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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紅童子
突然,她猛地抬頭,只見不遠的洞頂上有無數細細的綠眼睛,在光影交錯間安靜地閃爍著,此刻看見火折子靠近,那些綠眼睛胡亂地飛快動了起來,在黑暗中發出尖銳的叫聲,朝下面四人撲了過來。
十六的呼吸瞬間停滯,無數隱蔽的綠眼睛,像幽冥裡燃起的無名鬼火,要將他們埋身於這骯髒的黑暗中,那股血肉腐朽後的窒息感,混著簌簌落下的塵土撲面而來。
黑暗模糊了距離,不過霎那間,骯髒的老鼠尾巴卻幾乎要觸到眼球了,十六閃躲不及,下意識想要蹲下,身體剛剛一動,被人一把拉住,極快地往後閃躲開來。
李玄慈一手提劍,一手將短腿的十六提在懷裡,劍鋒破開腐朽沉鬱的空氣,劃出凌厲的劍風,所到之處全是尖銳急促的鼠叫聲,還伴著血肉撕裂的詭異聲響。
火折子點燃的微微亮光急促地搖晃著,光影飛快地轉換著,一明一暗的不斷輪轉之間,間或能看到無數鼠屍堆積,骯髒的污血在空氣中胡亂飛濺,可即便這樣,背後依然有數不清的灰鼠,閃爍著小而細的灰綠眼睛,繼續往前撲。
何沖和金展也抽了劍,奮力廝殺著,但顯然這些老鼠殺不盡、斬不光,呼吸間血腥味越來越重,他們的心頭卻也越來越沉。
十六心中不是不害怕的,也能明顯察覺周圍幾人的呼吸在慢慢變得沉重,她拳腳功夫不好,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默默拿出揣在懷裡的小匕首,刀鋒朝外,隨時準備和老鼠一決死戰。
這樣下去怕是不行,十六的小匕首剛拿了出來,腰上的力道突然一鬆,她有些詫異地回頭,雖然她是有些累贅,可都累贅一路了,怎麼偏偏現在鬆手了?
李玄慈卻橫劍將下擺割破,將碎了的布纏在劍身上,另一隻手伸向金展,喊了句「藥酒」,額上已堆滿了汗的金展面上一凜,立刻在懷裡摸索,還真掏出一瓶藥酒來,丟了過去。
李玄慈一下接住,倒了些在被布纏繞的劍上,瞬間火舌從劍上竄起,灼熱的火焰比暗淡的火折子要耀眼得多,一下子將昏暗的地洞照亮。
火光比什麼利劍都要有用,金展和何沖也連忙學著他的樣子,三柄火劍一亮,霎時間,那些潛藏在黑暗裡的綠眼睛尖叫著往回退縮,如潮水一般藏回骯髒的黑暗中,只留下滿地的鼠屍,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十六終於忍不住暗暗嘔了一下,好容易才將那股濁氣咽了下去,這地上已經夠噁心了,她要真吐在這,那就更不能看了。
李玄慈沒錯過她在身後折騰出的這點動靜,心中因這滿地鼠屍而生起的焦躁總算平復了些,舉劍當作火把,繼續往前走著,其餘幾人也連忙跟上。
何沖與金展走在一邊,悄悄用胳膊肘頂了下他,低聲問道:「你怎麼會帶藥酒在身上?」
金展沉默了下,不好直說這是王爺嫌十六惹禍的本事天下第一,所以備好了金創、藥酒等東西在身上,想了半天,最後只憋出一句「我為人善良,平時帶著方便助人為樂」,便留下一臉納悶和懷疑的何沖在身後,匆匆走到前面。
這洞中地勢復雜,四人尋了良久,在數個洞口中來回往復,卻都是死路,只能無功而返,何沖心中也不禁有些疑慮,問道:「你確定這鼠娘娘和白童子,會在這洞中嗎?」
李玄慈只是淡淡說道:「鼠有鼠道,若只是派鼠來傳播疫病,有鼠洞便夠了,挖這樣大的地洞做什麼,自然是給鼠娘娘和紅白童子用的。」
十六這才明白,看來自他發現這地洞時,便猜到了吧,所以才會願意屈尊下洞,否則最開始時,連熏鼠洞都全然不肯沾手,只讓師兄他們去做的。
她心思分散,腳下沒注意,不小心絆了一下,瞬間失去平衡向前跌去,十六不想跌在這髒死了的地上,滑稽又賣力地掙扎著,總算扶著洞壁站穩了,可手卻插入洞壁上一處尖銳的凹陷,一下子流了血出來。
可還沒等十六喊疼,一陣陣細碎的塵土伴隨著暗暗的轟鳴聲,從頂上落了下來,眾人連忙聚攏,警戒著方才的情景出現。
但這一回,沒有成千上萬的老鼠再出現,反而是陰暗潮濕的洞壁,如劈山分海一般,裂出一道縫隙,緩緩打開,從裡面透出些光亮來。
十六與自家師兄面面相覷,何沖皺眉上來查看,在十六劃傷的地方聞了聞,又舉起火劍細細查看,才抬頭說道:「血結。」
這是一種結界,以血為獻祭,每次都要在特定的地方淋上鮮血,才能打開,因有些邪門,名門正派用得不多,倒是那妖怪邪魅,用起來百無禁忌。
這樣暗的地洞,要不是十六機緣巧合這一摔,還真找不著這樣隱蔽的結界處。
這樣的情況下容不得十六自得,幾個人先順著光亮往裡走,來到一扇大門前。
三人對視一眼,提起了手中的劍,十六也再一次按緊了懷裡的小匕首,躲在李玄慈背後露了個腦袋出來,然後,李玄慈足尖狠踢,將大門踹開來。
眼前的一幕,卻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只見白童子躺在地上,胸膛袒露,紅童子跨坐在他身上,手裡握著一把尖刃,破開白童子的胸膛,血流了出來,鮮紅的皮肉翻開來,紅童子就要這麼將手伸進破開的胸膛裡,將他的心臟掏出來,而白童子似乎已經說不出話,在紅童子的手觸上他心臟的一刻,閉上了眼睛。
「不要!」十六喊道,與此同時,李玄慈的劍也飛了出去。
那柄混著污血的劍在空中劃出一道血痕,紅童子只來得及回頭,劍尖便刺進了他的左眼,摧枯拉朽的力度破開血肉,將他釘在了洞壁上,他眼中留下深深的血洞,在背後濺開四溢的血花,詭異又豔麗。
何沖有些膽寒地回頭,紅童子雖不是人,可看上去仍是孩童模樣,若要換他,怕是也做不到如此果斷不留情地出手。
可紅童子似乎卻毫不在意,儘管面上表情痛苦,卻掙扎著露出一抹詭異的笑,伸手握住釘在自己眼眶中的劍身,硬生生抽了出來,帶著血的皮肉殘渣還掛在上面。
哐當,紅童子將染血的劍仍在地上,就這樣掙扎著站了起來,一股股熱血從眼眶的血洞中湧出,將他稚嫩的臉染得面目全非,與身上的紅衣連成一片。
他的面容和身形都還只是個孩童,然而這滿身的血和面上的邪氣,卻好似修羅一般。
「還是被你們找來了。」他沒有半分慌張,反倒還算平靜,甚至帶著些挑釁,踢了下地上不動了的白童子,輕蔑地說道:「都怪這個廢物。」
十六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白童子,他面上沒有一點血色,白衣已被沾污,從胸膛流出來的血不斷在白衣上暈開來,小小的手攥著,落在地上一動不動。
血液在躁動著,耳膜裡只剩下一陣陣的轟鳴聲,十六的腦子不再轉了,後知後覺地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為什麼?」
紅童子有些失力,卻還是靠著牆,臉上浮現一點甜蜜的笑,他笑得那樣甜,襯著滿臉的血,反而越發顯得詭異。
「誰叫他不聽話的,不聽話,自然就要換掉。」
十六不懂如何與這樣天生的惡童辯駁,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隱隱發抖,終於忍不住吼道:「你放火害人,本來就是罪過,天地不容!」
她不會罵人,眼睛都氣紅了,卻也只能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反觀紅童子,卻不斷從孩童的口中,吐出刺骨的話。
「若是有罪,他不也一樣是幫凶嗎,你又何必做這假惺惺的姿態。」紅童子睜著流血的眼,帶著惡毒的愉快,盯著十六。
「他……他與你不同!」十六有些結巴地喊道。
「有什麼不同!」紅童子卻像盯住了獵物一樣,語氣瞬間變換,惡狠狠地說。
「他是救火,你是放火,你們一樣從那馬戲班子裡受苦,卻一個向善,一個向惡,這便是最大的不同!」
可紅童子聽了這話,卻突然咯咯地笑了出來,聲音似稚童般清脆,卻無端端讓人脊骨發寒。
「他是不是和你說,他是被花子拐走的,還說是馬戲班子起了火,逃出來的?」
十六突然起了不詳的預感。
紅童子笑了起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從嘴中吐出可怕的話,「他根本不是被拐走的,是死了親娘,又有了後娘和弟弟,被賣給馬戲班子的,沒有人要他,誰都不要這個可憐蟲。」
「還有那場火,你以為是怎麼起的,那是我們一起放的,策劃了好久,全部關在屋子裡,就聽著那群傻瓜哭著喊著拍門,求我放了他們,可我偏偏不放,我就在門後面,聽著他們鬼哭狼嚎,最後什麼聲音都沒啦,可憐蟲,他們才是一群可憐蟲!」
「後來我還去把那後娘還有便宜弟弟也給烤了,還把他們的肉都吃了,可惜都烤焦了,可憐蟲的肉,一點也不好吃。」
他又指了下白童子,笑得天真肆意,「他也吃了,吃了好多呢。」正好一滴血從眼眶中落下,滴在地上,濺起小小的血花。
「你這樣維護的,不過是一個和我一樣滿手鮮血的殺人犯,還被騙得團團轉,蠢貨,大蠢貨,真是個可憐蟲!」紅童子在對她的羞辱中興奮起來,不顧流血的眼睛,激動地說著。
十六連眼睛都熬紅了,她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她無法否認自己的動搖,卻也為自己的懷疑而愧疚,反被逼到極限,受了刺激,不管不顧地就要衝上去。
紅童子看著衝上來的十六,眼睛卻亮了下,手悄悄攥了起來。
千鈞一髮之際,李玄慈卻更快一步,飛一般擋在前面,將和牛一樣紅著眼衝上去的十六攔在背後,腳尖一勾,將地上的劍拿了回去。
「你算什麼東西,在我面前自作聰明,也有資格叫人蠢貨?」他唇角勾起,眼睛裡卻一絲熱氣都沒有,冷得如冰窖一般。
真正的閻王爺不高興了。
李玄慈啟唇,毫不留情地揭開殘忍的真相,「你和這白童子,是一體的吧。」
這話終於刺破了紅童子狂妄、天真卻又從未真實的面具,他的面上頭一次閃過狂怒。
一擊致命。
這樣無能的狂怒,被李玄慈盡收眼底,他用殘忍的口吻繼續剖析著:「你的脖子上,也掛著一樣的長命鎖,連手臂上露出來的疤,都一模一樣。」
「明明瞧不起,罵他是可憐蟲,為何又要對他後娘如此怨恨報復,剛才說起燒白童子後娘與弟弟時,你說的可是『我』,不是『我們』。」
「你方才滿嘴的話,真真假假,暗地裡卻從來沒放鬆過對白童子的注意力,你想要的,是他的心臟吧?所以才故意出言激怒這個笨蛋,想拿她當人質換你帶走白童子。」
紅童子低著頭,牙齒咬得死緊,臉上的表情像燒熔的蠟一樣扭曲,看上去彷彿一個成人擠進孩童的面孔裡,詭異而恐怖。
何沖恍然大悟,出聲說道:「他們若是同一個活人煞分身而成的話,那麼應是命脈相連的,他方才想取回白童子的心臟,那麼心臟便該是他們的命脈,除此之外,哪怕火燒水淹,也奈何不了這活人煞。可如果刺中命脈,這活人煞便會消散了!」
李玄慈眼神一變,舉劍向紅童子刺去,卻見紅童子仰天長嘯一聲,口中的虎牙變幻成獠牙,張口向李玄慈咬來。
兩人瞬間纏鬥起來,紅童子卻越戰越猛,一口獠牙尖銳駭人,險些咬下李玄慈一條手臂,他只能暫時閃避開來,然後飛快用劍在手心劃過,他的血在劍刃上閃過一點紅光,接著如閃電般刺進紅童子身上,可惜刺偏了些,只刺中了肩。
十六則快步衝到白童子身旁,抱起他來,急急地喚著,聲音裡忍不住夾雜了些泣意,可血還在流著,白童子臉上已沒有任何血色。
一滴淚落了下來,正好打在他的唇上,從唇縫裡漏了進去,白童子的眼皮動了動,終於睜開來。
他的眼睛裡幾乎沒有了光,瞳孔渙散放大,無法聚焦,半天,才終於微弱地叫了句,「姐姐」,又輕輕笑了下,掙扎著說道:「姐姐,好痛啊。」
更多的淚,隨著這句姐姐,落了下來。
白童子卻像沒有察覺一樣,繼續艱難地說著:「姐姐,我……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才想起來,腦子裡多了好多可怕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了。」
十六吸了下鼻子,哄他道:「沒事,那就不想了,有個好厲害的人答應了我,可以保住你,我可以保住你的。」
白童子卻搖了搖頭,手指費力地抬起,指著自己攤開的胸膛,說道:「我剛才都聽到了,把心臟取出來吧,我不想再讓自己害人了。」
十六不停搖頭,不停重復著:「不是你,你沒有害人,不是你害的。」
白童子看著她,輕輕笑了,說道:「我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我們是同一個魂魄分化出來的,我把魂魄中所有的善都佔掉了,他把所有的惡都佔掉了,所以他才會那麼壞,才會害死那麼多人。」
「姐姐,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你幫幫我吧,不要再讓我繼續造孽了,我想去見娘親,我好想她。」
白童子身上的血越流越多,白衣已經要全染紅了,唯獨那雙眼睛,死死盯著她,即便已經快要看不清了,也不肯閉上。
十六沒有說話,只是手還在徒勞地按著他胸口上的血洞,半天,終於吐出一個字。
「好。」
白童子輕輕笑了起來,現出臉頰上小小的酒窩,「姐姐,鼠娘娘,我不知道它算好算壞,可如果你能幫它解脫,還是求你幫幫它吧。」
他看著十六的眼睛,終於說出最後的告別,「你真像我的姐姐,我可以這麼叫你嗎,姐姐,送我去找娘親吧。」
十六的手,終於鬆開了他不斷流血的胸膛。
紅童子那邊,與李玄慈打得難捨難分,可終究被李玄慈純陽血所傷,越發落了下成,終於張開血口,噴出漫天大火來。
李玄慈躲閃不及,手臂被火舌燒過,紅童子目中現出精光,正要乘勝追擊,臉上得意的笑容卻突然凝固了。
身後,十六將自己的匕首舉到空中,壓抑住手指的顫抖,最終將匕首刺進了白童子的胸膛。
「不!」紅童子大叫道,然而終究來不及了,他的胸膛也閃出刺眼的紅光,跪倒在地上。
紅白童子的身體同時如同在火焰裡燃燒起來,逐漸成了一片一片的碎片,火光中,紅童子不甘地掙扎著,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粉碎,在消失的最後一刻,口中喊道:「青陽大人不會放過你們的!」
便徹底化作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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