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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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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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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1 01:56: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活人煞

  上當了!

  十六心裡面雀躍起來,像麻雀在屋簷上跳得嘰嘰喳喳,可面上還是一副深沉的樣子。

  「那便說好了,不許反悔,要拉勾蓋章的,你會嗎?」十六說到最後,尾音帶著點挑釁地挑起,明晃晃地與孩子認真地置氣。

  白童子到底是小孩心性,於是跟個被拔出泥的蘿蔔一樣蹦起來,小小的手指一下子勾住十六的手,還主動搖了搖,再用大拇指摁住她的大拇指,用力到小小的脊梁都要壓過來了。

  十六被他按得往後仰了下,才又立直身子,這次終於忍不住帶了點笑。

  「按完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白童子嘟著嘴說。

  十六的笑被咽了下去,然後眼裡換了認真的神色,突襲一般發問:「你來自馬戲班子吧?」

  白童子原本得意的眼睛一下子睜圓,然後長長的睫毛掩住情緒,滴溜溜地四處低頭望著,否認道:「我沒有,什麼馬戲班子。」

  十六卻低下頭看著他的眼睛。

  「眼睛會騙人,耳朵也會騙人,但鼻子不會。」

  「我在師門裡文不成、武不就,所以得主動做些活計,去餵牛、洗馬,師門裡的人常常帶來些不知是什麼古怪東西的珍禽異獸,也會交給我養。」

  「所以我認得,那是我洗完一天的馬,給大鳥梳完一天的毛,累得直不起腰,熱水又被倒黴師兄們用完了時,身上的味道。」

  白童子不說話了,咬著嘴唇,將她本來擺在自己身邊的手一下推開,大聲喊著:「我聽不懂!」

  卻被十六一下子捉住他的手,在自己掌心攤開。

  「那這是什麼?」她語氣平靜,卻又有一點點藏得很好的波瀾。

  白童子猛地要收回手,卻被十六緊緊扣住。

  「哪個尋常家的父母,捨得這樣小的孩子去日日拉扯繩子?可馬戲班子不一樣,平日裡拉帳子、捆東西,還有凌空走繩索,便會在手腳上都留下這樣一道繭。」

  白童子不說話了,低著頭,任她熱熱的掌心握著自己的手。

  「還有你剛剛不肯脫衣服,是因為身上有傷痕吧,其實我瞧著了,細細尖尖的疤,不仔細瞧都看不清楚,也是他們那行專門折磨人的把戲,打人疼得很,又不容易折傷骨頭,不會影響幹活。」

  白童子終於抬起眼來,大大圓圓的黑眼睛裡,湧起一點點霧氣,總算開了口:「你也被打過嗎?」

  這便是承認了,可他還只是孩子,不懂十六是在套話,聽了她說的,第一反應竟是覺得十六是不是也受過和他一樣的苦。

  有硬塊卡在十六嗓子眼,怎麼也咽不下去。

  她無端覺得難受,世間有那麼多惡人,而自己也是其中一個,要用這樣苦去套一個孩子的話。

  十六花了些功夫才繼續說:「我沒有受苦。」

  「我們師門常常會接觸這些跑江湖的,他們行事風格如何,多少有些了解。」

  畢竟他們也「城頭變幻大王旗」沒幾年,原來也是野路子出身的。

  白童子愣了下,然後自己點點頭,眼睛裡是一點開心,坦蕩蕩地能望得見底,說道:「那就好,你這樣的慫瓜,要是在那肯定會哭鼻子的。」

  然後又小小笑了下,嘴巴旁擠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炫耀道:「我就沒哭過。」

  十六收了眼,沒有再看他,才繼續說了下去。

  「你是家裡出了事,或者被拐到馬戲班子的吧。」

  白童子愣了下,然後臉上湧出些激動,問道:「你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我……」

  十六卻沒看見他的表情,所以繼續說了下去,「你脖子上掛了長命鎖,那麼胖一顆大壽桃,家人一定愛你得緊,才會刻得這樣憨態可愛。」

  「你耳朵上還有小眼,娃娃小時候身體弱,就會當成女娃娃來養,想來定是你娘親擔心你,才會給你穿耳朵的吧。」

  「這樣疼愛你,又怎麼會主動送到馬戲班子受罪,要不就是家人不在了,要不就是被拍花子的拐了。」

  白童子早在十六打斷他時,便沉默了下來,等聽她說完,才低著頭說:「是馬戲班子的班主把我拐了。」

  「他們要變戲法,就要找那種長得瘦小的娃娃鑽進窄洞、藏進夾層,來幫忙變戲法,若是女娃娃,長大了就不見了,若是男娃娃,大了就幹活。」

  「我小時候身體弱,所以個子更矮些,又打扮成女娃娃,他們就瞧中了我,拐了過來,可是後來發現我不是女娃,就生氣得很,常常打我,幸好我長得瘦小,可以鑽進洞裡幫忙變戲法,後來就沒有怎麼挨打了。」

  白童子說到後來,甚至有些天真地笑了起來。

  十六卻知道,那些不見了的女娃娃去了哪裡,入了下九流的女娃娃,連再想當良身賣進大戶做奴婢都不行,而是被賣進了窯子,還是那日日接客、來者不拒的窯子。

  班主將這些幼童的價值壓榨完了,等他們身量長大到沒辦法再替他弄虛作假,便把他們當牲口一樣賣出去。

  可她沒有說,她說不出口,只笑著摸了摸白童子的頭,問道:「後來呢?」

  「後來,起了場大火,大家都燒沒了,我和紅童子就逃出來啦。」他笑起來,唇邊的酒窩又隱隱可見。

  十六沒有說話,然後對他笑著說:「你肚子是不是餓啦,我可會吃東西,也可會做東西了,我藏了好多好吃的,你肯定一樣都沒吃過。」

  白童子被哄得高興起來,馬上就要蹦下來,十六好容易按住他,給他去取她的寶貝零嘴。

  等她進了另一間房,李玄慈和何沖、金展早已等在那裡。

  十六按了按自己的情緒,對著師兄說:「這次,恐怕是活人煞。」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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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0:44: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姐姐

  十六按了按自己的情緒,對著師兄說:「這次,恐怕是活人煞。」

  何沖一下子站了起來,面上凝重起來,「你可確定,真是活人煞?」

  十六輕輕搖了搖頭,將自己與白童子方才的對話說了出來。

  金展有些不解,開口道:「可你們也說這白娃娃身上沒有妖氣,是如何看出他是那個什麼活……活人煞?」

  李玄慈卻凝眸一瞬,抬頭問道:「這活人煞,怕不是活人吧?」

  十六有些驚訝,活人煞十分罕見,道門中尚且不是人人識得,更何況李玄慈並未修過岐黃,可瞧他語氣,卻像是瞧出了內情。

  或許是她臉上的訝異有些明顯,李玄慈只一抬眼,便心如明鏡。

  「方才你說的話,若不是他撒謊,便是其中有古怪。」

  「單說他的長命銀鎖,若真進了那種地方,還能讓他留到今日嗎,早盤剝乾淨了。」

  「更何況,說的那場大火將馬戲班子的人都燒死了,偏偏他們兩個童子平安逃了出來,連個燒疤都沒留,如今又有了這樣控制邪火的本事,若說他是活人,我反倒要刮目相看了。」

  李玄慈三言兩語將其中疑點剖了個乾淨。他橫坐在燈光裡,側顏如工筆刀刻,手上把玩著一盞青色的瓷杯,漫不經心,卻又一擊致命。

  他向來是不信這世上有如此多的蹊蹺,善也好,惡也好,往往其中因果交織,只要揪出一根線,便能將真相從這團亂麻中釣出來。

  十六的睫毛眨了兩下,突然感覺到有些挫敗,有股衝動想要敲一敲自己的腦袋,為何她就不能這樣聰明呢。

  不對,她已經很聰明了,從小到大,那麼多書,便是藏書閣咬遍古籍的蛀蟲怕也沒她背得熟。

  可她為什麼就不能像這人一樣,哪怕不在現場,哪怕只是聽人這樣簡略轉述,就能一下找準關鍵。

  但十六不是那種喪氣的性格。

  馬步扎得不如師兄好,她將自己身上綁了沙袋練了三天,最後累得只能在床上躺屍,符畫得不漂亮,她偷偷攢零用錢買了一大堆空白符咒,可練來練去還是不漂亮。

  可那又怎樣,十六每次折騰完,摸摸快廢了的胳膊腿,也只能拍拍肚子,安慰至少她吃得多,既會吃,又愛吃,她也有旁人比不上的優點啊,所以在有些地方比不上旁人,也是正常的。

  如今,十六也照樣小小地拍了下自己的肚子,才點頭回答。

  「你猜得對。」她那顆圓腦袋輕輕點了下,然後繼續說:「而且他的長命鎖上刻了字,是他的生辰,我算了算,如今也該有十二歲了,可他看起來卻還是個五六歲的童子模樣,就算再是體弱,也不至於看起來這樣小。」

  何沖聽完這話,托腮沉思,隨即說道:「這樣看來,倒真有可能是活人煞。」

  然而他轉身看到金展安靜站在李玄慈身後,面上卻是滿滿的「我不懂,但我作為一個忠誠寡言的下屬絕不多問」的表情。

  在這嚴肅的情景下,何沖差點笑出來,趕緊使出和自家師妹一脈相承的裝相大法,一本正經開始解釋起來。

  「人命有死活,活則魂全,死則魂散,或投入地府黃泉,或消於天地大極,若魂魄飄零,則成鬼,總之這世上人鬼精怪妖,到底是有歸處的。」

  「可這活人煞不一樣,它已經死了,卻不像鬼沒有形體、只剩離魂,也不像精怪是活物修成的。它沒有魂魄,行動舉止卻和活人一樣,能呼吸,能流血,有七情六欲,十分罕見。」

  「活人煞更像凡人生前執念所凝,因此呈現出來的外貌性情也會表現出這種執念。」

  十六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放到白童子身上,他走丟時大概就是五六歲,此前享盡家中疼愛,此後卻受盡苦楚,因此化作活人煞後,外貌便還留在幼童模樣,耳朵上還有娘親穿的耳眼,脖子上也掛著家人戴的長命鎖。」

  「這執念中大概還有在馬戲班子那段時間受的折磨,所以身上的鞭傷,還有手腳上的繭,也都留了下來。」

  何沖面露難色,看了眼十六,到底還是出口說道:「若是活人煞,當真不可小覷,一不小心便可能釀成大禍,總是要……盡早處理。」

  十六沒說話,她知道師兄說的是對的,活人煞有悖天地常理,在命數之外,凶險異常,何況昨夜大火,便已經揭示了其中禍患。

  當了十六年的道士,十六知道該怎麼做,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逃避一樣岔開了話題,說自己答應了白童子給他帶些好吃的,不能食言,然後就先離開了。

  留下屋子裡有些擔憂的何沖、木頭臉的金展,和望著她背影若有所思的李玄慈。

  十六答應了人家,可她答應的時候,忘了自己珍藏的零嘴早被燒了個乾淨,於是又出門買了些尋常零食,心裡頗有些虛。

  好在白童子大概許久未吃過零嘴了,拿著那捏成桃子的糕點,半天才捨得下口,一咬,眼睛都亮了起來。

  可他只吃了一個,便把剩下的點心小心地放進紙袋裡包好,十六有些奇怪,勸他說:「還有這麼多呢,你再吃幾個啊,不夠我再給你買。」

  白童子卻只小心地拍了拍藏在袖子裡的紙袋,抿了抿嘴,將唇上的黃豆粉咽進去,才笑得露出小小的虎牙,說道:「我要留給人吃呢,他們也沒吃過這樣甜的點心。」

  十六心裡動了下,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問:「是你的家人嗎?」

  白童子小小點了下頭,「紅童子和鼠娘娘,他們都沒吃過。」

  鼠娘娘?十六剛要發問,白童子卻低著頭,小聲地同她說:「其實,其實,你長得也像一個人。」

  十六愣了下,想起之前盤問白童子,在說起身世時,他曾一度激動地問十六是不是,是不是他……

  「是你的家人嗎?那個鼠娘娘?」她試探著問道。

  白童子卻搖了搖頭。

  「是以前的家人,我有個姐姐。」他抬起頭來,眼睛裡有亮亮的光,笑著說:「她也和你一樣,臉也圓,眼睛也圓。」

  十六說不出話來了,她喉間的硬塊更重了,重得她難受,重得她再也沒辦法在這裡坐下去了。

  她找了個藉口逃了出來,沒有去找師兄,也沒有去買零嘴,而是自己坐到了樓梯拐角不起眼的陰暗處,把頭埋了起來,什麼都不願意想。

  不知道在黑暗裡待了多久,突然有什麼東西輕輕砸在她頭上,十六睜了眼,下意識接了一個從頭上掉下來的棗子。

  旁邊,李玄慈一副沒心沒肺的混帳模樣,斜靠在牆上,手裡一下下顛著一顆棗,見她看了過來,勾起一邊唇。

  「這點事就難成這樣,真夠沒用的。」

  十六呆呆不說話,有些反應不過來。

  李玄慈看她那呆樣,順手又丟了顆棗子過去,敲醒這個呆頭鵝。

  「說點好聽的,我要是開心了,就容你留下他。」

  口中雖是譏諷,他的眼睛卻像漂亮的琉璃,裡面藏著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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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0:44:2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最可愛的賄賂

  李玄慈看她那呆樣,順手又丟了顆棗子過去,敲醒這個呆頭鵝。

  「說點好聽的,我要是開心了,就容你留下他。」

  口中雖是譏諷,他的眼睛卻像漂亮的琉璃,裡面藏著點熱。

  十六掌心握著顆棗子,花了些時間才反應過來李玄慈是什麼意思,可她沒有立刻高興起來,反而面上帶了一點愁色,頭又隱隱低了下去。

  「你不懂。」她不願意看李玄慈,只瞧著自己的膝蓋,自言自語一樣說道。

  李玄慈只需一眼就知道這人在矯情些什麼,明明心慈手軟,卻還要做要勉強自己做那盡忠職守的好道士。

  「要麼鏗鏘手段,全了本分,要麼心慈手軟,順了本性,當斷不斷,才是最害人害己。」

  這話說得既不客氣也極為狠辣,可句句都是剖她心的實話。

  十六並不是笨蛋,自然知道此言不假,可人心有七竅,哪裡能橫通豎直,這般簡單。

  她無端對眼前這人生出些氣,為何他總是對什麼都渾然不在乎,什麼都高高在上置身事外,什麼都能這樣輕描淡寫地割捨。即便這不關他事,明明只是十六自己的糾結。

  可她偏偏就對他生氣。

  這股氣十分無理又莫名,既沒有緣由,也站不住腳,十六性子一向不錯,皮實、大方又懂事,脾氣不壞,經得起折騰,對師兄弟們這樣,對師父更是如此,她除了小時候與師兄搶食,其餘時候,就算是比試得了倒數第一,也從不生這樣的無名氣。

  可她偏偏就對他生氣。

  這人雖然與她行了苟且之事,也救了她的命,可本質上他們還是完全不同路上的兩個人,如今雖然短暫相交,可早晚要一拍兩散、各自快活,不該貪念,不該苛求,不該逾越本分,不該在界限之外生出無端的自私。

  可她偏偏就對他生氣。

  她心中過了千帆,嘴上卻一言不發,李玄慈等得不耐煩了,那張嘴裡吐出來的話變得更加鋒利,跟薄刀子一樣,割得人破肉見骨。

  「世上從無周全,眾人各有緣法,你能解的頂多只有此刻因緣,至於後來,哪管它洪水滔天,最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既然應下,便不會讓你後悔。」

  最後一字落地,十六猛地抬頭看他,只見眼極亮,如鋒刃破開烏夜,一往無前,再無疑雲。

  她的無名火瞬間被吹散了,那些方才墜在心頭的沉重都不見了,心底裡乾乾淨淨的。

  「那你要說話算話。」她不知道此時該說什麼,最後只憋出這句有些不識好歹的話來。

  上鉤了。

  李玄慈逼近角落,落下的影子籠罩著十六蜷縮成顆豆子的身體,隱隱帶著壓迫。

  下一刻,他伸手擒住十六的腰,單手將她提了起來,甚至都觸不到地,他眼裡湧起極淡的笑意,嗤了句「小矮子」,然後讓十六的腳尖落在自己的靴子上。

  「方才我說了,要說些好聽的,可你跟咬了食兒的王八一樣不開口,開口說的全是我不愛聽的,既然如此,你那舌頭也別用來說話了。」

  他話尾帶著深意地停在那裡,十六怔了下,下意識問了句:「那來做什麼?」

  李玄慈卻沒有回答,只是這樣看著她,目光在她面容上游移,每帶過一寸都似乎凝著熱度,如有實質,讓她無端短覺得癢。

  他們靠得這樣近,瞳孔裡都是彼此,連光影都消失,距離不再有意義,度量單位不再是寸短尺長,而是在咫尺間交匯的呼吸。

  一個閃光間,十六突然就懂了,對他目光裡炙熱的佔有欲已經越來越熟悉。

  她不知道自己的呼吸有沒有亂,不知道自己的瞳孔有沒有放大,不知道自己耳朵裡脈搏的迴響有沒有失控,只知道自己被裹進那帶著熱度的目光裡,如同深墜泥濘,沉淪到底。

  皂色靴子上,一雙生得有些小的腳踩著他,慢慢踮了起來。

  三寸,兩寸,一寸。

  帶著溫熱的唇,終於彼此相觸,再無距離。

  呼吸交融,彼此廝磨,那一點點體溫成了維繫生命的泉眼。

  只是輕輕觸著,但氣息卻成了醉人的陳酒,頭腦昏沉,骨頭發軟,什麼都不做,也足夠漂浮到最輕的雲朵上。

  他們已經分享過最直接而濃烈的情慾,卻在此時,才交換了一個無比單純又天真的吻。

  在吻上他的那一刻,十六就閉了眼睛,等她終於從這個吻中醒來,一雙眼睛醉得像喝飽了蜂蜜的蝴蝶。

  一切都短暫地蒙了一層紗,潔白又朦朧。

  她的腳跟重新落回李玄慈的靴子上,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回視線的焦距。

  而這次,李玄慈沒有緊追不捨,他任由十六在自己唇上天真又單純地撒嬌,也任由她在自己尚未饜足時便收回了唇。

  只要她還落在他的靴子上,便算聽話乖巧。

  可下一刻,清醒過來的十六猛地跳了下來,難得動作極為敏捷地跑開,撒開了腿往樓梯上跑。

  跑了一半,又在轉角處回身,只露了個腦袋,紅著臉沖他小聲喊:「你答應我的,不許反悔」,就又跑了。

  剩下李玄慈交叉著手臂,斜靠在牆上,眉眼舒展,舌尖飛快地劃過唇,汲取她留下的味道。

  然後嘴角浮了一絲淺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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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山下的男人是老虎

  樓上。

  十六蹬蹬蹬不帶歇,直跑到了自己房間才算停下。

  方才踏過的每一個台階,都像是一朵騰空而起的雲,厚厚軟軟的,將她馱到高高的天空上。

  她說不出為什麼,卻只覺得不對,連帶著渾身都不得勁,心臟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生長,變成了細小的枝蔓,生根發芽,連枝條抽動的聲音都這麼清晰。

  十六捂住耳朵,此刻在身體裡迴蕩的心跳聲太響了,她不要聽。

  但壓得越緊,那聲音便越無法忽視。

  砰砰砰。

  她說不出哪裡不對,卻總覺得像做錯事了一樣,可自己早就與這人做過比這還錯的事情了,那時也沒現在這樣忐忑。

  心臟難受,耳朵難受,連剛剛踏在他靴上的足尖都覺得難受。

  十六不能喊,卻又無處發洩,只能十分愚蠢地在房間裡蹦個不停,狠狠地跳,跳到腿都發麻,才將那異樣的感受給遮掩住,跌到床上喘不個停,腦子裡除了累,什麼都沒了。

  樓下。

  李玄慈靠著牆,面色如往常一般淡,只唯獨在微微抬頭時,從眸中露出一絲淺淡又明亮的笑意,不再那麼冷,反而像被握暖了的玉,連折射的光彩都帶了溫度。

  突然,樓上傳來響動,動靜還不小,震得從頂上木板的縫隙裡落了灰下來。

  李玄慈被灰嗆了個正著,一個不妨咳了幾下,他處事向來狂妄又淡定,便是血濺三尺也未有半分動容,如今卻難得有些狼狽,可他掩住口鼻咳著,眼睛裡的笑意卻越發濃了。

  可真夠沉不住氣的,十足是個呆子,他翹了唇角,得意而愉快地想著。

  十六發洩夠了,癱在床上半天,才想起來之前從白童子那離開時,是藉口再去給他多買些吃食的,他此刻大概還在等著自己呢,便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色令智昏,真是色令智昏,她在心底頗為不齒地呸呸呸了幾下。

  隨即又回過神來,更為激烈地呸了自己幾口唾沫,什麼色,哪有色,色什麼,根本沒有這回事。

  雖說李玄慈長得算是十分……十分差強人意,可她十六從來「酒肉穿腸過,道祖心中留」,絕對不會為美色,不,差強人意之色而動的。

  她又在心中猛念了幾聲道號,才終於振作精神,去找白童子了。

  十六悄摸下樓,動作輕到不能再輕,又小心翼翼地在拐角那看了眼,李玄慈已經不在那了,這才長舒一口氣,飛快衝下樓去買零嘴。

  也沒空想想自己為何心虛成這樣。

  回來時,因一下子買了太多,十六兩隻手都被佔著,只能姿態有些不雅地轉身用屁股頂開了白童子房間的門,再高高興興地轉回來,邀功道:「瞧我買了什麼?」

  然而屋子裡空蕩蕩的,一片寂靜,只有窗戶開著,被風吹得直響。

  人丟了。

  何沖趕來時,只剩下十六罰站一般站在房裡,垂頭喪氣。

  方才他在樓下房間裡,聽見十六趴在樓上窗戶沖下面大喊快來,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上來才發現,是真出事了。

  他不自覺帶上了師兄的口吻,問道:「怎麼連個孩子都看不住,方才你做什麼去了?」

  十六剛要張口,門又開了,一隻皂色靴子踏了進來。

  她瞬間像被貓叼了舌頭,話也不說了,低著頭繼續罰站。

  何沖有些著急,催問道:「說呀,方才你幹什麼去了?」

  回答卻從他身後傳來,「方才她……」

  「方才我去買吃的了!」被貓叼走的舌頭迅速重新生了回來,十六急急截斷了李玄慈的熱心回答,掐頭去尾地說了一半實話。

  確實是去買了吃食,她倒也不算撒謊,李玄慈暗暗翹了下唇角,懶得拆穿她。

  何沖一聽這答案,就信了三分,這世上若有什麼事最能誘惑住十六,那也就只有吃的了。

  他想再數落幾句,可覺得到底當著外人的面,因此也按捺下幾分脾氣,問道:「你是何時離開,又是何時發現他不見的?」

  十六面色有些為難,何時發現不難講,可她離開的時間就有些說不清了,她與李玄慈在樓下廝混,又上來發瘋了許久,這叫她如何說啊。

  「人是從窗戶被帶走的。」李玄慈截斷了何沖的盤問,「方才無人下過樓。」

  他突然一頓,那雙桃花眼斜了一分過來,睨了如今和鵪鶉一樣安分的十六一眼,補了句,「除了中間有人撅著腚、做賊一樣衝下樓外,無人經過。」

  十六下意識收了下臀,心中打起鼓來,自己方才衝下樓的模樣全被他瞧見了,可她明明確認過沒人的,這人莫不是開了天眼吧!

  容不得她細想,何沖便一樣疑慮地問道:「你一直守在下面?」

  李玄慈卻還是看著那邊,意味深長地說:「我房間斜對著樓道,門上留了條縫,自然就能瞧見。」

  何沖雖有些奇怪他為何要如此,可此刻也顧不上問,只是細細打量起房間。

  十六則指著窗戶說:「那便是從窗戶逃的,我方才進來時,窗戶便是打開的。」

  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對,轉向李玄慈,問道:「你方才說,白童子是被帶走的?」

  李玄慈眼裡有淡淡笑意,襯著那雙眼睛,更顯得驕矜不馴。

  「終於回過味來了?」他眉間一挑,問得有些挑釁。

  「他肩上有傷,若不走樓梯,想自己從窗戶爬下去,怕是極為困難,因此肯定是被人帶走的。」

  「你方才說無人經過樓梯,這扇窗又正對著街,若有人從窗進入,還帶著個孩子一起跳下去,青天白日的,一定有人注意到,旁邊就現成幾個鋪子呢,我去問問。」

  人是在十六手上丟的,因此她也分外積極,一點不敢躲懶。

  可她剛要衝出去,從李玄慈身邊經過時,卻被他揪著後脖領子拽了回來。

  「老實待著。」

  他只是靠近了一步,十六的脈搏卻又下意識地有些不聽話了。

  這時,金展從門外走了進來,躬身回道:「主子,盤問過樓下商鋪、小販,無人看見有人從這扇窗裡進出。」

  十六頓時有些奇怪,難道她猜錯了?

  不對啊,就算她猜錯了,李玄慈的腦子,不可能猜錯啊。

  卻聽見身旁響起他的聲音。

  「果然如此。」

  李玄慈眼裡起了些興味,望著金展身後敞開的門,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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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逃路

  「果然如此。」

  李玄慈眼裡起了些興味,望著金展身後敞開的門,笑著說道。

  「我說他是從窗戶被帶走的,卻沒說是房裡這扇窗走的。」李玄慈撩了下袍,踏步走向門外,在走廊上四處望了下,然後朝走廊盡頭走去。

  十六等人連忙跟了上去,只見走廊盡頭處,是一扇開在高處的小窗,釘了幾根木條,想來是換氣用的。

  李玄慈先一步上去查看,卻不願碰,只抽了劍,用劍尖抵著窗上的木條隨意撥弄了下,然後目中流露出一絲冷淡的得意,腕間輕折,將劍收了回來。

  十六趕了過來,看著那個小窗,發問道:「這上面有木條,雖然有縫隙,可是這點空檔,連小孩通過都費勁啊。」

  李玄慈漂亮的眼尾輕睨了她一眼,然後半帶著挑釁說道:「你自己看看不就清楚了。」

  窗子在高處,十六只能有些費力地跳起來,一下又一下,若從外面來看,只能看見個毛茸茸的腦袋頂,不時出現在窗台的邊緣。

  在下一次十六又準備起跳的時候,李玄慈伸手將那再次躍躍欲試的腦袋給按了下去。

  「生成個矮冬瓜便算了,連跳也跳得這樣滑稽,倒也算天賦異稟。」

  他毫不客氣地取笑了句,眼裡閃動著一點狡黠而愉悅的光。

  跟田間洞裡鑽出頭的地鼠一樣被按住的十六,只覺得心臟也不亂跳了,脈搏也平了,骨頭也不癢了,臉不紅氣不喘,就差當場羽化登仙。

  平平淡淡才是真。

  她平靜地想著,頓覺自己漫漫修煉路上的阻礙又少了些障礙。

  李玄慈看著她不自覺抿起的嘴,眼中笑意越發濃了,收了劍,然後伸出一臂,環住她的小腰,一下子便舉了起來。

  十六沒料到這齣,一下子騰了空,手下意識地抓了下,一手按住他的肩,另一隻手卻正好抓住了李玄慈束起高高馬尾的紅繩。

  她覺得手心有些發緊,不敢用力拉扯那根細細的繩,卻也到底沒有鬆開。

  「現在看得見了吧,還發什麼呆?」

  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含著笑意的聲音懶洋洋地從下面傳來,十六如夢初醒,連忙轉向窗邊,仔細查看。

  這一看,她輕輕啊了一聲,轉頭對師兄說:「這有根木條底下是鬆的。」隨即又伸手搖了下,果然下方已經鬆動開來,這樣一來,便能拉出一個較大的空隙,能供孩童通過。

  她又湊近仔細瞧了下,眉頭皺了起來,然後拍了拍抱著自己的手臂,扭著身要下來。

  等剛落了地,十六便一個人往回跑,何沖有些疑惑,可她不一會兒便回來了,氣喘籲籲地說:「我……我知道了。」

  何沖和金展還是一臉茫然,李玄慈卻翹了唇角,淡淡說道:「還不算蠢到沒救。」

  十六才不想理他,轉向自家師兄說:「白童子應該是從這邊逃的。」

  「可這窗戶的縫隙,就算木條鬆了,也只夠孩童通過,難道,是那個紅童子帶走他的?」何沖猜道。

  十六卻搖搖頭,「這木條的缺口是從內裡破開的,裡面裂痕深,外面裂痕淺,說明是從裡面破壞的,可這段時間沒人上過樓,紅童子也不可能憑空出現。」

  「帶走他的,不是人,也不是成形的精怪,而是老鼠。」十六正色說道。

  「老鼠?」何沖也皺起眉來。

  「我方才看那木條,上面有齒痕,且都是兩道痕跡挨在一起,細且長,一看便是老鼠咬壞的。」

  「所以我又去白童子的房間看了看,我出門時應該上了閂,可現在回憶起來,我回來時手上拿了東西,是用背頂開的門,根本沒動門閂,門卻就這樣推開了。方才去仔細看了,在門閂那裡也發現了這樣的齒痕。」

  「白童子曾和我說過,他身邊有個鼠娘娘,想來這老鼠,應是那鼠娘娘派來的,老鼠數量多了,既能堆起來讓他爬上那扇氣窗,也能咬著彼此的尾巴連成繩子,吊著他的腰放他下去。」

  十六能想到這樣離奇的事,是因為白童子說的那句鼠娘娘,可李玄慈是如何想到的,她有些疑惑地問出了口。

  李玄慈卻只意味深長地看了下她,說道:「我方才一直留意著樓上,既沒有人上樓,樓上除了你,也沒有什麼人走動。」

  「若單是個孩子走過便罷了,一個成人再帶個孩子,還要破壞窗子、翻窗跳牆,這樣的動靜我絕不至於注意不到。」

  「你就在旁邊,我們就在樓下,但凡有可疑之人出現,不可能不被發現。可它能悄無聲息地潛入,還能悄無聲息地帶他走,要麼它沒有腳,要麼就是體型極小,看見了也不會奇怪。」

  「再看一看門上和窗上的齒痕,就都清楚了。」

  何沖也點了點頭,「若是妖怪靠近,我倆定會發現妖氣,可若是老鼠,倒真是能潛入各處打探下落,再不動聲色地將他帶走。畢竟昨日剛起了火,就算是白日見了老鼠,也只會覺得是從著火的房子逃出來的。」

  十六咬著唇說:「可就算知道是老鼠帶走了人,我們又如何去找呢?」

  這下,師兄也沉默起來,人都丟了,誰知道那老鼠將人藏在哪個老鼠洞裡去了。

  李玄慈卻挑了眉,將這難題說得輕鬆極了,「我應下的事,自然不會有失。」

  十六眼睛亮起來,「真的,你知道如何找?」

  李玄慈屈起兩指,在她額頭上敲了下,眼睛裡藏著狂妄,游刃有餘地說道:「你以為,誰的腦子都和你一樣塞了漿糊?」

  隨即轉身指了下遠處房間。

  「你回來時,房門關著,窗戶卻開著?」他尾音上挑,意味深長地問道。

  十六知道這人又在她眼前放餌,無非是要像那開屏的孔雀,打鳴的公雞一樣,炫耀自己的頭腦與手段。

  可她心中亦有小小不甘心,雖然低下身段求他也能知道答案,可她偏要自己鬧個明白。

  十六的腦袋裡全是智慧,才不是漿糊。

  她苦苦思索起來,房門關著,窗戶卻開著,房門關著,窗戶卻開著。

  她突然開了竅。

  「我懂了,他們明明不是從房間的窗戶裡逃的,卻刻意開了窗,走前還關上了門,便是想誘導我們是從那邊逃的。」

  「還不算太笨。」李玄慈眉眼間帶了些笑,「還有這木條,明明已經鬆開,卻只咬了底端,還特意按裂痕合上,分明是不想被發現。」

  「此處正好在鎮上邊緣,房裡窗戶朝南,不遠便通往鎮上南市,混入人群再難找。這扇小窗卻朝西,正好在高宅背後,只有一條長長的窄巷,並無出口。而出了這條窄巷,就沒多少人家了,通的,是城隍廟。」

  「你是說,他們去了城隍廟,不想被我們察覺,故意誘導我們往城裡找?可你如何確定他們往西,就一定是去城隍廟呢?」十六還是不懂。

  「昨夜大火禍及全城,便是縣衙,也不會將官府拿來安置這些多的流民的,不少人無處可去,自然就只能聚集在地方空曠,又還能有瓦遮蓋的城隍廟了。」

  「而那白童子,與這場火災聯繫頗深,帶走他之人,肯定也與此有關,往城隍廟找,自然比你跟無頭蒼蠅一樣亂轉,要可靠得多。」

  末了,還是不忘損她一句。

  可十六顧不了這麼多,立刻便想去城隍廟找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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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一隻髒耳朵

  城隍廟中。

  天際堆了濃雲,泛著些淡淡的烏色,如同吸飽了水的羊毫在宣紙上暈染出大片大片的淺墨,說陰不陰,說明不明,沉沉蓄了雨,卻落不下來,空氣裡滿是令人焦灼的濕潤與燥熱。

  這是所失了香火的城隍廟。

  或許是因為城中早已有更靈驗、更方便的寺廟,平日裡,這座老舊的城隍廟並沒有多少人跡,沒了人氣兒的老房子,從牆根兒裡都透著股灰敗的衰落。

  瓦是殘的,牆皮也缺了,露出裡面斑駁的土塊,大殿前鋪的青石磚縫隙裡生了細細的蒲草,殿外的柳樹無人打理,生得極高極盛,無數柳條隨風飄舞,如同細弱又頑強的爪牙。

  此刻,本該蕭寂的城隍廟卻擠滿了人,荒廢的大殿裡傳來一陣陣低啞的呻吟。

  那是被燒傷的人發出的哀鳴。

  當他們一行人步入大殿時,地上躺著的人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只是麻木而虛弱地喘息著。

  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面盤著扭曲而恐怖的傷疤,暗紅色的嫩肉從傷口中翻了出來,滲著透明的液體,將傷口染上一層怪異的亮色,空氣中彌漫著陌生的氣味,無孔不入,鑽進人的鼻腔裡。

  十六下意識皺了眉,想要捂住口鼻,可手還沒抬起來,卻看見靠在門後的一個小女孩。

  瘦小的身子蜷縮著,手臂瘦得跟把骨頭一樣,上面也有燒傷的疤痕,比她身後靠著的朱紅色大門還要斑駁,兩隻赤著的腳疊在一起,見十六望了過去,有些難堪地縮成一團。

  十六不知為何生出些隱秘的愧疚,蹲了下來,低著頭與她平視,小聲問道:「娃娃,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可是與家人走散了?」

  她本想著幫忙尋人,可那女娃娃眼裡的光卻黯淡下來,只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比黃豆大不了多少。

  「沒有家人了,都沒了。」她眼睛裡溢出一點晶亮,卻被死死壓抑住,始終沒有滾成淚珠。

  這樣的年紀,又遭了火災,一個女娃娃要怎樣活下去,十六不願意去想。

  她心裡有種古怪的難受,往自己懷裡掏了錢袋出來,可十六沒本事做善財童子,她的那點私房錢一路上花了不少,剩下的也全丟火場裡了,就現在這點銅錢,還是賒的帳。

  十六數了下那幾枚寒酸的銅錢,只能瞪著那雙大眼睛回頭瞧她的「債主」。

  李玄慈眼神卻並沒有看向這邊,而是望著大殿深處,目光深遠又冷淡,毫無慈悲,彷彿這滿殿的血色慘淡都如幻象不入法眼。

  沒法子,十六只能將目光挪到自家師兄身上,指望他能支援一些。

  何沖接了她的目光,再看了看那瘦瘦小小的女娃娃,知道她怕是物傷其類,嘆了口氣,也打算解囊。

  十六小小鬆了口氣,笑著看向自家師兄,卻突然覺得頭上一疼,啪嗒,一小塊硬物正砸在腦袋上,然後掉進她攤開的手心裡。

  一小粒碎銀子落在她那幾枚寒酸的銅錢裡。

  「兩個窮光蛋,還在這爭著充闊佬。」

  一句涼薄的諷刺從頭上傳來,十六和師兄都鬧了個大紅臉,這話倒是真的,何沖的錢袋也全損在火場,他的錢,和自己一樣,也是賒帳的。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十六被刺了一句,也只能咽下這口氣,乖乖接了銀子,遞給那女娃娃,想再囑咐她幾句別露財了。

  卻聽見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了過來。

  「好啊,又在這躲懶,看我這回逮著你了吧。」一個身形瘦削的婦人邊罵邊往這邊走,一雙眼睛熬得凹陷,嘴卻生得凸出,一口極為不謙虛的牙橫七豎八、張牙舞爪,連那雙大嘴都險些包不住了。

  那婦人直沖著女娃娃去,一臉的凶神惡煞,伸了手便要擰她,十六連忙攔了一下,那婦人卻潑辣得很,不過被十六輕輕一碰,就順勢插了腰要連帶著她一起破口大罵。

  「好啊,你個小孽障,這麼一會兒就找著幫手了,真是個小娘養的, 不過眼珠子稍微不盯在你身上,就和這外面的男人勾勾搭搭,枉費我們家好心收留你這喪門星,供你吃供你穿,你剋死父母還不夠,還剋到我們家來了,真是狼心狗肺!」

  她罵得極難聽,十六長這麼大還沒聽過這樣的混帳話,一下子漲紅了臉,不知如何反駁。

  身後,李玄慈的目光望了過來,比天邊積的暗雲還要沉,隱隱有刀斧加身的凌厲。

  那婦人卻不知不覺,還要撒潑,周圍的人想來是見識過這婆娘的厲害,有那愛看熱鬧的搭了幾句,「陳婆子,你那不是為了白得個童養媳嘛,你那兒子肥成那樣,哪裡討得到婆娘哦,這麼小的女娃娃,造孽哦。」

  這下讓那陳婆子徹底炸了,指著鼻子大罵起來:「我兒子怎麼了,我兒子福氣厚著呢,倒是這個掃把星,剋死了家裡人,燒了個乾淨,連一點銀錢都沒帶來,要不是我給口吃的,早拉去窯子裡被那流膿水的、倒糞的騎了千遍萬遍了,如今好好待她,還這般水性楊花,和這野男人勾勾搭搭,真是賤到骨頭裡了。」

  那女娃娃看上去才不過十歲,被這樣劈頭蓋臉地罵,卻也不敢說話,只是紅了眼圈,將自己蜷縮得更緊了。

  婦人還在說:「你等著,我今日便把你賣到窯子裡,讓你這身賤骨頭被千人壓,萬人騎。」

  十六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指甲深深刻進手心裡,幾乎要將皮膚刺破,她耳朵尖紅了起來,卻不是害羞,而是氣的。

  她不會同人吵架,師門也百般叮囑過,不能與普通百姓起衝突,不可依仗武力打壓平民。

  可她此刻只想不管門規,不顧忌諱,將面前這張還在不停張合的嘴狠狠打一巴掌。

  一道劍光卻比她更快。

  只見眼前閃過雪亮,那本來還在喋喋不休的婦人,左耳上突然出現細細一道血口,接著響起詭異的滋滋聲,有血從那極細的刀口間迸出,婦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

  一隻血耳朵滾落在地上,沾了灰,變得髒污不堪。

  那婦人後知後覺地捂住左耳尖叫起來,叫聲淒厲不堪,周圍的人都嚇壞了,連受了傷的人都掙扎著往後退。

  李玄慈卻只是收了劍,淡漠地望了眼劍尖。

  即便他的劍再快,到底還是沾了滴血,正順著鋒刃往下滑。

  他眼底湧了些厭惡和不耐,嘖,髒死了。

  李玄慈脾氣越發差了,只像看一塊死肉一樣,冷冷說道:「閉嘴,舌頭也不想要了嗎?」

  那婆子捂著耳朵上的血洞,眼裡全是恐懼,卻還是牢牢閉住嘴,連痛叫也不敢了,無力地坐在地上,臉上的血色漸漸褪掉。

  李玄慈得了清淨,便不再理這婆子,轉身看向女娃娃,可這女娃觸到他的目光,整個人抖得幾乎要暈過去一樣。

  十六心裡其實也被驚了下,可她自見李玄慈第一面起,早就被嚇了個夠本。

  別說人了,連那幾丈的海頭鰻都在她眼前被李玄慈活生生剖開過,如今只是看人沒了個耳朵,還是她厭惡之人的耳朵,十六實在分不出多少同情給這婆子,因此小心地看了眼李玄慈,轉頭靠攏女娃,用極小的聲音哄她道:「別怕,有我在,他聽我的。」

  或許是她的語氣太過篤定,目光過於堅決,女娃娃也冷靜了一點,終於不再抖得跟篩糠一樣了。

  李玄慈卻不耐煩了,下巴一點,問道:「小鬼,你家之前就被燒了?」

  這是方才從那婆子的辱罵中洩露出來的一點消息,方才十六太過義憤,竟連這個也漏掉了。

  十六瞪大眼睛,望向那個女娃娃,只見她眼神裡藏著掙扎,目光閃躲,但李玄慈可不會有多少耐心,不過沉默了一瞬,那柄還墜著一滴血的劍便又舉了起來。

  十六抽了口冷氣,開口想勸,那女娃娃的目光卻落在哀哀叫著的陳婆子,和地上那隻髒耳朵上,似乎下定了決心,開口回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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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連環計

  那女娃娃的目光卻落在哀哀叫著的陳婆子,和地上那隻髒耳朵上,似乎下定了決心,開口回道:「是。」

  女娃站了起來,才更顯得真是瘦成了一把骨頭,像是田間被野草偷走了養分而分外孱弱的秧,卻還藏著些不願折腰的固執。

  她赤著腳走了出去,瘦弱的背直了起來,將仍在哀哀喘息著的陳婆撇在身後,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十六望著她瘦弱的背影,還是跟了上去。

  直等走到城隍廟大殿屋簷延伸的盡頭,女娃娃才終於停了下來,回頭看向十六一行人,指著北邊遠處渺渺群山,自陳起身世。

  「我叫雅娘,原來住在那邊山裡面,那是個小屯子,爹爹是個獵戶,平日裡打到了獐子、野兔什麼的去市集換糧,也能過得下去。」

  「可後來有次屯子裡起了把火,也不知是從哪裡燒起來的,把屯子裡好多家都燒沒了,我家也是,我娘死在火災裡,爹為了救我,把腿燒壞了。」

  雅娘的眼睛裡空洞洞的,沒有痛,也沒有怕,反而像麻木了一般。

  十六與師兄對視一眼,果然,也是這樣大範圍的失火,她看向雅娘,問道:「那後來呢?」

  她總覺得,若是雅娘父親還在,斷不會讓她淪落到這地步。

  「後來,火災後屯子裡又再起了病,也不知道是什麼病,傳得好快,屯子裡倖存的人家也不敢再收留我們這些沒了家的人,不少人都被趕走了。」

  「我爹拖著傷腿,帶著病,領我去投靠城裡的親戚,但是進城前,爹撐不下去了,還怕城裡親戚嫌他身上有病,但我沒有發病,就讓我別管他,自己進城裡去。我不肯,爹就拿著拐狠狠打我,讓我聽話,不然他眼睛都閉不上。」

  「我聽爹的話,走了好遠,等著日頭快落了,才又走了回去。爹躺在草裡,已經沒氣了,眼睛也沒閉上,我沒力氣挖墳,只給他合了眼,就走了。」

  「我聽他的話。」

  說完最後這句,雅娘小小的身子顫抖著出了口濁氣,她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眼眸裡卻滿是麻木的疲憊。

  十六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又被那種帶著愧疚的僥幸包圍了,她與雅娘像是在人生某個碎片上重疊的鏡像,卻享受了命運許多許多的額外饋贈。

  李玄慈卻冷淡得像凍了千年萬年的冰錐,風雨不侵,在這時候絲毫不為所動,直刺重點,「病?什麼病?」

  雅娘搖搖頭,木然地說:「不知道,當時失了房子的人都擠在一塊,不少人還帶傷,發熱了也只當是燒傷弄的,等越來越多人開始咳血、嘔吐、發痛,早來不及了,屯裡人害怕,不管病不病,也都全趕了出去。」

  李玄慈挑了一邊眉毛,側眼望向荒敗的城隍廟。

  寬闊的大殿中,彩衣斑駁的神像冷漠地注視著他的子民,神龕下,無數渺小的身影或躺或坐在地上,或哀哀,或忿忿,或鬱鬱,勾勒出一副詭異的眾生相。

  他轉過來,說道:「那與你一起逃出那些人呢,他們都去哪了,難道也都死了?」

  雅娘卻有些茫然,抬起頭回答:「爹的腿傷得厲害,我力氣也小,所以走得最慢,被落在後面,那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們了。」

  「進了城也沒有?一個都沒再見過?」十六也覺出些味兒來。

  雅娘點頭,「再也沒見過了,我被陳婆子收養以後,被打得厲害時,也曾想過去找相熟的人家,他們也是要來投靠城中親戚的,但一家都沒有找到過。」

  李玄慈轉身,遙遙與殿中垂眼的神像相對,眼角眉梢全是冷凝的凌厲之氣。

  倒正應了那句菩薩垂眉,金剛怒目。

  「倒是個連環局。」他淡淡說道,「是我小瞧了。」

  十六似乎有些明白了,卻又還有些不明白,蹭蹭蹭跑到李玄慈身旁,拽著他的袖子,將這樽金剛拽進凡塵煙火氣,不再莊嚴不可犯,要打破砂鍋問個明白。

  「說清楚些嘛。」她一雙眼睛溜圓,看著他問道。

  李玄慈剛飛了個眼神過來,十六便先堵了他的嘴,「我們都是凡人、俗人,你那麼聰明,自然要為我們這些俗人降些標準,不要搞故弄玄虛、神神叨叨那一套,講個清楚明白,我們才聽得懂。」

  她倒是臉皮厚得理直氣壯、自在逍遙,這招以退為進,練得越發爐火純青了。

  李玄慈心裡明鏡一樣,耐不住他還偏偏吃這套,倒真解釋起來。

  「紅童子縱火,白童子撿球,無論他本意如何,結果便是有人無家可歸,有人倖免於難。」

  「不患寡而患不均,這無家可歸的,自然就成了低一等的,只能依附著沒遭難的人。這些人本就大多受傷,又失了錢財護身,你猜他們會如何?」

  十六咬著下唇,望了眼雅娘,回道:「會被趕出來。」隨即又說道:「可那是在山中野村,這兒是城裡,官府自然會管他們。」

  李玄慈輕蔑地勾了下唇角,「若只是火災,自然會管,所謂的管,便是將他們放到這荒了的城隍廟,只要不成四處流竄的流民,便算管了。」

  「可若是又添了疫病呢?」他看向十六,問道。

  這回,十六不說話了。這麼多的人聚集到一起,若生了疫病,會傳得極快,且若是有錢有勢的,根本不會落到這裡來,只有那全身家當被燒了個乾淨,又不得親友收留的,才會被迫到這城隍廟中將就吧。

  李玄慈繼續說道:「你說,這城中有錢有勢、無病無災的人,若是知道城隍廟中這群人全得了疫病,會如何想,官府又會如何做?」

  還用說嗎,不過也是像雅娘屯子那樣趕走吧。

  「你說的連環局,便是這人禍加上天災?」十六眼神復雜地看向他。

  「天災是假,鼠疫是真。」李玄慈點到為止。

  何沖深深吸了口氣,驚道:「你是說,這是紅白童子與那個所謂的鼠娘娘串通起來的,他們二人選擇性放火,造成城中百姓對立,鼠娘娘再以老鼠到災民聚集到地方傳播疫病,最後讓另一邊的人逼迫這些災民遠走,然後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李玄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十六,她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其實,她在李玄慈還沒說完時,便猜到了這個結局,可她想起白童子那雙眼睛,想起他笑著說自己像他的姐姐,心裡到底存了僥幸,希望事情並非如自己所料。

  何沖也發現了十六的異常,可情勢危急,他也只能催促道:「那我們如今,怎麼找那鼠娘娘呢?」

  李玄慈回身看他,語氣淡漠,「不難,等這群人也全染了病再被趕走,跟著他們,自然能順藤摸瓜。」

  這是條最容易也最省力的路,他並沒有多少慈悲,也不剩什麼心軟,吃人的世道,死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這些人的死活,是閻王爺簿上劃定的命數,與他又有何干。

  可他縱有千萬的冷硬心腸,奈何偏偏親手往自己胸中種了個心善的軟肋。

  「若我求你呢?」十六那雙眼睛望著他,裡面乾淨得望得到底,「若我求你幫幫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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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0:45:4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今夜,翻倍

  「你愛做濫好人,偏偏次次拖我下水?」李玄慈眼角微微一挑,滿是遮不住的邪氣往外溢。

  十六不知如何哄他,最後只輕輕過去,踮起腳尖,用除了二人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說:「求你了,我不想求別人,只能求你。」

  李玄慈低頭深深望向她,眼中是比刀子還利的霜刃,淺淺刮過皮膚,每一寸都是赤裸。

  「你欠的債,自己算得清嗎,如今還想拿什麼賒帳?」他面上無甚表情,但連頭髮絲都隱隱透著戲弄的惡意。

  十六只恨自己嘴笨,也恨自己臉皮不夠厚,只能結結巴巴地說:「我結帳就是了,又跑不掉,你要如何,我隨你處置。」

  若是以前,十六大概只會以為這人又要想什麼辦法折磨她了,可如今,靠得這樣近,呼吸交錯,連彼此的睫毛都看得清,哪怕是青天白日,哪怕滔天禍患在前,暗裡糾纏的那些曖昧,依然像蒲草一樣柔軟又韌性地滋長著。

  兩人就這樣背著其他人,說著耳語,李玄慈微微垂眼,緩慢又刻意地靠近她的耳朵,呼吸毫無間距地撲在軟骨上,只漏了一分進小小的耳洞裡,便像灼熱的舌尖無聲的舔舐。

  「今晚,一筆還清。」

  矜貴無匹的小王爺,破天荒地,讓他的同命人替他含了一回孽根,從此便蝕骨銷魂,食髓知味。

  十六胡亂地點了頭,身後傳來師兄頗為嚴厲的咳嗽聲,忙隔開些距離,刻意提高音量問道:「你可有什麼更妥貼的辦法?」

  「白童子既然已被帶走,那鼠娘娘如今一定離得不遠,這兒估計也早藏好了老鼠,就等著夜裡肆虐,趁著白天,將這些老鼠全逼出來,看它們最後藏到何處,大概便是那鼠娘娘藏身之地了。」

  十六剛要欣喜,只聽李玄慈毫不客氣地說:「這辦法不僅麻煩,還髒得很,你若指望我動手,不如自己拿褲腰帶在這吊死來得快。」

  十六按捺住自己不能對這剛出了好主意的聰明人翻白眼,張了口剛要說自己去做,李玄慈卻跟開了天眼一樣,截了她的話頭,「若是你自己動手,今夜我便把你剝個乾淨,吊到井中泡上一夜洗乾淨。」

  他要拆卸入腹的點心,要從手指頭嘗到舌兒尖,全鬚全尾,都得歸他。

  所以最後,兩位任勞任怨的好師兄與好下屬,便灰頭土臉地在各處地方找著鼠洞。

  這廟荒廢多年,因此鼠洞不少,得一個個排查,找那種洞口光滑、附近還有老鼠屎的,再尋了乾草點燃,丟進洞裡一個個熏,堵上小半個時辰,才能看見動靜。

  可這樣只能零星熏出來些老鼠,更多的卻依然沒有動靜。

  十六沒說話,只是偶爾會賊頭賊腦地轉過那顆圓腦袋,悄摸地瞅一眼李玄慈,待他那刀子樣的眼神看過來,又若無其事地轉回去,裝作無事發生。

  李玄慈懶得睬這賊眉鼠眼、河都沒過,就惦記著拆橋的小沒良心,只示意金展繼續熏,將洞掩得死死的。

  自己則隱到眾人視線之外,在這荒費的城隍廟周圍信步走著。

  突然,他停在了一處不起眼的假山旁,被青苔掩蓋的潮灰色石塊下,竟然隱隱有極細的煙在緩緩上旋,稍不注意,便會錯過。

  他提劍刺過去,在堅硬的石塊上探了一會兒,終於,哢的一聲,劍尖卡了進去。

  李玄慈眼裡閃過一點光,抬頭高聲道:「過來。」

  跟叫小狗一樣。

  不一會兒,小狗眼巴巴跑過來了,眼睛裡全是期待的光,李玄慈望著這就差握手坐好的小狗兒,眉眼間全是得意的邪氣,氣聚於劍,狠狠用力,竟生生將石塊沿著刺入的縫隙斬斷挑破,地下露出個淺淺的通道。

  趁著兩個苦力還在氣喘籲籲咳著來煞風景之前,李玄慈伏下,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

  「今夜,翻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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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0:45: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利息

  「今夜,翻倍。」

  十六簡直被這人的厚臉皮驚著了,怎麼就這般理直氣壯地在青天白日裡說這種事。

  像隻飛蟲,沒頭沒腦地撞進了耳朵裡,不顧人的心情,胡亂地搧動翅膀,在身體裡掀起細小又曖昧的風暴。

  十六伸手想將這人推開,可剛剛觸上他的胸膛,便被擒了腕子,李玄慈的手比她熱得多,腕骨硌在掌心的滋味,不知為什麼連體溫都帶來微微的痛意。

  連人的視線也是有溫度的,那雙漂亮又凌厲的桃花眼離得這樣近,十六別無辦法,只能被隱藏其中的風暴給捲了進去。

  「十六!」

  身後傳來師兄帶著急促的呼喊,將這說不明白的氣氛全部打破,十六連忙隔開了些距離,轉身沖師兄揮手。

  兩人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臉上還留著煙熏的痕跡,何沖有些興奮地問道:「如何發現這暗道的?」

  李玄慈只是淡淡睨了一眼,半點沒有回答的意思。

  十六自然不能讓自家師兄冷場,於是接過了話頭,「咱們熏了那麼多鼠洞,卻沒幾隻老鼠跑出來,總不可能全死在洞裡了吧,想來定是這鼠洞下面通了別的地方,只要下面是通的,煙就也能流通,它們能用這通道逃,我們也就能藉這通道漏出的煙來找,方才這石頭下面有條縫在冒煙,他便是順著這縫裡的煙找到的。」

  何沖點點頭,「說不定這鼠娘娘便在這裡面,下去瞧瞧吧。」

  他先帶頭下去了,金展跟在後面,剩下十六也吭哧吭哧想要往下跳,李玄慈卻在身後巋然不動,反而在十六躍躍欲試的瞬間揪住了她的後領子。

  後知後覺被擒住的十六頗為費勁地回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然後在他臉上毫不遮掩的嫌棄中明白了原因。

  這小王爺肯定是嫌這通了鼠洞的地道太髒,半點不願踏足,連帶著也不讓她踏足。

  十六可是自己親自養過豬的人,豬圈都要時常打掃,哪裡會把這點髒亂放在心上,可耐不住這是位矜貴的主。十六有些著急,卻也想不出什麼好招能把這位立時哄好。

  情急之下,她竟膽大包天,一把抓住了李玄慈的前襟,拉扯得他低下頭來,自己踮起腳尖,直愣愣地在他唇上啵了一下。

  真是一個毫不浪漫,輕率、愚蠢又莽撞的吻,甚至發出了十分響亮的一聲「啵」。

  等她紅著臉、落了回去,眼神還欲蓋彌彰地四處亂瞟,嘴上胡亂說著:「我可把利息都付了,若是這事不了,那我可是要賴帳的。」

  下一刻,她的呼吸被完全截取,濕熱的舌尖露骨地挑開剛剛閉上的唇縫,從她小小的唇珠上舔舐過,將帶著灼意的濕潤留在上面。

  腰被李玄慈的手臂攬住,用力摟進懷中,纖弱的腰背幾乎反折過來,將身體獻祭給這無禮的侵略者。

  唇齒間的觸感如此清晰,連呼吸的交纏都仿如實質,氣息帶著體溫,在那小小的距離間發酵,他撬開了齒關,終於擒住她矜持的舌尖,刻意玩弄著,津液廝磨在一塊,混成絲絲縷縷的網,將所有感官都俘虜在這濡濕又炙熱的交纏中。

  等他終於放開十六時,她卻有些站不穩,像是在酒液裡浸飽了一般,暈暈沉沉,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剩下有些急促的喘息。

  李玄慈從上往下睨著她,呼吸還算平穩,可他還是覺得有股莫名其妙的癢,壓制不住,藏在手心的血管裡,藏在腕骨的縫隙中,藏在牙齒間,醞釀著混雜焦躁與愉悅的不滿足。

  他低頭,在十六膏脂一樣的臉頰上咬了一口,明明他的本能在叫囂著咬下一塊肉來,可真正觸到時,卻到底只是讓牙尖在軟肉上滾了一圈,留下個輕印,便暫時放過了她。

  「這才叫利息。」

  他的吐息撲在十六被咬得有些癢的臉頰上,讓她莫名有些心慌,不敢直視。

  兩人許久沒有動靜,已經先行下去的何沖終於忍不住開口喚人,李玄慈望了眼如夢初醒、要從他懷裡掙扎出來的十六,輕輕笑了下,沒有放手,仍舊這樣抱著她的腰,從入口跳了進去。

  這地下的地道倒還算寬敞,何沖與金展已點了火折子,將前面的路探了一段,見他們二人下來,回身說道:「這下面似乎比預想得還要深,小心些,咱們不要分開走散了。」

  四人遂結伴往前。

  洞中昏暗,僅剩火折子的一點光焰隨著步伐搖曳,將幾人的影子破碎又重疊地投擲在骯髒的洞壁上,明明無風,卻似暗影重重。

  越往裡走,十六的心便越吊了起來,地下連空氣都是沉鬱的,帶著難聞的味道沉沉墜著,呼吸之間都似乎有塵土帶入,四周靜得嚇人,偶爾有響動便激得人後頸發涼。

  幾次下來,便不禁讓人有些成了驚弓之鳥,十六下意識懸了心,小心往前走著,可她總覺得有什麼極細的聲音從不明的角落裡漏出來,如附骨之疽,從她的後頸一路竄到脊背,但四處都拿著火折子仔細打量過,卻也沒發現任何蹤跡。

  突然,她猛地抬頭,只見不遠的洞頂上有無數細細的綠眼睛,在光影交錯間安靜地閃爍著,此刻看見火折子靠近,那些綠眼睛胡亂地飛快動了起來,在黑暗中發出尖銳的叫聲,朝下面四人撲了過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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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0:46:1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紅童子

  突然,她猛地抬頭,只見不遠的洞頂上有無數細細的綠眼睛,在光影交錯間安靜地閃爍著,此刻看見火折子靠近,那些綠眼睛胡亂地飛快動了起來,在黑暗中發出尖銳的叫聲,朝下面四人撲了過來。

  十六的呼吸瞬間停滯,無數隱蔽的綠眼睛,像幽冥裡燃起的無名鬼火,要將他們埋身於這骯髒的黑暗中,那股血肉腐朽後的窒息感,混著簌簌落下的塵土撲面而來。

  黑暗模糊了距離,不過霎那間,骯髒的老鼠尾巴卻幾乎要觸到眼球了,十六閃躲不及,下意識想要蹲下,身體剛剛一動,被人一把拉住,極快地往後閃躲開來。

  李玄慈一手提劍,一手將短腿的十六提在懷裡,劍鋒破開腐朽沉鬱的空氣,劃出凌厲的劍風,所到之處全是尖銳急促的鼠叫聲,還伴著血肉撕裂的詭異聲響。

  火折子點燃的微微亮光急促地搖晃著,光影飛快地轉換著,一明一暗的不斷輪轉之間,間或能看到無數鼠屍堆積,骯髒的污血在空氣中胡亂飛濺,可即便這樣,背後依然有數不清的灰鼠,閃爍著小而細的灰綠眼睛,繼續往前撲。

  何沖和金展也抽了劍,奮力廝殺著,但顯然這些老鼠殺不盡、斬不光,呼吸間血腥味越來越重,他們的心頭卻也越來越沉。

  十六心中不是不害怕的,也能明顯察覺周圍幾人的呼吸在慢慢變得沉重,她拳腳功夫不好,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默默拿出揣在懷裡的小匕首,刀鋒朝外,隨時準備和老鼠一決死戰。

  這樣下去怕是不行,十六的小匕首剛拿了出來,腰上的力道突然一鬆,她有些詫異地回頭,雖然她是有些累贅,可都累贅一路了,怎麼偏偏現在鬆手了?

  李玄慈卻橫劍將下擺割破,將碎了的布纏在劍身上,另一隻手伸向金展,喊了句「藥酒」,額上已堆滿了汗的金展面上一凜,立刻在懷裡摸索,還真掏出一瓶藥酒來,丟了過去。

  李玄慈一下接住,倒了些在被布纏繞的劍上,瞬間火舌從劍上竄起,灼熱的火焰比暗淡的火折子要耀眼得多,一下子將昏暗的地洞照亮。

  火光比什麼利劍都要有用,金展和何沖也連忙學著他的樣子,三柄火劍一亮,霎時間,那些潛藏在黑暗裡的綠眼睛尖叫著往回退縮,如潮水一般藏回骯髒的黑暗中,只留下滿地的鼠屍,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十六終於忍不住暗暗嘔了一下,好容易才將那股濁氣咽了下去,這地上已經夠噁心了,她要真吐在這,那就更不能看了。

  李玄慈沒錯過她在身後折騰出的這點動靜,心中因這滿地鼠屍而生起的焦躁總算平復了些,舉劍當作火把,繼續往前走著,其餘幾人也連忙跟上。

  何沖與金展走在一邊,悄悄用胳膊肘頂了下他,低聲問道:「你怎麼會帶藥酒在身上?」

  金展沉默了下,不好直說這是王爺嫌十六惹禍的本事天下第一,所以備好了金創、藥酒等東西在身上,想了半天,最後只憋出一句「我為人善良,平時帶著方便助人為樂」,便留下一臉納悶和懷疑的何沖在身後,匆匆走到前面。

  這洞中地勢復雜,四人尋了良久,在數個洞口中來回往復,卻都是死路,只能無功而返,何沖心中也不禁有些疑慮,問道:「你確定這鼠娘娘和白童子,會在這洞中嗎?」

  李玄慈只是淡淡說道:「鼠有鼠道,若只是派鼠來傳播疫病,有鼠洞便夠了,挖這樣大的地洞做什麼,自然是給鼠娘娘和紅白童子用的。」

  十六這才明白,看來自他發現這地洞時,便猜到了吧,所以才會願意屈尊下洞,否則最開始時,連熏鼠洞都全然不肯沾手,只讓師兄他們去做的。

  她心思分散,腳下沒注意,不小心絆了一下,瞬間失去平衡向前跌去,十六不想跌在這髒死了的地上,滑稽又賣力地掙扎著,總算扶著洞壁站穩了,可手卻插入洞壁上一處尖銳的凹陷,一下子流了血出來。

  可還沒等十六喊疼,一陣陣細碎的塵土伴隨著暗暗的轟鳴聲,從頂上落了下來,眾人連忙聚攏,警戒著方才的情景出現。

  但這一回,沒有成千上萬的老鼠再出現,反而是陰暗潮濕的洞壁,如劈山分海一般,裂出一道縫隙,緩緩打開,從裡面透出些光亮來。

  十六與自家師兄面面相覷,何沖皺眉上來查看,在十六劃傷的地方聞了聞,又舉起火劍細細查看,才抬頭說道:「血結。」

  這是一種結界,以血為獻祭,每次都要在特定的地方淋上鮮血,才能打開,因有些邪門,名門正派用得不多,倒是那妖怪邪魅,用起來百無禁忌。

  這樣暗的地洞,要不是十六機緣巧合這一摔,還真找不著這樣隱蔽的結界處。

  這樣的情況下容不得十六自得,幾個人先順著光亮往裡走,來到一扇大門前。

  三人對視一眼,提起了手中的劍,十六也再一次按緊了懷裡的小匕首,躲在李玄慈背後露了個腦袋出來,然後,李玄慈足尖狠踢,將大門踹開來。

  眼前的一幕,卻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只見白童子躺在地上,胸膛袒露,紅童子跨坐在他身上,手裡握著一把尖刃,破開白童子的胸膛,血流了出來,鮮紅的皮肉翻開來,紅童子就要這麼將手伸進破開的胸膛裡,將他的心臟掏出來,而白童子似乎已經說不出話,在紅童子的手觸上他心臟的一刻,閉上了眼睛。

  「不要!」十六喊道,與此同時,李玄慈的劍也飛了出去。

  那柄混著污血的劍在空中劃出一道血痕,紅童子只來得及回頭,劍尖便刺進了他的左眼,摧枯拉朽的力度破開血肉,將他釘在了洞壁上,他眼中留下深深的血洞,在背後濺開四溢的血花,詭異又豔麗。

  何沖有些膽寒地回頭,紅童子雖不是人,可看上去仍是孩童模樣,若要換他,怕是也做不到如此果斷不留情地出手。

  可紅童子似乎卻毫不在意,儘管面上表情痛苦,卻掙扎著露出一抹詭異的笑,伸手握住釘在自己眼眶中的劍身,硬生生抽了出來,帶著血的皮肉殘渣還掛在上面。

  哐當,紅童子將染血的劍仍在地上,就這樣掙扎著站了起來,一股股熱血從眼眶的血洞中湧出,將他稚嫩的臉染得面目全非,與身上的紅衣連成一片。

  他的面容和身形都還只是個孩童,然而這滿身的血和面上的邪氣,卻好似修羅一般。

  「還是被你們找來了。」他沒有半分慌張,反倒還算平靜,甚至帶著些挑釁,踢了下地上不動了的白童子,輕蔑地說道:「都怪這個廢物。」

  十六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白童子,他面上沒有一點血色,白衣已被沾污,從胸膛流出來的血不斷在白衣上暈開來,小小的手攥著,落在地上一動不動。

  血液在躁動著,耳膜裡只剩下一陣陣的轟鳴聲,十六的腦子不再轉了,後知後覺地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為什麼?」

  紅童子有些失力,卻還是靠著牆,臉上浮現一點甜蜜的笑,他笑得那樣甜,襯著滿臉的血,反而越發顯得詭異。

  「誰叫他不聽話的,不聽話,自然就要換掉。」

  十六不懂如何與這樣天生的惡童辯駁,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隱隱發抖,終於忍不住吼道:「你放火害人,本來就是罪過,天地不容!」

  她不會罵人,眼睛都氣紅了,卻也只能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反觀紅童子,卻不斷從孩童的口中,吐出刺骨的話。

  「若是有罪,他不也一樣是幫凶嗎,你又何必做這假惺惺的姿態。」紅童子睜著流血的眼,帶著惡毒的愉快,盯著十六。

  「他……他與你不同!」十六有些結巴地喊道。

  「有什麼不同!」紅童子卻像盯住了獵物一樣,語氣瞬間變換,惡狠狠地說。

  「他是救火,你是放火,你們一樣從那馬戲班子裡受苦,卻一個向善,一個向惡,這便是最大的不同!」

  可紅童子聽了這話,卻突然咯咯地笑了出來,聲音似稚童般清脆,卻無端端讓人脊骨發寒。

  「他是不是和你說,他是被花子拐走的,還說是馬戲班子起了火,逃出來的?」

  十六突然起了不詳的預感。

  紅童子笑了起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從嘴中吐出可怕的話,「他根本不是被拐走的,是死了親娘,又有了後娘和弟弟,被賣給馬戲班子的,沒有人要他,誰都不要這個可憐蟲。」

  「還有那場火,你以為是怎麼起的,那是我們一起放的,策劃了好久,全部關在屋子裡,就聽著那群傻瓜哭著喊著拍門,求我放了他們,可我偏偏不放,我就在門後面,聽著他們鬼哭狼嚎,最後什麼聲音都沒啦,可憐蟲,他們才是一群可憐蟲!」

  「後來我還去把那後娘還有便宜弟弟也給烤了,還把他們的肉都吃了,可惜都烤焦了,可憐蟲的肉,一點也不好吃。」

  他又指了下白童子,笑得天真肆意,「他也吃了,吃了好多呢。」正好一滴血從眼眶中落下,滴在地上,濺起小小的血花。

  「你這樣維護的,不過是一個和我一樣滿手鮮血的殺人犯,還被騙得團團轉,蠢貨,大蠢貨,真是個可憐蟲!」紅童子在對她的羞辱中興奮起來,不顧流血的眼睛,激動地說著。

  十六連眼睛都熬紅了,她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她無法否認自己的動搖,卻也為自己的懷疑而愧疚,反被逼到極限,受了刺激,不管不顧地就要衝上去。

  紅童子看著衝上來的十六,眼睛卻亮了下,手悄悄攥了起來。

  千鈞一髮之際,李玄慈卻更快一步,飛一般擋在前面,將和牛一樣紅著眼衝上去的十六攔在背後,腳尖一勾,將地上的劍拿了回去。

  「你算什麼東西,在我面前自作聰明,也有資格叫人蠢貨?」他唇角勾起,眼睛裡卻一絲熱氣都沒有,冷得如冰窖一般。

  真正的閻王爺不高興了。

  李玄慈啟唇,毫不留情地揭開殘忍的真相,「你和這白童子,是一體的吧。」

  這話終於刺破了紅童子狂妄、天真卻又從未真實的面具,他的面上頭一次閃過狂怒。

  一擊致命。

  這樣無能的狂怒,被李玄慈盡收眼底,他用殘忍的口吻繼續剖析著:「你的脖子上,也掛著一樣的長命鎖,連手臂上露出來的疤,都一模一樣。」

  「明明瞧不起,罵他是可憐蟲,為何又要對他後娘如此怨恨報復,剛才說起燒白童子後娘與弟弟時,你說的可是『我』,不是『我們』。」

  「你方才滿嘴的話,真真假假,暗地裡卻從來沒放鬆過對白童子的注意力,你想要的,是他的心臟吧?所以才故意出言激怒這個笨蛋,想拿她當人質換你帶走白童子。」

  紅童子低著頭,牙齒咬得死緊,臉上的表情像燒熔的蠟一樣扭曲,看上去彷彿一個成人擠進孩童的面孔裡,詭異而恐怖。

  何沖恍然大悟,出聲說道:「他們若是同一個活人煞分身而成的話,那麼應是命脈相連的,他方才想取回白童子的心臟,那麼心臟便該是他們的命脈,除此之外,哪怕火燒水淹,也奈何不了這活人煞。可如果刺中命脈,這活人煞便會消散了!」

  李玄慈眼神一變,舉劍向紅童子刺去,卻見紅童子仰天長嘯一聲,口中的虎牙變幻成獠牙,張口向李玄慈咬來。

  兩人瞬間纏鬥起來,紅童子卻越戰越猛,一口獠牙尖銳駭人,險些咬下李玄慈一條手臂,他只能暫時閃避開來,然後飛快用劍在手心劃過,他的血在劍刃上閃過一點紅光,接著如閃電般刺進紅童子身上,可惜刺偏了些,只刺中了肩。

  十六則快步衝到白童子身旁,抱起他來,急急地喚著,聲音裡忍不住夾雜了些泣意,可血還在流著,白童子臉上已沒有任何血色。

  一滴淚落了下來,正好打在他的唇上,從唇縫裡漏了進去,白童子的眼皮動了動,終於睜開來。

  他的眼睛裡幾乎沒有了光,瞳孔渙散放大,無法聚焦,半天,才終於微弱地叫了句,「姐姐」,又輕輕笑了下,掙扎著說道:「姐姐,好痛啊。」

  更多的淚,隨著這句姐姐,落了下來。

  白童子卻像沒有察覺一樣,繼續艱難地說著:「姐姐,我……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才想起來,腦子裡多了好多可怕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了。」

  十六吸了下鼻子,哄他道:「沒事,那就不想了,有個好厲害的人答應了我,可以保住你,我可以保住你的。」

  白童子卻搖了搖頭,手指費力地抬起,指著自己攤開的胸膛,說道:「我剛才都聽到了,把心臟取出來吧,我不想再讓自己害人了。」

  十六不停搖頭,不停重復著:「不是你,你沒有害人,不是你害的。」

  白童子看著她,輕輕笑了,說道:「我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我們是同一個魂魄分化出來的,我把魂魄中所有的善都佔掉了,他把所有的惡都佔掉了,所以他才會那麼壞,才會害死那麼多人。」

  「姐姐,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你幫幫我吧,不要再讓我繼續造孽了,我想去見娘親,我好想她。」

  白童子身上的血越流越多,白衣已經要全染紅了,唯獨那雙眼睛,死死盯著她,即便已經快要看不清了,也不肯閉上。

  十六沒有說話,只是手還在徒勞地按著他胸口上的血洞,半天,終於吐出一個字。

  「好。」

  白童子輕輕笑了起來,現出臉頰上小小的酒窩,「姐姐,鼠娘娘,我不知道它算好算壞,可如果你能幫它解脫,還是求你幫幫它吧。」

  他看著十六的眼睛,終於說出最後的告別,「你真像我的姐姐,我可以這麼叫你嗎,姐姐,送我去找娘親吧。」

  十六的手,終於鬆開了他不斷流血的胸膛。

  紅童子那邊,與李玄慈打得難捨難分,可終究被李玄慈純陽血所傷,越發落了下成,終於張開血口,噴出漫天大火來。

  李玄慈躲閃不及,手臂被火舌燒過,紅童子目中現出精光,正要乘勝追擊,臉上得意的笑容卻突然凝固了。

  身後,十六將自己的匕首舉到空中,壓抑住手指的顫抖,最終將匕首刺進了白童子的胸膛。

  「不!」紅童子大叫道,然而終究來不及了,他的胸膛也閃出刺眼的紅光,跪倒在地上。

  紅白童子的身體同時如同在火焰裡燃燒起來,逐漸成了一片一片的碎片,火光中,紅童子不甘地掙扎著,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粉碎,在消失的最後一刻,口中喊道:「青陽大人不會放過你們的!」

  便徹底化作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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