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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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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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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龍脈

  幾人追趕之間,就從極窄的地道入了極寬敞的山洞,說是山洞,瞧著卻有些不尋常,內裡幽暗,瘦石嶙峋,細石柱上下相連,不時有大塊岩石低垂,彷彿積雨雲倒懸,不時又如同海浪相連、波濤相湧一般堆積著,時窄時寬時高時低,非常難行走。

  而最奇的是,四周不時落了些積泉,此處明明無風,卻有波瀾微湧,且所有潭水都朝著一個方向、按照同樣的韻律輕輕飄湧,此處極難走,地勢高低起伏,然而望之卻似乎無邊,彷彿有人在這地下憑空劈了個極寬的顛倒天地。

  唐方進了這裡有如神助,三兩下便繞得沒了蹤影,何沖有些氣喘,心中頗有些著急,好容易逼到這裡,卻偏偏丟了痕跡,不免有些心焦,然而唐元卻抬手止住,噓了一聲,安靜地聽了一會兒,才說:「這裡不尋常。」

  他伸手掐算幾下,神色變得更為嚴肅,然後取出探靈符點燃,瞬間燃起極高極明亮的火焰,探靈符不過一息就燒得粉碎,而唐元則借著這一瞬之強光,將四周起伏盡收眼底。

  唐元往四周開始摸索,一張張的探靈符眼都不眨就全部燃掉,看得何沖心疼極了,這可是師門裡探靈尋氣、勘察風水的寶符,平日裡輕易捨不得用,師父就算手再闊,也沒有把探靈符當火折子用的道理吧。

  「師父,我這有火折……」何沖心痛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十六拽住了。

  「咱們師父還用我們教嗎,他自有分寸,咱們就乖乖等著,論道行,咱倆捆一起給師父別褲腰帶都嫌輕。」十六話說得有些粗俗,道理卻明白。

  何沖自然也知道,只能忍著肉痛看師父不停燒探靈符。

  光是燃符還不夠,唐元還在劍上貼了通天目符,燃符後起勢御劍,銀光四現,劍尖不斷撞向石壁,鏗鏘之聲連綿不斷,唐元側耳細聽,眉目間滿是凝思。

  接著俯身從潭水中取了一抹,進舌尖細嘗,又伸手入水中,細細感受著水流的方向和潮湧的脈絡。

  再拿了羅盤,按八卦四正四隅算五行相生相剋,直忙活了許久,一句話都沒說。

  等好容易直起身來,何沖早就按捺不住了,壯著膽子開口問:「師父,究竟有什麼奇怪的,讓您也如此謹慎?」

  唐元嘆了口氣,望著黑不見底的潭水,說道:「祖師爺曾傳過一道門內秘辛,非掌教不可知,但多年前我師父有次筋脈逆行、凶險非常,身邊只有我們兩個小弟子在,便交代了我們。」

  「前朝時,有一皇帝因擔心天下有其他人借龍脈興起,危及皇權,便派了能人異士,搜羅天下龍脈,盡斬之,各地龍脈遂絕,而本朝太宗皇帝起勢,則是仰賴發現了一處隱龍的龍脈。這隱龍常人不得見,輕易不可尋,非機緣巧合、造化所致,絕難發現,而太宗也是得了非常因緣,才有此際遇,而本門師祖為此出過力,所以才知曉其中秘密。」

  十六聽完,有些預感沖上心頭,稍長大了嘴,小心推測道:「師父,你不會是說,這裡……就這裡就是……」

  唐元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恐怕就是這裡了。」

  「當日我師父雖透露一二,然因著我們年紀小、序齒也後,所以終歸說得不明白,可我觀此處靈氣充沛非常,我平生未見,方才我依地勢,覓龍、察砂、觀水、取向,均有符合,如今只差尋到內氣萌生,外氣成型的龍脈要穴。」

  何沖有些愣了,開口都有些結巴:「可、可哪裡有在地下的龍脈啊?」

  「正因在地下,所以才躲過了前朝的斬龍脈,此處奇就奇在它是整個倒過來的,以往龍脈,多是聚地成山,傍水為依,可這裡地勢起伏卻完全是顛倒的,以頂為山,以底為水,奇特非常。」

  倆徒弟雖然依舊覺得離奇,然而師父的話他們都是信的。

  「都掘到龍脈來了,所求必不會小。」李玄慈話語平靜,彷彿此刻掘得並非他自家的龍脈。

  唐元瞧了他一眼,倒帶了些欣賞,繼續說道:「我方才想,就算有鼠群相助,可要找著這龍脈,卻不是靠畜生幫忙就能做到的,能知曉此地之人,必然和皇家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麼一說,十六腦筋轉了起來,牽扯到龍脈,這事聽著怎麼想怎麼和奪權有關,她掰起手指頭來,「大皇子出京,二皇子身死,三皇子自個兒才剛被救出來……」

  聽著哪個都不像,不過,十六又說道:「其實,我一直覺得三皇子有些蹊蹺。」

  何沖來了興趣,問道:「怎麼說?」

  十六道:「你還記得,那日他從地道裡出來,不過一夜的功夫,第二天我再見他時,身上已聞不到半分陰幽濕冷之氣,我當時有些奇怪,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恐怕沒有這樣簡單。」

  「不止。」李玄慈補了一句,見十六聽著聲音望了過來,捏了捏她指尖,才說道:「那日在地道裡,他說自被關後與外人並無多少接觸,可我說起老二已死,他卻半點沒有反應,我就知道他撒了謊。」

  十六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摸索著伸手掐了把李玄慈的腰,他瞧見了,下意識抬手要擋,最後又放下了,任她掐了個痛快。

  「你這麼早就埋了鉤子,卻不告訴我們,什麼都自個兒藏肚子裡,也不怕撐著你了。」十六話說得不客氣,手上更不客氣,李玄慈卻只就這樣瞧著她,任她掐,面上無情,眼中有笑,眼尾湧了一點輕如點水的笑紋。

  何沖都快被酸出鼻涕泡了,不再看這倆人,直接對唐元說道:「師父,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這龍脈非比尋常,天地顛倒,萬物逆行,不可妄為妄動。」唐元說完,「他們借著地陷,帶了那麼多人進來,剛才我借著通天目看過一遍,卻連一個活人的蹤影都不見,總不可能全部藏得這麼好。」

  「師父,你方才說,這是這裡是天地顛倒的隱龍龍脈,對嗎?」十六忽然說話,手舉在半空,撫著洞中吹過的隱隱流風,然後握掌,讓風從指縫漏過。

  「嗯,你發現什麼了?」

  「剛才這風,並不是這個方向吹的,是從我們後方往中心,現在卻反了過來。」十六細細感受,最後肯定地說:「我雖不知這樣變化是何原因,但這流向上的波動我卻是肯定得很。」

  唐元立刻在掌心燃了火,觀察著火苗的變化,果然如十六所說,何沖湊過來看著那火焰變換,誇了句:「不錯啊十六,你這招子暫時瞧不見,其他感官卻靈得和開了竅一樣,倒也劃算。」

  這話換別人聽了要生氣,十六倒接受良好,她最怕不是自己盲了,而是自己沒用,能幫上大家,她心中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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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十六的功德

  十六高興,李玄慈和唐元便只暗暗剜了眼何沖,沒出聲叫十六知道,何沖得了白眼,也自知剛剛那話說得有些不妥,將自己縮到展身後,兩指將自己嘴巴捏成扁嘴鴨子,封嘴不再說話,向來謹言慎行的金展一臉老實地當擋箭牌。

  李玄慈看了眼潭中波瀾,向唐元說道:「隱龍龍脈,天地顛倒,現在風向流轉,似乎是從潭心吹過來的,從來都是風吹水,如今水卻生風,也許,陸路成了死路,水路成了生路。」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輕觸水面,瓷白的手指隱在幽暗的水中,從水面上竟全然不見倒影,便輕笑了下,心中有了幾分確定。

  「不、不會叫咱們跳水吧?」何沖有些結巴,卻被自家師父搧了一把後腦杓,「平日裡養你這麼肥,如今該派上用場,就你第一個吧。」

  「師父……」何沖可憐巴巴,結果就被一腳踹下去了,不過好歹唐元心裡也還在意弟子性命,拿了磨不斷、燒不掉的天絲玉纖繩纏了何沖的腰,放進去的。

  何沖下了水,立刻就沒了聲音,黑潭和怪物似的,瞬間就把人吞了,一點水下的影子都瞧不著,金展有些擔心,看了看潭水,又看了看唐元,再看了看潭水,再看了看唐元。

  可唐元倒和不動佛一樣,十分沉得下心,握著那繩,等著什麼。

  忽然,那繩動了動,三下兩下,十分有規律,唐元就知道這是徒弟發了信號來,對旁邊幾人說:「走吧。」又瞟了眼十六與李玄慈,笑了句:「又叫你倆蒙對了。」

  十六耍起嘴皮子,道:「這哪是蒙的,師父你要誇我觀察入微、心思別巧才是。」

  唐元眼風都懶得掃,一個猛子就扎進去了,李玄慈與十六又來了出心有靈犀的抱跳,他護著十六就進了水,剩下動作慢了些的金展,愣了下發現唯獨自己了,掃了眼周圍陰冷曲折的山洞,打了個寒顫,連忙跟了進去。

  一入水,冰涼刺骨至極,似乎有股子阻力,連水中的氣泡都彷佛一隻隻手掌推著人往上浮,幾人沉氣運力,盡量克服著,竭力往下游,連十六也從李玄慈的懷抱中伸出手來劃鴨子,想幫點忙,李玄慈並未阻止,只是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直到某個極限,彷佛無形的平面撲了過來,無情阻擋著眾人通過,唐元在水中以氣為劍,奮力斬開一道口子,彷佛劃破薄饢,從中湧出新的泉流,迎頭淋來,人卻反被吸著朝前,通過那狹口,到了新的地界。

  瞬時天地反轉,本來往下游的底成了天,天成了底,本來人還身在水中,卻忽然腳踩了實地,身上乾透透的,一點水都沒有,這裡幾乎和之前一樣,只是全部顛倒了過來。

  何沖早已等在那邊,臉上是一種莫測的神色,唐元一瞧就知道還沒完,他第一個上前問:「發現了什麼?」

  「您自己去看看吧,我也是頭一回見。」何沖臉色有些晦澀,只簡單說了一句。

  那是一個發著微光的洞口,然而那光卻是帶著些紅的,暗糟糟的,乍一眼望去,這山洞便是隱藏在黑暗中的巨獸張開的血盆之口,窺伺著新鮮的血肉。

  隱隱有風吹來,一呼一吸之間,就要將人誘進肚中,唐元更加提了警惕,劍橫在身前,李玄慈將十六牽在身後,何沖和金展則自覺斷後。

  幾人朝著那山洞進了。

  進去之後,方知道何為奇觀。

  整個山洞極寬極闊極廣,四壁一片暗紅之色,起伏褶皺均不似死物,隱隱之間還隨著風而極輕微地顫動著,有風從上而來,似無源而起,難覓去跡。

  然而這奇怪極了的一切,都讓人無暇顧及,因為山洞正中央,有一派更加叫人毛骨悚然的場面。

  從山洞頂端延伸出許多仿如活物脈絡一樣的鐘乳石,說是石,看起來卻如血肉一樣柔軟,伸展到底時滴下的不是陰冷水珠,反而從石中生長出蟬翼一樣的薄膜,還透著肉粉色,包成一個個微微透明的球。

  薄膜晃蕩著,隨整個山洞的呼吸而微微搖擺,內裡充滿著透明流體,彷佛被敲開殼流出的雞卵,墜在半空,只是其中鎖包裹的並非雞子黃,而是一個個人,活人。

  他們有的還保持著神智,見到來人後,拚命掙扎起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脫脫那薄薄一層膜,有的神情萎靡,只是微張了下眼,就又閉上了,而令人背脊發冷的是有些球裡面,一些人蜷縮成一團,回到了在母體裡最原初的姿勢,毫無反應,連面目都快模糊起來。

  滿目望去,這一個個肉色的球吞著活人,往上連接著從山洞生長出來的血管脈絡,星羅棋布、密密麻麻地錯落著墜在半空,叫人生了種錯覺,彷佛剖開了母雞的肺腸,看著內裡結出的無數雞子附著在身體裡,又好像食人蛛織成了血網,纏住無數活物,叫人有去無回。

  數量如此之巨,以至於倒像是天上落的雨點,只知滂沱,看不盡其中多少,一滴雨點子,就是一條人命。

  即便是見識過世間怪奇的唐元,瞧著這一幕也不由心中生出警惕。

  只聽何沖艱難問了句:「救還是不救?」

  「救。」

  這聲救,不是出自唐元之口,不是十六,更不是金展,反而來自李玄慈,驚得連看不見的十六都轉頭「瞧」他。

  這副樣子倒讓李玄慈輕笑了下,「怎麼,你想全殺了?倒也使得。」

  隨即又展了眉眼,平靜地說道:「這世上有許多該死之人,但這滿洞的人,倒也不見得個個該死,他們活著,自然會有天定的好壞因緣等著他們應驗,不必全折在這裡,背後之人,就算真有那能做老天爺的道理,我也會叫他沒這個本事實現。」

  十六心中一時有些感慨,她初識李玄慈時,只覺得這是個對生死淡漠到無情的人,連著他自己的性命在內,都不十分在意,後來覺得,他倒也沒那麼壞,到現在,他居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這其中多多少少也是與自己的一番機緣,才叫他變了吧。

  她忽然生出一種荒唐的成就感,就好像自己親手叫浮萍生出了根,扎進了地,叫他在這世上有了牽掛在意,做不成無悲無喜的索命閻王,反成了活十方人的怒目金剛。

  這倒也能在她升仙的修行簿上記下厚厚一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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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生白骨,活死人

  十六臉上樂得笑出了些痕跡,被李玄慈一眼瞧見,卻沒做聲,只是同她一般,輕輕笑了下。

  唐元心中自然也覺得是要救的,於是拔劍相刺,可那看似輕軟無比的薄膜,與灌注了真氣的利劍相撞,卻只發出了一聲輕鳴,半點損傷也無。

  不過唐元似乎早有預料,並不驚訝,這東西若是如此容易掙脫,也不至於困住這麼多人,他又使了火訣、雷訣、依然無用,唐元眼中多了幾分深思,看向了李玄慈。

  他看向這數不盡的人籠,輕挑了下眉,淡淡說道:「看來是要我的血。」

  十六卻覺得有些不對,伸手拉住了李玄慈的衣袖,卻被他輕輕拍了下,安撫著說:「我知道這是鴻門宴,只是戲台搭了,鑼點響了,既然已經是戲中人,便繼續唱下去吧。」

  於是伸手將指尖從唐元的劍鋒抹過。二人對視一眼,李玄慈望著漫天人籠中的一點,頷了下首,唐元接過劍,御劍而起,這次如有神助,劍風未觸到實,那些薄膜就如熟過了的葡萄一樣裂開溢出,中間包裹著的人紛紛落了下來。

  然而那些人落下後,卻呈現出十分怪異的狀態,整個身體裡所有骨節彷佛都化掉了一樣,和灌了水的皮套子一樣,鼓鼓囊囊卻又柔軟難支,接著彷佛從內裡重新生長出骨頭,將他們硬生生撐了起來,可那新生出來的骨節十分粗壯,狠狠硌在皮膚裡,彷佛硬將野獸的骨架塞進人體裡,這些人再睜眼時,只剩眼底一片血紅,嚎叫著撲了過來。

  何沖被這變故一驚,下意識舉劍要砍,然而劍未落下,就想起這些人全是被擄來的平民百姓,被迫撤手,金展也上前幫忙,但不下死手,只能被逼得連連後退。

  但唐元和李玄慈卻似乎並不驚訝,反而繼續御劍,銀光如瀑,閃爍穿梭於交錯的人籠中,又有不少人紛紛落下,何沖見狀忍不住叫道:「師父,別砍了別砍了,他們全發瘋了。」

  然而那兩人一人御劍,一人凝神,沒一個理他的,何沖急得又喊了聲,才換了師父一句「打昏」,就再無別的了。

  就剩下何沖與金展兩個做苦力的,勞心勞神將那些狂化了的「人」一個個打昏,可無奈越來越多,兩人漸漸吃力。

  「師父!」何沖剛喊了句,立馬轉頭將從後面撲過來的狂化人推開,用劍柄在後頸一敲,讓他昏了過去,才喘過口氣繼續說:「快扛不住了!」

  可是兩人依舊置若罔聞,銀劍飛閃,又是不少人落了下來。

  直到李玄慈眼神一凝,朝一點望去,說道:「那裡。」

  唐元這才掐訣施法,飛劍忽然變了方向,方才落下的人籠空出的縫隙匯成一條道,劍直刺道終而去,劍氣將周圍的人籠都蕩開了些,何沖他們這才看見,那是個猶如心臟形狀的肉壺,裡面靜靜躺著一個少女,似乎有些眼熟。

  霜刃如華,劍氣橫秋,有山止川行之勢,不再是方才以鋒劃破的點到為止,而帶著滿滿殺意,直刺中心而去。

  待劍尖觸上薄膜的瞬間,內裡的少女忽然睜開了眼,額上迅速生出一朵極為妖異的血紅花紋,利劍勢不可擋地刺入其中,立刻就要刺進少女的瞳孔裡。

  然而下一刻,整個薄膜爆裂開來,少女卻宛如仙人一般,不帶一絲水色,渾身如光羽覆體,光而不耀,那些羽毛閃過一片金紅,隨即沒入肌膚消失不見,彷佛被一團霧氣托著,如沐竹煙波月之中,巾帶舒捲自如,無風而自擺。

  她如一片羽毛落了下來,最後停在離地面一寸的地方,靜靜注視著幾人,開口說道:「你們終於來了。」

  她聲音仍是二八年紀,最是青春浪漫不過,反而一雙眼睛,卻和岩洞裡積累了千年萬年的沉潭一般,激不起半點波瀾。

  何沖看著眼前的少女,驚訝得嘴快合不攏,不只是因為這離奇的變化,更因為眼前站的人,他居然認識。

  這竟是薛蠻蠻。

  「怎、怎麼會是你,薛蠻蠻不是死了嗎,你、你又是誰?」何沖瞧著眼前這青春康健的大活人,愈發覺得世事荒唐,叫人難以置信。

  「我從未死過,就連這軀體,也只是我暫時的居所罷了,不過,很快,你們倒是能親眼看見黃泉門開,生白骨,活死人。」

  「我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終於能實現了。」

  其餘人聞言亦驚,唯獨李玄慈沉默不語,沉沉看著眼前的薛蠻蠻,明晦不定。

  薛蠻蠻注意到了,轉過身來,靠近了些,聲音裡甚至帶上了幾分溫柔,輕聲問道:「怎麼,你早猜到了嗎?」

  李玄慈抬頭,二人的眼眸兩兩相對,竟俱是一般顏色,黑沉中帶著亮,似開了鋒的劍,帶著銳氣與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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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鸞

  「我隱約猜到你的死有問題,不過沒料到你有這般本事,能謀這樣大一個局。」

  「怎麼說?」薛蠻蠻的聲音卻愈發軟了,甚至連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些繾綣。

  「你假死之事做得天衣無縫,連屍體都沒有半分紕漏,口中肺裡都有含綠藻的河水,一眼望去就知是在那條河活活溺死的,我初時也未懷疑,你的侍女中途上岸後又被人弄死再拋屍河中,若是為了殺人滅口,也說得通。」

  「但後來,查到是你那草包哥哥下的手,我心中就一直覺得有些不對。」

  「為何?我借他的殺機隱去自己,做得很乾淨。」薛蠻蠻發問,她似乎並非真的對李玄慈的答案感興趣,而是對眼前這個人感興趣。

  「就是因為太乾淨了。」

  「你那哥哥若有這般機巧心思,就不會在侍女滅口時,留下這樣明顯的缺漏,又是與你的屍體間隔了二里,又是侍女屍體只有口中有河水而肺裡無河水,若有內行人細查,保不準會露餡,倒不如把侍女藏回去再悄悄滅口,來個下落不明、死無對證。」

  「但你做得太好,我只是隱約有些感覺,但無法確定。等後來守清真人事發,我才又想起,當日我們住進忠義侯府時見過的事。」

  十六瞧不見,只能靠著大家說的話才知道發生了什麼,聽到這裡,忽然反應過來,驚呼道:「那個香案!」

  何沖還不明白,追問什麼意思,十六低聲解釋道:「你記不記得,當時我們就看出了那裡曾擺過香案供奉,只是臨時變了擺設,草草敷衍了一番。當時我不知是何用意,現在想來,有人將供奉的痕跡抹去,卻又偏偏故意留下線索引我們發現,實際上就是為了留下線索,將我們一步一步引導著懷疑到守清真人身上。」

  李玄慈微頷首,「此人能在落水一事上下手,又知曉守清真人這等閨閣絕密之事,能在侯府設下暗示,若單論其中一件,自然不止一人能做到,但要合起來,思來想去,只有一個不可能的可能,就是彼時早已死去的薛蠻蠻。」

  「何況,守清原本是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她師父研製轉胎丸一事是絕密,又中途停了,並沒多少人知道。結果隔了那麼多年,她怎麼就突然知曉內情,被刺激到如此瘋狂的地步,還摻合了一個當時都未出生的薛蠻蠻進去?」

  「但如果你不是真正的薛蠻蠻,而是當年就位處顯貴的王妃,那你知曉秘辛,引其行事,就都說得通了。」

  薛蠻蠻輕笑了聲,喝了一聲彩,「漂亮,猜得一字不錯,多智近妖,這點倒是像極了她。不過,既然如此,你為何並未揭發於我?」

  李玄慈神色淡漠,不以為意,甚至有些不耐,回答道:「一切不過我的猜測,你沒留下任何實證,我以為你是先知曉守清內情,又洞悉兄長毒計,索性將計就計,一邊引人查明實情,一邊借此假死,金蟬脫殼,擺脫侯府生活。」

  「何況……」李玄慈並未說完。

  「何況,他人死活,說到底,有你有何相干,是嗎?」薛蠻蠻截了他的話,笑得愈發豔,「你這性子,倒和我有些像,怎麼這上面,倒半點不像她了呢?」語氣中似有遺憾。

  十六終於忍不住了,直愣愣插了進來,「少在那裡揣測,要知道人心不是能稱斤論兩、銀貨兩訖的買賣,你算不了那麼多的。」

  「哦,是嗎?」薛蠻蠻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十六來,隨即轉向李玄慈,問道:「難道我說錯了嗎?」

  李玄慈卻並未望她,只看著十六,眼中溢了些溫柔,口中說道:「彼時對,此時錯,我也是近來才知道,人心易變,最難算計,若是當時換了如今的我,決計不會叫你有機會逃脫。」

  「可惜,時光不可追,如今你們都沒機會了。」

  「若是今日之前,你們尚能阻止我,可今日我得了那麼多血肉滋養,終於恢復了大半力量,不需要再迴避任何人了。」

  薛蠻蠻話音剛落,忽然飛身而起,眼中光芒大盛,一隻瞳孔由黑轉赤,雙眼半黑半紅,周身現出一片金色,立於空中,隱約竟有飄然若仙之狀。

  「你根本不是薛蠻蠻,你究竟是何人,為何竟有神像?」唐元怒目而視,語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震撼與肅然。

  「我說了,這不過我一副暫留的軀殼,我不是人,也不是妖,更不是神,若非要說我是什麼,我叫鸞,除了這個名字,活到今日,大概就只剩一點執念了吧。」

  這時,唐方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見到鸞如今的模樣,激動非常,單膝跪下,恭賀道:「恭喜主人終於功成,主人之前不得不寄生在這肉體凡軀十數年,如今終於恢復神體,天下再無能與您抗衡之人。」

  可鸞似乎對這些並不在意,眼神淡漠極了,只有在掃過李玄慈的時候,才有微微的波動。

  唐方仍在邀功,繼續說著:「這十幾年來,我日夜在龍脈這守著您的神丹,不敢有絲毫倦怠,如今您魂體合一,神丹被龍脈滋養了這麼久,您感覺可有助益。」

  鸞終於看了他一眼,只淡淡說道:「我本來也不是為了助益自己,才將神丹藏在龍脈滋養的。」

  唐元看見自己那個從來倨傲的弟弟如今在鸞面前俯首稱臣,臉色沉了下來,提劍問道:「你十幾年前就與她勾結了?鉤星的事,除了報復我,是不是也與此有關?」

  唐方此時已膨脹到了極點,他終於要得到等待十幾年的回報,得到無上的力量與地位,因此猙笑著看向胞兄,不吝回答道:「沒錯,我接近她,除了要報復你,還為了奉命拿到她的妖丹化的羽衣。夜鳥一族的妖丹最是難取,若非心甘情願獻出來,怕是玉石俱焚也不會讓外人得到,多謝你,也多謝她痴戀你,才願意將妖丹化為羽衣,自己雙手奉上給我。」

  聽了這話,唐元臉上憤怒與怨悔交織,半天才說,「那她怎麼還會……」唐元眼中悲痛一片,幾乎說不完話。

  「還會與我同流合污?」唐方語中濃濃諷刺,「我與她平日裡並無來往交道,只各自做各自的事,她至死都不知道我當日的目的。」

  「何況,何為正,何為污,這世上無是非對錯,只有強弱,她沒了妖丹又被驅逐,若不依附於我的主人,怎麼能報復於你?」

  這樣還不夠,唐方又出言譏諷,「她做妻子,實在蠢了些,做奴才卻不錯,一心認準了要報復你,辦事忠心又妥貼,從無違抗,聽話得很。」

  唐元眸中殺氣大盛,他的佩劍受到感召,亦騰空而起,蓄勢待發。

  然而唐方卻嗤笑著阻止道:「我勸你還是不要用劍的好,方才不過是為了讓你們破開主人的桎梏,才由著你們飛劍,你也瞧見了,你的劍斬開的越多,掉出來攻擊你們的狂化人就越多,到時吃苦的可是你們自己。」

  李玄慈卻雙眸一凝,肯定地說道:「剛剛你說魂體合一,你們弄了這麼多人下來,就是為了以活人血脈,滋養薛蠻蠻的身體和早就埋在這裡的神丹合二為一。但恐怕這玩意易進難出,所以才非要引誘我以純陽血來破,對吧?」

  唐方並未說話,但從他神情來看,李玄慈顯然猜對了,倒是鸞看著李玄慈,她似乎對他有著莫名的寬容與親切,願意同他講這些對自己並無益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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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雙生夢

  「沒錯。」她的眼睛望著李玄慈,卻似乎不在看他,而陷入了一種眷戀的幻夢中,「我將整個龍脈化作了用來滋養神丹的母體,用千年的靈氣養著它,這麼多年來,但凡有打擾她的,都會被母體吸進去當養料。而我則托身於凡人身上,如今我與自己的神丹分離以十幾年,又是異體,所以要借這母體暫用,這桎梏太牢,若我自己掙脫,怕波及剛剛納入的神丹,所以要你來破。」

  「不過除了這裡,整座龍脈裡,有無數這樣的洞穴,每個都結了同樣的人籠,你現在看到的,不過萬一。」

  李玄慈卻敏銳地抓住了什麼東西,說道:「這樣大費周章地把魂體分離,又尋了龍脈來養,你的神丹裡,也藏了什麼東西吧,否則,你自己待在這龍脈裡豈不是最穩妥的,何必非要分離出來。」

  鸞眼眸微睜,接著笑了起來,說道:「是啊,藏了這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與之相比,憑我自己養不住她,所以必須剖出來,讓這龍脈來養。養了十六年,我也等了十六年,如今,終於要等到她了。」

  下一刻,幾乎是眨眼之間,她凌空落到了十六與李玄慈的身前,速度快得非人,散著金光的長髮無風自搖,在半空中飄蕩著,瞳孔中現出萬花之景,叫人迷墮心智,如墜夢中。

  「祭典要開始了。」

  她伸出指,作拈花像,指尖往二人眉心一點,那裡便憑空流出鮮血來。

  那鮮血並未流淌,反而隨她指尖一引,就成了一顆顆血珠,在虛空中無線傳引,卻連了起來,越積越多,成了血線,最後蜿蜒著蔓開繁復而古老的圖紋,將二人周身都捆裹起來。

  唐元立刻要拔劍來救,何沖與金展也撲了上來,然而鸞一直在空中搖蕩著的巾帶,忽然飛了起來,將幾人牢牢捆縛住,絲毫睜開不脫。

  而兩人的眸子沒了神采,任憑旁邊幾人如何拚命呼喊,都無半點反應。

  「噓。」

  鸞立起一根指,在唇前輕豎,「他們的神魂已入幻境,是喚不出來的,你們這樣吵,只不過白白打擾了我。」

  「鐺鐺鐺……」

  十六把自己裹在被子裡,身上只穿了單衣,手卻伸了出來,倚在木窗上,遠遠聽著鐘聲,在心裡一下下跟著數。

  一、二、三……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足足數完了百八鐘,十六才心滿意足地靠在手臂上,望著窗外的青松,同自己說了聲「平平安安,又是一年」。

  今年過得不錯,放養的走山雞長得很大了,餵的小山豬也馬上要出欄,地裡種的那些冬葵、韭菜、蘿蔔,昨天剛拔了一次雜草,之後還得再看看長勢,若是還不好,就得想法子多弄些雞糞養養了。

  十六正想著,忽然聽到劈裡啪啦一陣爆竹聲,接著門就被推開了,她下意識用棉被圍住自己,探進頭來的卻是她年紀最小的師兄,何沖,此刻正十分快活地高聲叫她:「十六,快出來玩,五師兄今日去卜卦的人家正好是做爆竹的,送了好多新鮮花樣的爆竹,快來瞧快來瞧,再晚些被搶沒了。」

  她連忙應聲,慌慌忙忙穿好衣服,和師兄一起去看除夕爆竹。

  後來,她也終於到了出門歷練的年紀,跟著師父師兄出了一趟遠門,去了北方,據說有天狗降下,門中派人去捉,她開始實在不知,這樣大的事,為什麼帶她這種菜鳥去,到了才知道,根本沒有什麼天狗,就是天火落下時,恰好有鳥怪作亂,重疊之下,被人看成了天狗。

  那鳥怪還是成雙成對的,怪痴心的,其中一隻好像之前受了傷,被他們捉了,另一隻就不肯獨自逃,師父將他們用鎖妖袋收了起來,打算帶回門中。

  她的第一次下山歷練就這樣有驚無險地結束了。

  回去前,師父給她和師兄鬆了鬆手,叫他倆去街上好好逛了一番,十六什麼都想買,可是身上沒多少錢,最後在攤子上瞧見了泥娃娃,一排的泥娃娃,個個都討喜得很,胖乎乎,紅臉蛋,笑得叫人看了就喜歡。

  唯獨有個黑衣服的娃娃,黑乎乎,臉上也沒畫上笑,身上只有頭頂束了根紅髮繩,唐元瞧不上,十六卻覺得特別,於是掏出不多的銅板,買了它當作除了伴手禮外唯一給自己的禮物。

  再後來,那泥娃娃被擺在十六的窗台上,日日夜夜陪著她,十六一天天長大,一次次下山歷練,可回到山裡,她還是那個師門裡最小的小徒弟,快快活活地侍弄她的那些雞崽豬崽,種她的莊稼,空山拾松子,泉上眠石間,雖無新奇,卻算恬靜。

  她過得開心又滿足,只是偶爾灑掃房間瞟到那個泥娃娃時,總有種恍惚之感,就好像無人的午後獨自睡了一個長覺起來一樣,困在一種遲鈍的迷蒙裡,這世界好像只剩下了自己。

  但立刻她又被拱白菜的山豬,飛過來的雞,探頭進來叫她去練功的師兄,打斷了那隱隱約約的朦朧。

  這麼過下去,似乎也不錯,師父和師兄們不時下山,有時她也去,更多時候是留在山裡,跪在神像下的青石板上一片片抹過去,擦洗燭台,再將大門推開,立在一片逆光裡,看著山中四季變化,景色如常。

  月落參橫,墜兔收光,只剩下星子點點,臥在天際線上,一汪赤霞藏在山下,不多時就要升起。

  「咻!」

  長箭破空,打碎了此刻的安寧,立時就聽見了利箭刺入血肉的聲音,遠處傳來陣馬蹄聲,有人下了馬,走近細看了眼被射中的獵物,才又上馬回去稟報。

  「主子,射中了,是隻鳥怪,要帶回王府嗎?」金展躬身問道。

  然而,騎在白羽馬上的人並沒有立刻出聲吩咐,此時恰好一絲金光從山邊洩出,他整個人沐在逆光裡,看不清眉目。

  「就這一隻畜生?」他問了句。

  「是,只瞧見這一隻,被箭釘在石頭上,逃不了了。」金展答得恭敬。

  「就地殺了。」馬上的人只有這一句話。

  金展應是,轉身便要去辦,然而還未走遠,就聽見主子改了吩咐,「把箭拔了,讓它自生自滅,能活便活,要死便死。」

  他心中有些奇怪,主子從不這樣格外開恩,也不輕易改變主意,但這不是他能插嘴的,於是就按照吩咐去辦了。

  直到出了林子,李玄慈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放了那隻鳥怪。

  他從不心慈手軟,殺伐決斷,肆意妄為,人生無不可為之事,無不可去之處,也因此無執無念,只隨著心意做事,如鷹隼來去,似浮萍無根。

  但這日子他過得習慣,也過得快活,世上無心念之事,無牽掛之人,多自在,多暢快。

  他知道那天狗的動靜,是皇帝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可絲毫不在意,活閻王的名頭都頂上了頭,再多個災星之象又如何,不過是叫那些膽小如鼠的人更加避之不及罷了,倒省得煩他。

  但那日他讓金展去將那怪物斬殺時,卻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一隻燕子忽然在心中點了點尾巴,蕩開微波,卻又消失不見,他抓不住也找不回。

  但就是那點變化,叫他忽然沒了殺心,只覺一片寂寥,彷彿獨自站在狂野山巔,看月落日升,鳥飛蟲鳴,卻都與他無關。

  他從未感到過什麼叫圓滿,也從不覺得欠缺,對他來說,熱鬧和孤寂,都是一樣的。

  除了那一刻,他覺得身旁好像太安靜了些。

  轉年開春,李玄慈自己出了封地,在春日裡乘船過江,柳下打馬,宿破廟,眠林間,一路往南。

  每到一處時,他總會買些玩意,有松子糖,有話本子,有不過巴掌大的走馬燈,他並不喜歡這些東西,買了之後就丟給金展,再沒看過一眼,可到了下一個地方,就又買了,金展的包袱越來越沉,既不敢丟,也不敢勸。

  一路就快到了京城,臨進城前,李玄慈隨意歇在了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裡,這院子似乎挺久沒人住過了,連家具上都蒙了塵,院子裡的大水缸落滿了雨水,有小烏龜在裡面慢悠悠地游。

  李玄慈合衣在榻上對付了一夜,許久沒住人的屋子,連榻都有些潮味,屋裡也沒什麼裝飾,只有窗台上有隻胖乎乎的泥娃娃,頭頂束了小道童的髮髻,一雙手又圓又白團在胸前。

  第二日走時,李玄慈將那泥娃娃帶走了。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李玄慈斬妖殺鬼,隨心所欲,過得不算不痛快,沒人能限制他,就這樣一直自由自在、無懼無畏。

  他們似乎缺了些什麼,卻又想不起來,這樣一直過下去,便是最適合不過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

  獨自守在門中的十六,被叩響了木門,她心裡有些奇怪,這時誰會來找她,十六正在灑掃,順手將還在擦拭的泥娃娃揣進懷中,去開了門。

  門前站著兩個女童,不過到她腰高,彼此牽著手,一般大,長得也有些相似,奇怪的是,她們一人眼睛左黑右赤,另一人眼睛右黑左赤,她正有些愣,卻聽其中一個女童笑了下,那一笑,忽然多了些妖媚之意。

  她身旁的另一個女童沒有做聲,只是被牽著,一雙眼睛看著十六,彷彿林子間漏進來的第一縷晨曦,那麼亮,那麼暖。

  可還未待十六細看,那笑著的女童就問道:「你可否願意就這樣一直下去,沒有煩惱,永遠快活?」

  同時,李玄慈正縱馬於夜間,忽然前方有了小團黑影,他單手拉繩止馬,馬蹄高高抬起,馬身半立,最後終於避開了。

  等這樣近了,才看清馬下站著兩個女童,彼此牽著手,一般大,長得也有些相似,奇怪的是,她們一人眼睛左黑又赤,另一人眼睛右黑左赤,黑暗中詭譎不似人。

  「找死。」李玄慈只說了兩個字。

  可那女童並不理會,反而笑著出聲問道:「你可否願意就這樣一直下去,沒有煩惱,永遠快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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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凰

  「你可否願意就這樣一直下去,沒有煩惱,永遠快活?」

  彼時彼刻與此時此刻,在不同的時空中交錯在了一起,二人的瞳孔忽然像被夜霧吞了光,陷入一片迷鈍,分明不想理會,靈魂卻像被繫上了風箏線,拉扯著抽離出身體,浮在半空,看著自己的身體失去控制。

  他們就這樣看著自己那無比熟悉的面孔,慢慢張開嘴。

  也沒什麼不好,這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就這樣快活地過下去,沒有煩惱與憂愁,沒有任何打擾,沒有意外,也沒有痛苦,快樂是浮在身邊的霧,隨時將人包裹起來,平靜又安心,像是沉進熱水裡,把骨頭都泡鬆軟,提不起勁兒來,只想沉下去。

  「願意」兩個字就在舌下,咬在齒間,立刻就要說出來了。

  然而就在此時,二人懷中的泥娃娃忽然發燙,能烙進皮肉裡,如同抱了塊融化的金子,熱得叫人忍不住尖叫。

  那比金子還熱的泥娃娃,忽然崩裂開來,一股金色鑽進兩人的胸膛,立刻就有種極痛的感覺順著皮肉骨血往裡爬,痛感布滿每一寸身體,卻也讓魂魄重新歸位。

  帶著靈魂活著,本身就是痛苦的事,入嬰兒落地,哇哇哭啼,活著便會痛苦,在痛苦中學會快樂。

  二人的眸子同時有了光,同時說道。

  「不願意。」

  「還有人等著我呢。」

  誰都沒有發現,兩人的手腕上,有一隱隱紅光轉瞬即逝,消失不見。

  幻境外。

  鸞一邊的赤色瞳孔中的萬花象,忽然如鏡子破碎,出現片片裂紋,最後赤光徹底消散,她痛呼一聲,捂住那邊眼睛,從指縫裡流出鮮血來。

  而十六與李玄慈,也在此刻恢復了神智,身上的符紋漸漸消失,十六看不見,卻終於能感受到李玄慈的氣息,於旁人不過一瞬,於他們卻是幾年的分離,黃粱一夢,人生若寄。

  「好久不見。」李玄慈摟住她,笑著說了聲。

  「我現在也瞧不見呢。」十六嘴裡說著喪氣話,臉上卻是快意輕鬆。

  可眾人還來不及欣喜,又有變故發生了。

  鸞捂著的指縫裡流出鮮血來,語氣也變得森然,彷彿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本想仁慈些,讓你們在美夢中悄無聲息地獻祭,既然如此,那便清醒著死去吧。」

  隨即,她以指沾血,在自己周身畫出繁復的圖咒,拈花念訣,而隨著她的動作,整片大地開始震顫,落石紛紛,砸在眾人周圍。

  鸞的身體中現出耀眼的赤光,她五指合攏,就這樣硬生生破入自己腹中,掏出一顆奪目的紅丹來。

  「凰,你睡得夠久了,甦醒吧,重新活過來吧,我已經無法再繼續等待了。」

  她一目還流著血,卻在眼中呈現出極為瘋狂的貪婪,赤光有如鞭子,將二人裹在其中,越纏越深。

  正在此時,李玄慈卻發出令人驚訝的一問。

  「我母親與你有什麼干係?」

  沒想到,這樣一句無頭無尾的話,竟真的叫鸞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緩緩看向李玄慈,眼中滿是柔情,只是一隻眼睛仍然在流著血,赤紅將她半邊絕色容顏添了污,配上她那沉醉的表情,顯得更加詭異。

  「你認出來了嗎?她是不是生得很美,是這世上最美的人。」

  她的聲音輕了下來,帶著些繾綣和朦朧,彷彿透著李玄慈的面容,在看著自己已失去的最美好的記憶。

  李玄慈看向她,神情有些復雜,「幻境中那對女童子,其中一人,與我母親的畫像頗為神似,現在想想,大概就是我母親少時的樣子。」

  「另一個,想必就是你吧。」

  十六回過神來,說道:「幻境由心而生,你瞳孔中的幻境,更是你所思所想,你將我們設計到這般地步,究竟是為了什麼?」

  鸞的目光始終鎖著李玄慈,彷彿剛剛從美夢中醒來的少女一般,連聲音變得輕了起來。

  「你的母親叫凰,我叫鸞,我們是鳳鳥一族的神樹中同時結下的兩顆果子。」

  「鳳鳥一族,歷來的使命就是守護著神樹。」

  「上古時期,天帝之女,名喚魃,助黃帝斬殺蚩尤,卻也因此失了神力,難回天上,只能留居人間,可魃所經之處,都成了乾旱之地,因此被人們驅逐,只能居於赤水以北。」

  「神本是人的念頭祝禱而生,當人們多怨恨女魃之後,祝禱之念成了詛咒,女魃因此被混淆干擾,生出扭曲的妖心。魃察覺後,趁著神智未失,將自己的神格抽出,化為神丹,埋於丹穴山,自上長出神樹。又將自己的妖心,化為妖丹,投射天地四方,妖丹碎成無數顆粒,附於萬物生靈之上,從此,萬物皆可修為精怪。」

  「神樹每百年而結果,果實落地後成人形,是鳳鳥族的聖女,代代與黃帝後人聯姻,嫁入皇室,所誕下的也只會是女子,有號令萬妖之力,護人妖兩界和平。」

  「而我與你母親,就是這一代的聖女。」

  「只是你母親生而為赤瞳,是為真神像,而我生而為黑瞳,是為偽神。」

  李玄慈深深看著她,揣度著她話中真假,然而從其近乎癲狂的神色來看,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倒並非作假。

  唐元有些驚疑,說道:「真偽神相同時現世,是大吉也是大凶之兆。」

  鸞看向他,目光中多了一絲嘲諷,「是啊,大凶。鳳鳥一族一直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女魃在分離神格之時,混入了一絲妖心,落進神丹中,遲早有一日都會萌生出來,而那日,便是大災來臨之時。」

  「因此,鳳鳥一族幾乎立刻想將我格殺,可他們不敢承受弒神之罪,因此抽了我半身神力,丟入萬妖之境,指望那些妖怪替他們除掉我。」

  何沖等小輩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看向師父,唐元沉下聲音,說道:「萬妖之境,是惡鬼獰怪放逐之地,自上古起,有為惡作怪而無法就地斬殺或煉化的,便會放逐到萬妖之境,數百年下來,那裡幾乎成了修羅地獄,有進難出,因此如今也很少有人知道了。」

  鸞輕輕嗤笑了聲,說道:「可惜神鳥生來便有神格,即便我只是偽神,又被剝了一半神力,卻仍然沒被那些妖怪殺死。那時,我過得艱難極了,幾次身陷險境,最凶險的一次,幾乎丟了命,只差最後一擊,卻被救了。」

  「救我的就是你的母親,凰。」

  「萬妖之地,荒極詭絕,千里不毛,眾妖食子啖母,朝不保夕,是沒有一絲光亮的地方。」

  「可凰,就是唯一的光。」

  「她常常悄悄地來,保護我,教我術法,讓我自保,同我講世間的道理,我雖不是很明白,可為了她,我都願意學。」

  「再後來,鳳鳥一族發現她偷偷到萬妖之地來,怕釀成大禍,終於決定要斬殺我。可她卻悄悄先斬後奏,將自己的真神神格分了一半給我,同他們說不能再謀害於我,否則就是蔑殺真神,長老們無奈,只好接納了我。」

  「從那以後,我們便都是一眼赤瞳、一眼黑瞳,神格共存。」

  十六聽到這裡,心中感慨,不禁說了句,「那時她救了你,如今你藏在神丹裡養著、千方百計要復活的,也是她吧。」

  「既然這樣好,好到命運共存,又怎麼會弄到這樣的地步?」

  鸞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彷彿是要透過血肉看到神丹裡那藏著的故人,彷彿自言自語一般。

  「是啊,怎麼就到了這地步。」

  隨即語氣從夢幻驟然變得清醒而怨恨,繼續說道:「若不是這該死的命,不是這該死的皇室,怎麼會弄到這樣!」

  「歷代聖女都有使命,到了年歲,我們如約要嫁入皇室,不過,此前從未有過神樹同時結下兩枚果實的先例,因此,我們便分別嫁了兩位皇子。」

  「起初,我以為能夠這樣在深宮中同凰一起到老到死,便覺得一切都很好。」

  「可是,她偏偏、偏偏懷了你。」

  鸞的眼睛投向李玄慈,裡面滿是怨毒。

  「本來孕育子嗣也是我們的宿命,可你父親,他根本不是真龍血脈!」

  李玄慈的眸子一緊,其他人也為這樣的消息所驚,唐元是所有人中最鎮定的,開口道:「先太子為先皇后所出,乃正本大統,天下所望,何必將髒水潑到他身上。」

  「我潑髒水?這髒水是老皇帝自己親手潑上的。」

  「太子母親出自民間,早已嫁人,但機緣巧合救了落入險境的老皇帝,便被強行換了身份,帶入皇宮,最後一路扶上皇后之位。可她入宮之時,已有了身孕。老皇帝心知肚明,可執念太過,認了那孩子做自己的子嗣,只求能換得那女子的一番心意。然而,那女子入宮不過短短五年,便鬱鬱而終,只留下那個孩子,被先帝立為太子。」

  「我無意從被藏起來的皇后遺書中得知此事,他明知太子非真龍血脈,還執意為他迎娶有真神之相的凰,為的就是要護住他那半路兒子,憑什麼,憑什麼,他和他的便宜太子加起來也比不過凰的半根手指,卻叫凰被他們連累,那時起,我就恨毒了天家。」

  「可最叫我恨的是,當我勸凰離宮時,才得知她竟有了身孕。」

  李玄慈面色未變,然而只有十六知道,他垂在袖邊的手指有極輕微的顫抖。

  她一把握住,將李玄慈的手指握在自己溫暖的掌心,向來都是李玄慈護著她,如今也該她護一回李玄慈了。

  十六往前邁了一步,說道:「稚子無辜,何況是你如此心愛之人的孩子,你恨先帝,恨太子,卻不該恨那孩子,大不了一起出走撫育,就當你倆都沒男人不就行了。」

  可鸞卻淒笑了聲,再開口,有藏不住的苦楚與諷刺,「稚子無辜?無辜的只有她一個罷了。」

  「女魃自上古時期便為天下、為黃帝大戰蚩尤,我們是女魃神丹所化之神樹所誕,生來便要守護黃帝後人,掌百妖,維護平衡,若與不是真龍血脈的人有了子嗣,待誕下孩子之日,神格就會反噬,母體不多時就會魂消魄散,再不入輪迴。」

  「我勸她,求她,都沒有用,我乾脆設計殺了太子。」

  十六明顯感覺到李玄慈的指尖又顫了下,她忍不住心中湧起一股酸楚,原來天生天長、從來無情的李玄慈,也不是生來就願意如此的,若能有父母疼愛,誰又真的天生要做那無牽無掛的自在人呢。

  「有用嗎,若是有用,此刻你大概也不會在這裡了。」十六的聲音裡沒有憤怒,只有一點悲傷。

  「確實沒用,直到我設計殺了太子,做得天衣無縫。可看到她悲痛欲絕的樣子,才知道她竟是真的愛上了這麼個凡人,即便那凡人死了,她都不肯走,反而更加絕決。」

  「你不過是個未出世的胎兒,不知樣貌,也未留過片語,她懷你不過短短數月,怎麼抵得上我們相依為命那麼久的日子,怎麼能抵得上我們以後要相扶著度過的下半輩子,怎麼抵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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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母親

  說到最後,鸞幾乎失控一般重復著如何能抵的痴話,但十六卻從這種癲狂中品出了些意味,她起了個不好的念頭,試探著問道:「你、你打算對那孩子做什麼?」

  「做什麼?」鸞臉上浮了點笑,一派輕蔑,說道:「自然是要殺了孩子,救她。」

  「當時我發現自己也有了身孕,所以下了決心,先假意答應會替她好好照料這個孩子,但早打算等她生產一畢,就將她的孩子扼殺,來護住她的神格,再將我的孩子抱給她,當作她的孩子,叫她不至於傷心。」

  「我將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惜勾結真一教弟子,設計取得夜鳥族唯一未成年夜鳥的妖丹,只因未成年的夜鳥妖丹,能有延魂護魄的奇效。」

  說到這裡,唐元眼中殺氣大盛,提起了劍,罕見地有些掩不住恨意,說道:「便是你害了阿青。」

  「害?」鸞輕笑了下,「她並不知道是我取了她的妖丹,與其怪我,不如怪你們兩兄弟的齟齬和你的軟弱害了她,你比我更加當得起仇人這個名號,何況我取了她一樣東西,也答應要給她無上的妖力,她若能等到我神丹復位,到時她便是要滅你全門,也並非不可能。」

  唐元眼中溢出些戾氣,他多年修行,難有這樣波動之時,顯然被鸞的話刺中心中隱秘。

  十六護短,出聲維護師父,也用話朝鸞的要害刺去。

  「你這樣算計,誰都能利用,可你如願了嗎,你最想護住的人,護住了嗎?」

  鸞一下戾氣大盛,連身上光焰也搖曳起來,十六瞧不見,可李玄慈卻伸手在她面前護著,鸞看著兩人相依的姿勢,仿如看到了多年前有人也這麼護著自己過。

  她聲音低了下來,在這孤曠的山洞中迴蕩著。

  「我將一切都準備好了,唯獨算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的心。」

  「凰何等聰慧,洞悉人心,太子死後,她大概早察覺到了我的手筆,卻一直按捺不發,裝作不知。」

  「我們早約好了在一宮共住,她剛發動,我便喝下了最烈的催產藥,等孩兒誕下,便掙扎著去實施計劃,但看見的卻只有她早已冷了的身體。」

  「她其實根本還未發作,只是裝作要臨產,將我騙去催產後,就生生剖開了自己的肚子。」

  「取出孩子後,她就立刻了結了自己,我到之後不過轉瞬,就親眼看著她連軀體都消散了,歸入大地,不給我絲毫機會,我將那些無用的乳娘、接生婆、太醫全殺了,可也換不回她的命。」

  「我拚了命,也只搜羅到了她的一絲殘魂,我將那縷殘魂,用夜鳥妖丹強行鎖住,然後灌入我自己的神格之中,用我的神丹養著,總算才沒有徹底消散。」

  她愛惜地用手摸著自己體內的神丹,彷彿母親在撫摸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即便見過這麼多嗔痴怨仇,看見如此濃烈而偏執的愛,還是叫所有人都心裡一沉,這種愛結出的苦果,在場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嘗到了。

  李玄慈的聲音,如突然湧入的冷泉,將鸞沉浸在希冀裡的夢幻,潑了個透涼。

  「你留住殘魂又有什麼用,就算藏在神丹裡,用龍脈滋養,真正的她也早就去了,不會為你停留。」

  這話激怒了鸞,她睜著流血的一隻赤瞳,如潛在黑暗裡的蝙蝠,等著吸食他的血肉。

  「她會留下,她會為了我留下的,這一次,不會有丈夫,也不會有孩子,只有我們二人,永遠在一起。」鸞說得無比堅定。

  「你十六年前都辦不到,如今也依然辦不到。」李玄慈繼續刺激著她。

  「十六年前我也留住她了!」鸞泣血一樣嘶吼道:「我那時就有了計劃,我手上的兩個孩子。你是凰的骨肉,與她血脈最為親近,用來做她魂魄的容器,再適合不過。而我和凰自少年起就共享神格,她的殘魂一直養在我的神丹裡,若要補魂,自然是拿繼承了我神格的親生孩兒的魂魄去補,最為合適,兩者相互交融,一人為容器,一人為魂魄,就能魂體合一,重新復活為一個真正的凰!」

  聽到這裡,十六忽然覺得像蜈蚣爬上了脊背,她的心臟怦怦跳著,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只能愣在那裡。

  何沖則看了看十六,又看了看鸞,有些猶豫地問:「另一個孩子……在哪裡?」

  鸞往十六那裡看了一眼,眸子裡有一閃而過的復雜,輕聲說道:「如果可以,我自然是要都牢牢攥在手裡。但我因強行剝離神丹養魂,力量盡散,自身難保,只能假死,寄生於當時還在肚中的薛蠻蠻之身,她父母與皇室牽連深,托身於她,我便能知曉凰的孩子是否安好。」

  「另一個……」她語氣中慢慢爬了點極輕微的苦澀,可當她再看向自己體內的神丹時,聲音又變得堅定起來,「我將她交給了鉤星,隱去身份,托付給你們師父,他虧欠於鉤星,又以為那孩子是她的女兒,自然會好好護她長大。」

  十六在黑暗中感到一股甜熱沖上喉頭,她明明瞧不見,卻覺得那抹咽不下去的血有了顏色,在眼前閃動著。

  「我原來想過很多次,自己的身世究竟會是怎樣,但我做了那麼多極壞的打算,也沒料到原來還能更不堪。」

  「我想過或許他們日子艱難,又或許他們偏心兒子,往好些想就是被拐子拐了、意外丟了,往差些想就是嫌我累贅,我想過若有一天能知曉,若是好些的,就當個親戚走動,以後也點盞長明燈守一守,若是差些的,就當過路人,也省了供奉香油錢。」

  「卻不想,原來父母竟然是天底下最最金尊玉貴的一雙人,卻把我當成了來日終歸要宰的豬來養。」

  她心中不是不痛的,她痛到快要說不出話了,只是心頭滴的血,勉強支撐著她講完這些話,哪怕臉白得和紙片一樣,但十六早習慣了,這些痛早就在她幼時思親就嘗過千百遍,現在不過更痛些罷了,反正也是最後一回。

  「這樣也好,結了這個念想,就再不會有痴心了,多謝你,謝你親手斬了我自小的執念。」

  說到最後,十六的唇已不再抖,所有的動搖也都吞了下去,

  這次,換鸞安靜了下來,她那始終陷在妄想裡的瘋狂,在這一刻終於停歇了半分,她開口時,帶上了些凡俗之人的情緒,雖不激烈,卻難斷絕。

  她說道:「叫你錯投了父母,是我對不住你。」

  「但也只能對你不住了。」

  這一句,就算是徹底斬斷這段母女緣分了。

  十六已不發抖了,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些話,然後開口道:「那便叫我死心個徹底吧,你打算如何宰了我,光有我的魂魄,還不夠吧,若只要這兩個,你不必等到今日。」

  「我猜猜,這龍脈是其一,你苦心搜羅來的那麼多活人是其二,我和李玄慈是其三,還有什麼我沒猜著的嗎?」十六說得十分平淡,彷彿談論的不是自己,又補了句,「哦,大概我倆這同命結,也有什麼講究在吧。」

  鸞的聲音有些放軟下來,她自是不會放手的,叫自己的骨肉死前能得個明白,大概就是她能盡的最後的母女緣分了。

  「那兩隻鳥怪,是我與凰在萬妖之地撿來的幼崽,分別得過我倆一滴血的點化,只聽從我們二人驅使。你和李玄慈,到底是全然不同的兩人,要魂體合一,就必然要先神魂交融、命運與共,所以我便引你去了封地,種下同命結,而其後樁樁件件,便是要你們一路上嘗遍世間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種種辛苦,一一應驗,最後才能一體同心,猶如一人。」

  「至於另外兩點,你猜得也對,要將殘魂補全,還要匯入活體,就算有絕佳的人選,也還遠遠不夠,整個龍脈的靈氣來注魂,再以萬人血肉精魄來塑體,才能有一搏之力。」

  「所以我才等了那麼多年,等你們倆長大,種下同命結,等這一日,將龍脈炸開,將萬人血肉吸盡,等我的阿凰歸來。」

  說罷,鸞竟伸手插進自己那顆赤瞳眼眶裡,生生將它剖了出來,瞬間血流如瀑,在空中濺開詭譎血花,然而這還不夠,她將那顆眼球在掌中用力一捏,竟從裡面浮出兩滴血珠,隨即那血珠成了泉心,汩汩鮮血就像一匹匹極紅極烈的綢緞一樣落了下來,順著地勢蔓延,有如波浪起伏,瞬間成了一片血海。

  血海迅速吞噬了幾人,那血浪彷彿能聽從鸞的意志一樣,瞬間纏上十六等人的腳腕,爬上四肢,立時便扼住了喉嚨,叫人動彈不得。

  李玄慈動作極快,在詭異的血海溢出時,便立刻拔劍相斬,然而無所不破的純陽血,在此刻卻似乎失了效用,那血浪不避反迎,瞬間就纏上了手腕,他還要護著十六,提了她的腰,就要順著岩壁飛起。

  然而那血浪忽然平靜下來,接著,如同從地底生出無數枝蔓,一飛而起,朝幾人直刺過去,李玄慈抱著十六左右閃避,足尖飛快自一根根血蔓上點過,可即便是他這樣平日裡踩著片柳葉都能飄然而立之人,每每觸到血蔓之時,力度都像被憑空吞了一樣,竟半點借不了力。

  這血蔓斬不斷、逃不掉、踩不散,生生追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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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有捨有得

  這血蔓斬不斷、逃不掉、踩不散,生生追著他們。

  每行一步,便生出一道血蔓糾纏追逐,恣意生長,血蔓之間互相交織,最後在這地洞中憑空生出一朵血花。

  其餘幾人也是如此,金展最先力竭,他身下那朵血花就這樣將人束在了半空,不多會兒,何沖也陷進血花裡,只剩下唐元和李玄慈勉強支持。

  這血海似乎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唐元將五雷咒、玄冰咒、煉獄真火等全用了個遍,都如泥牛入海,又從懷中數出銅錢沾血,布上二十八枚,開十鎖鬼陣,試圖將鸞囚進雷池之中,然而那銅錢剛剛刻進地下,卻也被那翻湧而來的血水吞噬。

  李玄慈提劍從掌心一劃,瞬間血落滿劍刃,將周身真氣全部注入劍中,一時鋒芒銳不可當,氣勢非常,獵獵作響,他意念所指之處,便是劍氣所向之地。

  那劍周身光銳,以斬千軍之勢飛起而去,直刺陣心的鸞,御風破浪,劃開這密閉偏狹之地的種種死氣,破出一片清明,以極快的速度逼近鸞的眉心。

  可就在劍鋒觸及鸞的眉心那一刻,劍上淋的血滴落下來,剛一觸及地面,便憑空從那生出一朵血花,瞬間纏上劍鋒,硬生生將它反彈回去,李玄慈伸手接劍,被反噬得後退兩步,吐出口血來。

  「沒用的。」鸞絲毫未動,成竹在胸,只是看著他們無謂掙扎。

  「我有一半真神象,坐鎮其中,四角之上,龍脈已開,萬人精魂已備,而你二人亦已入陣。你倆出生之時,我便各取了心頭血藏在我的赤瞳裡,如今赤瞳已破,這陣正是由你們的血開祭的,十六被我封印的純陰血,加上你的純陽血,陰陽交匯,借天地之氣,你的純陽血越是能淨萬物邪祟、斬天地妖魔,這陣便越牢固,無人能破,尤其是你。」

  「莫再掙扎了,不如安靜些,最後還能少吃些苦頭。」

  可李玄慈並未理會她,只是再次提起了劍,將十六好好護在懷中。

  那血花一朵朵開,李玄慈的氣息也漸漸亂了起來,十六在他懷中,最是知曉,可她什麼也沒說,決計不講那種「把我放下吧,別連累你了」的酸話,只是一雙手將李玄慈的肩膀摟得更緊了些。

  死便也死一起吧,總不至於孤孤單單。

  可惜這心願也沒法實現,隨著唐元也最終力竭被擒,一條血蔓終於抓住時機,一下繞上了十六的腰,立刻將她扯得與李玄慈半分開來。

  她下意識在虛空中摸了一把,手中不知握到個什麼東西,只能拚命去抓,摸了才知道,原來她抓住了李玄慈佩劍,所幸他也及時握住另一頭,才終於暫時拉住了十六。

  她絲毫不敢放手,兩隻手握得死死的,額上爆出青筋了也未哼一聲,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不想與李玄慈分開。

  滴答。

  十六在黑暗中聽到了什麼聲音,除了師兄金展的叫嚷,師父的呼喊,還有那血蔓揮舞的風聲外,還有微小的聲音。

  滴答。

  滴答。

  滴答。

  她忽然意識到什麼,無光的眼睛裡浮了點濕氣,脫口而出。

  「鬆開,鬆開!」

  另一頭,李玄慈一雙手緊緊握住的,並非劍鞘,而是劍刃,此刻早已鮮血淋淋、深可見骨,因著巨大的拉扯之力,他那柄斬妖魔、除邪佞的霜華之劍,此刻正毫不留情地割扯著他的掌骨。

  他的劍為了護住十六早已出鞘,十六從他懷裡扯脫之時,撈了劍柄握住,對著他的,就只有鋒銳的劍尖了。

  然而他一把握住之時,心中卻只有慶幸,幸好這劍尖是對著自己的,否則割傷了她的手,她又要哭鼻子了。

  可下一刻,他便看見十六艱難地攀著劍,朝他這邊挪動,那雙養得白白嫩嫩、肉乎乎的手,毫不在意地握住了劍柄。

  與他一樣。

  「鬆手!」這次換李玄慈急急喊道:「我護得住你,不必你來逞強,鬆開!」

  然而十六不聽,只艱難地握著劍刃,指尖掙扎著一寸一寸地朝他靠近,最後終於與他靠在了一處,僅僅是堪堪捧著指尖,卻已俱是鮮血淋漓。

  鮮紅的血在光銳的寒劍上流匯成絲線,合在了一起。

  那股鮮血混合著滴落下去,卻叫原本恣意生長的血蔓忽然停止了一切動作,當鮮血匯入之時,那血蔓一下子全部溶解了,幾人瞬間從空中掉落下來。

  然而還不待反應,轉瞬之間,便從滿地的血海裡憑空生出無數根尖銳的白骨骨刺,交錯著將兩人分別困於不同的骨籠,即便如此,李玄慈與十六的手依然沒有鬆開,鮮血淋漓,卻仍艱難地從縫隙中握在一起。

  而整個山洞此刻開始震蕩起來,並不算激烈,相反倒給人一種錯覺,似乎他們被巨人吞進了肚子,此刻四壁成了胸腹,山川石塊、地勢起伏都成了五臟六腑,他們夾雜其中,與呼吸共振。

  一處處白骨從地下刺出,將所有人都隔絕開來,依稀交錯成了某種奇怪的陣法模樣,鸞身在正中,口微張,現出一小片極光亮的熾焰,如同化了後跳躍著的金子,透著赤色,只這麼一點,就將整片晦暗都照亮了。

  她極為珍視地將那團火焰護在手心,僅剩的一隻瞳孔緊緊鎖著那團焰色,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短暫挪開了眼,喚了聲:「唐方。」

  這一聲喚,將唐方從極為隱蔽的一道凹洞裡召了出來,他躬身回道:「主人,炸藥已全部埋好,引線全匯到了一處,只要您吩咐一聲,就能將龍脈炸毀。那些活人也全鎖在人籠裡了,等龍脈一炸,其血肉精魂便能一起匯入龍脈,助您鑄魂塑體了。」

  「很好。」鸞的聲音中有著滿足和期待,翻手拈花,無源生風,燒得那團小小的火焰一下子隨風膨脹為數倍,幾乎有滅天之勢,在陣中飄搖,印出鸞的臉上帶著瘋狂的喜悅,彷佛飢渴許久的人一頭扎入甘泉。

  然而喜悅的只有她一人,隨著那火焰升起,十六與李玄慈的表情俱是一變,十六感覺到那股火似乎燒到了自己身上,有焚身之痛,從每寸皮膚下面蔓延開去,燒得她的皮膚與血肉慢慢分離開來,順著她的骨頭一寸寸爬,直要鑽進她的心臟,將靈魂都燒焦了。

  她幾乎已經沒有神志,卻還是艱難地用盡最後的力氣開口,心中只有那一個人,喊道:「李玄慈!」

  「別怕。」

  她只在黑暗中聽見了李玄慈的聲音,依舊那麼平淡無波,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連人命決斷都說得懶怠,彷佛萬事萬物不入他心。

  可是,現在的她,已經聽得出那平淡的聲音底下,藏著極為深刻的痛苦,被他一概遮掩,只對她說一句「別怕」。

  「我不怕。」十六在痛苦中依然笑了一下,「我不怕了。」

  李玄慈也困在那焚身之苦裡,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被剝離身體,火焰鑽進了骨髓,灼燒著心肺,神志卻如被洪水被浪濤拍擊,幾乎要被混沌吞噬。

  他一生從來心智堅決,無論墮於何種困境,始終不喪其志,可眼前愈發模糊的視線,卻叫他第一次覺得如流沙難握,逝水東流。

  他的智謀,他的手段,他的技法,乃至他的地位、稟賦,都叫他一路所向披靡、心想事成。李玄慈心中所想、所要,從未有過遺憾,他要便要有,他得不到,便誰也不能得到。

  從來如此。

  可這一刻,李玄慈環顧了下周圍,從陣中那燃得正烈的魂火,到眼中狂喜的鸞,再到陣中西南方一角隱隱約約現出的龍形光影,和另一角上慢慢生成的一朵花,那花從地底而生,根莖正如此前那些連接著人籠的脈絡。

  最後,他望了眼與自己遙遙相對,依然掙扎著不願放開手的十六,輕輕笑了下,這笑好看得緊,他那星眸更亮了些,彷佛含了點水光,卻瞧不清,可惜十六卻見不到了。

  「原來如此。」他說了聲,然後朝著十六望去,儘管如此疼痛,他卻看得這樣專注,彷佛要把十六的容顏都刻進腦中。

  「你還記得以前同我閒話時,說過你幼時背經,學的第一句就是道法本無多,南辰灌北河,都來三七字,斬盡世間魔。那時你胡背一通,卻怎麼都不解中意,考校時每每都落下幾個字,被打了不少手板心。等大了才知道,說的是心火、腎水、肝木、肺金,水火濟,金木並,缺一不可,由內及外,再由外及內,大道方成。」

  「今日被困在這裡,我才知道這其中另一層意思,大道至簡,芥子納須彌,須彌納芥子,小到一粟,大到天下,都是一樣的。」

  「要做成一件事,要貫穿始終、心體合一,而要讓一件事做不成,自然也要有所犧牲。」

  「有捨,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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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狸貓換太子

  十六怔怔聽著,不知他為何在此時提起自己的玩笑話,可聽到最後一句時,她忽然生出種心慌來,即便焚身之苦這樣痛,可依然蓋不住那突如其來的慌亂,怦怦跳著,叫她喉間湧出一股血。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要失去李玄慈了。

  十六聽見自己磕磕絆絆地求著:「不要,別做……」

  她陷在黑暗的視線中,有血點閃過,似流螢飛火,又如電似幻,忽然,她的世界亮了,那股極亮的焰色沖進眼裡,許久不見光的人霎時見了亮,刺得她眼底熱辣疼酸,她終於在此刻恢復了視力。

  她第一眼便看見了李玄慈,他那麼狼狽,此刻他再也不復初見時那傲若星辰、流泉化雪的姿態,手上有血,眼中點淚,可看著她的眼眸中終於有了自己,李玄慈卻笑了下,彷彿梅花蕊裡未化的最後一點雪。

  「最後還能再見一面,也好。」

  他笑中帶著訣別之意,讓十六徹底沒了僥幸,慌忙發問:「你要做什麼?」

  見李玄慈仍是不語,只是這樣看著自己,十六眼中盈淚,沒了分寸一樣胡亂喊著:「好好好,大不了我同你一起死,你忘了咱們還有同命結在,碧落黃泉,總落不下我。」

  李玄慈卻看著她,眉眼輕輕彎了下,笑得這樣好看,卻也這樣孤寂。

  「方才我以手握劍,你並未察覺,我便發現,大概從幻境醒來後,我倆的同命結已經解了。」

  十六連忙去看手腕,那一直伴隨著她的紅痕果然不見了,那紅痕剛剛結下之時,她日日想著早日除去,而如今她想留住,卻發現留不住了。

  李玄慈看著十六,那麼專注,除了她,眼中什麼都沒有,他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道。

  「我曾說過,在你之前,萬事於我皆如過往雲煙,心無所念,亦無所持,以為那便是自在逍遙。而遇到你之後,與你同生共死,便成了我的執念。」

  「我最深的私心,從未告訴過你,那時我心中想著,如果不能與你同活,不如叫你與我一起赴死,總歸這世上除了我,誰也不能得到你。」

  「可現在,非要到了這般時刻,我才明白,原來這世上自私貪婪如我,竟然也能做到放手二字。」

  「還有許多點心等著你一樣樣嘗過去,有許多新出的話本子還沒看過,你這樣又饞又貪玩,就該在這世上熱熱鬧鬧地走一遭,活個夠本。」

  「我曾說過,永不分離,這話依然算數。只是這次你走慢點,等吃夠了玩夠了,遲些再來找我。」

  「別忘了我,也別日日記著我。」

  十六徹底沒了主意,她不知道如何阻止,只剩下本能,泣血而喚,「不准,我不准,你敢死,我一定會立刻將你忘了,同別人逍遙快活。」

  但即便如此,她仍然阻止不了李玄慈。

  他嘆了一句:「你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會的。」

  接著,只見他眼中爆出點點血痕,周身洋溢出赤金之色,體內的血脈在極致的壓力催逼之下終於徹底覺醒,那赤金之色如同借風而起的火焰,越燃越亮,力量四溢,其光如月升、如日出,如大江濤浪,如青山滿松,如天地間輪迴常定,如生死外別有人間。

  他體內無窮無盡溢出的力量不斷沖擊著陣法,金色波光與血色濤浪互相抗擊著,然而,金光之中的李玄慈眼中已是一片赤紅,幾乎將瞳孔的清明淹沒了,額上青筋暴起,連著脖頸往下,整個人快要被純陽之力充盈爆開,這力量沖擊著陣法,卻也快要超過他的承受極限,陣再不破,死的便會是他。

  「我說了,沒用的,這是你二人的血開的陣,你拿自身力量相抵抗,沒有用的。」

  鸞並未出招阻止,因為她知道結局。

  然而,幾乎快要喪失神志的李玄慈,卻無聲地笑了下,他並非要以純陽之力破陣,自從知道這陣的啟法之後,他就知道,靠力量是破不了陣的。

  但死可以。

  無論何等了不得的陣,總要齊全,才能奏效,龍脈、萬人、他與十六,俱是陣腳,缺一不可。

  他如今動不了龍脈,救不了萬人,可他與十六之間,他總是能最後再護她一次的。

  只要他死了,這陣,自然就破了。

  他自由自在、唯吾獨尊地活了這麼多年,臨了才明白,捨了自己,保了那個人,原來不是件蠢事。

  十六臉上滿是淚痕,她什麼都做不了,白骨束縛之下,她甚至連李玄慈都觸碰不到,絕望之下,只能朝唐元哀求:「師父,救救他,別讓他死,別讓他一個人死!」

  此時,唐元眼中閃過殊色,面上浮現出焦急,腦中回想起之前與李玄慈的秘密交談。

  前夜。

  唐元立在中庭,手指不時撫過胸口露出來的小小金蛇,只有在這種無人之時,他才會放肆眼中流落出悔恨寂寞。

  可他未獨立此地多久,身邊就無聲無息多了個影子。

  唐元未轉身,開口問道:「十六睡了?」

  問也是白問,自從十六眼睛瞧不見,李玄慈幾乎寸步不離,若非她歇下了,怎麼會獨自出來。

  但李玄慈要說的卻不是此事。

  「第一次進京前,我們當時住進了你的京郊小院,看著許久無人住了,那裡是你的舊居所?有多少人知道?」

  唐元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突然有此問,不過還是回答:「那地方是我少年剛下山歷練時置辦下的,開始用得勤,後來……後來就去得少了,知道的人不多,何沖和十六也是這次臨下山前,我才告訴他們,萬一之時可以一用。」

  「那地方可是你和你那阿青的舊地?」李玄慈言辭犀利,從唐元方才那一句停頓,就猜出端倪。

  唐元默了一瞬,才大大方方承認:「是,我第一次將她救回,就是在那養傷的。」

  「怪不得。」李玄慈說了句,接著道:「我去之時,房中的桌上被人寫了字,又蒙了灰,應是許久之前寫下的,被我擦去了。」

  「如今看來,大概是你那阿青不知何年何月寫給你的了。」

  唐元終於神色激動起來,切切看著他,等他下一句話。

  「那上面寫了六個字,君不負,皆可活。」

  唐元臉上神色變幻,淒愴、悲痛、悔意交織,幾難掩飾,一遍遍念著「君不負」幾個字。

  但李玄慈的心思,卻在後面三個字上,他待唐元的情緒平復了一些,才繼續說。

  「阿青化名鉤星,介入此事甚深,所知必然不少,她留下這句話給你,又以心頭血餵毒,來驗你真心,其中必然有所安排。」

  但唐元仔細回憶,卻依然未發現能窺探真相的線索,二人只好暫時按下不表,隨機應變,待之後再細細追查。

  也因此,在京城大動後,李玄慈並未避讓而是帶著十六一路尋來,也是希望能早點找到端倪,解出阿青留下的那句話。

  可到了如今這樣的搏命時刻,唐元卻仍然想不到究竟活路在哪,瞧著被力量反噬沖擊到快要爆體而亡的李玄慈,和滿面淚水苦苦哀求的十六,唐元心中如焚,不斷在心裡喚著,阿青,阿青。

  大概是心中所念感召,盤踞在他胸中的金蛇從領口鑽了出來,一雙細瞳看著唐元,他靈光一現,淒然笑了下,接著伸出手在胸上盡力一點,逼出一口心頭血,正好淋在金蛇的尾巴上。

  金蛇得了他的心頭血,披了一身赤,接著在那片赤色下化作一支金簪,簪身處分開,露出一張紙條,寫著「忍辱負重,換日偷天,坐以待斃,絕處逢生。」

  待唐元看完,那金簪重新化為金蛇,騰空而起,還不待他反應,那金簪忽然直刺唐方,情急之下,唐方立刻舉劍來擋,然而那金蛇極小又極敏捷,柔軟至極,繞劍而過,避開鋒芒,接著一口咬入唐方心臟,穿心而過,瞬時取了他性命。

  唐方倒下時,臉上還是那副愕然的樣子,似乎還不肯相信,這小小金蛇會取他性命,不信自己這一生陰暗晦澀、嘗盡屈辱,卻在即將功成之時,死於自己以往害過、利用過、輕視過甚至已亡之人的安排。

  他轟然倒下,那張與唐元一樣的臉上,是已經凝固的不甘之色。

  正如他這頹然又荒唐的一生。

  唐元看著自己死去的胞弟,心中復雜非常,他到底還是死於阿青之手,十幾年的恨,她終於自己出手了斷了。

  不過當唐元望向陣中幾人,依然想不出這其中意義。

  但他相信阿青。

  於是唐元朗聲說道:「阿青先是在我的院子裡寫下『君不負,皆可活』,現在也留下了紙條,上面說『忍辱負重,換日偷天,坐以待斃,絕處逢生』,我不知她有何安排,但必然不會叫我們亡於此地,你們切不可放棄,也不可損害自身,以命搏命!」

  可如今李玄慈已經進入覺醒之境,周身全是光焰包圍,眼中已無清明,根本聽不見他說的話。

  反倒是十六,她聽著師父的話,反覆思索著阿青留下的話,在心中一遍遍默念著。

  她一定要求到活路,她一定要讓李玄慈活下去,同自己一起活下去,她此生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如今抓住了在這個世上扎下去的根,便一定不會放。

  死也不會放。

  忍辱負重,換日偷天,坐以待斃,絕處逢生。

  忍辱負重,換日偷天,坐以待斃,絕處逢生。

  忍辱負重,換日偷天,坐以待斃,絕處逢生。

  十六閉上眼,額上落下熱汗,在心中一遍催著一遍地念,腦中一團亂麻,焦急如火,撕扯著她的心肺。

  忽然,如敲缽擊鐘,十六的靈台一片清明,她腦中閃過什麼,極為熟悉,彷彿才聽過不久,將這一切串聯起來。

  「狸貓換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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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共歡

  十六睜了眼,眼中光亮大盛,她有了一個極其大膽的猜想,或許,他們真的能活了。

  此時,李玄慈的純陽之力已經漫溢到極限,開始脫離他的身體游離開來,在陣中無序地四處衝撞,十六知道,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看準時機,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咬下去,幾乎要咬掉塊肉來,瞬間血湧不盡,順著白骨囚籠落了下去。

  純陰血的屬性,吸引著無主的純陽之力朝這邊湧來,那光焰燒到了白骨牢籠上,也燒到了十六身上。

  她忍著痛,不顧周身光焰噬身,又將自己的傷口咬得更加深了些,將血淋在白骨上,吸引著純陽之力,將牢籠徹底毀滅。

  剛一脫身,十六狼狽落地,就踉蹌著掙扎起來,朝李玄慈奔去。

  此時的李玄慈,已經全無神志,只憑著一腔本能在行動,幾乎如同野獸一般,瞳色全赤,眼裡無光,連十六也瞧不見,周身血管全數爆開,仿若盛放的彼岸花,極為不詳地開在他的肌膚之下,整個人如陷入吃人的圖騰之中。

  十六瞧著,落下淚來,她並不害怕眼前這個幾乎已不算人的李玄慈。

  她只是心痛。

  十六不顧神力反噬,忍著被火焰灼身的痛苦,毫無顧忌地抱住李玄慈。

  「李玄慈,李玄慈,醒醒,快醒醒。」

  「瞧瞧我,你瞧瞧我,不許死,聽見沒有,我不許你死。」

  十六胡亂抹了把眼淚,她不能慌,她得撐著,接著便伸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你聽著,你若死在這裡,才是懦夫,我唐十六心悅的人,不會是懦夫!」

  「我自小孤苦,無親無故,許多人自我身邊來來去去,我都告誡自己不能貪念。」

  「可你凶神惡煞,非闖了進來,明明是個壞種,天生的煞神,卻偏來招惹我,叫我眼睛裡時時有你,身邊處處是你,如今我既然心悅你,你便不能再拋下我,否則碧落黃泉,我定要追去痛打你一番,叫你再也不能一臉神氣地當什麼小王爺。」

  她說得凶悍,可淚卻抹了又落,幾乎將臉龐打濕,只剩一雙眼睛亮得如星子,半點不肯放棄。

  說到後來,只抱著李玄慈,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說著「我心悅你,不許拋下我。」

  而在十六未察覺之際,李玄慈那被血色蒙了的眼睛,竟然恢復了一絲光亮,在她懷中輕輕動了動。

  十六察覺到那點異動,一滴淚落了下來,正好滴在他的眼睫上。

  接著,她低下聲音,朝著懷裡的李玄慈暗暗說道:「別再抵抗,聽我的,能活,我們都能活,只有放棄破陣,才是絕處逢生,否則,所有人都要死。」

  她低聲重復著這番話,手上不斷撫摸著李玄慈的脊背,彷彿在順著一隻小獸,平復他的狂暴。

  李玄慈在這番呼喚安撫下,終於慢慢安靜下來,那幾乎將整個山洞燒得變了色的光焰也緩緩平息。

  李玄慈的神志並未完全恢復,依然如困頓野獸,靠本能而行,然而他的心在任何時候都向著十六,相信十六。

  最終,所有的抵抗都消弭了,陷入一片寂靜,只剩下那片血海越來越深。

  何沖和金展不知師父他們是何意,眼瞧著那血海便要漲到吞噬自己的地步,急得滿面是汗,然而看師父唐元卻一臉平靜,十六與李玄慈相擁在一起,他倆只能互相乾瞪眼,幾乎要絕望。

  轉瞬之間,那血海就將幾人全部吞噬了,只有鸞孤立陣中,空出一片,赤色的血珠到她那裡便憑空消失,她看著消失在血海之中的眾人,嘆了一聲,「到時候了。」

  她指尖拈出一片幽冥之火,那暗色的火焰跳動著,映入她僅剩一隻的瞳孔裡,忽地一彈,那火焰便鑽入地下,消失不見。

  接著從地下傳來幾下沉悶的轟然之聲,瞬間,有如大洋裡巨鯨從底浮水而出,帶起泉湧無數。靈氣如注,四溢開來,充斥著整個山洞,飛起星光點點,匯成天河燦爛,在這陰濕的地方顯現出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慢慢匯聚攏來,如螢蟲撲火,朝鸞掌心中那點亮而去。

  與此同時,被困在血海裡、幾乎已經沒了意識的十六和李玄慈身上,也發出了同樣的光,那光似乎在掙脫著離開他們的身體,要匯進這銀色的洋流中。

  隨著光點流入,鸞掌中的那點光越來越亮,隱隱可見中心慢慢有了個模糊的雛形,正如鳳鳥翱翔展翅,翩然而飛。

  鸞死死盯住那團光焰,鳳鳥幼小的翅膀揮動的樣子倒映在她的瞳孔裡,接著變得有些模糊,蒙了層水光,是她落了淚下來。

  「終於,終於要見到你了,凰,我終於能再見你了。」

  說完,她的背脊古怪地扭動起來,像是藏了百足蜈蚣在身體裡,此刻正要穿刺而出,只聽刺啦一聲,從她的脊骨裡生出無數脈絡,似骨又似血肉,堅硬又柔軟,朝四面刺去。

  山洞四壁也生出無數脈絡,彷彿大樹扎根,透土而出,每一根脈絡都連接著藏在這山洞的無數洞穴裡被人籠囚禁著的活人,一旦連接,萬人精魄便會順著這些脈絡被她吸食乾淨,來為凰重新塑體。

  就在那些如食人藤的脈絡要連接的前一瞬,忽然之間,變故發生了。

  那些匯集而來的光亮突然逆轉,迅速抽離開來,如流星墜下、螢蟲落草,跌入地裡消失不見,而本來已有些豐盈的殘魂,也如風中殘燭,迅速消敗下去,那隻剛剛破殼而出的小鳳鳥,哀鳴了一聲後,通身浴火,然而它並沒有在火中重生,反而化作了一小團灰,立刻便被山洞中的亂流給吹走了。

  反噬全數加諸於鸞,撬動龍脈、匯聚陰陽、萬人為介,其威何其浩渺,如今一朝反噬,立刻叫她椎心裂骨,身上竅孔,無一不汩汩湧出鮮血,尤其那隻被掏了眼珠的空洞眼眶,更似埋了火星硝石,痛得她不得不俯身死死按住,卻依然從指縫裡漏出鮮血如瀑。

  然而比起身上的疼痛,鸞更為驚恐的是陣中就要消失的殘魂,她瘋了一樣地悲鳴,不知哪裡出了錯,只能無助地去追那飛逝的灰燼,然而即便強行掠入手中,那細灰才剛剛落在掌心,就立刻消散,無論鸞如何用盡心血挽回,依然無力回天。

  漫身的血海也漸漸沉了下去,露出躺在地上的幾人來,唐元最先恢復神智,十六與其他幾人幾乎一同醒來,只剩下李玄慈還躺在十六懷中,將將睜開眼。

  看見眼前景象,十六才確信,自己這回應該是賭對了,她瞧著懷裡的面色如雪的李玄慈,激動得落下淚來。

  活了,他們有活路了,她懷中這人的命,終於保住了。

  她握不住父母,也當不了得意弟子,成不了世間大業,從來沒多少成就,亦沒有多少志向,但她最想留住的人,終於叫她如願了一回。

  李玄慈剛剛睜開眼,什麼都瞧不清,只覺得眼前一片光輪迴暈,朦朧中有一絲髮垂落到眉眼上,與他的眼睫纏在一起,澀澀發癢,那髮發不斷顫著,而光暈中托著一個人的身影,逆著光,叫人看不清。

  然而李玄慈卻笑了,這是他的十六。

  接著,雲開霧散,四面八方的聲音姍姍來遲,終於湧入耳朵,嗚咽的風聲,淒厲的慘叫,嘈雜的呼喚,可靠得最近、最叫他溫暖,只有十六喚他的名字。

  「李玄慈。」

  「李玄慈,李玄慈。」

  「看著我,我是十六。」

  「格老子的,莫裝死,你再不起來,我又要趁機打你巴掌了。」

  李玄慈笑得更盛,才溫柔了沒兩句,便又原形畢露,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他早知道這是個沒耐性又愛作怪的。

  他伸手攬了這個聒噪鬼的肩,將她一把摁下,自己迎了上去,在半程上就這樣輕輕巧巧吻住了她。

  十六猝不及防被摁了一把,又被他偷偷親了,早已散得亂七八糟的頭髮落了大半下來,蓋住了她的眉眼,叫人瞧不清楚。

  只有李玄慈知道,自己的眼窩上忽然一熱,有小小的水痕漫開,從他的眼下滑過,仿似他落下的淚。

  他心中又痛又軟,只能更深地抱住她,唇齒廝磨,分享大災過後,絕處逢生的共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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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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