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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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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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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0:29: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章 疼疼你

  涼夜如水,噴在耳邊的呼吸卻熱得燙人心神。

  心臟在胸膛裡亂糟糟地跳著,血液奔騰帶來的轟鳴聲衝擊著耳膜,她簡直分不清那砰砰亂撞的,是自己的心,還是從背後緊緊抱著自己的胸膛傳來的共鳴。

  十六昏了頭了,她覺得癢,就直接伸手去抓耳朵,李玄慈並沒攔住她,只是在那隻胖爪子伸過來時,狀若無意般用舌尖輕輕劃過一痕。

  她便像撩了火一樣收回了手。

  低低的笑從背後傳來,低到十六都聽不到聲音,只能感受到抵著自己後背的胸膛微微的震顫。

  「急什麼?」李玄慈悠哉又自在地倒打一耙起來。

  十六根本弄不過他。

  可十六是個在門中糊弄長大、如今也算走南闖北過的厲害道士,怎麼輕易退縮。

  她狠狠拍了下李玄慈的手,示意他放開自己,待李玄慈照做之後,十六轉過身去,頂著通紅的耳朵和一副理直氣壯的表情。

  接著,結結實實地親了李玄慈一把。

  這可不是撩動人心的欲拒還迎,也不是纏綿繾綣的耳鬢廝磨,而是以笨蘿蔔栽土坑、瞎兔子撞樹幹的力道,哐一聲撞了上去。

  撞完,不對,親完之後,十六捂著發痛的門牙輕聲說道:「這下親也親了,疼也疼了,你可不許再囉嗦我了。」

  她這讓人閉嘴的方式,還真是十分別出心裁,不僅敷衍,而且殺敵八百、自損三千。

  這一撞,也將方才旖旎難言的那股子曖昧氣息全給撞得乾乾淨淨、灰飛煙滅。

  李玄慈伸手抹了抹唇,手上現了抹淡淡的血色,想來方才十六門牙狠狠磕過來,造成的傑作。

  他卻沒計較,反將指上的血,抹在了十六的唇上,指尖只用了一分力,半輕不重地揉捏摩挲起她軟嘟嘟的下唇。

  「放心,十六這樣疼我,我自然也會好好疼你。」

  他的語調在後面那個疼字上放低了幾分,混著氣音,瞬間就多了些叫人臉紅的心悸。

  十六在這語調裡,心亂了,腦子就更亂。

  腦子一不轉,身體就來添亂,在大腦一團漿糊的狀態,十六就這麼眼睜睜瞧著自己手比腦快,如登徒子一樣伸手拍了拍李玄慈那如玉似月的白淨面皮,還不忘來回兩下揩揩油。

  「有心了,有心了,咱倆誰跟誰啊。」

  她邊說邊迷迷瞪瞪地想著,自己這說的都什麼胡話啊。

  好在此時身下屋子裡的聲音響了起來,將十六從這種尷尬局面中拯救出來。

  她立刻恨不得鑽進去一樣趴下去聽動靜,身體伏下去,屁股撅了起來。

  李玄慈瞧著她這掩耳盜鈴般的姿勢,挑了下眉,最後還是放過了她,一同聽起下面的動靜來。

  「最近要傳遞的消息都十分重要,這些時日,你夜裡要仔細些,不可被人發現了。」鉤星提著茶蓋,輕輕拂過茶杯,邊說邊抬起了茶盞。

  杯中茶水清淺透亮,隨著她抬手端近,倒映出鉤星如春色般明媚的容顏。

  「是,我會小心的,我在白天日光裡仔細瞧過,看不出異常,夜裡的距離也都仔細算過,應當不會被人發現的。」旁邊低頭俯首的女子恭敬地回答。

  「你做事向來得力,我不過白叮囑一句罷了。」鉤星笑了下,將茶盞放回去,便叫那女子退下了。

  十六越聽越仔細,半天才直起身來,眉頭抿在一處,眼神越發凝重。

  「先下去我再同你說。」她轉向李玄慈,悄聲說道。

  十六還要再撅著屁股往下爬,李玄慈直接挾了她的腰,腳尖一點,便如游龍飛夢,轉瞬便到了一旁的大樹冠上,二人的身影隱匿在茂密的葉叢之中。

  他一隻手環著十六的腰,讓她軟乎乎的腰肢和綿綿的胸乳只能靠在他身上。

  另一隻手則背了過去壓在腦後,整個人放鬆地斜倚著,羊皮靴子隨意地踩上樹枝,彷彿這裡不是極高的樹冠頂,而是家中堆滿錦繡的軟床。

  活脫脫一個銷金毀玉、紈絝少年的玩笑模樣。

  「今夜你發現什麼了?」

  他的氣息微微拂亂了十六額上垂下的一縷髮,劃過她的睫毛,有些癢。

  十六連忙伸手將那縷添亂的頭髮挽到耳後,視線避開這個妖孽,輕咳一聲,正色說道:「你還記得那日我檢查屍首,因為那家老太太的心肺之疾,把幾乎所有人的胸膛都仔細查了一遍。」

  「嗯,記得。」那縷被十六挽到耳後的碎髮,又被他給拾了起來,任由髮絲落在他指尖上嬌纏廝磨。

  十六嘖了一聲,也懶得管他了,自顧自繼續說道:「那日我在那家孫子胸膛裡找到肺部患病之象,而其父母姐妹皆無病症,才確定了他是被換了表兄的屍體。」

  「可那日我查證那家孫女的胸膛時,發現雖無心肺之症,可是內臟較常人卻有些微微下垂,肋骨內收,當時我沒當回事,只當是天生的,可今日才知道一件事。」

  「什麼?」李玄慈配合得緊,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台上唱的是金蟬脫殼計,台後演的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十六眼神如炬,輕聲說道。

  「假死逃走的不是那家所謂的『兒子』,而是那個女兒!」

  「如今想來,內臟下垂、肋骨內翻,這都是長期綁縛胸腹才會出現的症狀,縛帶壓力之下,內臟被擠壓地只能往下,且看這情狀,怕是自小就這麼綁著,沒有一日鬆過,可她為何要憑白給自己找罪受?」

  「今夜我才終於明白了,這些怪事只可能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殺人假死潛逃的,根本不是這家所謂的『兒子』,而是女兒,殺了自己女扮男裝的姐姐,扮作是自己。再挪用拚湊了表兄屍體,裝作是自己的『哥哥』。」

  「這樣便布下了兩道障眼法,就算被發現移屍,也只會像我們之前那樣,以為是她『哥哥』做的,無論是在暗處的我們,還是在明處的官府,拿著男裝的畫像去找一個其實早就死了的人,自然找不到她頭上。」

  十六總算將腦中最後一塊殘缺的線索給拚全了,有些激動地審視著這幅名為「真相」的畫卷。

  李玄慈看著她眸子裡意氣風發的光亮,心中也似乎被她胸中藏著的那股吹得正盛的風所填滿。

  不可一世、唯我獨尊的小王爺,如今也懂得,什麼叫做為了她的快活而快活。

  「你今晚看到了鉤星身邊的女子,就猜到了這一切?」他故意引著十六再多說些。

  「開始也沒有,可我瞧見了她手上的繭子,那些繭子是日常做粗活糟蹋出來的,可即便如此,她左手指節上的繭子格外厚,形狀也與那家做燈的匠人右手上的繭子十分相似,跟照鏡子一樣。」

  「所以我猜測她是左撇子,平日裡也慣會做燈籠的,這樣一個人,又出現在鉤星身旁,二人言語間還多有蹊蹺,什麼多虧了她才能成事,什麼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實在是她們太笨,我又太聰明,才叫我一下子猜出來了。」

  說到最後,十六到底得意忘形,若此刻她有尾巴,尾巴都該招搖著翹上天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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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0:30: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一章 誰是黃雀

  十六掉出來的那縷頭髮,此刻正好被夜風吹得微微上揚,配上她那副得意志滿的樣子,和驕傲的大公雞真是別無二致。

  李玄慈看得手心癢癢,在惹她和順毛捋之間不過猶豫了一瞬,就決定還是伸手彈了下她肥軟軟、肉乎乎的臉蛋瓜子。

  「人被你找出來了,那方才她們說的話,可有猜個大概了?」

  他故意拉長了點尾音,給十六出難題,就為了看她臉再皺成十六褶小籠包。

  可是十六早已今非昔比,不僅敢還嘴,還敢沖他挑起刺來。

  「我這一晚上收獲良多,倒是你一直撿白食,跟著我吃現成的,現下機會來了,還不趕緊表現表現,否則你可沒嘴說我。」

  不知何時,十六對著這活閻王,早沒了開始的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她的一顰一笑,甚至連睫毛上的顫動,都透著快活和放肆。

  這似乎成為了二人之間獨有的默契,有時一句戲言,幾個字,甚至只用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彼此心意。

  他們彷彿沉浸在只有彼此的世界的頑童,一路以來那些或可怖、或可嘆、或可惜的故事,成了他們手中的球,一個拋,一個接,種種迷思便在這些對話中頃刻而解。

  此時十六既已出題,小王爺又豈有不答之理。

  他隨意地將羊皮靴子踩得更高,整個人十分放鬆地斜靠在凌空的樹枝上,半眯著眼,任由烏落落的髮尾垂在半空中。

  「你不是把答案都替我說了一半了嗎?」他半斜著看向懷中的十六,下頜輕輕揚起一點。

  「那你也得把另一半說全啊。」十六不上他的當。

  李玄慈輕笑了聲,道:「這人是燈匠的女兒,又假死出逃,這般大費周章,鉤星還願意相幫,自然是因為她有用。」

  「可光是有用,逃了就算了,何必殺人,那麼就不止是因為要用她製燈的技法,還得讓這家裡能看出關竅的其他人,全都開不了口才行。」

  「她全家都是製燈的,殺人滅口,自然也只能是為了燈。」

  十六點點頭,接著他的話說道:「我就是這麼想的,那日燈會的變故,和她絕脫不了干係。而且既然她能在自己這樁滅門案裡,偽造與之前數起天狗吃人時相同的異象,那說明燈會後那麼多的放火案,樁樁件件也少不了她的影子。」

  李玄慈唇邊掛起一點輕蔑的笑,「不過是一柄比旁人更趁手的匕首罷了,一個刻意利用,一個曲意迎合,彼此怕都心知肚明得很。」

  「那揮動這柄匕首的人,究竟是誰呢?」十六突然眯了眼睛湊近,笑笑地盯著李玄慈,問道。

  李玄慈看了她一眼,斜斜支了下巴,微微歪了歪頭,那血紅的髮帶就落到了他一旁肩上。

  他有些戲謔和玩味地看著十六:「方才那句話說得這般直白,你不是聽得一清二楚了嗎,此刻何必問我?」

  十六原本是想難倒他,再賣個關子,卻沒想到這人內功好得很,不用像她一樣趴在房樑上,也聽見了那句話。

  她摸了摸鼻子尖,有些掃興地說道:「你方才聽到那句『貨與帝王家』了?那不早說。」

  「這世上想讓皇帝消失的人很多,包括我。」

  「想除掉我的人也很多,包括皇帝。」

  「可同時想做這兩件事,又有辦法做到的,卻不算多,還全扎堆在那宮裡了,沒什麼難猜的。」

  李玄慈說得再輕鬆不過,絲毫沒覺得自己的話有多大逆不道。

  「那你的暗衛可能夠查到是宮裡哪位做下的事?」論對朝廷、對內廷的了解,十六相信李玄慈必定留了不少暗樁子能查到線索。

  「不必捨近求遠,今晚他們不就給我們現指了明路嗎?」

  說罷,李玄慈抬起手來,玉白的指在幽暗的夜色中顯得格外白而涼。

  「方才她不是說傳遞消息時,夜裡要仔細,那女子答話裡說白天看不出來,又說夜裡算過距離,如此看來,這消息只可能藏在那裡。」

  隨著他指尖的移動,十六逐漸瞪圓了眼,最後在他指尖停止的同時,恍然大悟道:「燈籠!」

  此時,那盞高掛在歇山頂前的大燈籠,開始緩慢地轉動起來,朦朧的光影透過內外兩層不停轉動的薄紗,不時組成一些圖案,乍看上去彷彿只是花紋一般。

  「這原來是走馬燈。」十六努力眺望著高處的燈籠,可卻還是看不太清楚上面的圖案,「可剛剛它明明沒動,想來是用了什麼法子,讓這燈籠能定時旋轉。」

  她努力從李玄慈懷中支撐起來,想要更加看清楚燈上的圖案。

  卻被他按了後腦杓,結結實實壓回懷中,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別費勁兒了,這燈的距離必然是精心算過的,只有從某個角度看,兩層燈紗疊成的圖案才有意義,其他角度不過是些亂影。」

  十六聽他這麼一說,生生從他胳膊下面鑽出個空子來,四處打量起周圍。

  突然,她眼睛一亮,指著遠處一方高塔,低呼道:「那、那兒,是不是那兒?」

  李玄慈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過去,仔細看了下,然後唇角突然勾了下。

  「筒樓啊。」

  十六扭頭看了李玄慈一眼,只見他唇邊那點輕蔑的笑越發深了,彷彿看見砧板上跳著垂死掙扎的魚一樣,不由覺得後脖頸子的汗毛有點癢。

  她伸手拽了拽李玄慈的袖子,說道:「你別光自己笑得跟個狐狸一樣啊,倒也和我說說。」

  李玄慈低頭望向懷裡的十六,將她拽著自己袖子的胖手捉了過來,把玩起她軟乎乎的指節。

  「筒樓是布防用的,觀敵預警,京郊乃重地,內有禁軍把守,外有京畿各州府拱衛,其中,又分二十六衛直歸於上,衛戍皇城,和三大京營守備京師,隸屬五軍都督府。」

  「如今咱們在的這一路,正好歸於五軍營,其提督內臣,恰好是大皇子的連襟。」

  十六被這一長串的官職軍級弄得頭昏,卻捕捉到了最後的關鍵。

  大皇子。

  「你們李家人真是……自家人愛打自家人。」她感嘆道。

  驛站頂上,走馬燈仍在不停轉著,將光與密信一同傳遞出去。

  驛站內,鉤星把玩著手中茶盞,茶面清可照人,向上倒映著她的面容和屋頂的一角。

  她輕輕笑了下,抬手將茶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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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0:30: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小色胚

  那夜回來之後,還不等李玄慈有何動作,皇宮那邊先傳來了消息。

  先是本派遣在外的大皇子風塵僕僕終於趕回了京城。

  而在大皇子回來後不久,皇帝的失明,居然不藥自癒了。

  據傳此前太醫也束手無策,還從民間廣為搜羅名醫,連民間的偏方法子都試遍了,卻半點不奏效。

  李玄慈曾在私下裡同十六玩笑說過,那位還搜羅了幼子進宮,怕是連童子尿,都喝過不知道幾缸了。

  「先帝看見江山落到這麼一個窩囊廢手裡,怕是恨不得自己提劍來砍。」

  說的時候,他眉梢眼角全是諷意,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少年模樣,連顯露出來的惡意,都帶著一種天真的殘忍。

  然而先帝沒來,倒是不知其他哪路神仙先顯了靈。

  皇上復明,這對如今波譎雲詭的京城來說,倒算得上是個好消息,畢竟天狗現世,沸沸揚揚,人心難定。

  何況天狗直指帝王失德,偏偏又是在萬民面前發生的,藏都藏不住,還是盲了雙目這樣意有所指、令人心生猜忌的病症。

  只要皇帝一日不好,便一日會被所有人藏在舌根子下面暗暗議論。

  如今總算康復,且據說並非藥石之力,而是天降神跡。

  傳聞正當闔宮都束手無策、愁雲慘淡之際,皇宮一角深夜突現異光,正是皇帝寢殿,有值夜的宮人瞧見有一團霞光朝寢殿撲去。

  第二日,皇帝稱有鳳鳥銜仙丹入夢,服下仙藥後頓覺靈台清明,夢醒後就能視物了。

  十六聽到後剛嘆了聲乖乖,想卜個卦瞧瞧是哪路神仙顯靈,就被李玄慈潑了冷水。

  「不用算了,皇帝眼睛且沒好呢,如今不過是能模模糊糊看點光影,在眼前比劃指頭,連是一是二都分不清,和活瞎子沒什麼區別,你想要拜這路野狐禪,還不如拜拜童子尿來得方便。」

  十六被噎了一口,嘴比腦子快,插了腰教訓人:「你別這麼瞧不起童子尿,作為嫡出親傳的正牌道士,我告訴你這可是真能派上用場的,你這是恨人有笑人無。」

  十六胡說一通,倒讓李玄慈正眼瞧了她,唇邊浮了點玩味的笑,順手提了腰上的佩劍,劍鞘抵著她身上的軟肉,一寸寸劃過。

  「你說的用場,我確實是派不上,不過其他地方的用場,我倒能出出力。」

  語罷,那劍鞘已停在了她軟乎乎的小腹上,離恥骨不過寸餘,微微陷進布裡。

  那柄寶劍上嵌了珠玉,黃金箔片裝飾的劍尾貼在柔軟的棉布上,將金屬的微薄涼意傳到皮肉上。

  十六只覺得,彷彿身體裡尾椎骨突然生長,而他的劍就恰恰好釘在了那剛長出的、毛茸茸、熱乎乎的尾巴上。

  她只能有些無助地掐住李玄慈握著劍的手腕,小聲求饒道:「你厲害,你厲害,你處處都厲害,用處大著呢。」

  得了這聲求饒,加上那不長眼睛的何沖,人還未到,大嗓門已經隔著門傳了過來,李玄慈笑了下,便放過了她。

  何沖進門先牛飲了整整一盞茶,才抹著汗拿出從鴿子上取下來的消息。

  「師父說,皇帝的眼疾確實沒有全好,不過到底能看見光了,幾位皇子都在一旁日夜侍疾,師尊和各門長老也都守在宮裡。」

  隨即又壓低聲音,悄悄道:「據說如今大皇子聖眷正濃呢。」

  倒是與李玄慈消息互證,何沖又接著說道:「聖上這眼疾與天狗相關,如今有天降神跡,聖上重見光明,民間都傳這是真龍天子降伏了天狗惡象,總算不用擔心天狗吃人了,還說大皇子是福星,將來準會繼承大統。」

  李玄慈輕挑了下眉毛,輕聲道:「未必。」

  好的不靈壞的靈,眾人的期盼在新的天狗吃人案中落了空。

  然而這一次,卻又出現了變故。

  天狗重現,來勢洶洶,牽連極廣,火燒到哪家,哪家便被挖心掏肝、取顱棄屍,發生頻率之繁、滅門人數之多,較之此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見到的不只是天狗的影子,而是實打實的怪物,身著狗皮,尖牙利爪,在屋舍間幾起幾落,便四處都起了火。

  而且,大火之後,人們發現了遺留在火場的不止有屍體,還有斷了的爪子,似犬爪,卻巨大無比,看著像金屬,但非鐵非石,堅利無比。

  更可怕的是,當火燒完後有人靠近時,這殘爪忽然像活了一般,順著活人的氣息,突然暴起一把抓了過去,竟生生將一個差役的心臟在眾人面前掏了出來。

  開膛破腹,腸子都流了一地,血噴了六尺高,混著血沫的肉屑濺入旁邊的衙役眼睛裡,當場便又瘋了一個,剩下的人一邊驚叫一邊如潮水一般往外逃。

  如此駭人景象,不到半天,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一時間恐慌達到了頂點,驚懼與憂慮凝成的冷霧蔓延開來。看見希望後的再次失望,幾乎將人折磨瘋了,整個京城處在一種失控瘋狂前的詭異平靜中。

  如同一滴水珠垂在冒煙的滾油上,所有人都只能屏息看著,所有人也都知道,一旦落下,便會濺得人皮開肉綻。

  在這種緊繃的情緒下,城中百姓開始慢慢失控了,此前還只是殺狗宰雞,如今卻演變到了捕風捉影、鬥毆殺人的地步。

  隨便哪家起點什麼影子,就有人疑心天狗藏了進去,夥同著街坊巷裡的混混打手,以此為由,闖入家中,一人一棍將人活活打死,其中渾水摸魚劫財竊物者更是數不勝數。

  鬼神之說大盛,經營生產、耕作紡織全停了,日日燒香拜佛、求神問鬼,普通的桃木也被搶奪一空,招搖撞騙的人賺得盆滿缽滿,借此作威作福的不在少數。

  更微妙的是,不久之後,京城就不知從何處開始起了流言。

  「遣棖棖,取心肝,祀天狗,平上亂。」

  此言一出,可謂誅心。

  瞬間,皇帝夢迎神跡的美談就煙消雲散了,被活活咬死的恐懼,讓這本是大逆不道的流言藏進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皇帝為了平息天狗降世的天譴,派出妖怪搜羅活人心肝祭祀之說,大行其道,彈壓都彈壓不住。

  這日,李玄慈與十六登了城樓,在高處往下看。

  底下來往的人,已再不復之前繁華景象,個個眼神閃避、神情警惕,如同驚弓之鳥、匆匆而過,不過夏末秋初,卻有了寒風凋敝之象。

  十六嘆了口氣,輕聲道:「這樣下去,一定會大亂的。」

  李玄慈如琥珀一樣淡色的眸子裡,淺淺倒映著樓下來往之人的身影,如同看著泥土裡鑽營的螞蟻,淡漠而平靜。

  「那便亂吧,與我何干。」

  十六回身瞪了他一眼,手背在身後,挺起胸脯,直了腰桿,瞬間那股子名門正派的風骨就立了起來。

  「我可是正經道士,自小師父耳提面命,降妖除魔、平亂止災都是我們份內之事。」

  「如今你同我在一起,當然要幫我,那自然也就與你有關。」

  這話大義凜然,李玄慈卻輕挑了下唇角,撿了她話中幾個字。

  「同你在一起?」

  十六圓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了他一下,有些遲疑地答道:「當然,咱們如今可是穿一條褲子的自己人。」

  她說得義薄雲天,李玄慈唇邊的笑意卻如夜風曖昧。

  「當然。」

  他輕點了下頭,認下了這事。

  接著又開口,眼神意有所指地順著十六的衣裳下擺略了過去。

  「下次試試。」

  十六愣了下,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他說的什麼,瞬間紅了耳朵,被這人的厚臉皮臊得有些說不出話,在心裡暗暗啐了一聲。

  這個小色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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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抱牢些

  有十六小道士坐鎮,手眼通天的小王爺也得盡心盡力為蒼生謀一謀真相。

  而第一個要查的,就是那些詭異的怪爪。

  因為害怕這些怪爪再次暴起傷人,便沒有將它們作為物證收繳進大理寺和刑部,而是用別的法子看管了起來。

  等十六和師兄一行人溜進了空無一人的火場,起先還納悶為何無人看守,看到後才知道用的是什麼法子。

  十六瞧著那密密麻麻的符咒和鎖妖鏈,有些傻眼地摸了摸後腦杓。

  瞧這走筆龍蛇、潑墨透紙的一手符字,一瞧就是大師伯門下的得意弟子出手寫的,十六他們這群蘿蔔頭還曾經人手一張,作為課業範作傳閱過。

  那這到底是拆還是不拆啊?

  要徹底檢查這怪爪的威力,就得把鎮壓的符咒鎖鏈去了,讓它好好發作一番。

  可若要拆,又實在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到時候萬一查起來,查到他們頭上,他們這一門的人見了大師伯都得被臊得沒地兒站了。

  十六摸了半天後腦杓,就快把自己摸禿嚕瓢了,最後還是決定緊守門派小弟子的本分把這推給師兄決定。

  被推了鍋的何沖啞口無言,半天才憋出一句,「要是撕了,咱們有把握能復原嗎?」

  十六看了看那符紙上的游龍一樣的字跡,再看了看自己的胖手,和懷中寫得雞抓米一樣的符咒,縮著脖子搖了搖頭。

  何沖眉頭緊鎖,正待細思,卻聽見鏗一聲,金石之音響起,森羅劍勢落下,與鎖妖鏈相撞,濺起細細火光。

  接著,一隻細羊皮靴子踩著那落了滿地的殘符和鎖鏈,毫無敬畏地踏了過去。

  從十六眼裡望去,只能看見李玄慈的背影,高高束起的馬尾半垂在肩上,突然,他側了半身過來,如玉的面容上掛著輕描淡寫的殺氣和銳意,半隱在黑暗中。

  「還愣著做什麼。」他眼睛看著十六,問道。

  「那……這,要是查起來?」十六有些磕巴。

  「我做下的,與你何干。」他答得狂妄,語氣卻平淡。

  十六卻有些感動。

  真是……

  真是個適合背鍋的好對象。

  然後就高高興興、毫無負擔地跨了進去。

  絲毫不知自己在十六心中已成了背羅鍋龜丞相的李玄慈,自她踏進來,一柄劍就出了鞘,劍尖有意無意地橫在了十六身前,始終隔著不過數寸的距離。

  對之後同樣踏進來的何沖倒是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好在這點上,何沖與師妹是一脈相承的粗心眼子,也挺樂呵地一同蹲下來查看。

  何沖捏了個訣,去探知怪爪氣息,眉毛越擰越緊,最後似是受到衝撞,突然睜眼大咳一聲,眼球裡全是血絲。

  十六連忙拿著豆包拳頭給師兄捶背順氣,可大概是幫了倒忙,何沖的臉越發豬肝色了,面帶痛苦將她的拳頭推遠了些。

  他掙扎了一會兒才終於平了呼吸,啞著嗓子道:「好歹毒的氣息,不過殘肢,就能有這樣的煞氣。」

  「這氣息,確實是妖怪的,不過絕非普通精怪,還帶了很重的煞氣,就怕是有人刻意煉化後放出來作亂的。」

  十六也猜到一二,問道:「師兄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何沖搖搖頭:「單憑氣息還無法判定。」隨即從懷中摸出個荷包,「幸好有這個。之前因為發現的都是殘肢,我便問師父要了這個。」

  十六望了過去,說:「回生粉?你有這個怎麼不早拿出來。」

  何沖白了她一眼,「哪輪得到我拿啊,你也知道師父那人,飄起來沒個影,我也是千辛萬苦才等來這麼一點回生粉,還沒等用呢,你便破了滅門案裡的蹊蹺。」

  「那你這也是私藏。」十六狠抓自家師兄痛腳。

  「我這不拿出來了嗎,得了得了,全給你,我不留,行了吧。」何沖邊搪塞著,邊小心地拈了一小撮粉末。

  只見這粉末藏著細碎的閃光,如同摻了琉璃碎屑,但卻又輕得和一團霧一樣,攏在何沖掌心。

  何沖掏出符咒點燃,灰燼落到掌心的粉末上,迅速燃起幽藍色的烈焰,他鼓起腮幫往前一吹,那火焰不僅沒有滅,反而像一團軟膠一樣落到怪爪上。

  「這個什麼回生粉,究竟是幹什麼用的啊?」乖乖在一旁看了半天的金展,此刻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然而不用那二人開口,接下來的場面便自己回答了他的問題。

  只見那團火焰落到怪爪上後,迅速包裹住它並且蔓延開來,怪爪上的氣息瞬間讓焰色撩得比人還高,火焰拚湊出斷爪的其餘部分,隱約現出一個完整的模樣。

  這回他們算是親眼見著這怪物了。

  只見那東西三四尺高,身上亂毛聳立如蝟,玄色皮毛披體,爪牙利似韌,但凡走過,爪尖便深深刻入泥土裡,垂涎於裂口之中,獠牙間恍惚可見血色。

  那怪物四腳著地,低伏著腰,如野獸捕獵前一般,隨時準備撲射過來撕咬。

  然而李玄慈的劍閃著寒光迎了過去,純陽血的威力正在蠢蠢欲動。

  那怪物似乎瑟縮了下,警惕地低下頭顱,低低嘶吼著,似乎確認了眼前之人的可怖。

  此時,月亮終於從烏雲間現出一絲銀線,愈發亮了,淡色的霧光照在那團幽藍火焰構成的怪物虛體上。

  那火焰變得明亮起來,怪物也彷彿受到感召一般,半立起身子來,沒有光彩的眼珠四處逡巡著,接著,它終於找到了方向,再次像狗一樣四腳著地,快速朝某個方向奔去。

  這突然的變故叫人有些措手不及,倒是何沖似乎早等著這遭,立刻說:「追啊!」

  只見那怪物靈活極了,如妖犬一樣奔走跳躍在燒毀的斷垣殘壁之間,幾起幾落,就已要躍出院落。

  十六輕功有些跟不上了,氣息也亂了些,可自家師兄正仗著輕功騰挪起落,追得十分起勁,根本沒空管她。

  正當十六喘著粗氣,打算強提一口氣追上去時,卻覺肋骨處一疼,那口亂竄的氣正正好好、不偏不倚地卡在了胸口中,一個踉蹌就要栽下去。

  卻被一隻手臂攔腰截住,風從她眼前劃過,轉瞬間就落進帶著溫度的懷裡。

  「抱牢些。」

  他聲音混在夜風裡,明明這麼近,卻像從遠處傳來,耳後被那氣息給烘得微熱,叫十六忍不住想使勁捏捏耳朵,揉走那種像蝴蝶停留的麻意。

  可十六什麼都沒做,也什麼都沒說。

  只是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將砰砰亂跳的耳朵藏進他懷裡。

  是風太大了,十六在心裡默默對自己說,風太大了,大到快把耳朵都吹掉了,她才會覺得耳膜轟鳴、血液上湧。

  她在大風中將那個人更加抱緊了些。

  嗯,只是因為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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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指示

  長安城中,風露中宵,月影稀薄,唯見一點星。

  天地茫茫,屋瓦低低,萬家燈火微茫間,一抹幽藍色火焰上下起伏跳躍,如有實形。

  近看,那物似瘋犬,披滿身亂絨,行動間極為有力,全身泛光,只有一爪如鐵似鋼,在夜色中也閃著寒光。

  其後,有數人追擊,為首的是一青年男子,但很快便被身後的人追上,那人手裡還抱著個小拖油瓶,卻在幾個騰挪間超了過去。

  小拖油瓶梗著脖子從李玄慈懷裡鑽出來,望著前面飛馳的妖怪,不忘解釋起緣由來。

  「回生粉是能造夢的魘獸的長指甲、能生糧無盡的聖蟲糞便、吃人五臟精華的血屍神眉毛,借其幻力、生力、精力、讓已死去的屍體短暫恢復原樣,被心中最深處的本能所趨遣。」

  「而對於這種被煉化過的妖獸殘屍來說,要麼它會去尋找自己屍體的其他部分,要麼會被自己同類的氣息吸引,無論哪樣,它都會帶著我們找到答案的。」

  兩邊的街景迅速被甩在身後,眼看離內城越來越近,十六的神情也逐漸興奮起來。

  「果然沒錯,有本事能煉化這樣的妖獸,放出來禍害人後,還能藏得無影無蹤的,定然不是什麼平頭老百姓。」

  「端看這回能不能抓著大皇子的鐵證了。」

  狐假虎威這句老話果然不欺人,真是閻王專壯慫人膽。

  若換了下山前,叫十六知道自己可能與位高權重的大皇子槓上,她定然把豆子腦袋搖得比小兒手上的撥浪鼓還勤。

  可如今有人撐腰,瞬間十六這小身板也似乎壯了不少,能用身上這身軟膘將大皇子給拉下馬來。

  李玄慈對大皇子的死活並無多少興趣,可瞧著懷裡的拖油瓶這般興奮,便覺得大皇子錦衣玉食活到如今已經十分夠本,死了不冤。

  死他手上,更不冤。

  果然,那幽藍色妖獸的身影離玄武大道愈發近了,再往前走一個坊,就是大皇子府邸所在。

  可此時變故突然出現。

  轉角出現了一個倒夜香的小子,看著還不到束髮之齡,推著滿滿一車的夜香桶搖搖晃晃往前。

  聽見響動順著恭桶抬頭一看,卻被這群飛天遁地、滿城折騰的妖怪人精們嚇得夠嗆,腿軟之下狠狠磕在車把手上,立刻便見了血。

  少年人的血陽氣最重,對已死妖物的吸引是致命的,原本在朝著內城奔去的妖獸停了下來,掩蓋在雜亂毛髮間的鼻尖動了動,接著,猛地張開布滿尖利獠牙的血口,朝下面的少年撲去。

  十六見此變故,先是脊背一緊,接著想到妖犬並非實體,又放鬆下來。

  隨即卻又緊張起來,身體是虛的,那爪子可是實的,凡人但凡遭這麼一下,哪裡還有活路。

  可她一緊一鬆一緊這麼來回趕趟兒折騰下來,妖獸的利爪與那少年已不過咫尺之遙了,以十六的三腳貓功夫,拍馬也來不及追上阻止了。

  她扭頭就朝向李玄慈,手緊緊揪著他的前襟,理直氣壯大喊:「幫我!」

  若是在李玄慈沒碰到這個人懶膽慫嘴還饞的小道士前,在獵物與路過的人命的抉擇之間,後者連構成選項的資格都沒有。

  可如今這個拖油瓶在他懷裡,瞪著圓眼睛,鼓著小胸脯,再理所當然不過地對他說「幫我」。

  那答案就只有一個。

  夜色中,劍光如水,劍尖帶著烈烈風勢,與銳利的殘爪相刺,瞬間金玉之聲鏗鏘作響,撩出細微而豔麗的火花。

  堅硬無比的殘爪,在純陽之血驅使的劍下,終於還是屈服了,啪一聲,傳來縫隙碎裂的聲音。

  帶血的利爪爪尖,永遠停在了少年人顫抖的喉嚨前一釐的距離,接著,被狠狠釘在了青石板上,劍尖刺入深有數寸。

  那少年嚇得幾乎尿了褲子,趴在地上兩腿顫顫,看見救命恩人過來,卻也記不得道謝了,反倒嚇得更加厲害,連滾帶爬跑了,連夜香都顧不上了。

  十六扒著李玄慈的脖子順溜了下來,沖著那少年的背影誒誒了幾聲,卻見他頭也不回往前跑,嘖了一聲,回頭看起被釘在地上的妖爪。

  她皺了下鼻子,難得有些氣餒,說道:「可惡,到嘴的鴨子也能飛了。」

  李玄慈卻揪著她頭上的團子,一個用力就將她擠眉弄眼地拉回了原地,看著她齜牙咧嘴的模樣,說起風涼話來:「怪誰?」

  十六絲毫不慌,眼睛一瞪,說道:「怪誰?怪妖怪可惡,怪那人笨蛋,怪夜香太臭!」

  反正不怪她。

  話這麼說,她卻到底有些不甘心。

  李玄慈看她這模樣,伸手彈了個腦蹦,揪著她軟乎乎的臉蛋讓她朝下看,說道:「行了,這死物也算盡了用處了。」

  只見月光下,被釘死在地上的妖爪,卻似還活著一般死命掙扎著,尖利的爪牙在青石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艱難地挪動著。

  最後耗盡了氣力,終於停了下來,徹底成了死物。

  而十六順著爪尖所指方向抬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正是大皇子府高懸的朱紅色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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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你是我的私心

  京城大亂,流言四起。

  在這樣的局勢下,不知是誰給皇帝出的主意,決定在這樣的關口上大宴權貴四方,邀的都是京中名望權貴,七相五公,名臣碩老,無一不應。

  眾人心裡明鏡一樣,皇帝這是想借宴請大肆宣揚神跡治癒之事,讓他們一干人在中間當個喇叭,將這事傳揚天下,好穩定如今脆得和油渣酥一樣的人心。

  李玄慈自然在受邀之列,倒不是皇帝想請,只是他身份在那,若是特意避開,倒有些掩耳盜鈴的心虛意思了,因此不請也得請。

  接到這個消息時,十六正撐著腮幫子往嘴裡扔杏脯干。

  見狀連忙三兩下胡亂嚼嚼就吞了進去,差點沒跟那細脖子鷺鷥吞王八一樣把自己噎死,連錘了好幾下胸口,才緩過神來,也顧不著喘勻口氣兒,就湊上去問。

  「你去不去?」

  李玄慈抬首抹了眼十六的狼狽樣子,睫羽微動,然後將信箋折了起來,如風吹林間雁過無痕,毫無所動地說道:「 不過又是場鬧劇罷了,這樣的笑話我自小就看夠了,有什麼意思。」

  說完起身便要走,卻被十六連忙捉住了穗子,圓溜溜的眼睛跟剛沾了露的葡萄一樣,見他看過來,小聲說道:「你看夠了,我可還沒看過呢,去嘛去嘛,我還指望著能抓個漏呢。」

  李玄慈沒有要理的意思,轉身便要走,卻感覺到腰間一緊,回身才瞧見她的肥爪子死死摁著他的腰帶,圓臉悄悄縮成了包子,大有他敢走就要叫他褲子落地的意思。

  可這人向來是個軟硬不吃,偶爾性子好時也只吃軟不吃硬的主。

  他連眉毛都沒抬,只是眼尾動了一瞬,濃密的羽睫如春燕點水般輕巧閃過,薄唇中吐出幾字。

  「你且試試?」

  十六不敢試。

  她只好能屈能伸地鬆開手,找補著用圓乎乎的肉手指拍拍他的腰帶,拂去根本不存在的塵埃。

  但十六如今摸慣了老虎尾巴,倒也有些辦法,抬起頭來用放輕了的聲音輕輕求著。

  「去嘛去嘛,去的話,我給你揉三日、不,五日的肩。」

  她手上功夫可是常年揉麵敲肉,那叫一個恰到好處,除了師父,還沒人有這個運氣在她手底下享受一回呢。

  什麼叫四兩撥千斤。

  她那放軟了的聲音,就和羽毛尖兒上最柔的絮一樣鑽進耳朵裡,生出全天下最輕軟的鉤子,勾著人骨頭縫都鬆了。

  李玄慈沒說話,只是輕輕垂下了目光,淺淺落在她拽著自己腰帶的手上,用眼神摩挲了一個來回。

  接著出手便擒了她的腕子,借著力氣將她整個人提了上來,囚入懷中,結結實實擁了滿身的溫香軟玉。

  十六那小小軟軟的胸脯,沒有一寸距離地抵著他,她只覺得壓得太緊了些,壓得內裡的一顆心都有些躁動。

  偏偏他還湊近了些。

  那雙裹著一抹淡琥珀色的眸子,就這樣鎖住了她,連呼吸都糾纏在了一起,十六甚至能瞧見陽光落在他濃黑的睫毛上炫起的一點隱秘斑斕。

  「為什麼想去,還是為了匡扶正義、斬妖除魔?」

  「所謂天下蒼生,在你眼中就這樣重要?」

  十六被困在他的目光裡,半晌才眨了眨眼,落水的小狗甩水珠一般甩了甩頭,才訥訥道:「自然重要的,師父從小就是這樣教的,書裡也是這麼寫的,我背了無數遍,牢記於心。」

  她前十六年的人生都是這樣過來的,有師父,有師兄弟,有後院養的雞鴨豬狗,每日背背書練練劍,最大的快樂是哪個師兄下山又帶了好吃的回來,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定考拳腳功夫又要墊底了。

  從來快快樂樂,萬事不驚。

  可如今有一個人,擒著十六的手腕,逼著她又陷進那比琥珀還要稠密的目光中,鎖著她,挽著她,教她睜了眼、開了心,直面他口中吐出的話。

  「你這顆心,當真半點偏私也無?」

  他眸子裡像暈開了墨,絲絲繞繞裹纏開來,添了抹濃黑,如滾了映著夜霾的露珠。

  十六開口便想答是,可話都抵到了牙尖上,卻滾了一滾,又咽了回去。

  李玄慈見她不答,羽睫慢慢落了下來,遮住了一點眸光,手上的勁鬆了,眼看就要從她的腕子上滑落下來。

  就在他垂下手的前一刻,指尖卻被一團軟乎乎的東西給勾住了。

  他低頭看,是十六輕輕捉了他,卻也不說話,只瞧著李玄慈,眸子和團泥丸一樣,濕潤得很,叫人看了也心軟。

  「師父自小養我長大,我得聽他的,如今我同你在一起,就更不能讓師父覺得我學壞了。」

  這話卻叫李玄慈心又硬了起來,抽了手就要走。

  「誒誒!」

  十六乾脆抱住了他的手臂,揪著袖袍不撒手,密密繡過的雲紋壓在臉頰上,有種微刺的感覺,可她卻抱得愈發狠了,與那雲紋幾乎廝磨起來。

  「我也想叫他知道,你,你也不是那麼壞的人。」

  這說的依然是半竅都不通的糊塗話,李玄慈向來是禮教倫常眼中過,月黑殺人手不抬的活閻王,哪裡不壞,處處都是壞的。

  可這心中存了大義的小道士,偏偏不知死活要來渡他。

  十六從來沒有私心。

  就算有,以前的私心,頂多是師父只給她一個人帶的點心、從師兄那借來抄的課業、藏在櫃子最深處的束胸。

  可如今十六的私心,卻是一個人。

  這個天底下聞之能止小兒夜啼的大壞人,成了她的私心。

  她雖還不十分懂,卻早已銘刻五感,牢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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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嫁妝

  李玄慈低頭看了眼十六,擁著他的衣袖,眼睛裡有隱約的熱意。

  自遇見了這個風吹不散、雨潑不進、火燒不滅的小道士,他才明白什麼叫嘆氣。

  鬆鬆不得,緊緊不了,有時恨不得在掌心捏碎叫她無法撩撥,有時又想藏進懷裡讓她再不經一點波瀾,幾起幾落,其中思緒,如細線纏繞心臟。

  這人伸了手,便抓住了虛空中那根線,叫他從此時時刻刻多了牽絆,再也當不了那個傲世輕物、扶搖青雲的玉面閻羅。

  「你師父若還是不讓呢?」他輕聲問著,也不說明不讓什麼。

  十六鼻子輕輕皺起來,顯見有些苦惱,說實話,李玄慈真不是一般的混帳,若師父執意不肯叫她近墨者黑,她只能、只能……

  她抬起頭來,望著李玄慈,沒有遲疑地說道:「那我就在師父耳朵跟前說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她並不想離李玄慈遠遠的,雖然他是個舉世無雙的壞蛋,可她也不想離這個壞蛋太遠。

  還不待李玄慈反應,十六又補了一句,「反正他比我還懶呢,頂多聽上個十來遍,也就懶得再管我了。」

  接著,她便看見本來眸色深沉的李玄慈,睫毛一閃,微微垂首,居然,居然笑了出來。

  還笑得不輕,連身體都在顫了。

  她簡直莫名其妙,笑什麼,她可是認真的,平日裡慣是一副人人都欠他兩吊錢的債主嘴臉,如今卻笑得顧眉不顧眼的,叫她恨不得惡從膽邊生,掄起一錘就敲他背上。

  可還沒等她鼓足惡膽,李玄慈先止了那抹笑,低頭看著她,眼裡有細碎的光,如同春日初融、陽光普照的水面。

  「算了,早知道你是個笨的。」

  十六剛要反駁,卻又聽見他低聲說道:「能說出這些,倒也不算我白費心血。」

  她簡直氣得打跌,什麼心血,這一路明明是自己能屈能伸、堅持不懈地感化他這個活煞,要費也是費的她的心血。

  可不待她反駁,李玄慈便無情地徹底抽走了袖子,伸手揪住她臉頰上的軟軟肉,狠狠捏了一把。

  接著便轉身走了,只留下十六在身後揉著被捏痛的腮幫子,臉上紅了些,活似糯米團子上點了能吃的胭脂,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羞的。

  揉了半天,她又放下手來,無比輕地嘆了口氣。

  十六並非全然無知無覺,只是自小親緣淡薄出身不明,叫她平生最懂三個字——不求緣,他倆無論地位性情志趣都天差地別,不過是機緣巧合綁在一起,聚如浮萍,散若參商,何必強求。

  她此刻與李玄慈行在同一條路上,不想叫師父覺得他是壞人,這是真。

  他日若際遇不同,要分道揚鑣,她也會快快活活地道聲再見,收拾上路,這也是真。

  畢竟下山之前,她只覺得山上的日子最好,下山之後,卻也常覺得從未有過的開心,所以往後真分開了,說不定也有別的好日子等著自己。

  這念頭在她心裡轉了一轉,就被丟到一邊了,有今日何必想明天,且行一日算一日唄。

  這樣想著,十六出了院門,與師兄撞了個正著,何沖朝她咧嘴一笑,道:「正找你呢,你還記得師父前年從東海帶來的夜明珠收在何處嗎,他自己也找不著了。」

  十六仔細回想了一下,才說道:「在玄機閣最左邊的大櫃子的中縫橫抽屜裡,外面有師父親封的封條,加了術印的。」

  又有些好奇,問道:「師父要找那個做什麼,那東西除了名貴,沒什麼作用,當不了法器的。」

  何沖卻沒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以「師父自有用處」為由搪塞了過去,十六倒乖,也沒多追問,只輕輕哦了一聲,轉過頭去望著院子裡兩隻交錯飛舞的蜻蜓,有些出神。

  瞧她沒多好奇,何沖拍拍胸口裡藏的密信,心裡暗舒了口氣,偷偷瞧了眼十六,想著師父給他的密信裡交代的話。

  師父讓他清點清點門中值錢的東西,給師妹做嫁妝,還給列了單子叫他自己掂量著辦。

  好家夥,看了那單子,何沖真是恨不能手起刀落也去做回女兒身,雖然知道這都是師父自己的私藏,可要這麼痛快地給出去,還真叫他平白跟著肉疼一把。

  他們一個想著明日如參商,一個想著後日嫁妹妹,一個心中惘然若失,一個肝上惴惴發疼,各想各的,啼笑皆非。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正是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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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好戲上演

  有了十六這番話,曲江園林的家宴上,自然就多了李玄慈的身影。

  旁邊除了護衛和裝作護衛的何沖,還緊跟了位個子不高的隨侍,自然是又將束胸翻了出來的十六。

  說是家宴,實則名臣碩老皆在席列,有出息的後生們也有不少。

  李玄慈輕掃了一眼,隨口譏道:「請了滿池的人精,還混了這麼些個不更世的少年新近,個個磨拳擦掌,等著靠一柄筆桿掙得頭角,皇帝的心思,還真是半分都不藏了。」

  他在大宴上都如此不避諱地直言陛下腹中之意,聽得一旁的何沖冷汗都從背心往外鑽,偏生十六倒像未察覺一樣,接著倒酒的掩飾,與李玄慈一來一回地耳語起來。

  「聖上剛復明就急著大辦家宴,是為了將自己受神跡恩庇的事情傳得越廣越好,越真越好,上面人有這個意思,下面人也有這個野心,自然一拍即合。」

  李玄慈往絲竹纏綿、錦繡翩飛的高台上輕眺了一眼,指尖把玩著十六斟滿了酒的玉杯,抬手飲了口酒。

  他帶著幾分冷凌凌的戲謔之意,說道:「特意挑了這地方,就是要所有人都能看見他,卻又都看不真切他,這樣曲意布置,想來如今怕也是和睜眼瞎沒什麼區別,才故弄玄虛。」

  曲江園林確實是宴席的好地方,靠人力生生挖了這麼大的池子,又引了活水進園子,在東邊建了欲飛的高閣,又在西面建了杏園,臨水而坐,高低錯落,別有一番意趣。

  而如今皇帝獨坐台上,其他人只能遙遙望著,互相都分落各方,顯然就是借此地勢,特意隔開些距離。

  十六眼睛尖,可惜不認人,往來逡巡了幾回,也只能囫圇個認個大概,忍不住借著寬袍大袖的掩飾,在李玄慈被玄色雲紋堪堪遮住的手背上,用指尖勾了一下,引得他半抬了眼瞧自己。

  她微微低垂下頭,連眼神都放得低了些,一副謙卑而不起眼的侍從模樣,嘴裡卻熱鬧得很。

  「你別光顧著喝,那酒看著就寡淡得很,有什麼意思,倒幫我認認,到底哪個是大皇子啊?」

  方才倒酒的時候,十六就順道兒聞了一鼻子,稀湯一樣,半點悠長綿勁的酒香都沒有,實在沒意思得很。

  李玄慈卻眼裡閃過一點懶洋洋的笑,舉手就要將自己飲了一半的酒杯送到她唇邊,絲毫不顧如今是個什麼場合,二人現在又是個什麼身份。

  好在十六如今捋老虎鬍鬚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剛一抬手就知道他想要做什麼,立刻裝作斟酒的樣子,恭恭敬敬地把他的手又給摁了回去。

  同時轉過身來,在眾人都瞧不見的地方,鼓圓了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

  李玄慈倒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閒適地往後靠了靠,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裡蕩著些酒意,眼尾飛了一點紅,看上去倒多了幾分浪蕩子的逍遙滋味。

  他隨手舉起一根筷子,沾了些酒,在桌面上隨意地劃了一道,指向了某個地方。

  十六順著望去,就在緊鄰著皇帝的高閣之下有一小亭,亭上燃著座座玲瓏的蓮花燈,影影綽綽地透出朦朧的光,夜風中微微飄揚的紗簾後,隱約能看見一個青年人的身影。

  大皇子竟然靠得這樣近,十六心中不免有些訝異。這也不怪她,畢竟當今在立儲一事上,從來都是把御下的權衡之術也用上了,眾臣也只能跟著變牆頭草,今日表彰這個,明日就恩賞那個,油滑得很。

  像今日這樣明晃晃的殊榮,實在是從未見過。要知道其他兩位皇子,都在隔了一段距離的小樓上,不像這小亭靠得這樣近。十六原先都還以為其是近身伺候之人隨侍的地方。

  她不免感嘆,看來大皇子近來頗得聖心之說並非空穴來風,今日家宴如此特殊,皇上卻沒有絲毫掩飾對於大皇子的寵愛。想來這久懸的東宮之位。今夜過後,怕是要有個分明了。

  宴席開始後,這種偏愛甚至變得更為赤裸了。

  李玄慈不無刻薄地說道:「皇帝還棋差一招,該再差一個畫師乘著小舟,悄悄地入了湖心,把他們倆畫下來,傳給在座的各位大臣鑑賞,再找個喝多貓尿的去提幾句酸詞,不就是現成的新二十四孝圖了,傳出去,也算一樁佳話。」

  他這嘴忒厲了些,但十六聽了也在心裡暗暗點頭。

  確實是太肉麻了些,成年父子間哪裡有這樣我嘗一口,便馬不停蹄送給你再嘗一口的。這哪是老皇帝和大兒子,簡直就是吃米糊的小娃娃和乳娘吧。

  或許是十六被膈應得不輕的表情有些明顯,李玄慈輕輕笑了下,轉眼看向月下的池水,眸子裡沒了熱乎氣兒,似乎被那冷霜一樣的霧氣侵了進來。

  他輕笑了聲,帶著不動聲色的放肆,放肆地釋放著惡意,如同殺夜前的修羅。

  「等著吧,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

  本章中對言官的描述,部分參考了李鴻章的發言。

  「言官制度,最足壞事。故前明之亡,即亡於言官。此輩皆少年新進,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但隨便尋個題目,信口開河,暢發一篇議論,藉此以露頭角;而國家大事,已為之阻撓不少。當此等艱難盤錯之際,動輒得咎,當事者本不敢輕言建樹;但責任所在,勢不能安坐待斃。苦心孤詣始尋得一條線路,稍有幾分希望,千盤百折,甫將集事,言者乃認為得間,則群起而訌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納。往往半途中梗,勢必至於一事不辦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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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0:32: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八章 黃泉路

  明月夜,清風前,君臣盡歡,好不快活。

  台上還在父慈子孝,台下群臣心領意會。不時有人借著酒意祝禱,一祝萬歲洪福齊天,二賀天家式好之情,三願萬民六合時邕,說罷連飲三杯,宴席也越飲越熱。

  正當此時,明月將細碎的銀光灑落在波光蕩漾的池面上,一支載滿了蓮花的小舟,打著一盞橘黃的小燈劃入了湖面中心,將波光跳躍的水面劃出一道婉約的痕跡。

  有清甜的歌聲從水面上傳來,十六側耳仔細聽著,這是首民間小調,詞調都質樸得與這盛大的宴席格格不入,唱的是在家的孩子,想念著出門已久的父親,盼著父親帶些泥娃娃回來。

  「瑞兒,這可是你安排的?」高閣傳來一個有些虛弱卻聽得出十分高興的聲音。

  只見旁邊小亭裡一青年男子站了起來,朝著高閣微微一躬,恭敬地回答道:「是,父皇。這首歌正是我南下時在沿途偶然聽到的,與當時心境十分契合,因此便請了擅長民間小調的藝人回來,讓父皇在京中也能品一品民間風情。」

  十六暗暗嘖了一聲,這可真是一脈相承的會作戲,也真是夠厲害的,夏天早已過去,還能找著這麼多新鮮荷花,怕是為了今日準備良久。

  何況已經是這般大的男兒了,卻不惜自比為在家中想念父親的小娃娃,來勾起皇帝的舐犢之情。一個個的,可真是人精啊!

  說到這裡,十六又瞄了眼其他兩位皇子。只見向來和睦如春風的二皇子,如今依然不動如山,臉上有著恰到好處的歡喜,彷彿真的十分樂見長兄與父親之間的修睦。

  另一旁的三皇子,可能因為是武將出身,到底不會遮掩一些,輕輕瞟了一眼湖中心的小舟,便移開了目光,不去看台上的父子戲,也不看台下群臣的暗流湧動。

  十六看了一會兒,悄悄轉向李玄慈,邊斟酒邊不動嘴皮子地問:「你說的好戲,到底什麼時候上演,如今這齣戲,可把我噁心壞了。再看下去,昨晚吃的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

  他輕聲笑了下,借著十六斟酒靠近時,悄無聲息地讓指尖從她握著酒杯的手背無比輕地劃了過去,只留下一點若有似無的熱,讓她不自覺抖了一下,差點灑了出來,卻被李玄慈穩穩當當地接住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才笑著對她說,「既然你等急了,那就開始吧。」

  十六還在納悶,李玄慈卻拈了一片不知從哪裡飛下來的葉子,在手中輕輕一折,指甲從折痕處劃過,將它固定成鋒利的形狀,捏在兩指指縫間,灌注內力,接著如閃電出手,那片細小尖銳的葉刀就帶著風勢飛了出去。

  她連忙看了過去,才將將看到葉刀飛向湖中心的小船,悄無聲息地劃破了小船側面的船上一朵低垂向水面的蓮蓬,從裡面傾瀉出如夜嵐一樣的粉霧,瞬間就落進了水中。

  除了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一幕。

  然而,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接下來的一幕。只見水底開始咕咚咕咚地冒出一個個氣泡,彷彿有岩漿要從地底湧出。

  那些水泡一路上揚,在湖面上炸裂,如同魚張開口一樣,發出詭異的聲響。

  接著,如同箭勢從蓄勢待發的弓中射出。水面波瀾越來越大,水流暗湧之聲,彷彿萬箭齊發,烈烈向前,叫人無法忽視的的風暴正在水底下醞釀。

  如此明顯的異樣,終於叫靠近水面的眾人察覺了,開始還只是狐疑的聲音暗暗議論,畢竟是皇家宴席,不敢造次。

  守在一旁的侍衛也察覺了騷動,其中領頭的立刻提了烏金長槍靠近水面,聚精會神地守著。

  在這片騷亂中,一個極大的水泡,眼看就要從底下冒出來。那個侍衛暗暗提起了長槍,出手如電,在水泡冒出的瞬間,只聽嘩啦一聲,烏金尖頭破開水波,帶著千軍千鈞之勢刺了進去。

  水花四濺,然而那柄烏金槍卻詭異地被水流吞了進去,並沒有傳來什麼東西被刺中的聲音。

  水面詭異地平靜了下來,一瞬間,所有的動靜都消失了。

  那侍衛顯然有些意外,要知道禁軍中的好手,便是天上的大雁也能在馬上射中,讓他直覺地凝神望向水面,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就在此時,水中突然起了暗流,攪開了暗色的水面。突然,在所有人都未及反應的瞬間,一柄烏金槍,帶著彷彿從地獄而來的寒意,破開暗流的漩渦,從中心刺了出來。

  它刺得如此之快,連濺起的水珠都成了凌厲的飛刀,只見一尺寒光耀過夜空,以非人之速朝一方向刺去。

  而這一方向,正是大皇子所在之地。

  眾人反應不及,只能眼睜睜瞧著那烏金槍就要奪了大皇子的性命。

  那槍卻自空中突然無端端歪了一下,彷彿被什麼虛空中的力量影響了軌跡一樣,只聽錚的一聲,寒槍釘在了亭子的立柱上,離大皇子不過幾寸之距。

  別人不知道,十六卻看見這是李玄慈的手筆。他照樣捏了片葉子,折了葉刀飛去,撞上了烏金槍,才改變了軌跡。

  看著十六望過去的目光,李玄慈翹了下唇角說道:「不過剛上了開胃菜而已,怎能喧賓奪主,壞了這齣戲。」

  果然,還沒等大皇子鬆口氣,更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

  只聽嘩啦數聲,從水中竟然破出幾個非人非鬼的怪物,全身燃著幽藍色的火焰,形狀似犬如狼,渾身亂毛聳立,每縷毛都是由藍光組成的。

  更為恐怖的是它們都有著奇怪的爪牙,如鐵似鋼,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鋒芒。

  此時恰好月光大盛,這群怪物彷彿受到感召一樣,仰天哮了一番,那種如同沙礫磨過帶著血腥的叫聲此起彼伏,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眾人盡管都是朝中閣老大臣、皇親國戚,卻也忍不住潰逃開來,翻盤的翻盤,掀桌的掀桌,一個個屁股尿流,再沒了風度。

  然而這群怪物卻突然停下了叫聲,彷彿是嗅到了什麼味道一般。一雙雙幽藍色的眼珠子齊刷刷地朝一個方向望去。還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它們便在水面上飛馳而去,如同實體一般,揮舞著可怖的爪牙,朝大皇子撲去。

  這回李玄慈似乎沒了救人的興致,反而抱著手臂在一旁看著,眼裡還多了些玩味,好像高高在上的主人,漫不經心地揮揮手,餓了許久的貓就將老鼠嚇得滿籠子亂竄。

  倒是大皇子的貼身侍衛終於反應了過來,只聽一陣鏗鏘之聲,拔劍護在主人身旁。

  但那些怪物哪裡是靠凡人的力量就能夠阻止的。它們絲毫不懼,幾個屏息之間便一躍到了亭子,獰笑著露出了獠牙,彷彿對即將到來的鮮血盛宴十分興奮。

  護衛看著這些怪物,硬著頭皮先發制人,揮著刀刃,朝著怪物劈去。

  然而還未等他的刀落下,怪物就伸出了利爪,只看月下一道寒光閃過,接著,無數血花在空中綻放,鮮紅的血珠飛濺開來,落在水面上,無聲無息被吞沒了。

  眾人驚嘩,隔著半個池子都能瞧見那侍衛的頭顱,是如何被那利爪整個撕開。

  血肉暴露在月光之下,鮮紅的戾色被鍍了一層夜霜,血腥氣將原先的荷花清香都遮住了。

  那怪物的利爪像是十分熟練一般。從中破開了那侍衛的肚子,爪子從皮肉鑽了進去,一把便將心肝掏了出來,剖開的口子越來越大,連腸子都流了一地。

  剩下的怪物聞到血腥氣,變得更加興奮躁動起來,湧了上來抓住那侍衛殘缺的身體啃咬起來。兩隻怪物甚至像游戲一般扯住他的手臂,鋒利的爪子往兩邊一拉扯,他整個身軀從中間深深撕裂開來,瞬間變只剩下殘肢斷臂了。

  這一下本來在天威壓制之下埋藏的恐懼終於蔓延開來,不知是先從哪個角落傳來崩潰一樣的叫聲,帶著深深的恐懼,尖厲得幾乎不像人聲,「天狗,天狗吃人啦!」

  可怪物掏了心肝頭顱之後,卻並沒有吃掉,反而抓住那幾團血糊糊的肉塊,朝正中央的大皇子爬去。

  大皇子早已被嚇傻了,臉上甚至還濺了噴出來的血珠子。見這些怪物朝自己爬來,更是嚇得丟了魂一樣。

  刺鼻的血腥氣在這不大的亭子中漫溢開來。流出的血甚至從縫隙間溢了出去,往下流入水中,整個亭子好像浮在血海上一樣。

  「快,來人,去救瑞兒!」皇帝帶著喘息命令道,聲音裡有明顯的痛苦與擔憂。然而這過於可怖的情形卻叫所有人都禁不住慢下了腳步。

  奇怪的是,這些怪物卻似乎並沒有傷害大皇子的意思。反而是將心肝頭顱都擺在了他的面前。接著乖順地伏了下去,如同等待主人誇獎的獵犬一般。

  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月亮悄悄地從方才短暫遮蔽了它的烏雲間又露了出來,寒涼的月色重新照在水面上。只聽噗的一聲,那群可怕的妖怪竟然突然燃燒起來,不多久就全部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個帶著血的利爪,還擺在大皇子的面前。

  出了這樣的變故,宴席自然也進行不下去了。然而等到眾人稍稍冷靜之後,方才可怖之象短暫壓抑住的一些竊竊私語,開始在驚魂未定的眾人間傳了開來。

  那句誅心的流言,影影綽綽地出現在了大家遮掩著低語的口中。

  「遣棖棖,取心肝,祀天狗,平上亂。」

  這本來是流言,可今夜朝中重臣權貴親眼見了棖棖取人心肝,還獻祭於大皇子面前,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皇帝為平息流言、示寵於眾人前的這場宴席,反成了大皇子的催命符、黃泉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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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18 00:32: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心軟

  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別說吃席,不少人怕是都得趕緊回家換條褲子了。

  正好此時混亂異常,十六便趁著兵荒馬亂,大膽地張望著皇子那邊的情況。只見皇上似乎是被這番景象刺激得不輕,原本今日到底還能勉強支撐與臣下同樂,如今卻只能在侍從的攙扶下,才不至於昏倒過去。

  十六眼力好,還能隱約看見皇帝龍袍的寬袖遮掩下,手指都在微微地抖。

  皇帝尚且如此,被濺了一臉血的大皇子就更不用提了,他整個人都坐在血泊當中,身上的金龍妝花緞袍也未能倖免。

  那血污也沾染得十分巧,恰遮住了左肩上龍紋的眼睛,讓這些本來栩栩如生、幾欲飛天的龍,終還是成了盲龍。

  「不上台面的東西,就算穿了龍紋玄衣,內裡也還是狗肉包子。」李玄慈睨著好生狼狽的大皇子和氣弱的老皇帝,說出的話都和刀子一樣。

  隨機眼神又朝著旁邊稍一流連,那種冰冷的笑意便更甚了。

  「好一個天家骨肉。」

  他眼中含著諷刺,只說了這一句便不再開口。

  十六朝著那邊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李玄慈的意思。大哥遭殃,老父病弱,剩下兩個皇子反而眉梢眼角都比之前透著輕快,只不過為了場面好看,勉強裝出一副悲痛的樣子,可惜連臉上的那幅面具似乎不甚牢靠。

  她十分中肯地評價,「就是我養的雞被黃大仙叼了,心中的悲痛也比他倆真切。」

  李玄慈被這傻話逗得笑了一下,朝著她一臉輕鬆地說道:「你丟了雞,那是真的肉痛,而且越回想起雞腿的滋味,就越可惜。但他們瞧見這一幕,怕是正好覺得機會來了,正準備磨拳擦踵,吃個滿嘴油光。」

  「不過方才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你大概是把回生粉藏在了那蓮蓬裡面,可是那些妖爪是怎麼運進來的,這裡戒備森嚴,那東西可不是人畜無害的小白兔,抱在懷裡就能夾帶進來。」十六壓低了聲音問道。

  旁邊的何沖緊閉著嘴,從牙縫裡擠出來焦急而低促的聲音,「兩位祖宗可消停些吧,這裡還是人家的地盤,有什麼話,出去再說,小心功虧一簣。」

  然而對李玄慈來說,似乎從來沒有一件事情叫做收斂。

  他挑眉瞧了下擠眉弄眼的何沖,偏偏就用極放鬆的口吻,如談論今夜星辰幾點一般的口吻,用筷子點了點面前如今已恢復平靜的湖水。

  「這池子是靠人挖出來的,底下並沒有活水,所以都得從外面引水進來。自從皇帝病了,也閒置了好一段時間,如今要重新啟用。自然要給這池子換一換水。」

  烏木筷子從水面往遠處暗流湧動的方向一指,十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就是借著水流的力量將東西給沖進來的,但轉念一想,十六又覺得有些奇怪。

  「這東西可不是落葉,入水直接就沉底了。就算水流湍急,也不至於能沖這麼遠。」

  「所以每個妖爪上都繫了細繩,要送進來的從來都只是幾根線而已,至於之後只需在灑掃的下人裡插一個人,這些東西就能順理成章被拉進來了。」

  十六朝向師兄說道:「回生粉是你給他的吧,為何要瞞著我?何況回生粉會讓屍體短暫恢復生前的狀態,並且只會為生前最深的執念所驅動,你們是怎麼保證那些妖怪會獻祭活人心肝於大皇子面前?」

  說罷,十六眼睛轉了轉,靈台一片清明,答案浮現胸中,看向李玄慈。

  「那侍衛也是你安排的。」

  「不錯,如今你倒了解我心思。」李玄慈輕挑了下唇。

  十六卻搖搖頭說道:「你雖然平日裡蕩然肆志,可做事卻從來嚴絲合縫。只要是你想做的,就不會有一絲的缺漏,而今夜關鍵便是那個被取心肝的活人,這樣的關鍵你是不會放任在自己無法控制的人身上的,因此他必須是你的人,也只能是你的人。」

  李玄慈的眼神望了過來,月亮在水中投下碎影,而波光在他眸中蕩出微瀾。

  「一半一半吧。」他沒多解釋。

  十六卻暗暗低下了頭。彷彿發問,又彷彿自言自語,「你們不告訴我,是怕我心軟壞了大事嗎?」

  李玄慈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問道:「若你知道,你會心軟嗎?」

  會害怕我嗎,會厭惡我嗎,會逃離嗎?

  可這些話他全部沒有說出口。

  方才鮮血流滿了整個亭子的景象好像還在眼前,十六甩了甩頭,彷彿要甩掉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血珠。

  等再開口時,聲音已經變得堅定。

  「我不會。」

  「滿城民怨,人心惶惶,幾乎三四日就有人為此喪命,我還沒有矯情到為了一個人的性命,就不拿滿城的人命當命的地步。」

  李玄慈深深地看著十六,似乎這番逼問就是為了引出她這句回答。

  即便到了今天,即便已試探過數次,他依然需要確認,眼前的十六,是一個見過全部的他、卻仍然不會離開的人。

  兩人目光交匯,如同在暗處生長出來的藤蔓,寸寸勾纏,連往下深扎的根都糾結在一起,無法分開,也無法逃離。

  此時,何沖有些不識趣地打斷了二人幽微卻又曖昧的目光,生生插了進來,說道:「不是,那啥,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告訴你,不過十六你這修行可有些懈怠,你沒有發現那不是活人,是我做的血傀儡嗎?」

  看著十六瞪圓的眼睛,何沖便知道她是真沒發現,不禁在心中為自己精湛的技藝暗暗得意了一下。

  接著解釋起來,「場上這麼多人,要是直接往皇帝那去了,那戲還怎麼唱下去啊。而且我拿那妖爪試過,發現它對鮮血感應最深,因此就做了這血傀儡,使了障目術扮作大皇子的侍衛安插了進去。」

  十六不禁反省,自己真是關心則亂當局者迷,連這樣熟悉的術法都沒有認出來,忍不住狠敲了自己腦瓜子一下。

  可這一下子卻也幫把她敲清醒了。

  師兄這樣做是對的,可是李玄慈為什麼不告訴她呢?

  她有些愣地望向李玄慈,目光輕撫過他的眉眼,那麼漂亮,看一眼,就像品過埋了多年的冷梅酒,叫人心底發熱,卻又永遠帶著股冷凌的戾氣,彷彿連脊骨都做了劍,隨時潛伏著等待嗜血。

  這樣一個人,從來想殺便殺,想做便做,就算對這天下之主也未曾有過半分屈膝折顏,卻為了這點不堪為外人道的心思,曲意安排,來試探她的底線。

  看那底線,是否容得了他。

  十六號忽然覺得,自己養在山上的兔子不知怎麼憑空跑到了她懷裡,朝她心口踹了一腳,叫她有些氣,有些酸,還有些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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