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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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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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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姑惑鳥

  他倆抱得緊,旁邊好容易緩過氣兒來的何沖照例忍不住翻白眼,可還沒翻成,卻覺得一股鼻酸,不容易啊,確實不容易啊。

  這世間能有對心心相印的真正有情人,哪裡是容易的事呢。

  待兩人終於分開時,十六臉上撲了團赤粉,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然而她沒多少時間害羞,鸞還在破了的陣裡徒勞地試圖挽回凰的殘魂,已入窮巷,此時若不痛擊一番,待她回神,怕要更為棘手。

  此時他們這邊也多有損耗,因此十六決定攻心為上。

  於是十六振作精神,朝著殘陣中面上一片妄色的鸞朗聲說道:「你可知為何失敗了?」

  鸞看向十六,目色中盡是瘋狂,七竅盡是殘血,瞧著似阿鼻地獄爬出的惡鬼一般,下一刻便要撲過來似的,聲音裡帶著顫抖,問道:「你們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害死了我的凰!」

  十六卻半點不懼地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做了什麼的不是我們,而是你。」

  「十六年前,你一番設計取了阿青的妖丹,對嗎?那時你今日的禍根就早已埋下了。」

  鸞扭曲地笑了下,「我取了又如何,若非夜鳥一族體質特殊,強取妖丹多半會玉石俱焚,我早剖了她的心腸,直接扯了妖丹便是。能讓她活這樣久,已是仁慈。」

  十六嗤笑一聲,「你說得好像那妖丹是你囊中之物一樣,倒是阿青欠了你了?」

  「弱肉強食,本就天經地義。」鸞半點沒有悔色。

  「那你如今功敗垂成,身受反噬,也是天經地義,因果報應。」十六立刻回道。

  鸞眯起眼來,她隱約察覺到了些什麼,卻又不真切,只能問道:「什麼意思,誰能報應於我,鉤星那個沒用又卑微的棋子嗎,做夢!」

  她重新看向鸞,嘆了一聲。

  「你如此傲慢,所以不知除了你這樣偏激又自私的執念,這世上也有雖百折千回、卻仍不改最初一點痴心的愛。阿青從未真正要投靠於你,她或許恨過師父,可卻從未停止愛過他。到你身邊,確實是為了報復,可不是為報復師父,而是為了報復你。」

  說到此處,唐元也漸漸猜到了端倪,他走到死去的唐方旁邊,卻未看他的屍體一眼,只是拾起血泊裡的那隻小金蛇,它奮力一擊,如今氣息微弱,被唐元十分珍重地捧在掌心裡。

  十六看著師父,眼中也有痛,轉頭繼續說道:「你瞧不起她,要利用時就百般設計。取了她的妖丹,毀了她的姻緣,卻無半點愧疚。後來她投靠於你,你也不甚在意,只覺得她蠢笨又好利用,以為個中真相只有你知道,其他人皆如牽線木偶,任你擺布。」

  「可你也成了被她操縱的木偶。」

  但鸞只剩一隻的眸子猛地一縮,卻仍然十分強硬,斥道:「憑她?」

  十六搖搖頭,嘆道:「你從未把她放在眼裡,即便到了現在也還是一樣,可就是這個你瞧不起的棋子,卻趁著你生產完最虛弱的時候,偷偷潛入宮中,調換了你和凰的孩子。」

  「聽了阿青留下的遺言,我就有此猜測,本來只是想放手一試,叫李玄慈停了自戕之舉,但如今真的應驗,我就知道我猜得不錯。」

  唐元此時站直了身子,將那金蛇護在心口,聽到這裡,也猜出了一切,他在眾人中道門修為最高,因此對個中關竅也看得最清楚。

  「十六到我手上時,我便察覺她是純陰體質,我起初覺得這或許是因為她是夜鳥與凡人誕下的孩子,阿青交給我時她血脈已被封印,我也以為是阿青擔憂她這體質引來災禍,因此這麼多年來我也從未讓她下山歷練過,直到這次趁我不在門中,她才被你引下了山。」

  十六有些驚訝,她知道自己似乎體質特殊,但從小到大,她從未因這體質有何增益,既不在考校上多得幾分,也不在拳腳功夫上強上多少,對她來說,這體質和屁股上長個痦子一樣,別人瞧不見,她自己也瞧不見,所以平日裡都忘了,也就第一次遇上李玄慈這純陽體質時,她說漏了半嘴,其餘時候,真是半點用途也無,想也想不起。

  唐元知道自己這徒弟是糊塗蛋,瞧她驚訝的表情,絲毫不意外,繼續說道:「你這大陣,設計得確實精妙,為此你不惜將整座京城由乾卦變坤卦,可正因如此,反叫人察覺天地陰陽對此陣法無比重要。」

  「你們二人源於女魃神丹所化的神樹,代代為女子,想來應該也是純陰血脈,而龍脈滋養黃帝後人,屬性為陽,要以陽養陰,自然要陰陽調和,由陽轉陰。」

  「可此陣最最重要的兩人,十六和李玄慈,卻因為多年前阿青偷偷調換,被擺錯了位置,一旦陰陽顛倒,則逆轉難通,補魂塑體成了滅魂,反噬也加諸你身,這便是報應。」

  鸞捧著破碎成灰的殘魂,一派絕望而瘋狂的樣子,出聲罵道:「無恥小人,我定要挫其骨、揚其灰、焚其魂!不夠與我來較量的本事就使這樣鬼祟設計!」

  十六瞧不下去,斥道:「你不也一樣設計她在先嗎?也許最開始,她只是想叫你嘗嘗親手殺了自己孩子、卻又救不了想救之人的痛苦,後來出了變故,阿青索性將計就計,隱忍十數年不發,看著你如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碰、百般算計,最後落得一場空。」

  鸞面目扭曲起來,剩下的那隻黑瞳在激動下流出血淚來,不願接受自己竟被人如此戲耍,罵道:「賤婦敢爾!」

  十六有些復雜地看著她,說:「你與其怨天尤人,不如罵罵你自己。」

  「你本有許多機會阻止這一切的發生,若非你下狠手殺了先太子,我……」她哽咽了下,「我母親也不會下定決心一意瞞著你,用這樣慘烈的方式一命換一命。」

  「若非你遷怒眾人,將當場的太醫、接生婦全部屠戮殆盡,就不至於一點人證線索都未留下。」

  「若非你起了歹心害阿青,卻又如此輕視她,也不至於在自己最薄弱之時被她偷天換日還渾然不知,最後十幾年籌謀功敗垂成。」

  「你自己說過,歷代聖女嫁入皇室後所生皆為女,可為什麼李玄慈卻為男子,你恐怕只以為這是因為其父並非真龍血脈。」

  「在你心中,我二人除了為你做填魂的道具外,不值得你多看半眼,因此你從未細思過另一種可能性,那便是我母親是真神之象,誕下的才會是女子,而你雖與她共享神格,卻到底是偽神之象,所以才會誕下男子。」

  「你看我倆,就如同看養了多年終於能宰的豬,全無半點感情,但凡你曾有半分將我倆記掛於心上,或許就能猜到其中端倪,不至於今日反噬至此。」

  十六本來只為以心術攻她,可說到後來,自己也有些失了控制,將這十幾年的隱痛和如今知道真相的憤恨,一股腦發洩了出來。

  因此口中所言皆是誅心之語,如連發之箭,樁樁件件釘在鸞的死穴上,激得她面上從怒到怨,最後反似風雨欲來前一樣平靜下來,一隻眼睛望向十六。

  「是我弄錯了,原來你是凰的女兒。」

  「但既然她活不了了,你便也沒用了,她一個人寂寞,若有個小女兒在身邊,想來會開心得多。」

  「她為你捨了自己,如今你便也為她捨一回吧。」

  * 鉤星,是姑惑鳥的別名,又名夜行游女,鬼鳥。

  傳說中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妖怪,傳說常盜取他人的孩子當自己的孩子養,小孩衣服曬在外面,如果落了羽毛,就是姑惑鳥要來偷取孩子。

  晉朝還有傳說一男子發現幾個美麗的女子,他將其中一人的羽衣藏了起來,女子都為鳥,他靠近時其他女子都飛走了,只剩下被他偷了羽衣的女子。後來男子與她生了個三個女兒,後這女子趁他不在拿回羽衣,她先回到家中,又取了三件羽衣給女兒,一起飛走了,這就是姑惑鳥一個傳說來源。(個人認為這是七仙女的同類傳說,兩者雜糅)

  因阿青這一角色被偷換羽衣,同時也換了兩個孩子,還把十六帶走了,所以取了姑惑鳥的別名,鉤星。有讀者朋友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姑惑鳥、後來猜到劇情的嗎?

  《玄中記》:姑獲鳥,夜飛晝藏,蓋鬼神類。衣毛為鳥,脫毛為女人。名為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釣星,一名隱飛鳥。無子,喜取人子,養之以為子。人養小兒,不可露其衣,此鳥度即取兒也。荊州為多。昔豫章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鳥。扶匐往,先得其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各走就毛衣,衣此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後使女問父取衣,在積稻下得之,衣之而飛去。後以衣迎三女,三女兒得衣飛去。今謂之鬼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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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成親

  「她為你捨了自己,如今你便也為她捨一回吧。」

  說罷,鸞僅剩的那隻瞳孔也泛出金光,她伸出右手,竟生生從皮肉中幻化出白骨如劍,攜雷霆萬鈞之勢朝十六劈刺而去。

  只聽鏗的一聲,電光火石之間,震蕩出餘波陣陣,鸞的白骨劍被二人的劍合力所擋,一為唐元,一為李玄慈。

  然而李玄慈因之前以死破陣,周身純陽之力盡數外洩,如今還未恢復,即便有唐元相助,也只是將將擋了鸞的一擊。

  「怎麼,我在這世上最要緊之人為了她而死,如今連我自己的兒子也要做為她送命的痴情種?」鸞諷道,語氣中的不甘隱隱可聞。

  李玄慈傷重御劍,擋了她一擊已是勉強,忍了忍,到底吐出口血來,十六連忙扶住,撐著他緩緩坐下來。

  李玄慈面上一片白,不存半點血色,而他那雙從來亮如辰星的眸子,彷彿蘊了從心底浮上來的霧,看不清楚說不明白,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滋味。

  「你我或許有母子之實,卻無親近之緣,你未有一刻將我視作孩兒,我也未有一刻視你為母親,母不似母,子不似子,又何必在此時作這番樣子。」

  「我自小便被說胎裡剋死父親,落地就沒了母親,天生孤煞,妨礙他人。倒也好,將我澆灌出了這副冷心冷肺,不為世俗孽緣牽扯。」

  「可現在,我也有了割捨不掉的人,才知道緣之一字,是正緣還是孽緣,縱有老天玩笑、命運無常、世道險阻、小人作祟,可最要緊的,終歸是那顆心,你願為那人把心擺正了,緣自然也就正了,最難做到的從來不是粉身碎骨、玉石俱焚,而是你願為了她做出取捨,包括捨掉自己,包括捨掉執念。」

  「如今想來,我前半生似乎多有像你,今後餘生只願少像你些,莫叫我和十六,如你一般結局。」

  言至此處,他看了眼十六,她那麼點個子,卻撐在李玄慈背後叫他不至滑落,見他看過來,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同他一般望著,輕輕笑了下,只說了一句話。

  「我什麼都不怕了,你也別怕。」

  十六沒說不怕什麼,可卻也什麼都說了,那些山中歲月裡的寂寞,那些小時候在被子裡掉過的淚,那些她從不肯說出口的對父母的期盼和失望,那些她自己都曾說服自己相信的灑脫,那些覺得他倆如浮萍相遇,注定一日又會參商分離的憂慮,此刻都隨風而去,再也不會和未雨的積雲一樣沉沉塞在她心頭了。

  這番話似乎觸動了鸞內裡心腸,她看著自己未曾相認過一日的兒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這輩子奔波籌謀,從來只為了那個人,不,從來只為了她自己,該捨的,不該捨的,她都拋下了。

  「好,好,好。」她愴然道:「好得很,不愧是我的孩兒。」

  「不過,既是我的孩兒,自然要像我一樣,嘗嘗一個人獨留在這世上是什麼滋味。」

  鸞話鋒一轉,隨即將手中白骨劍化為彎弓,另一隻手從胸中忍痛抽出一肋骨,搭上為箭,將周身神力全數灌注於中,拉弓滿射,祭出一支破長空、斬龍蛇的利箭。

  李玄慈此時已無力再次提劍,他最後的氣力都已耗在方才反擊的一劍中,唐元和何沖金展提劍撲了過去,可依然被那灌注神力的箭羽所震開。

  李玄慈並未躲開,也未驚慌,他只是轉身,將十六抱入懷中,十六反手抓住他,想將他推開,卻只是被他守得更緊了些。

  骨箭劃破風聲獵,穿膛之勢刺心寒,然而忽然起了陣風,並不喧囂猛烈,卻將那已被吹散的灰燼聚了起來,柔柔地在半空飄搖,竟漸漸成了個隱約的人形。

  它懷著一點並不刺眼的光耀,在這晦暗之地暈開一圈暖色,叫人看不清眉目,然而卻無端有種溫柔之意。

  那團光朝著十六與李玄慈撲了過去,將他倆罩了個滿懷,眼瞧著那箭就要落在上面。

  可反而是射出此箭的人,在看到那團光暈後,瘋了一般騰空而起,將手中彎弓化為骨藤,飛一樣刺出,卻也只將將纏上那骨箭的羽尾,讓它慢了幾分而已。

  鸞卻不顧,趁著骨藤阻緩其勢,自己亦撲身上前,全然沒有半點保留,拚死終於扯住了那支箭,即便自身神力洶湧駭然,這下盡數反噬到她身上,鸞也未鬆手半點,反拽得更緊了,口中不斷吐出鮮血,澆在那白骨箭上,她卻看也不看一眼,只痴痴瞧著眼前那團柔和光暈裡的模糊的身影。

  「阿凰,是你嗎,我是阿鸞,我是阿鸞呀!」

  「你瞧我一眼,你瞧我一眼吧,我是阿鸞呀!」

  鸞泣血一般苦苦哀求,聲聲喚著二人的乳名,情不可謂不真,哀不可謂不切,連手上已被箭羽磨得見骨,胸口起伏已有錐心之勢,也都顧不上了。

  可光暈中那人,始終沒有看她一眼。

  此時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唐元細細看著,嘆道:「這大概是十六的母親拚盡了最後一絲殘魂,想要再護她一回。」

  唐元又看向十六,眼中亦有隱痛,說道:「多看幾眼吧,與她說說話。」

  十六抬頭望著籠罩著自己的這團光,隱隱還能看見其中一女子的模樣。

  她生得並不算絕美,比不上鸞的絕色之姿,可卻叫人覺得親切,一雙眼兒圓,與十六黑葡萄一樣的雙眸遙遙相望,叫十六紅了眼圈,落下淚來。

  十六淚痕未乾,卻忽然覺得身側起了陣微風,風本無形,可那陣風卻格外柔煦,彷彿一隻手,輕輕擦過她的淚,又撫上十六的髮頂,將她毛茸茸的亂髮理了理,拍了拍。

  這幾下動作,雖輕柔無比,卻叫十六心中疼得厲害,一股酸澀沿著骨頭爬盡她身體的每一寸,如大潮席捲而過,餘下漫身的痛。

  可她卻也覺得幸福,即便痛,即便連雙實實在在的手也握不到,十六也還是覺得幸福。

  她在一片淚眼模糊裡輕輕喚著:「阿娘,阿娘。」

  那隻落在她髮頂的手,變得更溫柔了些。

  「阿娘,我是十六,我長大了,長得不算高,拳腳也不好,但我學了、學了許多其他的本事,誰都欺負不了我了。」

  十六說到最後,幾乎掩不住聲音中的哽咽,淚又落了滿面,她卻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拉過旁邊的李玄慈,他也一直望著那人,與自己從小藏起來的母親畫像十分相似,即便心志堅冷如他,也曾在幼時夢到過母親的樣子。

  只是如今,李玄慈沒了喚她母親的底氣。

  十六卻牽住他,說道:「阿娘,這是我的夫婿,他心悅我,我也心悅他,我倆要一起好好過一輩子,現在讓阿娘見一見他,便算我二人禮成,從此是真正的夫妻了。」

  隨即十六拉了把李玄慈,想扶著他上前,然而李玄慈卻強撐著自己立起,再往前跪了下去,中途身形微微搖晃,卻堅持著跪正,才看向十六。

  他知道,十六是想叫他也能名正言順叫一回念了這麼多年的母親。

  十六也含淚看著他,同他一般跪了下來。

  兩人三拜叩首,一叩天地,二叩父母,三叩彼此,至此禮成。

  三拜起身後,李玄慈與十六一同望著光中的凰,終於也喚了一聲,「母親。」

  「我會在十六身邊,不拘她性子,不抑她天性,叫她能做所有想做之事,她想除妖,我就提劍相幫,她想下廚,我就劈上一牆細柴,她想游歷,我就牽頭小毛驢讓她慢慢騎,總之,會叫她過得自在快活。」

  「此心此念,碧落黃泉,萬世不變。」

  十六眼中含著淚光輕輕笑了,看向光中的母親幻影,說道:「阿娘,我已長成有本事的人,也嫁了有本事的夫婿,又知道自己未出生起便有一心愛我的阿爹阿娘,這世上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她察覺到母親落在自己髮上的手,已經越來越輕,那團光暈也如風中之燭,明淡相沖,只覺得心中愈發痛,可面上卻笑得更加好看,對著母親朗聲說道:「阿娘,你莫擔心我,也莫牽掛我,我定會、定會好好活出個樣子來。」

  「只是,只是若可以,阿娘能不能也偶爾入一回我的夢?」

  字字皆是不捨,句句聽來錐心,當十六問完最後一句時,已哭得快要說不完話。

  她感受到阿娘從那團光暈中掙扎出來,朝她而去,張開雙臂要最後擁抱一次自己的女兒,然而她只被抱了一瞬,就覺一陣暖風拂面,如夜半露珠見了天光,終究升騰不見。

  只餘下點點光痕似星,還在略略閃爍著。

  直至此時,直至消散,凰也未回頭看過鸞一眼。

  然而鸞的執念卻依舊不肯放下,親眼見著世上唯一在意的人重新出現,卻又隨即消散,連句話,連個眼神也未得到,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悲喜交替,折磨得屢受刺激的鸞,終於喪失了理智。

  「阿凰,看看我,你回頭看看我啊!」

  「要什麼夫婿,要什麼孩子,只有我們二人不好嗎,就像在萬妖之地裡你第一次救我的時候那樣,一直相依為命不好嗎?」

  「你一直以為我憎惡那裡,所以我每每回憶那裡裝作害怕,你便會守著我、護著我,可我從未告訴過你,我一點也不討厭萬妖之地,只有在那裡,我倆才是不可分離的一體,那便是我此生最美好的回憶。」

  「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啊!」

  鸞望著消散在半空的點點星光,終於無所顧忌地痛哭起來,將壓抑十數年的那些瘋狂的、畸形的依戀,全部說了出來。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手中抬起那根白骨箭,口中念道:「阿凰,等等我,這回莫再丟下我一個人了。」

  語罷,骨箭高高舉起,下一刻,狠狠刺入鸞的胸膛,穿心而過,毫無保留。

  只聽一聲極輕微的裂響,她體內的神丹終被刺碎,巨大的神力奔湧出來,追逐著那快要消失的星光而去。

  而她的身體則緩緩倒了下去,臉上是一種恍惚的滿足與幸福。

  那日,在鸞自戕後,殘陣轟然坍陷,龍脈半毀,以唐元之力也只能暫時勉強壓制一二,待之後再尋師祖妥善處理。

  好在那些被擄來的百姓,雖被困入人籠受了波及,但儀式未成,在將將要進行到吸食精魄之時,陣法便逆轉反噬了,因此眾人雖各有損害,但性命無虞,已是大幸。

  然而此次大災,因為落難百姓受人籠影響,記憶模糊不清,所以他們所為並無多少人知道,名聲大盛、飽受讚譽的人,反而是三皇子。

  因著三皇子救駕及時,並且在大震之後坐鎮京城主持局面,於維持秩序、彈壓亂賊、安撫百姓、賑災救濟等諸多方面極為用心,事事躬親,巨細無遺,全然不見往日的跋扈性子,做事妥貼又老練,頗得民心,成為眾望所歸的下一代儲君之選。

  這一頭,唐元和何沖忙得不可開交,連帶金展都被抓了壯丁去救濟賑災。

  另一頭,李玄慈與十六二人一同進宮,不為別的,正是赴公主李環的約。去取當日誇口說要送給十六的話本子。

  李環還是那副國色天成、驕矜天真的樣子,她住的宮殿塌損不少,如今換了地方,正靠著御書房不遠,足可見得寵,內裡陳設絲毫未變,只是少了掛在樑上的金絲籠子,也沒了那隻愛學舌的黃嘴赤色鸚。

  十六問了一句那鸚鵡的下落,李環笑了下,只說:「嫂嫂忘了嗎,那日被埋在宮牆下了。」

  「倒是可惜了。」十六嘆了句,「我看那鸚鵡甚是通人性,還想著說不定它能自己飛走逃出來。」

  李環的團扇朝十六輕輕一點,笑道:「嫂嫂是因為那鸚鵡通人性,還是因為它叫您四嫂,才喜歡它的啊?」

  她眸中帶笑,輕羅小扇帶起微風,拂動髮上點翠,步搖輕擺,瞧著沒那麼天真嬌憨,倒添了些嫵媚,隨口說道:「畜生便是畜生,總是和人比不了的,一旦遭了災,自然是人更重要,哪怕是個奴才,人命也總比畜生金貴。」

  這話叫十六點了點頭,接著翻起李環為她搜羅的那些話本子裡,這公主的氣派果真不一樣,全是城中書鋪剛剛印出來的,聞一聞都能嗅到油墨氣,個中故事更是不拘一格,要雅的有令狐生冥夢錄,閻王殿上辯是非,揚善懲惡死還生,要俗的有金鳳釵記,魂魄假托續姻緣,投釵引誘共私奔,那叫一個潑辣痛快。

  可十六左翻右翻,獨獨缺了本之前說過的本子,她笑著問李環:「怎麼不見那本狸貓換太子?」

  李環嫵媚笑著的眉眼一停,接著笑罵了句:「原來嫂嫂在這等著我呢,放心,少不了你的,那本被潑了些墨,弄污了,等下回買書時,我一定叫人挑本裝訂得最齊整的給你。」

  十六憨憨笑了下,說道:「你那本書,可幫了我們大忙,今日進宮,除了來打秋風,還為了來謝你的。」

  「謝我作甚,旁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四哥和四嫂可是大英雄,救了這麼多人,我雖是個不知事的小女子,卻也覺得感佩至極。」李環坐直了些,正正經經地說道。

  此時殿內無人,左右屏退,寂靜無聲。

  「今日以後,天下之主就要換你這個不知事的小女子來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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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天下之主

  「今日以後,天下之主就要換你這個不知事的小女子來做了。」

  石破天驚,然而說出如此狂語的李玄慈,面上卻只是平常色,指上輕輕轉著雨後點晴色的盞碗,彷佛不過是在說些今日茶水點心如何的家常話。

  這話無人應答,空空落到了地上,殿中一片靜,靜得連庭院裡更漏的滴水聲,都彷佛就在耳邊一樣。

  隨即李環笑了,齒如含貝,一雙含情目,長眉連娟,微睇綿藐,那浮上青山的明月,終於露出了光芒。

  她笑著說:「四哥原來可不是愛玩笑之人。」

  李玄慈依然是那副傲雪欺霜的孤世樣子,只淡淡說了句,「你知我不是玩笑。」

  他抬眼,看著這個自小與他一起長大的妹妹,語氣終於鬆了些。

  「小五。」

  這是重逢後,他第一次如小時候一樣喚李環。

  「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小五。今日之後,你我就是君臣之別,我去我的江湖,你坐你的廟堂,臨別在即,就不要再說那些虛話了。」

  李環的笑淡了下來,不再姣妍灼灼,反多了些肅色,她不再是高掛在天上的明月,而是沉寂又廣闊的天際線,照徹大千清似水。

  潛龍自此現。

  「四哥是怎樣發現的,我還以為,我瞞得很好。」

  她身上從來帶著的親熱與嬌憨,似蟬褪去的殼,雖依稀可見往昔模樣,卻已變了天地,明明還是那個人,內裡卻全然不同了。

  「你瞞得確實不錯,天底下知道內情的人,恐怕全都在這間屋子裡了。」李玄慈說道,一旁的十六手中也放下了話本,一同看向李環。

  「你二人,怕是要成這世上最最聰明,也最最危險的一對夫妻了。」李環的眼神從二人身上飄過,又道:「那四哥四嫂今日再最後教我一回,叫我學些本事,以後,讓這天底下再沒有一人能看穿我的心思。」

  最後一句,李環語氣裡的威壓已懶怠再藏。

  十六並未改色,如平日裡講課念經一般,語氣平淡地說道:「世上之事,萬變不離其宗,有因必有果,有果皆有因。」

  「此番歷險,從根上說,是鸞在十幾年前就埋下的禍源,她行事偏激,以一己之私代他人意願,因此種下苦果,她假借薛蠻蠻之身,做了許多事情,都是為了全她的妄念,這都說得通。」

  「可撇去那些,還有許多事情,卻如風中柳絮,無根之木,叫人抓不住、握不實、看不清,如稚子手中的七巧圖,拚完一物後,還剩下不少贅餘,而將這些贅餘搜羅起來,再行組裝,整幅圖就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樣。」

  李環讚了一聲:「四嫂不愧是修道之人,看事如此通透。那你們又是如何再畫出這幅圖的呢?」

  這次,輪到李玄慈說話了。

  「其所謀之事,與其所做之事,一一對應剔除,剩下的,自然就湊出了真相。」

  他繼續說道:「她最終所要謀求的,是炸龍脈,聚萬民,誘我二人入彀,以活故人。可除此之外,她還做了不少多餘之事。」

  「守清真人一事,自然可以說是她為了借機假死脫身,蟄伏幕後方便圖謀。但此事牽連的,多是朝中孤臣重臣的家眷,借此握了不少他們的陰私,只要那些被迫失貞有孕的女子不死,就是活著的證據。且此事若是只一家兩家,還好遮掩過去,非議一段時間罷了,不至於能撬動這些女子的父兄的意志,然而若牽連甚廣,一旦事發,就是潑天醜聞,至少十年內都不會淡於市井口舌,這些人在朝堂上的仕途清名,也就岌岌可危了。因此,不管願不願意,經此一案,這群孤臣算是被綁在了一起,叫人拿了個致命的把柄。」

  「此事與你,可算是個大大的方便。」

  李環嗤了一聲,道:「也許在四哥心中,此刻我無惡不作,但我還是要說,此事並非我起的頭。」

  她又近乎自嘲一樣笑了下,說道:「非我自誇,但論要收服人心、彈壓群臣,我不會單拿幾個閨閣女兒作筏子,並非我此刻還要偽善做作,而是我為女子,自然明白這世間女兒在他們心中是何地位,錦上添花有的,雪中送炭卻無,這把柄確實能威脅一二,卻不至於叫他們對我死心塌地,這樣的忠心,我握在手裡也不踏實。」

  「只是鸞急著借此假死,方便行事,我知道時,她早已布下種種安排。木已成舟,我只能依此作出最有利於自己的安排,當然,從中得利的人也包括我,這點我不推諉。」

  李環此話說得算是坦率,叫一直一言不發的十六,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李玄慈未置可否,繼續說道:「天狗一事,叫我蒙了天降的惡名,和皇帝間互起猜疑,也將我從封地引了出來,我盤踞北方多年,身上有前太子遺孤的名聲,手底下又有私兵,可若離了封地,往後京中局勢哪怕大亂,我也無法立刻斬旗起兵,失去先機。」

  「進京後,那天狗又弄出縱火之事,殺人掏心,死了不少人家,但這中間其實有三撥人,一撥殺的多是朝中為官之人,死的多是本人,未牽連家族,還有一撥則官民不分,且多是舉家滅頂,掏心取肺,手段殘忍得多,最後一撥,則是那做出了能擬天狗之形的燈匠女,借機殺了全家滅口。不僅如此,天狗之事,最後不但讓皇帝眼睛盲了,還折了個大皇子進去。」

  「我後來查過,那些最開始死在天狗縱火案的官吏,大多官職不高、卻在要害位置,這般莫名死了,騰出不少空位,都重新頂了人上來,而這些頂上來的人當中,許多都是守清真人一案中牽涉進來的大臣一力保舉上去的。」

  「如今看來,你先是用天狗之案,將這些位置都換成你自己的人,二則用它來引大皇子入彀,牽涉其中,他為了討好皇帝,想取活人心肝祭祀求藥,殺起人來可比你狠多了,又用蝗害將他所作所為攤於世人之上。而最後那殺了全家的燈匠女,則讓皇帝能夠借此給眾人一個交代,便不會再往裡繼續查下去了。你以大皇子為表,燈匠女為裡,將自己完美地隱身在其中,再也無人懷疑。」

  「天狗之事,一為牽制於我,二為換上心腹,三為牽連大皇子,四為傷及皇帝,你除掉了潛在對手,又添了力量,還叫皇帝不能自理,從此纏綿傷勢,就算勉強支撐,也再無以前那樣對朝堂的把控力,只能困於後宮。」

  「而後宮,是你的天下。」

  李環只是一直笑著看向李玄慈,此時才終於又應聲道:「聽四哥你說起,我才知道自己有如此算無遺策,四哥還發現了什麼?」

  「立嗣一事設了賭局,下注者幾乎網羅京中權貴,一為錢財,二為用三教九流的人氣去養古銅錢化成的精怪,第三,則為的是那下注名冊,立儲一事,到底敏感,以此下注,既能摸清眾人心意,也能多少抓上半個把柄。」

  「至於三皇子,我對那個被救上來的老三,從來沒放下過戒心。他自言是在落馬後被囚,一直孤身一人,然而我當夜和他說起老二死訊,他卻沒有半點驚訝,那可是他被囚之後才發生的事,又攸關皇位,怎會問都不問半句。」

  「十六第二日見他時,就聞到他身上陰濕氣息幾乎消散殆盡,若真在地道裡一直困著不見天日,斷不會散得這麼快,除非一切都是弄虛作假。」

  李環拍掌笑了下,道:「四哥眼利心明,倒是我畫蛇添足了。」

  李玄慈卻搖搖頭,道:「你這番心思不算多餘。」

  「這世上的人,多半都是蠢的,最易欺騙,若是你貿然塞個假貨進去,多半要引人懷疑,可若是將那假貨當作真貨藏起來,再被人自己挖出來,他們便會以為自己親手找出來的那個才是真相,從而深信不疑。」

  「你弄了個假傀儡,哄得老三心甘情願藏了起來,等我們發現這個傀儡,假的就成了真的,真的也得變成假的了。」

  「只不過,你是怎麼叫老三自己把人藏起來的,我並未查出。」

  李環的眼色裡盡顯老辣,全然不似個小姑娘,笑道:「能叫四哥也被蒙在鼓中,叫我真真覺得有些得意。」

  她口中雖說著得意,面上卻絲毫沒有驕躁之色,道:「三哥此人,瞧著魯直無拘,其實心中頗有些算計,否則也不會在軍中闖出番名堂,可唯有一點最好拿捏,那便是他藏不住的心氣兒。」

  「大哥出京後,儲位空懸,但他倒也有手腕,暗中下手在祭壇上動了手腳,自己則假借落馬蟄伏幕後,擺脫嫌疑。等二哥一死,他自認皇位已是探囊取物,心思浮躁得很,我探病時,故意誇讚他新收到的一樽玉神像,寶相十分莊嚴。」

  「那神像眉眼似大哥,嘴鼻似二哥,他看了果然不屑一顧,又因我從來討好於他,且是女子,在他眼裡和貓狗之流的寵兒一樣討喜又放心,於是在我面前就忍不住屢出妄言,叫神像辱於他口。」

  「但那神像是我借他人之手獻的,上面附了換面鬼為契,不敬鬼神,自有懲罰,那換面鬼當夜便入了三哥的夢,將他的臉面割了去,用尖戟挑了一路笑罵而去。我此前讓唐方安插在三哥身邊,他驚惶之際,唐方循著他夢中所見,朝那換面鬼離去方向追尋,順利找到了那個被換上他面孔的人。」

  「當然,他以為是自己艱難找到的,實際我早已安排好傀儡等在那裡,三哥立刻想割了那人的臉,但唐方勸他說這是惹怒了神明的報應,若想恢復面貌無異於逆天而行,所以須得帶回府中,築地道、設密陣,借天地雷霆之力才能與之對抗。」

  「如此一來,我便讓三哥心甘情願地將傀儡帶了回去,心甘情願地修築密道,心甘情願地將我埋下的鉤子費盡心機藏起來。」

  「他換回來後,日日飲著那傀儡的鮮血,以圖能將面上的臉孔維持得久些,而我只需要在最後一次時,往裡加些東西,就能徹底奪去他的臉孔,也是我,故意留下線索引你們過去,不過就算當夜你們不來,我也會親自去『探病』,戳穿這一切的。」

  李玄慈看著自己的小妹妹,道:「但由我來戳破,比你自己暴露於人前要好,你手段曲折,頗能隱忍,就像你大可直接下手,卻非要老三自己咬鉤。」

  李環答得舉重若輕:「三哥到底多年經營,有手段,有勢力,比起在他府裡大張旗鼓地動手,讓他自己為我做嫁衣,豈不是更好,何況貿然換上傀儡,我也怕叫人察覺,可三哥因著自己換臉之事,遮遮掩掩,鬼鬼祟祟,自然為我提供了下手的最好機會。」

  李玄慈道:「所有種種,皆有所圖,你各方安排,一為朝堂,上控重臣,下掌要吏,二為宮廷,除掉皇嗣,削弱皇帝,三為錢財,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四為軍權,他人根基,收為己用,所以,你才挑了在軍中已闖出名堂的老三當你的傀儡吧。」

  「權、錢、名、軍,如今,你四角齊全了,自然能做這天下真正的女皇了。」

  李環聽完他的一番剖析,既不反駁,也不辯解,等聽完了李玄慈的話,才說:「四哥,你知道為何薛蠻蠻要選我嗎?」

  「因為只有我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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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我是不願,並非不能

  「因為只有我是女子。」

  她說這話時,語氣中並無怨懟落寞,彷彿在說著再平常不過的閒話,然而十六聽了,卻不知為何覺得彷彿含了顆梅子在舌下,泛出一點點的酸。

  「只有我才會答應她,助她炸掉龍脈,若換了其他幾個哥哥,怕是聽到龍脈二字便要如珍似寶地護著,生怕有朝一日得登大位,會損了他們的運勢。」

  「可我是女子,若要登帝位,本就是要靠自己逆天而行,所以我從來不信什麼龍脈護佑,我握在手中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奪來的,從未依仗過什麼虛無縹緲的所謂龍脈。」

  「她假托薛蠻蠻之身,以伴讀之名蟄伏我身旁,窺得我的心思,所以提出合作,她雖有籌謀,可神力未復,總還是需要這俗世權杖來助她開道行事,而且我知她心中怕是怨懟皇家,所以對皇嗣間互爭互害,都樂見其成。」

  李玄慈眼中神色卻更為復雜,一言刺破,道:「但即便是她,也逃脫不了你的算計,你與鉤星,早已搭在一起了吧。」

  李環沒什麼不承認的,痛快坦誠道:「她是個瘋子,除了復活她那姐妹,什麼都不在乎。」

  「可她是個有用的瘋子,我也是將她利用了個徹底後,才解決了她。」

  「四哥,你覺得,我錯了嗎?」

  李玄慈並未直接回答,目光上移,看著殿上一塊小小匾額,上面字體並不遒勁有力,反而稍嫌娟秀,可字裡行間的筋骨卻隱隱透出,那是李環親自寫的,所提內容並非普通閨閣之語言,而是「道洽大同」四個字。

  他看著那四字良久,才終於出聲。

  「若以人來論,大錯特錯。」

  「若以君來論,你算得上有手腕。」

  「我記得幼時,我們幾人曾一同悄悄出宮,你非要跟在後邊。路上碰到操著外鄉口音的乞丐拉扯,老大丟下些錢,老二嫌髒了他的衣裳,扭頭不肯言語,老三想用拳頭將人嚇唬走,因礙著我在旁邊,罵了句就走了。唯獨你,當時未發一言,也未對那乞丐作出半分處置。」

  「但半月之後的宮宴上,你獻上蜀錦,上面繡了幅農耕圖,待皇帝賞玩之時,趁機將蜀地遭災、流民失所之事說了出來,你本不善女紅,又不肯假手於人,為了趕那副農耕圖,日熬夜熬,一雙手戳得和蘿蔔一樣。宴席上,又當庭獻了自己的金釵義捐,最後讓大家籌了不少銀子給流民。」

  「你既與鉤星搭上,想來也知道我的身世,如今三子皆廢,從血脈上來說,我便是唯一與你有一爭之力的人,甚至比你更加名正言順。」

  「這次你明明可以坐山觀虎鬥,順帶除掉我這麼個心腹大患,可你卻偏偏在事發前將我們誘到宮中,多加提示,恐怕也是因為她觸了你的逆鱗吧。」

  「你連龍脈都肯炸了,卻在此時撤手,恐怕是因為知道她打算用萬民精魄來復魂吧。」

  「一個肯把百姓而非龍脈當作逆鱗的人,就算做不了好皇帝,大概也比你幾個哥哥強些。」

  之前說起她的種種算計安排時,李環談笑自若、鎮定如常,唯獨到了此時,她眼中才終見觸動。

  「哥哥或許覺得我毒辣,可一個女子,要坐上這天下最高的位置,光靠滿肚子仁善,哪裡能成。」

  「要得非常之位,必要行非常之事,何況,難道我那幾個哥哥們就比我更加心慈手軟嗎?」

  「我確實心狠,連自己的盟友都能出賣,但鸞此人,行事手段沒有半分顧忌。此前我們分頭行事,互不干涉。而等到你們進京,我才領教她的手段,自我看清這點後,就從來沒打算留她。」

  她還欲自辯,李玄慈卻抬手攔了她的話。

  「你不必與我多說,我看的也不會是你如何說,而是你如何做。」

  「你曲盡周折謀得今日,那便望你得償所願,時時記著你此刻的本心,記得你是為了什麼蟄伏多年,又為了什麼上下求索,記得你為何自小就懸了這『道洽大同』的匾額於頂上。」

  「更莫忘了,你的父皇和其他幾個兄弟,是如何失了民心,丟了把控,你又如何掙來的這江山,莫如他們那般再原樣丟掉。」

  言盡於此,李玄慈與十六此行,算是將一切都說開了,十六將手中的話本子放了下來,輕輕巧巧地站在了李玄慈旁邊,打算告辭。

  李環將那本話本子拾起來,遞給十六,說道:「四嫂還是將這個拿去吧,我雖說了許多謊話,作了不少矯飾,但我也真的與你聊得投契,這點我並未作偽。」

  十六看了眼她,半晌,才嘆了口氣,挺直脊背堂堂正正地說道:「你喜歡話本,我也喜歡話本,可我倆的喜歡是不同的,我佩服你,也做不來你能做的事,我能做的事,你未必贊同,既做不來同道中人,那便乾乾淨淨地告別吧。」

  十六轉身要走,然而剛往外走了兩步,到底忍不住回頭,將李環垂下的手拉了起來,拿過她手中的書翻開來。

  「你知道你還有哪裡露餡了嗎,這兒,這兒有處紅痕,我當時眼睛看不見,鼻子卻特別靈,當時並未細想,可後來我與李玄慈說起時,他只說了句書上有紅痕,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我是修道之人,從小泡在煉丹金術之道裡,雖不精通,但熏了十幾年就算是山豬也多少熏會了,這味道我一聞就知道是朱砂留下的,在這宮禁之中,有資格寫朱批的人,除了皇帝不做二想。」

  「如今你怕是已將朱批之權悄悄握在手中。這些話本你大概許久未曾真正翻看過了,只是把它墊在案上寫朱批,作遮掩之用,但凡你平日多瞧幾眼,也不會白白留下這樣明顯的痕跡被我倆發現。」

  「我知你前半生種種矯飾,皆非本心,可如今既然已經得償所願,那便不需再時時刻刻偽裝了,騙著騙著,會把自己也騙進去的,騙久了,就會連自己當初為何開始騙人都不記得了。」

  「祝你成就一番大事業,也願你記得人命如草芥,草芥不可辱。」

  李環看著那本攤開的書,手中摸過那紅痕,她眼中風雲翻湧,自己小時候確實是喜歡過這些的,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再未擺弄過了。

  可能是幾位哥哥都能入官學,閱古今圖書,選才俊之士,她卻只能困於自己宮中,日日背誦女誡。

  可能是好容易得了父皇一聲讚許,下一刻就聽見高高在上的天子說「如今尚在閨中便算了,以後嫁了人可莫要再如此爭風頭,叫人覺得公主跋扈」。

  也可能是她一日復一日只能在深夜無人時,才敢悄悄看《帝範》《論衡》《韓非子》這些三個哥哥自小熟讀的典籍。

  總之,不知何時開始,她再未對這些自己曾喜愛的東西看過一眼。

  李環將那卷書握在手心,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中已無半分掙扎動搖,她看著相攜立於一起的二人,開口朗聲問道:「四哥,你當真從未想過做皇帝嗎?」

  李玄慈轉身看她,目中一片清明,聽見她此問,既不惱怒,也未嘲諷,只是看著她,問道:「你覺得,我比你更適合做皇帝嗎?」

  李環不妨備他這樣問,愣了下,然後才笑了,說道:「若論血統,四哥是真龍血脈與鳳鳥聖女的後人,還是男子,怕是沒有比你更尊貴、更名正言順的人了。」

  「若論手腕能力,四哥洞察人心,多智近妖,且手中握有私兵,盤踞北方多年,更添了異能在身,世上怕沒有辦不成的事。」

  「可你不適合。」

  「四哥既不會為了政事曲意迎合,也不會甘願蟄伏隱忍,你做事要痛快,要循本心,更重要的是,四哥其實並不願讓雙手髒污。沾血,或許可以,沾污,四哥怕是不願的。」

  十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玄慈,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妹,倒算得上是真正了解彼此幾分。

  李玄慈看著眼前全無蟄伏之態,有龍飛鳳翔之姿的妹妹,開口說道:

  「我是不願,但非不能。」

  此言一出,李環一雙眼睛深深看向了李玄慈。

  可他卻並不在意,繼續說道:「我今日願送你登上此位,是因為你比你那幾個哥哥更配得上。在我心中,這天下之主,男人做得,女人也做得,便是不男不女也都做得,不因你是女子而廢,也不因你是女子便恕,你既已謀來這運勢,今後便要堂堂正正地擔起這天下的擔子,只要你做得比你那些哥哥們,比你父親,比你祖祖輩輩的男子們都好,那就誰都奪不走,搶不了。」

  「若你做不好,就算不是我,這世上也自然有人能叫你同樣變成前塵往事,自古而然,從來如此,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

  說完這些,李玄慈轉身,只聽見身後靜默片刻,接著聽見珠翠碰撞的清脆聲,是李環躬身一拜,雙手成禮,口中說道:「四哥,多謝你。」

  她並未說謝什麼,李玄慈也未問。

  他頭也不回,牽著十六的手,離開了這座換了主人的巨大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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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終曲

  他們出了皇宮,李玄慈並未再坐上之前接他們入宮的那架華麗的馬車,兩人就這樣信步閒游,在劫後重生的長安城裡,聽沿街貨郎擔兒挑了西瓜來賣,引了一圈小兒流口水,看旁邊門市曲尺櫃旁,圍了一群姑娘笑著往身上量布匹。

  在這派煙火氣裡,二人如最平常不過的一對夫婦,趁著天氣不錯出來逛一逛。

  十六從街邊買了包紅薯干,用帕子包好,不時往嘴裡丟一根,李玄慈不愛吃甜的,可當十六偶爾興起來餵他時,也總是俯身接了。

  當十六又投餵完一根紅薯干,抿了抿手指上沾的蜜,頭也沒抬,信口問道:「你剛才那話,是給公主緊弦呢吧。」

  李玄慈將紅薯干吃完咽下,才開口回答:「以後能叫她顧忌的人和事,只會越來越少。一個人若心中沒有半分忌憚,行事往往會愈發狂悖,所以我得做那根刺,讓她時時警醒。」

  十六嗤笑了一聲,道:「你就不怕她把你這根眼中釘、肉中刺給拔了?」

  「我既然將這話說出了口,自然就有叫她拔不出、斬不掉的本事。」李玄慈說得平淡,隨即又轉了語氣,逗著十六說道;「否則叫你新婦成了寡婦,眼淚怕都要把閻王殿給淹了。」

  十六不防李玄慈如今這副憊賴模樣,伸手就要去打,卻被他捉了,翻了掌心向上,接著十六便覺得手心落了點重量,她低頭去看,才發現那是一雙小小的泥娃娃。

  一個女娃娃,一個男娃娃,一個笑眯眯,一個冷冰冰,但都胖乎乎的,小小兩個不過拇指大小,就這樣落在她掌心裡,靜靜看著她。

  十六眼睛亮晶晶的,鼻子尖冒了點汗,彷彿山林裡忽然冒出來的小鹿,沒有一點防備,就這樣看著他,湊近了些故意慢吞吞地問:「這是什麼呀?」

  李玄慈如今也耐煩和她玩這些懂裝不懂的把戲,說道:「我也不知,本還以為你這個小道士能認識一二,結果你也不識,那便算了吧。」

  說罷,將那兩個泥娃娃從她掌心拿了放進懷裡便走。

  可他剛轉身沒多久,就聽見身後的女土匪大喝一聲「不許走」,小跑兩下然後用力一跳朝他背上蹦去。

  李玄慈頭都未回,半眼沒看,卻順順當當地就往後伸手接了跳上來的十六,擒住她的膝彎,穩穩當當地將自己媳婦背了起來。

  十六在他背上還不老實,頂出來個豆子腦袋去摸他口袋,衣袖堆了上去,露出一截皓腕,被李玄慈擒在掌中,她還什麼都沒摸到,就被李玄慈不鹹不淡地嗆了一句,「小小女賊,還講究個財色雙全呢。」

  嘴上說著別人,手上卻肆無忌憚摩挲著十六的腕子,雪一樣的肌膚潤在他手心,小小的腕骨如珍珠滾過掌中,他愛不釋手,細細把玩。

  十六懶得理他,另一隻手毫不客氣地拍了過去,狠狠打了下李玄慈不老實的手,「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若要行此路,留下買路財。」

  語罷,那雙被李玄慈藏在懷中的泥娃娃就已到了她手中。

  十六眼睛一下笑成了彎月亮,與掌中胖乎乎、笑眯眯的泥娃娃相映成趣。

  李玄慈並未去攔,由著她摸走了懷中娃娃,只是將她往上顛了顛,背得更穩了些,嘴上說道:「如今財也被你搶了,色也被你劫了,小賊休想再逃。」

  「不逃不逃,打死不逃,王爺仁善,下半輩子都得供著我打秋風。」

  一雙鑲了細細暗珠的繡花鞋搖來晃去,帶著裙擺也一起輕輕飛舞,十六靠在李玄慈背上,仔細端詳著那對泥娃娃。

  「你送我這對泥娃娃,是什麼意思啊?「她笑眯眯地明知故問。

  「誰說我送的,不是你搶去的嗎?」李玄慈面上冷淡,語氣也十分尋常,只有那雙藏著一點笑的眼睛,洩露了他真實的心意。

  「怎麼就是搶,我倆之前不分彼此,哪來的搶,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十六笑得理直氣壯,摟緊了自己的錢袋子。

  李玄慈唇角幾不可見地彎了下,嘴裡卻說:「好一個凶神惡煞的黑心道士。」

  十六並不反駁,反而有些得意地說:「月老要配你這個凶神惡煞的活閻王,自然得選我這個凶神惡煞的黑心道士,才做得了一對賊夫妻。」

  這話讓李玄慈十分滿意,十六一雙手圍住他,靠近了些,在他耳邊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翻起舊帳來,「是誰第一次見時頗看不起我們這些當道士的,要殺要剮的,如今還不是栽在我這個小道士手裡了。」

  這次李玄慈並未再調笑,正了語氣道:「若我第一次見你時,便知道會有今日……」

  「你會如何?」十六扒著他蹦了一蹦,頗為得意地搶著發問,「是不是再不敢口出妄言,是不是要立刻將我好吃好喝地供起來?」

  誰料李玄慈卻眉毛一挑,淡淡說道:「我依然會像以前那般待你,分毫不變。」

  十六沒想到他是這般黑心肝的答案,拎起拳頭錠子就要捶下去,李玄慈讓她捶個盡興,半點沒吭一聲,直捶得十六都累了,停了手歇息,他才又開口,語氣平淡,卻透著些少有的鄭重。

  「經歷此番,我才知道因果之事最為玄妙,多一分,少一分,哪怕還是原來的因,也會結出不同的果,所以我不願賭。」

  「我不願拿你去賭。」

  十六在他背上安靜下來,像隻疲憊的鳥一樣安靜地伏著,半晌,收攏了手臂,親密地貼在他的肩上。

  耳鬢廝磨。

  「你不用賭。」十六小聲說。

  「無論你是什麼模樣,我這顆心,最後都會是你的。」

  不知是誰在先,也或許是一起犯的傻,最後,兩個人臉上都帶著頗有些蠢的笑意。

  「我還要繼續當道士,不當不行。」

  「好。」

  「我還要吃零嘴,不吃不行。」

  「好。」

  「我還要買話本,不買不行。」

  「好。」

  「我還要騎毛驢,不騎不行。」

  「好。」

  「我還要到處去看看,去山川,去大河,不去不行。」

  「好。」

  「你怎麼變得這般聽話,樣樣都好,那還有什麼你覺得不好的嗎?」

  「其他一切都好。」

  「唯獨一樣,不和我一起,不好。」

  暮色漸漸低垂,沿街鋪子的夥計都出來上了燈,那一盞盞如豆的燭火在廊簷下匯聚成長長的光帶,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人聲散漫嘈雜,身處一團熱熱鬧鬧的煙火氣裡,叫人安心。

  忽然遠處放了煙花,身邊眾人紛紛抬頭驚呼,才到腰的半大孩子扯著母親腰上的圍裙要去瞧,街邊悄悄相會的小郎君抬手指給小娘子看,連頭上冒汗、手裡沾油的餛飩鋪小夥計,也忍不住站直了腰,不時巴望會兒那絢爛的虹彩之色。

  漸漸的,人群開始往煙花之處湧去,腳步漸快,步履不停。而人潮之中,唯有二人,逆著所有人慢慢地朝前走去。

  十六的腳還在一蕩一蕩的,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她獨坐在山澗的木橋上,晃著腳看流水潺潺的樣子,只是這一次,多了一個人在她身邊。

  再也不會走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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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5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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