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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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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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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師父的情緣

  可十六沒想到,找到師父時,竟然會是這般光景。

  在她的記憶裡,她小的時候,師父出發前總是會站在大殿的逆光裡,摸摸她的頭,然後轉身走過那一道道高得不得了的山門。

  開始時,她總會去追師父,可大殿的門檻太高,她跨不過去,只能眼瞧著師父越走越遠,後來,十六長大了,也習慣了,每次師父走之後,她就將整個大殿日日清水灑掃,等山上所有的大殿石板都被她灑掃乾淨,師父大概也就要回來了。

  在十六心中,師父從來無所不能,是世界上最聰慧、最厲害的人,每次師父下山除妖,她雖有擔心,卻從不懷疑。

  可當他們往另一邊通道追時,瞧見的,卻是昏暗窄道中,躺在血泊裡的師父。

  還未瞧見人,十六便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接著便聽到師兄那聲肝膽俱裂的「師父」,她眼前瞧不見,只覺得這聲痛呼把她拽進泥地裡,叫她腿都邁不動,掙扎不得。

  「師父,師父!」十六小聲地叫著,徒勞地伸出手,卻不知師父在哪,她像夜裡失了月亮的船,只能隨著海浪起伏,連方向都分不清。

  直到她伸在虛空裡的手被人握住,被李玄慈牽引著將她帶向唐元,等十六的手指終於觸碰到了師父溫熱的皮膚,才總算有幾分安心。

  「慌什麼?」唐元的聲音還算平靜,可虛弱的氣息卻瞞不住人。

  「師父……」十六一開口,就帶了鼻音,她兀自按耐了下去,等嗓子眼裡的硬塊生生咽下去了,才繼續說道:「您究竟傷得如何?」

  「沒大事。」唐元說得簡單,可除了盲眼的十六,其餘兩人都看得清楚,何沖咬著下唇沒有說話,眼睛裡有淚,只是悶頭將金創藥小心地灑到唐元傷處。

  唐元胸中創口深入足有寸餘,殷紅的血不斷從那個生生剖開的洞裡鼓湧而出,幾乎將整件灰色袍子染成暗紅色,可唐元依然維持著氣息不亂,將自己的傷情輕描淡寫抹了過去。

  但十六雖然眼盲,鼻子卻靈,這麼濃的血腥味,她只消一聞,就知道師父傷的絕對不輕。

  只是一個願裝無事,一個願裝相信。

  等大略處理好了傷,何沖終於忍不住開口,「師父,究竟是何人將你傷成這樣,是那個假貨嗎,我找他去!」

  卻被唐元一個眼神止住了,等唐元再開口,終於有些壓不住翻湧的氣血,說話間氣息愈發亂了起來。

  「胡鬧什麼……是有人將他救走了。」

  「是何人啊,連師父你都傷成這樣?」何沖又氣又急,然而無論他如何追問,唐元卻始終沒再說過一句,臉上神情莫測,眉宇間似落了灰一般沉寂,看得旁邊李玄慈輕輕挑了下眉。

  這時,反倒是十六猶豫了下,然後開口問道:「師父,你為何要袒護於她?」

  何沖還有些不解,「什麼意思,十六你知道是誰了?」

  十六點點頭,說道:「師兄你聞不到嗎,這東西還用在你身上過。」

  無奈何沖鼻子到處嗅了一遍,除了土腥味,什麼都沒聞到,最後只能無奈喊道:「你們一個個的能不能有話直說,怎麼十六你也學得嘴上遮遮掩掩的曲折功夫了。」

  十六壓根沒想遮掩,只是想不到自家師兄蠢成這樣,無奈說道:「鉤星,你忘了鉤星在你腰帶上抹了她心頭血製的香,一路追到小院裡嗎,就是那個味道。」

  這下輪到何沖說不出話了,半天才道:「鉤星,她,她為何會對師父下手,她不是和大皇子攪和在一起嗎,那難道這從頭到尾都是大皇子籌謀的?可是,師父,師父你為何要替她遮掩?」

  兩人在這嘰嘰喳喳半天,唐元卻半點沒吭聲,反倒是李玄慈開口了。

  「你師父胸口的傷,是鉤星腕子上那蛇弄的吧。」

  這話一出,叫二人俱是一驚,唐元下意識用衣襟將傷口遮掩住,卻被自家徒弟攔住,何沖忙著察看,連十六這個瞧不見的,也摸索著要去探他的傷口。

  她手剛伸了半截,就被李玄慈攔了下來,直接給她描述起來,省去她亂摸亂探的功夫。

  「他胸中傷口似利器刺入,然而極窄,幾如簪子,可表面又有極細的兩紋齒痕,瞧著就是蛇咬的。」

  「那鉤星豢養的畜生頗有些古怪,雖說蛇骨柔軟易屈,但她那金蛇若能靠什麼法子變得堅如利器,也不無可能。」

  聽到這裡,何沖一腦門子怒氣直沖天靈蓋,鉤星多少是他惹來的禍,如今還牽連到師父,心中又怒又愧,只撩下句「我找她去,殺了那該死的蛇,綁了她來給師父認罪」,拔劍起身就要去追。

  然而還沒走一步,就被唐元一把拽了回去,也沒多給他交代,只淡淡說了一句「那蛇是我給她的。」

  這下何沖和十六兩人面面相覷,再是不懂事的愣頭青,也聽出這裡面藏著多少明晦不定的曖昧了,可師父怎麼會和那個妖女扯上關係,還如此護著她,瞧師父話裡的意思,他倆之前就有淵源,那為何當初在院中第一次遇見時,兩人誰都沒漏出來半分意思。

  這下何沖不敢再亂說什麼,十六只好頂上,小心問道:「師父,你之前就認識鉤星嗎,那你為何從未提起過?」

  唐元似乎並不想仔細回答,只說了句「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提這些做什麼。」

  這只更叫人糊塗,鉤星看上去不過少女,如何就能與師父有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十六回想鉤星那嫩得要掐出水的臉蛋,再回想起平日裡師父下山回來滿臉鬍子的邋遢樣,忽然有了個難言的猜測,猶豫半天,才終於期期艾艾地問道:「師父,這不會是你年輕時的情緣……」

  「莫污了她清白。」

  「……生下的孩子吧。」

  十六膽大包天的臆測的後半句,和唐元的回護之語,恰好重疊到了一起。

  如此撞了一番,這下幾人心中都明白,感情不是情緣的女兒,就是情緣正身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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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公主

  「可……可她瞧著這樣小,師父你……你怎麼能……」十六還在結結巴巴不停,唐元被這倆徒弟氣得只能無奈開口。

  「她易容了。」

  之後唐元便怎麼都不肯再多透露半分,因著他傷勢不輕,何沖和十六只好決定先上去再說。

  何沖背了師父起身,十六牽著李玄慈的袖子要跟上,卻被他帶著往另一邊去了,他似乎還停留在某地仔細打量摸索了一會兒,才對十六說道:「走吧,我們也上去。」

  幾人上去之後,金展早已等候在那,連忙過來搭把手,待見了光明,何沖這才有機會仔仔細細處理起師父的傷口來。

  而金展則悄無聲息地站到了李玄慈背後,得了他一個眼神,就開始細細說起上來之後的事。

  「已將三皇子交給府中管家照顧,初初上來之時,三皇子見微光而眼迷,腳步頹萎,久久才能緩和,且對稍高些的人聲都有些驚乍,行為舉止確實是被久囚於地下暗室的樣子,待奴才退出房間後,又悄悄折了回去,聽見三皇子叫了總管和心腹幕僚來,先是質問敲打一番,二人都呼冤枉,只道自己被吩咐主子有大事要做,勒令全府戒嚴,不可打擾,因著時機敏感,他們不敢置言,幾人交談敘話間,瞧著也無甚破綻。」

  李玄慈聽後並未置言,十六卻明白了他心中怕還有懷疑,輕聲問道:「你是覺得,這其中還有蹊蹺?」

  「如今還不清楚,不過老三那性子,雖壞了些,卻不蠢,若輕易來個人便能把他囚了,他也撐不到今日,這中間定然還有他的私心沒吐口,不急,慢慢挖便是。」

  十六點點頭,不說別的,論窺探人心、以言為劍,她就沒見過比李玄慈還鋒利的人。

  今夜如此動蕩,兼著又有人受傷,怕是留宿王府才是各方最便利的,而三皇子大概驚魂未定,有李玄慈這麼個凶神坐鎮,他倒還更安心些,早早讓總管來傳話,安排幾人先在府裡歇下。

  十六心中還有些不安,李玄慈卻明鏡一樣,叫大家安心住下。

  「他這是想我同他活把稀泥,將這事在皇帝面前遮掩成他想要的模樣,所以千方百計留著我,想串好說辭。」

  十六明白過來,「他這事有許多怪異不通之處,留在他身邊也好,咱們能刺一刺虛實。」

  二人打定主意,何沖則服侍著師父歇下,奈何唐元堅持不肯讓府裡郎中來瞧,更不讓請太醫,何沖和十六無奈,只能守了半夜,中途十六被趕去歇息,只剩下何沖守在一旁,只等到瞧著師父的臉色漸漸穩定了下來,才終於安心。

  這兵荒馬亂的一夜過去,第二天白日剛剛擦亮,清晨石板路上噠噠的馬蹄聲,就叩開了三皇子府的朱門。

  皇帝的旨意,伴著清晨出攤的煙火一同來了。

  本以為怎麼也得提著三皇子和定王,進宮面聖,然而卻只派了天使於王府上細細查問,將二人所報回稟皇上。

  這足足留了幾乎一夜的時間,早已足夠三皇子做足紙面上的功夫,連院子裡樹下的人耳,都全刨了個乾淨。

  對著天使,三皇子將自己因墜馬後傷重虛弱,一時不查,被奸人所害,囚於大殿的耳室之中,昨日恰逢定王探望,又巧合降下天雷,正中大殿、引發異狀,定王察覺其中不妥,方才順藤摸瓜,將人解救出來,奈何賊人狡猾,到底被他逃脫,不尋蹤影。

  這話聽上去大體都是對的,卻在細節上含糊了許多,將不少要害關節都輕描淡寫,一抹而過,例如那最要命的地道,就隻字未提。

  李玄慈倒是始終未發一言,此時預設了三皇子的說法。

  宮裡來的天使也未說信或不信,只將三皇子的話悉數記下,由副使傳回宮中,接著笑眯眯地表示皇帝為表對三皇子的慰藉,特派天使駐留府中,對三皇子一應大小事由,多加照料。

  無論底下暗潮洶湧,面上卻總是如此的平靜,一副天家和睦的感人場景。

  奈何李玄慈在旁邊,像座化不融、鑿不動的冰雕一樣,將這父慈子孝的天倫圖,硬生生撕開了些不和諧的口子。

  三皇子經此一難,似乎變得甚是乖覺,嘴裡說著我見天使如見父皇,怎可有父皇不佔正位而小兒腆顏居之的道理,因著主殿受損,就硬是讓出了餘下最好的副殿來,供天使休憩。

  待人都走後,李玄慈回了廂房,同眾人說起方才的事情。

  何沖有些奇怪,小心問道:「這樣大的事情,就這般高高提起,輕輕放下?我還以為怎麼的聖上也會自己親自審問一番。至於那膽敢冒充皇子的賊人,也得交管刑部,往天下派發追緝令才是。天家尊嚴怎麼容得這般挑戰?」

  李玄慈眼神睨了眼樑上的五爪龍雕,開口道:「皇帝的眼睛,怕是根本沒好。」

  此話一出,驚得何沖連忙坐直,這樣的秘聞,也只有李玄慈這麼個身份,才敢如此輕易說出口了。

  他繼續說道:「之前他親持家宴,看來不過虛張聲勢,想來病得應該更重了,說不定連這平日理事都難成。」

  十六追問,「何以見得?」

  李玄慈指尖在桌面上一扣,道:「皇帝性情自來多疑,怎麼會就這樣輕輕放過,何況昨夜這裡電閃雷鳴,這般動靜若是換了往日,莫說等到清晨,怕是不過三刻,這府裡都該被禁軍團團圍住。可是今日卻足足等到清晨。」

  「何況你以為他為何不捉人提了去宮中細問,他是自知自己如今的衰容,若是被兒子見了,不僅瞞不下去,還會激起非分念想。如今京中可就這麼一位成年的皇子,若是知道父親老邁病重,甚至到了大權旁落、控制鬆懈的地步,你猜這位三皇子心中會是何種想法?」

  「從這一遲、二鬆、三避來看,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皇帝如今自身難保,對朝中、宮中的控制恐怕都大大減弱了,得訊息也晚,手也鬆了不少。」

  十六聽完,不禁感嘆,「聖上富有四海,可還是逃不脫生老病死,也不知宮裡是何景象,如今都是誰在管著。」

  李玄慈嗤了一聲,「寡人,寡人,自古不外如是。」

  又正色些,道:「皇帝也許久未親臨朝上,一直深居內宮,那親近的人也就只有那麼一些,要麼是服侍的內常侍,要麼是妃嬪,要麼是能出入宮廷的近臣。」

  說到此處,李玄慈突然聲音凝了一下,接著道:「還有一人,能游走於宮闈之中,比內侍身份高,比妃嬪易接近。」

  十六腦子轉了一圈,忽然心領神會,「公主!」

  李玄慈點點頭,「皇子一過垂髫之年便要出閣立府,而公主出嫁前則一直留守宮中。」

  「小五是個機靈的,從她那說不定能撬出些什麼。」

  兩人說得正起勁,何沖清了清嗓子,插了話進來,「二位,除了宮中的公主殿下,咱們這還現成放著個三皇子呢,當然,咱倆的身份,是開不了口盤問了。」

  言罷,便將期期艾艾的目光投向李玄慈,後者略一點頭,是應承下來的意思,能從三皇子那問出東西的,怕也只有這位高權重的活閻羅才行了。

  何沖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咱們還有什麼線索可抓嗎,他們將師父傷成這副樣子,我可不甘心就這樣放過。」

  接著又無奈嘆了口氣,「師父明明就知曉些內情,卻遮遮掩掩,甚至不肯讓我們追查。」

  十六拍了下巴掌,不爭饅頭爭口氣,「咱們是做什麼的,咱們不是那衙門裡拿人盤問的,撬人牙關雖不擅長,可占吉卜凶、掐算思謀,卻是咱們老本行,現成擺著這麼個邪陣在這,我不信推不出半分線索了。」

  她說得極有志氣,李玄慈泛了點極淺的笑,拋了條線索給二人。

  「昨夜,鉤星大概是靠老鼠掘出來的地洞逃走的。」

  何沖睜圓眼睛,剛要問他為何當時不說,突然想起自己忙著背師父上去治傷,而十六看不見,這又是個心重的,是絕計不肯撇下十六獨自去追的。

  他有些頹了下來,問道:「逃都逃了,如今怎麼追啊。」

  十六卻樂觀,「活老鼠逃了,死人耳卻在啊,那些人耳都是老鼠從各地運進京城裡的,多少沾了氣息,咱們總歸試試看,說不定就能追蹤出痕跡呢。」

  說做就做,唯獨那些人耳不知被藏哪了,但偏偏瞌睡碰上枕頭,正是將天使殷勤送到正殿安置完的三皇子,來謝李玄慈今日的配合。

  無奈熱臉碰上冷屁股,無論他如何放下身段,李玄慈都是不鹹不淡的樣子,三皇子本性到底倨傲,捧了幾句,見李玄慈不搭茬,就冷了神色,敷衍幾句就離開了。

  剩下何沖在一旁暗暗抹冷汗,用肩膀輕輕推了推師妹,剛想同她感慨幾句,卻發現十六神色有些愣愣,不禁問了句,「十六,你怎麼了?」

  十六搖搖頭,小聲說道:「無事,只是覺得這三皇子的氣味……」

  「怎麼,還是覺得難聞啊。」何沖鼻子鈍,絲毫不以為意。

  「不是,不是難聞,是……一點味兒都聞不到了,一下變得乾淨得很。」十六皺眉說道。

  「嗨,這種皇家貴胄,在那爛泥裡受了委屈,現在上來了可不得給自己從頭髮絲到指甲縫都洗得乾乾淨淨,你以為是我們這些山野之人,淋了狗血也就沖沖了事呢。」何沖大大咧咧說道。

  「嗯,你說得也對。」十六也思索不出更多,便聽著師兄的話將這事暫時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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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償因果

  入夜,除了還起不了身的唐元,幾人趁著黑,秘密潛進廢棄的大殿中。

  那些人耳將將來得及被挖出,卻沒機會運出去,因此被三皇子藏在了地道裡,等著天使走了再處理,好歹那地方隱蔽,只消將上面的玉椅歸位,輕易不會發現。

  可這動靜瞞得了天使,卻瞞不過一直在王府裡的幾人,因此十分輕易就知道了藏耳的地方,趁著無人摸了進去。

  為了不欲蓋彌彰,正殿連額外防守的人都沒有,倒方便了他們。

  等十六也被李玄慈護著進入地道後,立刻被那股味道沖得掩住了鼻子。

  這下省了尋摸的功夫,順著這味兒,都能找到那堆人耳。

  何沖早提了火折子照亮,他將上面罩的黑布一掀,忍著噁心,湊近去看那耳朵。

  那玩意似乎離了土之後,瞬間枯萎了一般,不再是之前灰白參半的顏色,反而乾涸下來,如被吸食完血肉的空殼,皺巴巴的。

  何沖有些稱奇,蹲下來繼續看,金展在一旁十分順手地接過他手中的火折子,替他照亮。

  然而金展到底太高了些,舉得也遠,何沖喚了幾次,不耐煩地伸手扯著他腕子往下。

  何沖動作猛了些,一下子落了些火星下來,誰料到,這火星落到人耳上,迅速燃了起來,不止那一處,反而飛快地連著其他的人耳也一同爆起火星,泛起黑色煙氣,極為嗆人。

  這下變故來得可謂突然,好在幾人反應迅速,李玄慈出劍,用劍鋒將著火的人耳一下斬落一旁,何沖和金展立刻將披風覆蓋其上,不停踩踏,才不致使火星爆開之勢蔓延。

  「好家夥,這、這是……」何沖還未說完,十六已經掩鼻說道:「硝石,這是硝石獨有的氣味。」

  他們道門中人,金石之道最是熟悉,只不過之前這人耳腐敗的氣息混著土腥實在太重,將硝石之味掩蓋過去。

  「但是為何這些人耳上會有硝石呢,難道又是什麼邪門術法?」金展有些疑惑地看向何沖,後者聞言苦思,卻始終摸不著頭腦。

  「除了術法,還有一種可能。」李玄慈開口了,「那些老鼠運進京裡的,不止人耳,還有黑硝火藥。」

  「對啊,活人進京惹人注意,火藥要運進京城更是難於登天,若說活人耳要靠老鼠遮掩,火藥硝石就更要遮掩了,這兩樣東西是一起被老鼠悄悄運進來的,所以才會沾染上硝石粉末。」十六有些振奮,果然被他們找到線索了。

  接著幾人又往裡走,將囚人的密室,還有之前的地道岔路全查了一遍,那個老鼠挖出的地洞也由何沖跟金展去探了。

  然而回來的時候,二人卻搖搖頭,何沖說道:「再往裡,出去後發現直通了旁邊內河河道的一處亂石,他們若是從水路逃的,氣息怕是全被水給吞了,我方才試了追蹤術,也沒管用。」

  十六安慰道:「好歹今日也尋到線索了,火藥這東西不比別的,運輸儲藏要求都極嚴格,想來他們運來的量也不會少,只要知道了這一點,不愁找不到。」

  總算也有收獲,幾人今夜便先偃旗息鼓,先行返回房中。

  次日,總算有了些好消息,唐元似乎好了些,總算能起身了,可剛剛能動,他就要出王府,回京郊的小院去。

  師兄妹不知如何勸,到底拗不過師父,最後只好從了,臨別前,李玄慈獨自去同三皇子打了招呼,回來時神色莫測,只道了句「回去再說。」

  一路上,除了馬車外隱隱的馬蹄聲,車內一片靜,十六怕吵著師父休息,親守在旁邊,也不讓人說話。

  這次,李玄慈難得聽話,在十六豎起胖指頭噓聲時,除了挑一挑眉毛,倒真的未多言。

  他們速度放得慢極了,等能望見小院時,沿路的青瓦上映著斜日,炊煙已暗,連老牛都早已歸了家。

  何沖殷勤在前,將門一把推開,才後知後覺門竟然沒鎖。

  可接著他便看到了一人,讓他顧不得計較門鎖了。

  院中立著一個娉婷身影-鉤星。

  何沖立刻拔出劍來,血色沖上耳朵,怒斥道:「妖女,你還敢現身,我今日便要取了你性命。」

  鉤星卻不以為然,只淺淺勾起一笑,髻雲弄黑,髮上金色鬟鳳低垂,輕輕點在額上,愈發襯得那雙眼似星子,亮極豔極。

  「小道士,我不是來找你的。」鉤星開口,不再有此前那番少女姿態,明明容色依舊,卻多了幾分滄桑之感。

  「唐元。」她喚道,「今日,總歸是咱們的了結,你還要躲著我嗎?」

  何沖聽她直喚師父名諱,氣得要上前,卻被一隻青布衣袖攔住了。

  唐元不知何時已經下車,此刻支撐著靠在門上,強忍著咳了兩聲,才輕聲說道:「是該有個了解了。」

  鉤星笑了下,笑得極美,出口問道:「你可還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

  唐元未答,只瞧著她。

  直到他那雙眸子瞧得鉤星的笑越來越淺,最後幾乎支撐不住,才終於嘆了口氣,認輸一般。

  「是我第一次遇著你的日子。」

  只這一句,就將鉤星的眸子逼出些亮來。

  她也並未遮掩,反倒放肆任著眼角濕潤,吐出一句,「沒想到你還記得。」

  隨即話鋒一轉,「可你記得又如何呢,我今日,還是要取你性命的。」

  這話一出,將十六和何沖俱是一驚,何沖連忙上前護著師父,十六也跌跌撞撞要去師父那,被李玄慈扶了肩,說了句「放心」,便替她拔了劍。

  可還不待二人說話,唐元先開了口。

  「你放心,我今日來,便是讓你來殺的,我死之後,也不會有人為難你,你自可離去。」

  「師父!」十六和何沖又驚又恐,卻被唐元抬手止住,他語氣平淡,卻十分堅定。

  「聽話,這是為師的命令,你們不許不從。」

  十六和何沖猶要說話,卻見鉤星笑了起來,笑聲甚大,卻無端端帶著些淒涼。

  「如今你倒裝起這副模樣,遲了,早就遲了,我最恨就是你這副樣子,既然無情,何必慈悲。」

  接著,她轉向其餘幾人,對著何沖與十六,說道:「你們的師父,中了我的毒,我親自餵了十數年的心頭血,餵出來的奇毒,全天下沒人救得了,他今日必是要死的,你們傷心不傷心?」

  說著,她伸手向髮間,那閃著金光的鬟鳳,轉瞬之間成了一條細蛇,盤繞在她腕上,正是之前她喚過的金蛇千千。

  何沖先是愣了下,從嗓子裡擠出一句「我殺了你!」,便要上前,卻被唐元的劍鞘一下子敲在膝彎,半跪在地。

  「師父!」十六叫了一聲,聲音並不大,卻抖得很。

  她這輩子在意的人不多,親緣也不多,若真要失去,如剜心肺,痛不欲生。

  唐元瞧了眼他最小的徒弟,這個他從不過貓大的毛豆丁,一手養大的徒弟,語氣終於帶了些柔軟,「別怕,如今你已有人照顧,我很放心。」

  李玄慈早在十六暗暗發抖時,便圍住了她,此刻他並不看唐元一眼,只輕聲對十六說:「你想讓他活,就沒人能讓他死。」他抬眼看了眼唐元,又說道:「包括他自己。」

  唐元有些無奈地笑了,徒弟找的夫婿太有本事,能護得住十六,卻也說不定真能攔得住他。

  他換了語氣,再次開口,「這是我種下的因,如今不過償還自己結下的果,有何不可。」

  「為師教過你們,天地萬物,道法自然,不可強求,不可妄念,悅我者,迎之,逆我者,納之,一切皆有因果。」

  「今日,到了教你們最後一課的時日,莫讓我失望。」

  短短幾句,便讓兩人說不出話來,只餘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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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阿青

  「唐元。」

  此時,鉤星卻出聲打斷。

  「你總是這般要扮好人,都如今地步,還要讓你徒弟以為你是什麼聖人嗎?」

  「我偏不讓。」

  她轉向二人,講起了一個與他們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師父。

  「我乃夜鳥一族,我族從來隱於山林,晝伏夜出。與他初遇之時,剛剛幻化出人形,還未學會控制,遇到天敵,受傷不小心現出原形,從那棵大榕樹上掉進他懷裡。」

  「我當時嚇得要命,又不甚通人話,只好裝作普通禽鳥,腦袋藏在翅膀裡不敢瞧他。」

  「可他卻真把我當禽鳥豢養起來,還幫我包扎傷腿,笨手笨腳,反纏得跟粽子似的,重得我飛都飛不起來,所以也沒法逃,只得暫時跟著他。」

  「後來我才知道,那也是他第一次下山歷練,只當他是個三腳貓道士,便安心借他庇護養傷,跟著他闖闖蕩蕩,看著他個愣頭青惹了不少笑話,倒也好玩。」

  「直到我傷好了,就打算偷偷溜走,那夜我化出人形,趁他睡著,將他綁起來,才敢開溜,可是那窗台太高,我滑了一下,狠狠撞了腦門,才聽見身後他的聲音,一副無奈的樣子,對我說,大可走正門離開,他不會為難我的。」

  「那時,我才知道,他一早就瞧出我是精怪,只是一直不說,也是裝作睡著,被我綁的。」

  「後來,我便走了,只是時不時會來找他,依舊是現出原形,做一隻鳥,陪在他身邊。」

  「再後來,他送了我一隻金蛇,說用這個護身,就不用再怕天敵了。」

  「我問過他,可否願意同我一起,將這山川踏遍,四處游歷,他只說不行,他是道士,有修行要做,有業障要除。」

  「這些,我不怪他,誰叫他生來便是道士,我生來便是精怪。」

  「後來,我知道了族裡的秘辛,若是將我的妖丹化為羽衣,於月圓之時,在密泉沐浴。如果那人拾走我的羽衣,我便能永遠以人形陪伴他左右。」

  「我親自去找了他,告訴他,下個月圓之夜時,來那裡找我,如果他在意我,便將我的羽衣取走。」

  「他確實來了,也拿了我的羽衣,我高高興興地做了他的妻子。」

  「那時,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了。」

  聽到這裡,二人實在覺得不可思議,師父這樣從來無欲無求的人,也會與人糾纏至此嗎?

  可唐元臉色卻白了下來,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可一夜過去,我再醒來時,他便不見了,我剛想找他,卻看見他從外面走進來,穿著一身青衣道袍。」

  「不多會兒,又有人進來。」

  「兩人相對,竟然一模一樣。」

  「我那時才知道,他竟是孿生。」

  「那夜來的人,是他的弟弟。」

  說到此處,鉤星顯然恨極,牙齒咬著下唇,生生咬出血來。

  她將血吞了下去,接著說道:「我嚇壞了,也恨極了,泣血問他,為何不來,他卻始終不肯答,最後,我問他,從頭到尾,他是否想要來過。」

  「他沉默許久,才說,從未想過。」

  「自那時起,我就恨毒了他。」

  「更叫我恨的是,那夜過後,我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我失了羽衣,沒了妖丹,又身懷異種,是我母親渡了妖力給我,又捨命相護,才終於把我保了下來,可她自己,卻這樣潦草地死了,我也被逐出族中,從此再不是夜鳥一族,只能改名為鉤星,苟活下去。」

  「你說,叫我如何不恨?」

  說完,她眼神移向唐元,然而目光裡,卻似乎不止有恨。

  十六與何沖早已驚得說不出話來,這與他們從小到大相處的師父,實在太不一樣了,這其中的愛恨糾葛,也遠超他們的想像。

  何況,師父什麼時候,竟成了孿生?

  面對二人又驚又疑的目光,唐元只嘆了口氣,說道:「她說得沒錯,我確是雙生,我的孿生弟弟與我一同長大,但他體弱,自小便只能深居簡出,我總覺得虧欠他良多,所以多有放縱。」

  「他做下那樣的事,我卻也下不了手殺他,後來,他便叛出師門,再無音訊。」

  然而,鉤星卻放肆笑起來,「你不知道他在哪,我卻知道,他如今人喚青陽大人,頂著你那張臉,壞事做絕,傷天害理,無所不為!」

  唐元的臉上終於不再淡然,「你、你與他,一起?」

  鉤星笑得更勝,只從眼角落下淚來,「是啊,我自然同他一起,一起自甘墮落。」

  「怎麼,你瞧不起我,覺得我破罐破摔?」

  「當然不……」唐元還未說完,就被鉤星的話打斷了。

  「我對他從無指望,只覺噁心,自然也不在意同他一起行事,可你,你,你對我不起!」

  說到最後,她竟淚流滿面。

  唐元從來平靜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下意識說出了口,「別哭,你將我的命拿去便是,別哭了。」

  可這話卻叫鉤星一邊流淚,一邊笑了起來。

  「你今日總歸是要死了,我也要解脫了。」

  「我只想在你死之前,再問你一回,你那日,可曾有過一刻,想著去見我?」

  不知為何,十六此刻亂極了的心裡,生出一種悲哀之感,她突然從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裡意識到,即便鉤星與師父已到這般田地,她依然沒有割捨掉那份無望的愛意。

  唐元卻依然沒回答,最後只輕聲說道:「何必再問,你只需恨我,安心恨我吧,往後餘生,就這樣一直安心地恨下去,不要回頭。」

  鉤星最後笑了下,滴了滴淚進地上的草裡,說道:「好,我知道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鉤星以極快的速度,幾乎是飛了過來,手腕上的金蛇也化作了尖利的金簪,眼瞧著就朝唐元的心口刺去。

  「師父!」何沖要衝上去擋住,然而李玄慈的劍更快,金鳴之聲刺耳,就要將金簪挑開。

  可唐元此時卻出其不意,硬是運起全身血脈,提氣強行起身,從李玄慈劍下闖了過去,伸手握住鉤星的手,將那柄金簪刺向自己胸口。

  兩人呈現出相擁的姿勢,彼此抱著跪倒在地。

  十六瞧不見,只能焦急地呼喊著師父,摸索著要過來,被李玄慈接住,將她護在身旁。

  汩汩鮮血從二人相擁的地方湧出來,瞬間就將他的青袍和鉤星華美的衣裘全染紅了。

  然而唐元卻微微怔愣,下一秒,伸手將鉤星緊緊抱入懷中,肝膽俱裂,痛苦從他喉嚨中溢了出來。

  「阿青!」

  鉤星的身子癱軟下來,鮮血如同決堤的河從她心口泛開,無論唐元如何慌張地摁緊她的傷口,也只是徒勞地讓血從他的指縫不斷湧出。

  那柄金簪還插在她的胸口,此刻重新化為了蛇,奇的是,它首尾兩端竟然化出雙首,成了一條雙頭蛇,盤上主人的肩膀,細細的蛇信舔舐著主人,似安慰,又似道別。

  隨著鮮血湧出,鉤星周身也開始發生變化,她的臉慢慢變幻出另一副樣子,不再如之前那般美豔,反倒像個山野間的小丫頭,臉兒圓圓,眉眼彎彎,雖算不得美麗,卻比之前可愛許多,身上也不斷長出青色的羽毛,片刻,便現出半人半鳥的模樣。

  「你終於肯叫我的名字了。」她輕輕笑了下,卻咳了些血出來,「沒想到這輩子,我還能再做一次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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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山頭草,歡少。四面風,趨使儂顛倒

  「沒想到這輩子,我還能再做一次阿青。」

  她一說話,血就流得更凶,唐元死死摁住她的傷口,勸道:「別說話了,不許說話了,你不會死的,該死的是我。」

  阿青微微搖搖頭,笑著說:「你忘了嗎,千千是你送給我的,它是枳首蛇,從前一起養它時,就總是一頭向著你,一頭向著我。」

  「自我離開起,就立過誓,結了咒,日日用心頭血餵它,無他,只為養一點痴心。」

  「來之前,我最後一次餵了它心頭血,若你心中沒有同我一樣的痴心,千千便會一口取了你性命。」

  「可若有,那取的便是我的性命。」

  「事到如今,你抵賴不得了。」

  「你心中有過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過我。」

  每說一句,阿青的面色便蒼白一分,很快就如雪似鹽,連唇上也無半點血色,似乎全部都從傷口流出了身體。

  只需一眼,所有人都知道,她活不了了。

  唯獨唐元不肯放手。

  他緊緊抱住阿青,低垂著頭,整個人都在抖,彷佛他的靈魂也要從胸口淌出來,同她一起去了。

  阿青眼神開始有些渙散,只吃力地抬手,扯了扯唐元的袖口,輕輕拽著,像撒嬌一樣。

  這次,唐元終於開了口。

  「我心裡有你,以前有你,現在也是,從來都只有你,從來都未變過。」

  「那日,我是要去找你的,我想好了,不做道士,同你做夫妻。」

  阿青眼睛無力地眨了眨,一顆滾燙的淚從眼眶滑落,似乎在悼念昔日那個滿心期待的自己。

  「那……」她發問,卻無力問完。

  「可我被師父關在鎖妖塔裡,說若我叛出師門,定將你誅殺。等我終於衝出來時,大錯已成。」

  「不止如此,我明知唐方有錯,卻沒辦法下手殺他。」

  「我想著,既已經對不起你,便沒有苦衷可以狡辯,不如讓你徹底恨我,總好過你愛愛不得,恨恨不得,白白折磨自己。」

  「是我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阿青此刻已有些說不出話了,幾經掙扎,才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出了口。

  「阿元,我不……不怪你了。」

  「下輩子,你不做……不做道士,我也不做妖怪,就……就做水上一對蜉蝣,朝生暮死,一生……都在一起。」

  忽然,她已經有些散開的瞳孔,望了一眼十六,輕輕笑了下,唐元猛然抬頭,對十六說道:「十六,過來,這是你娘……」

  他還未說完,卻被阿青抬手掩住唇,她輕輕搖頭道,「我騙了你,她不是我的孩兒,我的……我的孩兒未出世,就死了,我撿了她丟給你,騙你是我的女兒,想……想叫你時刻看著她……愧疚一輩子。」

  短短一番話,叫十六心情大起大落,她臉上神色不斷變幻,最後還是平靜下來,叫李玄慈牽了上前。

  「多謝你撿了我,也多謝你將我交給師父,這十六年,我過得很開心。」十六只說了短短一句話,然而眼眶卻有些紅了。

  阿青唇邊溢出點滿足的笑容,那笑容十分復雜,摻雜了愧疚與慈愛,她無神的眸子望向唐元,對他說,「放心,我不會叫她死的。」

  這句話說得突兀極了,然而唐元還來不及追問,阿青便開口說道:「你再……抱抱我吧,給我唱歌,就唱……唱我們以前在山裡趕路時,最……最常唱的那首歌。」

  她的羽毛開始不斷從皮膚裡生長出來,唐元知道,這是她的原形在用最後的妖力在支撐,而很快,就要撐不住了。

  他沒再說話,只是抱緊了阿青,從胸腔中傳出低沉的歌聲,那歌聲彷佛淋了心頭血,只聽一句,就叫人摧了魂。

  「山頭草,歡少。四面風,趨使儂顛倒。」*

  還未唱完,阿青便徹底沒了氣息,在唐元懷中化作一隻青鳥,最後成了光斑點點,沒入大地中,消失不見。

  天上沒下雨,可地上的泥土卻多了幾點深深淺淺的水印子。

  何沖在一旁不敢出聲,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瞧見師父掉眼淚。

  師父在他心中從來鎮定自若,舉重若輕,從來沒有求不得,更無所謂放不下。這番樣子,他從未見過。

  十六離得更近,雖看不見,卻能隱隱聽見沉重的呼吸,和幾乎掩不住的嗚咽聲。

  她自己也落下淚來,這一路她已經看過如此多的苦,總以為自己修得道家心腸,可瞧著至親之人。困在世間最痛的一個情字,十六心中也不免大慟。

  她將喉嚨間的硬塊咽了下去,才慢慢開口。

  「師父,我這一路下山來,看了許多。方知這世上沒有圓滿二字。若說一定有,所求也不過得償所願四字罷了。」

  「我不清楚你與阿青的過往,也無法真正體會師父現在的心情。但我也是嘗過情之一字後,才知道愛一個人到最後,都是愛自己,成全自己。」

  「我想阿青姑娘心中應該是圓滿的,她苦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這一刻卻終於能夠撒開手來,圓圓滿滿、毫無顧忌地愛一回你。」

  「你教過我,懷著恨活著,有如抱薪眠荊,時時煎熬,最是辛苦,所以叫我不要怨拋下我的父母,可惜我不懂事時,還是怨過的,不過也因此更明白師父說的都是真的。正因為明白,所以我知道,阿青姑娘臨走時,應該不再痛了。」

  「她生前無奈做了這麼久的鉤星,如今,終於能做回阿青了。」

  說完,十六便借著李玄慈的手臂起了身,對何沖說道:「師兄,咱們先走吧,叫師父同她再待一會兒。」

  何沖還有些猶豫,可瞧著師父那不肯放手的模樣,到底還是點了頭,和十六一起出去了。

  木門輕輕合上,將一院子的前塵往事,都關進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

  *枳首蛇,又名歧頭蛇,兩頭蛇。枳,通「枝」,歧出,《爾雅》《夢溪筆談》等古籍中有記載。

  引自南北朝樂府歌,《懊儂歌‧山頭草 》,無名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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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定情

  十六心頭也不好受,尤其又牽扯出她的身世,幾起幾落,怎能不倍感傷懷,更添了幾分復雜。

  她自己瞧不見,所以也少了遮掩,落寞輕輕落在眉眼間,李玄慈看著,心頭動了一下。

  他將十六抱起,招呼都沒同身後的何沖與金展打一個,足尖輕點,就飛身而起,帶著十六騰躍凌空,在田埂旁的樹冠上不時點過,幾下就不見了蹤影。

  何沖嘴巴睜圓,門裡門外都覺得自己十分多餘,金展則早已習慣自家主子天馬行空不按常理行事,十分通情達理地對何沖說道:「你若想喝一杯,我可陪同。」

  何沖皺著眉嫌棄了一會兒,最後沒精打采地說:「成吧,不過得你請客。」

  這邊,十六開始驚了一下,她畢竟看不見,突然凌空,身體下意識緊緊抓住了李玄慈。

  可十六心中信任他,便漸漸放鬆下來,她在一片灰暗的視線中,只感受到徐徐的風,裹著稻子成熟的氣息,從臉頰上撲過,偶爾耳邊還傳來脆得和迎春花一樣的鳥鳴,不自覺將心中那團亂麻給放下了。

  她這才知道李玄慈的用意。

  「我就不說謝了。」

  這話十六說得輕鬆自在,李玄慈便知道,她應該是放下了,輕笑了下,回了句,「記帳。」

  兩人最後停在一顆大榕樹上,十六坐在樹枝上,將雙腳從樹幹上垂下,輕輕晃蕩著,這有些危險,可李玄慈並未有半分阻止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總能護住十六的。

  十六蕩了一會兒,忽然察覺身旁沒了聲音,回身問道:「怎麼了?」

  李玄慈凝神一會兒,還是說出了口。

  「你今日說,愛人愛到最後,都是愛自己,成全自己。」

  「是啊,我是這麼想的。」

  「那你成全了自己什麼?」

  十六知道,這不是譏諷,不是刺探,不是猜疑,李玄慈只是真的想知道,也就這麼問出了口。

  「你知道,我有時有些笨,對不對?」十六答非所問。

  「嗯,遇見我後,大概聰明了些。」李玄慈語氣中帶上些笑意。

  十六也不生氣,蒙了灰的眼睛笑出一道彎彎月牙,繼續說道:「我自小就知道自己不聰明,所以雖然師父苦心教誨,可我好多時候都只是面上答應,心中並不領會。」

  「就像我方才說的,我不懂事時,是真的怨過的,怨過山中寂靜,怨過飯菜清寡難吃,怨過裹胸難受,最怨的,就是自己天生無親緣的命。」

  「可師父教我不要怨,我就不敢怨,從始至終,我從未有一刻顯露過心中的怨氣,好像從來就是這樣不在意,這樣糊糊塗塗,快快樂樂,連師父大概都被我騙過了。」

  「騙人騙得久了,就連我自己也被騙了,我便真的相信自己是從來沒怨過的。」

  李玄慈並未打斷,只是專心聽著,眼睛鎖在十六那疏朗開闊的表情上,半分不移。

  「直到遇見了你,我那股性子又泛了上來。」

  「我明明動心了,卻騙自己從未心動過。」

  「我明明放不下,卻要裝作從未拿起一般。」

  「我明明心生了期許,卻好像從頭到尾都生過半點指望,只盼著咱倆如浮萍露水,相逢又別離,各自過各自的快活日子去。」

  「我將自己騙得這樣好,直到好後來好後來,我才終於回過味來。」

  「原來我捨不下你的。」

  十六說完這句,輕輕抿著唇笑了下,面上滿是自在灑脫。

  「若說我成全了自己什麼,那便是我終於能對自己誠實些了,我知道在這世上,即便我沒那麼好,沒那麼懂事,沒那麼淡泊超脫,我依然是我,依然會有人知道我的好。」

  「就像現在,聽了阿青姑娘的話,若是以前,我多少要輾轉反側,想著師父對我好,是不是因為心裡的愧疚,而不是因為我。但如今我不這麼想了,好便是好,不論這份好的因緣如何種下,這份好卻是做不得假的,我身處其中,自然能分辨,師父待我好,是因為我值得。」

  她沒有等到李玄慈的回音,等來的,只是一個溫暖的擁抱。

  十六靜靜在他懷裡待了一會兒,接著,就用胳膊肘不客氣地給了李玄慈一拐子,問道:「輪到你了,可不能光我回答,那我可太吃虧了些。」

  李玄慈在她頭頂輕笑了下,呼出的氣息吹得十六毛茸茸的髮梢輕輕晃動,她覺得有些癢,伸手去抓,卻被李玄慈擒了爪子,收入掌心中。

  「快啊。」十六嗔了句,李玄慈將她的肥爪子咬了一口,等她老實了,才開了口。

  「我自小親緣單薄,又長於皇家算計之中,心腸更硬了,因緣二字於我,不過煩擾罷了。」

  「我總覺得有股無名的戾氣在胸中時刻盤桓,逼著我動殺念,逼著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心存厭倦,逼著我只能不停地游歷於這茫茫天地間,卻不知所尋究竟為何。」

  「自遇到你之前,我連夢都未有過,夜晚不過是一段空白,而白日也只是夜晚的延續罷了。」

  「因此,我對萬事萬物,都沒有執念,無事能左右我,無人能打動我。餓殍遍野,白骨積於道,我亦難生同情。聞嬰兒初啼,新生於世,我也未感過半分喜悅。」

  「可遇著你,又稀裡糊塗共了生死結,不得不護你於羽翼之下。」

  「瞧你跌跌撞撞,看你稀裡糊塗,又陪著你,做盡這天下無數蠢事,我卻漸漸不覺得煩了。」

  「那日在幻境之中,我倆陷在鰲鱉肚中,幾乎沒了辦法,可那一刻,我心中生了念,不能叫你死在這裡,得讓你活著出去。我從未覺得叫一個人活下去是我的責任,也從未將他人生死放在自己身上。」

  「後來,那窮奇凶險,我斬殺百妖,除之不盡,幾乎力脫,回頭望了望你,忽然覺得,也無甚好怕的了,同你一起,無論生死,碧落黃泉,都不算不甘。」

  「這樣沒出息的念頭,我卻甘之如飴,那念一起,我便知道,我從此再不一樣了。」

  「你是我的第一個夢,也是夢中唯一的人。」

  「有了你,我方知何為不捨,何為執著。」

  十六並未回答,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的聲音。

  李玄慈從未說過如此多的軟話,也在中途就察覺懷裡十六的氣息漸漸平順悠長,可他仍然將心裡的話全說了出來。

  他輕輕擁緊十六,在她額髮上落下一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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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話本子

  那日,唐元親手將阿青留下的衣冠,與自己的青衣一起,葬在了小院中,沒有立碑,只壘了幾塊石頭,用指心血寫了「阿青之墓」幾個字。

  何沖跟十六在墓前認真磕了頭,何沖瞧著憔悴了許多的師父,心中不免有些痛惜,安慰道:「師父,你常教我我生死有別。如今阿青姑娘有了新的路。咱們活人能做的便是好好活。」

  「何況阿青姑娘所說之事,其中頗多蹊蹺還未解開,咱們更應該抓著線索查下去。才不算辜負了她。」

  唐元神色還算平靜。點了點頭。

  李玄慈此時出聲,接著說道:「如今線索有三。」

  「一是三皇子那裡。他原來說的妖女。想來便是阿青。二人謀劃的那枚古錢化作的招財童子,如今身在何處,值得挖一挖。」

  「二是那些老鼠。黑火藥這東西雖然難弄,可若是所求數量不多,又有錢有權,在京城這地方,倒也不是半點辦法都沒有。既然要從京外運進來,還要無聲無息,那就說明數量絕計不會小。這麼多的硝石。和這麼大的鼠群,總有辦法能找出蹤跡。」

  「第三,就是我們之前聽過的,也就是阿青口中的青陽大人。」

  說到此處,唐元猛的抬頭,眼中多了幾分探究,「你知道這名號?」

  李玄慈點了點頭,「不僅我知道,十六也知道。」

  十六雖然瞧不見,卻依然不敢看師父的眼神,小聲回答道:「是的,師父。那時你、你不方便說話,所以我並沒細說。」

  「這青陽大人的名號,還是我們進京之前,從紅童子那聽說的。依那紅童子所言,正是青陽大人指使紅白童子和鼠娘娘,縱火燒屋,使人變為流民,再驅趕他們入幻境,取活人耳。」

  唐元閉了閉眼,身子有些歪,何沖連忙上前攙扶。唐元卻在他上手之前就站穩了身子,語氣低沉了下來,「不仁之仁,我這真是不仁之仁。」

  十六不忍此時追問。金展卻並不看顏色,直愣愣地開口問道:「這青陽大人究竟是何人?真是您的胞弟嗎?」

  唐元久久不語。指甲在掌心掐了又掐,才終於開口。

  「我這弟弟。生來體弱,所以於武功修煉上多有虧欠。我和師父也多由著他。」

  「然而他卻有一稟賦,無人能及,就是他自小就能與精怪溝通言說,尤其擅驅使著萬物生靈中的精怪聽命於他。」

  「原本想著,這也是難得的天賦,因此便都沒有多加約束。我也從未想過,印象裡那個總是蒼白、平和的弟弟。竟然能做出這種事情。」

  「那日他假扮我之後,我幾乎拔劍欲殺了他,可最後還是沒下得了手,從此與他決裂。我們都說了許多難聽話。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心中竟有如此多的不甘與憤恨。」

  唐元頓了下,補完了後半句話,「對我的憤恨。」

  「那日之後他便叛離師門,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若早知因自己的一念不忍,會害得這樣多人流離失所,白白丟了性命。便是拚著把自己的命賠給他,也應該在他變成完全的怪物之前,親手結束了他。」

  「會說妖語,又依仗精怪行事,想來他必定也是時時與妖同行的。若能順著那些老鼠找到鼠娘娘,大概也就能夠摸著他的蹤跡了。」十六出聲安慰,想讓師父少自責些。

  可這時,李玄慈卻說,「不急,除了這三條線索,還有一個人,我想先去會會。」

  「誰?」十六問道。

  「小五。」

  大公主宮中。

  這麼久不見,大公主李環卻仍是那副花團錦簇、叫人看了便歡喜的模樣。

  只是這一次,伴在她身邊的,不再是伴讀薛蠻蠻,而是皇帝身邊第一大太監的乾兒子,雕欄玉柱的背後,幾乎每個角落都站了人,然而行走之間連裙擺都未驚起,整座大殿,除了公主的笑語,幾乎沒有半點聲音。

  顯然,公主身邊都換了人,且都不是等閒服侍的人,也不知是重視,還是警惕。

  李玄慈是帶著十六進宮的,她如今眼睛不方便,所以不同於之前那次進宮假扮侍女,這次,李玄慈毫無遮掩,處處照料著十六,做她的眼睛,任誰看了,都能猜到兩人關係。

  李環見了兩人就笑,眉間那顆朱砂痣越發紅了,開口時,帶著恰到好處的天真與調笑,一派小女兒心腸,叫人聽了就忍不住一起笑,生不起氣來。

  「四哥,你上次還瞞我,還讓人扮作侍女,兩人裝作清清白白的樣子,如今,怎麼不裝了呢?」

  李玄慈四兩撥千斤,直截了當,「這是你未來的四嫂,恭敬著些。」

  十六也並不害臊,就這麼笑著站在那,真是天生一對。

  李環笑得直不起腰,還未出聲,她豢養的那隻黃嘴赤色鸚先學舌了。

  「四嫂嫂,四嫂嫂。」

  鸚鵡叫個不停,叫李環笑得打跌,半晌才振作起來,笑道:「好乖兒,真是我的好乖兒,今日賞你些生肉吃。」

  饒是十六這樣的厚臉皮,被鳥調戲一番,也有些說不出話來,李玄慈卻鎮定自若,牽著她落了座。

  「今日來,倒也算是閒話家常,我們自宮外來,於三皇子府一事,你大概也聽說了,不知宮中如今情狀如何,你久居宮裡,便是不知內情,也該曉得些風雨。」

  李玄慈開口便問得極為直接。

  「不是我想瞞四哥,是如今這宮中實在不同往日,任誰都不能隨意走動,風緊得很。」

  「不過,父皇大概是病中寂寞,幾個哥哥又全不在身邊,二哥哥他還……所以對我比往日多了幾分寵愛,時不時叫我去逗個趣,說說閒話,就算這樣,我也只能隔著簾子說話。」

  李玄慈目光落到几案上有些顯眼的話本子,嗤了一聲,「你那些閒話,莫不是照著話本子念吧?」

  大公主像是被戳穿一樣,臉鼓了起來,隨即嗔道:「我哪敢啊,四哥猜對了一半,我確實是去講話本子,可卻也不敢照本宣科,都是在自己宮裡苦記下來,才敢去父皇那背誦出來,哪敢夾帶書去啊。」

  李玄慈倒真踱步過去,隨手翻了翻,狀似無意,卻將那些話本題目全記了下來。

  「怎麼,四哥什麼時候對這些小兒女的玩意也有興趣了?四哥若喜歡,我這裡有好多,改日挑了好的,給你送過去。」

  「不是我,是有人喜歡這個。」

  李玄慈答得簡略,然而言語中的曖昧卻讓大公主準確捕捉到了。一下就猜出喜歡話本的不是她這不苟言笑的四哥,而是這位未來的四嫂,當即打起包票來。

  「放心吧,我一定會挑最最有趣,最最新奇,最最叫人難猜到,忘不了的好話本,全給四嫂送去。」

  十六眼睛瞧不見,耳朵卻靈,聽著這從天而降的大禮,眉眼不由彎了下,大大方方說道:「多謝多謝。我定會讓他給你還禮的,還厚厚的禮。」

  「四嫂客氣了。天下難得求一知己,這宮中的人都無趣集了,沒幾個能真正欣賞這話本精妙之處。我給父皇講,也就是解悶逗趣兒,遇到像四嫂一樣真心喜歡的,那才叫高山流水,心有靈犀呢。」

  李環說得興起,直接拿起一本几案上的話本,翻開來同十六講了起來,「四嫂,這是最新出的,叫狸貓換太子。」

  她將整個情節全部細細講了一遍,說到動情處,甚至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要說這狸貓換太子啊,最奇的就是一個命字,那被調換的皇子,隱於宮外,差點喪命,多虧了皇后身邊侍女的一念之仁,私下做了手腳,保存小皇子性命,最後才能叫皇后的壞心難成,機關算盡反而功敗垂成,可見人心要正,陰謀詭計是作不得數的。」

  十六也聽得入迷,感嘆了句,「這本子牽涉皇家,竟也能流傳開來嗎?」

  「當然了,越是這樣的皇家秘辛,才越叫人抓耳撓腮、欲罷不能呢,這本子我也是悄悄托人從民間收集來的,可不能叫旁人看見,我也是因為你是我四嫂,才不吝分享的。」

  十六笑著回答:「這個自然,我懂得分寸。」隨即又感嘆了句,「不過這樣的驚奇,也只有話本子裡找得著。」

  「那可難說。」李環笑得斜倚上玉枕,「皇家天威,在其他人眼中高不可攀,可咱們這些人身處其中,才知道荒唐事可是不少,若是這宮裡真有人狸貓換太子,我也不稀奇。」

  二人說得火熱,李玄慈手中還在翻動那些話本,忽然在上面發現一抹淺淺的紅痕劃過,似什麼東西透了紙背。

  好在恰巧印在空白處,沒有污了本子上的字,倒也不影響閱讀。

  十六還要在與自己這位知己,痛痛快快說上一大籮筐話,可就在此時,突逢巨變。瞬間天地搖晃起來,金木催傷,風波震蕩,轟隆巨響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將這古老的宮城都震得簌簌作響。這青石板、玉台階、雕樑畫棟撐起來的堅固殿宇,在這強烈的震動下也晃了起來。彷彿要被撕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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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青衣

  「走!」李玄慈立刻護住十六,又將大公主拉了一把,就要帶著二人往外。

  被拉住的大公主,臉色沉了下來,仔細看,竟有些憤怒之意,被奴婢們簇擁著往外逃,正當此時,她那原本裝著黃嘴赤色鸚的金絲籠子被震蕩波及,掉了下來。

  旁邊侍女知道這鸚鵡向來是大公主最寶貝的東西,輕易不假人手,都是自己餵食照料,於是急急問道:「殿下,那鸚鵡砸下來了,奴婢去救。」

  可一向與鸚鵡從不離身的李環,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說道:「不聽話的畜生,不要了便是。」接著又和緩下來,「畜生哪比得上人命,先出去,別折在這裡面。」

  這話說得倒頗有幾分真心。

  眾人逃了出來,發現目之所望,皆有波及。

  京城大震了。

  李玄慈往宮城正中的大殿方向望了一眼,李環強自鎮定,對李玄慈說:「四哥放心,這裡有我,定不會讓宮中亂了的。」

  李玄慈點了點頭,最後還是選擇與十六先行出宮,察看京中傷亡如何。

  等出了宮,李玄慈登了城中高塔,四下望去,才發現這地震頗為古怪。

  京中大震,地表原本四通八達、平整順達的長安城,貫穿南北的不同主道間,幾個最熱鬧的坊陷落下去,生生成了吃人的空洞,無數人不防跌落進洞中,不少人還在扒著陷落的邊緣,可最終還是吃不住力掉落下去,留下淒慘的叫聲。

  簡直是人間煉獄。

  李玄慈直覺這其中有異,然而卻一時想不起這詭異的情狀究竟為何,十六著急地問到底怎樣了,李玄慈略一沉思,就將看到的異向,悉數告訴十六,因為她眼睛瞧不見,還大致在她掌心將京城陷落之處一一點出。

  十六認真感受著掌心走劃,可李玄慈越劃,她越是心驚,最後一筆落下時,十六驚詫地說道:「這是……這是乾卦變坤卦!」

  接著急急解釋道:「京城數代相傳,最早建造之時,便有高人於風水堪輿上花過無數心力,這京城大道是沿著城中起勢而建,六道橫貫而過,是為乾卦,屬陽,稱九,為顯卦,乾為天,正象徵著真龍天子。」

  「如今從中陷落攔斷,變為坤卦,主客顛倒,顯隱交替,由陽轉陰,這是……這是要出大亂子啊。」

  李玄慈迅速掃視著京城全貌,果然如十六所說,忽然,他眼眸一利,說道:「以地勢為陣,借陰陽風水之氣來布局,這招式,與老三府裡如出一轍,難道,是同一人所為?」

  十六聞言更加心驚,喊道:「走,去找我師父!」

  然而二人還未動身,塔樓之下突然坍陷,一個巨洞就這樣無端出現在二人腳下,李玄慈雖立刻施力起身欲離,兩人卻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給吸了進去。

  電光火石之間,李玄慈仍將十六緊緊護在懷中,二人一路隨著沙泥碎石往下落,飛沙遮蔽了視線,叫人睜不開眼。

  然而落下之勢停止之時,卻沒有劇痛傳來,原來兩人落在了由無數老鼠組成的鼠群隊伍之上。

  李玄慈立刻斬劍劈開一條路,然而伴隨著無數淒厲的鼠叫聲,只不過空開一瞬,接著那空隙就又被無數填上來的黑鼠給補上了,奔馳著往未知的黑暗前去。

  李玄慈抱著十六,足尖在壁上輕點,一個折身,將劍插入土中,手抓著劍柄,將二人都吊在半空。

  更糟的是,他們掉落的空洞,在此時迅速在上方合攏,隨著簌簌泥土落下,一線天日也被吞噬殆盡,變成了全然的黑暗。

  「別怕。」李玄慈低頭安慰十六,然而她臉上並無懼色,反倒平靜地問:「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

  「總能有辦法出去的。」李玄慈聲音沉穩,暗含保證。

  「你可知道我們身處的方位?」十六不願坐以待斃,「往上闖不出去,那便往前走,乾坤顛倒,坤卦所指,正為西南,人家都算計到咱們頭上了,難道還要做縮頭烏龜嗎?」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何況有我這個嫡傳道士,加你這個純陽之血在,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就算萬一……」

  李玄慈一手掛在劍上,一手還摟著十六,實在抽不出空來,乾脆低下頭來,用額頭狠撞了下十六,趁她呼痛之時,說道:「不會不一定。」

  「有我在,必無萬一。」

  這番話,讓身處這幽冥之地的十六,也不禁笑了出來。

  「少說大話,到時候說不定還得我十六小爺保你一命呢。」

  兩人既做了決定,李玄慈將十六牢牢護好,鬆手落下,起了火折子,順著老鼠的方向往前找。

  在黑暗中行了許久,始終不見光亮,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人聲嘈雜,均警惕起來,李玄慈橫劍於前,隨時準備出劍。

  然而,還未轉過洞口,傳來的卻是一聲「十六」。

  十六反應過來,連忙招呼,「師父,我們在這,你怎麼也進來了?」

  只聽腳步聲急促起來,由遠及近,原來是唐元,他獨身一人在地洞中,聲音中也帶了些喘。

  十六擔心師父的傷口未癒,又陷進這種地方,不知吃了什麼苦頭,因此牽著李玄慈有些急地往那邊走。

  待轉過去,果然,正是唐元,只是形容頗為狼狽,頭上肩上都帶了土,渾身也有不少擦傷。

  李玄慈不是十六那樣知冷知熱的徒弟,只打量著唐元,並沒有攙扶幫助之意,好在唐元也不矯情,只匆匆檢查著二人是否無恙,接著便問:「你們怎麼也掉到這地方了?」

  「地動時我們正在宮中,匆匆出宮想回來找師父和師兄,可卻發現京城地勢有大變,原來的乾卦,這麼一震,變成了坤卦,剛想來找師父解惑,我們所處之地就陷落了,我們出不去,就乾脆順著坤位一路到了這裡。」

  「師父呢,師父怎麼到這來的,師兄和金展可好?」十六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吐了個乾淨,還不忘很有良心地問起師兄他們。

  「我同你們大差不差,地落之時太亂,與你師兄他們被沖散了,不過想來他們應該無大事。」

  「我方才還瞧見,有許多人也落了下來,他們沒什麼反抗之力,落下來便被鼠群裹挾走了。」

  「如今當務之急,就是去救人,我們是道門出身,尚且有力自保,普通百姓陷進這地方,怕是凶多吉少。」

  「師父說的是。」十六面色凝重,隨即問道:「師父可記得他們都去了哪個方向,可也是西南方?」

  「正是。」唐元摸出一掌心大小的羅盤,明了方向,指著一邊說:「走這裡。」

  十六聽著動靜,知道是師父拿了羅盤,有些慚愧地說道:「是弟子不中用,這般吃飯的家夥都不帶在身邊,還要師父來救場。」

  唐元淡淡一笑,說道:「無事,有為師在,以後多加注意便是。」

  十六愣了一下,接著點點頭,牽著李玄慈跟了上去。

  三人在地道中艱難走了好一段,終於看見了些亮光,唐元讓李玄慈在原地守著十六,他先去勘探一番。

  過了一會兒,唐元回來了,小聲說道:「裡面關了許多人,無人看守,但有陣法相護,不好輕易驚動。」

  隨即又看了一眼李玄慈,說道:「像這種邪法,定王這種純陽血的體質最是剋制,不妨一試,還得要定王到陣眼定上一定,最為有效。」

  十六又愣了下,面上浮現些為難,李玄慈自始至終都未作聲,一副全憑十六做主的樣子,唐元也不願為難,剛要作罷,就聽見十六說了句「但憑師父做主。」

  於是三人接近亮光處,唐元掐訣畫符,圈地為界,口中念「破」,接著對李玄慈示意,讓他到陣眼來,一同破除原來的守陣。

  然而李玄慈卻並不動作,不僅如此,反而一搭一和同十六唱起戲來。

  「你記得,今日你師父穿的可是一身青衣嗎?」

  十六還未答覆,唐元先說話了,「今日出門匆忙就拿了平時常穿的衣服,怎麼,有什麼怪的嗎?」

  十六被搶白了也不著急,反而游刃有餘地將身上的土都給抖乾淨了,才接著說:「我如今是個瞎子,師父的黑衣,白衣,紅衣,我一概不知。」

  「可有一樣,我知道,如今的師父,是不會再穿青衣的了。」

  「阿青姑娘死了,他就把自己青色的衣裳,和阿青的一起埋了,立了衣冠冢,那日起,他便再也不著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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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哥哥

  面前的唐元沒了聲音,只靜靜看著二人。

  十六接著說,「你裝我師父裝的挺像,對我也很是了解,包括我這人粗心大意的毛病。可唯獨一樣,我師父對我說話可不會這般軟和客氣,我說說自己沒帶羅盤,他只會嫌我這沒用徒弟,弄不好連師兄都要受幾句牽連,哪裡會這樣和風細雨地同我說不要緊。」

  「你太過小心。反倒不像了。」

  「我剛才就扣了扣他的掌心,叫他多加留意,如今見了光亮,知道你穿了一身青衣,就更確定你是個西貝貨了。」

  十六帶上些嘲諷的神色,給了致命一擊,「鼠便是鼠。是裝不像貓的。」

  最後這句話,終於撕去了「唐元」的偽裝,邪氣從眼角眉梢溢出來,反覆被蛇鼠蜈蚣的毒酒泡了骨頭,一股股往外冒。

  「唐元這樣蠢,倒收了個機靈徒弟,鉤星若有你半分機敏,也不會落得這般下場。」

  唐方用回自己的嗓子,放肆嘲弄著,然而此時一道聲音傳來。

  「她不叫鉤星,她是阿青,這是我給她的名字,也是她唯一的名字。」

  正是唐元,身後跟著何沖跟金展,身上披了血色,想來也是一路艱難。

  「師父!」十六聲音中多了些底氣,這鬼地方處處都是蹊蹺,師父來了,她安心多了,「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的?」

  「不知道。」唐元答得簡略,將十六熱情澆得徹底,只見他胸口閃過一縷金,唐元安撫地摸了摸。

  唐元沒長的嘴,大概全傳給徒弟了,何沖劈裡啪啦跟說書似的把這一路所見都倒了出來。

  「地動發生之時,我們恰好避開了陷落的地方,待能站穩了,想著去救人,但到了那些塌陷的地洞一看,簡直成了煉獄一般,上面的人踩著下面的人當踏腳石,下面的人扯著上面的人想往上爬,不時便有慘呼著掉下去的。我們往那洞底看,青天白日的,密密麻麻全是綠眼睛,仔細看才知都是老鼠,個個肥碩得和小貓一樣,人掉下去,方才還叫得淒厲,立刻就陷進那些綠眼睛裡,瞧著都叫人毛骨悚然。」

  「你們都避開了,怎麼還……」十六話都沒問完,就看師兄齜牙咧嘴地插話過來,「我們是避開了,可師父懷裡那條金蛇,卻忽然顯靈,拽著師父的袖口就要往下跳,結果師父還真跳了,那師父跳了,我能不跳嗎?那我要跳,我還能讓自個兒一個人跳啊?當然就拽上了金展一起跳,他肉厚,好歹有個墊背。」

  「墊背」無辜地站在一旁,十分忠厚老實的樣子。

  「金蛇?」李玄慈目光落在了唐元胸口,那小蛇大概聽得懂人話,從唐元領口鑽了出來,盤在他肩上,一雙細眼睛望向對面的唐方,嘶嘶吐著蛇信。

  「人都死了,你留著這畜生有什麼用?」唐方用與唐元一樣的面孔說著話,一人站在明處,一人站在暗處,彷彿一面鏡子,照出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的兩張臉。

  「畜生確實不該留。」唐元眼神沉下來,看著這個他曾經多加關愛的弟弟,說道:「我明白得太遲,害人害己。」

  「你不明白的,又何止這一樣兩樣。」唐方側了下頜,挑釁地勾了下唇角,「你既不懂我,也不懂鉤星,只會固守自己的傲慢,亡羊補牢。」

  「那日我舉劍要殺你,你說你只是為了叫我不痛快,我才知道,我從未真正知曉過你。」唐元並未被激怒,只是將劍提了起來,指向自己的同胞弟弟。

  「是啊,在你眼裡,我一直都是個需要你來寬容的廢物,連門中的優待、師父的關心,都是靠你這個天賦異稟、驚才絕豔的哥哥替我掙來的。」

  「可真是如此嗎,你如此出息,偏偏,你最在意的人都護不住,你說,我倆誰才是廢物?」

  唐元的劍尖對準了他的眼睛,說的話也變得鋒利起來,「我未好過,你就如願了嗎,你所求無非叫人都敬你、畏你,如今卻跟老鼠為伍,沒有一日行走於白日。若說我是廢物,你便是蠢貨,求南而往北,入窮巷不自知。」

  唐方面色未動,然而跳動的眼角卻昭示了他並非真的如此平靜,再抬頭時,已帶上了笑,說道:「你知道,為何阿青寧願做鉤星,寧願和我一樣與老鼠為伍,也不肯待在你身邊嗎?」

  「因為她恨你,恨你和你那道貌岸然的師門,遠勝過恨我。你不願意為她背離師門,也不願為她撕下你那偽君子的面具殺了我,永遠都要裝作一副菩薩的樣子,叫人看了就噁心。」

  「你總覺得是我害了她,可在她被族中逐出,朝不保夕的時候,你依然在做你得意體面的掌教弟子,她只能與我這個叛徒走一樣的路,才有機會叫你也嘗一嘗苦楚。」

  兩人不愧是自小長大的孿生兄弟,最知道往哪裡戳才痛。

  唐方隨即口氣變得輕佻,「可惜,她還是太蠢了,我們馬上便要功成,她骨子裡卻和你一樣軟弱,最後還是死在一個「情」字上。」

  「功成?功敗垂成罷了。」唐元語罷,那劍凌空而起,朝唐方刺去。

  鏗一聲,黑暗中飛起一點閃,敲金擊石,兩劍撞在一起,唐方也御劍相擊,眼中是熾熱的殺意,他並未用擅長的馭妖之術,反而用起了正統的道術。

  「哥哥,這是你親手教我的術法,咱們之間總要分個高下,不知是你先殺了我,還是我取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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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巨鼠

  雙劍似潭中游魚,其勢如風,在狹小而幽暗的地洞中上下穿梭相擊,有如積雨雲間不時閃過的雷電,忽暗忽明。

  何沖也想提劍上前,卻被金展攔住,他悄悄說道:「我想,你師父大概是想自己親手解決的。」

  二人交手之勢越發激烈,連山洞都有碎石落下,唐方提氣捏訣,雙指並攏於前,口中呼出長氣,隨即變為一條火龍,爪牙猙獰,口吐火舌,就要朝他們撲去。

  然而唐元絲毫不懼,收劍,將指尖血抹在劍鋒,念一聲「去!」

  劍鋒一揮,濺出無數水珠,凌空飛渡,如銀河星空圍住火龍,停滯一瞬,便生長串連為一條條細密的水線,運煉成密不透風的水籠,越收越緊,將掙扎著的火龍淹阻其中,水線勒迫進火龍的身體,逼得它極力掙扎,然而終究不敵,最後被生生割裂為數塊,嗚鳴一聲,徹底消散。

  唐方受反噬,哇的吐出口血,卻尤不甘心,指尖從吐出的血中沾過,憑空畫下血符,繁復的符紋在空中熠熠生彩,金光大現,如有實質一般,彷彿絞殺的繩索,沖著目標而來。

  可唐元輕笑了下,不避反迎,提劍上前,注氣於鋒,以刃為憑,穿梭於符紋空隙之間,其疾如風,動如雷霆,一道道斬破,口中還道:「你的道術全是我提點,以前不說,不過是憐你體弱,卻縱得你黑了心腸、恣意妄為,那便由我最後一次來教教你,何為術,何為道,何為是,何為非。」

  這話似乎將唐方逼得失去理智,愈發沒了章法,奇計接連不窮,然而卻都被唐元一一化解,步步逼近,最後飛劍直刺眉心,迫得唐方舉劍相迎,唐元的劍尖刺入他橫擋於眉間的劍身,鏗鏘金石之聲乍起,雪銀的劍刃上裂開一條縫,隨即蔓延開來,終於碎成幾段。

  唐方狼狽躲過,面上仍被劃開一道血口,眼神和餓狼一樣盯著唐元,滿是憤恨,唐元卻依然游刃有余,開口逼道:「怎麼,真不打算用你的奇技淫巧嗎,那你可不配我一戰之力。」

  唐方掙出些獰笑,越發像野獸一般,啞著嗓子說道:「很好,哥哥,你總算不裝得道貌岸然了,我從來都知道你瞧不起我,如今你不裝了,看著反而叫人舒服多了。」

  唐元眼神淡漠,不似在看活人,反而像在看死物一樣,語氣也同樣平常,「我瞧不起你作甚,以前我把你當作相依為命的胞弟,從未想過瞧不起你,如今我把你當畜生,人畜殊途,人會瞧不起畜生嗎?」

  說罷,便打算祭出最後一擊。

  唐方見狀,也使出全力,顧不得再用正統道術,額上青筋暴出,全身浮出一層黑氣,抬頭長嘯,接著身體裡鼓出個詭異的圓包,似乎有活物在身體鑽,越鼓越大,最後硬生生鑽到喉嚨。

  嘩的一聲,唐方吐出個灰色巨物來,那東西渾身裹著黏液,團成一團,接著有綠光閃過,隨風而長,毛蒼口銳、形長三尺,仔細看去,竟是個長著馬蹄牛尾鼠首的怪物。

  何沖看得簡直要吐了,顧不得這是他曾經的師叔,啐了一口說:「你如珠如寶地藏這麼個東西在肚子裡,噁心不噁心!」

  唐方抹了抹唇邊的黏液,獰笑著說:「噁心,自然噁心。但這玩意用處可太大了,我餵了多少年的死人眼珠,才終於餵出來的鼠母,它自小在我體內養著,最是通我心意,驅使自如,其溺一滴則成一鼠。」

  「老鼠生在陰暗處,不起眼,又骯髒,可偏偏是這最噁心的東西,聚鼠成群,便能翻天覆地。」

  「長安城又如何,皇宮禁地又如何,只要鼠群夠多,便能暗暗在地底咬斷泥沙地基,叫這福地變了地獄。」

  何沖聽了,明白過來,「這就是鼠娘娘,驅使流民,運硝石、埋人耳、京城陷落,全都是你指使的。」

  唐方抬手一呼,那鼠娘娘身下便湧出無數老鼠,瞬間就將幾人包圍。

  「不止呢,這群老鼠還得取你們的性命。」

  幾人舉劍,劍氣所到之處血肉淋漓,灰鼠紛紛掉落,一塊塊肉團堆積開來,然而剛落下,就又湧現無數的老鼠,攀扯著尾巴,爪子抓住皮毛,湧成詭異的肉浪,奔騰著席捲而來,漸密漸高,他們所在那一小塊地方成了颱風眼,被周圍無數旋轉著的鼠浪所圍。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即便幾人再強,可這灰鼠湧之不盡、殺之不竭,永不疲倦一般不斷生出,縱使動作太快,也總有漏網,而十六被護在所有人中心,眾人圍著她形成一圈,不叫一隻老鼠到她眼前。

  十六在中間也是心急如焚,光聽著大家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和逼得越來越近的鼠聲,她也知道情形不好,飛速在心中思考著脫困之法。

  「若是有祛鼠刀在就好了。」十六心中焦急,這些祛鼠鎮怪的法器,他們道門中人自然精通,可此刻沒有,也憑空變不出來。

  何沖又一劍斬殺了數十隻灰鼠,說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祛鼠刀,那玩意兒就算在,只要那鼠娘娘在,生之不盡,能驅得走那麼多老鼠嗎?」

  這話卻提醒了十六,她朗聲說道:「與其和老鼠較勁,不如想個法子對付那鼠娘娘,我就不信它是銅牆鐵壁,刀槍不入。」

  「要你說,可如今這麼多老鼠圍著,咱們連靠近鼠娘娘都沒辦法。」何沖口中沒好氣,身體卻十分誠實地出手斬落一隻從空隙撲向十六的老鼠。

  「那總能找得著辦法吧。」十六有些不服氣,而瞧見十六不服氣的李玄慈,十分順便地往旁邊挪了挪,挪出一大塊空地,叫何沖負責,瞬間他就有些吃力起來。

  何沖剛要罵娘,卻聽見隱約遠遠傳來一陣犬吠,想來是同地上的百姓一起掉下來的野狗,跌跌撞撞到了附近,因為隔得遠,聲兒並不大,但這地道狹窄冗長,聲音在洞裡跌跌蕩蕩,循環往復疊在了一起,傳過來時就變得綿長又跌宕。

  那鼠娘娘聽見了犬吠後,產鼠的速度似乎稍慢了一分,它的主人唐方倒是鎮定,面上沒露出一分,手背到身後,輕彈了下劍身,可他瞞過別人還行,卻瞞不過曾經日夜相伴的胞兄。

  唐元一眼瞧見他背手彈劍動作,心中忽然起了一陣心酸,眼前這人的劍術,曾是他手把手教的,每個起式落式,他都曾看過不止百遍,他最知道,他這個弟弟身體孱弱,心氣卻高,不肯輸人半分,因此頂著病,一遍遍練,一次次學,就為了不必其他人差,不比他差。

  他瞧著,既心痛,又欣慰,想著弟弟吃了苦,所以總忍不住在別的事上多縱著些。

  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們就到了今日,到了彼此不死不休的地步。

  但唐元不是仁柔寡斷之人,既已到了今日,他便不會再回頭看。

  因此下一刻,唐元便原地捏訣燃符,吹氣為號,喝了一聲「祭起哮天犬」,無地生風,那符咒的灰中吹出隻白毛細腰之犬*,凜凜威風。

  霎時唐方就有些變了臉色,鼠娘娘更是十分瑟縮,瞬間便停了產鼠,身量也變小,只有拳頭大了。

  那嘯天犬如通唐元心意,負氣含靈,四條長而健的腿蹬地而起,一下躍出兩丈,突破群鼠包圍,十分靈便迅捷地就撲到了鼠娘娘前面。

  唐方立刻要護,揮劍逼退靈犬,就要提起鼠娘娘重新吞入腹中。

  然而唐元比他更快,尋著鼠群攻擊減緩的空隙,一柄劍就刺了出去,唐方不得不提劍來擋,可唐元趁此刻指尖一揮,那靈犬就通了他心意,將縮小了的鼠娘娘一口咬住,連帶唐方的手都咬得鮮血淋漓,唐方痛呼,卻不肯鬆手,最後硬生生送了幾根指頭,與鼠娘娘一起都被靈犬吞入肚中。

  唐方眼中戾光大盛,舉劍就要朝靈犬劈去,剖開它的肚子取出鼠娘娘,然而現在沒了源源不斷的鼠群攻擊,眾人立刻緩過勁來,唐元的飛劍干擾著唐方,靈犬趁此時十分機敏地往回跑,鎖妖袋早已敞開等待,靈犬將那鼠娘娘一吐,立刻被收入囊中,靈犬也隨即消散為一團白霧,重新變回了符咒。

  唐方見勢不好,立刻轉手逃開,借助地形優勢,三躲兩藏,很快就拉開了距離,幾人在後面要追,十六十分知事地展開雙臂,李玄慈的手臂剛一伸過來,她提起一口氣就跳了上去,正正好被李玄慈接了個滿懷,二人演練過千百遍一樣,十分默契。

  何沖在旁邊翻了個白眼,大喊了聲「師父,等我,徒兒跟你走」,唐元卻回頭都懶得回頭地甩下一句,「少說話,快點跑。」

  被凶了的何沖有些委屈,可立馬就瞧見連抱著十六的李玄慈,都已經在轉瞬之間就超到自己前面了,只能忍氣吞聲抓住旁邊的金展,兄弟義氣地喊了句:「咱倆走!」

  *出自蘇軾《祛鼠刀銘》,亦可見於宋代彭乘《續墨客揮犀‧祛鼠刀》:「蘇子瞻有祛鼠刀,雲得之於野老,嘗匣藏之。用時但焚香,置浄几上,即一室之內無鼠。」

  原型為嘯天犬,嘯天犬圖像最早出現於宋代《松山圖》中,與影視劇中形象不同,我國傳統意義上的嘯天犬多是白毛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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