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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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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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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0:51: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我知道

  「誰會喜歡殺人啊?」

  等答完了,才有些尷尬地意識到,身旁這人,似乎就很喜歡。

  她微微垂了頭,想就這樣把這事揭過去。可偏偏李玄慈也不言語了,瞧不出表情,就這樣淡淡地看向前方。

  十六暗暗咽了口水,心裡的直覺往腦門兒突突,若是就這樣拖過去,定然會有後患,可她又不願說謊,何況,她說謊也從來瞞不過李玄慈。

  她磨蹭了一會兒,有些別扭地嘆了口氣,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心裡的實話。

  「我們道士是不好殺生,豬啊羊啊,都得等它臨老自死,才能吃肉。」

  「可我實在愛吃肉,無論念多少經,我還是愛吃肉。」

  「你呢,你殺人是為何?」

  她說得極小聲,只有一點氣音灌進人的耳朵,李玄慈聽了也無甚反應,依然冷漠地望著前方。

  他在打量著前面的身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地上那具屍體已經被他拆解得差不多了,一塊塊肉被吞噬殆盡。

  啃完最後一口骨血,那個伏在上面的身影原本如犬狗一樣彎曲的背脊,慢慢伸直了,就這樣依靠雙腿站了起來,沖著天上的涼月,顫慄著挺起了身軀,月光打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個近似於人的影子。

  接著,那個人一樣的身影,有些僵硬地朝林子那邊走去,動作還有些遲緩,彷彿在揉碎凍僵的關節。

  李玄慈還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兀自站了起來,暴露在月光中。

  鏗的一聲,是劍出鞘的金鳴之聲。

  這聲音驚動了前面正要走開的身影,他回頭,看到生得整齊又乾淨、穿著光鮮衣著的李玄慈,眼中湧出一股野獸的貪婪。

  血肉,新鮮又高級的血肉。

  沒有猶豫哪怕一瞬,那人便弓起背,朝這邊奔來,這次他沒有再如之前那樣,四肢並用在地上爬行,而是靠兩條腿飛快地襲來。

  李玄慈看著他奔來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接著便迎了上去。

  他飛身一躍,點過身前的巨石,借力向前跳去,手上的劍如利刺的冰錐一樣,直直向前面撲來的身影刺去。

  卻被那人張開的手爪緊緊抓住,尖利的指甲扣著劍身,劃出極刺耳的聲音。

  李玄慈眼中卻閃過殺戮的快感,橫劍一挑,就直接用著衝撞的蠻力,生生將劍抽了出來,也將那人握著劍身的手從指節處直接劃斷,齊齊落下。

  「不自量力。」

  他嘴裡吐出幾個字,再次將劍提了起來。

  對面那似人非人的身影嚎叫起來,被激怒到極點,痛苦反而更加刺激了貪欲,更加凶猛地撲了過來。

  可惜都只是飛蛾撲火,李玄慈乾脆俐落地在他身上刺了幾個洞,汩汩鮮血從傷口中不斷冒出,但即便如此,那人也像失了心智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再衝過來。

  最後,李玄慈給了他個了結,利劍直刺心臟,穿胸而出,再無掙扎。

  拔劍,血湧,身倒,人亡。

  他回頭,被紅繩束起的高馬尾隨著動作微微搖晃,一輪低低的月亮垂在林上,涼薄的月光勾勒著他的側影,雪亮的劍上,有骯髒的血從鋒刃上劃過。

  滴答,是血落進泥土裡的聲音。

  「殺便殺了,何來理由?」血滴落的瞬間,他終於回答了十六的問題。

  「這世間萬物,我所能握住的,只有手中的劍。」李玄慈提起劍,看著上面月華流轉的光芒。

  「那我憑什麼不能用好它?」

  言罷,李玄慈望向十六,眸子裡是毫無遮掩的狂妄,他終於將自己赤裸地剖在她的面前。

  十六愣了下,她方才不過隨口一問,為何氣氛一下子變得這樣微妙又嚴肅?

  何況自己又不是第一次見他殺人,若他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善人,早就連十六自己的性命就丟掉了。

  「我……我知道呀。」

  她說完,見李玄慈目光越發深幽,更加有些摸不著頭腦,她已經說了自己知道了,幹嘛還這樣盯著她。

  轉念一想,方才李玄慈說了這麼些狂傲的話,還特意耍了一套劍,花裡胡哨的,如今還站在那瞪她,倒像是在等待後續一般,莫非是暗示她什麼?

  十六撓了撓頭,最後擠出一句誇讚,「你舞劍舞得挺好的,又快又利還漂亮,比我們師門的人都好。」

  想著又覺得是不是吹捧得還不夠,補了句,「若你有空,也教教我吧,也好讓我防身自保。」

  李玄慈也靜了下,然後低下頭,莫名其妙地低低笑了起來。

  十六瞧他總算正常些,不再是那副滿身凌厲又桀驁的傻樣,心裡也鬆了一口氣,顛巴顛巴湊了過去,看著地上的屍體,打了個冷顫,揪著李玄慈的袖子說道:「能走了吧,可真夠噁心的。」

  吃了屍體的屍體,可真是讓人半年不想吃肉了。

  方才斬殺無赦的李玄慈,此刻袖子上那點微不足道的力度,卻牽動了他往前走。

  十六拉著他走在前面,沒有回頭,就這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

  「以前我不知道,可遇著你以後,我也沒覺得你殺了什麼不該殺的人啊。」

  她一臉「快走快走」的表情,跟老牛拉梨一樣在前面拽著他,沒看見身後的李玄慈,輕輕翹起了唇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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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1:47: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路

  兩人繼續往密林裡走去,還不知前方又有什麼會等著自己。

  這鬼地方有多邪門,十六算是領教到了,真是吃人不吐骨頭,她踏在厚厚的落葉上,都忍不住起了怪念頭,這樹生得這樣茂密,怕是吸取了多少活人的骨血才養起來的吧。

  想到此處,她禁不住輕輕打了個顫,拽著李玄慈的手愈發用勁。

  李玄慈看著自己內裡都繡了細細雲紋的袖口,被捏成了皺巴巴的酸菜,眼中略略有些嫌棄,卻也沒有作聲,任她一路牽著自己。

  他們往林子深處扎去,月亮漸漸被枝葉分割得破碎,間或從樹影間漏下一點光亮,淒淒散散地落在二人靠在一起的身影上。

  這裡連鳥的聲音都沒有,越走得深,十六心中就越是有些打鼓,腳步稍稍慢了些下來。

  忽覺得手腕一熱,李玄慈反握住了她的腕子,加快了腳步,將十六拉到身後,自己走到了前面。

  十六有些愣,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或許是察覺她沒跟上,李玄慈雖未回頭,卻收緊了握著她的手,指腹上磨出的薄繭,劃過腕骨上伶仃一點突起,手心的溫度從皮膚裡透了進去,撩撥得人心慌。

  她心裡有些慌,卻又莫名覺得安全,只能低了頭,什麼都不想,就這樣一步一步,踩著李玄慈的影子往前走。

  他倆一腳淺一腳深地繼續走,四周只有踩在落葉上的簌簌聲。

  可偏偏在這時,遠處傳來輕得跟細柳葉一樣的哭泣聲,一路穿過暗處的陰影,被吞噬得隱隱綽綽,剩下個鉤子一樣的尾音,直鑽進人耳朵裡。

  李玄慈和十六同時往那邊望去,卻只見到極淡一個晃動的影子,瞧不分明。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十六有些擔憂地說道:「怕是有詐。」

  李玄慈淡淡看了一眼那藏著古怪的暗處,「有動靜總比沒動靜強,若前面真有那不自量力的,除掉便是。」

  這話倒不是空談,李玄慈的身手加上純陽血,輕易還真吃不了虧,於是二人便循著這哭聲找去了。

  為防著有陷阱,李玄慈一步一步都走得極謹慎,十六也豎了耳朵,眼睛瞪得和兔子一樣,一點動靜都不放過。

  可剛覺得靠近了些,那細細的哭聲便又聽不分明了,二人徹底進入到林子的暗處,比之前都要暗得多,倒是有些進退兩難。

  李玄慈眼中沉沉,十六則掙扎著想抽出手,去懷裡掏出火符,她身上的火符有限,方才借著月光還算能看得清,所以才想留著以待不時之需,如今陷入徹底的黑暗中,到了該用的時候。

  可她剛動了下,李玄慈便狠狠扣緊了她的手腕,十六連忙想開口說出打算,正巧這時,那古怪的哭聲又傳了過來,這次,離得更加遠了。

  他們又循著這聲音繼續走,等走近了,聲音便又離遠了,這樣循環往復幾次,他們所行之路,竟然慢慢越來越光亮,壓在頭頂的密林也逐漸變得稀疏。

  等到那哭聲最後一次響起時,十六扯了扯李玄慈的袖子,想要說些什麼,李玄慈回頭時,眼神卻帶著了然,用眼神示意她先別說話,牽起她,繼續往哭聲所指引的方向引。

  他們眼看就要經過一片林子的轉角,前路甚至已經能看見大片落下來的月光,李玄慈一手提著劍,一手牽著十六,毫無遲疑地大步向前邁著。

  突然,他一個轉身,飛快抬起手,十六也配合默契,一下子便蹲到地上,屈在他腿邊看起了熱鬧,騰出空間讓李玄慈的劍從手中擲出,朝著遠處的一棵樹刺去。

  劍挾著烈烈風聲破開虛空,雪亮的劍尖反射著隱約的寒光,深深沒進樹幹中,發出沉悶的聲響,直刺透了整棵樹幹。

  「出來,否則下一次,刺的便是你的心臟。」李玄慈的聲音響起,在幽謐的林間輕輕迴蕩,話中意味卻令人汗毛直立。

  接著響起的,卻是十六探著頭說的有些煞風景的喊話聲,「他的劍可快了,你跑不掉。」

  倒透著股稀奇古怪的炫耀之意。

  李玄慈低頭看了眼十六,她蹲得跟團雨後長出來的蘑菇一樣,眼裡閃過一絲笑,隨即抬頭看向那棵樹。

  四周靜了一會兒,然後一個人影從樹後走到光亮中。

  可那竟然是一個小小的女娃娃,扎著羊角辮,穿著有些舊的棉布蘭色衣裳,豆綠的繫扣都掉了一顆,耷拉下來一角,大褂下擺被洗得發白,衣裳上有不少被樹枝劃破的痕跡。

  還依稀看得出來這女娃臉蛋生得有些短圓,可大概是被餓的,頰上都沒了多少肉,襯得那雙黑眼睛越發大了。

  她有些怯地挨著樹幹,打量著前面的兩個人,小聲開口:「我……我沒有要害人。」

  十六看到竟是個女娃娃,便想站起來同她好好說話,但是方才蹲得太用力太實在,如今腿都麻了,起身時有些站不穩,於是連忙扒著李玄慈用力,扯著他的衣服站直了。

  「你別怕,我知道你沒有要害我們,你是把我們往這林子的出口引,對不對?」

  方才他們便察覺,那哭聲似乎刻意在等他們靠近,然後再引他們繼續向前,而越往前走,樹林竟漸漸變得稀疏,眼看便要尋到出口了。

  這樣詭譎復雜又暗藏殺機的密林,若不是她指引,他們兩個怕是要走許多冤枉路,可能都還在原地鬼打牆。

  雖說李玄慈不懼妖邪,但畢竟體力總不是無窮無盡的,若真是車輪戰,倒也吃虧。

  想到這,十六便放緩了聲音,誘著那女娃娃過來,「我猜,你也是從外面掉進這怪地方的吧,你既然願意幫我們,應該也是覺得我們不是壞人吧,既然如此,你能再幫幫我們嗎?」

  十六自小便摸索出一條道理,比起幫助別人,有時候反而是開口讓人幫忙,更能使他人放鬆防備、建立信任。

  她自小便拿這條對付外門的師兄弟們,幫她餵過幾回豬後,待她反而更加親近,她再送些吃食回報,便更有理由讓師兄下山時採買些東西了。

  果然,那小女娃娃聽了她的話,又從樹幹旁站出來了些,問她:「要幫什麼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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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1:48: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黃雀

  那小女娃娃聽了她的話,又從樹幹旁站出來了些,問她:「要幫什麼忙啊?」

  奏效了。

  十六暗暗抿起唇角,沖她招了招手,讓她走進些說話。

  或許是十六身上天生便帶著那股子熱乎乎的親熱勁兒,特別是當她不再刻意遮掩的時候,便如同冬日裡燒得熱旺旺的爐子,那女娃娃也被誘得走近了些,怯怯地望著她。

  「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到這來的嗎?」十六心中已有了猜測,可還是想聽女娃娃自己說。

  那女娃低頭揪起自己的下擺,偷偷抬頭看她一眼,見十六還是那副笑模樣,然後才小聲開始說了起來。

  「我是和哥哥一起被趕到這兒的。」她抬頭,眼睛裡有亮亮的東西閃動,「以前我們住在北邊,村裡面連續遭了災,好多人都被趕了出來,路上還碰到了老鼠,膽子大得很,連人都敢吃,趙家妮妮就是這麼不見的,找到她的時候,腦袋上都白花花一片骨頭。」

  她說著,圓圓的眼睛裡湧現出駭意,彷佛那破碎的屍體又重新出現在面前,小小的身體也顫抖起來。

  果然。

  她猜得沒錯,這女娃娃也和雅娘一樣經歷,看來這紅童子放火,鼠娘娘生疫,迫使許多人出走淪落為流民,再以鼠驅趕,將他們趕到這個幻境當中。

  可這是為什麼呢?

  十六忖了片刻,繼續問道:「你方才說,你和哥哥一起來的,那他如今在哪呢?」

  那女娃娃眼裡含著的淚變得更加大顆了,忍不住帶上一點哭腔,「哥哥,哥哥也被吃掉了。」

  「起先,哥哥一直護著我,這兒的妖怪太多了,哥哥只能帶著我不停地躲,不停地藏,這兒都被我們摸熟了。」

  「可兩天前,還是有妖怪發現了我們,哥哥就把我藏進樹洞裡,自己去引開它,結果……結果就被吃了。」

  女娃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哭得鼻涕泡都冒出來,說話一哽一哽的,自露面起,她在這樣的詭境中一直有種超乎年紀的鎮定,可現在卻到底流露出孩童的稚嫩和無助。

  「那你這兩天是怎麼過來的?」十六面露不忍,問道。

  「我躲在樹洞裡,挖些樹根上生的蘑菇吃,再接些露水喝,等到白日再出來就沒有那麼多妖怪了。」

  難怪,十六點點頭,繼續問:「你摸熟了林子的路,所以才能幫我們走出去,不過,你既然幫我們,難道不想幫幫自己嗎?」

  這話中有深意,李玄慈側首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十六的話,似乎打動了女娃,她有些猶豫地看向十六,瞧見十六臉上透著熱乎的笑容,總算怯怯地開了口:「我幫你們走出林子,你們能不能帶我一起出去?」

  女娃娃的眼睛裡閃著光,在這晦暗不明的林子裡,迸發出再赤裸不過的活下去的渴望。

  十六抿了嘴,「我們若能走出去,自然可以帶你一起,只是我們還要找到幻境背後之人,才能再尋出路。」

  女娃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即拍了下手,說道:「說不定我能帶你們找到,之前東躲西藏的時候,我和哥哥就發現了有一處地方,無論白日夜裡都沒有妖怪,我想,那裡可能藏著什麼東西。」

  十六眼睛也亮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裡肆虐的怪物這麼多,獨獨一處地方沒有妖怪的話,肯定有蹊蹺。

  那個女娃大概是在這地方待久了,心思也格外敏銳,看到十六的表情,便立刻自告奮勇領路在前。

  十六跟了上去,李玄慈則一直冷眼瞧著,此時看她興高采烈的勁頭,便什麼也沒說,跟了上去。

  他們一路出了林子,清亮亮的月光灑下來,將前路照得光亮了些,三人往前走著,十六還不時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林子外倒也不比林子裡好多少,沒走多遠的平坦路,便又進了峽谷,兩邊山崖聳立、奇石嶙峋,將大半月光都擋住了,變得有些昏暗,只留下極窄一條主路,又不斷分叉交錯,小路極多,兩旁層層疊疊的岩層,將前方的光景擋得嚴嚴實實的,一不小心便容易走丟。

  那女娃娃走在最前面,個子小,卻極為機靈敏捷,不時就被石塊擋住了身影,十六有些急,不由加快腳步跟了上去,倒是李玄慈不慌不忙,悠哉悠哉走在最後。

  那女娃邊走邊說:「這裡從來就沒有妖怪,你們放心吧,跟我走就是了。」隨即又回頭,看見十六在後面,便好心回來拉她,牽了十六的指頭,拉著她往前走。

  十六被她帶得漸漸加快了腳步,不留神兩人已與李玄慈拉開了些距離,正好拐過一個拐角,便徹底聽不見李玄慈的腳步聲了。

  女娃小小的手,牽著十六的食指,搖了搖說:「哥哥,這好黑啊,我有點認不清了路了。」

  十六想了想,對她說:「那我給你點個亮,你好好認下路。」

  女娃乖乖點點頭,十六便鬆了手,到自己懷裡掏火折子,火折子數量雖少,可該用的時候還得用。

  偏偏這時,怎麼也找不著那火折,於是十六往前幾步,低頭認真掏起自己的兜來。

  而在她視線之外,小女娃原本楚楚可憐的面容上,一張大得異乎尋常的血口裡,滿嘴的獠牙露了出來,正無聲地靠近著她。

  而那隻曾經牽著她的手,生出了極為尖利的指甲,還閃著青色的光芒,詭異非常。

  十六還在掏著兜,那長長尖尖的指甲,頃刻便要觸到十六纖弱的後頸。

  此時,一條火龍竄了出來,十六一個轉身,指尖夾著火靈符,不斷催動著咒語,那條火龍便像真的活了一般,上下翻騰躍動,將現出猙獰面目的女娃娃困在其中。

  十六一邊辛苦催動符咒,一邊口中大叫:「李玄慈,魚上鉤了!」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現在轉角,十六一見到他,眼睛便放了光亮,與他交換了個眼神,微一點頭,便收了火龍回來。

  而李玄慈則立刻搶了這個空,在火龍消退的一瞬間,劍便刺了過去,正中肩膀,將她釘在岩壁上動彈不得。

  十六舉起手掌使勁搧風,給自己被火龍熱紅的臉降溫,小手忙得很,還不忘落下狠話。

  「你拿我當笨蛋,我還拿你當冤大頭呢,我可不蠢!」

  她剛剛那條火龍如此威風,可算大出了風頭,如今正得意得很,因此話也說得格外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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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1:48: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三章 凌遲

  「你拿我當笨蛋,我還拿你當冤大頭呢,我可不蠢!」

  十六得意得很,尾巴快要翹上天了。李玄慈看著她那得瑟樣,眼尾如春水暈出一痕,隨即又平復不見。

  那女娃如今面目詭異得很,還是那副乖巧白淨的面皮,可嘴裡的獠牙卻生了一層又一層,又尖又密,如同長滿結石的內臟被剖開時的模樣。

  她咆哮起來,那密密的獠牙便隨之而動,顯得更為駭人,尖銳的指甲上撩著詭綠的光芒,如今正猙獰地朝他們舞動。

  十六被她這嗷嗷叫的陣仗弄得朝後退了一步,躲到李玄慈身後,扒著他的袖子,探出身來叫囂:「你凶什麼,小心我們收拾你!」

  李玄慈瞧都沒瞧一眼這狐假虎威的小混蛋,直接面向被釘在岩壁上的女娃,說道:「選吧,是自己痛痛快快說,還是等折磨得剩一口氣再說。」

  被釘在岩壁上,劍尖深深插進岩縫裡足有一寸多深,可即便這樣,她還是不顧,掙扎著往前,生生讓劍刃捅過肩上的血洞。

  十六瞧她這不死心的樣,又多探了一點身子,憋著勁兒用蓋過低嚎的聲音喊道:「你鬥不過我們的,我一早便看出來了,你是裝的。」

  「你之前說,東躲西藏把這片都摸熟了,可既然你都知道這裡沒有妖怪,為何不躲在這,反而要躲到妖險異常的林子裡,豈不是自相矛盾?」

  那女娃聽完,白著一張臉,露出一點詭異的笑,終於開口了,只是變成了稚嫩與嘶啞混合的詭異之聲,「看來你們從我說出這裡無妖開始,便懷疑我了?」

  十六搖搖頭,說道:「不止,你若真指望我們帶你出去,方才直接現身便是,何須裝神弄鬼、假作哭聲引路?你分明便是故意先做出一副詭異之態,待我們揭穿後便更容易對你放下戒備。」

  這計策倒真是善於揣度人心,人總是對陌生的人和事充滿戒備,可若是先在外面裹上一層假皮,待他人親手挑破後,自然就以為藏在下面的便是真相,很少會想到這看起來可憐無助的女娃娃,才是那層致命的偽裝。

  那女娃娃冷哼一聲,還未說話,十六又接著說道:「不過,懷疑你,是自你露面便開始了。」

  「這怪地方,既有倒吊著的長舌怪,又有那跟犬狗一樣的怪物,都是看著像人,卻又不是人,我方才正好看過一場爭鬥,原本靠四肢著地的怪物,吃了另一方後,就像人一樣站了起來,再想想之前遇到的更有人模樣的長舌怪,我便有了猜測。」

  「自那時起,我便懷疑,這地方的妖怪,是吃的怪物越多,便能越像個人一樣活著。所以你,要麼是真的誤入此處的女娃娃,要麼便是吃了無數妖怪才修得這副皮囊。」

  那女娃獰笑起來,尖細的獠牙隨著詭異的笑而在口中蠕動著,分外噁心,說道:「那你還敢跟我走?」

  這回十六未答話,李玄慈先開口了,「要引人上鉤,卻也要有餌才行,滿口的謊言裡,自然也摻了真話。」

  十六點點頭,他們如今也什麼好被騙的,困在林子裡出不去,才更加麻煩,何況,有李玄慈在,便是陷阱,也能被他踏成坦途。

  那女娃詭異一笑,從口中流出血來,參差的獠牙被染得血紅,她卻能將血沫乾脆俐落地吐掉後,開始討價還價起來:「放了我,我便把知道的全告訴你們。」

  李玄慈沒有立刻答話,只是信步上前,姿態閒適得仿如春日踏春游船的貴家少年,可吐出的話卻那般無情又高傲。

  「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話音未落,他便握了劍柄,狠狠地往她破開的傷口處鑽,然後使勁拔出劍來,未給她任何逃離的機會,便又狠狠刺穿另一邊肩膀、手肘和手腕,挑斷其中經脈,連骨頭都被絞碎了。

  那女娃恨恨尖叫起來,獠牙如同蠕蟲一樣在口中胡亂牽動,尖銳的指甲想要去抓他,無奈兩手皆廢,再無力抬起,只能氣惱地看著他。

  「這便受不住了?」李玄慈輕輕歪了頭,高高扎起的馬尾輕輕晃動,髮梢從肩上拂過,看起來不過天真少年模樣,話語之意卻越發血腥。

  「我還要把你身上的肉割下來呢,一寸寸剜,片到極薄,再餵你吃下,直到最後,能透著隱隱的一層薄肉,看到裡面的內臟,那時候,便能看見你的胃臟是如何消化自己的肉身的。」

  「原湯化原食,自相殘殺,豈不是很有意思?」

  他這話雖是恐嚇,可眼裡的蠢蠢欲動卻是真的,即便是身前這吃人無數才修得人身的女娃,眼裡也忍不住流露出恐懼。

  只有十六在後面翻了個白眼,這個小變態,又原形畢露了,他要真片魚一樣拿刀片這妖怪,還要塞給妖怪吃,那她便要立刻嘩啦啦吐一地,以顯示自己不與之同流合污的浩然正氣。

  好在,那女娃似乎被唬住了,便不用十六吐一地來表現自己的大義凌然了。

  眼前這人雖看起來是個矜貴的小公子,可只有妖怪,才能如此清晰地分辨出同類的氣息,這是個瘋子,比自己還不好惹的瘋子,而她這樣的妖怪,最懂得用直覺識別真正的危險。

  「我說,我說便是了。」那女娃啞著嗓子說道。

  「方才我說的,也不全是撒謊,我確實是被趕出來的流民,不過我是胎裡帶了侏儒病,所以看起來如同孩童一般。」

  「被趕進這裡的人,初時還都正常,不久就全出現了怪狀,一個個變得如野獸一般,只會爬地而行,渴求生肉鮮血,便開始自相殘殺。」

  「後來,大家發現,只要吃了旁人的肉,便能恢復些模樣,也變得更加厲害,廝殺就更嚴重了。」

  「那你呢,你身量矮小,如何取勝?」十六湊了過來,細細聽著,忍不住打斷問道。

  「我身量小,因此發作得也格外早,可我智力並非真正無知小兒,很快便察覺到了異常,所以在其他人還未完全變異之前,便想法子誘使他人進入陷阱,吃肉喝血,早早就得了自保之力。」

  難怪,十六點點頭,這可真是意料之外,沒想到是個侏儒症,還是個如此狠心之人,要知道常人突陷此境,哪怕為了自保,恐怕也難以立刻下決心去吃人,她卻反利用這個機會,毫不猶豫設陷阱害人,心思之深、之狠,實在不容小覷。

  「這裡又通向何處?」李玄慈問道。

  「這裡,我也不知道。」那女娃血流得太多,連聲音也弱下來。

  李玄慈半點不著急,只是伸手又要去拔劍剜肉,那女娃連忙開口:「我是……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最厲害、吃了最多同類,恢復了常人模樣的人,最後都往這邊走,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本來打算吃掉你們,徹底恢復原貌,便也從這裡進入,去找出口。」

  她徹底吐了個乾淨,再也說不出話來,身上血流得洶湧,面上現出青白之色。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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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2 01:48: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夢幻泡影

  豔色的血從破開的傷口汩汩湧出,似乎還帶著鮮活的熱乎氣,濺在灰蒙的岩壁上,如同澆在雪地裡的熱水,瞬間凝開深刻的痕跡又迅速消散難見。

  李玄慈的劍還刺在女怪的身體上,稍一動,便如牽動了木偶上的連線一般,讓她一陣陣瑟縮,清秀面皮下深藏的滿嘴獠牙也隨之微微蠕動,像往血肉裡鑽的活蟲,令人只覺胃中翻騰。

  十六皺了下鼻子,總覺得這些妖怪是不是都十分不講衛生,吃人吞怪後連口都不漱,一股子血腥味蓋都蓋不住。

  該問的也已問完,李玄慈收了劍,那女妖怪一下子癱軟下來,只能勉強抵著岩壁站立。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放我走吧。」

  女妖怪眼神閃避,然後一個不注意便從旁鑽出,奮力往外逃著。

  可李玄慈再次刺出的劍,也依然乾脆俐落,流星一般閃爍一痕光華,便直刺心臟,取了她的性命。

  十六眼睛瞪大了,轉向李玄慈,問道:「就……就這麼死了?」

  李玄慈側頭瞥了她一眼,「你要把自己的後背,留給這樣的人?」

  十六再無話可說。

  他們這一路,凶險非常,前路渺渺不知多少明槍暗箭,這女怪心思狠絕,百般算計,若真是在自己的退路上埋這麼一個隱形陷阱,實為不智。

  他們順著之前的路,繼續往更深處摸索。

  兩邊陡峭的岩壁逐漸變窄,腳步聲在狹谷中折返迴蕩,越往下,越似乘著扁舟,順著激流浪蕩的壺口河道顛簸而下,轉瞬便要小心跌入那粉身碎骨的斷崖瀑布中。

  他們行走在一片迷濛中,有眼等於無眼,而他們迎來的不是瀑布,而是在黑暗中的滑道,一腳踏空,還來不及叫,便雙雙跌進了腳下突然生出的暗道。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頂著十六的脊骨,一陣陣酸往心尖上掐,十六卻狠狠咬住了唇,絕不肯沒出息地叫出聲。

  只有手被她掐得生疼的李玄慈,知道這人暗裡肯定嚇得不輕,抽了手摟住她的腰,將十六納入懷中,抱著她,墜入更深的黑暗當中。

  「別怕。」他的下巴抵在十六的發頂上,低低的聲音,像一根羽毛的碎屑飄進耳朵裡。

  感知在黑暗中失去距離,暈眩模糊了界限,他們兩人不知不覺彼此相擁,纏成互相依偎的形態,像兩棵藤,曖昧糾纏。

  耳邊傳來的沉穩的心跳聲,成了十六在這漫長的墜落中唯一的知覺,真切又實在,在離她不到幾寸的地方鮮活跳動著。

  在這無邊的黑暗和好像落不盡的下墜中,在這一刻,他們只有彼此,再無旁人。

  就在她似乎要在這黑暗中被完全麻醉的前一刻,眼前突然光亮,刺眼到讓人禁不住流淚,他們從完全的黑暗一下子墜到完全的白晝中,耀眼得如同白日劃過的流星,極致的純白反而更為妖異。

  砰得一聲,十六與李玄慈終於跌到了底,她跌得渾身酸痛,花了會兒時間才終於能睜開眼,才發現竟落進厚厚一片雲裡。

  十六齜牙咧嘴地掙扎著坐了起來,還沒忍住扒拉了下李玄慈,才好容易立直了腰,打量起周圍來。

  「這是什麼怪地方?」十六忍不住問道。

  這兒竟然像雲端之上一般,滿眼都是望不盡的白晝,且那沒有一絲瑕疵的天空,就這樣低低垂著,這樣白、這樣耀眼,反帶來了說不清楚的壓抑感。

  而他們就坐在大團的雲朵之上,軟得一塌糊塗,幾乎要將他們的身體包裹進去。

  他們明明往下墜了這樣久,卻反而像升到了雲端,這一切都太詭異了,詭異到連光亮和白日,都如同藏著獠牙的風平浪靜。

  「哪都是路。」李玄慈環顧四周,「也哪都不是路。」

  到處都是一望無垠的空白,從任何一個方向都能眺得極遠,也因此任何一個方向都不是出路。

  「這兒一定不對勁。」

  十六掐了個破幻訣,口中念念有詞,再睜眼時,卻仍是一片安靜,她洩了氣,整個人耷拉下來,剛想嘆氣,卻突然覺得撐著雲朵的手掌底下突然一陣刺,彷彿什麼東西磨過。

  移開一看,卻什麼都沒有,她不信邪地摸了上去,依然是軟乎乎一團,雲的下面還是雲,什麼都沒有。

  十六咬了下唇,突然抬頭,眼睛圓得跟還結著白霜的黑葡萄一樣。

  「我知道了,這大概是能欺騙五感的幻覺之術,有辦法破解的!」

  可她剛高興完,就想起來一件事,破解這幻覺之術,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方才破幻訣也念過了,雖有點效果,卻終究是蚍蜉撼樹。

  若要徹底破了這幻覺,最最有效的,便是拿黑狗血抹眼,可問題來了,這鬼地方,去哪尋那黑狗血啊。

  她正苦思冥想,李玄慈卻先一步站了起來,掀起的袍角翻折,擦過她的指尖。

  十六愣了下,然後眼睛亮了起來。

  她現成就有一個比黑狗的陽氣還要勝百倍的純陽血在身邊啊。

  十六歪頭悄悄打量了下李玄慈,在心中掂量了下自己的分量,覺得應該可能或許差不多足夠能說服李玄慈,讓他劃道口子流點血吧。

  說實話,十六心中還是有些沒底,雖然原理感覺差不多,可無論是書上還是師門,用的都是黑狗血,這純陽血雖然寶貴,可是否能和黑狗一樣起效,還真不知道。

  十六在雲上坐成圓圓一團,伸出一根短手指,小心地戳了戳李玄慈的膝蓋。

  李玄慈低頭,垂眼看她,眼尾微挑,如春風中的一痕細柳葉,而十六,便是那爬上柳葉的小甲蟲。

  「你能給我點血嗎?」她問得直接,乾脆沒說自己打算拿來作甚,這樣便是無效,也沒那麼丟臉。

  十六本還準備了大堆話來說服他,剛要張口,李玄慈卻已經提劍劃了中指,將冒著紅血珠的指尖遞了過來。

  那血珠一顆顆冒得滾圓,十六不過愣了一下,便有血滴滾了下去,她連忙站了起來,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一起,還溫熱的血浸潤在兩人相觸的皮膚上。

  十六用手指染飽了血,先墊著腳在李玄慈眼皮上劃過,只覺那層薄薄的眼皮底下,隨著她的動作輕輕動了下,指腹擦過長密的睫毛,有麻癢的錯覺。

  她愣了一會兒,才終於收了神,暗啐了自己一口美色實在誤人,然後收攏心思,也閉了眼,用血在自己眼皮上劃過。

  再睜眼時,依然是那漫天的白晝。

  十六剛要嘆氣,忽然,那空得一無所有的白日,頃刻間地崩山摧,轟然作響,白日晴空中整齊地破開一道道裂口,然後如被撕扯一般,天際便這樣轟隆隆裂成碎片,砸了下來!

  十六下意識抱了頭想蹲下,卻被李玄慈架住了手臂,強迫她繼續站直。

  隨之而來的,不是覆滅的疼痛,反而什麼感覺都沒有,十六試探著睜了眼,才發現換了天地。

  視線所及,全是赤裸裸的白骨地獄!

  抬首、四顧、低頭,昏暗中藏的全是密密麻麻的骷髏架子。

  被砸碎一半的眼眶正在空洞洞地與她對望,嶙峋的肋骨如刺般直指朝上,圍成一個虛圈,保護著早已腐爛到殆盡的內髒。一根根細長又腐白的腿骨插在壁上,尖銳的斷口足以刺傷任何血肉之體。

  這些數不盡的破碎的骷髏,彷彿與這昏暗的囚籠成了共生體,成了它的骨架,甚至讓人生了錯覺,這沉默的四壁正在隨著呼吸微微動著,帶動著這滿眼密密麻麻的白骨一起起伏。

  而他們就像被吞進怪物肚裡的獵物,變成這滿地荒骨中的一部分。

  萬里晴空之上,累累白骨之下,不過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片刻之間,便改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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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兩個李玄慈

  萬里晴空之上,累累白骨之下,不過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片刻之間,便改徹天地。

  這沉默又似活物的骷髏之冢,讓十六禁不住後退幾步,腳底卻踩上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才發現她之前坐過的地方,如今幻象褪去,不再是軟白的雲朵,而是從爛泥裡凸出來一根細細的指骨。

  她方才覺得硌著手掌的尖物,這是這節嶙峋的指骨!

  她禁不住吞了下口水,祖師爺爺,可一定要保佑十六從這平安出去啊,她可不想和這一肚子的白骨埋一塊兒呀。

  從這可怖的黑暗中,隱約可以望見一條通向遠處的白骨之路,十六剛打算掏出火折來照路,手還離開兜,就被李玄慈原樣按了回去。

  「明火不妥。」他簡略說了一句。

  被這麼一提醒,十六也明白過來,這裡環境密閉,又埋了如此多腐朽的屍骸,若輕易燃了明火,立刻燒起來都不一定。

  於是兩人便這樣往昏暗的洞穴裡摸索,十六想想那滿壁的骷髏,實在不想摸那牆,於是死死扒了李玄慈的手肘,尾巴一樣緊緊跟著他走。

  李玄慈自然也是絕不肯碰白骨的,好在他有劍,提著劍探路,倒也穩穩當當地往前走著。

  即便在昏暗中,十六也能感覺到他們正一路向上,腳下踩著的泥地變得越來越崎嶇,連呼吸也漸漸喘了起來。

  可她沒叫苦,只是沉默地跟了上去。

  他們走了不知道多久,上上下下不斷顛簸,卻依然沒個盡頭,前方沒有一絲光亮,只有無邊的黑暗和累累白骨,鋪滿了他們腳下的路。

  在十六腳步越來越沉之時,突然感覺手上扒著的李玄慈的手臂一下子收緊,只聽鏗的一下,如玉振金聲,傳來極清脆的碎裂之音。

  閃耀的碎屑飛擦過李玄慈的面頰,他絲毫不避,只順手抬了袖子,將大半飛濺的銀屑擋開。

  待一切平靜後,十六才睜眼,下巴靠在李玄慈抬起的手臂上,瞪著圓眼睛打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鏡子?」她看著滿地的銀屑,有些驚訝地問道。

  李玄慈點了點頭,他方才便察覺,這走道坡度似乎有規律,他們看似一直往前,實則是在一個上下起伏的環狀上來回折騰罷了。

  於是之後便一路留心,終於被他找到了這個以鏡子掩飾的暗口。

  兩人從那露出的破口鑽了進去,甫一落地,便發現這是個極寬闊、甚至望不到邊的山洞,裡面空空蕩蕩,只在正中間,擺了一方圓鏡。

  李玄慈將十六護在身後,慢慢靠近了那面圓鏡。

  那圓鏡上面什麼圖案也無,只用烏木彎成鏡框,倒透露出一股詭異的平靜。

  他停在鏡前一尺,光可鑑人的鏡面上,反射出他的倒影,如此俊秀、矜貴卻又冷淡的面容。

  可那本該忠實又沉默的倒影,突然浮現出笑容,襯著他眼窩上留下的血痕,隱隱倒似帶了紅妝,愈發妖異不似凡間。

  鏡子裡的人開口了,用著李玄慈的面容,和他的聲音。

  「你們終於來了,我等了好久。」

  本就是閻王一樣的人物,如今這般,更詭異非常,十六簡直頭皮發麻,全靠著多年裝模作樣的忍耐功夫,才沒有在面上露出驚惶之色。

  李玄慈倒比她鎮定得多,瞧著自己的臉在鏡子裡自顧自說著話,連根眉毛也沒動,回道:「你處心積慮,不就是想誘我們過來嗎?」

  「我得看看,折了我一員大將,還害得另一個抱頭鼠竄的,是什麼樣的人物啊。」鏡子裡的李玄慈,用堪稱愉快的口吻說著。

  「紅童子驅火,鼠娘娘散疫,搜羅流民無數,在這幻境之中看他們自相殘殺,總得圖點什麼吧?」李玄慈直刺核心。

  「嘖嘖嘖,俗人。」鏡子裡的幻影說道。

  十六瞪大了眼睛,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忍不住看起了好戲,李玄慈,那是何等高傲之人,向來只有他嫌別人,何曾被人說過俗氣。

  真是……

  太解氣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李玄慈聽了這話並未發作,反倒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倒似全然不在乎。

  他不反駁,也不問,那鏡子倒自己繼續開口了。

  「天之下,地之上,浮沉萬物,皆有所求,為欲來,為欲往,可世間偏偏愛做那矯飾之詞,忠孝仁義,皆為妄言。」

  「總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那有什麼意思,我偏偏喜歡懲善揚惡,豈不有趣得很?」

  鏡中的李玄慈,唇角浮現一抹愉快又殘忍的微笑,冷漠到極點,也肆意到極點,倒與真正的李玄慈,有了幾分相似。

  「所以那不仁不善、欺凌弱小、不容人的鄉民,能夠留在家中,那失了住所、柔弱無依的,反而被趕出來成了流民。」

  「而這裡,心思狠毒、同類相食的,能恢復人的模樣,不忍下手、抱有底線的,反而要被活活吃掉。」

  十六忍不住插了進來,眼睛裡有些不可置信。

  「沒錯,看著這群凡人,像狗一樣咬來咬去,豈不是很好玩嗎?」鏡中的李玄慈,笑得漂亮又凌厲,出口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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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跟著

  「沒錯,看著這群凡人,像狗一樣咬來咬去,豈不是很好玩嗎?」鏡中的「李玄慈」,笑得漂亮又凌厲,出口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真正的李玄慈,與鏡子中的自己兩兩相對,俱是劍眉星眸,甚至連那股子壓抑不住的邪氣,都如此相似。

  「那你呢,你又算什麼東西?」李玄慈啟唇,問得痛快又囂張。

  「我?我自然是你啊。」鏡中的「李玄慈」也同樣還以囂張的答案,「但我高於你,我沒有弱點。」

  「你身後的人,身上種了我的蠱蟲,我可以讓它乖乖地休眠,也可以讓蠱蟲,做許多你們都意想不到的事。」

  「這個地方,不止這一層,而每一層,都十分有趣,曾經有許多人想要上到最高點,可最後都讓我失望了。」

  「往上走吧,拚盡全力,像野獸一樣存活下來,給我點驚喜,別太無聊了。」

  說完最後一句,「李玄慈」眼角染上極濃的邪意,像一陣煙,就這樣消散了,鏡子裡一片空寂,再無一物。

  十六偷偷看看鏡子,又偷偷看看李玄慈,眼睛滴溜來回轉,最後小心翼翼地伸手,猝不及防地去拽下李玄慈垂在身後的髮尾。

  她指尖剛觸上髮尾,李玄慈便乾脆俐落地轉了過來,一把扣住她作妖的手腕,眼尾輕挑,就這樣看著她。

  在這熟悉又欠揍的目光中,十六總算鬆了口氣,說道:「還好還好。」

  還是原來那個討厭鬼。

  李玄慈目光灼灼,問道:「怕我被附體了?」

  十六抬頭看了他一眼,理直氣壯地點了頭。

  這地方那麼怪,方才那鏡子裡的幻象,和這人骨子裡的壞心眼,還真有那麼幾分神似,還蹭一下就化作黑煙不見了,她自然有些擔心。

  雖然眼前這人本身就有夠壞的,可她總覺得……總覺得這壞與壞,也總有哪裡是不一樣的。

  十六想不明白哪兒不同,便乾脆放下此事,朝向山洞深處,說道:「如今該作何打算?」

  「向上便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李玄慈回得平淡,其中意味卻堅定得很,半點不受方才的影響。

  向上行,找到那人,破蠱,誅殺,凡欲抵擋者,皆摧之,僅此而已。

  十六被他這莫名的淡定從容催得心中也呼呼鼓起了風,重重點了個頭,為表自己的支持,第一個轉身先往前走。

  剛跨了一步,便被李玄慈拽住了頭上盤起的髮髻,他輕輕扯了下,便像摟兔子一樣將十六拽了回來。

  「乖乖跟著。」

  說罷,便走在了前面,剩下十六手忙腳亂整理起歪了的髮髻,先是在背後瞪了李玄慈一眼,然後看著他往前的背影,輕輕抿了下嘴角,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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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銷金窟

  亦幻如夢。

  再睜眼時,李玄慈身處碧波之上,身棲於一小舟,搖搖晃晃,明明無風,也無人掌槳,卻鬼魅一般沉默地往前游著。

  他輕輕折眉,抬起手抵住額頭,對抗著太陽穴處鑽心的疼痛。

  記憶裡,十六勾著李玄慈的腰帶,跟著他往前。

  他們往山洞的深處走去,越往深處走,腳下明明平坦的路像是活了的肉塊一樣躁動起來,狹窄的通道開始收緊,氣息越發稀薄。

  李玄慈回頭望了下,來時的通道也已封存,他忖了一瞬,與十六對視,互相一點頭,便牽起她來,急速朝前奔去,抽劍攔在身前,隨時準備劃破這奇怪的肉壁。

  然而,前方湧來的不是絕境的壓迫,而是冰冷的洪水,從極狹窄的甬道盡頭奔流而來,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便將兩人淹沒。

  暗流洶湧間,李玄慈緊緊握著十六的手,不肯有絲毫洩力,十六小小的指頭也死死扣住他,在令人窒息的水中,握有那唯一一點溫暖。

  然而,更凶猛的暗渦捲了過來,下一刻,兩個人都失去了意識。

  記憶激烈地翻湧著,如同夜浪撩起暗裡的漩渦,一幕幕浮了上來,卻又被吞進水底,連同那些畫面,也變得彷彿隔了水一般影影綽綽,再難看清。

  李玄慈察覺到自己的記憶正在迅速地褪色,如點墨滴進池中,掙扎幾番,便立刻被稀釋,變得模糊又曖昧。

  又一陣疼痛,彷彿有蟲子往腦髓裡鑽,絞成一團漿糊,他的記憶似乎又往水底沉了一些,越發模糊了。

  李玄慈狠狠拍了下太陽穴,待抵禦過這陣鑽心的疼,從靴子間抽出一柄極細薄的匕首,寒光亮刃,在手腕內側刻下幾個字。

  剛刻完,船外的風浪瞬間起得更狠了,扁舟如水中沉浮的一片秋葉,李玄慈的記憶也散落在水中,無論他如何掙扎著去撈,記憶也如水中月影一樣破碎殆盡。

  船在顛簸中一路往前,當船頭傳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時,李玄慈終於抬了頭,眼底空蕩蕩的,什麼情緒都沒有。

  一如初見時,冷漠又驕矜的李玄慈。

  他從窄小的船艙中掀簾而出,踏上嶙峋的岸礁,袍角翻飛,暗浪一陣陣刮著礁石,擦過他的皂色靴子。

  身後是一片黑濃的水域,潮水如岩漿一樣翻滾咆哮,陰影像霧一樣籠罩在水面上,與夜連成一片。

  而面前,則是依水而建的一座高屋,沿著起伏的峰巒,飛閣遙遙垂在水面上,無數的燈籠墜滿了每一層的簷角,遠遠望去,流丹鮮妍,便如這黑暗中唯一的焰火,在肆意燃燒著。

  李玄慈背對黑沉的水域,打量著這光明又古怪的高閣,輕輕抬了下眼。

  他記得自己的名字,也記得自己是誰,可除此之外,他為何在此,何時來的,卻如同留白一般全然空著。

  如同入了夢。

  沒有人能抓住夢的起端,不知這夢境從何而起,不知自己身處何境,便稀裡糊塗又默許一般接受了夢裡的一切。

  他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極快地閃了過去,如同一個氣泡從水中冒了出來,然而卻什麼也抓不住。

  李玄慈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便朝著那燈火通明的高閣走去。

  在踏入樓閣的一瞬間,一道道門在他面前悄無聲息地打開,往裡瞧,無數的門層層疊疊套在一起,望不到頭,如同張開的血口,在喉嚨中藏了細密的獠牙,等待著獵物進入。

  李玄慈撩了袍角,提步朝裡走去,跨過一道道門檻。

  最後一道門打開時,撲面而來的是能勾人心尖血肉的脂香氣,嬌甜的軟語笑意透了三分出來,直鑽進人骨頭縫裡,連空氣裡都似乎散著金粉,叫人軟了骨頭。

  這是一座通天之閣,內裡中空,挑得極高,往上一眼望不到頭,頂上似乎鑲了琉璃,隱隱透著天色,詭異的圓月垂映在屋頂璀璨的琉璃壁上。

  頂上,是冷寒月色。

  往下,卻是沸反盈天。

  走道和房間沿著高閣的四壁一層層延伸,每一層都掛了一樣的紅燈籠,燈下,是無數嬌客來來往往,笑聲曖昧勾纏,讓人聽了便如同飲下一壇上好的女兒香。

  整座樓都是沉香木做的,散著濃鬱的芬馥,處處的木料都厚重得如同凝了脂油,每一層的房間,隔著窗戶紙散著模糊的光亮,混著那紅燈籠,將整座樓烘得更加暖香燥鬱。

  紅紗攏了半肩,玉雪盈於乳間的美人兒,就這樣柔弱無骨地倚在扶欄上,白潤的手臂跟凝脂一般,從衣袖裡滑了出來,就這樣垂在欄外,指尖細細勾起,如隱隱邀約一般。

  而往來更有那攬著美人細腰的客人,就這樣曖昧地摩挲起來,不斷往下滑,幾乎將裙子都弄皺。

  房間關緊的窗上,間或映了男女糾纏的聲音,姿態之露骨,勾纏之放浪,讓那窗戶紙成了一齣香豔的活人戲,甚至能瞧見乳團壓在薄紙上的微微痕跡。

  從上面還吊了幾個巨大的鳥籠,垂在半空中,每個裡面關了一男一女,身上罩了一層絲,就在這微薄的掩蓋下,肆意歡愛著,薄軟的絲綢,將彼此交纏抽插的身軀勾勒出來,雖看不見,卻更加讓人看了喉嚨都發疼。

  最下面的大廳裡,台上絲弦聲不絕,無數絕色女子依依奏著琴,彈著箏,撥著弦,流曳的紗裙下擺如霧一般鋪開,這般薄,胴體曼妙半透半隱,反靠著樂器半掩著身體。

  她們與台下客人隔了一方池,裡面冒的不是水,卻是那無比珍貴的葡萄酒,無數個頭矮小、面貌模糊的小廝舉著巨大的圓盤,上面盛了各種色濃脂香的美食,在客人間穿梭著。

  客人中有男有女,不少人已經醉得癱在酒池旁,甚至就這樣廝混在一起,葷素不忌,連身邊人是男是女都不分,便交纏起來。

  李玄慈剛剛踏入,便抬手以袖掩鼻,輕輕皺了眉毛,這滿眼的荒唐,未有一點落入他眼底。

  一個長相精明又實在的掌事迎了上來,低低朝他俯身,抬頭時掛上了恰到好處的笑容,問道:「公子,可是要來我們這裡求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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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十六

  「公子,可是要來我們這裡求些什麼?」

  求些什麼?

  李玄慈似乎確實想求些什麼,要找些什麼卻又只隱隱滾在舌尖上,卻吐不出來。

  那掌事倒是機敏得很,見他不語,深深地佝了下去,用恭敬的聲音說道:「我們這兒叫應心閣,凡是心有所求,必有所應,便是公子如今想不到的,也必能在我們這兒求得。」

  這話說得玄乎,李玄慈目光淡淡地投向佝得極低的矮個掌事,道:「那你們既有所應,難道無所求?」

  矮個掌事臉上露了個熱乎的笑,答道:「這自然是看您要求些什麼,我們又應了您什麼。」

  他隨即往後招了招手,接著在醉意滿滿的客人中穿梭的面目模糊、大同小異小廝裡,分流出一個同樣矮小的童子。

  「公子所求,自會落在公子掌心,您所要做的,不過是握緊罷了。」那掌事笑著說道。

  又手指一勾,那童子小廝便悄無聲息地立在李玄慈的身旁,作出指引的姿態。

  「憑你,也想指我的路?」李玄慈眸色冷淡,看都未看那小廝一眼,就這樣立著,與這紙醉金迷的暖香窟格格不入。

  那童子小廝沒有回答,掌事接過了話頭,「您見諒,這兒所有的小廝都沒了舌頭。」

  這話裡藏著的含義有些發毛,可那掌事卻說得滿臉堆笑,笑容越殷勤,便越發得詭異了。

  他繼續說道:「這樓上有一百零一間屋子,可哪間有您要的東西,便要看您捨不捨得一滴心頭血了?」

  「心頭血。」李玄慈尾音微微上揚。

  「憑你也配?」終於紆尊降貴地低頭看了那屈身殷勤的掌事,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極冷淡地睨著他。

  「小的自然不配,但這滿閣的客人,凡是得了所求的,也都付了代價。凡事有規矩,求解憂的,便要捨些心智,求名利的,便要折幾分良心,您求的是心中之人,自然要拿心頭血來……」

  他話音未落,半邊腦袋就被削去了,剩下另半邊還立在尚且躬身的軀體上,白花花的腦漿子濺了一地,鮮血噴了出來,迅速在地上的半邊腦袋下積成一灘血,和散開了的頭髮泡在一起,絲絲的頭髮在血水裡蜿蜒開來,噁心極了。

  站在李玄慈身旁的小廝駭得眼睛都瞪圓了,可因為沒了舌頭,連叫都叫不出來。而下一刻,那染著血的劍便從小廝身上灰鼠色的袍子上擦過,將污血蹭了個乾淨。

  「不想掉腦袋,就帶路吧。」李玄慈收了劍,說道。

  李玄慈從來不為人所迫,任何所謂的規矩,在他面前也得跪著說話。

  不過是一百零一間屋子,一間間破過去便是,他要的,他自己會去尋。

  那童子小廝再不敢磨蹭,本就矮小的個子低得更深了,匆匆走在前面,領他上樓。

  大廳裡,絲竹聲依舊如此纏綿,令人耳熱,醉倒在酒池旁的客人們也依然軟醉無骨,似乎角落裡這場殺戮從未存在過。

  這座高閣雖然盤了那麼多房間,但卻似乎沒有上升的通道,那童子小廝帶李玄慈到了一處白牆,然後努力抬高手往牆上一摸,出現了一道搭扣,童子往下一按,白牆便如流水一般股憑空生出一道樓梯來。

  李玄慈先一步跨了上去,小廝跟在後面,那樓梯跟活了一樣,每走一步,身後的台階便如同吞噬的口腔一樣閉合了起來。

  他未回頭看一眼,徑直往前,層層金樓在面前展開,一扇扇門如閃耀的魚鱗,將這高閣的秘密掩蓋其中。

  小廝領著李玄慈到了第一扇門,李玄慈連踹開門都懶怠,直接抽了劍,將門閂劈了開來,踏步邁了進去。

  進去方知這裡面竟是個極大的金窟,放眼望去,滿是晃人眼睛的金器,連樑柱都是金子打的,人踏了上去,金燦燦的地板亮得足以鑑人。

  李玄慈卻一臉淡漠,從這片金光裡走了過去,隨即便轉身而出,片葉未沾身,這滿屋的珍寶,在他眼中不過是不甚討喜的重物罷了。

  小廝又領他去了第二間,這間房裡則掛滿了潑墨揮毫的丹青與字墨,均是傳世之作,遠遠望去,筆精墨妙,豐筋多力,如舞鳳飛龍,讓人挪不開眼睛。

  李玄慈卻被這滿屋子畫兒弄得有些不耐,他在那些絕妙的丹青間一路行去直接拿劍挑了那亂晃的卷軸,生生刺開一條路來。

  在挑開最後一幅畫後,李玄慈回頭望了望滿屋被他挑得亂晃的畫卷,眼中意興闌珊。

  「無趣。」

  他甩了甩袖子,跨了出去,徒留下身後搖搖晃晃的筆墨丹青。

  第三間放打開,裡面竟藏著一個小天地,別有洞天,月亮低低垂在頭頂,一派山野之景。

  清澈的河流從高處的激蕩而下,又被吞進底下深不見底的潭水裡,水上遠遠有人在垂釣,魚兒間或在荷葉片之下探個頭,浮出咕嚕咕嚕的水泡,月光下,荷花悄然綻放,瓣尖上的粉色被照成了嫩白。

  這副悠然出世的景色,倒映在李玄慈的眸子裡,卻什麼也沒有留下。

  他踏了進去,踩在濕潤的泥土上,細細看了一遍四周。

  如此恬靜、如此安閒,李玄慈心中一路埋下的不耐,卻跟火種一樣越燃越烈了,燒得他心骨頭縫裡都在發癢。

  找不到,分明有什麼字就藏在他舌尖下,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像身體裡埋了根火藥線,細細的,摳不出,挖不了,燒到了太陽穴,激得人心頭泛血。

  李玄慈被逼得越發急躁,挑了劍,腳步快得將那小廝都撇在身後,揮動劍刃,一間間地破開房門。

  這些房間裡,有的擺了珍饈美食,有的琴聲依依,有的滿室藏書,有的甚至坐了個白髮老頭兒,前面擺著黑白子的殘局,有的掛滿了血淋淋的眼珠子,有的則直接設了兩獸相搏的鬥命場,還有的裡面全是那吞雲吐霧、眼神迷離的,連骨頭都被抽掉了。

  眼花繚亂,世間上千奇百怪、最難令人啟齒的欲望,都被藏在這一間間屋子背後。

  更多的,則是那玉體橫陳的美人,或是曖昧搖晃的床帳,簾帳翻飛之際,還能從縫隙中瞧見交纏的軟肉。

  李玄慈不顧那暖被翻紅,只以劍挑開,見著的卻只是令他噁心的赤裸裸的肉體,白膩膩的,只看一眼,李玄慈便覺得心中煩躁更勝。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應該是乾乾淨淨的,白軟又細嫩,跟冬日剛摘下的細雪一樣含在舌尖就化開,讓人嘗不夠,品不厭。

  應該是小小軟軟的,不是這樣勾纏的白肉,而是跟初初綻放的荷葉瓣一樣,圓潤又白淨,在他掌心裡輕輕躺著。

  李玄慈說不清楚,只是更加焦躁,步履不斷加快,一間間屋子被破開,卻只是一層層加深他的失望。

  小廝在他身後幾乎要被落下,又沒有舌頭,發不出聲,只能粗粗喘著,費力地跟了上去。

  李玄慈心中的火越燒越盛,握著劍的也越來越緊。

  殺人,只想殺人。

  一百間房就這樣從他面前一扇扇破開,又被拋諸腦後,只剩下最後一間還未打開,然後前面已經到了走廊的盡頭,什麼也沒了。

  李玄慈轉身,提劍,鋒銳的劍刃架上剛剛氣喘著趕來的童子小廝的脖頸上。

  「最後一間,領路。」

  那小廝顫顫地挪開了自己的脖子,連哭也不敢,從劍刃下小心翼翼地躲了過去,才小跑著到了牆根,挽起袖子咬破了指尖,踮起腳來,在牆上畫了道血痕。

  緊接著,血痕劃開的地方,深深刻了進去,這凹痕慢慢延伸開來,在整面牆上蜿蜒開來,白牆成了一塊塊碎片。

  待最後一片碎片落地後,從內裡現出一道門來,那小廝轉身怯怯看著他,只見李玄慈目光深沉,久久不語。

  下一刻,他將那扇門踢了開來,大步踏了進去。

  裡面是一條巨大的蛇,身體盤成一團,守著一個巨大的蛋。

  聽見響動,那黃澄澄的眼睛望了過來,猩紅的蛇信子嘶嘶作響,轉瞬間便張開了血盆大口,往他撲了過來。

  李玄慈翹了下唇角,拔劍迎上,轉瞬就飛身踏到蛇首上,雪亮的劍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眼瞧著便要將劍刃插進蛇眼中。

  可那蛇也機敏得很,立刻甩起了頭,蛇尾開始瘋狂地往頭上刺,想要將李玄慈給甩下去。

  為了躲避背後刺來的蛇尾,一個閃避,他終於被甩了下來。

  可李玄慈在跌落的瞬間,生生用手扣住蛇首上的鱗片,最後就這麼半掛在這巨大的蛇頭上,與那雙黃澄澄、冰冷的瞳孔相對。

  這樣狼狽的時刻,李玄慈卻輕輕勾唇笑了一下,眼中的邪氣,比那毒蛇的蛇信子都還要寒。

  下一刻,他原本垂著的手腕一提,劍光狠狠刺進蛇的瞳孔裡。

  大蛇瘋狂地甩了起來,發出痛極的嘶嘶聲,李玄慈卻死死抓著鱗片不鬆手,另一隻手用盡全力往蛇瞳裡刺,太陽穴上青筋暴起,直沒到劍柄才算到頭。

  一人一蛇就這樣鬥著,一個掙扎著翻滾,一個死死不肯鬥手,纏鬥間,李玄慈甚至反手逆了劍刃,讓尖銳的劍身在大蛇的瞳孔間刮刺剜肉,一汩汩污血從破口流出,不多久就在地下流出一片血泊。

  這樣僵持許久,大蛇終於慢慢癱軟了下來,跌落到了地上。

  李玄慈身上染了紅,原本漂亮又乾淨的臉上也濺了點點豔痕,倒更讓他眸子裡那帶著血的殘忍更加藏不住了,愈發似妖一般令人膽寒。

  他提著劍,走向被那巨蛇看守著的蛋。

  那顆蛋足有人高,劍尖劃了上去,收著力度,就這樣破了個口子出來。

  他收了劍,望了進去,只能望見一片白。

  白得和膏脂一樣,細得瞧不見一點瑕疵。

  李玄慈又用了些力,那口子便越破越大了,最終完全破碎開來。

  這下終於能看清,裡面藏著的,是一個姑娘。

  一個渾身赤裸的姑娘。

  那姑娘頭髮披在背後,絲絲縷縷地鬆散開來,從烏髮的縫隙露出極白極細的肌膚,她抱著膝坐著,看上去那麼小,細緻的鎖骨,有些單薄的肩背,伶仃的踝骨,連膝蓋都那麼小小一點粉。

  似乎是聽見動靜,她抬頭望了過來,眼睛圓得和葡萄一樣,烏溜溜的,跟個孩子一般,裡面倒映著李玄慈的面容。

  然後她笑了下,怯生生地向他張開了手。

  李玄慈的頭又痛了起來,那根埋在他身體裡的火藥線,似乎終於燒到了盡頭,如今,他連骨頭都發疼。

  他眼前一陣發昏,身體卻熱了起來,特別是之前蛇血濺過的地方,熱得有些疼,又有些麻。

  李玄慈閉了眼,以劍撐地,支撐著自己,只見眼前在黑暗中閃過一陣斑斕,頭疼得越發厲害了。

  就在這時,一個涼軟的東西撫上了他皺起的眉,李玄慈睜了眼,便看見了她。

  如此熟悉,讓他心中那一直叫囂著的那團火變得溫柔,那雙眼睛像小鹿一樣懵懵懂懂地望著他。

  李玄慈怔了一瞬,接著她便如乳燕投林一般撲了過來,就這樣抱住了他,輕輕叫了一聲。

  「哥哥。」

  李玄慈低頭看了她一眼,眼中還有些迷濛,抬了手,靠近她的臉,指背快要觸上她長長的睫毛,若有似無的癢意傳了過來。

  「哥哥。」

  她又叫了一聲。

  李玄慈的手抬得更高了一些,隔著一釐的距離,凌空描繪著她的輪廓。

  他的袖口,也在抬手時滑落下來,李玄慈低眸,看到上面刻了細細兩個字。

  「十六」。

  瞬間,他眸中如雲霧翻湧,回憶猛烈地襲來,而回憶裡出現最多的,便是一個人的面容。

  嬉笑怒罵,撒嬌耍滑,可恨至極。

  待那些回憶如溢彩流雲,終於在他瞳孔中平息後,李玄慈睜開了眼,望著身前的人。

  十六。

  還是那雙圓眼睛,還是那張圓臉,稚氣得很,卻也氣人得很。

  李玄慈眼尾微挑了下,流露出一絲笑模樣,襯著臉上血豔點點,竟顯得格外妖異。

  下一刻,他抽出藏著的匕首,從背後狠狠插進了懷中之人的心臟。

  十六還來不及驚訝,也來不及說什麼,便這樣大大地睜著眼,血從背後浸了出來,她眼中的光亮也消散開來。

  李玄慈放開懷裡迅速變得冰冷的身體,任由她倒在地下,就這樣跨了過去。

  接著,他朝著門口一直站著的童子小廝伸出了手,儘管他的手上已滿是鮮血。

  「笨蛋,過來。」

  那個童子,依舊說不出話,只有垂下的手腕上方才捲起的袖口裡,隱隱也能看見兩個字。

  「十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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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3 00:51: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默契

  「笨蛋,過來。」

  那個童子,依舊說不出話,只有垂下的手腕上方才捲起的袖口裡,隱隱也能看見兩個字。

  十六。

  他沾著鮮血的手,依然等在那裡,手腕高高抬起,衣袖滑了下來,又喚了一聲。

  「十六,過來。」

  這聲十六一喚出口,那沉默又不起眼的童子,便被堪破了幻化,一下子變回了原本模樣。

  圓眼睛,圓臉,翹鼻子,小小個子,頭上頂個圓鼓鼓一團的髮髻,穿著灰撲撲的道衣。

  十六終於能說話了,直接撲了過去,嘰哩哇啦地說著之前被壓抑的話。

  「你總算認出我了,我醒來就成了這副模樣,連舌頭都沒有,說不出話,只能聽體內蠱蟲擺布,都快急死了。」

  「然後你凶我,還拿劍指我,我幾次都怕你要把我腦袋也給削了,一路心驚膽戰,你就光只顧著和人摟摟抱抱!」

  十六一邊夾帶私貨,一邊還不忘小小洩著私憤,可剛剛她瞧著李玄慈兩隻眼睛全扒在那個假人身上,摳都摳不下來,她這個貨真價實的,只能在後面氣個半死還說不出話來。

  她還在叨叨個沒完,李玄慈身子已經先歪了下來,十六連忙頂了上去,有些吃力地支撐著他的身體。

  「你怎麼了?」她費勁地騰出一隻手來,去拍李玄慈的臉,才發現他身上有些不尋常的燙。

  李玄慈額頭抵在十六單薄的肩膀上,呼吸間全是她獨有的、帶著檀香的味道。

  「你……你到底怎麼了啊?」十六手高高抬起,眼看就要狠狠打在李玄慈臉上,也不知道是真想喚醒他,還是借機報復。

  她手掌還未落下,便被李玄慈擒了腕子,手心燙得厲害,烙著她伶仃的腕骨,在掌心輕輕摩挲。

  「那蛇血有問題。」李玄慈仍然埋在她肩上,說話時,微重的鼻息帶著熱氣烘在她的耳根,一陣陣發燙。

  十六怔愣了一瞬,接著連忙將李玄慈移開些距離,低頭看他,這才發現他連眼尾都染了抹紅,無端多了些曖昧。

  她又想起方才那赤著身子撲進李玄慈懷裡的替身,忍不住說了自己的推測。

  「他們設下這般情景,誘你深入,用一百零一間屋子耗盡你的耐性,最後蛇血一催,懷裡再抱著個光屁股的,你肯定就把持不住了!」

  她這話說得粗野,可道理卻是說得通的。

  「看來要心頭血是假,要你的……是真。」十六說到關鍵處,忍不住支吾起來,只是忍不住瞄了眼下面。

  這是個沒良心的,李玄慈在這樣的境地下,不怒反笑,強行壓抑身體內一陣陣沖擊的熱潮,站直了些,平緩了下氣息,然後毫不客氣地將十六打橫抱起。

  十六被猛地抱了起來,下意識環住了李玄慈的肩,隨即又像明白了什麼,臉色沒變,但耳根後面悄悄紅了一點。

  她眨了眨眼睛,看向李玄慈,只見他眼尾的飛紅越發明顯,倒反似桃花瓣染過一般,多了些妖異之色,察覺他腳步愈發匆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反而垂下眸子,緊了緊抱著他的手臂,任由他抱著自己。

  李玄慈抱著十六,大步在廊上往前,腳步極快,走了一會兒,終於停在一間房前面。

  袍角翻飛,李玄慈將房門一下踢開,抱著十六跨了進去,然後靴子勾上房門一送,反身將門關了起來。

  這是方才他到過的出世之境,李玄慈暗暗運氣,腳尖輕點,抱著十六一同躍了起來。

  月兒低垂在水面上,只見少年人抱著清瘦的姑娘,從波光粼粼的池上越過,腳尖輕點在片片圓荷上,驚起飛珠點點,漣漪陣陣。

  他的身影在荷塘上落下又躍起,剪影不時映在身後的滿月上,只驚了蓮下悄悄探頭的魚兒,悠悠游入水底再也不見。

  幾個起伏,他便到了瀑布之下,落在旁邊的小徑上,順著這條路往上,抱著十六隱入了那奔騰的瀑流之後,消失不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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