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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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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言言夫卡] 拯救瀕危小師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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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0 01:19:45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從朧月峰出來以後,凝禪思前想後,還是去了一趟藏書閣。

  她主要是想要去查一查土螻妖的資料。

  ……也有那麼點兒因為對比太過慘烈,多少不太願意在夜幕漸降的現在去黑燈瞎火的亂雪峰的原因。

  《萬妖圖鑒》是道法自然課的內容,每個弟子要通過最後非常嚴苛的考核,才能被放出宗門參加歷練,否則若是見到了妖獸,卻連其習性和凶險程度都不知道,無異於送死。

  因而幾乎所有的合虛弟子都對《萬妖圖鑒中》的內容倒背如流。

  凝禪也不例外。

  甚至《萬妖圖鑒》上有幾隻妖物的名錄是她後來親手添上去的。

  但《萬妖圖鑒》終歸只是總論,便是再厚,再具體,也不可能將所有案例都放進去。所以除卻這本百科大全之外,分門別類還有每一種妖物的具體研究相關的其他書籍。

  合虛山脈群山起伏連綿,藏書閣便坐落於竹隱峰與霧宿峰之間的某座地勢平坦的山峰之上。

  最起初不過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木樓,再後來,各位前輩從各地搜羅來的書籍、自己編纂出的書籍越來越多,越來越浩瀚繁雜,小小的木樓便再也承載不下這麼多的書。

  不是不可以在小木樓裡另外開闢出一個專門的小世界,但此前的某位宗主卻力排眾議,硬是將整座山峰自上而下打造成了一個真正的書山。

  書山有路勤為徑。

  所以這藏書閣所在的山,也被稱為書山。

  自書山蜿蜒而上的路,便是勤徑。

  為了讓書山之中的藏書抱有適宜的收藏濕度,書山之中還以人力劈出了明鏡般的一面湖泊,稱之為學海。

  遠遠看去,自山腳下蜿蜒而上的連綿書閣鱗次櫛比,書閣旁懸浮著一個一個單獨的課業室,只要繳納很低的靈石,就可以獲得一間可以容納最多三人的課業室一天一夜的使用權。

  此刻天色方暗,凝禪御靈至此的時候,恰看到靈石燈自山腳起接踵亮起,將整座書山點亮成了一片夜色中的璀璨汪洋。

  如果御劍到更高的地方,向下俯瞰整個合虛山脈的話,縱使朧月峰有美輪美奐的蓮池花道,也奪不走書山的明光。

  此處便是最明亮的星。

  凝禪落劍,登記了命牌身份,領到了可以用來尋書的導引羅盤。

  書山裡的藏書實在太多了,就算已經盡可能分門別類,想要靠自己來精準找書依然極難。

  而導引羅盤上鐫刻了靈紋陣,在輸入了想要的書目關鍵字後,最上面的格子裡,便會自動轉動出所在書目的精確區域。

  凝禪一邊往前走,一邊埋頭在上面輸字。

  ……然後她就在這一路上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許多相熟的面孔。

  嗯,各個胸前的命牌都是亂雪峰的暮山紫色。

  大家互相點頭示意的時候,眼神都極坦然,帶著一種「你也來了」的惺惺相惜。

  這就讓凝禪想起來,在某一年的書山評選中,亂雪峰同時拿了兩個最。

  年度最多人次造訪。

  和。

  年度最少人次看書。

  身為大師姐,連續上台領獎,抱了一左一右兩個獎盃的凝禪:「……」

  謝邀,這破獎誰愛要誰要。

  還有旁邊竹隱峰的,知道你們峰頭有文化,別笑了,他媽的,有本事打一架。

  沒錯,亂雪峰的大家都是來睡覺打坐修煉的。

  這盛世,如白斂所願。

  往導引羅盤裡輸字,和尋音卷用的是同一套輸入邏輯,和凝禪以前學過的五筆輸入法很類似,基於每個字可以拆分出的五個基礎筆畫來實現字型的錄入。

  凝禪很快輸好了土螻兩個字。

  然後拿著羅盤去了旁邊的導引傳送陣上刷了一下。

  光束閃爍,下一刻,她就站在了與土螻妖有關的書架面前。

  凝禪沒挑挑揀揀,直接把羅盤上列出來的書全拿了。

  然後找了個地方坐下。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也不知是夜風變得繾綣,還是凝禪自重生以來到此刻,緊繃的神經都沒有真正放鬆過。

  她撐著看書的頭開始下滑,不出片刻,便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可謂是為亂雪峰年度最少看書人次添磚加瓦。

  凝禪睡得不算非常安穩。

  風吹起她的發,紫衣素紗與黑髮交纏,再垂落進她的夢境之中。

  夢裡的她,也在藏書閣。

  說不清那是盛夏的夜,亦或是早春的暮色四合。

  百年太久,許多記憶模糊了時間線,只剩下了清晰的人與物。

  那大約是某次各峰首席弟子的考核之前,凝禪特意租用了課業室,打算頭懸樑錐刺股,進行一個考前突擊的擊。

  然後……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她看書確實還挺容易睡著的。

  怎麼說呢,但凡不是這樣,她也不必來考前突襲。

  毫無意外,她又睡了。

  本就是課業室,不輸入口令,外人無法進出,凝禪便沒有特意梳頭,甚至只是用尋音卷在頭上挽了個鬆散的髮簪。這會兒她趴在矮桌上,髮髻便鬆散下來,尋音卷也沿著柔順的黑髮向下滑落。

  未及跌落地面,已經有一隻手接住了她的尋音卷。

  那隻手冷白,指節分明卻並不突出,手指修長漂亮,紫色寬大的衣袖向下垂落一截,露出線條漂亮的腕骨和一截手臂。

  是虞別夜。

  尋音卷在那隻手裡,都無端帶了幾分奇特的精緻與脆弱感。

  就好像那不是什麼普通的尋音卷,而是自九嶷山大光明境流落的無上靈寶。

  然後,那隻手在半空頓了頓。

  似是有些遲疑,又小心翼翼,但最終,還是輕輕捻起了逶迤在紫色素紗上的一縷黑髮,繞在了指間。

  又半晌,他俯身,在指間落下生怕驚擾了蝴蝶的一吻。

  ……

  凝禪對這一夜沒有任何印象,她醒來的時候,身上披著虞別夜的外衫,還帶著些餘溫。那外衫與她所穿的是同一匹滑膩上好的料子,隨著她起身的動作,從她的肩頭滑落了一半下去。

  虞別夜顯然熬了一整夜,那些她看了就想睡的書冊被整齊碼在他的那一側,他一手執筆,指骨上都染了墨,眼角因為這樣不眠不休看了一宿的書而有些飛紅,讓那張好似不染塵埃的臉上多了一分繾綣的色彩。

  「師弟。」那張臉太好看,她看了他片刻,這才喚了一聲。

  於是虞別夜抬眼,衝她笑了起來,將手下最後幾個字寫完,吹吹乾,然後將自己方才寫的那一小冊本子推到凝禪面前。

  「這十本書的要點和考點我都總結整理好了,師姐看這個就可以了。」他嗓音微啞,冷冽卻溫柔。

  他隻字不提昨夜的那一吻,眼神還是如平日的寧靜專注,他瞳仁極黑,這樣專注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就好像他的世界裡,只剩下了這一個人。

  夢裡的她有些怔忡看他的時間稍長,他也不惱,只笑,再輕聲喚一句。

  「……師姐?」

  ……

  風捲起凝禪的發再落下,凝禪從夢境中醒來,慢慢睜開眼,再支起身。

  晨露熹微,青山遠黛,清晨的秋風將木質窗欞吹出老舊的吱呀聲響,再吹起凝禪散落在頰側的發。

  遠風微涼,已是天明。

  她身上沒有隨著她的動作滑落的外衫。

  也沒有趴在旁邊,眼角因為熬夜而有些飛紅,卻依然在她醒來第一時間就看向她的那雙帶著笑意的眼。

  凝禪沉默片刻,飛快將夢中的畫面掃落出自己的記憶。

  夢點什麼不好,夢這個。

  煩死了!

  凝禪氣呼呼地將目光落在了自己昨夜翻開的那一面書頁上。

  土螻。

  其狀如羊而四角,性平,為妖則喜食人。

  ……

  數行介紹性的小字末端,有一句極不起眼的話。

  「妖丹可入藥。藥性烈,或有掩蓋妖煞氣的作用。」

  凝禪的目光在這一行字上久久停駐,只覺得腦中有靈光一閃,再去捕捉,卻又沒了蹤跡。

  她沒糾結,只是將這句話再記了一遍,這才攏捲起身,帶著些疲倦地向著藏書閣門口走去。

  待她御靈回到已經被朝陽照亮的亂雪峰時,大劍坪上已經都是晨練的弟子了。

  凝禪十分滿意,因為夢境而生出的氣都消了大半,調轉劍頭,向著流風居的方向而去。

  所謂流風居,便是整個合虛山宗對於弟子所的統稱,各個峰頭都有自己的流風居,風格規模都不一。

  亂雪峰雖然摳摳巴巴一點兒,流風居的建設倒是毫不含糊,用了上好的木料,塗了暮山紫色的漆,連屋頂都做成了線條漂亮的圓弧,看上去像是一朵朵淺紫色的蘑菇。

  內裡有多寒酸簡陋都是閉上門之後的話,總之從外面看,也算是整齊劃一,還有小河環繞而過,草甸沉綠,彷彿寧謐山野,暮紫仙境。

  流風居一般都是三人間,而身為首席弟子的好處在這種時候就體現出來了。

  凝禪擁有一個獨門小院。

  她輸入一道靈息,開了小院的門陣,洗漱一番,換了身行走更方便的窄袖道服,又想了想,折身去推開了小院後的一扇門。

  那門內是斜向下的梯子,一路蜿蜒至深處,隨著凝禪的腳步,一路都有靈石燈感應般亮起,照亮前路。

  如此下了大約三四丈路,地下開闊的空間才全數展現出來。

  被靈石點亮,照耀如白晝的此方空間裡,放了十七八具各式各樣的傀。

  無數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散落在地上,看似亂七八糟,實則都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地方。那些傀質地不一,身上鐫刻的靈紋也並不相同,有些顯然還是半成品,還有做了一半又不滿意,被暴力拆解開了的。

  凝禪頗為懷念地轉了一圈,欣賞了一番自己十六歲這年稚嫩的手藝,沒急著上手改動什麼,而是挑挑揀揀,選了個半成品戰鬥傀。

  那只戰鬥傀高約六七丈,並非人形,要說的話,可能更像是妖物一些,身上一對羽翼鋒利的翅膀,四隻利爪閃著冰冷的寒光,沒有刻畫什麼面部五官,只留了如鳥類的長尖鳥喙,外加帶著倒刺的長尾巴。

  看起來殺傷力拉得就很滿。

  凝禪垂眸看了片刻,抬手在戰鬥傀身上改了兩處靈紋,收入芥子袋中,又順手收了旁邊一個看起來破爛到看不出樣子的傀。

  臨走之前,她剛剛登上台階,又停了停腳步,回頭看向了牆角陰影處的一尊靜靜矗立的傀。

  十六歲的她,已經做出了日後讓她名震天下,十萬靈石也難求一尊的替身傀的雛形。

  之前看到白斂師弟的一瞬,凝禪是動了不如早一點將替身傀做出來的念頭的。

  但現在,還不急。

  她還沒有在做出替身傀後,依然守護好整個亂雪峰的能力。

  等到她重回九轉天的巔峰,也不遲。

  重新回到大劍坪的時候,唐花落已經到了。

  紅衣少女笑容璀璨,腰間別著那柄她十二歲生辰禮上望階仙君送給她的綠拂名劍,還細心地將自己朧月峰的命牌摘了,頂著亂雪峰一眾弟子各異的眼神,精氣神十足地向著凝禪一路小跑了過來。

  「大師姐!我來了!」唐花落行禮,道:「我準備好了!」

  旁邊亂雪峰弟子們的眼神更微妙了點兒。

  也不知是不是唐花落的錯覺,旁邊弟子們的竊竊聲些許傳入了她耳中。

  「這不是望階仙君的女兒嗎?她來幹什麼?」

  「……嘖嘖,之前靈犀秘境的事情你沒聽說嗎?你看她的行頭,她的樣子,我猜,她是來找咱們大師姐修行的。」

  「有道理,畢竟都是玄武脈。」

  「有個屁的道理,大師姐的玄武脈和別人的玄武脈,是同一種脈嗎?說起來,這次應該到幾號了?」

  「話說回來……真是年輕,天真,可愛的師妹啊。」

  然後是一片嘖嘖稱讚之聲。

  唐花落:「……?」

  怎麼感覺哪裡怪怪的?

  眼神也怪怪的,這些話裡的意思也怪怪的。

  凝禪也沒給她多思考的時間,甚至沒多說幾個字,只點了點下巴,然後從旁邊的兵器架上取了柄三文錢一柄的鐵劍扔給了她。

  「把綠拂收起來,用這個。」

  唐花落接劍,沉吟:「我懂了,大道至簡,如果我連這種鐵劍都能用好,用綠拂肯定事半功倍,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凝禪沉默片刻:「你想多了,我是怕斷了賠不起。」

  唐花落:「……」

  她剛想說,那可是綠拂名劍,是她爹爹從九嶷山的大光明境為她求來的,怎麼可能斷!

  就見凝禪在眾亂雪峰弟子逐漸變得期待又夾雜著恐懼的眼神裡,抬起了手。

  靈息扭轉漫卷,方才被凝禪收入芥子袋裡的戰鬥傀的身影逐漸浮現在了眾人眼中。

  收起來的時候,戰鬥傀可以被扔進芥子袋裡,但若是要使用,則需要以靈息引出,這個過程也被稱之為點靈。

  點靈成功的傀,才擁有依照靈紋陣刻行動的能力。

  戰鬥傀的身影落下來,將唐花落的身影徹底籠罩。

  唐花落的眼瞳逐漸開始顫抖。

  亂雪峰弟子們的表情逐漸變得詭異興奮。

  待戰鬥傀徹底出現在唐花落面前,紅衣少女終於倒吸了一過去冷氣:「這、這是什麼……」

  凝禪輕描淡寫,張口就來:「陪你打架的傀啊,我改進了一晚上,應該比較適合你。」

  於是唐花落驚恐的眼神裡又帶了感動,但面前這傀殺傷力明顯極大的外形極大地顛覆了她過去對於傀的所有認知,一時之間,她握著鐵劍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

  綠拂……綠拂可能,可能真的未必能行。

  半晌,她終於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那師姐……這傀身上的十三是什麼意思?」

  「哦,是編號而已。」凝禪道。

  一道聲音適時在旁邊響了起來。

  「這題我會。前十二隻戰鬥傀,都用在了我們身上。」那師妹頭髮雜亂,手裡握著根長鞭,有些哆嗦,上牙和下牙打顫,又帶著亢奮:「嘿嘿,嘿嘿,原來是第十三號了啊。」

  唐花落覺得自己懂了之前那句「現在是到幾號了」的問題。

  下一瞬,戰鬥傀在滿山弟子期盼的眼神裡啟動。

  ……

  接下來的日子裡,唐花落從一開始的振奮,到萎靡,再到自我雞血,然後被打趴下滿身青紫,連髮梢都被斜斜削去了一小把,哇哇大哭後又站起來。

  望階仙君的獨女,這輩子沒這麼苦過。

  有那麼一些瞬間,唐花落覺得自己是在花錢給自己買罪受。

  每天都被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抽刀斷水水不流也就算了,這峰頭還有一個長得漂亮,嘴卻欠得二五八萬的紅衣師兄段重明,時不時就要從不同的角度冒出來嘲諷她兩句。

  「二十八下,這傀的一邊翅膀都能扇中你二十八下,唐妹妹,望階仙君若是看到了,恐怕都能都在死關裡被氣活。」

  「一,二,三。唉,又被打中了啊,孩子怎麼就不知道多退半步呢?嘶,看起來就好疼好疼哦。」

  「不錯嘛,第十八天了,讓我看看今天唐師妹要掉幾顆金豆豆。」

  ……

  至於凝禪。

  凝禪坐在旁邊氣定神閒地修傀。

  等唐花落在第二十三天的時候,終於拼著斷劍和玉石俱焚,將那編號為十三的戰鬥傀從頭劈開成了不會動的兩半,鬆了一口氣,轉頭喘著粗氣高興看向凝禪的時候……

  她看到凝禪提筆沾了硃砂,溫柔地在手下剛剛修好的那只傀的肚子上寫下了一個「十四」。

  唐花落:「……」

  唐花落退後半步,手裡的劍一鬆,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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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0 01:20:11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壞消息是,直到出發那天,唐花落依然沒能打倒編號為十四的戰鬥傀。

  好消息是,凝大師姐把被她劈壞的十三號戰鬥傀修好以後送給了她,還改成了靈石驅動款,說是留個紀念。

  唐花落:「……」

  怎麼說呢,如果有可能,她一時半會是不想看到這東西的。

  唐花落心情複雜,顫顫巍巍接了,帶回了朧月峰,然後虛榮心就在全峰的驚歎聲裡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這是什麼?!這是傀?你說這是傀?有這個樣子的傀嗎?」

  「驚呆了,這就是亂雪峰大師姐的實力嗎?」

  「快快!摸摸,讓我摸摸!」

  唐花落聽著眾人七嘴八舌,在旁邊微妙地升騰起了「哎喲瞧瞧你們這沒見識的模樣」的念頭。

  然後她就愣住了。

  她平時雖說跋扈了點兒,但絕對沒有這麼陰陽怪氣!

  她肯定是被段重明影響了!

  此外,她順便驚覺自己的境界好似有了些鬆動,眼看好似要從兩儀天突破到三才天了。

  唐花落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短短這些天已經磨了一層薄繭的手,再看了一眼自己面前被一眾朧月峰人簇擁的十三號戰鬥傀,心道破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簡單了。

  她明明破境到兩儀天,也還沒兩年時間。按照她爹閉關之前對她的期許,她能在十年內破境入三才天,便已經算是非常努力不懈怠了。

  到底是自己厲害,還是凝大師姐的傀厲害。

  唐花落壓根不用思考,非常有數地將答案定格在了後者。

  花錢找罪受算什麼!

  這一萬五千塊靈石,完全沒有白花!

  體驗太好簡直想再來一次!

  或者說,這是她從小到大花過的最值得的一筆錢了!

  唐花落心滿意足,志得意滿,去收拾了去往尋道大會的行李後,遙遙向著望階仙君閉死關的方向拜了一禮。

  「爹爹,我要去少和之淵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也要照料好自己。」唐花落輕聲道,她頓了頓,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輕快起來:「我確實曾怨恨你為何拋下我,非要去閉那個死關。但現在……我學會要自己變強了。」

  然後,她腳步輕盈地起身,轉過迴廊,去輕輕推開了祝婉照的房間門。

  吱呀一聲,滿房間的人都回頭看向了她。

  這麼多人?

  唐花落愣了一會兒,目光緩緩落在了那道紫衣素紗上,遲疑道:「……大師姐?」

  凝禪簡單衝她點了點頭,重新看向已經坐起身來的祝婉照。

  祝婉照這一個月以來被照料得極好,加之她本就是獲得了機緣,而非真正的昏迷,如今醒來,看起來面色極好,並無大礙。

  凝禪也是早上突然想起來,這一天,好似就是祝婉照醒來的日子的。

  無他,純粹是上一世段重明和眾人都到大劍坪準備御靈出發了,結果就被一道傳訊符拍了回來,段重明聽完以後冷笑一聲,道:「嘖,真是千嬌百寵的小師妹,怎麼她醒了要說去,滿宗門上百人就都得乖乖等著。我瞧望階仙君的獨女也沒這待遇啊。」

  當時凝禪壓根不用問,就知道陰陽怪氣的段大師兄嘴裡說的是誰了。

  所以早上想起來這事兒以後,凝禪想了想,到底還是到朧月峰來了一趟。

  上一世明哲保身,也沒保出什麼結果來。

  這次她既然已經管了唐花落,那不如管到底。

  起碼不能白瞎了她的十三號戰鬥傀,別到最後變成了祝婉照去了尋道大會,唐花落沒去成,那她可能會氣死。

  除此之外,她多少也有點好奇,這位原書裡頂著瑪麗蘇光環的女主,到底是什麼性子。

  毫無疑問,祝婉照是美的。

  她幾乎擁有所有美的模板,一眼看去,簡直彷彿開了兩層美顏柔光特效,三庭五眼,杏眼櫻唇,三千青絲,標準得像是建模。

  凝禪看了一會兒,然後不得不承認。

  對著這麼一張臉,確實……還挺難生氣的。

  祝婉照顯然才醒來不久,還有點懵,她和一屋子的人茫然對視片刻,謹慎開口道:「……諸位有什麼事情嗎?」

  這話算是打破了房間裡有些靜寂的氣氛。

  「有什麼事?祝師妹,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知你已經昏迷了足足一個月。你還記得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嗎?」

  「是啊是啊,祝師妹,你快想想看,當時到底有沒有什麼蹊蹺的地方。」

  幾道聲音七嘴八舌地響了起來。

  祝婉照也就真的順著這些聲音仔細想了想,連微微蹙眉的樣子都是美的,然後道:「是應該有什麼蹊蹺嗎?我的記憶倒是沒有什麼缺失,當時我與大家穿行在靈犀秘境的山林之間,然後我就被拉進了小世界裡。」

  她環顧了一圈自己身前相熟的面孔,疑惑:「怎麼了?是出了什麼事情嗎?」

  凝禪輕輕佻了挑眉。

  嗯?

  這話裡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晰明瞭,很顯然,祝婉照並沒有什麼一定要栽贓陷害唐花落的意思,那為何……

  便聽方纔那幾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為首的一人是朧月峰的師兄,名叫苗西嶺,他踏前一步,柔聲開口。

  「祝師妹,有什麼你就直說,我們都在,會為你撐腰的。」苗西嶺神色認真,細看好似還帶了點兒不正常的偏執:「當時我們都在場,所有的一切都盡收眼底的!那唐花落,確實有一個推你的動作。」

  歸至賓師弟也大聲附和道:「祝師妹,別怕!你且直說,當時到底是不是唐花落推你下去的!」

  結果祝婉照更茫然了:「……啊?推我?下去?誰?」

  完全是一副這幾個字單獨都能聽懂,怎麼連起來就不懂了的樣子。

  唐花落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她上前半步,正要開口,卻聽苗西嶺歎了口氣。

  「祝師妹一定是摔到了頭,短暫失憶了。但我們這麼多人證呢,當時我們可都看到了!雖然祝師妹不追究,但我們做師兄的可不能就這麼放過這件事,唐花落,你該當何罪!」

  「把唐花落帶走!打入赤罪牢!我看她還敢嘴硬!」

  緊接著便是其他人的應和,完全將茫然的祝婉照和更茫然的唐花落淹沒,壓根沒有再給兩個人再多說什麼的餘地。

  凝禪給看呆了。

  她單知道,唐花落這罪名來得冤屈,卻完全沒想到,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強硬地被安上去的。

  太離奇,導致她一時之間竟然啞口無言。

  這群人,真就是硬來。

  這不對勁。

  生硬過頭,演技浮誇,強詞奪理。

  就算是原書氣氛組紙片人,也不至於如此。

  更何況……那名婦之寶,哦不,歸至賓師弟,在祝婉照不在的時候,看起來還挺正常,起碼是個有行為邏輯的普通人。

  怎麼到了關鍵劇情點就會變成這樣?

  凝禪沒著急開口,她的目光落在了這幾輪都搶先開口的那幾個人身上,悄然分出一縷靈識,在幾人身上掃過。

  沒有異樣。

  除此之外,祝婉照的整個房間,也都沒有動了靈陣的樣子。

  可以初步排除這些弟子的神智被操控影響的可能,除非他們被動的……是神魂。

  可神魂操縱極為複雜,稍有不慎就會走火入魔,神魂俱燃,同歸於盡。值得有人為了毫髮無傷的祝婉照做到這個地步嗎?

  還是說,這就是瑪麗蘇女主光環的威力?

  凝禪還在想這種可能性,就有人風塵僕僕一把拉開了祝婉照的房間門,一步踏入。

  唐祁聞面色沉沉,他身量本就極高,這樣站在門口,手又在腰間的劍柄上,便顯得壓迫感更強。

  「你們剛才說什麼?誰要把我阿妹帶去赤罪牢?有本事當著唐某的面再說一遍。」

  屋內驟然安靜,一片鴉雀無聲。

  雖說唐祁聞在凝禪面前被嫌棄得緊,但事實上,他確實不負唐家眾望,在五年前便已經突破到了兩儀天,最近又摸到了三才天的邊邊,成為了這一代入宗門弟子中,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的真正佼佼者。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落落說沒有,你們不信。祝師妹醒來說沒有,你們竟然還是不信。」唐祁聞居高臨下看過來:「唐某不得不懷疑,你們究竟是不信,還是不想信?又或者說,是誰讓你們不信?」

  他音色沉沉,話裡話外都意有所指,手指不住地在劍柄上摩挲,顯然恐怕一言不合便不惜隨時在這裡拔劍。

  「還是說,今日這事,不能善了?」

  越是平素裡穩重的人,在這樣時候所說出來的話語,越是讓人信服。

  若是他們膽敢越過他,硬是對唐花落做些什麼,他們相信,唐祁聞的劍,絕對會出鞘。

  說到這裡,唐祁聞又看向唐花落,沉聲道:「落落,過來。」

  唐花落很想過去。

  阿兄的身後,是她永遠的避風港。從小到大,無論她創了什麼禍,捅了什麼簍子,她的面前,一直都是唐祁聞的背影。

  她甚至已經邁出了一步,但她又猛地縮了回來,抿了抿嘴,沒有動。

  她是想要依靠他一輩子的。

  她也知道,唐祁聞願意讓她依靠一輩子。

  但是她不能。

  她要自己變強。

  強大如她朱雀無極的阿爹望階仙君也會閉死關,聽聞此前所說,若非凝禪相救,她阿兄也險些在靈犀秘境隕落。

  沒有人能陪她一輩子,他們……也總有需要她的時候。

  她不能一輩子都躲在別人身後。

  「我說了我沒有。」唐花落慢慢慢抬頭,她終於不再像是彼時在靈犀秘境那般徒勞用言語辯解,而是掃過面前所有人的面容,用力記住:「如果還有人不信,要麼我上請蒼舒仙君裁決,要麼,請諸君在此拔劍。」

  蒼舒仙君乃是合虛山聖堂的堂主,獨立於六峰而存在,專管整個宗門的刑罰一事,赤罪牢也在聖堂之下。

  所謂上請裁決,則是以生死之戰來力證清白,不死不歸。

  聽起來慘烈又公平,但其實換句話說,就是修仙界版的誰拳頭大誰有理。

  眾人面面相覷。

  沒人想把自己搭在裁決上。

  一片寂靜中,一道咳嗽聲倏而響了起來。

  祝婉照捂著嘴唇,開始像是風中瑟瑟的小白花一樣抖動,然後折腰爬俯在床上,開始了一波更加劇烈的咳嗽。

  眾人頓時放下了面前僵持不下的爭執,蜂擁看向祝婉照。

  「祝師妹,你還好嗎?有哪裡不舒服嗎?我這就去竹隱峰請人!」

  「快躺下,快快,可千萬別著涼了。」

  一片嘈雜中,祝婉照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抬眼看向了唐花落,然後用眼神比了個快走的動作,旋即進行了更劇烈的一波咳嗽。

  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的凝禪:「……」

  行了,她看懂了。

  和她想的不完全一樣。

  這個原書女主祝婉照,不是什麼無腦開掛瑪麗蘇,要說的話,更是個帶腦子的小白花。

  ——臉太好看讓人甚至難以升起惡意的那種。

  有點意思。

  想來上一世祝婉照理應也想了些法子,只是沒有了唐祁聞在,唐花落未必真的能走出這扇門就是了。

  事情既然如此,凝禪也沒有多留,和唐花落唐祁聞一併離開了祝婉照的房間。

  「多謝師姐來這一趟。」唐祁聞認真行禮:「您已經幫了我們兄妹太多,若有所需,我們定當——」

  凝禪擺手打斷:「會牽出因果的話就不必說了。你應該也看出端倪了,我會查,你自己也多留心。此地不宜久留,你們現在立刻去尋道大會的隊伍裡,我稍後就來。」

  唐祁聞和唐花落對視一眼,認真頷首。

  見狀,凝禪不再多說,她轉身御靈。

  算算日子,她阿弟凝硯也該回來了。

  雖然好巧不巧卡在了她去少和之淵的這幾天,可能是要趕不上見面了,但這也無妨,等她從少和之淵回來便是。

  凝禪推開凝硯的房門,在他的桌子上放了一隻嶄新的尋音卷,又把自己的靈息錄入了進去,方便他隨時聯繫。

  嗯,孩子十四歲了,是時候擁有自己的第一隻手機了。

  但她想了想,又俯身把尋音卷拿了起來。

  也不著急這兩天,這東西還是親手給他比較好。

  日光漸盛,有人搖起了亂雪峰的風雪鈴,鈴音清脆,這是要集合的意思。

  大劍坪上,一眾弟子神采飛揚,只有白斂師弟一人耷拉著眉眼,無精打采看著段重明:「這少和之淵是必須得去嗎?」

  段重明抱胸堵在他面前:「老白,你都在兩儀天十八年了,該破境了。」

  白斂抱著破算盤,臉上的不情不願更明顯。

  「這少和之淵,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一旁手持長鞭的殷雪冉師妹「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大師兄你是只會這一句嗎?怎麼望舒師姐回來的時候你也這麼說,輪到白斂師兄了,你連字都不帶換的?」

  段重明:「……」

  段重明:「殷雪冉,我勸你閉嘴。」

  凝禪忍不住笑出聲來,清點了人數,御靈而起。

  這一次,唐祁聞沒死,她也在。

  不會再有因為祝婉照而延後出發時間的傳訊符了。

  三大宗門之間有特殊協定。

  非正式文書通傳並核准的特殊情況,三大宗門之間不可直接進行定位傳送。

  因而要從合虛山去往少和之淵,要先去羅浮關進行一次傳送中轉。

  尋道大會到底是整個修仙界的盛會,此次報名去往少和之淵的合虛各峰弟子林林總總共有八十多個人,其中光是亂雪峰就有十七個人。再加上同行的醫修弟子與師長,人數近百,也算是浩浩蕩蕩。

  如此對外之時,所有人都代表合虛山宗,大家都換上了統一的雲水藍白邊薄紗的合虛道服,只以胸前的命牌來區分各個不同的峰頭。

  為顯鄭重,這次帶隊的,正是竹隱峰那位喜好狂草書法的峰主止衡仙君。

  浩浩蕩蕩一隊人自羅浮關穿城而過,在羅浮關駐守了這麼多無聊日子的合虛山宗守關人幾乎全都跑了出來,扒在窗邊帶著驕傲地看著自家師弟師妹們一路走過。

  還有些顯眼包性格的師兄師姐們早早就定制了大橫幅,在羅浮關的大街小巷穿行。

  然後他們就發現,顯眼包處處有,少和之淵的橫幅隊很快就和合虛山宗的對上,兩邊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路的時候,祀天所的也來了。

  幾條橫幅很快打做一團,等凝禪他們路過的時候,見到的就是臉上頂著蜜蜂狗同款大包的師兄師姐們頑強爬起,高高舉起手裡的掛著橫幅的桿桿。

  凝禪定睛一看。

  「師姐說了拉個橫幅會顯得合虛山很牛」

  ——這是兩名師兄拉的。

  「今日尋道多一分拚搏,明日命中多八個師弟」

  ——這是兩名師姐拉的。

  凝禪:「……」

  一起看過去的段重明:「……」

  第一次出宗門的師妹殷雪冉哪裡見過這個陣勢,一把握住了旁邊唐花落的手,聲音雖小,卻激動得有些變調:「真,真的嗎……!八,八個!」

  唐花落:「……」

  別告訴我你真的信了。

  又聽一道熟悉的陰陽怪氣聲響了起來:「嘖,師兄是哪裡不好嗎?就非得毛都沒長齊的師弟?」

  凝禪:「……」

  這位師兄,你的角度很清奇。

  像是為了回應段重明這句話,兩名師姐手中的橫幅翻了過來,露出了背後的一句大字。

  「年少不知師弟好,錯把師兄當成寶。師妹師妹聽聽勸,發展師弟要趁早。」

  段重明:「……」

  段大師兄就差擼袖子了:「欸不是,我說你們……」

  凝禪直接笑出了聲。

  唐花落也想笑,結果一轉眼對上了止衡仙君的一張臭臉。

  唐花落飛快收回了視線,表情平直,眼神卻忍不住又掃了一眼。

  ……八個啊。

  總之,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場尋道大會,大約從各個門派在羅浮關碰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一行人熱熱鬧鬧浩浩蕩蕩穿過羅浮關,給合虛山守關人們撐足了面子。

  然後,止衡仙君開了大型傳送陣,光束亮起,下一瞬,面前場景變幻,已是千里之外的少和之淵。

  少和之淵的宗門極氣派,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窮奢極欲。十八根巨大的盤龍柱沖天而起,靈息點亮了整條浮凸的龍身,將上面每一筆鬼斧神工的鐫刻都鉅細無遺地呈現出來。

  漢白玉的地面自少和之淵內蔓延出來,鋪滿了整個殿前廣場,只是一個簡單的接引殿前殿,都要向上登足足六十六階台階,讓人不由得瞎想少和之淵內裡會是如何盛景。

  靈息繚繞,第一次來少和之淵的合虛弟子們卻都繃著臉,微微揚著下巴,死死憋著心底的驚呼。

  凝禪站在隊伍最前面,遠遠看了一眼畫棠山。

  冷白的山在這樣的初秋,彷彿玉魄,而玉魄之上的那一抹煙霧籠罩的綠,更是美得攝人心魂。

  但在凝禪眼裡,那些連天的冰雪很快化為了前世自她指尖燃起的籠火,將天地消融,燒成一片猩紅焦土。

  不怎麼經燒。

  凝禪隨意下了個結論,對自己的埋骨之地也沒有什麼別的太深的感觸。

  只是心情難免不太好。

  然後,她有些懨懨地轉過了眼。

  目光微凝。

  雖然距離很遠,只是略略一眼,但她絕不會看錯。

  在少和之淵外門的小徑上,有人長髮高束,藏藍道服已經洗得微白,勾勒出窄腰寬肩長腿,和垂落在一邊稍顯不自然的手臂。

  那道慢慢前行的背影……

  是虞別夜。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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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0 01:20:32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虞別夜自外門小徑走過。

  外門弟子龐雜,人數眾多,時而多一兩個或是少了幾個人不知去向,都是極正常的事情。

  沒人會對新面孔好奇,久而久之,也沒有人會多問一句「他們去哪兒了」。

  沒什麼好問的。

  八成是死了,兩成是跑了。

  來宗門之前只以為能一步登仙,道途可期,來了以後才知道,那些真正的內門弟子,修仙世家,壓根不把外門弟子當人。

  若非外門的報酬到底豐厚,一家老小都等著自己養活,未必有多少人願意在此賣命。

  但虞別夜不同。

  他這張臉太過矚目,沒有人會在見他以後再忘記。無論在哪裡,他都是最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點。縱使總是一聲不吭地消失許久,卻也總是有人記得他的。

  記得,卻不敢靠近。

  「欸,看到了嗎,那個邪門小子回來了。」有人暗暗投去一眼:「又是一個月了吧?我還以為死了呢,看起來還活著?」

  「你不要命啦?還敢議論他?你忘了上次那些靠近他的人的下場?舌頭都被拔了!」

  「那是他們嘴賤,說些不該說的。我只是納悶,以他的能耐,早就應該進內門了,怎麼還在我們外門蹉跎?」

  「噓,各人有各命,指不定是他得罪了上面哪位,卡著不讓他冒頭呢。」

  虞別夜面無表情地路過,像是沒聽見一樣,眼神都沒動一下。他又繞過無數小路,終於走到了最荒僻的一處小木屋前。

  那木屋搖搖欲墜,顯然久無人居,毫不起眼,推開房門,內裡破舊卻一塵不染。

  虞別夜在茅草堆上坐下,從懷裡掏出傷藥,將手臂上的袖子捲了起來,咬住一角防止滑落,然後用另一隻手極其嫻熟地開始給手臂上的傷口上藥。

  他當然知道,今日便是尋道大會開始的日子。

  剛剛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本不應從畫廊幽夢出來的。

  但他料定這幾日,那人理應極忙,不會有時間來看他還在不在那裡。

  他境界雖然不夠,目力卻極好,他在小徑盡頭駐足再回頭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合虛山的隊伍。

  雲水藍的道服蔓延成一線,他遙遙一眼,卻並未看到想要找的那個人,倒是見到了他厭煩至極的那個內門的大師兄蘇厭容。

  虞別夜擰眉,收回視線,不再繼續看。

  也不知道她來了沒有。

  並不知道,此前就在他回頭的前幾瞬,他心中想著的那個人,目光剛剛從他背後擦過。

  他手臂的傷口長得並不太好,因為處理得潦草且敷衍,看起來還不知要幾日才能痊癒。

  但他顯然並不在意。

  虞別夜慢條斯理地往上灑著廉價且不知到底有沒有用的金瘡藥,然後一圈一圈地重新包紮起來。

  最後活動了一下手腕,從茅草堆下面摸出了一柄依然不太值錢的劍。

  他舉劍到自己面前,劍身倒映出一雙極冷極黑的眸子,那雙眸子看劍,看劍身倒映出的自己,再平靜至極地看向前方。

  平靜,卻殺氣充沛。

  傷沒好沒關係,手能握劍就行。

  尋道大會,正是時候。

  目光停駐也只是一瞬,凝禪的目光才剛剛轉回來,便聽一道有些耳熟的聲音響了起來。

  「怎麼,望舒道友還對我少和外門感興趣?」蘇厭容搖著一柄折扇,一身筆挺道服,笑吟吟走了過來,然後收扇一禮:「沒想到望舒道友真的來了,蘇某甚是高興。」

  凝禪沒來得及理他,她正在隨著止衡仙君和其他合虛弟子,向著前方來接引的少和之淵長老們行禮。

  兩邊談笑風生,言笑晏晏,凝禪剛要收回視線,便看到止衡仙君比了個眼色,身後他的兩個親傳小弟子齊齊向著兩側邁出一步,伸出手來,展開了止衡仙君的一幅墨寶。

  動作嫻熟,整齊劃一,一看就知道練習了許多遍,簡直可以喜提送字左右童子的封號。

  對面的少和之淵長老臉上的笑容微滯片刻,又喜笑顏開地收下,再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目睹了這一切的凝禪:「……」

  啥字啊!

  上面這又寫的是啥啊!

  為什麼要送「採藥童子」四個大字啊!

  凝禪開始痛苦。

  她大約知道自己應該是認錯了。

  但她也沒法從採藥童子四個字裡猜出這墨寶到底是什麼。

  她頗有些一言難盡地看了蘇厭容一眼,心道希望少和之淵點這位余夢長老有點文化,否則豈不是要氣死。

  想到這裡,出於某種奇特的憐憫,凝禪的聲音都變得柔和了起來。

  「高興什麼?高興我要來把你的少和之淵這次的獎金拿完嗎?」

  ……柔和如黃鸝地說出最譏諷的話。

  蘇厭容卻也是一愣:「獎金?什麼獎金?望舒道友是說那區區幾萬靈石嗎?」

  他又笑了起來:「那些都不過是綵頭罷了,又有什麼能比拿到尋道大會前十名的風頭更盛呢?」

  蘇厭容這話說完,就感覺氣氛有點不太對。

  再轉頭,就看到凝禪在幽幽盯著他。

  凝禪的身側和身後,另外幾道目光也在幽幽盯著他。

  段重明咬牙切齒:「《區區》。」

  白斂有氣無力:「《幾萬》。」

  殷雪冉氣若游絲:「《不過是綵頭》。」

  再下一個瞬間,也不知是不是蘇厭容的錯覺,至少凝禪身邊的這幾個人週身的氣勢驟而拔高,變得戰意十足了起來!

  蘇厭容:「!」

  他是說了什麼激勵這些人的話嗎!

  不及他細想,凝禪已經輕描淡寫轉了話題:「怎麼少和外門還不給看嗎?」

  蘇厭容這才想起她方纔的那一眼。

  再去看那個方向,外門的那條小道上空空如也,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也不知她在看什麼,興許真的只是碰巧一眼罷了。

  「當然給看。」蘇厭容笑道:「我少和之淵坦坦蕩蕩,無有不可對人言。若是望舒道友對外門感興趣,蘇某便是放下修行,陪望舒道友走一圈,也使得的。」

  這話說得,連段重明都輕輕佻了挑眉。

  身邊的唐花落小聲道:「這油頭粉面的玩意兒看起來怎麼這麼不順眼,別不是看上我師姐了吧?」

  便見凝禪掃去欲言又止的一眼,委婉道:「蘇道友不如還是去多修行幾日,尋道大會在即,臨時抱佛腳也未必不可行。」

  蘇厭容:「……」

  看不起誰呢!

  這位養尊處優出身世家的蘇大師兄養氣工夫再了得,此時也終於色變。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不善地再看了凝禪最後一眼,虛虛一禮,拂袖就走。

  明明都是四象天,這個凝望舒,到底在優越什麼!

  等明天,明天四象天的擂台就會開啟,他倒要親自來會一會她,看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凝禪對於蘇厭容的挑釁和顯而易見的怒意完全沒有感覺,倒是唐花落湊過來,有些擔憂地低聲道:「這裡到底是少和的主場,師姐,這麼說真的沒關係嗎?」

  凝禪道:「我們本來不就是來砸少和之淵的場子的嗎?」

  唐花落恍然大悟:「也是!」

  幾人的腳步頓時歡快起來,凝禪稍微走了會神,再聽的時候,發覺唐花落和殷雪冉的話題已經到了「如果拿到了區區幾萬靈石要怎麼花」了。

  語氣之興奮,內容之懸浮,堪比凝禪以前吹牛自己中了五百萬大獎以後的人生安排。

  某一個瞬間,凝禪有一種她是不是把望階仙君的獨女帶上了窮鬼歪路的愧疚感。

  她回頭看了一眼,便見唐花落眉飛色舞,小臉飛紅,吹到興頭,還哈哈大笑了起來,惹得止衡仙君怒目投來了警告的一眼。

  凝禪轉回頭,唇邊也帶了笑意。

  算了,高興就好。

  至於蘇厭容……

  雖然上一世她沒來這個尋道大會,但後來,他們也曾交過手。

  再來多少次,也不過是手下敗將罷了。

  不值一提。

  「這合虛山宗的止衡小老兒,欺人太甚!」方才去負責接引合虛山宗一行人的余夢長老坐下來,喝了一口茶,重重將杯子落在桌子上,臉色陰沉下來:「我是在藥峰待了幾年不假,倒也不至於他竟然如此這般來羞辱我!」

  蘇厭容一臉莫名,他思考片刻也沒得出答案:「余夢長老何出此言?」

  余夢長老一揮手,將那張止衡仙君的贈字抖開:「你自己看!真是豈有此理!」

  自小書香暈染的蘇大師兄仔細看了片刻,依然不解其意。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極自然地接話道:「為何要寫這四個字?」

  「是啊!採藥童子!說誰採藥童子呢!」余夢長老再重重拍一下桌子:「他難不成以為合虛還是以前一門三十無極的合虛?如今整個合虛山宗的無極境加起來一隻手都數得清,其中一個還去閉死關了,輪得到他來羞辱我?!」

  蘇厭容:「……」

  哪有什麼採藥童子,這明明是「大道無為」。

  他看懂了,但他不說。

  蘇厭容心中譏笑和鄙夷之色加深,簡單應和兩聲,轉身出了院門,就發了傳訊符出去。

  【傳下去,合虛峰主眾目睽睽之下贈字羞辱少和長老。】

  抵達少和之淵的時候已是傍晚,等到所有人都被安頓好,便已經入了夜。

  各門派之間爾虞我詐之事不少,因而一早就定下了規矩,少和之淵只提供食材和小廚房,絕不上手,一應烹飪事宜均由各門派自己負責。

  段重明大力譴責了少和之淵的這種偷懶甩鍋行為,罵罵咧咧地進了小廚房。

  唐花落看得咋舌,小聲問道:「不是吧,我們這位段大師兄看起來十指不沾陽春水,還能進廚房?」

  殷雪冉放棄了和自己梳不整齊的辮子的第十八次搏鬥,隨便挽了個髮髻:「總得有人去吧?不然讓大師姐去?」

  唐花落立馬道:「那還是他去吧。難吃就難吃點兒,我不挑。」

  小廚房裡的段重明:「……」

  老子四象天了,這麼遠也聽得到你們的聲音!

  怎麼她凝禪凝望舒就比自己高貴這麼多嗎!

  話說回來,凝禪人呢?

  凝禪揉了揉莫名發癢的鼻子,潛入了夜色之中。

  少和之淵的夜也和合虛山不同。

  合虛山宗群山環繞,夜涼如水,甦醒的一切開始蟄伏,但山巔總是璀璨的,也有人夜練,整座山門或許有些散漫,但生機勃勃,自由自在。

  反觀少和之淵,凝禪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以為自己進入的,是什麼禁宮。

  長街寂靜,若非空氣中充沛的靈息波動,幾乎要以為這裡是什麼廢棄無人的恢宏之地。靈石燈拖出長長的影子,打在漢白玉的石板上,像是一個個扭曲的倀鬼。

  凝禪捏了個匿蹤訣。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走這麼一遭。

  明明下定了決心,出了靈犀秘境,就橋歸橋,路歸路,各走一方,兩不相干呢?

  她又為什麼非要來看看?

  凝禪心緒難辨,一路停了三五次腳步,最終非常拙劣地說服了自己。

  她不是傻子。

  在靈犀秘境裡,虞別夜分明是特意去找土螻的,關於土螻究竟為何會在這裡出現,他或許多少知道一些真相。

  她要去問問他。

  對,就是這樣。

  不夾雜任何個人情感地,公事公辦地,問問他。

  凝禪如是潛行在少和之淵不怎麼熟悉的路上。

  此前不是沒來過這裡。

  除卻此前代表宗門來此的幾次之外,最後一次,便是她一人一傀,殺穿了半個少和之淵,一把籠火點了畫棠山的時候。

  都殺紅眼了,誰還管路怎麼走啊。

  而且這個外門,看起來很近,怎麼她都繞了好幾圈了,一眼望過去,非但沒有接近,好似還遠了點兒?

  凝禪陷入沉思。

  夜很靜。

  有極遠的鼎沸從各個門派下榻的山頭傳過來,凝禪深刻懷疑,其中最熱烈的部分,恐怕有段重明一份功勞。

  這樣的鼎沸,足夠遮掩素來冷寂的少和之淵的夜裡,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聲音。

  比如,輕微到幾乎聽不到的劍鳴。

  和劍穿過血肉,再抽回來的事情。

  凝禪本來對這種聲音也不熟的。

  但她到底也算才重生不久,手感甚至還火熱,自然不會辨別不出來這是什麼聲音。

  凝禪的身形微微一僵。

  她知道各個門派之中,各有陰私之事,有時事情未必是她所想,也或許是她聽錯了……總之,她不該出現在這裡,也不欲摻和進這種事中來。

  凝禪也不打算去什麼外門了,毫不遲疑,掉頭轉身就打算原路返回。

  血滴答落地的聲音極輕。

  微微踉蹌的腳步和滴血的聲音一樣輕。

  隨之出現的,還有極細微的,布料與地面摩挲的拖行聲。

  凝禪走得更快了點,她轉入方才走過的小巷,然後猛地停步。

  靈石燈不知何時滅了兩盞,只剩下昏黃的最後一點燈光,將巷頭與尾的兩個人的影子都拖得極長。

  狹路相逢。

  凝禪停住了腳步。

  另一頭的身影單薄卻筆直,沉黑的道服幾乎讓他整個人都隱入了黑暗之中,卻又因為那張過於蒼白俊美的臉都顯得極近妖異。

  那人顯然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任何人。

  尤其會在這裡,以這種姿態,遇見……她。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無言。

  凝禪沉默地看著虞別夜拖著一具難辨的屍體,如幽靈一般站在巷子的另一邊,他的週身都是血,只是血污隱入黑色布料,並不明顯,但他的下顎到眉眼之間都濺了血珠,再順著臉頰滑落幾滴。

  極遠的方向,隱約傳來了段重明的幾聲大笑。

  這裡一片寂靜之中,血珠墜地。

  輕響。

  「凝大師姐。」他聲音有些啞,又帶著一點古怪的笑意,指了指另一條路,先行開口:「你沒來過這裡,也什麼都沒看見。」

  倒是上道。

  也正和凝禪的意。

  凝禪抬步,正要走,卻倏而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側頭看了地上的屍首片刻。

  然後在虞別夜有些驚愕的眼神裡,捏了個訣,將兩人一屍的身影都徹底遮蔽了起來。

  「死透了嗎?」凝禪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饒是面目模糊,也可以從那屍身上的華服看出,此人在少和之淵的地位絕對不低。

  虞別夜沒說話,他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凝禪,半晌,才低低「嗯」了一聲。

  凝禪俯身,隔著那屍身的衣料,翻開了對方的腰牌,清晰地在上面看到了少和長老的標識——與今日來相迎的那位余夢長老腰間的一模一樣。

  凝禪沉默片刻。

  她的心情有些複雜。

  上一世的虞別夜,乖順,溫和。

  面前的虞別夜,陰鷙,乖戾,沉默,滿身血污和殺氣,才兩儀天,就能出手殺了少和之淵的長老。

  除了一張臉長得一模一樣,哪有半點相似之處。

  哦,也不是完全沒有。

  他看向她的眼神,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虞別夜。」她盯著滿臉血污,看向她的眼瞳卻越來越亮的少年,冷笑了一聲:「這你都敢殺,膽子挺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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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0 01:20:51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月黑,風高,拋屍夜。

  死者白天還言笑晏晏,與止衡仙君談笑風生,收了一副名為採藥童子的狂草。

  晚上,這人已經被虞別夜面無表情地拖曳在地上,一灘爛泥,面容難辨。

  多少有點刺激。

  凝禪盯著地上的屍體,莫名還有了點兒「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的念頭。

  她真的認識過他嗎?

  「凝大師姐想必是誤會了。」一片寂靜中,虞別夜的聲音冷清響起:「余夢長老可是六合天,我區區一個兩儀天的外門弟子,怎麼能有本事殺了他。」

  他特地在「外門」兩個字上,加重了點兒音。

  眾所周知,外門弟子,專幹髒活累活。

  這話是隱隱在說,他就是一個負責拋屍跑腿的,這人的死與他無關,他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凝禪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說不定就真的信了他這鬼話。

  又或者說,如果虞別夜的背後沒有那麼大那麼深的術法灼傷,衣料嵌在血肉裡,連成一片模糊的話。

  虞別夜這鬼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凝禪沒有什麼要和他爭論的必要。

  她什麼也沒說,只微微挑眉,直起身,靜靜看了虞別夜半晌,然後給他讓開了拖屍前行的路。

  方纔停步,她只是為了看一眼死者到底是誰,是怎麼死的。

  因為才將要離開的時候,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了前世的另一件事。

  上一世,她沒來尋道大會,而是遠赴北宿陀羅道去為虞別夜尋藥。北宿陀羅道淒風苦雨,黃沙荒漠,不太方便將大病初癒的虞別夜帶在身邊,因而她前後大約有半個月的時間,並不在他身邊。

  等她從北宿陀羅道返回亂雪峰的時候,段重明也一無所獲罵罵咧咧地從少和之淵回來了。

  記憶不太清晰,但凝禪記得,段重明與其他人提及尋道大會的時候,說過什麼「長老死了」一類的話語。

  當時她還挺驚訝,打趣了一句,說:「少和之淵的長老什麼境界啊?這麼容易死,還當長老?」

  段重明冷笑連連,當場罵街:「可不就是,死就死了,關我們屁事,還非得把帽子扣在我們合虛頭上。有本事拿證據出來啊,他媽的。」

  此後合虛山宗與少和之淵的關係急轉直下,降至冰點,要不是祀天所先一步與少和之淵開戰了,恐怕少和之淵掉頭就要將合虛山宗踏平。

  沒想到轉眼,她就已經站在在隱約是這一切起點的案發現場。

  是的,直到現在,她才過分後知後覺地想到……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前世的虞別夜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回一遭少和之淵了。

  這一切最初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心中弱不禁風難以提劍的好師弟。

  凝禪的直覺告訴她,眼前的這一幕,不過是上一世的重演。

  那時的虞別夜,應當也在這樣的一個夜裡,沉默卻直截了當地殺了人,拋了屍,洗去滿身血污,再若無其事回到合虛山,乖順地躺在房間裡等她回來。

  也難怪她自北宿陀羅道回來以後,覺得虞別夜的身體怎麼養了半個多月,還比此前更差了許多。

  一些細枝末節串聯在一起,前世未解的答案,終於浮凸出了一隅。

  好,他當真是好的很。

  余夢長老身上的傷並不複雜。

  朱雀脈術法,殘殺,飛墜,滄海。三道爆裂的術法正中這位已經六合天的長老的軀殼,術法餘波甚至讓他的面部肌膚都爛了大半,可見用出這幾道術法的人靈息有多強勁。

  最後一劍穿喉,攪碎。

  劍是無蹤可循的破劍,劍式是平直遞出毫無招式只為取命的一劍,整個少和之淵又因為尋道大會而開啟了禁止時光回溯的陣法,以免其他門派在此連多一句話都不敢說,太過拘束。

  因而這一場兇殺,真的就這樣成了無從下手調查的兇案。

  可謂心思縝密,時機絕佳,絕非一時興起,想來已經籌謀多時。

  凝禪看著虞別夜拖著余夢長老的屍體,與她擦身而過。

  誰能想到,會是一個兩儀天的少年,僅以半身重傷的代價,就將已經在少和之淵被供奉了四百年的余夢長老殺死在了這個冰冷的夜呢?

  要以如此手段去殺六合天的長老,細細算來,此次到場來參加尋道大會的師長裡,還真是只有七星天的止衡長老和祀天所的那位裁決神使能做到。

  更重要的是,止衡長老,是朱雀脈。

  那位裁決神使,是青龍脈。

  這帽子是哪裡來的,顯而易見。

  虞別夜的腳步有些虛弱,身形更是搖晃,血污的氣息撲鼻而來。

  他滿身的血色裡,有一大半,是自己的血。

  她甚至能猜到,他這一行,是往哪裡去。

  沒有什麼地方比畫棠山下的厚雪更好埋屍的了。

  無人敢去畫棠山邊,他敢。

  是啊,他還有什麼不敢的呢。

  凝禪心緒難明,閉了閉眼。

  「等等。」凝禪倏而開口。

  虞別夜頓了腳步,有些不解地側過頭。

  凝禪抬手。

  「定魂。」她輕聲開口,然後隔空一指點在了余夢長老的肩頭。

  幽綠色法光閃爍,籠罩在余夢長老的屍首上,片刻,有清淺的最後遊魂被法光捕捉,旋即毫不留情地捏碎。

  「這才是死透了。」凝禪冷聲道,然後重新邁步,就要從方才虞別夜指的那條路離開。

  虞別夜看著她的背影,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問了一句:「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以為凝禪不會回答的,想來或許是合虛山的什麼隱秘任務,據他所知,這少和之淵也不是鐵板一塊,安插進來幾個合虛山的探子,也再正常不過。

  反之自然也一樣。

  沒想到凝禪腳步一頓,沒有回身,似笑非笑道:「來找你啊。」

  然後身形變淡,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裡。

  她的聲音很輕,沒什麼情緒,離開得更是決絕,彷彿方才為他停步的一瞬,只是初秋長夜裡的一場幻夢。

  找他?找他做什麼?

  是了,大約是想問靈犀秘境為何會出現土螻吧。

  想清楚這一節,虞別夜收回視線,重新垂眸。

  他能感覺到,她又生氣了。

  是生氣他的所作所為,最後毫無疑問會落在合虛山宗的頭上嗎?

  她身為合虛山的弟子,生氣也是應該的。這種情況下,她沒有選擇第一時間揭發他,已經給足了他面子。

  ——他誠然有擊殺六合天長老的實力,但他也毫不懷疑,自己並不是這位能一擊擊碎靈犀秘境的師姐的對手。

  他的目光旋即長久地落在手裡的屍首上。

  青龍·定魂。

  六合天以上境界,魂魄自可離體,而魂魄不滅,就有機會尋找到合適的軀殼再行復活。唯有青龍脈的術法定魂,可以將這一可能性徹底扼殺。

  如他所見,這位合虛山的凝望舒師姐,分明是玄武脈的傀師,又怎麼可能會青龍脈的術法?

  想來是身懷什麼靈寶,可以借一道其他脈的脈力。

  真是謹慎。

  虞別夜唇邊浮起了一道有些冷嘲的笑,轉瞬間已經明白了凝禪方才停步的意思。

  那笑復又消失。

  這一次,他明明受了比上次嚴重這麼多的傷,她卻沒有給她點一道醒靈。

  人啊,果然受過一星半點的溫暖,就會想要更多。

  虞別夜漫不經心地在心底嘲諷了自己兩句,拖著余夢長老的屍體,踽踽獨行在漫漫長夜裡。

  行至祀天所居所方向的時候,虞別夜的唇邊倏而有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既然有了定魂,他就不必再將這屍首拖至畫棠山,以畫棠山的大陣困住他的離魂。

  不如就拋屍在這裡,隨了她的願吧。

  這樣,她會不會就不那麼生氣了?

  第二日便是尋道大會,按照議程,所有人一大早就要到少和之淵的長水廣場集合,這種大會開場之前,總要有人出來講兩句的。

  大家對這種講話活動都沒什麼興趣,但少和之淵一大早就遣人送來了對戰籤,上面會實時顯示現在打到了第幾場,勝敗情況,實時更新的尋道榜,持籤人的場次,以及距離這一場的預估時間。

  有了這東西,各宗門再也不必輪流值守地等在擂台邊了,如果有想要看的比賽,預估好時間提前去就是了,大大減少了擂台觀賽區的混亂和擁擠程度。

  這東西倒是新奇,據說是為了這次尋道大會,少和之淵砸了重金給太琴天象趕工出來的。

  段重明替凝禪領了她的那枚對戰籤,靠在她門口砰砰敲門,一邊擺弄手裡的籤文:「凝禪,快出來,給你看個好玩兒的。」

  凝禪「啪」地拉開了門。

  一時之間,眾人都被掛著兩個黑眼圈的凝禪嚇了一跳。

  段重明連對戰籤都不玩了,盯著她看了許久:「我以為你昨晚睡得挺早?喊你吃夜宵你都沒來。」

  凝禪歎了口氣:「失眠了。」

  段重明不解:「失眠不會打坐入定?」

  凝禪沒好氣道:「沒定進去,後半夜也算是睡著了,就是做了點兒噩夢,睡得不太好。」

  段重明頓時來了興致:「喲,什麼噩夢?」

  凝禪面不改色道:「夢見我在畫棠山殺人拋屍了。」

  段重明:「……」

  在旁邊偷聽的唐花落差點一個箭步上去摀住她的嘴。

  哎喲我的大師姐,這可是少和之淵的地盤!

  這話可不興說啊!

  半晌,段重明幽幽豎起一根大拇指:「牛,還是你牛。」

  凝禪打了個哈欠,沒有解釋的意思,伸手從段重明手裡拿了自己的那只對戰籤過來,低頭擺弄兩下:「有點意思。少和之淵這次可是下血本了。」

  「這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嗎?」白斂在旁邊探了個頭出來,手已經在破落算盤上飛快地撥拉了起來,不消片刻就算出了一個駭人的天文數字出來:「據說太琴天象的人光是維護尋音卷的運轉就已經不眠不休快要猝死了,但你們看,這個數字砸下去,還不是飛快地做出來了。」

  亂雪峰一群人外加一個唐花落圍著對戰籤開始發出「嘖嘖嘖」的聲音。

  直到唐祁聞敲了敲院門:「要集合準備出發了。」

  等到唐花落走近的時候,唐祁聞微微壓低了聲音:「祝婉照剛剛也到了。」

  唐花落一愣:「參加尋道大會也能臨時加人?」

  唐祁聞露出了一抹微妙:「是有弟子自願放棄了名額,讓給了她。」

  唐花落:「……」

  恰好路過的凝禪:「……」

  這就是瑪麗蘇女主光環全開的力量嗎。

  這也有人讓?

  不過說到讓名額,倒是讓凝禪回憶起來了點兒原著內容。

  沒記錯的話,祝婉照和原書男主謝柏舟的相遇,應該就是在這場尋道大會上。正是因為祝婉照拿的是其他弟子讓來的名額,謝柏舟從一開始就記錯了她的名字,因而鬧出來了後續的一連串誤會和烏龍。

  凝禪頓時有點瞭然。

  祝婉照是來走感情線的。

  她們亂雪峰是來走發財線的,應是兩不相干。

  不過……

  有龍傲天男主在的地方,這發財線也未必好走。

  講道理,點家升級流裡,凡是男主參加的大會,哪有不拿第一的?

  看來這錢也不好拿。

  凝禪一邊思忖,一邊融進了合虛山的隊伍裡,在快要到長水廣場的時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少和之淵的不少弟子行色匆匆,表情凝重。

  「這是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是我的錯覺嗎?怎麼感覺氣氛怪怪的?」

  「嘶——你沒聽說嗎……」

  過往的弟子壓低聲音,隱約有幾句話飄入耳中。

  合虛山眾弟子聽了個沒頭沒尾,急得火燒火燎,礙於止衡仙君在場,又不能出言打聽,各個臉上都寫滿了疑惑。

  只有昨晚出去溜躂了一大圈,短短一會兒功夫就交換了無數道尋音卷靈息的唐花落消息最是靈通。

  她低頭在尋音捲上打了會兒字,再抬頭的時候,面色已經變得凝重了起來。

  「聽說是少和之淵死人了。」唐花落壓低聲音:「死的還是個長老。」

  眾人難掩驚愕。

  要知道這種大宗門的長老豈是那麼容易當上的,且不論境界最低都要六合天,在這個位置久了,身後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隨身攜帶的靈寶更是深不可測,豈是那麼容易被殺的?

  尤其是……在自己的地盤被殺。

  兇手未免也太囂張,太有恃無恐了。

  一時之間,大家互相交換神色,都知道了事情的利害,都選擇了閉口不言。

  只有段重明轉過頭來,認真盯了凝禪一會兒,開始低頭在尋音捲上打字。

  然後凝禪的尋音卷震了一下。

  此處四處是人眼耳目,雖然尋音卷也未必百分之百保密,總比直接開口要強一點。

  凝禪低頭,看到段大師兄若有所思地發來一段。

  「你應該沒有什麼奇怪的血緣脈力吧?」

  凝禪:「?」

  段重明:「預知夢成真的那種。」

  凝禪無語地看了段重明一眼。

  「我要有這種血緣脈力,還不得先夢夢亂雪峰是金山銀山靈石礦脈,段大師兄一夜直升九轉天?」

  段重明沉默片刻,轉過頭來,對凝禪的覺悟深表認可:「也是。」

  便聽唐花落又道:「據說……是在祀天所那邊發現的屍體。」

  眾人悚然。

  難怪都這個時候了,還沒看到祀天所的弟子來,連提前給他們留好的那一塊,都直接空了出來。

  段重明不易覺察地鬆了口氣,顯然雖然凝禪那麼說了,但依他對她的瞭解,那話極有可能不是無的放矢。

  聽說不是畫棠山,他這才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凝禪也和其他人露出了如出一轍的驚愕之色。

  不是畫棠山?

  而是祀天所?

  虞別夜他……到底想幹什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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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這一日天氣極好,太陽自山頭躍出,灑下一整片連綿朝色,遠處畫棠山的千年白雪上鍍了一層璀色奪目的薄金色的光,少和之淵的漢白玉建築與地面也都染了暖色。

  凝禪不是很喜歡被太陽曬,她隨著合虛山的隊伍站在長水廣場,瞇了會兒眼睛,旁若無人地掏了把傘出來,遮在了頭上。

  她那傘面烈紅如血,傘柄看起來比其他傘要粗,段重明盯了半天,看出了名堂:「……傘劍?」

  凝禪將傘柄末端下拉半寸,揚眉一笑,露出點兒永暮的寒光:「猜對啦。」

  一片整齊隊伍裡,多了柄紅傘,實在引人注目,以止衡仙君對合虛山外在統一形象的要求程度,本不應允許凝禪這麼放肆。

  但這會兒,他顯然沒有時間顧及這種小事。

  少和之淵在尋道大會第一日就折損了一名長老的事情,已經在第一時間就傳遍了整個修仙界的所有角落。

  六合天的長老隕落並不罕見,但如此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戕害於自家宗門中,這還是近百年來的第一次。

  但偏偏少和之淵必不可能將這件事拿到明面上來講。

  更不用說,那長老的屍首是在距離祀天所弟子們的居所極近的太華殿被發現的。

  這個地方太過敏感。

  雖說多少覺得,拋屍在距離自家居所這麼近的地方,多少有點刻意,但凡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可……萬一對方正巧利用了這樣的燈下黑思路呢?

  此外,驗過余夢長老屍首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除了朱雀脈的術法造成的致命傷勢之外,還有一道青龍脈的定魂。

  這就讓一切都變得愈發撲朔迷離了起來。

  止衡仙君自然也是最早拿到這一消息的人。

  他聽完,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了起來。

  別人能想到的,他也能。

  所有此次來參加尋道大會的領隊裡,六合天一抓一大把,唯有他,是有能力將六合天的余夢長老傷至如此程度的朱雀脈七星天。

  更不用說,不知何時起,一個流言流傳在了弟子之間——

  「說起來……我昨日還聽說了一個小八卦。」有小門派的弟子悄摸摸開口:「合虛的峰主給了余夢長老一副羞辱他的字來著,據說內容還挺過分的,你說這該不會是什麼仇殺吧?」

  「噓,這你也敢議論,你不要命了?七星天的峰主一眼過來,你我可就命喪當場了!」旁邊的弟子緊張極了,頓了頓,又道:「……當真?」

  「我怎麼知道,我也是聽說的而已。」

  「不能吧?那你說合虛峰主是有多傻,先送字羞辱,又出手擊殺,最後拋在祀天所門口栽贓?他是生怕自己不會被發現嗎?這也太明顯了吧!」

  「也說不定他正是利用了大家這樣的心理呢?」

  竊竊私語流轉在整個長水廣場,七星天的止衡仙君將一切聲音盡收耳底,臉色更差了些。

  這些聲音自然也傳進了亂雪峰眾人耳中。

  凝禪和段重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荒謬兩個大字。

  段重明不可置信道:「……好歹做了四百多年的長老了,他總不能和我們一樣也……」

  這麼文盲吧?

  凝禪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看來是白瞎了自己昨天的期待,這余夢長老顯然不是什麼文化人。

  這話能傳出來,至少說明余夢長老前一日為這字的內容發過火,否則也不會有這種流言傳出。

  但不管怎麼說,這事兒一傳開來,合虛山宗在大家眼中的嫌疑加一。

  又聽有人悄悄道:「不過我還聽說,不僅有朱雀脈的術法痕跡,還有青龍脈的。朱雀脈的七星天除了合虛峰主,少和之淵光是台上就坐了好幾個,也說不定是他們門派內鬥呢?倒是青龍脈的七星天……」

  說話間,向著祀天所的方向努了努嘴。

  凝禪:「……」

  輕輕轉動了一下傘柄。

  很好,她以一己之力讓祀天所的嫌疑加一。

  一比一,平了。

  還得是她。

  至於會不會有人覺得這事兒是合虛山宗和祀天所聯手所為……

  恐怕只要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想。

  正如合虛山宗的隊伍裡恰有人不怕死地提出這個猜想後,唐花落略帶嫌棄和鄙夷的話語:

  「不是我口氣大,區區一個六合天的長老,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什麼值得咱們和祀天所的峰主和裁決神使一起出手的。」

  要說不愧是望階仙君的獨女,唐花落話裡話外不外乎三個高傲的大字。

  他配嗎。

  「唐花落!」唐祁聞擰眉,低聲喝止:「慎言!」

  唐花落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一時之間,整個長水廣場上暗潮湧動,眾說紛紜,位於高台上的少和之淵長老們各個面色淡淡,微闔著眼,彷彿睡著了一般端坐在那兒,彷彿聽不到下面的話語。

  這就讓止衡仙君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按照禮數,按照境界,按照背靠的門派和在修仙界的名頭,他止衡仙君怎麼也應該被請到高位入座,而非現在這般被晾在原地!

  又是一片微小的躁動後,祀天所的弟子們終於在裁決神使的帶領下,齊齊步入了長水廣場。

  與其說祀天所的弟子們身上是道服,倒不如說是神袍。純白曳地,金邊勾線,末尾還線條細密地繡著如火一般寶相花邊。

  這樣一隊人靜默卻整齊地走來,行走之間竟然如幽靈般沒發出什麼聲音,卻讓整個議論紛紛的長水廣場也安靜了下來。

  肅穆,還帶著點兒詭異的神聖感。

  凝禪抬了抬傘,一眼望去,便看到裁決神使的表情非常不好。

  耽誤的這一會兒發生了什麼,不言而喻。

  聽聞裁決神使素來高傲,如此無端被懷疑,甚至極有可能被堵在門裡進行了一輪搜查,能不現場發火已經是極給少和之淵面子了。

  凝禪正這麼想著,就聽到裁決神使的聲音響了起來:「止衡仙君倒是置身事外。聽聞仙君贈字,倒不如拿出字來讓我們也品鑒一番,看看究竟是什麼字能讓余夢長老大發雷霆。」

  他的音調帶著點兒北地的生澀,像是因為常年吟誦神典而只剩下了平直這一種語調,便顯得整段話十分古怪。

  止衡仙君本來已經非常不爽了,這會兒聽到有人質疑自己的字,窩了一早上的火頓時有了宣洩口:「老夫贈字怎麼了?!礙著你眼了?老夫正大光明,坦坦蕩蕩,少在那兒拐彎抹角陰陽怪氣!」

  兩邊火藥味漸濃。

  「口說無憑。」裁決神使不依不饒:「還是拿出來看一眼為上。素聞止衡仙君筆力了得,在那筆畫裡隱藏幾分脈力,也未嘗不可。」

  「裁決神使這麼高看老夫,倒是另老夫始料未及。區區七星天,兩筆字,就能殺六合天,改天老夫就站在祀天所門口擺攤賣字!」止衡仙君怒極反笑。

  裁決神使也冷笑:「止衡仙君口氣不小,這是要滅我祀天所半門的意思嗎?怎麼,止衡仙君是要代表合虛山宗向我祀天所宣戰了嗎!」

  止衡仙君開始擼袖子:「宣戰?倒不如老夫和你先打一場,看看是我這個朱雀脈七星天厲害,還是你這個青龍脈七星天能打!」

  「動輒打打殺殺,你們合虛山怎麼這麼多年還是這麼粗蠻無禮。」裁決神使輕嗤一聲:「你倒是說說你寫了什麼東西,能讓人家覺得你在罵他是採藥童子。」

  止衡仙君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或者說,全長水廣場的人都微微愣了愣。

  有知情的人已經想起來了什麼:「……說起來余夢長老以前好像確實是藥峰的。不得不說,這梁子可確實是結大了啊……」

  便聽止衡仙君暴怒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採個屁的藥!老子他媽的寫的是大道無為!」

  一時之間,長水廣場上的其他聲音都停了,只剩下了止衡仙君的「大道無為」反覆迴盪。

  凝禪:「……」

  哦。

  好奇心終於被滿足了。

  原來是大道無為啊。

  採藥童子。大道無為。

  ……這很難評。

  連凝禪都忍俊不禁地轉過了視線,生怕笑出聲來滅了自家師長的威風。裁決神使又哪能放過這個機會。

  一時之間,譏笑與暴怒交錯,兩邊的戰況愈發激烈起來。

  大家哪裡見過這等陣仗。

  這些尊長仙君平素裡在門派裡哪個不是仙風道骨高高在上,一些小門派裡,連見一面都難如登天,更不要說……這種兩位七星天的仙君當場互懟的盛況。

  要不是少和之淵此次有陣法限制,恐怕這會兒已經有大膽的弟子偷偷拿出留影石來記錄下這歷史一刻了。

  大家逐漸從有長老身亡兇手未知的驚疑不定,變成了看兩位七星天不顧身份當街罵架的樂子人。

  也有人小聲道:「嘶,有什麼話關起門來說不好嗎?這樣影響未免太惡劣了吧?一位峰主,一位裁決神使,自己的形象也就算了,這是連宗門都不顧了嗎?」

  凝禪卻越看越不是這麼回事。

  無論是身為竹隱峰峰主的止衡仙君,還是身為祀天所的裁決神使,能坐到這兩個位置這麼多年屹立不倒,怎可能是心思清淺之人。

  這樣看似荒唐滑稽、讓所有人都看了熱鬧的鬧劇,更像是兩個人此前已經商量好——亦或者說是兩個老狐狸之間眼神一碰,就達成的默契。

  如此你來我往,嗓門越提越高,不消半刻,就有一襲華服姍姍來遲。

  中年男人束白玉高冠,紫衣廣袖,週身配飾無一不華美貴重。男人一張白玉面,蓄了修剪整齊的下須,舉手投足之間便是久居高位的氣勢與積威。

  正是少和之淵的掌門虞畫瀾。

  虞畫瀾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站在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中間,非常漂亮地說了幾句場面話打原場,這才讓兩人各自冷哼一聲,撂下一句「看在虞掌門的面子上且不和你計較」,終於休戰。

  然後再隨著虞畫瀾的邀請,一併向著高台上行去。

  果然如此。

  凝禪勾了勾唇角。

  這樣一鬧,至少在明面上,少和之淵不可能再去追究祀天所和合虛山宗的問題。

  兩家一起攪渾了這件事情,順便多少洗脫了自己身上的嫌疑。

  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吹鬍子瞪眼,劍拔弩張地坐在了少和之淵的長老們身側。

  還在幾位長老側身過來問好的時候,藉著余火未消,不鹹不淡地嗆聲幾句,完全不用顧及對方的臉色。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凝禪:「……」

  甚至看到了止衡仙君歡快地抖了兩下腿,又在隨侍一側的小童默不作聲地提醒下,飛快將自己按住了。

  要不怎麼說,奸詐還要看這群老峰主呢?

  這不是就一石二鳥上了嗎?

  妙啊。

  高台上有聲音響起,是延後了足足兩刻鐘後,尋道大會的開場儀式終於正式拉開。

  枯燥無趣的場面話裡,凝禪輕輕轉了轉傘,自傘沿下露出一雙眼睛,目光落在了虞畫瀾身上。

  前世她也見過他幾次。

  在做出了替身傀後,她以全大陸最年輕的玄武脈無極的身份,入主淵山,成了名滿天下的望舒仙君。

  玄武脈已經多年未見無極,更不用說從來只存在於傳說中,幾近失傳的替身傀。

  所謂替身傀,顧名思義,不僅能夠擁有原身七八成的戰鬥力,還能在關鍵時刻,為原身替一條命,誰人能不趨之若鶩。

  彼時淵山人頭湧動,無數人前來常駐,只為能夠見到凝禪一面,更不用說與合虛稍有交情之人,無不拐彎抹角地托關係來與她說好話,不惜重金,隨她開價,只為求一具替身傀。

  唯獨他虞畫瀾,提著十萬上品靈石,慢條斯理地品一口茶,再似笑非笑抬眼:「別人也就罷了,望舒仙君理應不會拒絕我吧?」

  他的目光又落在凝禪身後的虞別夜身上,意味深長道:「畢竟,望舒仙君未經我的允許,帶走阿夜這麼久,我也未曾追究過。」

  那時她不是沒有猜測過虞別夜與少和之淵的虞家是否有關,但他不說,她也不會主動開口去問。

  聞言,她也只是不動聲色地一勾唇。

  然而虞畫瀾何等人物,他饒有興趣地看了兩人片刻,倏而道:「阿夜,你不會還沒有和望舒仙子說過,你是我虞畫瀾的……兒子吧?」

  最後的「兒子」兩個字,他說得一字一頓,比起稱述事實,更像是在提醒他什麼。

  凝禪還記得虞畫瀾在說出口這句話的時候,虞別夜原本就緊繃戒備的神色變得更難克制,他的身上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迸射出了殺意,連他佩劍的劍身都有了低低的劍鳴。

  凝禪什麼也沒問,只是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在了面前。

  她起身,面無表情地在虞畫瀾變得震驚的目光裡,將他手邊十萬靈石扔了出去。

  然後居高臨下扔了一句。

  「虞掌門,還是請回吧。」

  ……

  那日虞畫瀾走了以後,虞別夜也並非對此事閉口不談。

  他沉默很久,才說,是虞畫瀾殺了他阿娘,所以他才從少和之淵逃走的。

  也算是合情合理。

  凝禪沒有揭開別人傷疤深究的習慣,也完全沒有細思過。

  但此刻一看,這位朱雀脈無極的少和之淵掌門的長相和虞別夜……

  哪有半分相似之處。

  只是一眼,凝禪就悄然落下了傘面。

  她也無極過。

  當然知道一位朱雀脈無極感知力的可怖。

  她傘面落下的幾乎同時,虞畫瀾的目光果然已經淺淺落過來了一眼。

  然後他就看到,合虛山的隊伍已經變得七扭八歪,餘光裡止衡仙君的臉色非常難看。

  白斂在那兒愁眉苦臉地打算盤,殷雪冉在和自己永遠扎不好的辮子搏鬥,唐花落在這個間隙裡又和不少別的門派的人交換了靈息,眼看連森嚴戒備的祀天所都沒放過。

  段重明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了個小馬扎,直接坐在了地上,還在眾人震撼的目光裡多掏出來了幾個,正在十塊靈石一個地小聲叫賣。

  別說,生意還挺好。

  這等場面,有人怕曬,撐一柄紅傘,便顯得實在非常正常了。

  虞畫瀾在心底嗤笑一聲,收回目光。

  合虛山果然是要垮了。

  能帶來尋道大會的弟子,也不過如此一群無用的庸才罷了。

  應該是錯覺吧,他怎麼會覺得這麼一群人,能在他身上落下讓他覺得背脊微冷的一眼。

  比起這些,更讓他心底怒火翻湧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畫棠山上,平靜到就像是在欣賞此刻朝陽半斜,自山後探出一隅的美景一般。

  看來,上次僅僅是捏碎他的手臂,並沒能讓他學會,什麼是聽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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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余夢長老沒了,尋道大會總還要人來主持。

  頂上來的重思長老雖然略有不熟練,到底順利地主持完了整個開幕式。

  最後一步,是請掌門開擂台。

  虞畫瀾面含微笑,一步向前。

  他的身體浮空而起,衣袖翻飛,當他在長水廣場的正上方站定之時,一個靈法陣自他腳下出現,再倏而張開,將幾乎整個長水廣場都籠罩其中。

  順著靈法陣的形狀和流轉的靈息,大家這才發現,長水廣場的中心,恰是一個圓。

  靈法陣自半空而下,穩穩與中心的圓契合,再下沉幾寸,好似嵌在了漢白玉的石板上,將石板鑿出了靈法陣遊走的金紫色光。

  有人終於看出了點兒門道,低呼一聲:「……這是九宮八卦圖!」

  金紫色的光繼續蔓延,以中宮為圓心,再分出八格內宮和八格外宮。

  下一刻,金紫色的光好似活過來了一般,開始以虞畫瀾落地的點為中心,內宮的圈正方向,外宮的圈向反方向,緩緩轉動了起來。

  虞畫瀾所立的中宮圓心有高台自他腳下升起,凌駕於旋轉的金紫光芒之上,旋即分割成了八塊看台。

  顯然,這便是裁判的座位了。

  做完這一切,虞畫瀾又一揮袖。

  便見一根長方體的高柱自正圓心的位置拔地而起,沖雲而去。

  是這一屆尋道大會的尋道榜。

  金紫的光芒也將那根高柱包圍,長方體的四面上逐漸分別有了四種不同的字樣。

  兩儀天,三才天,四象天,分別佔據一面,為三個不同境界的榜。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連勝榜。

  根據此前的介紹,每個榜的前十名都會得到高額的靈石獎勵,若是越境挑戰成功,還會有更高的獎勵,每個境界的第一名還可以隨機開一件靈寶,至於四象天的第一名,更是有掌門一諾的巨大誘惑。

  突出一個財大氣粗和誠意滿滿,就像是在吆喝「瞧一瞧,看一看,我少和之淵不差錢」。

  亂雪峰眾人頓時心頭火熱了起來。

  白斂看著那個比宣傳的時候數額還要驚人的靈石數字,眼神發直。

  半晌,白斂開始埋頭打算盤,半破不舊的算盤珠子刷啦啦地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按照現在的獎勵機制,每個榜的前十名一人一萬中品靈石,前三名分別兩萬,一萬五,一萬上品靈石。越境賽贏了又是兩萬上品靈石。這樣一來,我們亂雪峰此次的目標就很清晰了。」

  大家頓時都湊了過來。

  便聽白斂冷靜清晰地報出一個數字:「十二萬中品靈石,八萬上品靈石。」

  眾人:「……?!」

  算盤一響,上下嘴皮子一碰,怎麼就這麼多了!

  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靈石好嗎!

  凝禪噎住,半晌才幽幽道:「老白,你倒是說說,這數字是怎麼來的。」

  白斂平直的死魚眼裡含了幾絲興奮的瘋狂:「只要兩儀天和三才天的前十我們各包攬五名,就是十萬中品靈石。大師兄大師姐好歹也要進四象天前十,又是兩萬。保守估計兩儀天和三才天小組裡,至少有一名亂雪峰弟子進入前三,共計兩萬上品靈石。至於四象天……」

  白斂轉過頭,直勾勾看過來:「你倆都能進前三的,對吧?」

  段重明:「……」

  凝禪:「……」

  能不能另當別論,被白斂這樣的目光盯著,也很難說出不能兩個字啊!

  凝禪嚥了口口水:「就算這樣,也還有四萬上品靈石……」

  「哦,那個簡單。」白斂撥撥算盤珠子,輕描淡寫道:「越級戰贏,就有兩萬上品靈石。只要我們進入前三的三才天和四象天故意輸給兩儀天和三才天,四萬上品靈石,手到擒來。」

  眾人:「……」

  怎麼你白斂已經想到這一層去了!

  連怎麼鑽空子作弊都想好了!

  眾人臉色各異,欲言又止,唯有唐祁聞沉沉向前一步,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既有召,吾義不容辭!」

  凝禪:「……」

  這人奇怪的責任感又不分時候不分場合地來了啊!

  白斂十分嫌棄:「你湊什麼熱鬧,你又不是我們亂雪峰的。」

  唐祁聞:「……」

  倒是唐花落笑嘻嘻道:「那有什麼!等贏了,我和我哥的獎金都是學費!」

  又回頭熱情洋溢地振臂:「合虛弟子!跟我衝呀!姐妹們!十二萬靈石!頂峰相見!」

  氣氛很快被唐花落帶的重新火熱起來,就連一直默不作聲跟在隊伍裡的祝婉照眼中都忍不住帶了笑意。

  凝禪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一掃而過。

  她現在暫且沒空去管原書的進度條,也不太關心男女主到底要如何相遇。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手裡的對戰籤。

  四象天的組別信息還沒有推送過來,倒是唐花落她們兩儀天的已經出現在了對戰籤上。

  九宮八卦圖的擂台上分了內外各八個格,每次一共有十六名弟子一起上擂台,每人都分別站在不通的陣位上。這八卦擂台又能反方向分別轉動,就是為了體現隨機性。

  每一輪都有八名裁判輪流隨機撕轉輪停止符,那一瞬間,內外格緩緩對準,出現在面前的,便是自己此輪的對手。

  三輪兩勝便可進入下一循環。

  唐花落看了眼自己的籤:「第一場,外坎位,你們呢?」

  殷雪冉道:「也是第一場,內乾位。」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雙手合十:「啊啊啊——四方在上,神獸庇護,不要讓我倆碰到不要讓我倆碰到……」

  凝禪忍俊不禁地一笑。

  人聲鼎沸之時,凝禪終於看到虞畫瀾施施然起身,笑意盎然向著四周拱手,然後折身離去。

  幾乎是差不多的時間,凝禪四象天的分組也出來了。

  時間靠後,等兩儀天和三才天的所有弟子都過了一整輪比試後才開始,對戰籤上的預估時間起碼還有三四個時辰。

  大概要等入夜以後挑燈再戰了。

  凝禪於是收傘,起身。

  段重明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凝禪道:「兩儀天的比賽有什麼看的。無聊,溜躂一圈。」

  段重明一把拉住她,也跟著站了起來:「你去哪裡溜躂?我也去。」

  凝禪面無表情低頭:「如廁。」

  段重明默默鬆開手,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等到凝禪的身影漸遠,一旁的唐花落才小聲道:「……四象天還需要如廁嗎?」

  段重明大驚:「妹子你對四象天有什麼誤解嗎?就算到了九轉天,也還是需要的啊!」

  唐花落也愣住:「……真的嗎?可是我從沒見過我爹爹……」

  她聲音小了下去。

  段重明和唐花落大眼瞪小眼。

  這個話題再進行下去就不禮貌了。

  還好兩儀天第一輪比賽很快開始,唐花落和殷雪冉一併向著八卦陣位的傳送陣走去,在陣裡給自己的對戰籤輸入一縷靈息,下一瞬就會被傳送到相應的陣位。

  九宮八卦陣在眾人激動的神色裡開始第一次轉動的時候,凝禪回頭看了一眼,旋即在沸騰的人聲裡,悄無聲息地走出了長水廣場。

  凝禪走的並不快。

  或者說,她看起來確實很像是方纔她所說的溜躂。

  走走停停,還四處看看。

  偶有遇見少和之淵充滿戒備的弟子,也毫不心虛,點頭示意,堪稱一個坦坦蕩蕩。

  長袖掩蓋住了她正在不斷捏訣的手指。

  從重生回來沒多久,凝禪其實就發現了。

  她確實回到了十六歲時四象天的修為境界。

  但從四象天到九轉天的這一段對所有修士來說都有如天塹的距離,在她面前,宛如坦途。

  只要有足夠多的靈息,她就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裡,突破這些桎梏,短暫成為九轉天。

  這也是她在靈犀秘境裡,在召出她的傀後,能一劍攪碎秘境的原因。

  那一劍,是全盛九轉天的劍,小小靈犀秘境,自然支撐不住。

  凝禪在默算自己在衝到九轉天的狀態時,所能支撐的時間。

  不會比一刻鐘更長。

  方纔在長水廣場時,雖然靈息鼎沸,但到底人多眼雜,她坐在那兒玩對戰籤的同時,四方脈悄然運轉,靈息緩緩湧入,卻也不敢做得太過,以免被人覺察到了異樣。

  但此刻她在少和之淵裡緩步行走的同時,週身靈息震盪,氣勢更是越升越盛,在到達某一個閾值的時候,又驟而變得縹緲。

  七星天·掩蹤。

  凝禪望了望天,少和之淵在她眼裡,已經變得與最初時不同。

  靈息的走向愈發清晰,長水廣場方向的聲囂清晰又朦朧,她遙遙掃去一眼,尋道榜上的字跡在她的靈識裡變得格外清晰。

  唐花落和殷雪冉的名字都已經浮現在了兩儀榜上,看來第一輪比試已經結束,兩人並沒有對上,同時進入了第二輪。

  少和之淵對外宣稱,一門有四十位九轉天的長老與各堂堂主,七位無極。

  但凝禪的靈識輕掃,便已經能感知到,除卻一夕無極天下知,這個數字無法做假之外,少和之淵的九轉天,可絕不止四十人的數量。

  她的腳步愈發緩慢卻輕快,靈息無蹤,沒入她的體內。

  八荒天·縮地。

  凝禪前行一步。

  再抬眼,空氣變得冷冽,落雪無聲,虞畫瀾的氣息最後出現的地方,就在這裡。

  畫棠山。

  他來這裡做什麼,來這裡找誰,不言而喻。

  長風穿不透畫棠山的大陣,風微冷卻輕柔,凝禪雖然開了掩蹤,衣袂卻依然被吹起,再落在她的肌膚上。

  前世被她一把籠火燒成焦黑的埋骨之地,就在眼前。

  凝禪靜靜注視著前方,手裡多了一張從傀的臉上扒下來的面具。

  她很冷靜地知道,只要她現在抬步,穿過面前這道畫棠大陣,她就能知道更多有關虞別夜過去的真相。

  短短的這個片刻,凝禪想了許多。

  從前的那些浮光掠影,重生一遭的短暫交集。

  虞別夜垂下的角度不自然的手,一劍指著他時飄蕩的發尾,站在她身前時的背影,自稱是他父親的虞畫瀾,和方才對方在望向畫棠山時,週身一瞬間迸發的殺意。

  無數畫面交錯,最後變成了兩道虛幻交疊的身影。

  夢境裡俯身在她發尾落下一吻的溫和青年,和黑夜裡半面血色滿身是傷的乖戾少年。

  ……

  凝禪閉了閉眼。

  不是不猶豫,也不是全然沒有恨,但比起恨,更多的是比單純的恨還要更複雜的情緒交織,是被背叛的憤怒,是不可置信,是錯愕,是想要破口大罵,還有那一句想要問出口的為什麼。

  她想要知曉一個緣由。

  也想要知道,在她墜下山崖的那一刻,虞別夜眼中倒映的,又是什麼?

  他,可曾如願?

  ……

  重重思緒在她腦中交錯,纏繞成一條細密的線。

  她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即便重生一次,她還是那個她。

  她已經看到了那麼多前世未曾知曉的事情,也已經站在了這裡。

  心底有一道聲音越來越大,是她捫心自問的最後幾個問題。

  凝禪,你想進去嗎?你想去看看所謂的真相嗎?

  如果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是前世的你,哪怕你與虞別夜並無前緣,你會去看看嗎?

  答案是會。

  她會。

  她想知道,她想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更何況。

  前生今世,他還欠她一條命。

  就算是死,他也應該死在她手裡。

  所以凝禪抬眸,帶上面具,一步跨入畫棠山的風雪之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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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0 12:53:22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大陣內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所有的喧囂都被近乎絕對的隔絕開來,饒是以她現在八荒天的感知能力,耳邊也只剩下了落雪聲。

  那是一種近乎絕對的寂靜。

  又因為能捕捉到幾乎每一片雪墜地的窸窣聲,而擾得腦中一片短暫的空白,連注意力都變得難以集中。

  這是強行直接提升了境界的後遺症。

  除此之外,所有這些落雪聲,也是構成畫棠大陣的一部分,本就隱含了擾人心智的作用。

  凝禪沒有浪費時間去適應,她在步入畫棠山的同一時間,掌心已經燃起了籠火。

  然後覆蓋在了面具之上。

  下一個瞬間,傀的面具上,也燃起了一層薄薄的、彷彿流動的火色。

  無極境可以看穿一切偽裝,唯獨看不穿籠火。

  八荒天·縮地。

  她的時間並不多。

  雖然畫棠大陣阻不住她進出的腳步,但只要觸動陣法,虞畫瀾必有所覺。

  好在今日尋道大會召開,人多難控,有好奇的其他門派弟子不顧禁令,悄悄跑到名滿天下的畫棠山,想要近距離看一看畫廊幽夢,又不小心觸動了大陣的話,也實在再正常不過。

  好巧不巧,天公作美,方纔她進來之前,靈識之內,也確實看到了幾名太琴天象的弟子在大陣外探頭探腦。

  畫棠山這麼大,饒是朱雀無極,也不可能隨時以靈識籠罩每一寸。

  這是她進入這裡最好的時機。

  凝禪以靈識為觸,悄然從那幾名弟子的方向也觸碰了幾下大陣,引起了一小點震盪。

  她就是在這個間隙穿行而入的。

  畫棠山,她只來過一次,要說熟悉,也沒有多熟悉,更何況籠火燎原以後,與此刻雪霧仙境一般的模樣大相逕庭。

  但好在畫棠山,只有一條路。

  一條如孤鶴仰頸一般蜿蜒而上的漢白玉窄路。

  路上有陣。

  漢白玉本應冰冷,卻因為這一層陣的存在而落雪不染,反而顯出了幾分瑩瑩的溫潤。

  皚皚之中有如此一道玉色的路盤山通天,彷彿沿路向上,去往的終點,是縹緲的白玉京。

  凝禪的身影宛若鬼魅,每一次縮地,足尖幾乎都只是在玉階上輕點,不去觸碰玉階旁的白雪分毫,旋即便接著下一瞬的縮地,拾階而上。

  因為她知道,那些看起來無害的白雪,每一片,都可以化作隨著虞畫瀾心念而動的雪刃。

  這裡是虞畫瀾真正的主場。

  因為這一座畫棠大陣,就是他親手一寸寸布下的。

  世人皆知,這天下有三大盛景。

  合虛山的蓮池花道,乃是隨著四季變幻色澤的天水暮蓮,尤其暮色四合之時,天色與蓮色相接,乃是言語難以描述的美輪美奐。

  九嶷山的大光明境裡,是無數不出世的靈寶共同盛放出的靈光,將整座山都籠罩成一片近乎純白的聖潔。

  唯獨畫廊幽夢,是虞畫瀾親手為他被譽為天下第一絕色的妹妹虞畫棠打造的一場美夢。

  據說彼時有無數人對虞畫棠表達過仰慕之情,甚至有人不惜以全部身家來換見她一面。有傳言說,如今少和之淵的長老中,便有昔日因仰慕虞畫棠而甘願留下,在少和之淵賣命的。

  後來,眼高於頂的虞畫棠卻竟然下嫁給了素來依附於少和之淵的柳家家主柳易眠,從此高居畫廊幽夢,再也無人見過她的容顏。

  無數有關她的傳說於此戛然而止,無數人扼腕歎息,而這一切,更是在三年前化作了真正的夢幻泡影。

  虞畫棠死了。

  她死後第二年,柳家彷彿陪葬般被滅族。

  所有這些凝禪前世就知道,卻從未細思過的、有關畫廊幽夢的傳聞一條條在她腦中浮現。

  凝禪足尖再點,那一抹山巔幽綠越來越近。

  她不可能留下任何可能會暴露自己身份的東西。

  方纔在入畫棠大陣的一瞬,她便已經將合虛道服的外衫剝落,換上了一身鵝黃外袍,甚至棄劍不用,而是從傀的身上卸了一條軟鞭。

  山巔有人。

  山巔還有血氣。

  那樣濃烈到濃稠的血氣,讓饒是從血河淌過的凝禪也忍不住輕輕皺了皺眉。

  很難想像,此處冷清如幽潭的飛雪之上,竟會有這麼厚重的血色。

  虞畫瀾的聲音穿透風雪,影影綽綽落在了凝禪耳中。

  「阿夜,一整個柳家還不夠你殺嗎?」虞畫瀾的聲線近乎溫柔,卻讓人莫名不寒而慄:「別人看不出來,難道我還不知道是你?殺便也殺了,拖行過整個少和之淵,你知道給你收尾掩蓋這件事多麻煩嗎?你是真的很有恃無恐。」

  凝禪給自己又加了一層匿蹤,連呼吸都停了片刻。

  她的靈識悄然沒入風雪,片刻,終於將山巔的景象勾勒了出來。

  畫廊幽夢的大門緊閉,籐蘿滿佈,顯然已經很久都沒有人推開過那扇門了。

  門前有花海,雖然無人打理,卻因為籠罩在上面的陣法而開得正旺。有各種奇異的花香混雜在一起,糅雜成一種奇特且難以形容的甜膩香氣。

  那香氣枯萎,腐爛,卻又甜蜜到發膩。

  花海前有一塊空地。

  虞畫瀾有些沒形象地坐在空地前的一塊景觀石上,一手撐著膝蓋,另一隻手用冰雪凝成的劍尖將一個人的下顎挑起。

  冰雪鋒利,劍尖沒入肌膚,很快將那一隅冰雪染紅。

  又或者說,那一柄原本應該無暇的冰雪劍,早就已經浸透了鮮血,卻又被天際重新落下再聚集而來的雪色覆蓋。

  饒是如此,依然有血珠一滴一滴落下。

  前世的凝禪也並不總是與虞別夜在一起。

  將他剛撿回來的時候,他滿身是傷。她去滄魁山殺墮妖的三年,他在她身邊,身上也多多少少帶了傷。更不用說再後來,幾乎她每次閉關後再睜眼,虞別夜的衣袖下都覆蓋著層疊的新傷口。

  她沒有將師弟永遠拘在自己身邊的想法。

  秘境,小世界,洞天……修仙之人,想要破境,想要變強,總要去歷練。

  受傷本就在所難免。

  重生一世,她見過靈犀秘境裡剛剛斬殺了土螻後虛弱卻強撐的虞別夜,也見過在越境擊殺了余夢長老後,半個後背都被法光灼燒潰爛的他。

  但沒有哪一次的虞別夜,比現在的樣子更慘。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墨黑的長髮披散在身下,下巴被冰雪劍挑起,不得不向上揚起一個極不舒服的弧度,下顎的凌厲線條被血染濕。他的四肢被冰錐釘在地上,全身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漫天的落雪變成了凌遲他的利刃,衣料捲進他的傷口,早已變成了一片發黑的污紫。

  他的臉色慘白,臉是他全身唯一完好的部分,這樣難以想像的痛楚之下,他的神色卻近乎麻木,甚至還有一股漫不經心的無所謂和譏笑。

  好似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他就這樣仰著頭與虞畫瀾對視片刻,才慢慢開口。

  他的聲音很冷,是近乎力竭的沙啞,卻帶著過分清晰的譏誚:「是嗎,很生氣嗎?不如你現在就殺了我?」

  「我怎麼捨得殺你。」虞畫瀾也笑:「阿夜,你可是我的……兒子。」

  又是這句話。

  他顯然知道,要怎樣才能更好的激怒虞別夜。

  虞別夜的眼神果然驟變。

  他的呼吸變得更粗了一些,眼瞳如不見底的深淵,蔓延出無盡的、近乎扭曲的恨意。

  見他這樣,虞畫瀾大笑起來。

  笑了兩聲,虞畫瀾的聲音卻又戛然而止,他猛地轉過頭,看向了玉階的方向,聲音驟冷:「誰在那裡?!」

  籠火乍現。

  過於暴烈的火色幾乎是瞬間便將整片花海點燃,那些彷彿永不凋零的花朵上燃起了虛幻的火,空氣變得灼熱,直至天空中再也無法有任何一片雪花穿透這樣的火色。

  凝禪自一片燎原的火中踏出。

  黃衣被火色照耀成了一片金橙,傀的巨大面具將她的面容徹底遮掩,籠火虛幻,虞畫瀾只能看出她的性別,甚至看不穿她的年齡。

  「閣下何人?又有何事來此?」虞畫瀾就要起身。

  凝禪驟而抬手,平直向著虞畫瀾的方向推出了一掌。

  那一掌裡,是她自進入畫棠山以來,便一直蓄力掐著的法訣。

  朱雀·殘殺。

  她的四方脈在一瞬間提升到了全盛的九轉天,籠火如沸騰的海般升騰,將虞別夜的四肢定住的四根冰錐開始消融。

  虞畫瀾看不穿她的長相,卻能看清她的境界。

  朱雀脈八荒天對他這個朱雀脈無極來說,雖然麻煩一點,卻完全不足為懼。

  他這才有些輕慢,甚至沒有將那些籠火看在眼裡。

  直到對方的氣勢在一瞬間暴漲,竟是一路到了九轉天,再以朱雀脈最暴烈的殺招將他瞬間困在了原地!

  四方脈借力於四方神獸,到了九轉天,用出朱雀脈·殘殺的時候,幾乎能聽見朱雀鳴叫,崑崙玉碎。

  這樣靈息傾瀉而出,不計後果的一擊,饒是朱雀無極的虞畫瀾也被阻了一瞬。

  而凝禪要的,就是這一瞬!

  她手中的長鞭如靈蛇閃電般探出,將虞別夜捲起拉到了她的身邊。

  虞別夜從最開始就在看凝禪。

  她做了這麼多的掩蓋和隱藏,虞畫瀾絕無可能認出她,但不知為何,虞別夜在轉頭看向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

  他枯寂的眼開始被燎原的籠火點燃。

  凝禪探手,一把扣住了虞別夜肩膀的同時,一道九轉天境界的醒靈已經打在了他的身上。

  旋即,她靈息湧動,週身籠火跳躍閃爍,連帶著她和她手裡虞別夜的身體都變得虛幻了起來。

  九轉天·掩日。

  九轉天·假形虛影。

  天色驟黑,不見五指,陷入了一片不可視物的純黑。

  懸空的日色被遮掩,便連長水廣場上的人都爆發了一陣躁動,無數人驚愕看向天穹。

  「發生什麼了?近來的日相不是早就觀測過了嗎,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天狗吞日,又怎麼會……」

  「是九轉天·掩日。哪個九轉天的大能在附近與人交手了嗎?」

  「怎麼可能,這可是少和之淵的地盤!就算是九轉天,也不可能不給少和之淵這幾分薄面,在這種地方和人動手吧?」

  「噓……誰知道呢,少和之淵可是剛剛死了一位長老。」

  唐花落有些緊張地抱了抱手臂,輕聲道:「這麼黑,師姐又是去如廁,應該不會看不清掉進去……」

  話才出口,也覺得自己過分離譜,猛地閉了嘴。

  唐祁聞恨不得給她掐一個封口訣。

  只有段重明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起身。

  無數聲議論紛紛,卻無一人看向畫棠山的方向。

  籠火燒不透畫棠山的大陣,那樣燎原的火光沒有一絲洩露出來。

  虞畫瀾終於出劍。

  劍光如水,如璀璨的日,將這樣一片純黑劃破照亮!

  然而他的劍擊碎的,只是一片留在原地的假形虛影。

  畫棠大陣裡空空蕩蕩,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虞畫瀾靜靜站在原地,等待九轉天·掩日的時間過去,等待天地重新恢復清明。

  他沒有去追,而是古怪地笑了一聲,看了看落在自己掌心的籠火餘燼。

  「朱雀脈九轉天啊……」

  是的,籠火覆面,傀面具,長鞭,黃衣……都只是表象罷了。

  這,才是凝禪最大的仰仗。

  這世間除了她阿弟凝硯,無人知曉,她覺醒的四方脈,不止一條。

  除了玄武,還有朱雀。

  ……

  凝禪已經出了畫棠山。

  一刻鐘的時間轉瞬即逝,她的氣息劇烈下降,卻依然能支撐她連著用出幾次八荒天·縮地。

  再以掩蹤覆蓋她這一路所有的氣息。

  等她終於推開她的小院,將滿身是血的虞別夜放在床上的時候,凝禪的氣息已經跌回了四象天,近乎力竭。

  她在心底飛速復盤了一遍這一路,確認自己沒有任何疏忽和遺漏,終於慢慢舒出了一口氣,抬手摘了已經被籠火燒了大半了傀面具。

  多謝尋道大會,若是少和之淵還有回溯法陣,她也不敢保證自己這一行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然而不等她再為自己的小院多布下一個防窺伺的陣法結界,她的小院門口已經傳來了一聲細微的聲響。

  有人推門而入。

  凝禪長髮披散,猛地回頭,掌心的靈光勉力閃爍,已經做好了召喚出傀的準備。

  她只剩下這最後的手段了。

  卻見段重明吊兒郎當地靠在門上,已經替她捏好了籠罩整片小院的結界法訣,揚著點兒下巴,抱胸挑眉,看了過來。

  「我說凝大師姐,你可以啊,怎麼如廁的路上還能撿個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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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0 12:53:37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凝禪靜靜地看了他半晌。

  掩日的效果漸漸褪去,還世間了一片清明,日光重新灑落,也照亮了段重明吊兒郎當之下的擔憂。

  凝禪沒有收回手,但掌心的靈紋陣到底熄滅消失,她有些不耐煩地順勢往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滾:「管好你自己。還有,記得以後進門要敲門。」

  段重明不以為然地抬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就算是補上了,不僅沒走,還「嘖嘖」兩聲,目光落在了虞別夜那張漂亮得過分的臉上:「原來你喜歡這一口。」

  凝禪:「……」

  什麼叫原來她喜歡這一口。

  凝禪抽動了兩下眼角,直接把燒得不成樣的傀面具扔在了段重明身上:「很閒的話,幫我銷毀一下,順便關上門,謝謝。」

  段重明反而笑了起來,他正反翻面看了看手裡的東西:「好勒。」

  竟然真的就這麼打算退出去。

  關上門的前一瞬,他的腦袋又探了進來,目光落在她有些過分蒼白的臉上:「對了,你沒受傷吧?」

  凝禪掃了他一眼,心頭微動。

  其實她知道,段重明從頭到尾想問的,都只是這個問題而已。

  結果她感動了還沒兩瞬,段重明又繼續道:「可別耽誤了一會兒的四象天擂台啊,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靈石。老白的規劃都做好了,咱們亂雪峰的未來,可就等著你賺靈石回來了!」

  凝禪:「……」

  敢情是擔心她的賺錢能力有沒有打折扣呢?!

  白感動了!

  她一道靈息打過去,這次是徹底把段重明關門外去了。

  房間裡恢復了一片寂靜。

  凝禪舒了口氣,從桌子上拿了根髮簪,將散亂的長髮隨便挽了起來,然後將身上鵝黃的外袍一脫,甚至沒有塞進芥子袋,而是團了團,在掌心直接用靈火燒成齏粉,又重新取了此前的合虛道服穿好。

  不是不想用籠火,而是以她體內現在殘存的靈息不足以支撐她再凝出籠火來。

  只是尋道大會期間暫時落腳的地方,凝禪的房間並不大,沒有屏風格擋。她倒也不太在乎床上還躺了個人,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大方坦蕩,倒是讓躺在床上側臉看她的虞別夜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但他依然沒有錯開眼,一瞬不瞬地將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裡有著他自己恐怕都沒有注意到的寧靜。

  凝禪當然能感覺到虞別夜的目光,但她暫且還沒有時間理他。

  她換好衣服,手下不停,一邊拿起對戰籤看進度到哪裡了,另一隻手還給自己點了個聚靈陣。

  強行攀升至九轉天,當然不是沒有後果的。

  她現在靈脈空空如也,整條朱雀脈彷彿凋零一般灼燒起來,如火如割,一時半會兒肯定是用不了了。

  好在她現在也不需要朱雀脈,又或者說,朱雀脈的暫時凋零,反而有利於她規避一些可能的搜查。

  聚靈陣將小院周圍的靈息都聚攏過來,靈息一道道湧入她的玄武脈中。

  凝禪近乎灰敗的臉色終於慢慢好轉過來。

  她給自己點的是小聚靈陣,一來是怕大聚靈陣攪動風雲,讓虞畫瀾發現,另一方面……則是她確實也沒有靈息給自己更多了。

  對戰籤上的場次在不快不慢地跳動,她離開不過這麼一段時間,兩儀天的場次卻也已經到了末尾,此刻正是三才天的第一場。

  距離她上場,預計還有兩三個時辰的時間。

  足夠她的玄武脈恢復到四象天的脈力了。

  凝禪鬆開對戰籤,一種自骨子裡升騰而出的疲憊席捲了她,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終於將目光重新落在了虞別夜身上。

  正遇上他看過來的一雙眼。

  把他從虞畫瀾的手下救出來,再帶到這裡,不是一時衝動。

  前世她雖然對有些事情並不知曉,甚至漠不關心,但並不代表她是傻子。

  將已知的一切串起來,猜到虞別夜在殺了余夢長老後會遭遇什麼,並不難。

  只是她確實也沒有想到,虞畫瀾下手……會這麼狠。

  好在虞別夜的恢復能力一向極強,更不用說,現在他身上流轉的,是她還在九轉天時點下的醒靈。

  只是……

  凝禪其實並沒有想好,要怎麼面對他。

  虞別夜的眼瞳很黑,好似一潭幾不見底的冰淵,但在所有的乖戾與殺意都消退後,這樣的黑,就彷彿黑色純粹的琉璃,不染一點雜質。

  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影子。

  前世的無數歲月裡,她與他對視過太多次,她也見過虞別夜那雙眼染上其他情緒後的樣子,唯獨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與他相對無言。

  無言的是她,卻不是虞別夜。

  他靜靜看了她片刻,輕聲開口,竟是問了和此前段重明一樣的問題:「你受傷了嗎?」

  「強行提升境界,靈脈有損,但無妨,損的不是玄武脈,一會兒擂台還能打。」她輕描淡寫地說著讓任何人聽到,都會引起天下大驚的話語:「跑的夠快,他沒打到我。」

  說完又覺得太過乾巴巴,凝禪沉默片刻,像是禮尚往來般問道:「你呢?」

  虞別夜卻沒有回答她,而是說:「擂台……一定要去嗎?」

  凝禪順著他的話點頭:「嗯,一定要去。合虛山宗這次總共就來了四個四象天,我若是突然不去,太過醒目,難保出什麼茬子。我去打擂台的時候,你……」

  「我就在這裡。如果被發現了,我就說是我自己逃來這裡的,與你無關。」虞別夜飛快接話,表情很是乖巧。

  乖巧到凝禪愣了一瞬。

  甚至有種以前她熟識的那個虞別夜回來了的感覺。

  凝禪默了默,欲言又止,又聽虞別夜有些緩慢地開口問道:「方纔那位師兄說的靈石……是指我想的那樣嗎……」

  凝禪心道我怎麼知道你想的是什麼。

  下一刻,虞別夜唇邊卻有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那東西畫廊幽夢裡很多,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

  他的話頭在凝禪幽幽的目光裡停住。

  「去?就你現在這個樣子?」凝禪居高臨下看著他,眉梢眼尾都帶了點兒火氣:「我勸你認清你自己。」

  她這樣凶巴巴起來,虞別夜卻反而笑得更開心了,眼瞳也比之前更亮了許多。

  但他笑著笑著,就沒了聲。

  她還在等他回話,靈識感知裡的氣息卻變得微弱且平穩了起來。

  虞別夜睡著了。

  凝禪側頭。

  虞別夜睡得不是很安穩,便是有醒靈在撫平他的傷痛,這樣的重傷恢復起來,又哪可能沒有半點痛楚。

  或者說,他所承受的痛,理應不比受傷的時候少。

  所以他睡著的時候,也是皺著眉的。

  可他因為睡著之前太過愉悅,此刻的神態卻並不痛苦,反而帶著一絲稚嫩飛揚的輕快。

  她早就見慣了他青年時的身姿,此前又哪可能這樣認真仔細看他,直到此刻,她才在注視他的同時,挖出了記憶裡深埋的他此刻的模樣。

  卻也不能完全重疊。

  凝禪清楚地認識到了一件事。

  前一世的虞別夜,現在自己面前的虞別夜,他們是同一個人,卻又不完全是同一個人。

  直到此刻,他身上才顯露出了他這個年齡應有的少年氣。

  凝禪下意識伸出手,想要將他的眉峰撫平,才抬起,卻又落下。

  然後,她靠在牆上,也閉上了眼,將一切難明的心緒全都壓下,開始全力恢復自己的靈息。

  兩個多時辰的時間轉瞬而過。

  對戰籤在段重明的指間轉來轉去,眼看三才天的最後一場快要結束,他才要回身敲門提醒一聲,門已經吱呀一聲開了。

  「段重明。」凝禪伸了一隻手出來:「借套衣服。」

  抱劍斜倚在牆上的段重明:「……」

  他都在這兒好心守門了,她就不能對他客氣點兒嗎!

  腹誹歸腹誹,段重明到底還是翻了一套嶄新沒穿過的衣服遞了過去:「說好了是借,那可要還的啊。」

  凝禪壓根沒理他,一把接過衣服,手嗖地縮了回去。

  段重明:「……」

  好氣。

  雖然還沒怎麼接觸過,但已經有點看那個床上的小子不順眼了起來怎麼辦。

  醒靈流轉,將虞別夜的外傷一寸寸撫平,至於內傷如何,還要等她晚上回來再檢查。

  她將段重明的那套衣服放在了虞別夜床邊,然後起身,對著鏡子將自己的頭髮整齊束好,變得和今日出發時無異。

  沉默片刻,凝禪從芥子袋裡拿出了一塊血紅色掌心大小的東西。

  是從九嶷山大光明境拿回來的佛琉石。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兩塊,一塊在她身上,一塊在她阿弟凝硯身上。

  敢將虞別夜救回來,就這樣近乎大大咧咧地放在自己的房間裡,當然不是因為她覺得,以她一個四象天所布下的結界,可以隔絕什麼無極境的感知。

  也不是等著虞畫瀾真的發現這裡以後,放任虞別夜去不顧死活地撇開與她的關係的。

  而是因為,她有這塊佛琉石。

  能夠徹底隔絕所有氣息的佛琉石。

  緋紅的流光在佛琉石裡流轉,凝禪輕輕歎了口氣。

  上一世,她就將這塊佛琉石給了虞別夜。

  兜兜轉轉,這石頭,還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她不是優柔寡斷的人,時間不多,她也只是苦笑感慨一瞬,就將佛琉石放在了虞別夜的枕邊。

  臨走之前,凝禪又看了一眼靜靜躺在床上的人。

  陽光斜斜灑落進來,只照亮了半邊牆,斑駁而不明晰的光影打在他熟睡的臉上,鼻樑高挺,睫毛如鴉羽般覆在眼下,唇色因為失血過多而極淡,他的長髮散亂地鋪在身下,又有幾縷從床邊垂落。

  實在是太過優越的一張臉,饒是這樣脆弱昏迷的時候,也找不出任何一點瑕疵。

  凝禪心底莫名冒出了一個奇異的、還帶了點兒惱羞成怒的念頭。

  有一說一,他都長成這樣了,她好這一口又能怎麼樣嘛!

  結果這個念頭才剛剛彆扭冒頭,段重明欠扁的聲音又在院門口響了起來。

  「喲,這麼依依不捨呢?」

  凝禪:「……」

  凝禪面無表情地關門,落鎖,上陣,轉身就走。

  房間裡恢復了寂靜。

  許久。

  躺在床上的虞別夜慢慢睜開了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虛弱睏倦模樣。

  然後,他慢慢抬手,摸到了枕邊的那塊佛琉石,捏在掌心,再將石頭舉到了自己眼前。

  流轉的光透過石頭,再落在他的眉眼上,將他的眼白都染上了緋色流光,便有幾分難以描述的妖異透了出來。

  他很想知道,她留下這塊石頭,到底是為了隔絕……什麼氣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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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0 12:53:56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虞別夜並沒有想要深究這個問題。

  方纔睡著了,其實也並不是裝的,他確實早已疲憊到了極點。

  甚至在她身邊小憩的這三兩個時辰,是他這段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奇異平靜。

  只是他週身確實太痛了,凝禪的動作足夠輕柔,但在她將這塊佛琉石放下,再關門而出的時候,他還是醒了過來。

  誰能想到,他遍尋不到的天下至寶佛琉石,竟然在她的手上。

  然後就被她這樣輕描淡寫地隨手放在了他的枕邊。

  她就不怕她擂台回來,人財兩空?

  他很快從佛琉石上移開了目光,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手指動了動,卻到底沒有將這塊石頭放回去,而是就這樣握在了手裡。

  佛琉石入手微涼。

  他的掌心卻有著血色翻湧的滾燙。

  九轉天的醒靈太過霸道,他週身的傷口以一種不由分說的姿態緩緩癒合,只是這麼一會兒,他四肢被貫穿的地方,已經重新覆蓋上了血肉。

  虞別夜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在想,如果不是她,他現在應該在哪裡。

  八成是像過去一樣,像一條死狗一般平寂地躺在畫棠山腐朽的甜膩裡,任憑自己被風雪掩埋。

  至少那些冰冷,可以讓灼燒般痛楚的傷口有一絲近乎麻木的解脫。

  他心頭有很多疑問。

  她為什麼要救他?

  他們之間總共才有這麼短暫的幾次交集,這樣的交集或許會讓她在一些不會觸犯自身利益的情況下,為他說兩句好話。

  卻絕不至於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從朱雀無極的少和之淵掌門手下將他救出來。

  她在面對他時,那種細微克制卻又不期然流露出來的複雜與彆扭,又是什麼?

  像是生氣,卻又並非是生他的氣,更多的像是在氣自己。她甚至會有意無意避免與他的更多眼神接觸,連肢體都呈現出了或許自己都沒注意到的、不明顯的僵硬。

  就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可是為什麼呢?

  他和她之前太過簡單的幾次遇見,並不足以支撐如此複雜的情緒。

  虞別夜直覺,凝禪這些情緒的背後,才是她救他的真正原因。

  他想不明白。

  虞別夜凝神片刻。

  ……總不能真的像方纔那位名叫段重明的師兄所說,是看上了他這張臉?

  虞別夜陷入沉默。

  掌心的佛琉石冰冷溫潤,將他從短暫的沉思中喚醒,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佛琉石是用來遮掩妖氣的,她為何獨獨將這樣他最需要的東西留下,放在了他的身邊?

  是土螻妖丹的作用已經消失了嗎?自己週身的氣息有外洩嗎?

  不,不應是這樣。

  若是他身上有一分一厘的妖氣,他都難逃畫棠山的大陣。

  所以,究竟是為什麼呢?

  虞別夜思緒紛擾,但所有這些,他一個也不想問,一個都不會問出口。

  他怕打破現在這樣讓他忍不住貪婪的平靜。

  房間裡太過幽靜。

  那些從長水廣場穿透而來的聲響被拉得極遠,反而像是某種催人入眠的空曠。

  他週身的血腥味太重,然而此刻他微微側頭,卻還是從枕頭上,聞見了一股極細微的,應是屬於她的氣息。

  虞別夜沒有動,任憑那一縷氣息將他包裹,旋即意識也重新變得渾渾噩噩起來,就要再次半睡半昏過去。

  然而就在這樣半醒半夢間,他的耳邊卻響起了一聲清脆如鶯啼的呼喚。

  那聲音帶著笑意,只是短短一聲,就彷彿有春花遍野盛開。

  「師弟!」

  虞別夜愣了愣。

  那道聲音變得更近,也更清晰了一些,彷彿真的有人在他耳邊歪頭,含笑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那你到底是想讓我叫你阿夜,還是叫你師弟?」

  虞別夜猛地睜開眼。

  方纔那兩聲如潮水般褪去,他身邊空空如也,哪有半點人影。

  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幻覺。

  但他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不僅沒有聽錯,他還非常確定一件事。

  那是……凝禪的聲音。

  這一路上,凝禪和段重明一個字都沒說。

  兩個人默契地對凝禪房間裡此刻多了一個人的事情絕口不提,神色自然鎮定,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趕回長水廣場的時候,正是三才天和四象天擂台之間短暫的休息期。

  唐花落見到凝禪回來,又看到了她身側的段重明,這才鬆了口氣:「我就知道段大師兄是去找你了!還好趕上了!」

  白斂非常冷靜但目光銳利地在兩人身上掃過,點了點頭:「回來就好。」

  簡單的四個字,凝禪硬是解讀出了點兒白斂話語中的前搖意思。

  ——「沒臨陣脫逃,還知道回來乖乖給亂雪峰打工賺錢就好。」

  凝禪:「……」

  她恨自己為什麼還有解讀這種話的能力。

  休息時間還有一會兒,她轉頭看了眼尋道榜,發現第一輪下來,目前亂雪峰的眾弟子們確實非常爭氣,暫且算是保底完成了白斂師兄的規劃。

  就連白斂自己也沒有划水,他的名字赫然也在三才天的榜單上。

  堪稱一個以身作則,讓人無話可說。

  壓力於是來到了凝禪和段重明身上。

  「師姐,剛才天突然黑了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可給我嚇了一跳,幸虧那會兒我已經從擂台上下來了,否則刀劍無眼,指不定會發生什麼呢。」唐花落湊過來,小聲道:「聽說是九轉天·掩日,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凝禪平靜道:「我在臨時抱佛腳。」

  白斂方才就直覺凝禪和段重明這會兒的消失裡面可能有貓膩,早早就豎起了耳朵等答案,結果末了,等來了這麼一句。

  白斂:「……?」

  唐花落沒聽懂,小心翼翼問道:「抱、抱什麼佛腳啊?」

  凝禪攤開手:「這不是時間緊,任務重,期望高嗎?我身為亂雪峰大師姐,深感自己身上的使命之重,不得不臨時去閉了個關,入了個定。」

  唐花落:「……」

  白斂:「……」

  亂雪峰其他豎著耳朵的弟子:「……」

  聽聽這話,多離譜啊!

  就這麼兩三個時辰的時間,還能入定閉關緊急修煉一波的嗎!

  偏偏段重明還在旁邊點了點頭,非常一本正經道:「我也是。」

  眾人:「……」

  麻了。

  現在師兄師姐們修煉起來,都這麼見縫插針不捨晝夜的嗎?

  凝禪看著大家各異的神色,心道如果他們知道一個詞名叫內卷,應該就能形容自己現在的狀態了。

  有被捲到。

  說話間,九宮八卦台又開始了新的術法波動,有清脆的鈴音響起,這是四象天的擂台賽要開了。

  所有人的對戰籤都一閃一閃亮起了微光,上面的字樣也有更新,整個長水廣場開始變得擁擠了起來。

  對許多弟子來說,兩儀天和三才天的比賽可以不看,但四象天的,卻是一定要來看一眼的。

  無他,四方脈下再分九個周天,每勘破一個周天,靈息便在四方脈中多一重,而這個過程中,最難勘悟的,共有四次。

  一是最初之時,引靈後,再覺醒四方脈,這是判斷人究竟是否能走仙途最重要的前提。

  二是過了七星天後,一步一坎坷,無論是從七星天到八荒天,還是至八荒天升至九轉天,都絕非易事。否則也不會這麼多長老,吃了三五百年宗門供奉,卻還卡在七星天不上不下,坐等壽數耗盡。

  三是從九轉天再修滿九九八十一個周天後,迎來雷劫,破境入無極。整個大陸加起來也沒幾個無極境,難度可見一斑。

  而在這些之前,最難的一關,便是從四象天到五方天。

  四象天在修仙一途上,向來都是一個宛若分割線一般的存在。

  有人扶搖直上,破了四象天之境後,前路坦坦,至少到七星天之前,都近乎水到渠成。

  卻也有人終身難以勘破四象天到五方天的天塹,從此泯然眾人,只能做宗門裡最常見也是最庸碌的普通弟子。

  宗門會養著這些四象天的弟子,將許多不怎麼重要的宗門任務交給他們,卻也因為四象天太過常見,而不怎麼顧及他們的死活。

  ——一批無法晉陞五方天的四象天倒下,還有更多這樣庸碌的弟子填補上來。他們是一個宗門的中堅基石,卻也是最不值錢的命。

  這也是許多人說,不到四象天,不知修仙難的原因。

  能夠來參加尋道大會的四象天,按照規定,都是才步入四象天不超過十年的弟子,也就是整個宗門裡最優秀、也最可能突破到五方天的弟子們。

  看這些人的擂台,不僅能給低境界的弟子開闊更多的眼界,也能給卡在四象天已久的許多弟子予許多明悟,說不定某一場的某一瞬,就可以解開困住自己已久的問題,一夕躍升五方天。

  懷著這樣那樣的心思,且不論其他門派的弟子幾乎都到了個齊全,少和之淵自己的內門弟子們就已經佔據了近乎半個會場。

  好在長水廣場確實夠大,饒是如此,也並不覺得擠。

  凝禪和段重明並肩向前走去。

  直到這個時候,兩人才想起來看一眼位置。

  「內坤位,你呢?」段重明伸長脖子來看凝禪這邊。

  凝禪翻開對戰籤:「內離位。」

  這就是至少這一輪不會對上的意思了。

  排隊去陣法裡刷了對戰籤,再抬眼,凝禪便已經站在了內離位上。

  之前在外面看的時候,她就有所猜測,等真正站在這裡的時候,她多少也落實了自己的想法。

  這個九宮八卦擂台,看似只是借用了八卦的樣子和巧思,但真正站在這裡的時候,卻能感覺到,陣……到底是陣。

  離主火。

  站在離位上,若是她修朱雀脈,用火屬術法,自然事半功倍。

  是巧合嗎?

  凝禪似是不經意地側過頭,恰看到虞畫瀾攬衣袍,言笑晏晏地走上高台落座,好似方才在畫棠山風雪裡的人不是他。

  果然如凝禪所料。

  既然虞畫瀾的選擇是掩蓋余夢長老的真正死因,那麼即便虞別夜被救走,短暫消失在了他的所有感知中,他也絕不會大張旗鼓去找他。

  甚至反而會掩飾太平。

  至於她為什麼會在主火的離位……

  她不認為虞畫瀾會這麼快就將嫌疑鎖定在她身上。

  她暫且認定為巧合。

  九宮八卦陣開始旋轉,不過幾息時間,主裁判落錘,陣停。

  出現在凝禪對面的,好巧不巧,是穿著水墨道服的蘇厭容。

  四目相對的瞬間,凝禪愣了愣。

  這人好像是不是之前還和她放過什麼話來著?

  是什麼呢?

  凝禪還在苦思,蘇厭容已經「哈」地一聲搖扇笑了起來:「竟是望舒道友,這不是巧了嗎?本還以為王不見王,要和望舒道友在最後幾輪才能相遇,沒想到現在就見面了,可能這就是緣分吧。」

  凝禪想起來了。

  這個人說,區區幾萬靈石,不過是綵頭。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看到這個人,總覺得有些奇特的厭惡。

  凝禪下意識道:「你有沒有想過,也可能不是緣分,單純因為你不是『王』。」

  蘇厭容:「……」

  什麼意思!她什麼意思!

  這個凝望舒說話怎麼還是這麼討厭!

  他被噎了片刻,還沒再說什麼,卻聽少和之淵這一片的看台上已經響起了有些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明顯是在喊他的名字,給他鼓勁加油。

  「蘇大師兄!超越夢想!永不言棄!」

  「成功就在不遠處!蘇大師兄!衝啊!」

  「我們永遠為你喝彩——!」

  ……

  幾道格外突出的聲音飄了過來,蘇厭容帶了點兒笑容,回頭衝著看台的方向揮了揮手示意。

  凝禪:「……?」

  這怎麼和她小時候開運動會的時候啦啦隊會統一喊的口號這麼像?

  復古,保守,正兒八經。

  越是正經,越是好笑。

  半晌,她勉強忍住了笑,覺得這應當是什麼她所不瞭解的宗門特色,她也不好去嘲笑這個,只神色複雜地感慨道:「蘇大師兄,貴派真是……好強的氣勢,好土的口號。」

  蘇厭容:「……」

  還沒落下的手頓時僵硬了起來。

  凝望舒,你嘴裡到底能不能吐出半個象牙來!

  連著被噎兩次,此前一些不太美好的記憶頓時又重新湧現在了蘇厭容的腦海中。

  他臉色極差,不再多說,在主裁判落手示意可以開始了以後,直接將手按在了扇子上。

  凝禪沒動,還是那副閒閒站在那兒的模樣。

  對著已經做出起手式蓄勢待發的蘇厭容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挑釁。

  蘇厭容閉了閉眼。

  這下,他連先抱拳行禮這一步都省去了,翻轉扇柄,前踏半步,沒有半分對凝禪的輕視,出手便是朱雀脈的殺式!

  朱雀·飛墜。

  週遭的一切都變得沉重,連身體也幾不受控,所有的動作都在這一道禁錮術法下變得遲緩起來,凝禪方才不動,此刻又是一道飛墜,想要出手已經決然來不及。

  更不用說,反而是她微微躬身抱拳,正行禮行了一半,才要起身。

  位於高台上的裁判眼中露出一道欣賞。

  蘇厭容這孩子,雖然出身世家,平素裡眼高於頂實在高傲了些。但到了關鍵時刻的出手,到乾淨漂亮,贏下初場,可謂毫不費力。

  跟在飛墜後的,是蘇厭容手中的那柄扇子。

  扇子張開,扇骨上鐫刻的細密靈紋陣亮起,每一道扇骨都冒出了尖利的頭!

  風被攪動,空氣變得更稀薄起來。

  蘇厭容道服翻飛,以扇攪動靈息,朱雀·飛墜對施法人毫無影響,他足尖一點,頃刻間已經到了凝禪面前!

  是少和之淵的術法。

  白水鑒心。

  空氣中似是有水珠凝出,冰冷徹骨,眼看就要隨著蘇厭容的扇骨一併擊中站在那兒的凝禪!

  在看台上的唐花落已經緊張到站了起來,死死掐住了旁邊人的手。

  凝禪被飛墜影響,直到此刻才剛剛有些遲緩地站直身體,看著近在咫尺的殺意,連眨眼的動作都很慢。

  她依然沒有動。

  那些所有的殺意、扇骨、白水,也沒有動。

  所有的一切都在凝禪面前三寸的位置堪堪停住,再也不能寸進!

  蘇厭容心底微驚,靈息翻湧,週身氣勢大漲,便要硬是再向前!

  凝禪笑了起來:「蘇大師兄是否忘了,我們玄武脈,擅守。」

  她生得過分美貌,這樣一笑,宛若瑤池花開,蘇厭容在如此近的距離,心神分明高度集中,卻還是被這樣的一笑晃了下眼睛。

  也不怪他。

  凝禪這句話落,她的週身便有明紅的光流轉亮了起來,溫柔堅定地將她的環繞起來,好似一面穿不透的光盾。

  「玄武·執燈!」有玄武脈的弟子認出了這一招,興奮地起身,大聲道:「是玄武脈的師姐!你們快看,我們玄武脈也能擋住白水鑒心!」

  台上一片嘩然。

  眾所周知,玄武脈是在戰鬥力最沒什麼用的四方脈,同等境界下,玄武脈是不可能打過朱雀脈的。

  可眼下,分明已經是少和之淵這一代四象天最強的蘇厭容,卻竟然擊不破面前少女的玄武·執燈!

  這下,連看台上玄武脈的長老都有些愕然地投來了視線。

  「竟有這麼強的玄武脈嗎?真是個好苗子。這等風采,饒是老夫,也已經多年未見了。」

  蘇厭容一擊不中,心底沉沉,卻依然冷靜。

  玄武脈善守沒錯。

  但再善守,也不過是一層執燈遁甲,她善守,他——打破便是!

  然而這個念頭才起,那緋紅的光盾中,突然出現了一抹膩白。

  一個小巧的拳頭出現在視線裡。

  太突兀。

  也太快。

  蘇厭容並不輕敵,他眼瞳一縮,已經向後掠取——

  但那個拳頭,實在是太快了。

  在他感受到拳風的剎那,他的身體已經被這一拳錘到飛了起來!

  正中面門。

  蘇厭容飛在半空的時候,連神思都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他這輩子,習武修仙,引靈開脈,下秘境,入洞天,也並非未嘗敗績。

  但這還是第一次,他被如此這般,直接打中臉。

  他甚至有些冷靜地分析了一下。

  鼻樑骨肯定是斷了,想也不用想,他現在是如何滿臉血污的模樣。

  整個長水廣場都被這一拳打得鴉雀無聲。

  被直接從擂台打出界,落地的時候,蘇厭容的上空出現了一張清麗絕倫的臉。

  凝禪溜躂般踱步過來,站在擂台邊上,俯身看他,笑得更靦腆了點兒:「但你知道的,我擅攻。」

  ……

  一旁的段重明剛剛收了刀,一回頭,看見的就是凝禪的這一拳頭。

  沉默片刻,段重明喃喃冒出了兩個字。

  「……臥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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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滿場俱寂。

  這一拳下去,不光是自詡戰力最強的朱雀脈,就連剛才站起來為凝禪的那一式玄武·執燈振臂高呼的玄武脈,都不自覺慢慢長大了嘴。

  這、這是玄武脈?!

  是在玄武脈之外還順便去龍虎洞虛門做了幾年體修嗎?

  但看這小姑娘纖細文弱的體型,也不像啊?

  ……所以她到底是怎麼一拳破了朱雀脈的招,順便把他搗飛出去的?!

  太過寂靜。

  便顯得段重明的這一聲感慨清晰無比。

  幸好按照這九宮八卦台的陣法規則,在決出勝負前,不能看到其他擂台上的樣子。否則恐怕就連其他六場擂台賽也會或多或少受到影響。

  只是這樣一來,結果就變成了,整個長水廣場震撼寂靜一遍,接下來六個場次的隔絕陣每暗淡一次,躺在地上的蘇厭容就每每要收到一遍「臥槽」。

  簡直像是反覆鞭屍,輪流處刑。

  這輩子還沒受過這委屈的蘇厭容:「……」

  所以這個破陣到底什麼時候結束!

  倒也不是他想就這麼躺著,而是出於某種保護機制,在一輪擂台賽全部結束之前,凡是掉下擂台且受傷不重的弟子,都會被點上小醒靈陣恢復傷口,順便還有一個定身訣,防止弟子活蹦亂跳不聽話,傷勢恢復不佳,影響下一輪的對決。

  說起來這兩重陣法設計的建議還是蘇厭容提議的,彼時他輕搖折扇,羽扇綸巾,輕描淡寫地述說自己構想的時候,也不是無人反對,但他從來都把自己定義為勝者組,哪裡會去管敗者的顏面。

  結果誰能想到這麼快就迴旋鏢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是有點後悔的。

  但素來眼高於頂如蘇厭容,這後悔也只是極淡的、一閃而過的一縷情緒罷了。

  除了悔之外,蘇厭容的心中叢生更多的,是無限的戾氣,也讓他那張素來風度翩翩的臉,在歪鼻子和鼻血的映襯下,格外扭曲了起來。

  打人不打臉。

  好你個凝望舒,反其道而行之,怎麼還打人只打臉的?

  這仇怨,他記下了。

  「……臥槽。」

  同時喃喃出這兩個字的,還有唐花落:「大師姐這麼生猛的嗎?」

  唐祁聞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去糾正唐花落的措辭,他微微張嘴,無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隔空感覺到了疼。

  「大師姐確實厲害極了,但是在此之前,你可以先鬆開我的手嗎?」一道輕柔的聲音在唐花落身邊響起:「有點疼。」

  唐花落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方才因為太過緊張,隨手攥住了不知道誰的手。

  她愣了愣,猛地鬆開,再側過頭。

  然後唐花落在心底忍不住爆了聲粗口。

  ……救命啊!她握的怎麼是祝婉照的手啊!

  雖說祝婉照得了機緣昏迷之後,她在門口兢兢業業守了她半個多月,之後也沒有再計較更多,權當彼時祝婉照拖住那群為難她弟子後,兩清了。

  但這也不代表她真的毫無芥蒂。

  人非聖賢,她自認心胸確實一般,反正她做不到。

  她再美,也做不到!

  要說美,大師姐在她心裡才是第一美!

  唐花落一邊在心底尖叫,一邊擠出來了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不,不好意思。」

  祝婉照搖搖頭,也露出了一個弧度完美的微笑:「無妨,方纔我也很緊張,可能也用了點兒力氣。」

  唐花落一開始還沒聽懂。

  直到手上傳來了一些疼痛感,這才遲緩低頭。

  好家伙,手上五條纖細卻深刻的紅印子。

  唐花落:「……」

  《可能也》《點兒力氣》。

  啊啊啊啊啊!

  你管這個叫用了點兒?!

  怎麼這還主打一個有來有回啊!

  同時在摸鼻子的,是段重明。

  誰看了這一拳,不覺得鼻子一酸。

  摸完鼻子,段重明還吹了聲口哨。

  他剛才還在想,凝禪這次是打算用什麼武器,結果一轉頭,就看到了大道至簡的一個拳頭。

  真可謂始料未及,簡單粗暴,一擊致命。

  他早就看不慣那個蘇厭容了。

  沒錯,沒有原因,他搞歧視不對他說了,但他確實單純就是用刀的看不起用扇子的。

  花裡胡哨,啥也不是,啥玩意兒啊。

  對付這種花裡胡哨,就應該一切從簡!

  段重明眉飛色舞地看著凝禪,要不是顧及合虛山宗和少和之淵的表面和平不能打破在他這兒,就差鼓掌了。

  凝禪說完那句話,也沒有再刺激蘇厭容的興趣,簡單說了個「承讓」,就退了回去,靜待下一輪的開啟。

  等到第一輪八場擂台賽都打完,醒靈也差不多已經將蘇厭容臉上的傷治好了。除了眼底還有些泛紅,頭髮有些散亂之外,也沒了什麼異常。

  蘇厭容冷著一張臉,整理了儀容,站回了擂台之上。

  三局兩勝。

  九宮八卦台開始了第二輪的轉動。

  開局就算他流年不利,他記住凝禪這一拳了,只要他漂漂亮亮贏了接下來這兩局,大家也很快將他最初的表情歸為輕敵,最多說笑兩句,不會再有更多的記憶。

  再過一些時間,大家就會徹底忘了這件事!

  等到八卦台停下的時候,蘇厭容信心滿滿抬頭。

  然後對上了凝禪有些驚訝的眼。

  凝禪:「怎麼又是你?」

  蘇厭容:「……」

  他才想說這句話好嗎!

  按照規定,連續兩次隨機搖到同樣的對手,九宮八卦台會自動重啟。

  第三次轉動。

  人影變幻,再停下。

  凝禪和蘇厭容再次面對面對視。

  凝禪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又見面了,真是有緣呢,蘇道友。」

  蘇厭容半刻不敢耽誤,鼻子隱隱幻疼,他飛快舉手:「請求暫停對決!我三次匹配到了同一個人,申請更換擂台對手!」

  台上的裁判們也有些驚訝,九宮八卦台的轉動是真的完全隨機,但也輸入了盡量不要匹配到重複對手的靈紋。這一天下來,這種重複匹配到的事情倒也用過。

  但像這樣第三次還是同一個人的情況,當真還是第一次出現。

  主裁判思忖片刻,傾身問凝禪:「這位小友可願意更換?」

  凝禪想了想,隨意點點頭:「我倒是都行,反正誰來都一樣。只是蘇道友的鼻子應該確實未必經得住再來兩拳,換一下對他比較好。」

  蘇厭容:「……」

  蘇厭容差點選擇二話不說和凝禪殊死一搏。

  主裁判自然不會管蘇厭容怎麼想,他又去一一徵求了擂台上其他人的建議,結果得到的答案大相逕庭。

  「我都行啊,反正再怎麼轉也對不上一拳師妹……哦不,是凝師妹,換誰我都一樣。」

  「可以啊,我其實就是想看那一拳,對,看熱鬧的那種看,搗在誰臉上不是搗?」

  ……

  ——這是和凝禪同在內圈的。

  「雖然這麼說有點沒士氣,但我就算是輸,也想要有點兒尊嚴的倒下。我不太想換。」

  「我拒絕一切可能過早與凝道友對上的可能性。」

  「不換。緣分天注定,蘇道友對上了,那就是他的命,我為什麼要用自己的命換他的。」

  ……

  ——這是外圈的。

  一時之間,兩邊竟是陷入了僵局。

  高台上的裁判喊了暫停,折身開始對這一情況進行討論。

  凝禪氣定神閒地站在那兒,還和隔壁的段重明聊了幾句閒話,兩人對視一眼,眼底卻都帶了點兒意味深長。

  兩次還是巧合,三次都遇見同一個人……

  絕非巧合。

  虞別夜的人生裡,從未有過什麼巧合。

  他當然也不會認為,自己方才聽到的咬字清晰的那兩句話,真的是幻聽。

  佛琉石中的紅光流轉。

  虞別夜眼眸深深地將那枚佛琉石重新舉到了眼前,遲疑片刻,還是小心地渡了一絲靈息過去。

  佛琉石純淨冰透,紅霧遊走,就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塊靈寶。

  沒有任何靈法的痕跡。

  最多只是因她常年放在身邊而沾染了幾分她的靈息氣息罷了。

  甚至連她殘存的靈息,都顯得平和包容而溫柔,沒有半點進攻性。

  虞別夜沒能思考太久,醒靈確實大大縮短了他的恢復時間,但他的身體,還是需要他進入休眠來修補。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即便是睡去的時候,他也沒有鬆開手中的佛琉石。

  緋紅的光並不強烈,輕柔地覆蓋了虞別夜的手指,再從他的指縫中漏出些許。

  這一覺竟是真正的沉眠。

  他做了一個不太長的夢,只是夢裡彷彿籠著一層濛濛的霧氣,有些看不真切。

  霧裡是盛放的藍花楹。

  茁然盛放的花朵將樹枝壓低,密林裡有簌簌穿行的聲音,他追蹤一隻土螻至此,感知裡終於渺無人煙,他的手終於摸到了別在腰間的一隻劍柄,就要動手。

  一柄帶著清嘯劍鳴的長劍自天邊來,劍勢如虹,直接斬落了他面前那只土螻妖的頭顱。

  他躲開的時候踉蹌一下,坐在了地上,被濺了些血色在頭和臉上,看起來有些狼狽淒慘。

  劍到了須臾,又有穿著紫衣廣袖的少女自天而落,聲音明媚清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是哪個宗門的人?是走散了嗎?」

  虞別夜明明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是誰。

  但他抿嘴,靜靜注視對方片刻,鬼使神差般開口道:「你是誰?」

  「嗯?」對方打量他一瞬:「是散修嗎?怎麼一個人誤入小世界了?你且在這裡等我片刻,我去救個人,然後帶你出去。」

  她前行兩步,從土螻身上將她的劍拔下來,又確認了一下土螻已經死絕,這才御靈而起,末了還不放心般回頭叮囑一句。

  「別亂跑哦,等我回來。」

  虞別夜抬頭看她纖細的背影。

  是逆光。

  靈犀秘境極少見日光,天色灰蒙,只偶爾會有光芒破開雲層散落。

  他被刺得有些眼睛疼,卻沒有移開目光。

  這是他的人生裡,第一次有人對他說,等我回來。

  他應該走的。

  應該掏了妖丹,面無表情,轉身就走的。

  可他竟然真的沉默地坐在原地,收了劍,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的等待。

  ……

  虞別夜猛地睜開眼。

  他有些怔忡地看著房頂上的懸樑,再轉頭看向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沒想起來這是哪裡。

  直到身上的痛將他的記憶全部拉回來。

  虞別夜慢慢眨眼。

  他……為什麼會夢見這些?

  靈犀秘境裡,她與他確實是在藍花楹下初見,但那時,他明明已經一劍殺了那土螻,甚至還因為害怕自己的劍被看到,而對她動了一瞬的殺心。

  那夢裡的這些,是什麼?

  他此前幻聽的那些話……又是什麼?

  裁判台的商議時間並不長。

  很快,主裁判就已經有了決斷:「既然反對的人數與同意的人數持平,大家的意見只能不做參考了。但我們也能充分地理解蘇小友的心情。」

  蘇厭容臉色微沉,目光掃向了內圈的某位也投了反對票的少和之淵弟子,眼中威脅的意味極濃。

  豈料對方似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刻,從頭到尾都在看另外一個方向,壓根不和他的眼神對撞。

  凝禪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道這個人,果然很是討厭。

  又聽主裁判的聲音帶了點兒笑地繼續道:「凝小友,下一場與蘇小友的對決,可否不要再用拳頭了?又或者說,給蘇小友點薄面?」

  他說得實在是委婉。

  但這話只要說出來,就已經和委婉不沾邊了。

  蘇厭容的臉色變得極差。

  他堂堂蘇家的未來少主,何時需要這樣的憐憫!

  只是還不等他發作,便聽凝禪輕柔道:「好啊,沒問題。」

  然後,她像是擺攤一樣開始從芥子袋裡往外套東西。

  劍,刀,槍,棍,鞭,弓箭,甚至最後還撈出來了一柄錘子。

  凝禪蹲在地上,抬眼看他:「蘇道友請挑一樣。」

  蘇厭容:「……」

  蘇厭容再也繃不住了,他忍不住問道:「你不是玄武脈嗎?你到底是修什麼的?」

  凝禪慢條斯理道:「對啊,我是傀師啊,這些都是我從我的傀身上卸下來的。」

  她邊說,邊起身,拂袖的同時將所有的武器都收了回去。

  然後抬手。

  靈紋陣從她的掌心浮現:「還是說,蘇道友……是想和我的傀打?」

  這一日,是蘇厭容此生最不願意回憶的時刻。

  他不想回憶凝禪召喚出來的那只傀有多高,多大,非得他揚起脖子才能看到,躍至九宮八卦台的時候,整個檯面都微微晃動了兩下。

  也不想回憶,那只傀引起了滿場多大聲的討論和驚歎,而他在那只傀面前,拚命燃燒靈息,搏命一擊——

  然後被那只傀一拳打出了擂台。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飛翔。

  蘇厭容麻木地在落地之前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還前車之鑒地臨時撈出了一張手帕,在落地的時候,蓋住了自己狼藉的臉。

  甚至帶了點兒嫻熟。

  凝禪「啊」了一聲,慌慌張張道:「裁判,這不算違規吧?我、我可沒出拳啊。是我的傀……」

  她頓了頓,篤定道:「對,是我的傀,不聽使喚。」

  蘇厭容:「……」

  他媽的,累了,毀滅吧。

  這世上哪有不聽傀師使喚的傀。

  這滿口謊話的女人。

  即使後來,因為凝禪的傀實在太過壓倒性,經過裁判台討論,多給了蘇厭容兩次和別人對戰的機會,算是給了他一次新的入圍下一輪的機會,而他也都贏了下來……

  蘇厭容也只覺得恥辱。

  恥辱是他的。

  凝禪毫不在意。

  她和段重明的名字都以三連勝的成績高懸在了四重天的榜單上。

  段重明是實打實地打了三場。

  她,出了一拳,傀出了一拳,最後一場是對方直接棄權了。

  第一輪打完,兩人都對自己的成績很是滿意,走下擂台的時候,凝禪站在傳送陣邊等段重明過來。

  目光卻從方才站在外離位的那名女弟子身上掃過。

  這一輪共十六人,有且只有兩名女弟子。

  一個外離位,一個內離位。

  凝禪不動聲色,在段重明靠近的時候,沒事人一樣和他說說笑笑,下了擂台。

  已是黃昏色濃。

  尋道大會的第一日,落下了帷幕。

  昨日品嚐了段大師兄手藝的眾人不動聲色地開始向段重明的方向靠近,等回到了居所的時候,段重明發現,自己的院門口已經排起了小隊。

  段重明:「……」

  他真的是個狂野的刀修!刀修的刀!不是用來切菜做飯的!

  凝禪前一夜不在,卻也看懂了,她笑了一聲,沖段重明招了招手:「過來,找你有事。」

  段重明得救一般跑了過來,跟在她身後進了她的小院。

  門吱呀作響。

  兩聲吱呀,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主屋的門,也被推開。

  推門而出的少年換了身青衣,身姿挺拔如竹,墨發披散而下,賞心悅目,哪有半點受過傷的樣子。

  就是那衣服雖然材質極好,樣式也時興,唯獨……有點不合身。

  小了點兒。

  凝禪的目光落在虞別夜身上,心道明明看起來段大師兄和虞別夜的身高差不多,衣服怎麼還能小了點兒呢?

  凝禪身後的段重明表情也不怎麼好看。

  躺在床上還沒看出來。

  怎麼這小子還能比他高?

  等到虞別夜感受到面前的動靜,抬頭看過來的時候,段重明的表情更僵硬了。

  怎麼回事!

  他發誓,絕對不是他的錯覺!

  這小子的臉,怎麼比之前還要更好看了幾分?

  真不是特意打扮過?

  段重明越想越不對勁。

  他又看了眼凝禪,後者表情十分自然,眼神在虞別夜的臉上停了一瞬便移開,一切都顯得十分正常。

  ——如果不是她的手指在衣袖下輕微扣緊,而他正好感覺到了的話。

  這是凝禪有些緊張時的小習慣,段重明再清楚不過。

  段重明:「……」

  嘶。

  她總不能真是看上了他這張臉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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