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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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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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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做你的眼睛

  麻煩接踵而來。

  李玄慈的暗衛這下都成了明棋,儘管分散得及時,沒被人抓住現行,可動靜到底太大,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人,但凡有能耐在京裡布下耳目的,幾乎都知道了。

  可這些都不是李玄慈所關心的,他將所有的質疑與試探全都壓制在了這方小院之外,此前他也是肆意妄為的,可至少在明面上懶得與那人撕破臉皮,可如今他分不出心神來管這些。

  從火場出來時,十六一直沒睜開眼睛,初時以為是煙迷了眼,在通風處休息良久,李玄慈沒把她放下來過,就這樣守在懷裡,一隻手托著她,另一隻手拿著她給的栗子。

  十六總算睜開了眼睛,她的頭破了,血糊了半臉,還黏在睫毛上,已經有些凝住了,裹著她的眼睛發黏,她好半天才總算弄清爽了些,睜開眼來。

  接著,李玄慈聽見十六有些茫然的聲音問道:「天黑了嗎?」

  午後的天光混著些迫近傍晚夕陽的血紅,落在這廢墟上,彷彿從朦朧燈籠紙裡透出來的隱隱火光,將空氣中散漫飄飛的灰燼照得鍍上一層絢色。

  然而十六卻說天黑了。

  她問出這句話後,自己也反應了過來,剛才那種短暫的茫然迅速凝固在她的臉上,她的睫毛顫了顫,灰了的瞳孔裡映射著光的模樣,而那光只是從她的眼睛裡輕輕點了過去,並沒有真正照進去。

  她唇角浮起一點再淡不過的微笑,不知是安慰誰,說道:「怕是煙子迷了眼,歇會兒就好了。」

  唯有她下意識抓住李玄慈衣襟的手指在輕輕顫著。

  李玄慈沒有說話,低垂下眼看著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十六,心裡湧出一種奇怪的痛。

  十六今日看見的,是他輕描淡寫放手叫她去吧,如若這就是最後留在她記憶裡的樣子,李玄慈心中湧起一點波瀾,雖不十分痛,卻如同含了顆苦橄欖,咽不下,吐不出。

  他少年老成,可如今初初才體會到心意相通的熱切,如天地間第一朵初綻的花開在掌心,叫他彷彿被火煆燒過,脫胎換骨,現了一絲赤誠的金。

  他想叫十六看看自己,哪怕一眼,也只要一眼,她就會知道。

  他早已動心,一瞬,亦是一生。

  然而此刻,李玄慈只能回握住十六的手,聲音如白雪覆地,帶著些叫人寬慰的沉靜,簡短地說道:「會好的,我會叫你好的。」

  十六並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還會不會好,可是李玄慈的手腕內側貼上她的掌根,脈搏的微微悸動從他那裡傳了過來,十六陷在一片黑暗裡的眼睛突然酸熱起來。

  原來有心上人的感覺是這樣的,會輕易變得軟弱,卻又更加堅強,她莫名酸楚得想哭,可也在這砰砰跳動的脈搏中平靜安心下來。

  「萬一好不了,我也有一雙新的眼睛了。」

  李玄慈聽見懷裡的十六輕輕說道,眼尾彎起一痕如點水一樣的笑紋,雖然淺淡,卻出自真心。

  十六在黑暗中一時沒有等到回應,過了一會兒,才感覺到一個輕得不能再輕的吻,落在了眼角上,接著,她聽到了李玄慈的回答。

  「好。」

  此時何沖終於緩了過來,他先在火場裡困了許久,又被李玄慈用純陽之力強行喚醒,再入火場,此刻才終於清醒了過來,此刻瞧見了她那無光的眼睛,急沖沖地跑過來煞風景。

  「十六,你、你這雙招子……」

  他話還沒打岔完,就瞧見李玄慈的眼神看了過來,方才那點如細雨一樣的溫柔瞬間凍成了冰錐子,直往他七竅裡刺。

  何沖一下子就明白,李玄慈可沒有他師妹的沖淡釋然,他並不是不惱不恨,不過是不沖著十六罷了,於是全沖著他們來了。

  何沖硬著頭皮前去查看,兩人腦袋上都掛了血,望聞問切之道,光望一眼就能找到因由,他又拿了火折子點燃要靠近,卻被李玄慈一指打開了手腕,疼得他都拿不穩。

  何沖無奈,又是這位閻王爺,只能好聲好氣地說:「總得檢查檢查是什麼原因吧,她既砸了腦袋,也被熏了眼睛,都得仔細瞧瞧。」

  十六扯著李玄慈的衣襟搖了搖,他低頭瞧了一眼,便卸了滿身的戾氣,何沖鬆了口氣,撿起地上的火折子,湊了上去。

  他仔細看了半天,才收回手,有些凝重地說道:「火折子靠近時,眼底是透光的,雖有些被煙熏出來的紅腫,可瞳仁並無混色,應該不是眼睛的問題。」

  話雖如此,何沖的口氣卻更沉了,「那便是腦子裡可能有淤血塊,若是化了那便一切都好,若是……」

  他話沒說完,可話裡意思三人都明白。

  不過轉瞬何沖便鬆了口吻,說道:「你倆同命相結,既然他也破了頭卻一點事沒有,說明十六你的傷應該也不算深,想來淤血應該很快就會化了的。」

  雖是寬慰,可話裡的語氣也有掩不住的憂心。

  「對了,你莫要告訴師父。」十六掙扎著從李玄慈懷裡坐起來,梗著脖子和師哥說著。

  「這個……」何沖可不能聽十六的,他面上明顯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若是不和師父通個氣,實在心裡沒底。

  十六和師兄從小長大,他一張嘴十六就知道他要吃面還是喝湯,所以聽他這口氣也便知道師哥早打算告訴師傅的,於是有些急了。

  她拉扯著李玄慈的衣襟立起來,帶上些哀求的語氣,再配上那雙沒有光的眼睛。看上去跟生了病鬧脾氣,不肯吃藥的小孩兒一樣。

  何沖不忍心拒絕,正猶豫著呢,卻見李玄慈在十六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對他微一點頭。何沖想他必然心中有什麼辦法,於是開口應承了十六的要求。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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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暗箱

  這頭算初初落定,那頭卻還未平息。

  暗衛上來呈報,先前從火場裡拖出來的那個人,似乎還在昏迷當中,傷得很重,一時怕是清醒不過來,所以特來請李玄慈示下該如何處置此人。

  十六又一次掙扎了起來,用已經被熏得啞了的破鑼嗓子解釋起來,「這人,與賭坊的人好像是一夥的,後來不知怎的吵了起來,賭坊的人倒把他鎖起來,想一把火燒死,我當時人在裡面,就稀裡糊塗被一起……」

  李玄慈實在有些忍不了她那破鑼嗓子,還不等她說完,便伸出兩指將十六的上下嘴唇,一捏捏成了個鴨子嘴的滑稽模樣。

  「都這番模樣了,就別再操心這些雜碎了。」

  他伸出手捂住十六露在外面的那隻被火烘得通紅的耳朵,攏得一點空隙也無,才轉身向暗衛。

  「先帶下去,把人弄醒,把東西準備好,等我親自來審。哪怕一刀刀活剮到只剩骨架和內臟,也要掏出全部的實話。」

  他說這話時,言辭裡的寒意快成了凌遲的刀子,得虧十六如今已經看不見他的樣子,而能看見的何沖則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這位小王爺實實在在不是個善人,就算平日裡被十六馴服得在她面前露出柔軟的肚皮,可骨子裡卻還是隨時翻個身就能咬斷人脖子,連骨頭都咬個粉碎的怪獸。

  隨後,李玄慈打了聲哨,之前被他一把棄在火場外面的馬,就從角落裡來到了主人身旁。

  李玄慈托著十六的腰,輕輕巧巧地就把她送上了馬背,如同托起一根羽毛,可即便坐上了馬背,他的手卻依然沒有離開過十六的腰間,始終緊緊握住,怕那根好不容易找回的羽毛又被北風捲走。

  接著自己踩上馬鐙,憑著腰的力量翻身上去,這邊剛要揚起鞭子,卻硬生生停在了半途,最後那只手落下時只輕輕拍了下馬背,馬兒便信步緩緩朝前而去。

  還沒走遠,李玄慈似乎想起了什麼,調轉馬頭沖著暗衛說,「把他也給架回去吧,估計此刻也走不動什麼路了。」隨即又像想起來什麼,繼續說道:「對了,還有那驢車,也牽回去。」

  這話讓被他抱在懷裡的十六悄悄彎了眼睛,連她自己在這一通狼狽後,都忘了這回事。可李玄慈知道那驢車是十六花錢租來的,若是丟在這裡,怕是要賠錢。

  雖說自己能出錢,可十六這鐵公雞心裡難免是要心疼的。

  所以從來不會計較銅臭味兒的仙人,如今為了心上人,也總算知道的人間煙火,嘗遍了世間味道。

  在馬背上晃晃悠悠腳程放得很慢,還沒出京城,十六便昏睡了過去,躺在李玄慈懷裡,只剩下睫毛隨著呼吸緩緩顫動,彷彿停了一隻疲倦的蝴蝶。

  等何沖終於緩過勁來,坐著驢車回到小院時,正巧碰見李玄慈從房間裡出來,極輕地將房內的門合上,幾乎沒有一點聲響。

  何沖怕動靜太大弄醒十六,於是也躡手躡腳打算回房,不驚動兩人了。可他剛貓下腰,李玄慈也根本沒轉過身,卻像後腦杓開了天眼一樣,朝他這裡望了過來。

  這一眼頓時讓何沖一個激靈,他被強行用內力催醒再被架著進火場的記憶還熱乎著呢,現在冷不防和李玄慈打個照眼,不禁還有些心裡犯怵。

  李軒慈卻徑直朝他走了過來,眼神裡滿是刮人的寒意。

  何沖就知道,一旦沒了十六這個栓門的,李玄慈對其他人那真是半分溫情也無。

  等人走近,何沖問道:「十六怎麼樣了,好些了沒有?」

  說起這個,李玄慈眼中的陰影更加深了些。

  「眼睛還是瞧不見,睡著了也時時驚醒,離不得人。所以我只同你說一遍,你立刻去辦。」

  「什麼事?」何沖有些奇怪,他可還記得方才那齊刷刷、威風得緊的暗衛們,哪有需要他辦事的份兒啊。

  「你身上應該也有鴿哨吧,調最快的信鴿,給你師傅去信,叫他速回。」李玄慈神色淡漠,話語簡短。

  「可是十六剛剛不是說……」何沖有些遲疑,然而下一刻李玄慈就從懷裡拿出封好的信件。

  「她說的是,你不要告訴你師父,但這封信是我寫的。」

  十六顧及的那些,何沖和李玄慈都能明白,無非是怕他擔心,又怕擾亂了他的安排。可李玄慈不管這麼多,什麼計劃也不如十六的眼睛重要,便是此刻十六師父正在補天,也要將他從天涯海角給弄回來,先讓十六見了光明。

  何沖瞧著眼前這個人,心裡不禁暗暗自嘖嘖,這人無論在十六面前裝得如何溫馴,骨子裡還是那唯我獨尊、不擇手段的活閻王,只不過是在十六面前刻意收斂了自己那一身的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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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十六的瘋子

  「今日起火情狀到底如何?你細細說一遍。」李玄慈轉向何沖,問道。

  何沖明白,他是不想十六再多過辛勞,她被困在火場的時間更長,嗓子也啞得厲害,於是強打起精神,將今日的情形從頭到尾又都說了一遍。

  「我和師妹趕著驢車進了城,一路順利。進了門廳以後有人引我們進去,在那裡喝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有夥計來驗了憑證,又調了存檔來看,確認無誤,便說只能下注之人獨自前去。」

  「不過這種生意本來就算偏門,我們便也沒覺得有異,十六一人往裡間去了,留我在花廳那兒等。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起了火,而且燒得很快,一下子燒到了我所在的外間。開始我被困住了,好容易逃出來,又被嗆得幾乎要暈過去,再後來就是你手下人進來找到了我。」

  李玄慈輕橫過來一眼,對他這樣大略而無甚可疑的回答並不滿意。

  「中間可聽到什麼聲音,接觸的人可有異常?」他進一步追問。

  「引人的夥計似乎沒有什麼不對,穿著的就是最常見的青布衣裳,人看著機靈,說話也謹慎,跟那抹了油的鋸嘴葫蘆一樣,滑不丟手又撬問不開,確實像是在這種下九流行當裡摸爬打滾討飯吃的。」

  「至於動靜,中間似乎有什麼人來了,我挑了縫看了幾眼,不過那人似乎有些遮掩,戴著兜帽,不見頭臉,被人引著進了裡間,引人的神色間頗為恭敬的樣子。在之後,似乎有些什麼聲響,可是隔得遠,聽不真切,等再後來,一下子出來不少人,我剛想出去看,就發現門被鎖了,很快便起了火。」

  「平日裡倒不見你如此知進退。」李玄慈眼都未抬,話尾裡藏的那點極辛厲的諷刺,卻和巴掌一樣扇了何沖的臉。

  何沖知道,十六獨自遇險,李玄慈儘管在她面前不表現出來,心中怕是存了對其他所有人的怨怪的,自己自然也是遷怒的一方,他只覺得肩上壓力沉沉,心中卻是在想著辦法。

  他不回,李玄慈自然也不再應,就這樣讓沉默成為有形的實體壓在何沖脊骨上。何沖最後嘆了口氣,決定用上最後的辦法,心中默道:小十六啊,只能指望你的話能制一制這活閻王了。

  「進去前十六說咱們得規矩著點,這可關係到一大筆銀子,萬一節外生枝、雞飛蛋打,她哭都沒地方哭去。」

  他賭對了。

  何沖低著頭嘟囔出來的這句話,終於讓李玄慈眉間那股始終沒散開的戾氣輕了幾分,他抬頭,眸光劃過那扇閉著的門,洩出一聲輕嘆,「傻子。」

  不過這情緒收斂得極快,再轉眼回來時,就已是之前模樣,開口道:「在賭坊出事,大概多是和錢有關的。」

  何沖摸著下巴,說道:「要說近來賭坊最惹眼的一筆錢財往來,怕就是之前賭局的結果了吧。」

  「為了點阿堵物,做到這般地步,那我就會叫他後悔來這世上活一遭。」

  說到最後,他的眼神幾乎跟的剃骨的鋼刀似的,回味密切。

  何沖覺得他此刻怕是在心裡暗暗思量著,待會兒要從哪開始將那人凌遲,如何一片一片肉割下去,怎樣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這,他不由暗暗打了下顫,這還真是個瘋子。

  一個只也有十六能栓得住的瘋子。

  這時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角落裡,李玄慈並未回頭,卻和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吩咐了一句,「說。」

  「主子,那人剛剛弄醒,主子吩咐過想親審,因此屬下特來通報,看樣子算是個硬茬子,先初初用了些手段,還沒有吐口過。」

  「你們就這點本事?」李玄慈聲量並不高,卻叫暗衛的頭埋得更低了。

  「是屬下無能。」暗衛不敢多辯解,只全然認了下來,不過身為先帝親自給李玄慈私下配置的精銳,自然也不可能真什麼都未查出便來找李玄慈回話,他自然也知道這一點,看了眼暗衛,他便繼續說了。

  「屬下們查了他身上各處,周身有尖銳傷口共有十幾處,都是陳年的傷疤。拇指關節處有明顯的變形,食指、中指指腹處有厚繭,屬下推測恐怕是軍中精銳的弓箭手。」

  何沖對軍中之人不甚了解,不免多追問了幾句,「何以見得是軍中之人?」

  那暗衛看了李玄慈一眼,見他並沒有制止的意思,於是便詳細解釋起來。

  「拉弓射箭,多是以食指和拇指捏弦,弦扣在拇指上,所以一般都會戴扳指,雖說家裡練騎馬射箭的公子哥兒也不少。不過大部分戴的都是圓形的玉扳指,且多數用的是多指勾弦。」

  「軍中則講究實用,弓箭石數也更加沉,因此多用拇指勾弦,食指控箭、壓指,用的也多是順著虎口斜凸出來的鐵器扳指。」

  「這兩種人手上的繭的位置和拇指上的壓痕都會有所不同,此人手指上的形成的形狀恰好就是軍中精銳弓箭手上常見的。至於身上的尖銳傷,屬下推測應是長矛所致。一般弓箭手都在高處進行伏擊,可碰到攻城戰時,也有短兵相接的可能。若是普通舞刀弄槍的世家公子或者尋常武師、鏢師,身上是不會有這種戰場常見的長矛刺穿的痕跡,只不過具體身份還未問出來。」

  何沖聽得起勁兒,突然回過神來,這都推出身份了,不是應該用這個試探著撬開嘴或者順著線索查嗎,還巴巴來李玄慈這討罵幹嘛,看著地上半跪之人那恭敬垂目的樣子,何沖反應過來了。

  這暗衛是拿這人討好李玄慈呢,他在火場瞧見了李玄慈動怒,又得了吩咐說要親審,知道這位爺窩的火怕是不小,所以這才上趕著把這人全鬚全尾地留給主子親自動手。

  何沖暗自搖了搖頭,真是什麼地方開什麼花,他們這清淨無爭、專心修道救世、順道也掙點錢的老實師門,就結出他和十六這麼兩個在賭坊多看一眼都怕兌不了銀子的老實頭兒,哪像李玄慈,連養出來的手下都是一副九曲回腸的狠毒心思。

  連何沖都發現了,李玄慈自然也知道,這樣明著討好,他向來是不屑的,而且李玄慈自從遇上十六,算得上是修身養性,何況是這種陰損事。

  可是此刻,若不親手生剖活剮,他太陽穴裡就彷彿鑽進了一顆細石子,隨著脈搏磨著他的血肉,怎麼也平息不下來。

  他起身,暗衛連忙恭敬地在前面領路,可錯身往前時,卻聽見李玄慈低聲開了口,「不要再自作聰明。」

  這句話輕飄飄地似乎從後頸刮了過去,卻跟繩索一樣繞上脖頸,叫暗衛立刻低下了頭,再不敢造次。

  看著二人越走越遠,何沖默默咽了口吐沫,決定將這事兒埋在心裡,絕不同十六說,不過轉念一想,十六也不是不知道這人是什麼德性吧,自己這也是操閒心。

  接下來一段時間,何沖就守在門口等著十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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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有情人就是傻瓜蛋

  十六不太記得自己是怎樣回來的,意識中卻還殘留著那種規律的顛簸晃動,以及人體體溫獨有的舒適感的懷抱。她隱約記起來李玄慈是如何貼在她的耳後,一呼一吸之間,帶著體溫的氣息輕輕地從耳根撫摸過去。她在這種包容中,不知什麼時候便睡了過去。

  後來隱隱約約動靜之間感覺到彷彿有人輕輕將自己抱下了馬,最後躺進柔軟的棉被中,終於沉沉的睡去了。

  等再醒來時她睜開眼,卻是一片霧濛濛的,不知白天黑夜,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這種感覺令十六有些心慌。

  她從來不害怕獨自一人的,她獨處的時候多了,要幹那麼多活兒,還要去山上劈柴,燒火、做飯這些好多時候都是她一個人的。

  十六伸出手,摸索著被子,然後把它捲成了一團,用雙手輕輕環住鼓囊囊的被子,她側臉靠在上面,仔細想著,她把自己埋在這團暖和的被子裡,靜靜地嚼著心裡那股不斷翻起來的孤獨感,像是終於藏夠了時間的酒釀,夾雜著甜酸與暈暈乎乎的酒意上了頭。

  她忽然明白了。

  以前,她有不少時間都是一個人過的。道門正統要精進本領,要斬妖除魔、要普濟世人,因此越是長大、師父師兄們就越忙,而她總是安安心心地待在那裡的。師兄們在的時候很高興,師父回來了更高興,可是如果大家都不在,她守在那小小的山裡面,每日擦洗那些門窗,在高高的神像前面低頭一個個整理好蒲團,坐在藏書閣的青石板上一卷卷讀過去,她並不孤單。

  如今十六不一樣了。

  她有了一個懷抱。因此才知道什麼是孤單。

  正想著,十六耳朵動了下,聽見吱呀一聲,是李玄慈推門進來了,他抬眼便瞧見十六醒了,面上還是一副自若的樣子,只那雙羊皮靴子將下擺掀起的漣漪,透露了半分心思。

  十六的額髮,有些被睡散了,原本梳得齊整的髮冠,經歷火場的折磨,又窩在他懷裡,最後還在床榻上胡亂睡了許久。如今已鬆散得和鳥窩一樣,鳥窩下面還纏了半個腦袋的止血的細布,毛絨絨的頭髮,艱難地從細布的縫隙裡翹了出來,襯在那雙霧濛濛的圓眼睛上,就好像需要母親的受傷雛鳥一樣,叫人覺得可愛,又從可愛裡透著股可憐。

  李玄慈眼角溢出一點不由自主的微笑,如被誘惑一般,伸手想將那毛絨絨的髮團握在掌心裡。

  十六眼睛瞧不見,直到被抓住了,才發現自己被當成蘿蔔纓子被拎了個半截,她有些想生氣,可那氣剛提起來就呲溜洩了。

  因為她總是忍不住覺得要笑,雖然自己現在全身都痛,嗓子痛、腦袋痛、手腳都痛,眼睛也看不見,前途都未知,可她還是想笑,笑自己這頭鳥窩,笑李玄慈握著她那頭鳥窩的傻樣。

  原來有情人就是傻瓜蛋。

  她忍不住真笑了起來,抓著她頭上鳥窩的手揉了把亂髮,李玄慈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帶著點浮光一樣的笑意,問她:「笑些什麼?」

  十六便和他說了:「我想起了以前看的那些話本子,我以前讀的時候,總覺得又蠢又好笑。」

  「你看了那麼多本子,就為了被蠢得發笑?也是夠笨的。」李玄慈捏了把她的耳朵尖。

  十六嘖了一聲,把話攬了過來,「你聽我說啊,話本子裡的小姐都是金湯玉羹吃膩了,平生志願就是嫁個窮小子吃糠咽菜。」

  「偏偏她們眼光都還好,看上的窮小子在做上門女婿這塊都極有良緣,差些的上京考試高中狀元,被相爺看中做女婿,好些的去當兵打仗,還能被異國公主哄著去當國王。」

  「你說,可樂不可樂?」

  那時十六哪怕不懂俗世間情情愛愛該是如何,也常被這些傻話逗得大笑,可如今她自己也成了傻瓜蛋,連帶著把這世上頂頂聰明的人,也一起帶成了傻瓜蛋。

  尤其是她想了想,似乎自己才更像話本裡的那個「窮小子」,就覺得更加傻瓜蛋了,她此刻笑得沒防備,順嘴就把後面這話也給說出來了。

  「如今我這個窮小子,還拐跑了你這個錦衣玉食的大小姐。」

  「窮小子」恃寵而驕,口無遮攔,「大小姐」卻難得宅心仁厚,他雙手交疊在腦後,順勢往下一躺,就這樣睡在了十六的膝上,一點不知書達理、大家閨秀,反倒浪蕩得很。

  「那我得好好看看會有幾個不長眼的相爺和公主要撞上來,來一個我砍一個,來一對我斬一雙。」

  如此愛舞刀弄劍、大興血光的「大小姐」,口出狂言,卻難得沒有把窮小子嚇退,反倒輕輕笑起來。

  不過她沒笑多久,便皺了皺鼻子,開口問道:「你見了血?」

  她感覺到方才還乖乖躺在她膝上的人,似乎稍稍靜了一瞬,接著才放鬆下來,語氣清淡地說:「還是叫你聞見了。」

  李玄慈過來之前,已經用活泉洗了幾遍,連頭髮都拆了一遍,也不管頭上傷口還沒癒合,將那些滾燙的、四溢飛濺的鮮血留下的痕跡全部洗去,是想將那些尖叫、痛苦、欺騙和糾結,全都隔絕在這扇門之外,隔絕在這個乾乾淨淨的人之外。

  「你洗得太乾淨,把自己的味道都洗沒了。」十六的手摸索著磕磕絆絆地落到李玄慈的臉上,劃過他的眼窩、鼻尖,最後被他懶洋洋地咬了一口。

  他咬得不認真,十六並不真的疼,所以也沒躲。

  「還想操心?」李玄慈咬了她一會兒,看似漫不經心一樣問她。

  十六點點頭,她既然問出口,自然是想知道的,李玄慈大概是怕她盲了眼還要費神,可這事既然都惹到了她身上,十六自然想知道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她既然問了,李玄慈便從頭到尾仔細和她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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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夫君

  李玄慈先將之前暗衛的觀察告訴了十六。

  「這麼說,那人是軍中的。」十六灰著一雙眼睛,「大皇子、三皇子都和軍中有牽連,如今大皇子被囚在皇陵,有本事分出那麼多功夫來攪京城這攤子水嗎?」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李玄慈眸子一閃,如夜星倒映墨江,隨即又挑開話題,並未將話踩實,「無非就剩那麼兩個人了。」

  「那你方才去了那麼久,還審出了什麼?」十六想從他這多套些話,她能感覺到李玄慈不想讓她操心想這些事,可畢竟砸破的是她自己的頭,困在火裡的也是她,自然想討個清楚明白。

  「沒多少,那人不過是枚傳話的棋子,連個人物也算不上。」

  「替誰傳話,傳什麼話?」

  「替誰傳話,他自己怕也是稀裡糊塗,至於傳什麼話,開始還撐著把骨頭,後來沒骨頭可撐,自然就開口了,他是要帶一樣東西走。」李玄慈輕描淡寫地將那些過程一語帶過。

  「那肯定不是銀子。」十六肯定地說道。

  李玄慈有些好笑看了她一眼,「你把別人的脈倒把得準。」

  「弄出這麼大動靜,連賭坊都燒了,那可是個日進斗金的地方,棄了那裡,和往水裡扔銀子沒什麼區別,能讓賭坊的莊家寧願關門也不願交出來的東西,自然比銀子還要緊。」十六說道。

  「這樣要緊,所以也沒叫他知道是什麼,只知道被供奉在一個銅匣子裡,還交代他拿回來後自會有人來取,若暫無人來,就把身上的整銀去和菜場小販、肉店屠戶、酒樓跑堂、藥堂大夫、妓院龜公之類的人換成散碎銀錢,按時從空隙丟進箱子裡去。」

  「好怪的要求。」十六皺起眉,總覺得這事實在蹊蹺得很,「這聽起來不像是護送東西,倒像……」

  「倒像什麼?」李玄慈看著她眼睛瞧不見,還在那思索得認真,忍不住翻了個身,倚她倚得更近了些,額頭都快貼上她軟乎乎、肉嘟嘟的小肚子。

  十六看不見,便也瞧不著李玄慈的浪蕩樣,只認真回答道:「倒像是在用人氣養著什麼精怪。」

  「這些個地方全是三教九流來往最密的地方,和他們換銀子,這銀子上便聚滿了各處的人氣兒,如果是這樣,我便知道這東西之前為什麼要養在賭坊了,那兒的銀子上沾的全是人欲,最適合養這種精怪,平日裡沒有古怪都能養出來一二。」

  她越說眉頭皺得越緊,最後被李玄慈輕輕彈了下腦門,剛好彈在那成了川字的正中,十六猝不及防,身子往前跳了一跳,恰好被李玄慈擁了個滿懷,他伸手就將人攬了過去,安撫裡帶著些認真,說道:「好了,現在人在手上,我不會這事沒了交代的。」

  這話明顯就是糊弄十六呢,可她如今還真挺好糊弄的,大被一蒙,反正眼睛也瞧不見,就睡得昏天黑地、不知西東,真把這些事兒都撩給李玄慈了。

  不過他還沒料理明白,沒過兩天,她那倒黴師傅就被這群兔崽子找上門了。

  師父唐元回來的時候,十六正摸摸索索地倚著門打算出去曬曬太陽,雖然眼睛瞧不著了,可那暖和勁兒她還是能體會的。

  可前面突然擋了一片陰影,把太陽都遮著了。十六以為是師兄又在這搗亂呢,好聲好氣地商量:「擋著我了。」

  說了也不見應,十六心裡有些不服氣起來,怎麼挑她個半瞎欺負呢,於是拉高了些聲音,「再不把太陽還給我,我可告狀去了。」

  也沒說是給師父告狀,還是給李玄慈告狀,反正這倆人誰都夠何沖喝一壺的。

  回應她的卻是落在額頭上的手指,跟摸小貓兒似的,揉了揉她的頭髮。

  這手一落下來,十六就知道了,這是師父的手,總是暖乎乎的,指節上都是疤和繭子,指甲上還老有倒刺,明明一雙挺好看的手,硬生生給自己造得糙成了樹枝桿桿。

  可十六在這老樹皮的輕輕的撫摸下,卻不自覺地變粗了呼吸,進氣出氣和那漏了的拉風箱似的,還帶上了一點鼻音。

  唐元沒說話,任由十六慢慢低下頭,再抬起來時,鼻尖紅了一小塊,說話倒還算平靜:「又要麻煩師父了。」

  「說什麼麻煩。」唐元的聲音平靜得很,沒什麼起伏,那隻手卻輕輕拍了拍十六的頭頂,「我總是要護你一輩子的。」

  二人師徒情深,而從師父進門開始一直沒敢吭聲的何沖,此刻終於忍不住做小媳婦樣,頗有些期期艾艾地說道:「師父,那我呢?」

  他和十六都是門裡算小的,雖然他比十六大了些,可往日裡何沖也是被各位師兄拉拔長大的,小時候師父師兄們下山,給十六帶玩意兒的時候,總也有他的一份,所以等後來他自己也開始下山歷練,總是記得要給更小的十六買些新鮮吃用回來。

  唐元終於回頭來瞧了瞧這個倒數第二小的徒弟,輕描淡寫說道:「你這一趟也下山許久了,等這攤子事完了,便早日收心回去,還有好多活兒等著派呢。」

  何沖跟吞了清明第一顆釀好的酸梅一樣,臉也快皺成了乾涸的話梅,可也不敢說什麼,只把那股酸氣兒往肚裡咽,嘟嘟囔囔地說了聲:「是,師父。」

  他沒再多叨叨十六要不要幹活的事,除了十六自己個兒,他和師父都清楚,這一趟下山,怕就是十六在門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歷練了,之後再要闖蕩江湖,守在十六身邊的,就是她的夫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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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值不值得

  唐元這次回來比上次模樣要齊整許多,至少沒滿臉大鬍子叫人認成江湖浪人,可在李玄慈看來,倒比上次還面目可憎些。

  「你的眼睛,我也沒什麼立竿見影的法子。」唐元仔細查看了十六的眼睛和頭部的傷後,直截了當地說了這話。

  李玄慈眼中閃過一絲如毒蛇鱗片的詭光,他不想聽見這等無用的話,更不想讓這話當著十六的面說出口。

  可唐元的眼睛卻依然平和得很,與那晴雨晦澀變幻卻巍然不動的山巒一樣,只繼續同十六說起話來,「你與他命脈相連、同生共死,既然你受了頭上這傷,他必然也是一樣,只是他有功力相持,內裡的氣血運行也與你不同,由此看來,怕是你腦中被擊打出的淤血沒散開,什麼時候這淤血能盡散了,什麼時候便能瞧見了。」

  何沖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師父,既是有淤血,那施針散開呢,或者想些辦法叫氣血活絡起來……」

  他說到一半,也不禁噓聲了,自己能想到的辦法,師父自然不會想不到。

  果然,唐元的手落在十六的頭頂,輕輕拍了拍,說道:「施針散開自然是有可能復明,可若是貿然刺激,此時淤血塊還沒化開,又被針催著朝著其他地方發散,可能會好,也可能會更糟,如今好賴只是看不見,若是壓著其他地方,說不定人會癱了、甚至死了,也都有可能。」

  這話說得實在直白而駭人,唐元感覺到自己掌心下的十六輕輕動了動,接著她抬起頭,用那雙如今灰撲撲的圓眼睛虛虛望著他。

  「若我是茶樓裡說書人驚堂木下的大英雄,此時定然是要大義凜然地叫師父放手一試,死生無怨。」

  「可我貪吃又怕死,這世上我還有許多好吃的沒吃,許多好玩的沒玩,心中還有……還有些不成器的牽掛,所以做不了大英雄。」

  李玄慈的眸色自唐元說起那個「死」字時便沉得似欲雨的山嵐,直等到十六磕磕絆絆在師父面前說出牽掛兩個字,才雨過天晴。

  他靠了過去,不動聲色地將十六從唐元手中攬了過來,垂下眼看著她,聲音低了下來,明明在場還有十六師父和師兄,他的話卻像清淺的耳語在兩人之間纏了旁人進不來的細線。

  「誰不成器?」

  他問的話裡藏著些懶洋洋的笑意。

  十六頓時語塞,只能搪塞幾句,她也不好意思在師父面前和他這樣不像話地靠在一起,只能摸索著探到他的腰,使了勁兒想要將他推開些。

  無奈她那點勁兒,李玄慈連根頭髮絲都沒動過,最後十六只能結結巴巴地搪塞道:「我,我不成器」,才終於叫這活閻王放行了。

  看得何沖都直搖頭,唐元倒是臉色未變,眼裡浮起點笑意,口氣跟逗小狗一樣,「邊兒去,別在這現我的眼。」

  隨即轉向自己剩下的那個倒黴徒弟,話語也多了分正經,「先仔細說說這腦袋是怎麼破的吧,這才是要緊的。」

  何沖對著自己師父恭敬得很,竹筒倒豆子一樣吐了個乾乾淨淨,還絞盡腦汁地回想自己有沒有遺漏的細節,十六也在一旁和那春天裡冒出頭的小蔥似的不時添上一兩句,最後還把李玄慈之前和她說的全倒了出來。

  和這兩個話簍子徒弟不一樣,唐元全程沒說什麼話,等聽完了也沒吭聲,瞧不出在想些什麼,只一個勁兒不說話,等他終於瞧見倆人在一旁期待的眼神,稍稍笑了下,出聲教訓起徒弟來。

  「瞧你們這沒出息的勁兒,不都查出那人是軍中的嗎,能有本事使得動軍中的人,還有本事攪合進這麼大的賭局,京城裡面有一個算一個,手指都能掰得出來,全查一遍不就知道了。」

  「何況,我不在這幾日,定王怕早查了個底朝天了吧。」唐元的眼神望向李玄慈,平靜卻又篤定。

  李玄慈接了他那眼神,卻半點不起波瀾,沒有絲毫接話的意思。

  可十六卻回過神來,以李玄慈的本事,既然能撬得動那人開了口,又怎麼會連個身份背景都挖不出來。

  但李玄慈什麼都沒和她說。

  她是當局者迷,師父卻是旁觀者清。

  十六那雙瞧不見光的眼睛,就這麼望著李玄慈,她一句責備甚至疑問都沒說,可光就這麼望著他,那雙灰撲撲的眸子和泥水丸一樣,輕易就化了李玄慈的骨頭。

  「我查了些出來,這人是西南軍中的,官位不高,領的差遣卻算得力,西南的軍務向來被皇帝手拿把攥著,幾個皇子一個都插不上手,因此查起來費了些時間,不過到底被我查出了些蹤跡。」

  「此人將將佔了個守闕進武副尉,並無品階,但機緣巧合得了能管軍中糧草馬匹的差遣,他自幼長在西南,出身並無可疑,只是一年前他所在軍中調了一名東頭供奉官的小使臣過來。」

  「這調度本也算尋常,可這供奉官並非走的尋常蔭補或戰功的路子,而是武舉出身,順著這條路子查下去,才發現這小使臣的同年裡,有三皇子母族的舊故,因明面上並未沾親且十年前就出了京,所以並不打眼。」

  十六一聽這七裡八拐的關係,頓時覺得頭大,李玄慈連這樣細枝末節的陳芝麻爛穀子都刨了出來,在她面前卻一點沒漏,細細一想,十六有些明白了他的心思。

  「你別亂來。」她顧不得是在師父面前,摸索著伸手就去抓李玄慈的衣袖,口吻也有些急切起來。

  李玄慈卻截了她的腕子,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才算亂來。」

  「三皇子如今是唯一還在京中的成年皇子,你若此刻動他,實在太過冒險,不值得的。」十六語氣更急起來。

  「值不值得,不在於冒不冒險,而在於我願不願意。」

  定王殿下雖歷經千帆,可骨子裡還是那個桀驁不馴、恣意任為的少年,何況,他還是個心思縝密、行事狠辣的少年。

  何沖聽到這裡才明白,感情李玄慈早查了個底掉兒,一直含含糊糊,怕是想自己暗地裡下狠手,攪他個天翻地覆,只是不願十六擔心,才對著他們隱忍不發。

  他看了眼李玄慈那俊美得如同畫中仙子的面皮,又瞧了瞧他那雙黑沉沉的眸子,忽然打了個寒顫,不告訴他們,除了怕她擔心,恐怕更主要是因為十六本質是個再心軟心善不過的人,李玄慈是怕自己下手太狠、太沒有顧忌,叫十六瞧了會心生忌憚吧。

  十六卻顧不得許多,手腕一轉,反手握住了李玄慈,恰恰好握在他的虎口,一把抓緊,語調雖不高卻十分堅定,「若我不願意呢?」

  這話讓李玄慈沒了聲音,半天,才似乎從唇角輕輕洩了聲嘆息,拇指摩挲過十六緊握著他的手,說了句,「我知道了。」

  打斷二人的是唐元的一聲呵斥。

  「得了,別在我面前埋汰人了,是與不是,去親自探一回就知道了。」唐元說得平淡,一句話就將他們的爭執全打成了小兒女的撒嬌。

  還不等十六冒頭,他便未卜先知一樣說道:「你不許去。」接著轉向何沖,都不消他開口,何沖便知道自己被抓壯丁了。

  認命的壯丁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扭頭就去準備東西了。

  *此處參照了北宋時期官職制度,北宋官員制度較為復雜,主要沿襲了後唐時期以來的職官發展,在神宗時期的元豐改制之前,分為「官」「職」「差遣」三類,其中官是本官、階官,差遣是具體職務,職是職名,「官以寓祿秩、敘位著,職以待文學之選,而別為差遣以治內外之事。」元豐改制之前,官與差遣分離,差遣往往是帶有「知」「勾當」「提轄」等具體事務性描述的,同時,具體職務在元豐改制之前還包括職事官,它與差遣的不同是職事官是有相應的品級的。一個官員可以既擁有定品位、俸祿的官位,也有定待遇、提高資序的「職名」,還有具體的差遣。而元豐改制之後,職事官大量出現,官與職相結合起來,寄祿官大量出現,取代「官」成為主體,在元豐後,一個人的具體事物是要看他的官和差遣結合的。北宋官制較為復雜,感興趣的可以去看下《宋登科記考》,有兩宋四萬餘人的生平和授官經歷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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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邪陣

  三皇子府如今可成了熱灶。

  雖說三皇子如今摔了馬、瘸了腿,可那群滑不溜手的御醫也沒說不能好,也沒說會落下病根,只說將養一段時間。

  大皇子出京守陵,二皇子身死祭壇,這位碩果僅存的三皇子哪怕腿腳暫時不好使,也一下子變得人中龍虎、出類拔萃起來。

  只是三皇子頗為守禮,真的靜心修養起來,京中各人吃的閉門羹加起來能給滿城大大小小的寺廟都供奉些日子了。

  三王府這地方可有些講究,西邊是從內河分流出來的旭川,幾乎繞了半個王府,叫人靠近不得,北邊正靠著後軍都督府,戒備森嚴,各個是金裝鐵甲的彪漢,亮出來的刀鋒比月亮還涼,輕易不敢近。

  因著這地勢,連那些想偷個眼風的人也無處窺伺去。

  可惜這閉了的門攔得住耐心打點門房套近乎的規矩人,卻攔不了身懷武功的江湖人,以及比江湖人還橫的小王爺。

  何沖打了頭陣,唐元的功夫比他還好,飛過足有兩人高的院牆時,比夜裡的燕子還快,連片葉子也沒驚動。

  而向來輕功了得的李玄慈,這次卻頗為謙虛地墊後,全程一直落在最後,中間還隔開好一段距離,他倆還在院內那顆最大的槐樹上藏著好等了一會兒,金展更是守在二人身後,一言不發。

  等小王爺終於飄飄然踏上樹枝,唐元才算知道他大半夜的還非得穿一身披風是為了什麼了。

  只見小王爺被風吹得鼓鼓囊囊的披風裡,突然從前襟的開口噌得鑽出個圓腦袋,因為一直窩在人懷裡,連頭髮都成了一團絨草,瞧著和小雞翅膀下被啄亂了的羽毛一樣。

  這亂毛腦袋的主人不做他想,全天下能鑽李玄慈懷裡的人也就這麼一個。

  饒是唐元早已習慣門中弟子花樣百出地捅婁子,如今也不禁想短嘆一聲,好在十六現在也瞧不見,因此唐元根本不費那功夫,又忽略了自始自終裝木頭扮無辜的金展,直接一把眼刀子飛向了旁邊就差用毛筆在額頭上大寫「驚訝」二字的何沖。

  好歹是自己養大的,只消瞧一眼何沖這副樣子,唐元就知道他肯定是提前知曉的。

  何沖也不愧是被師父從小養大的,只消師父一個眼神,何沖就知道自己露餡了,乖乖卸下了偽裝,恭敬地低頭默默認錯加裝死。

  剩下恃寵而驕的十六,仗著自己瞧不著師父的眼刀子,一個勁兒撒嬌賣乖,「師父,我就想來瞧瞧……」說到這裡,才想起現在她也看不到,頓了一下,才改了口,「我就是不想什麼都不知道,只能乾等著,我保證不添亂,一定乖乖的。」

  她那一句改口,讓唐元也稍稍軟了心腸,不再多說什麼,算是默認。

  十六看不見師父的變化,還梗著腦袋想繼續說,卻被一隻手給摁了回去,動作直接,力度卻輕。

  「成了,別撒嬌了。」李玄慈的氣息從她耳根拂了過去,聲音沉了下來,如同夜晚低飛過山巒的歸鳥,輕輕落在她的肩上。

  達到了目的的十六,像冬天裡被抱在懷裡的狸花貓,縮了進去,埋在李玄慈的披風裡,只露出個眼睛和毛茸茸的腦袋,再一次保證道:「我一定乖。」

  李玄慈把自家的貓藏好,在高處沖著朝著王府內院的方向望了眼,說道:「走吧,去瞧瞧老三是真死還是裝死。」

  三皇子府的守衛異常嚴密,幾步便會遇到守夜的侍衛,方才他們進去時落腳的那棵槐樹,算得上是整個王府最高的了,越是靠近內院,越難見高處,樹都種得低矮,更沒有挑高的樓閣庭院,因此他們越走到後來就越有些艱難,只能借著屋簷騰挪,還要避開不時往來的防衛。

  李玄慈稍望了一眼,便輕嗤了一聲,十六在他懷裡感覺到了,不由動了一下,還不待她鑽出來,李玄慈便將人抱回自己懷裡,在她耳朵旁哄道:「別亂動。」

  十六自從看不見了,反而更加在意外界的變化,什麼都想知道一二,才更有安全感。

  李玄慈曉得她這心思,一路仔細同她說起見著的景象。

  十六聽到些車馬金鳴之聲,剛緊張起來,李玄慈便立馬察覺,解釋道:「此處北面是後軍都督府,此時剛到輪調之時,並非府內。」

  見十六鼻子動了動,又說道:「王府內院一圈的樹,沒有一棵比人高的,全被人砍了,看來是防著人從高處窺伺。」

  早就在附近蹲點打探過的金展,幾次想要張口回答,卻都被自家主子搶了先,便閉口做起了彌勒佛,盡職盡責地點頭附和。

  和十六說完這些,李玄慈的眼神變得更為幽深了些,「欲蓋彌彰,老三原來只是愛裝蠢貨,如今倒真像個蠢貨了。」

  那些樹怕都是新鮮砍的,哪怕連根都給刨了,被翻新的土壤痕跡、突兀的空處,全都是破綻。

  三皇子究竟為何顧忌成這樣,閉門謝客就罷了,連內院都如此防著人窺伺,甚至顧不上會留下如此拙劣的痕跡。

  他倆的話一字不差地落進前面唐元的耳朵裡,唐元望了望內院,方瞳如點漆,只是愈發加快了腳步,幾個起落之間,就已接近內院最高一處殿宇的屋簷。

  可卻不知為何突然慢了下來,在後面的何沖一個收不住要踩著瓦片飛身而入,卻被唐元拎著後領子給拽了回來。

  「怎麼了師父?」猛地被一爪子提溜了的何沖差點沒給收緊的領子掐死。

  「回去領罰,將發符科儀都再默上百遍。」唐元並未提高聲量,話中卻有森森之意,「十六的招子不好使,你的難道也交代了出去?」

  這話說得重,何沖被刮了層臉皮,強打起精神觀探四周,頂著師父背後的目光更加頭皮發麻,腦中轉得飛快,卻始終不得其法。

  十六在身後也暗暗為師兄著急,無奈師父訓弟子,天經地義,她如今自身難保,哪還能做泥菩薩渡得了人,於是只能隨意說些閒篇,為自家師兄爭取些時間。

  十六鼻子動了動,隨口扯開話,「這院子裡味道真是難聞。」

  方才進府時聞到的那種混著辛辣的澀味兒又刺了上來,已不算明顯,只是隱隱落在了陰暗處,但有風攪動時,就會稍稍帶起一些,尋常怕是注意不到,可像十六這樣眼睛盲了的,鼻子便會格外靈敏。

  這句無心之語卻叫何沖聽進耳朵裡,他看了眼遠處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殘根,又眺了眼四周,耳旁潛進一點遠處月光下暗暗流湧的水聲。

  「紫薇諱!」

  「有人在此施陣!」

  這下十六也來了興致,好家夥,怎麼還在這皇親國戚的金窩窩裡撞上自家老本行了,連忙問道:「如何看出來的?」

  何沖抹了把汗,若不是師父臨了掐了把他的領子,自己當真要和個愣頭青一樣衝進去了。

  此時再審視四周,只覺得一股森然之氣直沖頭頂,和進了山窟窿往脖子裡淌黑水一樣邪得發慌。

  「這個陣,不畫符,不插旗,不布法器,無一處顯形,所以我才大意了。」何沖有些懊惱地說。

  「那如何布陣?」十六奇道,「紫薇諱總得寫張符、畫個符頭吧。」

  何沖點點頭,解釋道:「紫薇諱符頭為『聻』,然後這陣就奇在它的符頭不是畫在紙上,而是因勢利導,從地上長出來的。」

  「這府西邊是川,是為水。」

  「北邊是後軍都督府,內城裡守衛的車與換防、出京交接,常會在此暫留,是為車。」

  「這新鮮被砍了的樹,正應著利斧之意,是為斤。」

  「拿著京城做局,膽子可夠硬。」十六不禁嘆一句這位同行藝高人膽大,接著就追問道:「那耳字呢?」

  她這一問,反倒叫何沖眼色更黯,他目光往身旁被砍斷的殘根一凝,詭枝在月光下沉出鬼影,喃喃道:「若我沒猜錯的話……」

  他翻身而下,提起腰間尖刀,往樹根底下一扎,手腕扭轉,便將土塊翻得鬆動開來,就這樣翻了好一會兒。

  還沒等何沖發現什麼,十六的眉間先折起點痕跡,鼻尖動了動,她沒吭聲,可那股漸漸翻上來的味道,叫如今嗅覺敏銳的她,忍不住從胃裡嘔出些酸味。

  她還未彎腰乾嘔,臉頰就覆上了一層東西,李玄慈的手隔著披風掩住了她的口鼻,將翻湧出來的惡氣隔絕,只剩下人體的溫度隱隱透了過來。

  何沖看著十六的反應,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加快了速度,更深地往樹根底部剖去。

  身旁的唐元則始終未發一言。

  直到他的尖刀終於觸到了一個與結塊的土壤不同的軟乎東西,何沖眼神一亮,刀尖一挑,就將它撥了出來。

  那是團黑乎乎的玩意,沾滿了黑色的泥土,彷彿寄生其上的苔蘚,只是從密密麻麻的細碎黑色間,偶然露出一小片白,讓人察覺這些「苔蘚」所汲取的並非陽光雨露,而是來自人血肉的供養。

  這玩意翻出來後,氣味兒越發大,離得最近的何沖也忍不住撕了條布蒙住口鼻,用刀尖將這東西撥來挑去,查看它本來模樣。

  過了一會兒,他才起身說道:「我猜的沒錯,是人的耳朵。」

  他又望了眼旁邊的殘林斷枝,語帶深意地說道:「大概這每棵樹下,應該都埋了這樣的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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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聻:音同濟,是《聊齋志異》的妖怪,傳說人死變鬼,但鬼再死就變聻。而聻也會騷擾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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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老鼠

  「大概這每棵樹下,應該都埋了這樣的斷耳。」

  何沖為了驗證,直接又走向不遠處一棵樹,這次果斷得多,算準了方位,直接拿匕首深深一插、一挑,便又露了隻灰白半腐的耳朵出來。

  十六確定了,這絕對不是什麼正經陣法,這樣的邪陣,卻出現在本來最該正道光明的皇子府中,實在太過蹊蹺了些。

  不過她還是有些好奇,問道:「師兄,你怎麼猜出這底下埋了耳朵的,這味道被辛辣的樹汁味兒掩蓋得厲害,連我都沒聞出。」

  何沖仗著十六如今瞧不見,朝她翻了個白眼,可白眼才丟過去一半,便被師父的眼神和李玄慈的挑眉給殺了回來。

  最善低頭、能屈能伸的何沖只能輕輕嗓子,將白眼收了回來,說道:「也不光只你耕讀經傳、博聞強識,我雖在書上得的淺些,可歷練見識卻強些。」

  「之前我隨師父下山,武夷附近曾現過邪祟,就是這般行事,也是借的地勢,不過是直接用人的五臟六腑,合著周遭山水木林的五行布陣,埋在地下,為的是借下方不見日的陰氣。」

  「師父一提醒,我再仔細看了地勢,就想起這回事來。」

  何沖又蹲了下來,眯著眼睛仔細打量,有些困惑地說:「這耳朵,有些怪。」

  「割下來又埋地裡的耳朵,能不怪嗎?」十六快嘴摻了一句。

  「不是,這耳朵的裂痕並不像刀刃割下的,缺口布滿齒痕,是被什麼動物啃噬下來的,可是看上去齒痕又極小,不過人的兩指大,倒像是……」

  「是老鼠。」金展是做慣了髒活的,並不避諱,蹲下來仔細看了看,下了定論。

  「老鼠?」十六被這句話一點,默默重復道,突然,她下巴一抬,輕聲呼道:「鼠娘娘,這怕是我們路上遇過的那鼠怪!」

  何沖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拳頭往掌心一拍,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這每棵樹下都埋一雙耳朵,如此大片的樹,得有多少人沒在裡面,若是在京城裡找活人取耳,必會鬧出動靜,可如今一點傳聞都無,那人就必是從外面運進來的。」

  「那鼠娘娘和紅白童子,一個放火使人失家離鄉,一個聚鼠驅趕流民,相互應和,看來不止是引誘那些人進了幻境煉妖,還從中取了許多活人的耳朵,這麼多活人進京不好隱瞞,可若換做是老鼠叼著耳朵鑽進來,卻是一點都察覺不到的。」

  十六的眉頭卻愈發有些緊了,「哪裡會這樣湊巧……」

  她嘆了句,心中了然,這一頭一尾串聯起來,竟成了張早就架在他們頭上的網,只等著落下,將他們全鬚全尾地一網子摟上岸。

  她如今還摸不著頭腦,串不起全貌,心中卻似夜裡燃起野原上的火焰,雖只一點光,卻燒得通紅,化成了憤怒。

  「這樣多的人命,就這樣輕率地葬送了,就只為了給我們下套嗎?」十六的聲音有些激動起來。

  那就來吧,她只是個小道士,卻也是師父自小耳提面命教出來的親傳弟子,斬妖魔、濟亂世、揚正道,樣樣她都記著,雖力有所限,但心志不移,既有邪祟都作亂到自家頭上了,那便拔劍相迎,絕無二話。

  她那股熱氣大概是沖上了頭頂,正燒著了抱著她的李玄慈,他向來冷淡,卻沒有在此時給她澆涼水。

  他知道,懷裡這是個面冷心熱的,儘管平日裡在外人面前總裝得四平八穩,可內裡卻是向來長著滿肚子意氣,他從前只道可笑,後來又覺有趣,再後來,便心甘情願被扯進了這人情因果、世事羈絆中。

  李玄慈伸手拎了拎十六的耳垂,將熱血沖上頭的她輕輕拽了回來,「總得找到由頭,今夜來此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進去看個明白就知道了,要殺要剮,到時我定不攔你。」

  「倒也用不著殺啊剮啊的。」十六氣勢同聲音一起低了下來,她到底不比李玄慈,做不到如此殺伐決斷,只想查個是非明白。

  二人黏黏乎乎的時候,何沖照例在旁邊暗暗翻白眼,餘光卻瞄到師父正蹲了下來,在細細查看什麼,連忙過去,小心問道:「師父,可有什麼發現?」

  唐元指尖在地上一拈,取了一痕土灰,往舌尖一過,隨即啐在地上,叫何沖嘆為觀止,要知道這地方可剛挖出來不知道埋了多久的死人耳朵,師父就這樣毫不在意地抿進嘴裡,這份道行,看來他還有得修煉。

  可何沖沒想到,修煉的機會來得如此之快,只見唐元下巴往下一點,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何沖瞬覺長蟲爬上脊背,可又不敢違拗,只覺得雙腳彷佛灌滿了全黃河的泥沙,沉得他往下滑。

  何沖本還想拉十六一起下水,可瞧了瞧旁邊那猶如連體的二人,再衡量了下李玄慈那護短的勁兒,到底放棄了這個想法,認命地蹲了下來,學著師父的樣子也拈了點土進嘴裡,看得旁邊金展眉毛亂飛,感同身受,慶幸自己沒這麼個師父。

  他眉眼耷拉得和雨夜後的亂蔥一樣,嘴裡泛開沖鼻的泥味混著腥味,叫他差點吐了出來,可舌頭剛伸出來,才後知後覺感到一點淡淡的鐵鏽味兒。

  何沖連忙啐了口,向師父求證道:「師父可也是嘗到了鐵鏽味?」

  唐元點點頭,「這紫薇諱只是符頭,再往底下埋著的,才是真招。」

  說罷,他拈符提劍,拿出朱砂快速畫了幾筆,燃火於劍尖,再將燒著的劍狠狠插入地下,劍尖上的火沒入土裡後轉為幽藍色,如同有形的生靈,彷佛身披火焰的地鼠,躍躍於土中,往復交叉,往外延展出許多暗暗的光線,逐漸構成了一個藏於地下的陣法之形。

  不等光線往外延伸太多,唐元便收劍息勢,以防打草驚蛇。不過就算只窺得一隅,他也已經觀出究竟是何陣法。

  「這是雷法立獄,原是用來拘禁犯了律的神鬼精怪,可如今瞧這邪門倒灶的紫薇諱,怕是被用來魘鎮困囚什麼人了。」

  「此陣在地上借了京城地勢,用活人耳為介,通地下陰氣,還在地底深處以鐵線布陣,若我猜得沒錯,所有的鐵線最後會通向陣心,以引天雷,每當雷雨降下之時,此陣便作效一次,被囚者的魂魄也會在往下墮一層,直至三魂七魄全部鎖盡,也就沒救了。」

  聽了這話,幾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地順著地下一路望過去,最後目光匯聚在王府正中大殿之頂,一隻鴟吻突兀地佇立於正脊上,鴟尾上翹,高懸於一彎月下,隱隱還透著斑斑寒光。

  正當此時,十六的耳朵動了動,她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可還來不及仔細分辨,只剛伸手指了一下那邊,便聽見師兄驚呼道:「要落雨了?」

  原本還算開闊的天際突然在大殿上方捲起了濃雲,烏色吞了清月,月光只能在大團的烏雲邊緣刻下銀濁色的印記,隱隱撕開了一線,窺得內裡醞釀翻騰著的電閃雷鳴,這團雲只聚在此處,低垂於屋脊上,顯得格外詭異。

  颯颯風聲將眾人衣袍捲得作響,從周遭林木中席捲而來,拍打之聲如潮湧急雨,接著,還不待雨落下來,一道閃著厲光的鞭從密布的烏雲中抽打而下,瞬間閃電就落到了正中大殿頂上的鴟吻上。

  電閃雷鳴之間,似乎能看到一個身影趁著明暗起伏一閃而過,便消失不見了。

  「不好。」唐元叫了一聲,極快地朝中正大殿而奔去。

  何沖也連忙跟上去,只剩李玄慈不慌不忙,將十六的披風仔細攏好,抱入懷中,才腳尖輕點,飛身追去,幾個起落間便跟上了。

  那鴟吻受了雷擊後,通體發出藍光,這股藍光順著鴟尾一路劈入殿中,幽藍色的光芒化成細線,一束一束往下扎去,直至深埋進地台下的土裡,整座大殿一下子赫然成了布滿閃電欄柵的囚籠。

  幾人奔到大殿前,卻也受制於這雷電囚籠而不能貿然靠近,唐元和何沖在仔細察看是否有破陣之法,而李玄慈眼尾卻掃向了一旁的曠寂。

  此處不僅沒有如外院那般把守森嚴,別說林木,連盆栽都無,厚厚的青石板將整個大殿托起,除此之外幾乎空無一物。

  何況現在這樣大動靜,也沒半個人來,實在詭異。

  他在打量的時候,唐元在前,念咒催劍,硬生生在閃電囚籠中撕開了道口子,一劍光寒直刺殿中,瞬間劈開了朱紅色的沉門。

  門中,是更不可思議的景象。

  只見殿中一人,不,甚至不能說是人,而是一個有著人形的怪物,渾身上下如同被泥沙灌注一般,晃晃蕩蕩。

  內裡像是藏了沸騰的開水,一個個鼓泡浮上表面,沖破而出,整具身體因此不斷呈現出詭異的起伏。

  這個怪物側過身來,眾人這才發現,它那半融化的面目上,依稀竟然還能辨認出三皇子的樣貌,只是那樣貌似乎也正在飛快地消逝,隨著身體上的鼓泡一點點順著脖子往上爬,那怪物還有個人模樣的臉也開始如被烤化的蠟塊一樣往下扯墜。

  那怪物甚至顧不得被轟開的門,只一心撲向一旁的几案,艱難地用那正在冒泡融化的手去搆桌上那碗黑紅色、還散著白氣的湯,仰頭一口便全吞了下去,模糊的面目上甚至還能辨認出它的狂喜。

  湯剛下肚,那搖搖晃晃、幾欲融化的身體,就神奇地凝聚了起來,鼓泡瞬間消失了,肉體一下子變得堅實平滑,化蠟的面目,也清晰起來,果然是三皇子。

  恢復正常的三皇子,目光終於投向破開的門外,逡巡著這幾位不速之客,落在李玄慈身上後,他的瞳孔猛然放大,肆無忌憚的殺意混著惡毒,刺了過來。

  「被你們瞧見了呢。」三皇子的聲音低低傳了過來,染上了歇斯底里的瘋狂,「那就不能叫你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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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三皇子

  此刻他的面目雖已恢復人樣,可那猙獰的眼睛,帶著血紅色的嘴角,和紙扎一樣慘白的臉色,看上去反倒更加可怖,尤其是那濃重的殺心,將本來俊朗的容貌扭曲得厲害。

  屋外幾人瞬間起勢提防,唐元念訣召回深深刺進朱門裡的劍,何沖亦趨步上前,金展一直寸步不離,而在他們身後,李玄慈的劍也出了鞘,護在十六身前,寒光乍洩,在十六的臉龐印上一痕銀。

  「老三,你自小性子便狂,如今更蠢。」

  「想殺我,卻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幾兩骨頭。」

  李玄慈聲音不大,可內裡透出的沉沉殺意卻如銳刃劈面,一手執劍,一手將十六護得更緊了些。

  「我知道你本事大,因此也從來瞧不起別人,可到底是血肉之軀,還真以為自己敵得過鋼精鐵骨嗎,這院子外都有埋伏,只聽我一人號令,何況我有高人坐鎮,今日你們自己往死路上撞,便別想囫圇個兒出去了。」

  聽了這話,唐元卻冷笑了一聲。

  「高人?」

  「三殿下怕是不知其中門道,被邪術技法誆騙,做了籠中鳥、池中魚,還在悠然自得。」

  「這陣可不是什麼正統道法,以地勢為諱,以人耳為介,以天雷為引,囚人鎖魂,陣眼便是三殿下的大殿,要害的是誰,再清楚不過了吧。」

  「何況既然我們幾個大活人都能一路進到這裡,那三殿下您的埋伏,恐怕也不算什麼能人。」

  可三皇子卻不怒反笑,慘白的臉上顴骨浮出個刻薄的形狀,顯得陰鬱又殘忍,他的聲音似乎已經不是從喉嚨,而是從身體裡某個內臟被擠壓出來的。

  「我當然清楚不過,這是個什麼陣。」

  「至於埋伏,誰說埋伏的是人了?」

  「不過,你們既然都是要死的人,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說完這話,三皇子便掏出了一把細哨,通體發金,有無數繁復細紋盤繞其上,遠遠看去,彷彿一條金蛇上的鱗片,他含住哨子一段,輕吹一聲,尖利的哨聲便刺出極遠。

  可這哨聲還沒持續多久,三皇子便突然痛呼一聲,唇角溢出一痕黑血,細哨應聲而掉,只在空中閃了最後一絲金光,落地後便倏忽不見了,彷彿融進地下一般。

  然而,還不待眾人仔細察看是怎麼一回事,新的變故就發生了,三皇子本已平穩下來的面貌,以一種極為駭人的速度變化起來。

  這已經不似暗暗湧動的岩漿,他的五官幾乎立刻就融化了,他的上下嘴唇彷彿要吃掉彼此一樣咬噬著,最後詭異地呈現出一種近似縫合的形狀,只是縫合的並不是針線,而是他的牙齒,將嘴唇硬生生吃掉了。

  鼻子如沉重的蠟塊,與皮膚的連接被火焰燒得越來越少,淅淅瀝瀝地往下掉,最可怖的是眼睛,眼球似乎從內裡被什麼東西推著向外,扯動著血色淋漓的筋肉不斷鼓動著跳躍,最後終於拉扯到極限,噗嚕掉了下來,被再也看不見的三皇子自己一腳踩碎了。

  起初,還能聽到哀嚎,當唇被咬著「縫」起來後,便隱約傳來模糊如野獸的嗚咽聲,接著只剩下粗重的鼻息,最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就這樣,三皇子在他們面前活生生變成了一個無臉人。

  成了無臉人的三皇子,似乎呆楞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突然瘋狂地抓撓起自己的臉來,他的指甲不一會兒便將灰敗而空白的臉抓得層層血道,仿如被野犬爪子撕開的畫布,隱隱還能看見他的喉結在顫抖著,胸膛猛烈起伏,但無論他如何掙扎,所有的聲音都被埋葬在了這具沒有出口的怪異身體裡。

  變故發生得太快,也太離奇,即便像唐元這樣早已游歷四方的道士,也不禁有些語塞,十六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見一陣陣怪異的聲音,臉上浮現出焦急,李玄慈低伏到她耳邊,輕聲告訴她發生了什麼。

  此刻,同樣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的,除了十六,大概就只有三皇子自己了,只見他跌跌撞撞地四處搖晃,手指徒勞地在空中抓著,最後頹然地跌倒在殿中那把雕鏤精絕的玉椅上。

  他撲倒的身軀似乎壓住了玉椅上的什麼機關,只聽轟隆一聲,沉重的玉椅竟往後移開,地面的絨毯少了四角固定,隨即落下,現出一個地道的洞口來。

  三皇子摸索到那個洞口,沒有五官的臉上湧出一種扭曲的起伏,彷彿有人隔著一層人皮面具藏在裡面,他翻身而下,消失在洞口裡。

  整個過程發生得極快,顯然這個洞口的位置三皇子十分熟悉,甚至可能這樣進出過千百遍了,才能在看不見位置、聽不到聲響的情況下,也依然準確無誤地借此遁地而逃。

  唐元話不多,只說了聲「追」,便第一個衝了過去,聽了號令,何沖立刻跟上,十六作為徒弟的本能也恨不得一下蹦過去,無奈只露了個腦袋尖便被摁下去了,老老實實被抱在懷裡,李玄慈還抽空捎帶手把披風給圍好了,才跟了上去。

  這地道頗為寬敞乾淨,一看就是日常有人使用打掃,唐元下去後,取了牆上的火折子,還有餘地為後來哼哧哼哧翻進來的徒弟跟金展打個亮,再等那倆愛現眼的小王八蛋跟上來。

  師父不急,徒弟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何沖擠眉弄眼地看著小心護著十六進來的李玄慈,抓耳撓腮恨不得三催四請,可剛張口,到底不敢催促。

  一旁的金展瞧他那晦氣樣兒,用胳膊肘刺撓了下何沖的肋巴骨,給他膈應得暗嚎一聲,一句「嘛呢」還沒出口,金展就小聲堵了他的話。

  「你沒瞧見你師父都不急呢,這地下就這麼一條道,那三皇子又盲又聾又啞巴的,這地方他能跑得過咱們嗎?」

  何沖瞧了瞧,承認這地方確實是沒多少蹦躂的空間,一望眼筆直一條道,不錯綜復雜,也沒故布疑陣,便不再說什麼。

  幾人從上面停穩當後,才拿著火折子往前追,開始還好,往前走了一會兒,唐元便將幾個小輩暗暗護在身後,一手仍持著火,一手摸向腰間的佩劍。

  「這地下怕不止他一人,都警醒著點。」

  除了這句,唐元沒多說什麼,何沖卻反應過來,「是啊師父,我們這也走了一會兒了,就三皇子方才那樣,能摸爬著往前挪個百步都算他運氣好的,可走了這一會兒了,既沒看見人,也沒聽見動靜,這……這怕不是有人在底下接應走了吧。」

  隨即懊惱道:「我就說得快……」還沒說完,就被金展捂了嘴巴,金展沖著他擠了擠眼,何沖就回過神來了,這話不能叫十六聽見,她本就因著眼盲憂心,若知道自己拖了後腿,怕更要難過。

  十六難過,那估摸著就得有人讓他更不好過了。

  唐元一句話收拾了局面,「少些廢話,往前追就是,這麼幾個道士現成擺在這,還能讓人憑空飛了不成。」

  幾人繼續往前追了一段,卻又遇到了事兒,這本只有一條的地道,倏忽分成了兩岔,唐元只瞧了一眼,便對何沖說道:「你跟著定王他們往那邊,我朝這邊追。」

  「師父,你一個人……」何沖沒說完,便被唐元抬起的手止住了話。

  「我一人應付得來,聽話。」

  一句聽話,便讓何沖乖得和小貓一樣,一旁的金展看了,不禁咧嘴一笑,悄摸兒和何沖玩笑道:「我發現,你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真聽勸。」

  從來能屈能伸、因勢利導、絕不強出頭的何沖,白了損友一眼,老老實實帶著人去了另一條道。

  十六探著頭補了一句「師父一定要小心」,就同樣能屈能伸地乖乖聽話跟著師兄走了。

  這條道卻有些陡,似乎是一路往上的,何沖越走越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舉高了火折子,想仔細看看這地勢到底如何,然而等他抬高了火,李玄慈卻出聲道:「再高些。」

  這下金展也連忙幫著照亮,李玄慈伸出兩指,往壁上一抹,剛一湊近,如今鼻子得有些嚇人的十六,便搶先開了口。

  「鐵鏽味?」

  李玄慈微一點頭,「你師父說過的,這地下布了鐵線,看來也順著埋到這了,再往裡,定然藏著蹊蹺,小心些。」

  十六愣了下,然後輕笑著抿了下嘴,小聲說道:「你如今,也會說小心些這種話了。」

  不消看,十六就知道,此刻李玄慈定然挑了眉毛看她,於是摸索著伸手,想將他的眉毛給撫平,若論如何順毛捋眼前這樽閻王爺,十六可是天賦異稟、經驗豐富,真刀真槍練出來了。

  她的手還沒落下,便被李玄慈捏了指尖,握入掌中牽著。

  何沖照例翻了個白眼,率先往裡去了,金展不敢翻白眼,只偷偷撇了撇嘴,一溜煙也跑了。

  可沒走一會兒,何沖便有了新的發現。

  只見前面一方密室顯露出來,無數的細鐵線,還連著土,絲絲縷縷地掛在上面,連帶著將地下的陰沉之氣也洩了出來,密密麻麻地交錯在密室上方,仿如一隻食人蛛,將所有鮮活的氣息都搜羅進這張網裡。

  而鐵線之下,交羅出一個詭異的監牢,底下躺著一個人,披頭散髮,只著單衣,看不清面目。

  那人聽到動靜,抬起頭來,這下,何沖的嘴巴大得能飛進蛾子了。

  「三、三皇子!」

  「怎麼又來個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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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上清童子

  「怎麼又來個三皇子?」

  十六聽得有些蒙了,金展連忙上前去,他自小跟隨李玄慈,對皇家的人多少熟悉些,隔著那錯綜復雜的鐵線仔細打量,回身點了下頭。

  「確實是三皇子,一模一樣。」

  李玄慈並未靠近,只是微眯了眼,看著籠中虛弱的人,神色難測,半天,才說了句,「有意思。」

  籠子裡的人,大概是聽見了熟悉的人聲,掙扎著起來,一眼就看到了李玄慈身上,臉上浮現出狂喜,從嗓子裡硬生生擠出嘶啞的鳴聲。

  「救救我,李玄慈,救我。」

  這樣直呼其名,李玄慈倒未見怒氣,只簡短問了一句,「為何要救你?」

  「李玄慈,我可是……咳咳,你敢……」這人說了一半就力竭咳個不停,咳完卻清醒了些,轉了個說法,「四弟、四弟,你救我出去……咳咳,以後我必……必定無有不應。」

  李玄慈唇角輕蔑地彎了下,笑意卻未停留過眼睛,十六扯了下他袖子,悄聲問道:「你瞧著真是三皇子嗎,那我師父追的是誰啊?」

  「前倨後恭,有點老三的蠢樣子。」李玄慈未下死口,只這麼給了一句,「至於你師父,他追的是個真老三還是假老三,都翻不過天去,他能一人過去,自然心中有數,別著急。」

  隨即朝著籠子裡的三皇子說道:「說說吧,你是誰,怎麼落到這的。」

  這話顯然激怒了他,三皇子忍不住有些上臉,氣也粗了三分,「老四,你……你裝不認識我,好歹也……咳咳,也是一起長大的,我何曾對你不起?」

  這話半點激不起李玄慈的氣性,只說:「你是要在這繼續吊眼唱戲,還是從頭到尾說一遍?」

  顯然三皇子自小吃李玄慈的苦頭吃得也不少了,一兩句話便被收拾了,磕磕絆絆開始解釋起來。

  「我那日縱馬,不是被那群外邦賤奴給傷著了嗎,只能在家躺著養腿,結果就被人趁虛而入,將我捆了丟進這密室裡,叫天天不……」

  話未說完,便被李玄慈抬起的手給止住了,「你若想在這多待些時日便直說,不必尋這些花頭。」

  「我、我說的可全是實話。」嘴裡說是實話,聲音卻小了下來。

  「你一個皇子,從你身邊趁虛而入,說得比小兒買糕還容易,更何況,你是打算告訴我,你府中原來現成就有這麼大個地道,還恰巧被人發現,又恰巧把你扔了進來?」

  李玄慈唇邊譏諷的笑意愈發深了些,眼神掃了眼周圍的密室,繼續說道:「這土腥味都還新鮮著,你就少來些虛招子了。」

  三皇子被他說得明顯心虛了些,猶豫了一會兒,瞧李玄慈依然沒有半點要施以援手的意思,才終於開了口。

  「我聽信了小人讒言,信了些風水迷信之道,悄悄挖了這地道,本來是想……派些別的用場,沒成想,終日打雁反倒被啄了眼,墮馬傷腿後,他們趁我昏迷之時,就把我弄到這地方來了,還找了一替身,成日的在上邊打著我的名號招搖撞騙,等我出去,必將這些人一個個全都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

  說到後來,那股子恨意從嗓子眼裡擠出來,低啞又駭人,倒多了幾分真切。

  「既然我開口問了,你不吐個乾淨,就想出來?」李玄慈卻並不急,繼續問道:「風水迷信之道,你迷的是什麼,信的是什麼,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一二,但這個地方你到底打算派些什麼用場,卻得老實說個明白。」

  十六開始聽得有些雲裡霧裡,此時卻反應過來,李玄慈語焉不詳,大概是早猜到了這三皇子背地裡的打算和奪嫡脫不了干係,她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語氣,對李玄慈說了聲,「多謝,我知道你是不想讓我們牽扯進去。」

  他們幾個不比李玄慈有皇家血脈的身份護體,要是被裹進這種事裡,多少會沾得一身腥。

  李玄慈沒說話,只在衣袖的遮掩下捏了捏她的手指,這是二人無聲的默契。

  三皇子還是梗著脖子沒有說話,李玄慈看了眼他那模樣,說道:「你籌謀的,無非是那幾樣,兵,你還算插得上手。名,你向來沒有多少,不過老大老二倒了,你沒有也該有了。說吧,弄這麼一齣,為的是權,還是錢?」

  他直抓要害,噎得三皇子大眼瞪小眼,半天才說:「那妖女,給我弄來了一個小童,說是小童,不過成人一臂高,談吐頗為不俗,掐算無有不準,行走儀質頗為殊異,特別是那身青衣,輕細如霧,傳說中佛仙之衣也不過六銖,那童子著的竟是五銖服,我便有幾分信了。」

  「他說他本體為一古銅錢,埋了數百年,得了靈氣點化,因此幻化出形,可惜尚不壯大,本體亦仍困於原處,望借我之力,廣聚人氣精血,早日修成正果,作為回報,他願助我以無限銀錢。這地兒,本來是挖來給他用的。」

  「結果用你自己身上了。」李玄慈嗤了一聲,十六卻來了精神,小聲說道:「這不是咱們之前賭場碰到的……」話沒說完,卻被李玄慈摁了下去。

  「還有呢,老三,不止這些吧。」

  「上面蹲了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大活人,你不會一無所知吧。」

  「我是真不知道他們從哪弄來這麼一人,活脫脫和我一樣,我也只遠遠見過一面,後來就都是旁人來給我送飯食,也不知是不是聾啞的,從不和我說一句話,我都許久沒聽過人聲了,就給我放一碗血,時間長了,我這手上都沒塊好肉了。」

  三皇子伸出手來,單薄的白衣下,果然手臂上是一道道入骨的深痕,有的已經痊癒,只剩下淡色的疤。

  見李玄慈仍舊不語,三皇子似是有些急了,喊道:「老四,你審犯人呢,就算有什麼,也,咳咳,出去了再說啊。」說完,三皇子便脫力滑落倒地。

  李玄慈這才給何沖點了下頭,這是道家的陣法,他來破,最為合適。

  何沖依著雷法立獄的破解之法,畫符施咒,眼前這巨大的鐵線牢籠,開始閃現幽藍色的火焰,然而雖然鐵牢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徹底倒下。

  何沖顯然覺得有些棘手,看來這設陣之人道行著實不淺,正當此時,李玄慈添了最後一把火,將劍身往指腹一抹,鮮血覆劍,直刺何沖的符上,終於將鐵籠給催倒了。

  本就脫力的三皇子,被破銅爛鐵砸了滿身,徹底歇了,連吵嚷聲都沒了,李玄慈吩咐金展將人帶上去,接著對十六說:「走,去找你師父吧。」

  十六一直掛心著這事,本來還擔心李玄慈會不讓她去,可李玄慈顯然是知道她的德性的,根本沒費口舌勸她。

  金展抬著三皇子過的時候,十六經不住皺了下鼻子,何沖見了,笑了她一句,「他在這地窖這麼長時間,這味兒可是夠大的,如今你是狗鼻子,可不逮著你一人熏啊。」

  十六卻想得開,笑著回道:「狗鼻子就狗鼻子,狗鼻子多靈啊,如今我是睜眼瞎,祖師爺爺總得開眼補我點別的吧,不止他,還有師兄你,我一聞就知道,你昨晚一定沒洗腳。」

  被揭了老底的何沖惱羞成怒,手抬了起來卻被李玄慈不鹹不淡的眼神逼了回去,只能邊小聲找補著,「小兔崽子,看我之後不收拾你」,邊第一個掉頭往外走。

  有閻王爺當靠山的十六,絲毫不擔心被收拾,肥著膽子催促著李玄慈帶她找師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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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妖怪原型取自唐谷神子《博異志.岑文本》,上清童子為古錢之隱名。唐貞觀中,岑文本在山亭避暑,午寐初醒,有叩門者,藥豎報云:「上清童子元寶,特此參奉」。文本性素慕道教,束帶命入,乃二十以下道士,談論至日暮而別去,至院牆下不見,文命掘地得墓,有錢一枚。方悟上清童子為青銅之名,元寶為錢之文。

  五銖服,是傳說中神仙穿的衣服,十分輕薄,同見唐谷神子 《博異志‧岑文本》:「又問曰:『衣服皆輕細,何土所出』對曰:『此是上清五銖服。』」詩人的詩作中也常見此意象,如李商隱的「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

  同時六銖衣也被稱為佛、仙之衣,見《長阿含經‧世紀經‧忉利天品》中,忉利天衣重六銖,謂其輕而薄。

  宋之問 《奉和幸大薦福寺》詩:「欲知皇刼遠,初拂六銖衣。」 後也被化用為指女子紗衣輕薄。

  五銖衣,六銖衣其實都是大約指代,具體可見明代朱國禎《湧幢小品》,「秇林伐山又雲。博異志。天女衣六銖。又曰五銖。北裡志。玉肌無軫五銖輕。若以為天女玉肌之衣。不知諸天人皆衣五銖、六銖。不獨天女。且有三銖、一銖、半銖者。不獨五六。阿舍經雲。忉利天衣重六銖。炎摩天衣重三銖。兜率陀天衣重一銖半。化樂天衣重一銖。他化自在天衣重半銖。又雲。天衣飛行自在。天衣。衣如非衣。光色具足。不可名也。韻注。十黍為累。十累為銖。八銖為錙。二十四銖為兩。五銖、六銖、尚未及半兩。微乎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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