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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凰
「你可否願意就這樣一直下去,沒有煩惱,永遠快活?」
彼時彼刻與此時此刻,在不同的時空中交錯在了一起,二人的瞳孔忽然像被夜霧吞了光,陷入一片迷鈍,分明不想理會,靈魂卻像被繫上了風箏線,拉扯著抽離出身體,浮在半空,看著自己的身體失去控制。
他們就這樣看著自己那無比熟悉的面孔,慢慢張開嘴。
也沒什麼不好,這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就這樣快活地過下去,沒有煩惱與憂愁,沒有任何打擾,沒有意外,也沒有痛苦,快樂是浮在身邊的霧,隨時將人包裹起來,平靜又安心,像是沉進熱水裡,把骨頭都泡鬆軟,提不起勁兒來,只想沉下去。
「願意」兩個字就在舌下,咬在齒間,立刻就要說出來了。
然而就在此時,二人懷中的泥娃娃忽然發燙,能烙進皮肉裡,如同抱了塊融化的金子,熱得叫人忍不住尖叫。
那比金子還熱的泥娃娃,忽然崩裂開來,一股金色鑽進兩人的胸膛,立刻就有種極痛的感覺順著皮肉骨血往裡爬,痛感布滿每一寸身體,卻也讓魂魄重新歸位。
帶著靈魂活著,本身就是痛苦的事,入嬰兒落地,哇哇哭啼,活著便會痛苦,在痛苦中學會快樂。
二人的眸子同時有了光,同時說道。
「不願意。」
「還有人等著我呢。」
誰都沒有發現,兩人的手腕上,有一隱隱紅光轉瞬即逝,消失不見。
幻境外。
鸞一邊的赤色瞳孔中的萬花象,忽然如鏡子破碎,出現片片裂紋,最後赤光徹底消散,她痛呼一聲,捂住那邊眼睛,從指縫裡流出鮮血來。
而十六與李玄慈,也在此刻恢復了神智,身上的符紋漸漸消失,十六看不見,卻終於能感受到李玄慈的氣息,於旁人不過一瞬,於他們卻是幾年的分離,黃粱一夢,人生若寄。
「好久不見。」李玄慈摟住她,笑著說了聲。
「我現在也瞧不見呢。」十六嘴裡說著喪氣話,臉上卻是快意輕鬆。
可眾人還來不及欣喜,又有變故發生了。
鸞捂著的指縫裡流出鮮血來,語氣也變得森然,彷彿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本想仁慈些,讓你們在美夢中悄無聲息地獻祭,既然如此,那便清醒著死去吧。」
隨即,她以指沾血,在自己周身畫出繁復的圖咒,拈花念訣,而隨著她的動作,整片大地開始震顫,落石紛紛,砸在眾人周圍。
鸞的身體中現出耀眼的赤光,她五指合攏,就這樣硬生生破入自己腹中,掏出一顆奪目的紅丹來。
「凰,你睡得夠久了,甦醒吧,重新活過來吧,我已經無法再繼續等待了。」
她一目還流著血,卻在眼中呈現出極為瘋狂的貪婪,赤光有如鞭子,將二人裹在其中,越纏越深。
正在此時,李玄慈卻發出令人驚訝的一問。
「我母親與你有什麼干係?」
沒想到,這樣一句無頭無尾的話,竟真的叫鸞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緩緩看向李玄慈,眼中滿是柔情,只是一隻眼睛仍然在流著血,赤紅將她半邊絕色容顏添了污,配上她那沉醉的表情,顯得更加詭異。
「你認出來了嗎?她是不是生得很美,是這世上最美的人。」
她的聲音輕了下來,帶著些繾綣和朦朧,彷彿透著李玄慈的面容,在看著自己已失去的最美好的記憶。
李玄慈看向她,神情有些復雜,「幻境中那對女童子,其中一人,與我母親的畫像頗為神似,現在想想,大概就是我母親少時的樣子。」
「另一個,想必就是你吧。」
十六回過神來,說道:「幻境由心而生,你瞳孔中的幻境,更是你所思所想,你將我們設計到這般地步,究竟是為了什麼?」
鸞的目光始終鎖著李玄慈,彷彿剛剛從美夢中醒來的少女一般,連聲音變得輕了起來。
「你的母親叫凰,我叫鸞,我們是鳳鳥一族的神樹中同時結下的兩顆果子。」
「鳳鳥一族,歷來的使命就是守護著神樹。」
「上古時期,天帝之女,名喚魃,助黃帝斬殺蚩尤,卻也因此失了神力,難回天上,只能留居人間,可魃所經之處,都成了乾旱之地,因此被人們驅逐,只能居於赤水以北。」
「神本是人的念頭祝禱而生,當人們多怨恨女魃之後,祝禱之念成了詛咒,女魃因此被混淆干擾,生出扭曲的妖心。魃察覺後,趁著神智未失,將自己的神格抽出,化為神丹,埋於丹穴山,自上長出神樹。又將自己的妖心,化為妖丹,投射天地四方,妖丹碎成無數顆粒,附於萬物生靈之上,從此,萬物皆可修為精怪。」
「神樹每百年而結果,果實落地後成人形,是鳳鳥族的聖女,代代與黃帝後人聯姻,嫁入皇室,所誕下的也只會是女子,有號令萬妖之力,護人妖兩界和平。」
「而我與你母親,就是這一代的聖女。」
「只是你母親生而為赤瞳,是為真神像,而我生而為黑瞳,是為偽神。」
李玄慈深深看著她,揣度著她話中真假,然而從其近乎癲狂的神色來看,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倒並非作假。
唐元有些驚疑,說道:「真偽神相同時現世,是大吉也是大凶之兆。」
鸞看向他,目光中多了一絲嘲諷,「是啊,大凶。鳳鳥一族一直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女魃在分離神格之時,混入了一絲妖心,落進神丹中,遲早有一日都會萌生出來,而那日,便是大災來臨之時。」
「因此,鳳鳥一族幾乎立刻想將我格殺,可他們不敢承受弒神之罪,因此抽了我半身神力,丟入萬妖之境,指望那些妖怪替他們除掉我。」
何沖等小輩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看向師父,唐元沉下聲音,說道:「萬妖之境,是惡鬼獰怪放逐之地,自上古起,有為惡作怪而無法就地斬殺或煉化的,便會放逐到萬妖之境,數百年下來,那裡幾乎成了修羅地獄,有進難出,因此如今也很少有人知道了。」
鸞輕輕嗤笑了聲,說道:「可惜神鳥生來便有神格,即便我只是偽神,又被剝了一半神力,卻仍然沒被那些妖怪殺死。那時,我過得艱難極了,幾次身陷險境,最凶險的一次,幾乎丟了命,只差最後一擊,卻被救了。」
「救我的就是你的母親,凰。」
「萬妖之地,荒極詭絕,千里不毛,眾妖食子啖母,朝不保夕,是沒有一絲光亮的地方。」
「可凰,就是唯一的光。」
「她常常悄悄地來,保護我,教我術法,讓我自保,同我講世間的道理,我雖不是很明白,可為了她,我都願意學。」
「再後來,鳳鳥一族發現她偷偷到萬妖之地來,怕釀成大禍,終於決定要斬殺我。可她卻悄悄先斬後奏,將自己的真神神格分了一半給我,同他們說不能再謀害於我,否則就是蔑殺真神,長老們無奈,只好接納了我。」
「從那以後,我們便都是一眼赤瞳、一眼黑瞳,神格共存。」
十六聽到這裡,心中感慨,不禁說了句,「那時她救了你,如今你藏在神丹裡養著、千方百計要復活的,也是她吧。」
「既然這樣好,好到命運共存,又怎麼會弄到這樣的地步?」
鸞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彷彿是要透過血肉看到神丹裡那藏著的故人,彷彿自言自語一般。
「是啊,怎麼就到了這地步。」
隨即語氣從夢幻驟然變得清醒而怨恨,繼續說道:「若不是這該死的命,不是這該死的皇室,怎麼會弄到這樣!」
「歷代聖女都有使命,到了年歲,我們如約要嫁入皇室,不過,此前從未有過神樹同時結下兩枚果實的先例,因此,我們便分別嫁了兩位皇子。」
「起初,我以為能夠這樣在深宮中同凰一起到老到死,便覺得一切都很好。」
「可是,她偏偏、偏偏懷了你。」
鸞的眼睛投向李玄慈,裡面滿是怨毒。
「本來孕育子嗣也是我們的宿命,可你父親,他根本不是真龍血脈!」
李玄慈的眸子一緊,其他人也為這樣的消息所驚,唐元是所有人中最鎮定的,開口道:「先太子為先皇后所出,乃正本大統,天下所望,何必將髒水潑到他身上。」
「我潑髒水?這髒水是老皇帝自己親手潑上的。」
「太子母親出自民間,早已嫁人,但機緣巧合救了落入險境的老皇帝,便被強行換了身份,帶入皇宮,最後一路扶上皇后之位。可她入宮之時,已有了身孕。老皇帝心知肚明,可執念太過,認了那孩子做自己的子嗣,只求能換得那女子的一番心意。然而,那女子入宮不過短短五年,便鬱鬱而終,只留下那個孩子,被先帝立為太子。」
「我無意從被藏起來的皇后遺書中得知此事,他明知太子非真龍血脈,還執意為他迎娶有真神之相的凰,為的就是要護住他那半路兒子,憑什麼,憑什麼,他和他的便宜太子加起來也比不過凰的半根手指,卻叫凰被他們連累,那時起,我就恨毒了天家。」
「可最叫我恨的是,當我勸凰離宮時,才得知她竟有了身孕。」
李玄慈面色未變,然而只有十六知道,他垂在袖邊的手指有極輕微的顫抖。
她一把握住,將李玄慈的手指握在自己溫暖的掌心,向來都是李玄慈護著她,如今也該她護一回李玄慈了。
十六往前邁了一步,說道:「稚子無辜,何況是你如此心愛之人的孩子,你恨先帝,恨太子,卻不該恨那孩子,大不了一起出走撫育,就當你倆都沒男人不就行了。」
可鸞卻淒笑了聲,再開口,有藏不住的苦楚與諷刺,「稚子無辜?無辜的只有她一個罷了。」
「女魃自上古時期便為天下、為黃帝大戰蚩尤,我們是女魃神丹所化之神樹所誕,生來便要守護黃帝後人,掌百妖,維護平衡,若與不是真龍血脈的人有了子嗣,待誕下孩子之日,神格就會反噬,母體不多時就會魂消魄散,再不入輪迴。」
「我勸她,求她,都沒有用,我乾脆設計殺了太子。」
十六明顯感覺到李玄慈的指尖又顫了下,她忍不住心中湧起一股酸楚,原來天生天長、從來無情的李玄慈,也不是生來就願意如此的,若能有父母疼愛,誰又真的天生要做那無牽無掛的自在人呢。
「有用嗎,若是有用,此刻你大概也不會在這裡了。」十六的聲音裡沒有憤怒,只有一點悲傷。
「確實沒用,直到我設計殺了太子,做得天衣無縫。可看到她悲痛欲絕的樣子,才知道她竟是真的愛上了這麼個凡人,即便那凡人死了,她都不肯走,反而更加絕決。」
「你不過是個未出世的胎兒,不知樣貌,也未留過片語,她懷你不過短短數月,怎麼抵得上我們相依為命那麼久的日子,怎麼能抵得上我們以後要相扶著度過的下半輩子,怎麼抵得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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