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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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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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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0:35: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章 欠錢的大爺

  都說欠錢的是大爺,十六這個大爺,卻當得不算痛快。

  李玄慈此人是窮凶極惡慣了的,但十六發現做了債主的他,居然還能在討人厭這一點上再接再厲、更進一層。

  往日裡見天的錢財花出去了,也沒瞧見他心疼過半分,如今不過一袋銀子,倒轉了性子,簡直是針尖上也要刮點鐵,吃喝住行、坐臥起居,都不忘拐著彎提醒一遍銀子有多白、多沉、多好使。

  他倒也不親自開口,只消拿那眼睛橫一下,就跟那茶樓裡啪的一聲醒木一樣,驚醒了平日裡看起來憨厚老實、寡言少語的金展,如同說書先生附體一樣,發揮出他那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三寸不爛之舌,將「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個樸素又直白的道理,花樣百出地演義一遍。

  好在十六的臉皮比她的拳腳功夫還久經考驗,如今厚得蒙張大鼓都夠了,再是有理的催債之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絕口不提還錢之事。

  欠債可以、還錢不行,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這個同樣樸素又直白的道理,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十六比臉還乾淨的兜,自然而然地就叫她無師自通了。

  不過雖然錢是還不了了,可對待債主的態度卻要和春風一樣和煦。因此近來十分嘴短手軟的十六,對李玄慈的各種要求,無有不從。

  李玄慈抬手,十六便端茶,李玄慈起身,十六麻溜兒開道。至於李玄慈的五臟廟,十六更是發揮道士本行,勤勤懇懇、十分虔誠地按著一日三餐上貢,胖手作羹湯,還十分用心地用胡蘿蔔雕上個小玩意兒作為點綴。

  何沖來湊熱鬧,一隻手就沖著那小東西去了,還沒碰著邊,就被十六拍了回去,她手上忙著,嘴裡還不忘十分麻溜地介紹著。

  「這是招財進寶的金蟾。願債主大人洪福齊天,日進斗金,財源滾滾,壽比南山!」

  何沖摸著被打得有些疼的手,瞧著那嘴巴不是嘴巴,眼睛不是眼睛的金蟾,都有些拿不準他這是蓄意報復,指桑罵槐,還是單純的手胖導致手上功夫走了型,才刻成了這麼個癩蛤蟆樣。

  然而債主肚裡能撐船,李玄慈照單全收,眉頭都沒皺一下就笑納了。

  後來十六收拾碗碟時,那個小小的金蟾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被他生吃了,還是給扔了。

  不過這世間倒也不獨獨是欠錢這件事最叫人發愁,眼下就有一個比十六還要愁苦的人。

  東風壓倒西風,西風自然愁得只能變西北風了。

  向來脾氣火爆直率的三皇子。好容易為了祭天之事,安分老實裝了這些時日。如今卻棋差一招,屈居人下,心中如何不憤懣?

  壓抑許久的跋扈性子,此刻竟然全部爆發了出來,要知道這位也在軍中,從來摔打慣了,有脾氣就發,有怨就報,高興了吃酒喝肉,不高興了打罵洩憤都是有的。

  可這次他的氣性也太大了些,這裡可不是他欺男霸女都無人敢議半句的邊塞,竟然縱馬在玄武大道上飛馳而過。一路兵荒馬亂,驚起行人無數,來不及躲閃的攤販,連帶著吃飯維生的家夥什兒,也都被馬蹄無情掀翻在地,躲得慢些,甚至還會被呼嘯而來的馬鞭迎面笞得頭破血流。

  可無論再快的馬,再厲的鞭子,有時也無法踏平這世間一切阻礙。

  三皇子一路縱馬,可到了玄武大道旁一條分出來的小徑時,卻不知怎麼躥出來一群雜耍團。對方連忙避讓,可是他們不止有人,還帶了許多珍奇異獸,車軸一時轉不過來。

  轟然一聲,一下子巨大的車籠翻倒在地。原本牢靠的鳥籠門受到撞擊鬆脫開來,只見裡面一隻披著烏黑羽毛的大鳥趁著這個空子鑽了出來,長叫一聲,當它完全展開翅膀,竟接近一丈之巨,那雙眼睛朝衝撞的馬匹望了過去,黃澄澄的瞳孔裡全然是未被馴服的野性和飢餓。

  畜生可不是人,不懂得捧高踩低,匍伏在地上的乞丐,馬上高貴的皇子,在畜生眼裡都是一樣。

  這隻大鳥的黃瞳猛地聚焦在馬上那個錦衣的人身上,下一刻,遍撲著巨大的翅膀朝他襲來,尖銳無比的利爪,幾乎是正正朝著三皇子那雙招子去的。

  三皇子一個不妨,下意識拔劍要反擊,撞在大鳥的爪上,濺出金玉鏗鏘之聲,他吃不住這衝擊的力,一下子摔下馬來。

  不到半個時辰,消息就傳遍了京城--三皇子於京城縱馬,與外邦雜耍藝人衝撞,被大鳥所驚,墜馬傷重,怕是半月都不能行走了。

  這下他可算是徹底沒指望了,十六的債也背得更加堅定而沉重了一些。

  好在她心裡也想開了,二皇子摔不摔馬,銀子都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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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1:01: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一章 這才是李玄慈

  聽到這個消息時,十六正有氣無力地剝著瓜子。

  李玄慈最近不知從哪裡染來的驕奢淫逸的惡習,明明平日裡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就差喝露水飛升成仙的挑剔人,如今卻好像開始對各種小食感興趣了。

  而身背巨債,債主的興趣自然也是十六的任務。

  十六以前也沒少干這活,可欠著債幹活,連磕瓜子都不香了。

  她開始還老老實實地用指甲剝,可是沒剝多久,十六的指腹都快禿嚕皮了,於是憤懣地用門牙磕了起來,簡直把瓜子皮當成了李玄慈的天靈蓋,兔子一樣的門牙使勁兒洩憤。

  眼看著缽中終於堆了淺淺一個小瓜子山,十六總算是看到了些希望,好一碗皮薄餡兒大的瓜子仁啊,她不禁暗暗吞了下口水。

  這時突然從旁伸出了一張手,伸手就要將那小瓜子山給挖塌方了。

  十六簡直跟護崽兒的母雞一樣,連忙撲了過去,對著雁過拔毛,不,雁過拔雁的師兄嚷著:「吃不得,吃不得,這是我辛苦剝了半個時辰的,要是都進了你的肚子,我可算白費功夫了。」

  何沖不明就裡,皺著眉頭嘆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啊!」

  十六簡直被噎個半死,回擊道:「要不是那時候你多嘴,怎麼會被李玄慈聽到那句冤大頭,我又怎麼會需要還債?這麼多白花花的銀子!師兄起碼應該幫我還上一半兒。」

  剛才還苦大仇深的何沖,瞬間飛快縮回了手,笑呵呵地坐下來,哄著師妹說:「師兄當然幫你,幫你一起嗑瓜子。」

  幫忙沒問題,還錢沒道理,這算是他們這窮酸師門不學自通的功課了。

  不過何沖自然不會講究這麼多大咧咧的,活還沒幹呢,就打算先嘗嘗滋味,拿起一顆瓜子就要往嘴中送。

  可門牙還沒碰著瓜子皮,忽然覺得後腦杓一疼,何沖哎呦一聲,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隻手就將那堆十六親自磕出來的小瓜子山護在掌心裡。

  他抬頭一看,才發現李玄慈正看著自己,那帶著點輕描淡寫的薄刃一樣的眼神,瞬間叫他在大太陽底下也打了個寒顫。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瓜子,突然恍然大悟。這些貴人實在是太過講究,皇帝吃茶要吃少女藏在懷中的口唇茶,李玄慈這個小王爺吃個瓜子,也只吃他師妹磕出來的。

  何沖心中暗自腹誹,皇家的人就愛瞎講究,那皇帝吃的茶說是少女採的,實際上那麼多工序,怕早就被大爺大媽摸過不知多少遍了。

  李玄慈也是,他愛吃,就讓他吃十六的口水去吧吧。

  他腹中暗語,卻也老老實實讓了開去,十六不知兩人唱什麼戲,只覺得李玄慈把自己好不容易抓來的壯丁都給攆走了,現在這麼些瓜子全得叫自己一個人磕,不由得心裡有氣。

  剛想橫鼻子豎眼,卻又想起如今眼前這個是債主,本來囂張的氣焰瞬間又如墜入寒冰一樣,嘩啦啦一下全沒了。

  瞧著又打焉兒了的十六,李玄慈端起了那碟瓜子,拈了一顆送入口中。

  只見他眼神在太陽底下被染得熱了些,透著點琥珀色的光亮,叫人看了不由沉溺進去。

  他眼睛隨著日光更亮了些,終於開口誇了一聲好吃。

  十六心裡想著,能不好吃嗎,這可是她跑了京裡最有名的炒貨鋪子買來的,它們家挑的都是皮兒薄仁兒大的瓜子,那糖、那香料,炒鍋還上了糖色,連碳都是用的松木,有著一股獨特的香氣,每日出爐時都排了不少人

  她排得腿都麻了才排上的,不就是為了討好一下債主,叫他輕些催債。

  磕了這麼些,自己都還沒吃上一口呢,如今連個幫忙幹活的人都被趕走了,十六心裡不禁越想越氣,門牙磕的力度也越發狠了。

  抬眼卻見李玄慈十分豪邁地抓了一大把,心裡肉疼得緊,這可是她一顆一顆好不容易磕出來的,他就打算這麼一口吞啊!

  十六心疼得閉眼,不願再看,卻突然覺得兩頰一緊,軟乎乎的臉頰被捏了個正著,一下被擠成了小雞嘴。

  接著,滿滿的瓜子香湧入口中,十六下意識咬了一口果仁,帶著脂油松香的氣息滿滿湧上了舌尖。

  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簡直叫十六差點落下淚來,什麼叫做苦盡甘來,什麼叫做峰回路轉,什麼叫做柳暗花明?

  這就是!

  十六幸福地嚼著滿嘴的瓜子兒,簡直跟那要過冬的松鼠一樣,此刻她也半點想起不起來,方才自己還在心裡面怨著這樣吃太浪費了,如今只覺得瓜子就該這樣一口悶。

  瞧她吃得見眉不見眼的笑模樣,李玄慈也暗暗彎了彎眼角。

  從他眼中望去,十六整個人沐浴在暖洋洋的光線中,明亮的太陽光彷彿為她鑲了一層毛絨絨的金邊,整個人白白軟軟,就和那剛出爐、正煊乎的糯米團子一樣。叫人想啃上一口

  或許是這模樣太討人喜歡了,鬼使神差之下,李玄慈也坐了下來,向來只拂過金風玉露的手,輕輕巧巧的拈起了一小把瓜子,指尖輕輕用力,瓜子仁便露了出來。

  十六開始還沒有注意到,直到聽見瓜子落進小碗裡輕輕一聲響,才終於叫她看見了。

  她腦子有些轉不過神,半天才意識到,這人不會、不會是在給她剝瓜子吧。

  李玄慈這雙手,做過散財仙人,做過人間閻王,踏過白馬,揮過霜雪。

  這些都很適合他,唯獨不適合的,卻是如今卻坐在這裡,耐著性子給十六一顆一顆地剝瓜子。

  不知道為什麼,十六心裡沒覺得感動,只覺得古怪。

  彷彿雨水倒灌回天,日頭從西而出,潮汐湧向大海,飛鳥擁抱太陽。

  這似乎太不像李玄慈,可她卻又沒道理地覺得這才是李玄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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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1:01: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二章 裝可憐

  十六沒說話,只默默嚼起了嘴裡的瓜子,不知道為什麼,方才還滿嘴脂香四溢,如今卻覺得沒那麼香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輕到除了她自己,誰也聽不見。

  男人可真是沾不得,越漂亮的男人越沾不得,瞧瞧她如今,連吃東西這樣開心的事都能走神了。

  她得好好收攏收攏自己的心,畢竟以後還有這麼多好吃的等她去嘗,哪能如今就沒了興致。

  畢竟下半輩子,還那麼長。

  可偏偏那人還在撩撥,好似無知無覺,全然無辜無感。

  只剩下瓜子落在碗心清脆而微小的聲響。

  噠,噠,噠。

  敲得她莫名有些慌,彷彿有人將她的胸膛剖開,將心臟悄悄換成了一塊冰。

  而此刻從他手中被輕描淡寫地投入碗中的瓜子,成了一把銳利的尖刀,在那塊冰上鑿出縫隙來,一種奇異的痛感蔓延開來。

  十六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李玄慈給過她很多東西,話本、零嘴、銀子和無數新奇玩意兒,甚至救過她的性命,這些十六都能心安理得的記在她心裡的帳本上。

  可這不過一碗小小的瓜子,卻叫她突如其來想逃。

  怎麼逃呢?和李玄慈說我不想要,我不喜歡你這樣?

  那是騙人的。

  十六是歡喜的。

  她心中有些偷來的歡喜,可唯獨這歡喜裡夾雜了許多東西。

  就像冬末的冰河碎了,春水第一次湧來,那麼溫暖,卻總夾雜著無數泥沙,她需要溫暖,卻又怕被泥沙刮得生疼。

  十六此刻模模糊糊看見了那條她一直逃避的路,就擺在她面前。

  往後退,她就依然還是那個有些好吃懶做卻成日快活的小道士。而往前,她不知道是什麼。

  十六這輩子只做過小道士,也只會做小道士,不懂做別的。

  她的頭低了下來,只剩下兩個腮幫子一動一動。

  這時,李玄慈似乎終於剝夠了瓜子,將那一小碗淺淺的小瓜子山,放到了十六面前,還不帶十六反應,他就另轉了話題,說起了別的事情。

  「還心疼銀子呢?」

  其實十六現在也沒那麼心疼銀子了,可比起和他坦白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還不如讓他覺得自己是心疼銀錢了,於是就沒多說,就是耷拉著腦袋嗯了一聲。

  按理說,在這個時候,就算只憑他們生死都彼此交付的關係,李玄慈也該大方說一句不用還。

  可他偏偏偏就是如此討厭,開口便是「記著好。」

  還又補了一句,「多記著些,往心裡記。」

  十六方才還有一些傷春悲秋的情緒,此刻立刻被沉甸甸的銀子給砸沒了。

  只能猛地搶過那碗瓜子一口悶了,牙齒癢癢一般狠狠地嚼著,似乎想拿它出氣。

  沒想到還不算完,李玄慈接著治她。

  「欠一袋銀子,和一碗瓜子。」

  這話一出,十六側過頭,葡萄似的圓眼睛裡滿是不可思議。

  「這是你自己剝給我的!」

  「是我剝的,可沒說給你。」

  「瓜子是給我的,如今你吃了,那自然就要多欠我一碗瓜子。」李玄慈攤開手,討債一樣掂了掂。

  十六簡直想立刻伸手從嗓子眼裡把還被吞進去的瓜子全都給摳出來,吐他手心上,就算抵消不了欠債,也得噁心他一回。

  可她到底沒那膽子,最後還是瞪著那雙圓眼睛,忿忿地將嗓子眼裡的瓜子全都吞了下去。

  債都已經記上,那就不能浪費,十六可從不幹吃了吐的賠錢事。

  不過這麼一打岔,十六心裡倒只剩下滿肚子氣,氣血上湧,一抹粉色染紅雙頰,看起來倒更有生氣些。

  十六心裡越想越氣,她不敢把氣撒在這個債主身上,只能在口頭上埋怨起那個不爭氣的三皇子,若是他再有手段些,不那麼衝動,怎麼至於這麼快就輸給了自己的二哥,還連累十六憑白欠了這麼多銀子。

  她口齒有些不清的問道:「你那便宜三哥怎麼這麼衝動?不過就是沒選上,怎麼就至於縱馬傷人了,如今害得自己成了半個瘸子。」

  李玄慈眼中無波,談起自己那幾個所謂序齒上的兄弟,沒驚起半分微瀾,彷彿在談論落進水池裡的幾隻蒼蠅。

  「你記得我和你說過幼時在宮中,有不長眼的人吧。」

  十六眼睛一轉,顧不得生氣了,追問道:「是你三哥欺負你?」

  李玄慈沒回答,只嗤了一聲,三言兩語將幾個人內裡的骨頭都掐了個準。

  「他們幾個人,老大最會擺大哥的架子,明明霸道得很,卻要披上層溫良恭儉讓的皮。」

  「老二是笑面虎,瞧不出他高興還是不高興,就習慣玩陰手。」

  「老三脾氣從來大,做事橫衝直撞,一副蠢頭蠢腦。」

  「他們從來瞧不慣先帝偏愛於我,小時候也看不穿皇帝是忌憚我,只覺得自己父親待我最好最客氣,沒少給我找不痛快。」

  「次次都攛掇著老三在前面打頭陣,老二招式多些,會裝作被我害了,老大則忍辱負重,事後出來收拾,再暗暗添油加醋攛掇一番。」

  十六聽得有些呆了,她在師門中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欺負,師兄們對她最多也不過就是把零嘴給藏了起來,或者是比試出手重了些打青手腕。

  她心裡想著,李玄慈年紀最小,又沒有父母,就陷在那深宮中,被三兄弟結伴變著法欺負,得有多可憐。

  雖然她知道李玄慈這樣活閻王的人物,自然是不會讓人一直欺負下去的,可她想著小時候的李玄慈的模樣,又那麼倔的性子,恐怕除了先帝,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過他,所有人都算計他,記恨他,厭惡他,陷害他。

  這話十六只藏在心裡沒有說出來,但多少露了幾分出來,那雙濕漉漉的圓眼睛繞著李玄慈打轉,悄悄看上他一眼,不久就又忍不住悄悄看他一眼。

  可最後她也只說道:「這麼來看,三皇子確實是個笨的。」

  李玄慈輕輕哂笑,「再笨的,碰上兩回,吃了苦頭,也該有所收斂了。」

  「而且越是那笨的,反而越知道躲禍。一次,兩次罷了,次次都還是他衝在最前面,就說明這人不是真笨。」

  十六聽了,呆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

  這皇家實在是不好相處,連小小孩兒都存的這麼多心思,怪不得李玄慈最後不想在那待了。

  瞧著十六明顯鬆動下來的深色,李玄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暗暗彎了下眼角。

  他是故意的。

  聰明如李玄慈,怎麼會看不出她的動搖,她的猶豫,她的退縮,故意提起小時候的事,就是要十六憐惜他,心疼他。

  十六是個再心軟不過的人,這點李玄慈比誰都清楚。

  他這一生從不曾示弱過,事實上,那幾個雜碎捆一塊兒,在他心裡也算不了什麼。

  可他不介意,在這個時候顯得脆弱一些。因為這樣能叫十六心軟,叫她再也沒有空隙想著逃開,叫她心裡滿滿只能存著他。

  以退為進,李玄慈並非不會,只是以前從來沒有人值得他如此做。

  但如今,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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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1:02: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三章 發了!

  十六對這些彎彎繞繞有些昏,乾脆跳過了這些叫她釐不清的亂麻,直接抓住頭尾,挑破了問道:「那依你看,這事究竟是誰做的?」

  「無論是誰做的,到底得他點頭,就算拿著刀架到馬上,揮鞭子踢馬肚的那個人也是他。」

  李玄慈並不在意這是誰設下的陷阱,左右不過是為了那點子蠅營狗苟的心思打算,他並不打算摻和進這淌渾水裡去。

  誰做皇帝,他李玄慈還是李玄慈。

  十六聽這話的意思,知道他是不打算管那便宜三哥,因此也就把這茬撇了下去,畢竟,這些事與她一個小道士實在沒什麼相關。

  不對,除了那筆銀子。

  想到這十六就又有些心疼,不過錢已經欠了,再想也不過是徒增煩惱,不如想想怎麼叫李玄慈也明白這個道理,借出去的錢就借出去了,不要來找她來催債,她兜比臉乾淨,再催也不過一樣徒增煩惱。

  不過,十六的煩惱沒持續多久,一場意外就先來了。

  秋社前一日,二皇子要沿著明日規制的所有事宜全部走上一遍,當日大皇子曾穿過的龍紋玄衣,如今又穿在了二皇子身上。

  倒不是皇帝此刻就已下定決心,只是按祖制,這樣的場合本就該穿這樣的袍服。

  那日,天和氣清,太陽在赤朗朗的晴空下將一切照得分毫畢現,二皇子著重錦緞袍,因是代天子行事,頂了十二旒貫玉的冕旒,踏在青玉板,眼望最高樓,儼然一副潛龍之姿。

  可就當二皇子剛剛踏入祭壇上,轉瞬間就變了天氣,濃沉的烏雲翻滾著吞噬著晴空,將天際撕裂晦暗與清明的兩半。

  如此異象,不禁惹起了些微非議,司天台的監正忍不住上前同二皇子商議,是否要停一停,瞧瞧天氣再說。

  二皇子抬頭看了看天際的烏雲,那從來完美無缺的春風和煦的面容,彷佛被一隻手擰揉皺了,露出波折下的真容。

  這是他離至高之地最近的一次。

  前面沒有自小擋住他身影的大哥,沒有喜怒揣測不透、從來拉拔又打壓的父親,沒有從來吵吵嚷嚷的麻煩弟弟,沒有眼色裡永遠存不下旁人、又被先帝獨寵的堂弟。

  他就站在最高處。

  從天際刮來的烈烈寒風,反而將他此刻在太陽穴裡汩汩跳動的血,吹得更加熱了,一下一下沖著天靈蓋。

  他抬起頭,眼前搖晃的珠玉打在臉上,傳來一點冰冷的感覺。

  他等太久了,實在太久了。

  「一切如常,不過是這下子變天了而已,你們不是觀天象說明天一定是好日頭嗎,別誤了事。」

  這話透露出幾分二皇子從未有過的強硬,他的面容透過珠簾,即便就在眼前,也顯得如此遙遠而冷硬。

  這就是權力,一旦嘗過,哪怕只是隱隱綽綽飲上一口,也足以叫人沉溺在這毒酒的滋味中。

  監正瞧了瞧二皇子的眼色,目光移到他玄衣龍紋上繡的黃澄澄的瞳孔,低下頭去,道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二皇子一步步走上了祭壇中心,在香案前定了下來,最後跪在蒲團上,叩首跪拜天地神明,伏下了頭,看似恭敬地貼著地面。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他姿態謙卑,可唯有額頭扣地、誰也看不見之時,那沉浸在權力裡的欲望才肆意流淌在他的面容上。

  然而,正當最後一下,他剛剛伏下身子,頭上沉重的冠冕墜下的貫玉剛剛觸到地面之時,忽然一道極亮的光從遙遠的烏雲中劈下。

  瞬間,所有的色彩都被這極致的光明吸乾了,叫人睜不開眼,連尖叫都未來得及發出。

  再睜眼時,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叫人暈眩的斑斕,花了一會兒才終於得見清明。

  而祭壇的正中央,赫然躺著一具焦屍,早已面目全非,只剩下肩上燒了半截的龍紋,瞠著半目。

  這個消息傳來時,十六錯愕了許久,只覺得造化弄人,皇子們爭成了烏眼雞,結果好容易取勝那個,還死在了登高的前一日。

  可沒等她感慨多久,何沖就一臉興奮地闖了進來。

  「十六,發了!發了!」

  發什麼了?

  十六懷疑師兄是想錢想出毛病了。

  可隨即一個念頭闖進她的腦海,二皇子死了,三皇子腿也還殘著呢,那、那、那賭局,是不是就算她贏了?

  十六狠狠一拍大腿,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拍得自己很疼,卻也顧不上齜牙咧嘴。

  祖師爺爺的,她發了!

  --------------------------------

  *冕旒是古代朝代禮冠之一種。相傳,冕制起於黃帝,至周代時始完備。古時帝王、諸侯、卿大夫參加盛大祭祀所服,冕旒為禮冠中最貴重者。十二旒貫玉的冕旒,為天子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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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1:02: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四章 冤家剋星

  發財的感覺,就好像祖師爺爺輕飄飄地吹了口氣,就把人托上了天,暈暈乎乎地躺在厚軟軟的雲上曬太陽,把人骨頭都暖和化了。

  十六別的什麼都不想幹了,瓜子不磕了,茶水不煮了,至於做飯,她連吃飯都沒空了,何況做飯。

  她把自己關在房裡,將桌上的東西都一股腦搬到木床上,鋪了好大一張白紙,坐也不坐,彎著身子,翹著圓乎乎的桃子屁股,雙肘支撐在桌上,喜滋滋地拿著筆,不時劃上幾下。

  「銅鍋一個,要純的,得是老師傅拿細錘子慢慢敲的,這樣才熱得勻。」

  「再要買些摩伽陀國的胡椒,上次在西市胡商那裡瞧見的新奇玩意,早想試試了,可惜那麼一小把,比黃金還貴,如今可算能嘗嘗了。」

  「再想辦法找塊辟寒犀,最好能找到金色的,成性最佳,給師父貼身帶著,暖暖他那腿,老是不當回事。」

  她自言自語一樣,將這些東西都細細添在那張紙上,給自己、給師父、給師兄都添置了東西,連山上養的豬崽都安排著要重修豬圈,叫它們暖暖和和過冬。

  十六寫得高興,下筆如有神,不時還伸出舌頭十分順溜地舔下潤筆,絲毫沒注意自己已經成了花臉。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大功告成,直起身子來,骨頭裡積累的酸麻一下子釋放,和打通任督二脈似的,大筆一摔,嘆道:「好了!」

  瞧著寫得滿滿的一張紙,十六心中不知多暢快,體會到辛苦勞作一年後瞧著風吹稻田時的滿足感。

  「好了?」

  身後突然響起這麼一句話,聲音不大,也並不高,可從她後脖子傳來,卻和那薄刃刀子剃後頸上的茸毛,貼著皮膚劃過,冰涼又鋒利,叫十六骨頭都冷得顫了顫。

  她一個回頭,才發現李玄慈這個屬沒腳鬼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身後。

  「做、做什麼?」

  隨即發現李玄慈的目光似乎越過了自己,停在了面前的紙上。

  她跟著看了過去,眼睛在紙和李玄慈中間來回打轉,可她都如此這般看了半天,李玄慈卻仍然沒有移開目光。

  十六在心中腹誹,哪有偷看還偷看得如此光明正大的,可瞧著李玄慈半點沒放鬆的意思,她不禁有些狐疑地也看向自己寫的東西。

  她來回看了兩遍,也沒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吃穿用度十分齊全,也沒什麼出格的物件,考慮得也很周全,連人帶豬全算上了。

  那究竟是哪裡又惹他不高興了?

  十六又把那長長的單子過了一遍,突然明白了究竟哪裡有問題。

  她連忙拍胸脯保證,「你放心,我都仔細算過得的,這些東西全買下,剩下的錢也足夠還你的本金連帶紅利的。」

  她胸脯拍得震天響,直把自己都要拍得咳起來,信誓旦旦地同李玄慈保證著,表明自己無比堅定的還錢決心。

  可意想不到的是,李玄慈的眸子卻半眯了起來,如波光的碎鱗一閃而過,薄利的唇線輕輕抿了起來。

  「就這樣?」他尾調輕輕揚起。

  十六被養出來的直覺讓她立刻警惕起來,有些結巴地說道:「當時我承諾的就是你七我三,你、你當時也沒說二話啊。」

  這單子都是十六算過的,刨去這些,留下的可不錯了,十六十分心痛地在心裡將單子上的幾樣劃去後,忍著痛對他說:「那,那最多你八我二。」

  可李玄慈臉色卻仍是那副樣子。

  十六磨嘰著不想退步,但李玄慈臉上那副神情,明明冷得和冰一樣,可細細看去,卻總覺得、總覺得,像是沒吃著鍋裡最後一塊肉的孩子一樣。

  他這麼喜歡錢呢,十六有些意外,原來看李玄慈那花錢從不手軟的模樣,還以為他真不在乎銅臭味了。

  不過,十六也有些理解,錢嘛,確實是好。

  念著本金是李玄慈出的,十六又忍著痛退了一步。

  「你九我一,行了吧,不能再少了啊,不然,我、我和你急!」

  可這話一出,李玄慈似乎是終於不耐煩了,一下出手將十六腕子擒住,一扭便將她的手反折背後,讓她整個人如同落入掌心的蝴蝶一樣,在他手中綻放出脆弱的姿態。

  他湊近了些,氣息從十六的臉頰上略過,有輕微的癢意,兩人鼻尖靠得極近,幾乎要觸到,卻始終隔著一痕呼吸的距離。

  「存心氣我,是不是?」

  他灼熱的呼吸,從十六微張的唇縫間鑽了進去,繞著舌尖,彷彿纏綿的愛撫,叫人忍不住醉酒一樣沉溺。

  這氣息潛進她的身體,鑽進骨頭縫裡,成了絲線,串起十六全身的每一根骨頭,只能憑他的氣息而舞動。

  十六骨頭發癢,腦子昏沉,可剛要沉迷時,眼角掃過桌上的紙片,最後一絲清明瞬間讓她掙扎著說道:「真的、真的不能再少了。」

  這話叫李玄慈都難得地愣了一下,不知該氣該笑,最後只能狠狠咬了口十六的下巴,灼熱的舌尖從她軟乎乎的下巴上一劃而過。

  「氣死我得了。」

  這麼長的單子,有師父有師兄,連金展都有禮物,山上的貓貓狗狗都有安排,卻獨獨缺了他的。

  真是專生來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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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椒的記載出自《酉陽雜俎》:「胡椒,出摩伽陀國,呼為昧履支。其苗蔓生,莖極柔弱,葉長寸半,有細條與葉齊,條上結子,兩兩相對,其葉晨開暮合,合則裹其子於葉中,子形似漢椒,至辛辣,六月採,今人作胡盤肉食皆用之。」

  辟寒犀,出自《開元天寶遺事‧辟寒犀》:「元二年冬至, 交趾國進犀一株,色黃如金;使者請以金盤置於殿中,溫溫然有暖氣襲人。上問其故,使者對曰:『此辟寒犀也。頃自隋文帝 時,本國曾進一株,直至今日。』上甚悅,厚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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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1:02: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五章 鬆手

  如今局面,大皇子已離京守陵,二皇子身死祭壇,三皇子落馬廢腿,一時間,竟決不出誰是贏家。

  不過十六還是喜滋滋地去兌銀子去了。

  那日李玄慈咬了她一口之後,倒是大發慈悲,只留下句「榆木腦袋」,就甩袖而去。

  不過十六如今哪裡還怕他冷臉,厚著臉皮掙扎著拉住他甩開的袖子,跟個小豬一樣墜在他身上,想再同他討價還價一番。

  李玄慈被這累贅墜得回首略略低頭,就瞧見她那副期期艾艾的小沒出息樣,眉眼看似無波,心中卻起微瀾。

  最後他還是冷著臉出手,狠狠捏了一把她的臉蛋肉兒,覺得和捏了塊黏米團一樣,嘟嘟肉在掌心裡打過了個滾,就叫這劍下不留人的閻王在那糯乎乎的手感中鬆了口。

  「眼大肚小,全給你,別撐壞了。」

  簡直意外之喜,十六不知道自己哪撞來的好運氣,能這樣輕輕鬆鬆就賺得盆滿缽滿,只能感慨有錢人都生的篩子手,指縫裡漏的都夠她吃三年。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十六,懷著一朝暴富無人知的心情,特意租了頭毛驢騎著去兌銀子。

  這都是經過她深思熟慮的。

  若要靠走的,腳程太慢,而且她這輩子還沒見過那麼多銀子,不知道會有多重多大,若是和塊大石頭一樣,豈不是要傻眼。

  本來也可以賃輛馬車,不過窮人乍富的十六瞧誰都覺得可疑,生怕招了誰的眼,最重要的是,馬車的價錢夠來回走三趟毛驢了,她打了打小算盤,還是覺得毛驢劃算。

  於是十六拉了院子裡的破板車,套在了賃來的毛驢上,打算叫師兄在前面趕毛驢,自己坐板車,打扮得和莊稼漢進城一樣去取這筆意外之財。

  不過兩個莊稼漢還在熱火朝天地套車等著奔赴發財之路,一隻雲頭絨靴卻悄無聲息地踩上了那破得快掉渣的車輿上,十六抬眼正瞧著李玄慈那雙眼睛,像是撲通掉進了夏日避光處的山澗,只覺得涼颼颼的。

  「就打算這樣去?」李玄慈開口問道。

  十六有些不明白,可她是很謙虛的,所以誠心發問:「是不是太小了些,能載得動那麼多銀子嗎,要是不行的話……」她咬咬牙下了決心,壯士扼腕一般說道:「我去租輛馬車,那個大。」

  李玄慈早已不會被十六散德行給氣著了,聽了這半截子傻話,也連眉毛都沒動一根,反倒乾脆說得更清楚了些。

  「你就打算騎著這傻驢,兌了銀子和你那師兄兩人熱熱鬧鬧、沒心沒肺地按單子置辦東西去?」

  而且還是沒他份的單子。

  十六還真就是這麼打算的,她倒不是真傻到連份禮物都不想著李玄慈的地步,只是在她心裡,什麼都比不過銀子。

  白花花的銀子,拿來墊床就算再硌人她都覺得比棉花還軟,摟在懷裡就算數九寒天凍成冰坨也比湯婆子還熱。

  雖然李玄慈說那筆錢全留給她,不過十六並不想私扣,還按原來說好的分紅給他。 她心裡既存了這個打算,就覺得實在是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因此壓根就沒想著還要給他另備個東西。

  可惜在那人眼中,金子掉在眼前都不會稍稍低眼。

  倆人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許久,最後,到底還是李玄慈先鬆了手。

  「去吧。」

  這是個榆木腦袋,李玄慈早已知道,可要他時時亦步亦趨地追著提點敲打,他也覺得無甚意思。

  情之一字,總得講個兩相適宜,才能成個心甘情願。

  他等著,等著十六朝他邁出一步,只要一步,他便再不會叫她逃走。

  然而斷事如神、算無遺策的李玄慈卻沒有料到,這個瞬間他鬆開的手,成了他為數不多後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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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9 00:41: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六章 止殺

  這筆銀子,十六到底是沒拿到。

  那日,他們出發不過半個時辰,京城一角的天便隱隱染了烈色。

  京郊的小院裡卻依然平靜,金展抱著大刀兢兢業業地守在門口,忠誠地護衛著此刻氣性正大的主子。

  不過,李玄慈面上看著倒算無事,挑了院中柳樹最高的枝,斜倚其上,一隻雲頭絨靴懸在半空,他半歪了身子,臉上盡是寒色,半晌都無動靜,只剩下血色髮繩繫起的烏髮斜斜垂下,被葉間穿過的風吹得微微蕩漾。

  若是以前,這般的不痛快,李玄慈總有法子全洩出來,可如今卻和團積了雨的雲,沉沉累在心頭,吐不出,咽不下,

  若是以前,他不痛快,李玄慈總有法子叫別人不痛快,可如今卻彷彿有了絲線裹著心臟,牽扯著叫他不能隨著本性肆意行事。

  那人是個心軟的,總見不得旁人因自己受苦。

  而他也早不是以前。

  李玄慈在柳葉的光影流轉間,難得出神了許久,等到他再抬眼時,才終於看見京城方向那片暗暗豔色的灰雲。

  他的眸子瞬時利了起來,原本斜倚的身子立了起來,如一把出鞘的劍,從柳樹柔軟纏綿的葉片中飛落而下。

  正當此時,金展也推門朝他疾行而來,手上還拿著張條子,到了跟前,還未開口,便被李玄慈開口問道:「哪裡的火?」

  金展連忙回答:「正是賭坊,起因未知,火勢極大,連帶著周遭民居都著火了。」

  「她人呢?」

  短短三個字,卻壓得金展半天沒有答話,好容易才終於咽下喉嚨的硬塊,回道:「之前有人看到他們進了賭坊,如今未見蹤跡。」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是李玄慈要的,可金展卻也沒聽到斥責,他壯著膽子微微抬頭,才瞧見自家主子臉上沒有往常的戾色,沒有狠意,反而彷彿是有幾分……失措。

  然而這神情一閃而過,接著,李玄慈便又是那副如寒刃一樣的顏色,低著聲吩咐道:「叫暗衛全部去找人,立刻。」

  說罷,他便提了院子裡自己的馬,一個翻身而上,細羊皮鞭烈烈一催,只聽嘶鳴一聲,皮毛都閃著豔光的駿馬揚蹄直接躍過了小院低矮的土牆,飛馳而去。

  大宛進獻的汗血寶馬每踏一步都如閃電之勢,京郊到城中這不短的距離,硬生生被縮至僅一炷香的時間。

  此前三皇子縱馬的斥文新鮮得連墨跡都沒乾,這般行事屬實是給人遞刀子,可如今李玄慈哪裡會分出半點心神給那群醃臢,被催得甚急的北風從他臉上刮刀一樣剃過,李玄慈卻半分未察。

  他心裡頭隱隱有什麼東西在翻騰。

  長久以來埋在他身體裡那座火山,在十六身邊時,似乎短暫地平靜了下來。十六為他織了張網,攏住了心底所有的惡念,可是此刻,那些灼熱到足以將骨頭燙化的惡念,再次如濃稠的岩漿翻湧。

  煩躁銳化成了殺意敷在他的骨頭上,叫人指節都發麻,他只能再次加快了揚鞭催馬的節奏,否則,下一刻這鞭子怕就要落到任何擋住他前路的活人身上了。

  偏偏有個賣油郎,怕散開的人群擠翻了他的油,左躲右閃,最後還是和個小孩撞到一起,潑了些油出來,他腳下不穩,一下子橫在了路中。

  那些鑽進他骨髓的殺意似乎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了,李玄慈只覺得太陽穴隱隱發緊,整個人繃成一把離弦的箭,他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放任自己的馬蹄就這樣踏下去,那股要殺人的焦躁就能被平息。

  他的腕骨都有些發癢,久違的惡意出籠之後變得肆無忌憚,像吸血的藤蔓一樣驅使著他去祛除掉任何阻礙,一刻也不能等,連無辜之人臉上的驚恐,都成了叫他內裡燒得更厲害的東風。

  聽他驅使的神駒似乎也感知到這強烈的情緒,沒有絲毫停頓與猶豫,鐵蹄高高揚起,在白日裡閃過一道微不可見的冷光,就要踐踏上那顆活生生的、溫熱的活人頭顱。

  可就在落下的最後一瞬,李玄慈莫名瞧見了方才撞到了賣油郎的那個小孩的眼睛。

  圓嘟嘟的、黑葡萄一樣,似乎還不太懂得世間的厲害,瞧著這驚魂一幕,竟不懂得害怕,只是有些怯怯地、怔愣地看著這裡。

  世間所有還保留著赤裸本心的眼睛,大抵都有些相似,叫他想起一個人來。

  那雙眼睛像個巴掌一樣刮得李玄慈清醒過來。

  他強行扼住了韁繩,由於起勢太急,繩子瞬時就勒進皮肉見了血,他卻連眼角也沒抬,只狠狠制住箭在弦上的烈馬,往另一邊扭轉,最後才叫鐵蹄有驚無險地偏了一寸,將將擦過那人的油皮。

  李玄慈頭也未回便縱馬離去,只是將懷中銀袋擲了出去,撒了一地的銀子,權當是驚擾眾人的一點補償。

  於是方才如水入油鍋一樣四濺開來的人群,又如劈不開的水迅速合攏來,大難不死的賣油郎只來得及呆了一瞬,就立馬飛身撲了上去,拾起地上最大的一錠銀子,方才還是惡煞鬼的李玄慈,如今在他嘴裡已成了活財神。

  只有那小孩,還愣愣地看著那快馬離去的方向,眼神仍是那懵懂的模樣,直到被搶到銀子的娘親狠拉了一把,才回過神來一同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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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9 00:42: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七章 鴿哨

  內城縱馬,狂悖無狀,早在李玄慈破了第一道城門守衛的時候,就立刻被寫成了條子傳入負責京城守備的要員手上。

  然而,這些李玄慈都顧不得了。

  顧不得韜光養晦,顧不得隔岸觀火,顧不得這攤子渾水淌下去是不是會噬魂銷骨。

  李玄慈只知道今日他抬了抬手,放那人就這樣離了自己眼前,是他做下最大的蠢事。

  他一生自負,也算得上是瑰意琦行,超然獨處,所求不過隨心盡興四字而已,從沒有牽絆掛腸,也未試煙火閒情。

  如今他心握在一人之手,有了軟肋。

  可即便捨了這軟肋,他依然不復自在,也再不願自在。

  因此當李玄慈親眼看見隔著整一條街,沖天的火焰都能叫上空一方窄雲染成烈色時,他第一次嘗到什麼叫悔字。

  李玄慈迅速屈指為哨,幾聲間斷短哨就讓陰影處的暗衛現了身,頭臉也多狼狽,半跪著回復:「主子,我們的人正在撲滅火場,已找到一人,年紀較長些那個,被煙撩迷了半昏著,問不出什麼,另一個……還在找。」

  暗衛半跪著回話,從他那望去,只能瞧見李玄慈被火光染得半明半晦的側臉,卻見他什麼神情也無,如同被浸進夜潭的刀子,連光銳都被吞了。

  接著等李玄慈終於望過來時,卻冷得叫人打寒顫,他並不發怒,只極快地說了一句,「帶我去見何沖。」

  何沖情況果然不算好,嗆進不少煙氣進去,被拖到一邊正在救治。

  李玄慈卻管不了許多,直接捏了何沖的脈搏強行灌了內力進去,極為霸道的純陽之力硬生生將何沖催得醒轉,經脈受到衝擊,張口便噴了血出來。

  血跡濺到李玄慈臉上,他卻扼住何沖的喉嚨,強行讓還在咳喘的何沖抬頭,字簡卻厲:「她在哪?」

  他的聲音像是從腳下的塵泥裡鑽出來的,卻跟吃人血的藤蔓一樣爬上人的後頸,叫連話都說不清的何沖都不由咽下了口中剛噴出來的帶著腥氣的血,艱難地用被灰沖啞了的嗓子說道:「裡……裡間,東邊,他們把十……十六帶過去……把我帶回外……廳。」

  說到最後,何沖的嗓子和被燒盡的碳一樣快裂成了乾枯的灰,勉強擠出這麼些字來,卻足以叫李玄慈明白了。

  暗衛立刻打算披了火浣布進去找,可卻被李玄慈奪過披在身上,又從旁邊的水缸舀了一大瓢水倒頭撲下,浸了個全濕,接著將何沖強行提了起來,交給一旁的暗衛,說道:「他走不了,提著他。」又轉向何沖,沒有給他商量的餘地,只是說道:「你來指路。」

  才剛脫險、站都站不穩的人,就這樣又要被拎進吃人的火場,這樣的事連從不見光的暗衛看了都有些心驚,然而李玄慈的臉色被翻舞的火舌襯得多了幾分豔色,整個人如同淬了毒的利刃,隨時就能割開人的血肉。

  他毫無顧忌了。

  何沖並未推阻,反而咬了咬舌尖,強撐起精神,點了點頭便要搭上旁邊暗衛的肩膀起身,讓暗衛替自己穿好了火浣布,也淋濕了全身。

  帶頭的暗衛又點了幾個精銳,將濕了的布巾圍了臉掩住口鼻,就這樣一同進了火場。

  裡面的情況比預料的還糟,每推開一處,灼熱的炙風就會從無數縫隙侵襲而來,像燒烈了的刀子尖鑽進人眼眶裡,撬開牙關往喉嚨裡捅,讓人痛得想把眼珠子摳出來,把內臟都嘔掉。

  濕透的布巾成了最後一道關卡,人在火裡艱難地喘息著,何沖的情況最差,只能勉強抬手指一指方向,連路都是被人架著走的。

  李玄慈走在最前頭,眼神如刀,出手如電,不少燒落的瓦片、殘樑、斷窗垮塌下來,都被他用刀鞘一一擊落一旁。

  幾人低伏著身子往裡,何沖不斷指路,可越是往後,越成了強弩之末,最後到了一處門斗前,何沖指著前面說道:「十六……從這,進了回廊,之後,我,不知……」

  說罷便撅了過去,被旁邊接個正著,李玄慈飛了一眼過去,暗衛便知曉他的意思,將何沖架了起來往外撤。

  李玄慈除了這一眼外便再未分神給何沖,回廊的火勢燒得正烈,但哪怕前面是種滿了紅色曼陀羅的吃人岸,李玄慈也定要將那人的性命保下來。

  他行進得太快,連暗衛都有些跟不上,且這種隱在京城裡的賭坊布局本就暗藏玄機,每到岔路時,便要分出人手來。

  最後到了一處門廊之時,李玄慈忽覺頭上一陣劇痛,還未待反應,左眼便如浸進血海一片殷紅之色,水一樣暈染開來,叫那沖天的火光都如水墨一般暈染開來。

  李玄慈微微抬眼,豔色的血順著頭上的破口流下來,他這一動,一滴血珠凝在羽睫,還來不及落下,便被灼眼的火舌舔乾了。

  他眸中瞬間起了塵灰,彷佛被這放肆的火光燒盡了一樣,可轉眼就從塵灰裡析出了光亮,銳得帶了利刺。

  他還沒死,那十六就沒死。

  只要還活著,那就不算遲,他放走的人,他會自己找回來。

  正當此時,被燒斷的大樑卻當頭落下,火舌眼瞧著要舔上李玄慈那對亮極了的招子,他心知揮劍無用,千鈞之際靴尖那一點勾住廊中石凳,狠狠一提就撞上了掉落的火樑,力度足將大樑攔半催斷,石凳也碎了個七七八八。

  憑借這一喘息之機,李玄慈翻腰,如暴風中被打濕的燕子斜斜往後一倚,終於躲過落樑,可也因此與其他人被這燒著了的斷樑隔開來,他眼中沒有一瞬的猶豫,只是隔著火焰命令道:「清好這裡,留下通道。」

  他面上帶血,眸中染紅,在飛舞綻裂的火光中,望之猶如閻羅披了人皮降世。

  沒一刻停留,李玄慈接著便奔向烈焰更深處。

  回廊盡頭是一排屋子, 看著也都著了火,不知內裡情況,李玄慈沒有蠢到一間間找,他沉下氣來,拔劍出鞘,將純陽之力灌注劍身,接著提氣屏神,強行催動全身內力,經絡瞬間暴起,利而烈的劍鋒伴著萬鈞之勢衝擊開來,生生將一排緊閉的門全都劈得裂開。

  他只覺一股腥甜上沖,毫不在意地咽了下去,只緊著去查看各房內裡情狀,可連看了三間屋子卻也不見人影。

  灼熱的空氣似乎將那些席捲在烈風中的塵埃也吹進他的五臟六腑,甸甸拖著他往下墜,焦躁像燒化了的烏油裹上心臟,怎麼甩脫不掉,反而愈發沉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下哨聲。

  短促、無力又虛弱。

  那是許久之前,久到他們初識那段時間,久到還是在他的王府裡,十六曾經吹了一早上的鴿哨,還因此受了他的奚落。

  可如今這聲哨,卻讓這場令人絕望的大火中的無足鳥,有了落腳地。

  李玄慈閉了閉眼,烈焰伴著塵埃早就刺進他的眼裡,此刻才終於覺得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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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9 00:42: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八章 心意

  他順著哨聲找了過去。

  房間裡已著了火,門雖早被他劈開,可卻斜倒了根木柱下來,擋住了去路,沒了立柱支撐,裡面倒得七七八八,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十六才逃不出去的。

  李玄慈提劍從下擺撕了布下來,三兩下纏在手上,又抬起倒在地上的門扉為屏障,隔著門扉將燒著了的木柱推開,他不能太過用力,這屋子本來就沒了立柱,若是動作太大,頃刻塌了也有可能,縱使他妙計萬千,善用機巧,此刻也只能用肉身凡胎一點點挪開。

  灼燒感透過木頭和布條傳到掌心裡,李玄慈卻不以為意,劍是不會說話的,而他就如契進這火場的劍,定要在這吃人岸裡破開一線生機。

  終於,伴著無數塵埃在火中的飛揚,沉重的立柱總算倒了下來,清開了一條道路。

  李玄慈立刻從空出的縫隙裡往裡去,方才蕩起的煙霧塵埃遮住了眼,他只能伏低了摸索著四周,好容易才瞧見有一處異樣。

  那是張頗為厚實的黃花梨木畫桌,斜斜倚著牆角呈三角狀,桌腿粗碩結實,且畫桌寬大,因此隔開了一片不小的空間,將不斷落下的火苗隔絕在外。

  李玄慈將那畫桌移開些許,總算在裡面發現了人影。

  十六半靠在牆角,整個人幾乎已經昏過去,被煙熏得幾乎看不清面目,頭上還流著血,淋淋漓漓灑了半張臉,在這火場裡看著像從無間地獄掙扎著爬上來的淒鬼,手上還可憐兮兮地牢牢抓著小小的鴿哨。

  可李玄慈只覺得感激。

  他從未生出過類似的情緒,這世間的一切,於他不過電光朝露,即便激起他的興趣,也只是一時的夢幻泡影,他握得住的,就留在手心,握不住的,就如沙灑去。

  但此刻,他突然生了感激,感激這世間還存著一個人,牽扯著他,勾纏著他,甚至叫他覺得即便握不住,只要這世上還有她,便是好的。

  李玄慈咽下這刺突肆行的情緒,將懷中浸了水的布覆在十六臉上,就要抱著她出去。

  可這一動,才發現,她左手竟抓著一個人。

  那人被燒著落下的物什砸壞了腳,也昏了過去,之前被畫桌遮住加上濃煙,所以沒被看見。

  不知為何一股止不住的怒氣如滾油潑濺出來,李玄慈眼神寒了下來,掰開十六的手就要抱了她走。

  這下卻讓十六從半昏中驚醒過來,她勉強想睜開眼,只開了一條縫,就又被煙刺痛得閉上了。

  可她單憑氣息,便認出了抱著自己的人。

  在一片的黑暗中,除了烤人的灼熱,便只有他的懷抱隔出的一點溫柔。

  在這把一切燒乾的火場裡,一滴水從她眼角溢了出來,還來不及被捕捉,便掉落到焦地上消失不見。

  「你……才來……」

  一開口,十六的嗓子已經被煙嗆得成了破鑼,可從這破鑼裡,李玄慈還是能聽出一點委屈。

  十六看上去從來軟和,在師父和師兄面前雖有懶怠卻十分懂事,從不求不該之事,從不越分寸之外。若今日來的是師父,是師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她心中只會有感激和慶幸。

  只對著這個人,偏偏是這個人,她反而得寸進尺、心生委屈。

  以往她也曾被困火中,可那時她只想著如何逃,分不出心神來想別人,也想不起別人,李玄慈來救了她,她心裡感激,卻也只是感激。

  而這次起火,她想跑,前面的柱子又塌了,身邊還掛了個半廢的累贅,最後自己也被塌落下來的物什砸破了腦袋,被困在火場裡動彈不得。

  越困多一時,她心中就多一分委屈,越難受一分,就越想著那個人。

  從頭到尾,她都只盼著那個人早些來。

  從下山歷險開始,無論怎樣艱難險阻,身旁總是有同伴,有師兄,有他在。而如今她一人困在這火場裡動彈不得、被煙嗆得看也看不見,喘都喘不了,到這般絕境,十六才不得不承認,在她心裡,李玄慈與旁人就是不同的,哪怕與最親的師父和師兄,都是不同的。

  上天入地,也只有一個李玄慈,牽扯著她,勾纏著她,叫她放不下、忘不掉,掛在口中,藏在心裡。

  當她吹起那聲鴿哨時,她心中默念的,只有一個人的名字。

  李玄慈沒辯解半句,只更緊地抱了抱她,乾脆俐落地說:「我的錯。」

  接著就抱了她要出去,十六回神過來,連忙抓了抓左手,想要抓住那人,卻被李玄慈捉了回去。

  十六遇險,將他這陣子藏起來的戾氣都激了出來,他本就是冷血無情、死生無論的人,旁人死活在他看來都是天定命數,與他何干,可懷裡這人都陷落到如此地步,竟還不忘管他人死活。

  可她卻掙扎著說道:「有……詐,活口!」

  艱難說完這幾個字,她那嗓子就徹底發不出成形的音了,李玄慈胸膛起伏,最終還是按捺下了情緒,單手抱著十六,另一隻手毫不留情地拽住那人手臂,也不管他被砸傷的腿,任由著在地上被拖拽往前。

  那人就這麼活活從火點上拖了過去,好在還未到門口,暗衛總算清理了路趕了上來,將人接了過去,又在前面開道,一行人總算有驚無險出了火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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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愛

  此次手筆不可謂不大。

  京城無令縱馬,加上隱藏在京城多時的暗衛傾數出動,滅火的滅火,救人的救人,之後趕來的金展,瞧著這架勢就頭疼,想來不出多時,彈劾的折子怕要把金鑾殿的琉璃瓦都壓塌。

  可現下管不了這樣許多了。

  自從火場出來以後,李玄慈的眼睛就沒離開過懷裡的十六,她情況顯見不好,頭上的血還沒止住,眼睛大概是被煙迷了,整個人虛弱又乏力。

  可她雖然瞧不見,卻莫名能感覺到李玄慈此刻似乎十分生氣,她此番逢遇凶事,卻覺得胸中有些分明。

  以往的十六,如同過冬的松鼠一樣把所有的悸動都藏進了樹洞裡,她藏得那麼好,以至於連自己都忘了,然後彼時彼刻曾被她如紙船放逐水中一樣隨波而去的怦然心動,卻全在此時此刻隨著水流靜悄悄地漂入她的掌心。

  躲不開的,她也不想躲了。

  她勉強掙扎著抬起手,發不出什麼聲音,卻仍然固執地抓住李玄慈衣裳的一角,用僅有的力氣,拽了一下。

  也許十六覺得自己使出了全部力氣,可實際上卻和片雪一樣落進灼浪滾滾的火場,只要輕輕落下就會消散無影。

  可即便如此,這片雪花還是被人接住了。

  李玄慈的下頜緊成了能作刀的飛葉,他確實還陷在怒火裡,他無法容忍十六將其他人看得這樣重,任何事情都不能危及她的性命,包括她的善心。

  但十六那輕輕的拉扯,卻如同雪花落進燒得火熱的碳,只微不足道的一片,都能滋滋地冒出消融的聲音。

  他大概把所有的心軟,都給了眼前這個人。

  李玄慈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總算低下頭來看十六,十六雖然睜不開眼睛,卻也能從他緊緊抱著自己的身體察覺到細微的動作,她的唇角不自覺彎起一點笑容,如同開在懸崖的風中搖蕩的一枝細花。

  她從嗓子裡擠出些話來,「銀子。」

  還牽掛著那點錢,李玄慈只覺得太陽穴隱隱發緊,可下一刻,卻聞到了一點香甜的味道。

  那是包栗子,至始至終被十六藏在懷裡,藏得好好的,她整個人都蒙了層灰,頭也破了,可那包栗子卻連油紙都沒壞。

  「銀子……沒了,禮……物,在。」

  李玄慈說不出話來了。

  沒心肝,好貪吃,善心泛濫,缺筋少弦,十六處處生成了李玄慈的反面,天生剋他,專門氣人,禮物單子列到足足尺把長都能缺了他。

  可她也歡歡喜喜給他買了栗子,忍住不吃,一路護著,連吃人的火場都沒能叫它損害半分,十六從沒說過,可如此這般、樁樁件件,早就在告訴李玄慈了。

  她心中有他。

  李玄慈自詡聰明一世,卻在情字上栽了跟頭。自年少起,他的頭上從來扣了驕傲二字,心疼他的先帝讚他風骨,看不慣他的言官唾他作釁,他從來不顧。

  這是第一回,李玄慈的驕傲叫他真心生了悔意,十六雖有顧忌遮掩,可她本性赤真,連帶那顆心也一樣,即便藏進沙子裡,裹上雲、鎖進霧,依然掩不住光,他卻因為自矜而未低頭看看這顆就藏在自己眼前的真心。

  十六眼睛陷在煙裡,可人瞧不見,知覺卻因此越發敏銳了,她徒勞地舉著那包栗子,等不來李玄慈的反應,可她沒放下,反而將栗子舉得更高了些。

  哪怕是從來愛做個糊塗蛋的人,一旦開竅了就是開竅了,十六沒什麼好不承認,也沒什麼好害怕的。

  黑暗中的動靜變得格外清晰,栗子乾燥又帶著一點絨的表殼,動蕩的烈風,輕輕降落的灰燼,觸感從指縫間漏過,帶來流動的各色味道。

  忽然這一切都如同重雪裡的松枝一樣被壓了下去,她聞到寒竹的味道,冷咧咧的,像梅子酒裡搖晃的冰塊,但這梅子酒又是在冬日的暖房裡開封的,因此又混了溫熱的呼吸進來。

  那呼吸漸漸靠近,最後如一隻雀鳥一樣輕而又輕地落在她的指尖上,靠著她,依戀著她,十六瞬間覺得像是在手心握了一隻睡鳥,彷彿還能聽見它如潮汐起伏的心跳聲。

  是李玄慈在輕吻她的手指,然後就這麼依偎著她的掌心,帶著少有流露的眷戀和歉意。

  十六的手指一下子有點發麻,好像雀鳥的尖喙在啄,讓她不自覺想蜷縮,可她還沒有動作,就聽見李玄慈的聲音。

  「我剝給你吃。」

  「以後都由我來。」

  只這麼一句,十六就明白了。

  從這一刻開始,李玄慈與唐十六,不再是水中浮萍,不再會一別兩寬、動如參商。

  他們在這場火中鍛燒為灰燼,混在一起,被風捲裹著吹了上去,成了永不消逝的並肩流星。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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