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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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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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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7 00:50: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章 千峰似劍(十九)

  這夜是月也寡淡,風也落寞,人也蕭索。半夜還下起一陣短促的細雨,滴滴如閒敲棋子,斷人清夢,惹人煩躁。

  傾風回到屋裡,在不堪的疲憊下小睡了一會兒,很快又在綿綿的愁思中醒來。真應她隨口說的一句夜不能寐。

  看是今晚動了太多腦子,未決的事情攢堆成了一座小山,不將這三頭五緒理個明白,她躺在枕頭上,也放不下這筆債。

  索性起身,挑了盞燈往林別敘的房裡去。

  院裡沒什麼花葉可落,只有地面濕了一片。傾風抬頭沒望見月色,不知現下是夜闌幾更,高聲喊了句:「林別敘!」

  她想著門該是關了,但窗戶那頭隱約還有微光漏出來,照在回廊的青石板上。

  光線在空中團團滾動,證實了主人也在孤燈下難以成眠。便直接繞去側窗,要與這個境遇相似的失落人聊聊自己苦思後的衷腸。

  「林別敘!不是我狂言,管它那麼多問題,條條道道的,什麼勞門子的江湖血海,先把昌碣的城主三刀六洞地殺了,大不了真由我來管,我哪怕拿腳做事也比那沒腦子的犀渠要好!」

  她走過院牆,一手按住窗台,準備翻身進去。隔著半扇窗,已聽見背面人平緩的呼吸聲,一抬眼,卻是撞上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熟悉是因為前日剛見過這廝,還與他負傷打過一架。對方那粗獷潦倒的儀表一如往昔,依舊像是剛從哪個乞丐窩裡撈出來的。

  陌生是這貨剛偷走了她的馬,該遠遠滾去哪處夕陽古道下浪跡著,而不該出現在這裡,當尊門神大半夜在窗戶口鎮著。

  傾風被他嚇了一跳,抬手就劈。

  好在那大妖早有防備,及時用手臂橫檔了下,將她揮開。

  大妖不悅道:「你這人,怎麼見面就動手啊?」

  「你在這裡做什麼?三更半夜不請自來。還是拐過林別敘一次的潑皮,現下趁著別人睡覺,又偷偷摸摸溜他屋裡。」傾風跳過窗戶,指著他向林別敘控訴道,「這才是登徒子!你還容他進來!」

  林別敘坐在桌邊,偏過頭看著她,先回了她在廊上嚷嚷的那一段:「我下午與你說了那許多,敢情全是對牛彈琴?」

  「那豈能相提並論?牛壓根兒不聽你的,我起碼還講些道理。」傾風繞開大妖,走到桌邊,說,「你再籌謀帷幄,也好比高樓清風,空中明月,要麼摸得著看不見,要麼看得見摸不著,派不上用場啊。人若不往前走,連收拾臭簍子的機會都沒有。」

  大妖聽著,不知前因後果,也敢隨意附和:「此事我認同你。人欲有所作為,便不能總是瞻前顧後。真每走一步都要三思,人死也出不了三里地。」

  看來是個莽漢。

  「多謝你啊。」傾風用餘光瞥了他一眼,心情復雜地道,「但我不是很想要。」

  大妖握拳,亮起自己手臂上的結實肌肉。

  傾風不屑「嘁」了一聲,拍著桌子道:「他還來找你幹什麼!你三更半夜在這兒跟他談心合適嗎?我可是冒著危險才把你救回來的,你要化敵為友起碼也考慮一下我的面子,晾他一兩個月再說。快趕這登徒子出去!」

  大妖轉身就走。

  林別敘嘆了口氣:「他說他有陛下的消息。」

  傾風閃身後退,立馬將人拽了回來。

  「鬧什麼脾氣?那麼大人了!」傾風把大妖拖拉到桌邊,按著他肩坐到林別敘身側,「來,與我們別敘師兄好好談心!」

  林別敘低聲喚道:「陳傾風。」

  傾風應得順暢:「誒。」

  林別敘搖頭道:「要點臉面。」

  「夠用。」傾風能屈能伸,放軟了語氣道,「不夠用的時候還能撿起來。不必替我擔心。」

  她拉著椅子坐下,屈指叩叩桌面,問那大妖:「我們陛下呢?」

  大妖的視線落在中間的茶壺上,充耳不聞。

  傾風「嘖」了一聲,提起茶壺,發現裡頭還有水,便順勢給他跟林別敘各倒了一杯。

  五指從上方抓著杯沿,重重擺在他面前:「給你潤潤嗓子。」

  那大妖慢條斯理地端起來喝了兩口,又在手心翻轉著欣賞茶杯上的紋樣,在傾風按在桌面上的手指蜷曲起來,用指甲在木板上摳出難聞的噪音時,才玩夠了似地回了句:「不知道。」

  傾風兩手捏得指節「咔咔」作響,忍著怒火道:「這位大哥,你是不是閒著無聊,想來鬆鬆筋骨啊?」

  大妖一張臉佔了便宜,沒有那種精明的算計,反透著股憨厚踏實的氣質,叫人下意識覺得他態度誠懇。即便說著欠揍的話,也沒第一時間把拳頭落下。

  「當初我主想引你們陛下到妖境來,可惜人主身邊高手眾多,不那麼容易得手。最關鍵的兩境通道被陳馭空的鏡花水月封鎖後,再想送大妖去人境,也沒那麼容易。於是我主反復權衡,想出了個極高明的計謀。」

  傾風來了興趣:「什麼計謀?」

  大妖一口水在喉嚨裡滾了半天才咽下,鄭重其事地道:「美人計啊。」

  二人:「……」

  林別敘失笑出聲。

  傾風狐疑道:「你不是在耍我吧?」

  「怎麼了?這不是入情入理的事嗎?天下男人有幾個能擋得住美色,九成都要深陷在這煙火紅塵,試之何妨?」大妖說得理所當然,言詞間難掩驕傲,「何況那可是我們妖境最出名的美人。生於少元山上,化形於一株靈植。你可知花妖悟道何其辛艱?不說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那也是相差無幾。凋零僅在寥寥晝夜之間,所見不過暮雲曉天、碧樹輕煙。這也能得悟大道,古往今來都是屈指可數。」

  林別敘一手端著茶杯,恍然大悟:「難怪。」

  傾風問:「怎麼難怪?」

  林別敘放下杯子:「難怪我算不到她在哪裡,原來我與她還有些淵源。」

  傾風斜睨著他,嘴巴動的比腦子快,莫名冒出一句:「不會又是你哪個師姐師妹吧?」

  林別敘眸光幽深地看著她,展顏笑道:「莫要冤我,我可沒收她做師妹。不過她確實是受我悟道時的妖力熏陶才得以參悟,就生於我邊上。我憐她淒苦,在她即將凋謝時送了她一縷妖力,隨即自己走了。原來她真活了下來。」

  「啊?」傾風要對他刮目相看了,詫異道,「你們白澤總是憐這個憐那個的,這麼厲害,點誰誰成精?」

  林別敘說:「哪有那麼大的本事?也是各看機緣。她能化形,說明她確實穎悟絕倫。能同時受我與龍脈的妖力點化,也說明她命不該絕。」

  大妖重重點頭道:「對吧!她是天道的偏私!亦是我主的機緣!」

  傾風撇嘴。

  還當這莽漢懂幾分憐香惜玉,到底最後眼裡還是只有一個「我主」。

  她問:「那你們的天道偏私,妖主機緣,就那麼拐走我們陛下了?」

  大妖表情頓時變得微妙起來,斟酌著道:「一半吧。」

  「什麼叫一半啊!」傾風不滿道,「我們陛下是整個沒了!」

  「各拐了一半吧。」大妖面上屈辱堆沉,很不是滋味地說,「將人主引到妖境後,再尋不到蹤跡了。」

  傾風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盯著他吃癟的表情看了片刻,才放肆地大笑出聲,毫不收斂地譏誚道:「所以說嘛,祿折沖總喜歡揣摩人心。這也算計,那也嘲諷,總將他人想得卑劣,便是步步為營卻只能屢屢落空。他吃了那麼多虧,現下總該認清這麼個道理了吧?看來泥足深陷紅塵翻滾的,該是他自己才對。」

  大妖半闔著眼皮,陰惻惻地看著她。

  傾風姑且給他面子,笑了一會兒便恢復正經:「你接著說。他們是在哪裡不見的?」

  「少元山下。」大妖顯然沒了興致,蔫頭耷腦地說,「許是隱匿在昌碣,也許已逃至別處。我主派人幾番尋覓未果,多餘的消息沒有,天南海北,你們自己找去吧。」

  傾風問:「我還不知道陛下長什麼樣。他是獨自失蹤嗎?」

  林別敘說:「身邊自然還有兩名隨行的武將。」

  大妖在胸口摸了摸,抽出一沓厚厚的紙來,上面全繪著人像。

  他辨認了下,從中抽出幾張,平鋪在桌面,說:「就這幾個。」

  傾風湊近過去,在燈下仔細辨認,指著其中一個最不像武將的人,隨口說了句:「陛下這麼年輕啊?」

  林別敘與大妖俱是一言難盡地盯緊了她。

  傾風摸摸耳朵,不以為然道:「這麼看我做什麼?界南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我不認識他也很正常。我師父從未對我提過。」

  大妖稱讚道:「你師父可真是個奇人。」

  傾風指著他手裡剩下的畫像。

  大妖面不改色道:「這些都是妖境的逃犯,與你沒有關係,我留著,不定能撿幾個賞銀,還能為民除惡。」

  他說著要收起來,不慎被傾風劈手搶過。

  巨款財富被奪,大妖勃然怒道:「你這姑娘好不講道理,要不是看在白澤的面上,我才不會過來告知你這些隱秘!不道謝就罷了,怎麼還強奪我東西!」

  「你也沒說什麼。」傾風從中挑了一張,剩下的還給他,嫌他吵嚷,送客道,「你可以走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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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峰似劍(二十)

  傾風跑去隔壁書房翻找筆墨。

  那大妖任她轟趕,賴在桌邊不肯離去,寧可與林別敘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也不願去隔壁的空房裡小憩半宿。

  林別敘面上不怵,手裡抓著折扇在掌心輕拍,在傾風回來時,還是略帶殷切開口叫了聲:「師妹。」

  傾風將茶杯茶盞都拋進大妖懷裡,掃空了桌面,平鋪上紙張。

  大妖終於捨得挪開視線,挑眉問:「你想做什麼?」

  「異鄉羈旅,人地兩生,難道真要我掘地三尺地去找幾個沒見過面的人?自然是先找熟人問問路了。」傾風也不瞞他,「王道詢那小妖八面玲瓏,又謹小慎微,城中有無出現過生面孔,想來他最是清楚。」

  「那你為何要多搶我一張?」大妖提到錢,嘴皮子前所未有的利索,伸出一隻手道,「你若是找到人了,你我需五五分賬。」

  傾風心道難怪這大妖窮,每天光在這裡發痴夢。身上那麼多肌肉,偏沒一條長在腦子裡。

  「王道詢那小妖心眼子賊多,他隨口說的話我能輕易相信?自然要多做一手準備,試試他的真假。」傾風把沾好墨的筆塞進林別敘手裡,「畫吧。隨意畫幾張你在昌碣見過的臉。明日我一併拿去給他。」

  大妖彷彿不認識她一般,眼角周圍的肌肉都繃緊了,重新端量起她:「你這人……也懂那些個鬼蜮伎倆?」

  傾風以為他在嘲笑自己不學無術,當即言詞鋒利地回了句:「不曾聽說過一句話嗎?『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分明是你自己眼光淺,才覺得誰人都同你一樣蠢笨。」

  林別敘笑著說:「師妹長進了。」

  大妖說不出的失望:「唉,我當你這人一心赤誠,通透純良,原來其實也同他們一樣,盡是滿肚子花花腸子。」

  傾風吸了口氣,胸口被他這情真意切的一句陡然噎住,生生啞巴了。

  三人再不說話。

  風燈搖晃,落在牆上的三道人影各自低著頭,直至中間一人停筆,舉著紙張往旁邊遞去。

  傾風打了個哈欠,又開始犯起睏來。

  畫上的人與先前那幾張圖的風格肖似,寥寥幾筆描出簡要的輪廓。她見沒什麼問題,等著墨漬乾涸,折疊好收進懷裡。

  林別敘握住自己手腕,曲張著他那修長白淨的手,分明是一副想要邀功的模樣。

  傾風看見了,繃著臉說道:「林別敘,不要如此嬌慣。」

  林別敘聽她這態度是比江南春夏時節的寒意還要善變,似真似假地怨悵了句:「利用完就叛出師門了?別說一口茶,連句師兄都落不上。」

  「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當初先生提過,新一任的劍主就是未來刑妖司的司主。」傾風一拍桌子,神采奕奕道,「你該叫我一聲先生才是!怎麼樣,林別敘?」

  那頭大妖突兀插了句:「為何你們人境只有刑妖司,沒有刑人司?」

  傾風被他忽而釋放出的妖力震了下,又因林別敘分了點心神,腦子竟被攪混了,頓了頓才道:「你不知道刑部嗎?還是說,你不知道人境那邊有種叫做衙門的官署?」

  大妖茅塞頓開:「……哦。」

  他微張著嘴,又把妖力收了回去。

  傾風坐不住了,與身邊人耳語道:「這廝是真的很好騙。」

  林別敘忍著笑意道:「他就是再好騙,你當著他的面說出來,也要變得難上一點。」

  大妖見傾風已收走紙筆,重新把懷裡的杯盞捧上來。

  傾風再次勸道:「你走吧,你再不走,我都要當你是個好的了。」

  大妖一把攬住林別敘的肩膀,與他緊密靠在一起:「我要與我族白澤多說說話。」

  傾風從沒見過主動往騙子門裡送的苦主,聲調都不由揚了起來:「你同他有什麼好說的?你不趕緊回去見你主嗎?」

  大妖失意道:「我主現在想必不想見我。」

  傾風拍拍林別敘的肩膀,放棄道:「那我回去睡了,你二人抵足而眠吧。」

  她熟練地走向窗戶,聽到林別敘在後方乾咳了聲,順手把大開的木窗合上,轉了個方向從正門出去。

  翌日早晨,傾風是被遠處傳來的鐘鳴聲吵醒的。

  那鐘聲隔了數里長的距離,傳到這冷僻的院落時僅剩下一點餘韻。

  否泰山峰頂的晨鐘每日差不多也是在這時響起,傾風僅是聽著那模糊的尾聲,便倏然睜開眼睛,抬手摸向身上的長劍,準備起身練劍。

  待看清陌生的房頂,才回憶起自己如今身在妖境。

  她洗了把臉走出門,就見林別敘仰著頭,靜立在廊下聽滴水聲。

  豐沛的水氣縈繞在空氣中,院裡擺著的幾口大缸已經打滿了。被碎小白石壓著的雜草一夜間似長高了足有一寸,蓬勃生氣幾是迎面撲來。

  傾風左右張望不見那礙人眼的壯漢,壓著嗓子問:「走了?」

  林別敘說:「我給了他一兩銀子,打發他去買點吃的。」

  「這狗皮膏藥,登徒子。怎麼好賴話都不聽呢?」傾風低低罵了兩句,還戒備著周圍的動靜,小聲道,「他跑來纏著我們做什麼?」

  林別敘笑說:「他沒能帶我回去,總得帶另外一個人回去交差才好。」

  傾風將信將疑:「他昨晚說的是真的嗎?」

  「他沒有騙你的理由。重明鳥孤潔寡欲,高義薄雲,胸無城府,素來沒有戲耍人心的喜好。」林別敘語氣裡多出一抹興味,「我想他自己都不確切知道,為何要回來找你。或許是我們傾風大俠,當初允諾了他要做妖境的劍主。」

  傾風擦去回廊上的水漬,靠著長柱坐下,聞言高聲澄清道:「我不曾!我當時說話可是留了餘地的!」

  「可他性情憨直,許是將你的餘地當了真。」林別敘笑著揶揄道,「傾風大俠可不能翻臉不認啊。」

  傾風頓感一個頭三個大:「這不能怪我吧?還是因為你的緣故!誰叫你老跟在我身邊打轉。」

  她不想就這問題深究,趁人不在,將昨晚忍下的問題拎了出來:「說來,我們陛下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真跟妖境的美人跑了?」

  「陛下……」林別敘沉吟著,難得詞窮才盡,半晌找不出個合適的形容來,只能含糊地道,「陛下是個看起來很深情的人。」

  傾風還在仔細推敲他這句話的意思,餘光中衣袍一閃,林別敘已坐到她身側。寬袖半邊鋪在她腿上,不知從哪裡翻出來一塊糕點,攤開在手心。

  傾風抓了過來,就聽他聲線平緩地往下詳述:「想是當時人境平定太久,先帝趁先生閉關修煉時,做下了不少荒唐事。氣得先生險沒親自動手殺了他。」

  傾風新鮮道:「先生還會生氣呢?」

  「白澤又不是塊石頭,自然也有喜怒哀樂。」林別敘措詞委婉地道。「陛下其實有一半妖族的血統。先帝覺得他出身羞恥,將他關在一處深院裡,不許宮人與他說話,更不許教他識字,當條野貓野狗一樣地養著。是後來先生獲知此事,大發雷霆,才闖進宮中將他救出。先生為陛下壓制住妖族的血脈,帶在身邊耐心教習。所以此事鮮有人知,大多的朝廷官員也只當他是先帝流落在外的一個不受寵的皇子。」

  傾風冷不丁聽到這麼個誕罔不經的秘密,驚得只能冒出一句:「啊?」

  林別敘輕描淡寫地續道:「後來人境遭逢大劫,幾位皇子爭權奪利,鬧得很是難堪。都被紀欽明設計殺了,只留下一個年幼的陛下。紀師叔與朝臣逼著先帝禪位,扶持幼帝登基。第二年,先帝也病死在床塌上。」

  「咳!」傾風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啊!」

  「怎麼?想不到紀師叔如此果決?也有過這般壯闊的經歷?」林別敘看著她驚愕的表情,淺笑了下,眸光裡卻是略顯渺遠的幽沉,唏噓著道,「當年他可也是憑著鐵腕手段從腥風血雨裡廝殺出來的。否則如何能在陛下無故失蹤後,穩定天下,獨攬朝政而無人敢議。」

  傾風身在界南,想像不到大劫後京城時局的混亂。

  百姓人心惶惶,眾臣爭權攘利,要不是紀欽明雷厲風行,將百年來的沉冗痼疾大刀闊斧地斬去,想必人境如今也早已頹勢難掩,毀於黨爭沖流之下。

  林別敘說:「你來刑妖司該也看見了。先生式微,一國無主,多方黨派互相傾軋,爭鬥不止。形勢如此險惡,可人境三年多裡不曾有過動蕩。紀師叔行事向來決絕,常有種義無反顧的孤勇,說難聽點也可叫一意孤行、剛愎自用。他從不與人解釋,自然惹下不少仇家。世人多以為刑妖司的派系不和全因他放縱,其實也誠然是他無力著手。巍巍高樓,不管抽去哪一塊木頭,都要叫心驚膽寒啊。所以無論後來紀府出過多少流言,先生都未疑過他的忠心,只是可惜,到底是人至暮年,犯了回糊塗。」

  傾風見到紀欽明時,他身上的棱角早已被消磨,鋒芒盡數內藏,露在外面的僅有一身的沉穩與落寞。再加上陳冀隔著光陰的不算恰當的形容,傾風對他的認知朦朦朧朧。最深的記憶不過是他淒涼孤苦的晚景。

  與另外三位結義的兄弟相比,紀欽明似乎一生白首蹉跎,沒有過酣暢淋漓的搏擊,籠罩於無聲無息的煙火。

  在權勢與算計中奔忙勞碌,行差步錯,滿盤皆空,含恨而終。

  卻是此刻才意識到,他也曾沐風櫛雨地頂起過一片天。

  那層灰白的印象,瞬間多出了鮮活的色彩。

  可惜人已經死了。

  傾風五味雜陳地道:「紀師叔啊……」

  林別敘朝門外一瞥,說:「他該要回來了。」

  傾風趕忙收拾起混亂而殘破的心情,拍拍屁股起身:「我要去找王道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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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千峰似劍(二十一)

  傾風拿了王道詢送她的腰牌,去問街上的巡衛,很快便有人為她指明了方向。

  對方此刻該在當值,巡衛說幫忙前去通報,請她先去王家等候。

  那是一間碧瓦朱簷的大宅院,老舊的祖宅看著平日不怎麼修葺,牆角下長了一排雜草,階前的青石板也因年久碎裂卻不曾更換。

  家中有幾位奴僕侍奉,但看數量稱不上什麼富貴人家,該是戶家道中落了的望族豪紳。

  傾風身上衣著樸素,妖力也收束在內,過來開門的老僕看著她,上下打量一番,表情中沒什麼尊崇之意。

  聽到傾風開口要找王道詢,更是眉眼一耷,只說了聲「不在」,便要離開,無意請她進去。

  看來王道詢這小妖在家中不大受重視。

  傾風心下稱奇。

  王道詢如何也是犀渠跟前能說得上話的一名妖將,按照身份絕對配得上這破落了的門戶,竟是這番對待,著實不大應該。

  傾風本是不屑於要進他王府的家門,抱著手臂徘徊在街頭看行人南來北往。可出行前剛被林別敘塞了一耳朵的奇聞,胸腔內正被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堵得煩悶,這下腦子裡全是老奴那張橫眉豎眼的臉,便更覺得不爽利,性情叛逆起來,乾脆不走正門了,直接從側牆翻了進去。

  她也沒怎麼遮掩,左右府裡沒什麼人,飛身躍上最高的一棟樓閣屋頂,自高處往下俯視。

  王道詢那套黑色的布衣就掛在西面的院落裡,打眼一看便知那邊是他的住所。

  傾風腳下運勁,踩碎了簷頂不少瓦片,聽著碎塊簌簌往下掉落,朝著西面飛速跑去。

  落進王道詢的院裡,才發現這小妖汲汲營營,宦途通暢,日子過得卻算清寒。

  透過窗口瞥見的屋內鮮有多餘的擺設,幾套桌椅顏色陳舊,看著已有年歲。門口立著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樹。樹下一條石子鋪成的小徑也因久疏打理快被雜草掩蓋。

  一牆之隔便是熱鬧的坊市,街上貨郎的叫賣聲不絕於耳。可謂是既冷清又嘈雜。還比不上傾風幾人暫住的那所荒居。

  傾風閒逛了一圈,在後方找到了一間小柴房。

  也是奇怪,王道詢出門辦公,自己的書房寢居不上鎖,倒是在這角落的破屋門上掛了兩把。傾風伸出一根手指頂住木門,從縫隙朝裡窺探,只見裡面堆的全是些沒用的器具,扔去街上都不定會有人撿,不知為何還要防賊。

  她繞著這小屋走了一圈,隨即仗著自己身量小,從牆面上方開著的一個小口裡鑽了進去。

  柴房內陰冷潮濕,物品擺放雜亂,可打掃得竟很乾淨。她從上方跳下,衣擺沒驚起一點灰塵。

  一塊高掛著的白色簾布隨著屋頂漏進來的涼風不停擺動,傾風草草環顧一圈,準備抬手將它撥開。

  布匹飄蕩間,露出後方緊靠著牆面的一張靈牌。

  自頭頂傳來的風聲嗚咽淒緊,配上晦暗光色下始料未及的木質牌位,叫傾風陡然感覺天靈蓋被人掀開,灌了一腦門子的冷水。

  她屏住呼吸,脊背僵了一瞬,隨即冷靜下來,走上前認真讀了遍上面的字,先妣……什麼什麼之靈位。

  不知道是幾百年來,妖境的字變得與人境略為不同了,還是傾風過於才疏學淺,亦或者是立牌者壓根兒只在上面隨意畫了幾道。

  反正名上的字傾風是一個也不認識。

  她又走近了步,伸出手想去擦拭桌案。靠在牆上的一根棍子忽然倒了下來,響聲驚得她一個激靈,縱是不信鬼神也差點以為是神魂顯靈了,迅如雷霆似地將手收了回來,背到腰後。

  反應過來後自己也哭笑不得,兩手合十朝靈位拜了兩拜,虔誠道:「冒犯冒犯,前輩請安息。」

  她躡手躡腳地過去扶起倒地的木棍,沒再叨擾,從窗口溜了出去。

  不多時,王道詢步履匆匆地回來了。

  傾風坐在房頂拋著石子等候,見他原地打轉沒發現自己,出言叫了聲:「喂。」

  王道詢仰起頭,舒出口氣,將手裡的佩劍放到空桌上,問:「狐君,何故來我家做賊?」

  傾風聳了聳肩:「什麼叫作賊?我可沒偷你家的東西。」

  王道詢說:「回來時管事正在罵,說誰拿石頭砸了我們家屋子,滿地的碎瓦。」

  傾風將石子往地上一拋,拍著手面不改色道:「許是那老奴自己欠下的債吧。你看他拉著的那張臭臉,活像是欠了人千八百,早晚要賠。」

  王道詢也無意與她深究此事,垂目在地上掃了眼,見那片雜草有彎折的痕跡,篤定地道:「你進我後面的屋子了。」

  傾風單手撐在膝蓋上,懶懶散散地笑道:「只許你查我,不許我查你嗎?當日在村裡你非要掀我的門,今日算是扯平了。」

  王道詢按著後脖頸,說:「請狐君下來吧。這樣說話太累。」

  傾風縱身跳下,隨意挑了把椅子坐著。

  王道詢收了院裡的衣服,一把抱回屋裡,出來後主動開口說:「那個是我母親。」

  傾風婉轉地道:「令堂……」

  王道詢背靠著牆,立在簷下,直白說:「我不知道她叫什麼。」

  傾風放心了,嘀咕道:「原來不是我不識字。」

  王道詢:「……」

  「沒人知道她叫什麼,她不過是個人奴。我父親覺得她貌美,將她買下放在家中做粗工。買她用了不到五兩銀子。白日除卻掃洗,供人打罵,夜裡還要受我父親欺辱。生下我後,她便撒手人寰了。到死也沒個墳冢,草席捲了往城外一丟,讓野獸叼走吃了。」王道詢說著低頭一笑,又補了句,「也可能是活活叫他們打死了。誰又知道。」

  傾風閉著嘴沒吭聲。

  王道詢聲線平坦,叫人聽不出情緒:「這些全是我的兄弟姐妹告訴我的。包括生我時她才十六歲,而我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我父親本想把我活埋,挖好坑後又反悔了,但不是因為不忍心,而是覺得來日將我發賣,不定也能值點錢。一直怨恨怎麼沒生個女兒……」

  傾風打斷他說:「可以了。別說了。」

  王道詢笑著問她:「你不是想知道嗎?」

  他一臉真誠,好似是真心告知。

  傾風摸不準是他這樣的人生氣便是這種無動於衷的模樣。還是他壓抑了太久,正需要找個正常人來傾訴他那些陰穢悲涼的心曲。

  總歸二十幾年來的供奉祭拜,牌位上幾次落筆又沒有定文的劃痕,都暴露出其內裡的悲喜,遠不似他表現得那麼平淡。

  可她確實沒有興趣去旁觀別人的狼狽。

  「主要我這人向來講究禮尚往來,可我沒有這般淒慘的身世能與你交換。」傾風說,「像我的生平就很簡單了。打從出生起就沒見過我父親。五歲的時候全城被你們妖王給屠了。後來一直跟著我師父學藝。我師父也沒帶過孩子,好幾次差點把我給養死了。幸好我命大,跟蚯蚓一樣,斷個兩截埋點土也能活。」

  王道詢:「……」

  傾風不滿道:「你這是什麼表情?」

  縱觀她前半生,有悲有苦,但無怨恨也無屈辱,能稱得上一個坦蕩。前兩者是能熬過去的,唯獨那股血氣少年人大多難以忍受。所以傾風覺得自己沒他淒楚。

  她剛要開口再說,轉念想了想,才明白是自己露餡兒了。

  糟。

  她不是九尾狐嗎?

  這底沒摟住。

  九尾狐有被屠城的嗎?

  可能沒有。

  傾風啞然失聲。

  王道詢也埋低了頭,裝作在看地上爬行的螞蟻。一張尖牙利嘴掏不出半個字。

  傾風腦子轉了一圈,沒找到適合對面人的藉口,又一次覺得聰明人果然不好,換做大妖的智力,不定還沒意識到有哪裡不對。

  她舔了舔嘴唇,硬邦邦地問:「你怎麼不笑呢?」

  王道詢胸腔裡悶悶發出幾個字:「呵呵。」

  算了。傾風心道。這小妖難不成還能去揭發她?

  這麼危險又不值當的事情他才不會幹。

  當初錯認自己是狐君的人是他,在犀渠那裡他們就是共犯,憑犀渠的殘暴,真翻出來了誰都別想好過。

  也怪他長了兩隻耳朵,做事太盡責,否則怎麼能攤上自己這麼個活閻王?

  傾風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寬慰道:「想開點,而今你出息了。既然都是自己人,往後我再叫林別敘在犀渠面前為你美言,叫你平平順順地往上升遷。」

  「出息?」

  她不說還好,王道詢聽見這句,反被勾起些情愁,問她:「什麼叫出息?」

  他抬手朝後一指,指向那遮遮掩掩不敢暴露的破屋:「那叫出息嗎?」

  以昌碣城對人奴的歧視,若是叫外人知道他有個如此不堪的出身,怕是在軍中抬不起頭來。莫說做官升遷了,連犀渠也要低看他三分。

  ……不,該是會覺得他髒自己的眼了。

  難怪他做事如此戰戰兢兢,卻是一直在他人的挾制下過活。即便是靠著自己的拳腳打拼,還得鼠竊諂諛,如在陰溝裡苟存。

  只是這經歷為何如何耳熟?好似剛在哪裡聽過一遍。

  看來人與妖的卑劣極盡相似,不要良心的,都要一樣的可恨。

  傾風斟酌著道:「這只是權宜之計,也不是你心中所願。」

  這個問題王道詢顯然已思考過千百次,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就算我今日已成城主,我也不敢告諸眾人,說我生母是個人奴。」

  他聲音放得很低,含混地道:「大抵是我太沒用吧,沒有狐君這樣的神通本事,便只能一輩子仰人鼻息,脫不去這層假面。」

  傾風局促不安,手指按在膝蓋上來回敲動。看著王道詢那一派蒼涼的可憐模樣,無端有種自己傷了他心,扒了他面皮的無措感。

  換做別人,她還不會有那麼大的感觸,偏偏王道詢這人對外總好似虛情假意,猝不及防剖出一顆血淋淋的真心來,濺了傾風一身,她目不忍睹。

  傾風站起身,朝王道詢走去。站在屋簷陰影與日光的交匯處,盯著他內心拉扯了片刻。

  左思右想,最後將什麼生硬的安慰都給咽了回去,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說:「別感傷了,我今日來是有事找你。」

  傾風從胸口摸出一沓折疊過的紙張,攤開後取出最上方的一張遞過去:「你看看,有沒有見過這些人。」

  王道詢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神有種難言的幽怨,低頭扯平紙張,看了眼問:「這位是誰?你們狐族的公子?看著年齡不像。」

  傾風隨口胡謅道:「這個是……咳,跟著我們公子一起失蹤的僕從。」

  王道詢裝作恍然大悟地「哦」了聲,把畫像還給她,說:「不是我們昌碣的人。不曾來過。」

  「你那麼肯定?」傾風懷疑道,「昌碣城裡人多了去了,或許是你沒見過呢?」

  王道詢說:「若是長相平凡的我還不能確定。但是這位公子容貌清雋俊逸,身材修長,只要見過一面定有印象,除非他改頭換面,變作其他模樣,那這畫像也無用了。」

  傾風一聽覺得有理。又把手上其它幾張畫像一並遞了過去。

  王道詢張嘴欲言,傾風先一步打斷他:「別問,反正你也不信,別讓我費心思編些奇怪的理由。」

  王道詢乾脆把嘴閉上,一張張看了過去。

  「這幾張沒見過。」

  「這人是昌碣的百姓。」

  「這是海捕文書上的畫像。」

  王道詢何其透徹分明的人,很快便洞若明火,苦笑著道:「狐君,你我之間能不能多一點信任?」

  傾風誠實了一回:「對不住了,主要是信任這個詞用在你身上……挺古怪的。往後再看吧。」

  王道詢緩聲道:「不知我是哪裡叫狐君,生有疑心……」

  他將畫像翻到最後一張,如被奪了神,定定看著上面的女人,沒了聲音。

  傾風見他神色反常,靠過去看,揶揄道:「美吧?這可是你們妖境有名的美人!」

  王道詢回過神來,放下紙張,悠悠道:「畫上看不出有多美。只算得上五官明秀。不如姑娘你漂亮靈動。」

  傾風被他逗笑了:「你這小妖眼光還挺高。但也不必刻意討好我,我沒什麼好處能給你。這回算是白工。」

  王道詢笑了笑沒出聲。

  傾風把畫都收回來,整理齊邊角,折疊好放回胸口,告辭道:「沒別的事我走了,你繼續悲春傷秋吧,不打擾你。」

  王道詢抱拳:「狐君慢走。」

  他等人不見了蹤影,又在屋外站了片刻,失神地皺著眉頭。

  回到屋裡,在書桌上鋪開一張紙,磨了墨,照著記憶描出女人的輪廓。

  可是畫到最後,身形髮飾都出來了,唯獨那人長什麼模樣,卻是如何也記不起來了。

  「咦……」

  王道詢視線發虛地落在窗外的雜草上,懸著的筆尖滴下一滴墨,在白紙上暈染開。

  黑色的一團,將他思緒徹底打亂。

  王道詢伸手去摸,窗外忽然起來一陣大風,將他面前的紙掀飛起來。

  他忙站起身,一手壓住畫紙邊角,另一手去關窗戶。

  「將軍。」

  身後一人輕叩木門,柔婉喚道。

  王道詢聽見聲音,立馬將畫合上,回過身看向門口的人。

  那姑娘笑晏晏地站在背光處,睜著雙澄澈的眼睛奇怪問:「將軍,你怎麼了?是我叨擾到你做事了。」

  王道詢匆匆把桌上東西都收起來,揚出一個笑,回道:「沒什麼。」

  「聽說將軍回來了,我給將軍做了點吃的。」姑娘提著竹籃快步進來,臉上雀躍地道,「你試試看,合不合你口味。我院裡的桃花竟然開了,我便摘了幾朵,揉進糕點。」

  王道詢迎上前,溫聲笑道:「說了,你叫我六郎就行。叫我將軍,聽著總是生分。」

  姑娘從籃子裡端出兩個碟子,擺到桌上,說:「我就喜歡叫你將軍,聽著威風。」

  她仰起頭,滿眼希冀地看著王道詢,故作靦腆地問:「將軍不喜歡嗎?」

  王道詢點著她額頭,無奈道:「誰敢說不喜歡我們言妹?」

  姑娘笑容可掬地拉著他坐下,坐在對面看著他,熱情催促道:「快吃吧。六郎。你方才在畫什麼?」

  王道詢說:「沒什麼。朋友想我幫忙尋人,我似乎見過那人,可是記不清了。」

  「哦。」姑娘兩手捧著臉道,「你每日都要見好多人,能都記得才是奇怪。」

  王道詢隨意將話題揭過,用手指撥開她額上的髮絲,笑著問:「不是什麼要緊事,你今日怎麼過來了?」

  姑娘樂呵呵地笑個不停,佯裝生氣也不像樣:「聽說有個漂亮姑娘到你家中找你,我這不馬上趕過來了嘛!」

  王道詢失笑道:「胡鬧。」

  夏日午時的風裡帶著股燥熱,透過窗格的稀疏光色裡,蝴蝶蜻蜓繞著低矮的土牆環飛。一陣清新的花香從未闔緊的窗戶裡飄進來,還有那依停在老樹枝頭的流鶯,聲聲殷勤的鳥啼。

  傾風回到院裡時,林別敘正在給那大妖算命。

  桌上擺了幾枚銅板,大妖豎著耳朵,聽得很是虔誠。

  傾風大步過去,拍拍桌面叫道:「別算了。大哥,你會做吃的嗎?我要餓死啦!」

  大妖剛從自己的財運問到來日的姻緣,被傾風打斷了話題,回頭瞥了眼,萬分嫌棄道:「餓不死。自己出去買。」

  傾風挑唆林別敘道:「別給他算!他搶你的人,蹭我的房子,還不給我東西吃,你怎麼能白白給他卜卦!收錢!」

  林別敘當真收起扇子,遺憾地對大妖道:「我不能不聽我師妹的啊。不然她也將我趕出去怎麼辦?」

  大妖愣了愣,痛心疾首地道:「先生,您可是我族白澤!」

  傾風小人得志,抄走桌上的銅板,在手心裡掂了掂,得寸進尺地道:「我要吃飯,我要吃肉!你們妖境有什麼特色的菜?我要八盤菜!帶一碗湯!」

  大妖木著臉道:「我看你是欠八頓打。還欠一頓罵。」

  林別敘袖手閒觀,看得開心:「你二人不會要在飯前,活動活動手腳吧?」

  大妖聞言站起身,將袖口挽了上去。

  傾風哪裡能受他挑釁?聲勢逼人道:「你等著,我現在就回去拿我的劍!」

  她剛轉了身,就聽上空傳來一道清亮的吼聲:「喂!騙子!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還欠我一場比試呢,怎麼說走就走!」

  那青年坐在不遠處的屋頂,這回換了身紅衣服,一頭柔順長髮在東風裡滌蕩,襯得膚色白得發光,偏生肩上扛著把長劍,叫他瀟灑的氣質裡平白多出了種匪氣。

  傾風心道,怎麼還有這麼個陰魂不散的貨?

  青年定睛看了看院裡剩下的兩人,放下長劍,敲在瓦上,驚詫道:「白重景?你在這裡做什麼?」

  大妖瞅他一眼,臉上明晃晃地寫著「討厭」,冷冰冰吐出兩個字:「殺你。」

  「我與你什麼仇怨啊?要你千里迢迢地跑來殺我!」青年並不當真,「你窮得毛都要禿了,我都不屑於害你!」

  該死的有錢人!

  真是每個字都往人心窩子裡扎。

  傾風對這鳥都有點共情了,覺得若不與他同仇敵愾,下一個挨罵的準要是自己,當即拍拍大妖的手臂,好奇道:「誒你說,我要是把他尾巴上那一截金色的給削了,那是就沒有了,還是會長出新的來?」

  青年將頭髮往前面一甩,抓在手裡,氣憤道:「什麼尾巴,這是我的頭髮!不是,這是我的妖力!你有沒有見識啊!」

  傾風玩味地道:「你不是人族嗎?」

  青年喊道:「你還說你是狐狸呢!這鬼話你我都是隨口說說,談什麼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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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千峰似劍(二十二)

  傾風今早剛露了次底,哪能不出半天再叫人探出口風來,想也不想便嘴硬道:「你自己不是人,怎麼就能說別人不是狐狸了?」

  青年「嘖」了一聲,周身金光閃現,不過瞬息,人已如流星轉至傾風身後。

  「你同他在一起,也是祿折沖的人?」

  青年抬起下巴,用長劍不大禮貌地在傾風與大妖之間指了指。

  傾風這才看見他左側下巴上有一道銘文刺青,平日隱沒在下頜的陰影中,看不分明,有些像白澤專用的秘文。

  他注意到傾風端詳的眼神,目光炯炯地與她瞪視,滿臉掃興道:「我還當是難道遇到了個有趣的人,不想又是冤家路窄,真是晦氣!偏偏打著九尾狐的名號,這是專程要給狐主添堵?我說你這小姑娘真是光長腦殼不長腦子啊,叫祿折沖禍害了都不知道。狐主不定正在趕來殺你的路上,趕緊給自己刨個墳吧。」

  傾風聽著不樂意道:「你這人怎麼隨意侮辱人呢?誰跟祿折沖是一道的?你這金毛小妖,打從出現起就旁若無人地叨叨個不停,我認過你一句話嗎?」

  青年長劍往前一斜,劍身「鏘」地出鞘一指,叫道:「你說誰是金毛小妖?!」

  大妖手上的青筋暴突怒張,唇角緊抿,氣勢洶洶。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將一寸厚的木板像紙片似地掏了個洞,怒目金剛似地道:「你二人再這樣當著我面對我主不敬,休怪我不講情面!」

  林別敘手腕輕轉,將扇子翻了個面,壓下飛撲起來的木屑,繼續氣定神閒地坐著。

  看他們三人各吵各的。

  今年夏天,有這幾個人在,可真是比滿園的蟬鳴都要吵鬧。

  青年眼珠轉了兩圈,率先將劍收回來。

  「你不是祿折沖的人,那你怎麼會跟這榆木腦袋在一起?」青年臉上每一個五官都在表達著自己的嫌棄,「整日把『我主』、『我主』的掛在嘴邊。本來我對祿折沖只有七分討厭,生生叫他長到了八分!」

  大妖冷笑道:「整日光會把金錢俗物掛在嘴邊,我對你的討厭,起碼有九分!」

  林別敘見傾風表情糾結,適時問了句:「你怎麼了?」

  傾風說:「我覺得他們說得都對!」

  她竟能跟這倆二愣子感同身受了,好慘啊。

  青年亦不想與大妖在這院裡廝打起來,不痛不癢地吵了兩句,抱劍轉身,彎著腰近距離打量起林別敘,問:「兄弟,聽說你是三足金蟾,看來也是騙人的了?瞧你這一身寒酸,裝得太不像樣啊。」

  傾風敏捷地佔了張椅子坐下,扯著林別敘的袖子問:「你看見他脖子上的刺青了嗎?上面寫的什麼東西?」

  青年左手兩指擦著銘文輕輕撫過,很是驕傲地道:「這是白澤招財的籙文,你懂嗎?」

  傾風豁然開朗。

  有那麼一瞬還以為他是九尾狐的人,現在看來應當是九尾狐那有錢的怨種貴客。

  「就這一句話,九尾狐坑了你多少銀子啊?」傾風露出八顆白牙,笑容璀璨地問,「我們可以給你在右邊多補一道,只收你一半的錢!」

  「你這人好不會說話!你到底是什麼人啊?何況誰要在兩邊刺字,那也忒醜了!」青年一腳踩著木凳,懷疑道,「你是謝引暉的部屬?」

  傾風沒來得及答,林別敘扇子一合,指向青年,問:「你怎麼會認識他?」

  「對啊!我怎麼會認識他呢!」傾風叫苦道,「是他自己纏上來的!」

  林別敘提醒說:「巧了,這位就是我昨日剛與你提到過的。」

  傾風腦子一片空白。

  昨日都提到過什麼?

  昨日吃的什麼她都記不起來了。

  「如果你是謝引暉的人,你怎麼會跟白重景勾搭在一塊兒?可你也不是九尾狐的人,更不是昌碣的人。」青年自顧著分析,一手捏著下巴,表情趨向驚駭,「啊?難道你是我的人?」

  傾風:「我呸!」

  大妖跟著附和:「好不要臉啊你!」

  林別敘輕笑出聲。

  傾風明白過來,神色復雜道:「你就是貔貅啊?」

  怎麼看起來如此不靠譜?

  「就是本大爺!害怕了吧?」

  貔貅對林別敘來了興趣,挑起一邊眉梢,收起腿蹲在椅子上,朝他輕笑道:「你能一眼觀出我的真身?你是什麼來歷?」

  林別敘側眸看他,瞳孔中金光閃爍,很快又隱沒下去。

  「你——」貔貅倒抽了口氣,身形往後一仰,差點從椅子上栽下,一手扶著桌面穩住身形,高聲驚呼道,「難道真是三足金蟾?!」

  傾風:「……」

  大妖:「……」

  貔貅欣喜若狂地道:「難怪我說,白重景這廝為何要對你死纏爛打,原來草窩裡真有隻金鳳凰啊?你待在昌碣做什麼?隨我去映蔚,我奉你為上賓!」

  他跳下椅子,興奮中回頭一瞥傾風,奇怪道:「你可是三足金蟾啊,為何她是你的師妹,卻如此窮困?」

  傾風聽得後槽牙都磨響了。

  大妖過來推推她的肩膀,告狀道:「看見了嗎?這人膚淺的真面目。哪裡能比得上我主?」

  半斤八兩的,傾風不快道:「都離我遠點兒!」

  「你可別在我師妹面前提『窮』字。」林別敘好笑道,「而且我也不是三足金蟾。」

  「難道不是?」青年將視線鄭重從幾人臉上過了一遍,篤定地道,「你還想騙我?不可能!」

  林別敘扇子一翻,眸中再次浮出一層金光。與他四目相對時,瞬間通達的感覺瞬間猶如一汪清泉,沖洗過他的識海,並在他大腦深處留下一個白澤的印記。

  貔貅退了一步,石化在原地,怔愣道:「你是我族白澤?」

  林別敘淺笑點頭。

  「我族,還有白澤?!」

  貔貅瞠目結舌,喃喃自語了幾次,良久才感覺那念頭順利鑽進了腦子。諸多凌亂的線索陡然從四面八方躥了出來,叫他連日來的困惑都在這一念中豁然得解,醍醐灌頂道:「我說祿折沖為何在少元山上鬧出那麼大的動靜!要說牽引人境的國運,兩界通道都關了,事也了了,為何還要留下幾條眼線,神神秘秘的不敢露頭。我當他是落了什麼寶貝,原來是藏了個白澤!」

  他再次看向白重景,眼神中多了絲忌憚跟威脅,陰陽怪氣地道:「重明鳥,所以你來做什麼?搶人啊?祿折沖莫不是連天道氣運所化的白澤都敢抓,也想將先生禁錮在少元山上,抽走他的妖力為自己驅用?他猴子佔了太久的山頭,真當自己是天道了?」

  大妖白重景站著不吭聲,這回奇妙的沒發火。

  貔貅知道自己說中了祿折沖的本意,瞬間來氣,指著他鼻子就要大罵:「你還有沒有一點是非——」

  傾風打斷道:「他想抓林別敘,被我攔下來了,現下在這兒蹭住,順道晚上與白澤談談心。」

  貔貅的腦子或許只能想一件事,閉了嘴,看她的眼神都變得崇高起來:「攔得好!」

  傾風又飛快接上一句:「我,是你們妖境未來的劍主!」

  白重景多看她一眼,沒說話。

  「啊?」貔貅看看林別敘,又看看傾風,有種被驚喜砸暈了腦袋,不敢相信的茫然,朝著林別敘求證道,「這是您為我們妖境擇的劍主?!」

  傾風用力點頭。

  貔貅看傾風的眼神再次變了個樣,發出一聲由衷的感慨:「哇……」

  傾風等著他誇出什麼花來。

  但貔貅這人肚子裡也沒什麼筆墨,最後冒出的一句是:「真是人不可貌相!」

  傾風:「……」

  真的,要不是她之後還打算坑這潑皮一把,現下已經要動手了。

  「不行,我也要搬來!」貔貅當機立斷道,「姑娘,你看著這隻臭鳥,別叫他把人擄走了,我去去就回!」

  「看什麼看啊?我快餓死了!」傾風拽起林別敘,「走,出門吃飯去!」

  貔貅脫口而出:「我來買!」

  傾風喜形於色,正要叫白重景看看,什麼是差距,貔貅邊跑邊說,補了一句:「你給我錢就行!」

  傾風:「……」

  嘖,拳頭都硬了。

  貔貅一走,整個院子陷入一陣異樣的冷清。好似滿江的波濤須臾間停了下來,變得風平浪靜。

  沒了他的聒噪,還有點不適應。

  白重景自覺蹲下身,清理被自己打壞的木桌。

  傾風拍拍手,準備回去換件衣服。

  她走上長廊,林別敘跟了上來,叫道:「傾風師妹。」

  傾風回過身,以為他是有事要說,拽著他貼到牆上。

  林別敘說:「怎麼?我那麼見不得人?」

  傾風心裡喊冤,拉著他要往外面去:「來來來。你想叫誰看?」

  林別敘順勢抓住她的手,看著她笑,片刻後才道:「去我房裡。」

  傾風憋著氣回了一句:「怎麼?我那麼見不得人?」

  白重景眼神犀利地朝這邊刺了過來。

  傾風默了默,有點扛不住,別過臉道:「走吧。」

  進到屋裡,林別敘反手合上大門。

  傾風不解看著他,等他開口。林別敘卻是抬手,先在她肩上輕輕拂了一下,才若無其事地問:「你今日去見王道詢,可有遇見什麼反常?」

  傾風沒見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想了想,回說:「沒有啊。就是又聽了個酸楚淒愴的故事。」

  林別敘不置可否,讓她坐下:「詳細與我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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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千峰似劍(二十三)

  傾風餓著肚子,是沒什麼耐心與人促膝長談的。將整個過程精簡成一句話,想借此打發林別敘。

  「王道詢說都沒見過。不過在看到那女妖的畫像時,他稍稍出了點神。」

  林別敘靜靜坐著,與她無聲對視。聽她沒了下文,也不催促,只是打開自己的扇子,一派和善平易地看著她。

  傾風喝了口水,挑揀著將跟王道詢的對話復述了一遍。說完後強調道:「沒了。」

  林別敘若有所思地放下扇子,伸手去翻桌上的茶杯。

  傾風說:「似曾相識對嗎?我也是這樣覺得。人境的妖遠沒有妖境的人多,想來這樣的事情在妖境不算罕見。」

  她說著「嘖」了一聲,覺得這些自骯髒污濁中根生抽長出來的卑劣,光是提及就腥臭不堪,一時間難以評價,又往嘴裡灌了杯水。

  林別敘眸光半闔,表情看著有些冷淡,在意的全然與傾風不同,手指轉著茶杯,說:「你再說一遍,他在看見那副畫像的時候,說了什麼?」

  傾風不明就裡,遲疑道:「畫裡的人沒有那麼好看?」

  「他只說了這一句?」林別敘不知在想什麼,莫名其妙地搖頭道,「有些不像。傾風師妹別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吧?」

  傾風哪容他污蔑:「什麼我健忘!他除了這一句,就是誇我,說我長得比畫上的人好看。我不提不過是想表現得謙遜一些,免得又叫你說道,你這人怎麼還刨根問底呢?」

  她譴責道:「林別敘,你與我之間,能不能多點信任啊?」

  林別敘抱了個拳以作賠罪,好奇問道:「那傾風師妹是如何回答的?」

  傾風被他這無聊的問話弄得有些煩躁,粗聲粗氣道:「我還能怎麼回答?我出門沒帶銀子!難不成還能因為他說話好聽,憑空變出一把錢來?」

  林別敘別過臉笑出聲。

  「你什麼意思?」傾風感受到了羞辱,抬手敲敲桌面,按捺不住火氣,威脅道,「林別敘,你這張臉,花了也好看,要不要試試?」

  林別敘按住她的手,克制地收好自己的表情,只是唇角的一點弧度還是難以撫平,佯裝嚴肅地道:「傾風師妹難道沒覺得,王道詢今日與你說的話,有些動機不純嗎?」

  「哪裡動機不純?」傾風眉眼低垂,再三回顧了一遍,狐疑道,「難道不是我們動機不純嗎?」

  林別敘說:「我覺得不是。王道詢這小妖外寬內深,不可估測,照你話來說,便是心眼子成精。他面上看著是個諂媚阿諛的小人,實則盤算縝密、滴水不漏,他如此謹慎內斂的性情,緣何會與你這樣一個並不相熟的外人吐露真心?何況自打你出現起,便沒少給他添麻煩,連面上的身份也是半真半假……哦,現下他該知道那是假的了。」

  傾風三五天不惹出樁大禍出來,就該值得敲鑼打鼓歡聲相慶了。以王道詢那謹小慎微的作風,知曉她頂著狐君的名義胡作非為,該對她避之不及。哪裡還能與她推心置腹,甚至末了說出那麼一句頗為曖昧的話。

  傾風覺得是有些道理,可也有些牽強,為王道詢申辯了句:「人總有惆悵到心煩意亂的時候,何況是我先扒了他的舊傷叫他難堪。他賭氣應我兩聲,難道不是合情合理?」

  林別敘放低了聲音,靠過去與她耳語道:「傾風師妹,你知道,尋常姑娘聽見他這番說辭,該是什麼反應嗎?」

  「我哪裡不尋常?難道你比我更懂什麼是姑娘的心思?」傾風眼珠轉動,問,「什麼反應?」

  林別敘掰著她手指與她細數:「總歸不會是先與他分享自己的潦倒身世以作安慰,不料卻說漏嘴,將話給徹底堵死了。又在他傷懷正濃之際拿出畫像來叫他幫忙做事。在對方誇讚你比妖境第一美人還要美貌時,回一句你不會給錢。」

  林別敘的呼吸噴在傾風耳廓,尾音沉緩,隱隱帶笑:「傾風師妹,真是不解風情啊。」

  明月再清幽,冬雪再素淨,臨照在高懸的樹梢上,也終究成不了枝上的芳菲。可真是白白拂了傾風這根木頭,與什麼紅塵美事是注定無緣了。

  傾風往邊上偏了偏頭,聽他刻意提出來說,也覺得有點古怪,心虛道:「你的意思是,我做錯了?」

  林別敘:「不,傾風師妹沒有錯。我的意思是,他做錯了。」

  傾風朝他揚眉冷笑。

  能不能說點人話?就他們兩個在,還作什麼高深?

  林別敘無奈道:「傾風師妹真沒發現,他是在與你用美人計嗎?」

  「什麼?!」傾風當頭被敲了一棒,身形猛地挺直,後知後覺地道,「哇,好生陰損,這就是美人計嗎?!怎還用得如此曲折委婉!」

  林別敘心道,這哪裡算得上曲折委婉?

  傾風腦子飛快轉動,將王道詢的每一個神態與每個字都復盤了遍,為難地道:「可是他不美啊?」

  林別敘忍俊不禁,點頭道:「確實怪在他不美。」

  傾風對此耿耿於懷:「美……美人計?」

  她好似陷進一個怪圈裡出不來。

  大抵是打出生起頭一回遇到這樣的新鮮事,好奇遠多過於羞惱。無比的投入。

  「他怎麼想的?他覺得我會是那種人嗎?」

  林別敘拽了下她的袖子,見她不理會自己,說道:「這不重要。」

  傾風瞅他一眼,全沒在聽他說了什麼,倒是回憶起當初聽見趙鶴眠與她復述林別敘那段悲慘往事時,無波無瀾的幾句話,險些叫她流下那麼一點同情的眼淚來。

  若是王道詢長成林別敘那樣一張臉,再在她面前忍辱負重地描述自己的疾痛慘怛,她不定真要上前好好寬慰一番,與他一起痛斥妖境的種種弊端。起碼該不會拿出一沓畫像,不合時宜地拍他面前叫他辨認。

  傾風越品越覺得有味兒,興致勃勃道:「還是有點道理的。」

  林別敘叫道:「傾風師妹。」

  傾風捏著自己下巴,仰起頭望著屋頂上的橫樑,受益匪淺地道:「王道詢這小妖,論劍術不過是碌碌庸才,但能在犀渠面前謀得今日地位,其手段與心計真是我等望塵莫及。他怎麼會有這麼多五花八門的想法?」

  林別敘聲音重了點:「傾風師妹!」

  傾風轉頭看他,惡趣味地挑唆道:「別敘師兄,王道詢看著比你聰明啊。」

  林別敘扯出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咬字很重道:「你說什麼?」

  傾風如夢初醒,冒出個絕妙的想法來,拍掌說:「確實是錯過了,不過無礙,他能對我用美人計,我也可以對他。看看他究竟是打的什麼主意。」

  林別敘臉上的從容快掛不住,冷下聲道:「不行。」

  傾風打定主意了,反問一句:「哪裡不行?我又沒叫你去。」

  林別敘森然道:「你知道王道詢是什麼底細嗎?」

  「不知道啊。」傾風滿臉的理所當然,「知道還用我去問?」

  外頭該是貔貅回來了,正扯著嗓子大喊:「出來吃飯!那個快要餓死的人呢?」

  他那洪鐘似的嗓門,三里地外的人該都能聽見。

  傾風迅速起身,不等林別敘多說什麼,朝著屋外跑去。

  昨夜下過的那半場雨,在午後的日光下徹底蒸發了個乾淨。

  草木又被曬得有些萎蔫。貔貅覺得此地慘淡,除卻一堆古怪的假石與一片稀落的雜草,沒半分的富貴,有損他的招財風水。於是搬來一堆的花草,叫人栽進院裡。

  傾風趁他不備,偷偷摘了幾朵,扎成一束。

  林別敘屢次欲言又止,負手在一旁看著她,末了實在忍不住,怪腔怪調地道:「還送花啊?」

  「是啊。」傾風將花舉起來,欣賞了會兒,燦爛笑道,「我走了。你好好看家啊。」

  林別敘憋著口氣,臉色都黑了,偏生笑了出來,眸光刺人,直勾勾落在她身上。

  傾風摸了摸脖子,又跟他招呼一聲,腳下用上輕功,幾個起落飛出了門。

  抵達王家,這回不再著人通報,輕車熟路地翻牆進了院子。

  隔遠了還看不見,翻過籬笆後,便瞧見門口坐著個一身青衣的年輕姑娘,正在低頭縫補王道詢的衣服。

  傾風落到地上,借著澄明的光色看清對方的臉。

  這女子的五官不算多明豔,有種婉約的清秀柔美。一雙眼睛尤為攝人,盈盈帶水,看著很是靈動。

  「俠士?」

  那姑娘見她出現,慌忙抱著衣服起身。

  傾風愣了下,沒料到王道詢院裡會候著一位陌生姑娘。

  她下意識問了句:「你是……」

  「我是六郎的朋友。過來幫他補補衣服。」姑娘怯生生地低著頭,用餘光打量著傾風,小聲問,「俠士,你是六郎什麼人?」

  傾風頓感牙酸,心道這王道詢真是有病,有著仰慕的姑娘,還對她用什麼美人計,不怕挨自己一頓好打。

  好險沒犯錯。

  「我是他……他的債主。」得虧傾風腦子轉得快,「先前我有筆銀子落下了忘記拿,過來問他放在了哪裡。有上千兩呢!」

  姑娘驚呼道:「那麼多錢呀!」

  她手腳不知該如何擺放,抱緊了懷裡的衣服,說:「不曾聽六郎說過。」

  傾風作賊似地翻了院子進來,也不好撞見人就說離開,乾巴巴地道:「沒事,我等等他。」

  姑娘的視線落在她手裡的花上。

  傾風將這礙眼東西別去腰後,維持著高人般的深沉道:「……給我師兄的。我順道過來一趟。」

  姑娘用手掌擦了擦邊上的位置,本想請傾風坐下,抬眼見對面有椅子,又趕緊上前用袖口蹭了蹭。

  傾風尷尬道:「沒事,我哪裡都能坐。」

  姑娘莞爾而笑,問道:「俠士來找六郎,是為了什麼?」

  傾風心道自己不是剛說過一遍嗎?到嘴的話無端變成了:「問點事情。」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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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千峰似劍(二十四)

  傾風話一出口,便感覺心神亂了。大腦中各式冗長繁雜的思緒都被調了出來,又在剎那間被打亂。

  當即忘了自己上一瞬在想什麼,有種醉意熏熏,正深陷於夢魘的迷亂。

  耳邊還能聽見那姑娘柔婉的詢問聲:「俠士是要問他什麼?」

  傾風看著她,感覺每一息自己的記憶都在洩洪似地消退。意識浮浮沉沉,一旦認真思忖,前後的頭緒便仿似被把利刃從中截斷,停在茫然空白的片段。

  她的意志力經過山河劍的錘煉,遠遠超乎常人,縱是抵擋不了對方惑人的妖術,也還是理智尤存,於一片虛妄的臆想中不停重復著一句如九霄奔雷劈落的話——她是妖!

  傾風在靜觀其變亦或是發難之間猶豫了短短一瞬,當即遵循本能,運勁腳下,飛身而上,並指成掌,朝對面不留餘力地拍了過去。

  她這毫無預兆的發難,去勢極快,如火石電光,襲到女人身前不過瞬息之間。

  那婉約羞赧的女子臉上還帶著笑意,瞳孔中倒映出傾風迅如掠影的身形。不料她能如此迅速地察覺,嘴裡發出一聲驚疑。

  「咦……」

  面上不見半分驚慌,長睫稍稍往下低垂,一對半闔的淺色瞳仁裡,已現出一片綠樹濃陰來。

  頓時圍繞著傾風的,遠方近處,天上地下,全是如雲團聚攏的花木。

  牆上樹影依風搖晃,水紋蕩漾波動。

  眼前落花成瀑,夏葉成帷。

  傾風推掌而去,花凋葉殘,隨掌風層層後退。

  那女人如同幕後一片琢磨不透的淺影,飄在空中,倏忽退出三丈,躲開了她突然的發難。

  一席白色的衣裙被風托在半空,她亦好似乘著無形風浪而起的孤舟,一手拂袖,一手半掩著面,溫聲細語地勸道:「姑娘,何故動怒?」

  她說話如幽蘭吐息,帶出淡淡的香氣。

  傾風周身浸染在她的妖力中,耳邊迴響著她的聲音,更是有種魂夢遠揚的錯覺。

  已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對面的這個女妖又是何人。

  傾風恍惚了片刻,再無遲疑,步伐暴烈向前,再次凶狠殺去。

  女妖舉手投足嫵媚多姿,看不清身法如何,人已鬼魅般朝邊上避去。

  閃躲間,她右手背到身後,轉出一把白色的花傘,靠在肩頭。

  那傘面像是幾朵花瓣,傘柄則是纖纖玉竹似的一根綠色長桿。花傘的陰影將她罩住,她周身立即浮現著一抹盈盈的白光,肖似水流奔騰而過時激起的那層煙潮。空氣裡的潮氣也隨之濃烈了起來。

  「姑娘。」花妖一張臉在傘後若隱若現,輕柔說道,「好生堅韌的毅力。姑娘是哪裡人?」

  妖力比之先前厚重了數倍有餘。

  她出口一問,傾風忍不住順著思考,差點連自己的名字都要給忘了。

  這是什麼妖啊?!傾風心道,見了鬼都沒這麼難纏!

  需得速殺!

  傾風以手作刃,發了狠心,朝前方猛劈而去。在尖嘯的破空之聲裡,驀地摻雜進一人困惑的詢問。

  「狐君?」

  傾風反應慢了一拍,未意識到他在喊叫自己。

  王道詢又叫了聲:「狐君?你在做什麼?」

  傾風與那花妖同是扭頭看去,只見王道詢站在院門口,手裡提著把劍,正一臉錯愕地看著她。

  彷彿瞧不見傾風對面的花妖,以及花妖周身的妖域。

  傾風的思維極其跳躍,目下只能做最隨性的決斷。

  ——這女妖的招式變態百出。

  ——她為王道詢而來。

  ——殺王道詢!

  念頭一閃而過。傾風當即收回手,旋身擰腰,轉而以凌厲之勢攻向王道詢。

  王道詢被她眼中悍然的殺氣所凜,匆匆退了兩步,抬手以劍鞘作擋,喝道:「狐君!你瘋了嗎?!」

  傾風全力下的殺招,王道詢哪裡能抗?光是迎面而來的沖湧內力就壓得他手足僵硬,那柄小小的長劍也成了無用的擺設。

  眼看著傾風那肖似能劈碎華山的鋒銳戾氣朝他門面撲來,一把花傘適時從高空落下,橫檔在傾風掌前,同時餘勁推得王道詢跌倒在地。

  王道詢周身的氣血在兩股磅礴內力的震蕩下翻騰而起,忍著喉口的腥甜,大吼道:「狐君!」

  傾風站定在原地,大腦又一次被花妖抽空。

  她低頭看向自己骨骼分明的手,又抬高視線,望向那茫然坐在地上的青年。

  她好像在殺人。

  但她忘了自己為何要殺人。

  ——那就先殺了再說!

  傾風長髮飄舞,眼中因戾氣而結出道道血絲,徑直忽略了身法奇詭的花妖,認準了癱坐在地的青年。

  花妖的聲音裡難得顯出了一絲急切:「住手!」

  「噠……噠……」

  身後鳥雀低鳴,水滴落湖。

  在那幾不可聞的悅耳聲響裡,王道詢驚恐的五官倏然變幻,猶如迷霧盡散,露出另一張略顯陌生的面龐。

  在掌心離王道詢的鼻間僅剩一寸之遙時,傾風的理智在千鈞一髮之際回籠,生生扼住自己的動作,辨認著面前的人,不確定地叫道:「陛下?」

  她只記得這麼個人,且不能殺。

  花妖身前的花叢像被什麼攪碎,層疊的花瓣密雨似地紛紛揚揚灑下,撲在傾風身側。

  一席長袖在風中舞動,她亭亭而立,因妖力枯竭,面色尤為蒼白,溫和道:「姑娘好重的殺性,怎麼不聽人講道理?何苦相逼?回去吧。」

  傾風意志動搖了,收勢回身,木然站了片刻,腦海中隱約多出些別的東西。

  ……她來這裡,找王道詢,拿錢。

  花妖見她總算冷靜,亦不敢再試探,立即收起妖域,變回一個抱著衣服,神色欣喜的小姑娘。

  姑娘將衣服掛到手臂上,臉頰微紅,沖著傾風小聲提醒道:「姑娘,你發什麼呆呢?將軍回來了!」

  傾風脖頸僵硬扭動,看向身後的王道詢。

  後者眼神也有些空虛,不過在與她四目相對時迅速恢復了清明,恭敬朝她一禮,問道:「狐君,可有事囑托?」

  傾風大腦滯澀,簡單直白的一個問題硬生生卡在正中,還是邊上那小姑娘幫著開口:「將軍,這位姑娘說,她落了好大一筆錢,該是你幫忙收著了,她今日順道來取。」

  王道詢一拍額頭,面帶歉意道:「是了,險些忘了這事。那些銅錢太零散,我自作主張,找人為您換成了金銀。早上還在清點具體的數額,現下該算清楚了。狐君同我一道去取吧。」

  傾風跟著回神,點頭道:「有勞王將軍了。」

  王道詢笑道:「哪裡的話。狐君客氣了。」

  他說著伸手摸了摸屁股,感覺有點鈍痛,又想不起自己何時受過傷。不過念頭稍縱而逝,也沒在意。

  入夜之後,傾風才到家。

  流光皎潔,圓月銜樓,傾風停在門檻外揉揉眼睛,再三確認了左右,方邁腿進去。

  這一別不過短短半日,院落已煥然一新。

  道路兩側栽滿了錦簇的花團,牆邊那些奇形怪狀的假石被盡數移走,廊上每隔數步掛上一盞木燈,將深幽曲折的長廊照得一片通明。

  難怪貔貅這妖錙銖必較,就這揮金如土的風格,不多從四處坑點錢來,哪裡能容得他揮霍?

  傾風一路驚嘆地走向前廳,遠遠瞧見門前燈火投映下的一道長影。

  就見林別敘從屋內走出來,不知等了多久,面上寒氣懾人,冷笑著發出一句:「還曉得回來?」

  傾風莫名發怵,像被貓逮著的耗子,心臟顫了顫,琢磨著說:「這話聽著有點耳熟。」

  「耳熟?」林別敘說,「你回回出門時,都將我的勸告拋到腦後,半句也不聽啊。看來是嫌我礙你的事。」

  傾風小跑著上前,扯起嘴角賠笑道:「怎麼會?不過是事情絆腳,以為你同貔貅他們待在一塊兒,不會太擔心我。往後出去一定同你打聲招呼,不會叫你乾等。」

  林別敘目光中有些微的困惑,從她身上掃過。還未釐清,傾風已急匆匆推著他進去。

  前廳的家具果然也換了一套。

  傾風往寬椅上一坐,沒個正形地架起腿,端過案上的茶杯就要喝水,觸手一摸,察覺到不尋常,湊近到眼前細看,叫道:「這套茶具摸起來好富貴!貔貅把這些寶貝搬出來,摔壞了可不關我事。」

  她抬頭見林別敘直愣愣地站著,還在生悶氣,才想起一事,把身後的花抽出來,遞過去道:「送你了。」

  林別敘沒接,審視了她半晌,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尾音都高了:「別人不要的,你送給我?」

  「什麼別人不要的?這本來就是給你的!」傾風大感冤屈,在蔫吧的花朵上撥弄了一下,轉著手腕展示道,「雖然是被壓壞了一點,可是昌碣城裡的花多貴啊!你當是什麼遍地都有的東西嗎?」

  她說完自己沉默下來,呢喃著道:「我沒事給你摘束花做什麼?還拿在手上四處閒逛。」

  她求證似地看向林別敘,自問自答:「為了給你賠罪?」

  林別敘將花接到手裡,若有所思地看了會兒,問:「你今日下午去做什麼了?」

  「去找王道詢拿錢啊!我賭擂台贏了一千多兩,全是銅錢,不好帶在身上,該是他幫忙收了。進到他家裡,恰好碰上他的朋友,順道請他二人吃了個飯,這才回來晚了。」傾風仰著頭,清透的眼睛被頭頂的燈照得華光熠熠,義正辭嚴地道,「他幫我忙活了半天,我請他吃頓飯,是應當的吧?」

  林別敘說:「應當。」

  傾風飛快道:「所以你就別生氣了,我也不是故意不回來。」

  林別敘眉梢微動,臉上怒色褪去,反掛出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問道:「你是在哄我嗎?」

  「那是自然。」傾風不及細思,想什麼便脫口而出,「誰叫你是我們別敘師兄呢?哪裡捨得叫你受委屈?」

  她說完,腦海如被針紮了一下,刺痛後莫名冒出個離奇的想法來,含糊地道:「什麼美人計?」

  林別敘放緩了聲音,輕聲復問:「什麼美人計?」

  「不知道啊。」傾風大腦一片混沌,僅能想起幾個關鍵詞,抬手指著他,就著那陣模模糊糊的記憶,揶揄道,「是你吧?美色動人啊,別敘師兄。」

  林別敘捏住她的手指,柔聲問:「你還懂什麼是美色啊?傾風師妹不是一心只有山河劍嗎?」

  「你這是無端的猜測,我又不是瞎子,這都分不清。」傾風說著頓了頓,遲鈍察覺他這舉動有些曖昧,將手抽回來,抿著唇角道,「我今日是不是有點奇怪?心猿意馬的。」

  林別敘歪著頭看她,忽而笑道:「陳傾風,你若是一直這樣直率,也挺好的。」

  傾風坐不住了,不安地起身,上下檢查了番,沒發現那裡不對,回說:「你腦子也糊塗了?我不過是出去吃了頓飯,說得好似我著魔了。」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上上下下看了個遍,焦躁道:「是不是貔貅搞的鬼?還是這屋子風水不對。」

  林別敘在後面叫道:「傾風。」

  「啊?」

  她敷衍地轉過臉,就見林別敘兩指間的一道金光點在她額頭,隨即眼前昏黑一片,杯子脫手砸下,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林別敘彎腰將人撈住,抱了起來,看著懷裡人的臉,眼中滿是笑意,嘴裡卻數落著道:「叫你別去,你不聽,自己著了道。龍脈與白澤妖力點化出的花妖,哪是那麼好對付的。」

  翌日早晨,傾風是被窗格裡透進來的曙光曬醒的。

  混著灰塵的光團鎏金似地滾動。她起身瞅一眼天色,發現不過剛到日出時分。

  院裡落了大堆的葉子,貔貅帶來的那些植株似是水土不服,一晚上去了半條命。

  傾風洗了把臉走進廳裡,就見林別敘手裡轉著把扇子,坐在椅子上出神,見她進來,也只是掃了一眼。

  傾風張開嘴本想喊人,見他面色有些冷淡,便忍了下去,顧自倒了杯水,小口地喝著。

  喝完的時候,林別敘冷不丁說道:「我喝過的。」

  傾風愣了下,順勢把杯子放下。

  林別敘又說:「騙你的。」

  「我喝夠了。」傾風說,「你喝過的我也敢喝。」

  林別敘看著她,臉上神色不明,看著是自然的笑:「是嗎?」

  這氣氛著實詭異,傾風懷疑是自己昨日招惹了他。可怎麼也想不起下午的事情,只記得去找王道詢了,如何回來的也不知道。

  正好貔貅走進來,對著二人打了聲招呼:「起得真早,你昨日什麼時候回來的啊?叫先生等了你一夜,記得下回早點。」

  傾風掀開眼皮,掃了他一眼沒搭理。

  貔貅自討沒趣,嘀咕了聲,在她邊上坐下,想拿起杯子喝水,被傾風一掌按住。

  「你噁不噁心?這杯子我喝過了。」

  貔貅冤枉道:「這裡就一個杯子啊!」

  緊跟著反應過來:「對啊,我買的一套茶具,春夏秋冬四個杯子,怎麼就剩一個了?」

  傾風往地上看了一圈:「別想誣陷啊,我來的時候就這一個。」

  林別敘說:「昨日溜進來一隻大耗子,窸窸窣窣一頓亂竄,把杯子都給頂碎了。」

  「什麼?!家裡鬧耗子?」貔貅拼命拍著手,生怕沾上了什麼髒東西。

  再看傾風慢條斯理地喝水,更覺得作噁,一臉厭棄地道:「喂,陳傾風,好歹是個姑娘家,能不能稍微講究點?耗子爬過的杯子你也喝啊?」

  這蠢話都能信。貔貅把腦子都給當了吧?

  傾風攤開手道:「無所謂啊。是隻貌美的耗子,它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它。」

  貔貅反反復復地端詳著二人,半晌後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說:「砸壞我的東西要賠錢的啊。」

  傾風側了個身:「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砸的。」

  「真不是你?」貔貅將信將疑,朝林別敘求助,「先生,你幫我算一卦,是不是她。」

  林別敘意味深長道:「不必了,再過一兩個時辰,那耗子該自己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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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千峰似劍(二十五)

  中午正吃著飯,傾風腦子裡忽然像被鑿開了個口子,那段缺失的記憶如泉水般汩汩湧現。

  昨日與花妖的一番交手,毫髮畢現地展露出來。一直緩不過神的愚笨大腦,也總算從九霄雲外拉拽回來,能井然有序地分析起各種細節以及往後事宜。

  「糟了!」

  傾風拍下筷子,霍然起身,要往外走。

  邁出一條腿,糾結一陣,末了又自己坐下,重新端起碗,說了句:「罷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貔貅傻眼道,「吃飽了撐的?」

  傾風扭頭問:「我們陛下叫什麼來著?」

  白重景還沒答,傾風又自顧著道:「不重要。我找著他了。」

  白重景頓時吃不下飯了,舉著筷子在半空,瞠目結舌道:「兩日?你知道我在邊地找了他多久嗎?」

  傾風比出一根手指,糾正道:「是一日。昨天我就找到了,但是被你們的妖境第一美人給打了個岔子。」

  「誰是妖境第一美人?我怎麼不知道?」貔貅插嘴,聽得稀里糊塗,仍不忘在嘴上吹捧兩句,「要說起這個名號,那定然只能是我們應天道氣運而生的白澤!先生,是嗎?」

  傾風:「……」這貨光在嘴上胡吹,碎個杯子都要林別敘出錢作賠,這般虛偽能有何用?

  果然林別敘也不想搭這腔。

  白重景厭棄一揮手,上身緊貼著桌沿,朝傾風靠近過來,催促道:「你別理他。你快說,你是在哪裡找到的人?」

  傾風還在復盤昨日的戰況,沒大聽清他的問話,答非所問道:「那花妖的妖術究竟是什麼?」

  白重景搖頭:「不知道。」

  傾風氣笑道:「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你當我是在誆騙你,打探消息嗎?」

  「見過她真面目的人都寥寥無幾,只知道她的妖術能治癒一些頑疾。」白重景解釋說,「她曾在妖境各處走動,幫著百姓治疫除病,未曾聽過有什麼害人的妖法。自遇見我主,越發謙遜,連聲名也不顯了。後來自願前去人境蠱惑你主,哪裡曉得她都有什麼神通?」

  傾風神色略微凝重道:「她的妖術可不一般。什麼療癒且在其次,她能惑人心智,還能篡改他人記憶,兩相結合,隨意驅使一人生死不在話下,難怪能迫使陛下背井離鄉,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小妖,簡直是比你主的活傀儡還要高明的手段!昨日若非是我警覺,怕也要悄無聲息地叫她探出底來。」

  貔貅認為她言過其詞,竟將那無名花妖誇到與妖王比肩,玩笑道:「這麼厲害?那你是如何察覺的?她惑你跪下喊她姑奶奶了?」

  傾風聽出他語氣裡隱約的諷刺,也不生氣,斜睨著他道:「我幾次三番去找王道詢,本是無意,卻叫她由此生出戒備。她原先多半只是想試探我的底細,不料一散出妖力,就被我發覺,反露出自己的馬腳。」

  聽她越說越真,貔貅笑了兩聲:「如你所說,她在昌碣潛伏已有三年之久,且大費周章,將你們人主冒充作一個土生土長的小妖,混到犀渠身側任職。她要真如此厲害,你無端的出現壞了她的大計,她豈能輕易放你離開?」

  「什麼叫輕易?我是憑本事叫她不敢輕舉妄動。」傾風不急不緩地說,「我一察覺她是妖,便要動手殺她。她雖詭術厲害,可武藝自不如我,還要護著王道詢,只能捉襟見肘。想必後來也是悔恨招惹我,趁我難得冷靜,與我虛與委蛇,好生交談,主動將我送回。」

  貔貅聽她將生殺掛在嘴邊,神色平靜不似作偽,不由表情微肅,正色起來。一直只當她是個修為出眾的劍客,少不了正派人士的寬厚委婉,還是第一次見識她的凶悍殺意,心裡仍有三分懷疑地試探道:「你是土匪嗎?土匪見了你大小都得喊你一聲土匪。」

  傾風笑了,還頗有幾分自豪:「所以你不了解我。就算在刑妖司,也有好些人覺得我是個瘋子。」

  「王道詢?!」白重景訥訥念叨了遍,注意力還在前不知多少個重點上,十分壞氣氛地驚呼了聲,「他就是人主?那個小妖?」

  傾風聞聲看他一眼,覺得有些滑稽,不管這大妖比別人慢了兩拍的思路,就著先前的話題繼續道:「現下人定然已經跑了。那女妖昨日喚出妖域壓制,都幾次被我生扛過去,即便沒有林別敘為我清障,過個兩日也該能恢復如常。」

  貔貅嘖嘖稱奇:「我未看出她與人主身上用於偽裝的妖術。先生也不曾嗎?」

  一直默不吭聲的林別敘這才閒散地開口:「我說過,我與她有些淵源。她既受我點化,自然也襲承了些微我的道法。我離開少元時,她尚未化形,不知她最後領悟了哪幾項神通,可我確實輕易不能窺破她的道行。要不是昨夜傾風師妹回來,表現反常,我也猜不到,陛下竟就藏身在犀渠的眼皮底下。」

  傾風刻意忽略了自己昨晚腦子不夠用的事情,林別敘還非得要提一嘴。

  也是全怪那花妖,偏心王道詢。

  陛下看著就還是個聰明人,迷惑到她頭上,恁得不用心,叫她只能連連犯蠢。

  傾風摸摸眉尾,欲蓋彌彰地問:「你昨晚就猜到王道詢是陛下,怎麼不帶人去攔他?」

  林別敘看著她笑說:「攔?難不成那花妖好不容易將你送走後,會等在家裡等著我去抓?」

  白重景竟跟上了他們的話題,兩手環胸,幸災樂禍道:「所以你們還是沒找到。單憑花妖那化形術,她帶著人主再變一張臉,你們又是大海撈針了。」

  這大妖一臉的欠揍,可是傾風沒有多餘的心力與他追究,只不解道:「那花妖帶著陛下,潛伏在昌碣,究竟是想做什麼?瞧她也不似有惡意,甚至對陛下百般看護。」

  貔貅胡亂想了一通,反正事不關己,不負責任地分析:「我若是她,有這樣好用的妖術,知道爾等來者不善,現下就去迷惑犀渠,叫他帶兵來殺你們。」

  傾風哂笑道:「我等都是半個賊,有誰是見得了光的?我看她同樣不敢往犀渠面前去。躲著就好,何必冒著險。」

  貔貅聳聳肩,不以為意道:「那還管他們作甚,就別找了唄。人境三年來沒有國主,不也相安無事?乾脆叫他們一對有情人在妖境做個普通眷侶得了,你們同我去映蔚!如何?」

  傾風想也不想便回絕:「我們陛下,未必樂意同她做有情人。」

  林別敘抬起手,長袖隨之滑落,露出他的一截手腕,他掐著手指,煞有其事道:「我也認為花妖不會與犀渠同道。我雖不能算傾風師妹的氣運,不過我為城主算了一卦。」

  「我?!」貔貅眸光發亮,挪動著屁股,驚喜道,「先生請講!」

  林別敘說:「大運將臨。全看城主把不把握得住了。」

  這貔貅看著蠢笨,行事落拓不羈,隨性散漫,遇上大事卻比白重景要精明得多,不過聽他一句「大運」,便已猜到林別敘的全副盤算,迅速搖頭道:「把握不住。算了算了。」

  傾風立馬說:「我幫你啊!」

  「犀渠哪是那麼好對付的?何況我好好做著映蔚的城主,一座城都要管不過來,對這地沒有興趣,不過是來看看熱鬧。」貔貅頻頻拒絕道,「不去。不幹。不打。」

  傾風允諾說:「我可以為你殺犀渠!昌碣的百姓恐苛政已久,你帶著妖兵過來,配上白澤的傳道之音,過半的人族都是願意倒戈的,不費兵卒已先贏下大半。昌碣的政務也不用你管,你就當來收茬成熟的麥子,這天大的便宜都不佔嗎?」

  「少說這些好聽的話來哄我,我又不是白重景。」貔貅狀似開著玩笑,可眸中並無幾許笑意,聲音也漸沉下去,多出稍許嚴肅,「說幾句實話吧,縱然昌碣在過去三百多年裡不過是塊貧瘠的邊地,可積年累月下,城裡的法寶也不在少數。其中或許就有什麼能一招克敵的大妖遺骨。兩軍浩浩蕩蕩的征伐中,是千軍萬馬的對拼,憑你一把劍,一個人,抵不上太大用處。除非你真能馬上拔出社稷山河劍來,那我二話不說,提著腦袋也願陪你出征。」

  傾風瞥一眼林別敘,希望他說兩句。然而後者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像是入定了。

  貔貅將手枕到腦後,似真似假地道:「再者說了,你要真把犀渠逼到絕路,他可是不講道理的。屆時求著魚死網破,在城裡大開殺戒,你要如何應對?別到最後關頭為了大義自己先言放棄,將我架到火上。我可不吃這悶虧。」

  傾風說:「我看著是那麼天真的人嗎?」

  貔貅眯著眼睛看她,笑嘻嘻道:「這話你說了可不算。」

  傾風靜默片刻,低眉斂目,問:「沒有商量的餘地?」

  貔貅抖著腿,聲音堅毅有力地說:「不能。昌碣這地雖算不上一塊肥肉,可也是塊帶肉的美味骨頭,那麼多年來盤踞邊地受人覬覦卻未曾易主,恰恰說明了它硌牙,不好啃。我雖不是什麼負責任的城主,但也不能拉著那幫沒用的家伙過來找死。何況那群土匪也不盡聽我的話,屆時昌碣沒打下來,他們倒合力反了我,我豈不是損兵又折將?這買賣做不得做不得。」

  傾風欲言又止,再次看向身邊人。

  林別敘不是說貔貅很好騙嗎?好騙在哪裡?

  一個如此愛佔便宜不肯吃虧的人,怎麼也跟好騙搭不上邊吧?

  貔貅見她面色愁苦,反豁達地勸起她來:「唉,說句難聽的話。在我妖境,就是這樣的世道。莫要把人境的慈悲帶到妖境來。不管你是為人奴覺得可憐也好,為這時局覺得荒唐也罷,這裡不吃志行高潔的一套,只講隨遇而安。白重景,對吧?」

  白重景難得的沒有反駁,可也不大想讚同,乾脆學林別敘做個啞巴。

  貔貅見二人都不吭聲,僅自己一個也說得起勁,換了個姿勢,手臂搭在扶手上,侃侃而談:「你們陛下留在妖境,做了三年小妖,就融入得很好。聽你所述,那花妖就算能修改人的記憶,也是改不了人的本性。連你們陛下都屈於昌碣的秩序,在犀渠座下安安分分地扮個小妖,卑躬屈膝,覷人臉色……」

  他說著摸摸下巴,醍醐灌頂道:「我大抵懂那花妖是在想什麼了。王道詢,王道詢,可惜啊,在妖境詢王者之道,連人主都要折節彎腰。這天,打不破,你們心比天高,也沒用。」

  傾風聽得有些不快,悻悻道:「我主的壞話,你也少說點。你又沒見過他,指不定他臥薪嘗膽,背地裡連犀渠的床底都掏空了呢?」

  貔貅朗聲大笑,轉頭去問林別敘:「先生,您生於妖境,為何也連這些道理都不明白?」

  林別敘睜開眼睛,此時才開口,平靜應和道:「你說得對,這是人族的事,是人族迫於欺壓想要起身,既是人族不甘為奴,便不該妄圖妖族捨身相救。」

  貔貅品味了下,想說也不全然是那麼個意思。

  林別敘兩手端正放在膝上,面容中正平和,淡然敘述:「人族想要平等,就該搏命自救。沒有不殞身就能成道的。變革起始之日,當是人族流血之時,非得自行剮去這百年癰瘡,方能有新生之日。」

  貔貅用力點頭:「不錯!我映蔚就算真攻下昌碣,也不可能隨意給人族庇蔭之所。成王敗寇,強者為尊。」

  傾風眸光閃動。

  林別敘唇角微微上揚,問:「所以,若是人族在前闢道,攻下昌碣,城主願意幫忙護道嗎?」

  「什麼護道?」貔貅眼珠轉溜了兩圈,了然道,「哦……先生是說謝引暉嗎?那混賬陰毒得狠,總想吞併我映蔚。常來騷擾,比蝨子還討厭幾分。叫他打下昌碣再拱手送予我,哪有這樣白撿的好事?」

  林別敘笑說:「可以談。我幫你。」

  「我也幫你。」傾風單手托住下巴,遮住了半張臉,情真意切地道,「畢竟我們是朋友。」

  貔貅在二人之間來回看了幾遍,將信將疑道:「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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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千峰似劍(二十六)

  不等傾風搜腸刮肚表表自己的誠心,貔貅已很是警覺地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話。

  「等看你們是否真能說服謝引暉。這幾年他嫌自己的人城太荒落,總想著打我映蔚的主意。劫了我們好幾條商道,害我損失了大筆銀錢。你們若是想要我拉下臉面與他合作,起碼得叫他先把這筆錢補上。」

  傾風剛張開嘴,貔貅再一次拔高聲調,搶斷道:「不必同我說什麼難言之隱,無心之過!人城處境艱辛與我無關,我也不會為這些道理賣什麼情面!」

  傾風只好點點頭,將話咽下。

  貔貅摩挲著拇指,垂眸沉思,又補上自己的條件。

  「我話可先說在前頭了。什麼護道不護道的,只是名義上好聽。我知先生不過是想借妖族的威勢震一震昌碣的邪風,免得屆時萬民塗炭,自相殘殺。這座邊城,即便真打下來了,明面上歸屬於我,到底還是會成為謝引暉的根基。」

  他邊說邊思考,語速不快,到關鍵處還要停頓片刻,前後推敲明白了才往下說。

  談到利益了,話語才流暢起來。

  「昌碣的百姓,雖不是我映蔚的子民,可若見屍山血海,我亦是於心不忍。情理上願為先生助力,全當是救世濟民了。可此舉於我實在是弊端太多。且不說謝引暉勢大之後,難保會伺機朝我發難,那我豈非養癰成患?再者說,映蔚向來獨善其身,若無故吞併昌碣,引起祿折沖忌憚,何異於引遠禍上身?縱我看不慣祿折沖的行事作風,也不得辯駁,他手下統領的大妖,確實百倍於映蔚,觸怒於他,我全無一爭之力。所以——」

  貔貅比出一根手指,很快又多加了兩根,板著張臉道:「非我推辭,往後昌碣的三成稅銀,須得是我的。謝引暉出多少人,我只出他的一成,且不在前鋒出生入死。他在妖境飄萍羈旅,坎坷流離,不正是為了求一方安定嗎?我二人各取所需,他不答應,我也不答應。」

  貔貅這小子看著粗心浮氣,對妖境時局倒是摸得通透,看來那麼多年的城主沒白當,混日子也混出些本事來。

  各中的謀略權術,對邊上的白重景而言,就無異於是異文天書了。

  大妖全沒聽懂,只聽見一句「矢忠不二」、「無一爭之力」,便大為讚賞地點了點頭。

  貔貅滿嘴渾話,原來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也曉得他主不好開罪。

  傾風面有難色:「私以……」

  她只來得及說個開頭,貔貅立即將她剛抬起來的手按下,嚴肅搖頭道:「不商量。不同意就罷了。我也不貪圖昌碣的這份利。」

  傾風:「……」不想聽她說鬼話,這是乾脆連人話都不聽了嗎?

  林別敘笑說:「城主所求無可厚非,我當與謝師叔如實轉述。望他能念及同門之誼,放下舊日恩怨,與城主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貔貅打了個寒顫,連連搖手道:「可別,我與他絕不同心,先生只需告知我結果,我就不出面了,免得一言不合,打將起來,白費了先生好心。」

  他揣摩著林別敘的態度,覺得有戲,將自己想說的都說完了,精神鬆弛下來,又開始沒臉沒皮地吹捧起林別敘:「先生貴為白澤,陳傾風又是您擇定的人族劍主,謝引暉若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合該看在您的面上,聽您幾句誠心勸誡。」

  傾風被噎得難受,覷著空隙總算插上一句:「給我個說話的機會。」

  貔貅對她的如簧巧舌很是警惕,好似她也有花妖那般蠱惑人心的本事,唯恐自己動搖,踩進白澤的坑裡,小心翼翼地問:「與什麼相關?」

  傾風不想開口了,沉默地指了指白重景。

  「他聽不懂。」貔貅說,「我找人看好了他。不讓他通風報信。」

  白重景嗤笑道:「憑你?」

  「什麼叫憑我?白重景,你但凡還留著幾分良心,沒都被祿折沖騙個乾淨,此事你不僅該瞞報,還應為我等助力才是!」貔貅起身,用腿將凳子踢開,單手叉腰,指著大妖斥道,「趙鶴眠等人本就是從昌碣出去的人奴,而今謝引暉接他大任,欲重回昌碣掌權,與你主有何干係?你要是連犀渠那狗東西都幫,往後出門也別再頂著重明鳥的威名了,我都要替你祖宗覺得害臊!」

  白重景跟著站起,渾厚內力震開身後木椅,不甘示弱地問:「你是借著機會故意罵我?」

  傾風將椅子往裡挪了挪,順道招招手,示意林別敘也給這兩位暴脾氣的大爺讓個道,請他們去外面打。

  「我盯緊你了,你這蠢鳥!」

  二人互相瞪著眼,大步往廳外走去。

  不多時,院裡傳來兩人打鬥的聲音。

  盛夏的暑氣在時晴時雨中已初露端倪,傾風搶過林別敘的扇子,輕搖著搧風,低聲說:「還沒找到陛下,又要去找謝師叔了。陛下該怎麼辦呢?總不能放任不管,叫他被花妖挾持著,換個地方繼續當小妖。」

  「不必刻意去尋。」林別敘挽起長袖,草草收拾了下面前的碗筷,「謝師叔該已知道,有故人在昌碣等候。」

  傾風想了想,搖扇的動作加快了,吹得她額前碎髮亂飛:「也是,城中該有不少他的眼線。只是一來一回地報信,不知多久才能傳到他案前。再等他決意動身來昌碣,我們得耽誤多少時間?」

  「我所指不是這個。」林別敘握著一把筷子,低頭看她一眼,默然稍許,忽而問道,「我沒有同你提過,謝師叔在妖境的境況嗎?」

  傾風愣了下,無辜道:「沒有啊。」

  她長嘆一口氣,哀怨地說:「你們怎麼總這樣?我師父也是,一把骨頭七老八十了,怎麼腦子也跟著七老八十。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我沒說過嗎?』,害得我一出門,別人就覺得我沒見識。你是他第二個徒弟嗎?為何要襲承他的衣缽?」

  這回林別敘安靜了更長時間,刻意地移開眼神不看她,斟酌半晌,咬字都含糊了,問:「那我有同你說過,陳師叔還活著嗎?」

  傾風木在當場,呆了好一陣,恍惚以為是自己幻聽。隨即緩緩合上扇子,敲在掌心,朝邊上一指,辨不出喜怒地說:「你坐下。」

  林別敘放下手中碗筷,在她邊上坐了下來,見她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緩聲辯解了句:「你重傷清醒後,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我是記著要告訴你的。只是當時為了穩住白重景,沒機會與你詳說。將他勸走之後,一時欣喜,忘了此事。」

  傾風頷首,算是認了他這個理由。

  林別敘說:「風塵僕僕地趕到昌碣,已是精疲力盡。夜裡你去村莊送糧後,我也想起來過,本打算等你回來就如實相告,結果你夜不歸宿,且一回來就去找城裡的妖族打擂了。我與犀渠在府裡假意殷勤,為你擔驚受怕,哪裡還顧得上此事?」

  這事是傾風理虧在先。換她,也想不起來。

  林別敘:「第三日就是昨日,你出門兩趟,著了花妖的道。」

  傾風跟著他回憶了遍,才發現這段時間,自己沒有過閒下來的一刻,喃喃自語道:「原來我到昌碣,不過短短四日。好似度日如年了。」

  「嗯。」林別敘將經過補充完整,「陳師叔臨終一劍,為先生破除陣法禁錮,本該身隕道消,恰巧你帶著蜉蝣的屍骨回來,先生用最後的妖力調用了蜉蝣大道的威能,為陳師叔換得一寸光陰的逆轉,留得生機。傾風,算是你救了陳師叔一命。」

  傾風聽著他說,面色沒什麼變化,維持著姿勢一動不動,彷彿失了魂魄。良久才感覺臉上有點涼意,抬手平靜地將眼淚抹去,等視線恢復清明,看著林別敘關切的表情,吐出個字:「哦。」

  「哦?」

  這算什麼回答?

  林別敘湊近過來,想看看她是不是被氣糊塗了。

  傾風斜眼睨他,嗓音低啞,說:「幹什麼?想我打你一頓才覺得安心?」

  傾風沒親眼見到陳冀的屍體,是存過萬一的心念,設想他或許還活著。

  只是昏迷的那幾日,她翻來覆去地思考陳冀的死,又覺得死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陳冀若真是為救先生犧牲於刑妖司,這一生也算無憾無悔。該有不下萬人親自為他點燈送行,換他自己神魂在世,不定還得敲鑼打鼓地宣揚一番,說這是喜喪,叫大家都高興一點。

  許是當時痛得太過,而今只聽著他說,沒見著人,竟遲鈍得生不出太大的感觸。

  欣喜也是淡淡的,被壓在一片厚重的海面下。流那兩道眼淚時自己都未察覺。

  千般怨恨,萬種離愁,也盡數收斂於風平浪靜的海水下,聞不見半點喧囂。

  她還多得是事情要做。由不得她多愁善感。

  傾風深吸兩口氣,抹了把臉,扯出一個笑說:「你還是先同我說說謝師叔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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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千峰似劍(二十七)

  林別敘看她的眼神深了些許,只覺她在無常世事中的一番淬煉,頗有種脫胎換骨的沉穩。

  當初是生死寂滅都只圍著陳冀轉,無謂芳華,離群索飛。今昔已能撒開陳冀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無論失意仇怨,也只當雨打風吹,處之泰然了。

  林別敘倒是起了腔難以言明的惆悵觸感,隨即長睫一闔,掩下眸光,回答她先前的疑問。

  「當年謝師叔是隨祿折沖一同來的妖境。祿折沖為人奸猾狡詐,最擅詭道,如何能輕信他的投誠?給他開了兩個條件。一是要他親自斬斷塵緣,拿十位刑妖司弟子的人頭來作投名。」林別敘諷刺一笑,「謝師叔何其傲岸明潔之人,豈能答應?於是只應了他第二個要求,便是在身上打下一枚烙印,將命門送予祿折沖。它日若生反心,祿折沖便可將其煉為活身傀儡。」

  傾風聽得心頭一顫。

  紀欽明便是死於傀儡妖術,轉眼成了槁木死灰,再無清醒之日。

  她訝然道:「真、真應了?還是師叔藏有什麼剋制妖術的法門?」

  「自然是真,若是無入虎口之地的決絕,哪裡能瞞過祿折沖的耳目?」林別敘唇角輕抿,聲音也略微發緊,「謝師叔連劍也不帶,兩袖清風地隨大軍來到妖境。在祿折沖手下做了一年事,無甚誠心。祿折沖也知他不忠,不過是覬覦他的劍道天賦。畢竟謝師叔曾也是有拔劍之資的天驕。」

  「待謝師叔察覺身上傀儡之術已然根深,便趕在祿折衝動手之前,先行自斷手腳,並將神識寄存於一槐樹妖的木身,隨即在都城放了把火,趁亂叛逃離京。」林別敘說著也不由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祿折沖料定謝師叔難逃囹圄,對他下過妖力禁制後便管束不嚴,未防他還有這等後手。也算是妖王百多年裡摔過的最大的跟頭。」

  傾風聽他講述不過三言兩語,但已能想像到謝引暉在妖境的離亂漂泊。煢煢孑立,韜光養晦,只待一朝薄發。其中驚險、淒戚,難同外人相道。

  傾風訥訥道:「所以……」

  「所以妖境而今有兩位謝師叔,一是謝引暉的肉身,祿折沖的傀儡。不過因時日太久,肉身漸腐,已鮮少露面。二是謝引暉的神智,與槐樹妖共存一體的殘軀——執掌人城依北的真正城主。」林別敘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你若見到他,發覺他已成妖身,可別太過驚訝。」

  傾風低頭思索。心中情緒來回激蕩地跳躍。

  林別敘也不催促,耐心等她細想清楚。

  屋外的打鬥聲終於停了,貔貅與重明鳥叫罵著去了別處。

  天邊是一片鉛灰色的積雲,方到正午,日色已暮,不久後開始下起濛濛的雨來。

  傾風握著扇骨一下下敲著掌心,全未注意到屋外天色變換,抬起頭,帶著些微疑慮道:「怎能謀算得如此巧合?謝師叔被帶至都城後,祿折沖該對他百般約束,他到哪裡去結識什麼槐樹妖?能容納他神智多年不毀的樹妖,該也不是一位凡俗之輩吧?緣何甘願作此犧牲?」

  她口乾舌燥,很輕很慢地吐息:「我師叔他……真還是我師叔嗎?」

  林別敘柔聲笑道:「那確實是一位有數百年修為的大妖。曾是先生的舊友。被困於妖境之後,一直修身於少元山的山腳。同有一顆澤世的白玉仁心,可惜,不知如何蕩這塵世濁清,祿折沖幾次相邀都遭他回絕,因故與謝師叔牽上關係。」

  雨水飄過前簷吹打進來,門前的幾塊青石驟然濕了,潮潤的水氣跟著撲湧進來,傾風不由打了個寒顫,才察覺外面下雨了。

  傾風聽著那瀟瀟的冷雨,覺得林別敘的聲音裡多出了一分清新的涼意。

  「至於內裡曲折,我也不懂,原先只當謝師叔是行崄僥幸,絕處逢生。更想不明白,為何一位人境百年難出的絕倫之輩,要冒險來妖境尋什麼天道。不是瘋魔了,就是痴傻了。後來細思,又覺得前後諸般巧合,未必沒有人心的推助。人、妖兩境的求存掙扎,大多在人事而非時運。可惜我在妖境的那幾年,未曾見過他這樣的大人物。你若好奇,見到他之後,可以親自與他問個清楚。」

  傾風猶豫了下,慫恿道:「要不你幫我問。」

  林別敘覺得她不安好心:「怎麼?」

  傾風覥著臉笑說:「不能傷了我與師叔之間的感情。哪能見面就懷疑他的誠心。」

  林別敘無情拒絕道:「放心,你二人未曾謀面,沒有感情。」

  「有!怎麼沒有?」傾風坐直了身,精神抖擻道,「我與陳馭空師叔都能一見如故,說明什麼?人以群分,我師父的情誼我也能繼承!」

  林別敘聽她無中生有,幾不可聞地笑了笑,又說:「其實也不必問。我只知道,趙鶴眠歷經千難萬險,方在妖境撬開一條生路,為人族謀得方寸立足之地。他被祿折沖鎮壓在少元山後,那座人城痛失君主,惶惶不能終日。後連幾位主事的將領也被犀渠設計所殺。是謝師叔力挽狂瀾,才將那座來之不易的人城從傾頹之勢強拉回來。」

  傾風自然也是希望謝引暉能持身守正,只是存著謹慎之心,憂慮他與紀欽明一樣,一腔愛民之心因過於急切受祿折沖算計,不敢輕信。心中不免有些麻亂,把扇子還給林別敘。

  林別敘接在手裡,才想起最重要的事來,說:「趙鶴眠被困於少元山斷口附近的巨木之下,那棵古木其實也是個開了靈智的大妖。謝師叔寄身於槐樹妖後,時常借那古木與趙鶴眠互通有無。趙鶴眠既已知你前來,想必會通傳謝師叔。你乖乖留在昌碣等他便好,省得生出意外,彼此錯過。」

  傾風點了點頭,起身踱步到門前,看著傾盆大雨翻倒過後,僅剩下淅淅瀝瀝的雨絲,感覺心裡跟著空落落的,思前想後,無盡迷茫道:「那我現下要做什麼?去城裡再找找花妖的蹤跡?還是去城門外打聽打聽,免得她帶著陛下出逃,屆時天涯海角縹緲難尋。」

  林別敘悄無聲息地站到她身後,似是察覺到她的不安焦躁,聲線和緩地寬慰道:「等吧,傾風。走得累了,尋不到出路,或許等一等就豁然開朗了。妖境不止你一個在摸索尋道,悵惘於迷途。成大事,亦不能僅憑你一人之功。你身處旋渦之中,只要心懷無愧、守正不移,人事便會自行朝你靠攏。」

  傾風的心境很是微妙,隨他勸解反波瀾蕩漾起來,可是無端又有種通透明悟的感覺。

  回過身看他,只見林別敘仰著頭,漆黑的瞳孔被閣樓遮掩下的一角天光點亮,有些迷離地道:「這世上若真有天道。人心方是天道。」

  天上最後一滴水像是落盡了,隨著林別敘的尾音,敲砸進鬆軟的土裡。

  剩下的便是屋簷溝壑中積蓄的水窪,沿著彎曲的弧度,匯聚成細小的水線,點點滴滴地落在階前。

  青年闔目躺在床上,胸膛平緩地起伏。

  滿室的昏沉隨著雲開雨霽,又恢復了夏日的澄明。

  坐在床頭的女人垂眸看著他,形如一尊動彈不得的泥塑,直至被洩進的天光照到,才好似生出神魂,從渾噩中清醒過來。

  她抬手在虛空一抓,喚出一柄花傘,將傘蓋到青年身上,款款走到窗前。

  街上的貨郎復又挑著扁擔從躲雨的商鋪下走出來,扯著嗓子沿街叫賣。方才平息下去的人聲,不過片刻,又嚷鬧起來。

  花妖兩手按在窗台,看著下方穿行的人流,一字一句地低聲念道:「陳傾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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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千峰似劍(二十八)

  午日的一場驟雨,將涼意蔓延到了晚間。太陽落山之後,城內四面相繼點起妖火。

  自高處俯瞰,阡陌的道路與錯雜的小巷,在幽火中連成脈絡,簇擁著正中間一座巍巍華麗的貝闕珠宮。

  屋宇之內,犀渠正透過大開的窗口朝外張望。

  妖火照明下的院圃,前兩日方被他翻新過的土地,已是芳草如繡。角落處新栽下的幾棵竹筍,雨後一日能長出一寸多高。竹身纖細,蒼翠欲滴,似不堪一折。

  犀渠單手抓著一根羊腿,分出心神聽底下人匯報,隨手捏起一撮細鹽,灑在還帶有紅色血絲的肉身上。

  下方的小妖低垂著頭,緊盯自己的鞋面,額角冷汗連連。兩腿因犀渠的妖力威壓而不住顫抖。長久站立不動,連帶著腰身也開始酸軟。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發虛,慎重地將提煉後的消息說出來:「林先生這幾日都不曾出過門。狐君昨日找過王將軍後,今日也未曾出門。昨日院中又多出一人,正是打擂當日,出面幫著狐君守擂的劍客。當時瞧著二人並不相識,可現下已搬到一處。那青年還運去不少花木、貴重的器具。」

  犀渠用牙齒撕下一大塊肉來,咀嚼了幾口,囫圇咽下,說:「瞧我,說了要幫先生修繕院落,回來就忘了。」

  話雖這樣說,神色間不見絲毫懊惱。又問:「王道詢呢?」

  小妖喉結滾動,不敢有磕絆,忐忑而流利地答道:「昨日晚間,王將軍與狐君一同出去吃了頓飯,隨行的還有王將軍的一位朋友——是一位年輕姑娘,住在王家附近的普通人族。席間三人和睦融融。分別後,狐君回了自己住所,另外二人一同不見了蹤影。」

  「如何不見蹤跡?」犀渠放下羊腿,新奇道,「你們幾十人輪值看守,王道詢不過區區一小妖,莫不是藏著什麼飛天遁地的本事,才能從你們眼皮子底下逃脫?」

  小妖雙膝一軟,直接跪了下去,兩手高抬,行了個拜禮,兩手齊按在地,高呼道:「主子明鑑!我等不敢懈怠!可確確實實,是親眼看著人從街巷上消失了!找周遭路人詢問,都說不曾瞧見。回王家去尋,也不見他人。遣人在城中搜查了徹夜,同是一無所獲。既無屍首,亦無足跡,實不知去了何處!」

  「是嗎?」

  犀渠只評了兩字,兀自吃起面前的羊肉。身上妖力威懾不加收斂,反增強了幾分。如無形巨山重重壓下。連同邊上的侍從也受其牽連,面如人色,驚恐萬狀。

  將底下人晾了許久,才像是又想起他來,開口問:「那狐狸兩次去找王道詢,是要做什麼?」

  小妖知他不悅,汗水流了快一地,飛速答道:「初回找他,王將軍說是狐君請他幫忙尋人,給了他幾張陌生的畫像,他都未曾見過。第二回不知是何故。」

  犀渠伸出手,邊上侍從立即遞來一塊白布。他粗糙地將手中油漬擦拭乾淨,一臉無趣地問:「你說狐狸家中多出了幾人?」

  小妖匆忙從袖口摸出貔貅的畫像,雙手高於頭頂呈上,詳盡答道:「屬下不敢靠得太近,恐狐君察覺。在外頭聽著動靜,是新來了兩人。屬下察覺不到那二人身上的妖力。因另外一人從未出府,是以不曾見過他真面目。」

  犀渠慵懶地靠著椅背,幾位僕役上前將飯菜撤走,換上新鮮的瓜果,並將小妖手中的畫像展開,舉在近處供犀渠查看。

  犀渠也不認識畫上的臉,只看著邊上的文字描述,說這人髮尾泛金,並不太將貔貅當一回事。

  一些妖法修煉不精的小妖,開始學習收束妖力時,會將妖力外顯,便是各種紅黃藍綠的一塊。

  「古怪。這九尾狐,我當她是小住兩日就走,竟是要在我昌碣久留?」犀渠陰惻惻地悶笑兩聲,「好一強徒,還肆意在我昌碣會友,不怕我擔心她有所圖謀,看來誠是不將我放在眼裡。古怪。」

  他全然不在意王道詢這樣的小妖是死是生,頂多是少了個會說話會辦事的部屬,覺得有些可惜。但若有人在他御下殺他的人,是斷然不能罷休的。

  犀渠曲著手指,從腰間勾下一塊方形透徹的玉石,投給面前的小妖。

  那小妖兩手接住,彷彿燙手,抖個不停。

  犀渠哂笑,說:「這法寶能辨識妖力,洞觀真身。你帶著前去,再仔細探探宅院裡的都是些什麼人。回來與我相稟。」

  小妖應了,站了兩次才成功起身,狼狽朝外撤走。

  犀渠皺著眉,嫌惡道:「無用的東西。」

  小妖退出城主府邸,被清爽的夜風一吹,才感覺覆在身上的殺氣消退下去。毛骨悚然的感覺猶存,不敢多加停留,吹著口哨召來蒼鷹,給各處的兄弟傳去消息,沿著最近的道路朝城西趕去。

  踩著滿地白霜似的月色走到一半,鼻間忽而聞到一陣極為淡雅,又頗為陌生的花香。

  小妖動了動鼻子,深深呼吸,覺得這香氣實在沁人,將他先前的羞憤與驚惶都洗去了大半,心神寧靜下來。尋找著是何處新發出的花枝,很快神智恍惚起來,停下腳步站定在路邊。

  不多時,一席白色衣角自他身前越過,飄飄然飛過了土牆,順著他的道路,靠近那座僻靜的宅院。

  撐著竹竿的窗戶微微晃了晃,白色身影乘著縷縷夜風落到地上。

  傾風向來眠淺,聞見那陣浮動暗香時,已半清醒過來,手往床沿上重重一按,只是眼皮灌了鉛似地睜不開。掙扎片刻,等好不容易能從床上起身,面前已不見古舊橫樑或是璀璨星辰,唯剩一片蕭疏黃土。

  已不知是夢是幻了。

  清冷的牆上畫出一道纖瘦身影。

  花妖立在床頭,神情莫測地看著傾風,徐徐伸出隻手,要朝對方額心探去。

  尚未觸及,屋中的月色忽而泛動。

  她倏然回頭,望向門外長廊。

  想退已是不及,腳下土地寸寸如齏粉潰散,復又化為一片澄澈的水光,將她圈在其中。

  待她看清全貌,愕然發現自己竟回到了熟悉的少元山。

  不遠處就是她的出生地。

  林別敘盤腿坐在湖邊的青色巨石上,寬袖一揚,不溫不火地道:「出來。」

  他目光所落處,那棵參天古樹開始枝葉搖顫起來,退開繁茂綠蔭,顯出一個潛藏的人影。

  花妖娉娉裊裊地從樹上飛下,落在如鏡水面上,朝著林別敘低頭福身。

  「先生。」女人看著水中的模糊倒影,聲音細若燕語,「原是先生在此,無意驚擾。先生點化之恩,奴家無以回報。」

  林別敘淺笑著說:「不必了,將我師妹還回來。」

  花妖維持著姿勢,俯首垂眉道:「先生這般隱逸之士,不知緣何出入紅塵,又在昌碣此等是非之地。」

  林別敘只看著她,未回話。聽出她心底是有些幽怨,認為自己束手坐視二十來年。

  花妖又道:「奴家僥幸得先生傳道,奉行先生慈悲仁懷,於妖境修行。可惜蒙昧蠢鈍,至今不明立身之道,望請先生解惑。」

  「可惜了,先生解不了你惑。」林別敘將袖口收攏,遺憾道,「天下之道,何來唾手可得?當初我被送至人境,隱身於刑妖司,人境白澤亦未能替我除惑。你既同在人境歷練,難道不曾有所參悟?」

  花妖這才抬起頭來,認認真真看他一眼,驚訝道:「先生藏身於刑妖司?」

  林別敘說:「還不知你姓名。」

  花妖謙卑答道:「奴家自取一名,衍盈。」

  「衍盈。」林別敘叫了她一聲,又說一遍,「將我師妹還來。還有陛下。」

  衍盈靜默不語。

  天空開始落下雪來。

  寒荒土道兩側佇立著的村莊裡,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瑟瑟發抖地圍聚成團。

  傾風仰著頭,看著那鵝毛大雪紛紛而下,朝前走了兩步,只見面前現出一個背對著的白色身影。

  她下意識去摸腰間長劍,手上一空,方悻悻收回。

  「姑娘?」

  傾風試著叫了一聲,花妖沒有回應,只是緩步朝前走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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