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1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09章 心亂

  街上人流如織。

  從乞巧樓下來時,陸曈一路都很是沉默。

  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與尋常不同,以至於裴雲暎走在她身側時,她總是不覺拿餘光去瞥這人。

  長街燈燭輝煌,巷陌路口摩肩接踵,二人並肩走著,冷不防一隻五彩絲絛從旁飛來,如只展翅喜鵲,準確無誤地飛進裴雲暎懷裡。

  二人同時看去。

  扔絲絛的是個年輕姑娘,瞧見裴雲暎,非但不躲,反而大膽嫣然一笑,一轉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陸曈瞭然。

  她聽銀箏說起過,盛京七夕,年輕姑娘若有心儀之人,常親手編織絲絛送與對方。這一日無須含蓄拘束,織女娘娘會護佑每一個大膽示愛的姑娘。

  杜長卿就在白日收了四五條。

  裴雲暎生得出色,皇城裡招姑娘喜愛,皇城外亦是如此。果然,接下來短短一條街,他又被扔了七八條彩色絲絛,眼見著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陸曈就想起段小宴懷裡抱著的那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絲絛來。

  「我幫他拿著,殿帥府門口還有一山。」

  一山……

  她心中輕嗤,這人倒是很受歡迎。

  裴雲暎平白被扔了一大把絲絛,卻並不想接,見一邊有香橋會,便將掛著的滿身彩絛繫在香橋欄杆上,只待焚點香橋,對彩絛主人也算一種祈福祝禱。

  陸曈冷眼看著他動作,突然開口:「你怎麼不收下?」

  裴雲暎莫名:「我為何要收下?」

  陸曈逕自往前走,語調平淡:「都是別人心意,何必辜負。」

  話裡有些莫名諷刺。

  他眉梢微微一動,神色反而愉悅起來,勾唇道:「可是心意太多,盛情難卻,我註定要辜負。」

  這話說得陸曈越發不悅,硬邦邦回道:「也是,畢竟殿帥是殿前司指揮使,若不辜負百八十樁心意,殿前司臉面也就不保了。」

  他嗤地一笑:「你該不會是在嫉妒?」

  陸曈心中一緊:「嫉妒什麼?」

  「嫉妒……」他盯著陸曈,慢悠悠開口,「我得了這麼多條彩絛,你一條也沒有。」

  懸著的心倏然落下,陸曈冷冷開口:「殿帥多慮,我自己會打。」

  「哦?」他追上前,點頭道:「這麼厲害,那你送我一條。」

  送他?

  想得美。

  陸曈停步:「我為何要送你?」又看一眼已拋在身後的香橋會,語氣越發諷刺,「殿帥不會以為,你這張臉也能迷惑得了我吧?」

  她平日很少說這些話,今日驟然一怒,裴雲暎別過頭忍笑。

  他輕咳一聲,懶懶開口:「我沒說今日送啊,再過一月就是我生辰,向你討一個生辰禮物應當不過分吧。」

  不等陸曈說話,他又開口:「你生辰時,我可送了你一對金蛺蝶。」

  「金蛺蝶已還給寶珠了。」

  「那我再送你別的。」

  陸曈無言。

  這人總能尋到理由。

  她繼續往前走,提醒道:「殿帥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繡工很差,見不得人。」

  「沒關係,」裴雲暎無所謂地笑笑,「應該不會比當年更糟了。」

  陸曈:「……」

  「那我就等著陸大夫生辰禮物了。」這人一錘定音。

  陸曈抿了抿唇,正要說話,就見前頭售賣七夕乞巧之物的彩帳下,有人聲傳來。

  「你這批切羊頭,都不新鮮了!聞著不香。」是個買小食的食客。

  被他指責的人彎著腰連連點頭:「瞎說,就是天太熱,放不住,這羊肉我傍晚才切上,算啦,今兒七夕,不吵架,送你份梅子薑拿好,祝您發財!」

  說話聲熟悉,陸曈凝眸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申大人?」

  彩帳中忙碌的男人正將溫桶裡的羊肉重新擺好,聽見動靜,抬起頭來,也是一愣:「裴大人,陸醫官?」

  這人竟是申奉應。

  陸曈看向申奉應,他沒如從前一般穿官服,只穿了件交領灰褐色短衫,衣擺紮在腰間,白色束口長褲,頭裹皂巾,腳蹬布鞋,一副商販打扮。

  「申大人怎麼沒巡邏?」陸曈望了望四處,沒見巡鋪屋其他巡鋪。

  申奉應撓了撓頭:「我現在不在巡鋪屋當差了。」

  陸曈一怔:「為何……」

  她記得這位申大人,對官場充滿雄心壯志,又熱愛四處逢迎打點,與此刻在街市小攤上忙碌的形象頗有不符。

  申奉應搓了搓手,走到他攤前的彩帳下,請陸曈和裴雲暎在小桌前坐下,給他二人一人倒了筒綠豆水,抓了把滷花生,自己在小凳上跨坐下來。

  「那個,先前豐樂樓的事你們應該知道了,」申奉應扔了顆花生進嘴裡,「豐樂樓大火,太師家公子出事,實不相瞞,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陸曈與裴雲暎對視一眼。

  申奉應未察覺,只拍拍胸,語氣得意,但因此刻灰頭土臉,得意也透出股可憐。

  「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也是第一個倒黴的。軍巡鋪屋上下得推個人出來負責,我這一沒身份二沒背景,自然就成了頂鍋的。」

  陸曈皺眉:「你發現戚家公子,救了他一命,應當有功才對。」

  「陸醫官呀,一瞅你就不懂官場!」申奉應一拍桌子,「性命事小,太師府丟臉事大,人家有氣總得發出來不是。」

  言罷,又抽自己一嘴巴子,「你說我,怎麼就那麼賤呢?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閒事……」他噎了一下,又沉吟,「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閒事,戚公子有個三長兩短,那我現在可能羊肉都賣不了了。」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心酸。

  陸曈沉默片刻,道:「抱歉。」

  申奉應莫名其妙看著她:「你和我道什麼歉?」

  他嘆了口氣。

  「其實吧,我在巡鋪屋呆了十多年,最後也就混了個小差事。他們要我拍馬就拍馬,要我逢迎就逢迎,到頭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

  他大笑幾聲,「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花了不少,成日就知畫餅充飢,落得這麼個地步真離譜。早年間我娘給我算命,說我這命裡就是不帶印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人還得信命。」

  「算了,懶得折騰了,」他一揮手,不知是不是故作灑脫,「要一早知道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都打了水漂,啥也沒落著,還不如早點回家賣肉。我這臉,說不準賣著賣著,也能賣個羊肉潘安什麼的。」

  他兀自玩笑,身後有食客喊:「老闆,切二兩羊肉!」

  申奉應「哎」了一聲,邊答應邊匆匆起身,去溫桶邊撈切羊肉。陸曈坐著,看他笑臉迎人地將切好羊肉遞給食客,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豐樂樓大火因她而起,申奉應說到底,也是因她丟了官。

  她把綠豆水喝完,在小桌上留下茶錢,沒與忙碌的申奉應打招呼,自己偷偷離開了。

  街市人流熙攘,裴雲暎走在她身側,瞥她一眼:「你在內疚?」

  「他丟職因我而起,」陸曈答:「我沒想到太師府會遷怒巡鋪屋。」

  畢竟,從大火中將戚玉臺救起來的是申奉應。

  可一個小人物,在這荒唐世道裡,求一個「公平」,簡直是滑稽得可笑。

  「戚家不會特意對付一個巡鋪,但巡鋪屋會揣摩上司心意。官場如此。」裴雲暎道。

  陸曈腳步一停。

  「殿帥能讓他再次回到巡鋪屋嗎?」陸曈問。

  裴雲暎是殿前司指揮使,如今盛京官場她漸漸已看清,賣官鬻爵,不過扯了張遮羞布而已。

  「不難。但最好不要。」

  陸曈看著他:「為何?」

  「你真覺得,現在讓他回到巡鋪屋是個好機會?」

  裴雲暎淡道:「他沒有背景,也沒有身份,僅靠逢迎攀上的交情並不牢固。盛京官場沒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如果下次遇到別的事,他仍然會被第一個推出來。」

  「行至官場高處之人,要麼聰明,要麼狠心,老實人在這裡活不下去。他不適合,至少現在不行。」

  陸曈問:「你呢?」

  他一怔,隨即笑了笑:「我也是狠心人。」

  陸曈不語。

  她明白裴雲暎說得有道理,只是心中仍覺失望。

  「別太擔心,」裴雲暎開口,「等過一段日子,我想辦法,替他另謀其他差事。軍巡鋪屋未必適合他。」

  「真的?」

  「真的。」

  他看一眼陸曈,唇角一彎,「不過,也要看陸大夫送的彩絛合不合心意了。」

  陸曈:「……」

  ……

  乞巧市集人流不絕,聽人說燈火徹夜不歇。

  陸曈與裴雲暎逛了許久,直到走到潘樓下長街一條街走完,總算在一處攤販前瞧見了裴雲姝幾人。

  新鮮摘下的芭蕉葉,油綠闊葉上浸泡過藥水,匠人在上頭題詩作畫,十分風雅。裴雲姝正低頭認真挑選,蕭逐風立在身後,不遠不近地保護,瞧見陸曈二人,段小宴登時揮手:「哥,陸醫官——」

  裴雲姝回頭,笑道:「阿暎,陸姑娘。」

  段小宴興衝衝上前,向二人展示胳膊上掛著的大包小包。

  「本來想在乞巧樓下等你們的,裴姐姐說想去看傀儡戲,我們就跟著走了一截,還擔心你們找不見我們自己回去了,還好等到了。」

  芳姿道:「乞巧樓下就一條街,等等還是很容易找到的。」

  裴雲姝看向陸曈,「陸姑娘,你們方才蘭夜鬥巧如何,可有綵頭?」

  陸曈把那隻牡丹木紋梳拿出來:「贏了只梳子。」

  「是梳篦呀。」裴雲姝驚訝,「瞧著不錯。」又問陸曈,「方纔我們沒進去,蘭夜鬥巧是如何鬥的,你們在裡面做什麼了?」

  想到在乞巧樓裡一行,陸曈抿唇不語,裴雲暎看她一眼,對裴雲姝道:「攀談等回府再說,天色不早了,我看,還是先送陸大夫回西街。」

  裴雲姝恍然,旋即不好意思地對陸曈笑笑:「是我疏忽了,許久未出門,一出門忘記時辰。陸姑娘平日還要在醫館瞧病,歇得太晚的確不好。」

  「你一個姑娘家晚歸危險,我們先送你醫館。」

  陸曈頷首,並未拒絕。

  裴雲姝一行便先送陸曈回了醫館,又才與段小宴與蕭逐風二人分別。

  待回到裴府,裴雲暎看裴雲姝進屋,正要離開,被裴雲姝叫住:「阿暎。」

  「怎麼?」

  「你先別走,我有事同你說。」

  裴雲姝叫他進屋去。

  寶珠已被瓊影哄著睡下,裴雲姝點上燈,讓裴雲暎在廳裡坐著,自己先進了裡屋,不多時,又抱著只銀匣出來。

  她在裴雲暎身邊坐下,打開銀匣,銀匣裡裹著堆紅布,紅布層層包裹,裴雲姝一一打開,末了,最後一層揭開,其中赫然躺著一隻青玉雕花扁鐲。

  裴雲暎一怔:「這是……」

  「母親留下的玉鐲。」

  玉鐲在燈色下溫潤似片翡翠湖泊,裴雲姝望著望著,語氣有些感嘆。

  「當年外祖母將青玉雕花扁鐲送給娘做陪嫁,我及笄時,娘又將這隻青玉鐲送給了我。」

  「原本有一雙,我留一隻送給寶珠,現在把這另一隻送與你。」

  裴雲暎盯著青玉鐲,並不伸手去接,只說:「送我做什麼?」

  「阿暎,」裴雲姝低頭摩挲著玉鐲,「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娘過世後,我日日哭泣,心病難醫,又大病一場,飯也不肯吃。是你學了娘做的小餛飩哄我吃下,日日逗我開心,我才漸漸好起來。」

  她低頭,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其實現在想想,那時你比我年幼,我這個做姐姐的,還要你來照顧。」

  裴雲暎笑笑:「過去的事還提什麼。」

  裴雲姝搖頭。

  「後來你就離京了,回來後,也不似從前什麼都同我說。阿暎,這些年,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長大了,我有時會擔心,自己這個做姐姐的是否失職。」

  「你怎麼會這麼想?」

  裴雲姝看著他:「阿暎,陸大夫是個好姑娘。」

  裴雲暎一頓。

  「你是我弟弟,雖然你藏著不說,但我瞧得出來,她對你和旁人不同。」裴雲姝溫聲道,「情之一事,我是外人,不好插手,但有一句話要交代你,若你心儀一人,就不要讓自己後悔。」

  她拉過裴雲暎的手,把那隻青玉鐲塞到裴雲暎掌心。

  裴雲暎低頭看著那隻玉鐲,沒作聲。

  「這隻玉鐲你收著,你若有了想要相伴一生之人,就將這隻鐲子贈與她。這不是裴家的鐲子,這是母親的鐲子。」

  「盼你有喜歡之人,共度一生,是母親與我對你的希望。」

  ……

  回到書房時,外面已然全黑了。

  裴雲姝送過鐲子,便回屋中睡下,今日乞巧遊街忙了半日,她也乏了。

  裴雲暎關上屋門,走到小几前坐下,把手中裹著紅布的玉鐲放到桌上,

  銅燈下,小几上全是散落的木塊,曾被陸曈碰倒的木塊亂七八糟的散成一團,鋪滿整個桌面。

  他伸手,把散落的木塊拂到一邊,闢出一塊空地。

  然後,拿起木塊,一顆顆往上塔建起來。

  過去多年,每當他有煩心事時,遇到棘手麻煩時,總是坐在小几前,慢慢地往上搭排。

  人專注某一樣事時,內心會變得極度平靜。

  一開始總是很難,漸漸木塔越搭越高,他削木頭的時候越來越少,世上已沒什麼事讓他覺得煩擾,木塔靜靜矗立在書房一隅,冰冷堅硬,如一幢被遺留下來的、沉默的影子。

  其實在陸曈推倒木塔之前,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往上再放一顆木塊了。

  是以被推倒之後,也不曾想過重新搭建。

  偏偏在今夜,新秋鵲橋,人間乞巧,這樣的良辰佳節,他卻坐在這裡,一粒一粒靜靜往上堆疊。

  裴雲暎堆得很慢。

  圓融木塊一點點被仔細的往上放著,一層又一層,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精心計算過的角度使得木塔看上去堅實而嚴整。

  他搭了很久,只剩最後一塊。

  木塊被擒起,往塔尖處放去,

  卻又在最後一刻,餘光瞥見桌上紅布之上的玉鐲。

  玉鐲色若凝碧,似乞巧樓中彩紙紮成的蓮葉,翠色盈盈。

  耳邊忽而響起女子的質問。

  「殿帥也會為情所縛?」

  指尖一顫,宛如蝴蝶掠過花間,陡然「譁啦」一聲脆響——

  青年回神。

  整整齊齊的木塔,再次轟然瓦解。

  潰不成軍。

  ……

  夜色沉沉,紅樓歡宴已遠。

  西街小院寧謐,陸曈提燈,關上屋門。

  銀箏等至她歸來方才放心,梳洗過後已去隔壁睡下。陸曈走到桌前,頭上釵環卸下,長髮披散肩頭,拿梳子梳理。

  梳了幾下,記起另樁事,起身拿過去荷包,從裡掏出一把細巧的梳篦來。

  是今日在乞巧樓中,「蘭夜鬥巧」的綵頭。

  梳篦材料尋常,上頭雕刻細緻牡丹紋,雖比不得首飾華貴,卻也算精巧。

  陸曈握著木梳,視線又落在桌上做了一半的彩絛之上。

  杜長卿學醫行做「鴛鴦茶」,草編的竹籃掛綵絛式樣看著更好。她不如銀箏手巧,絛子打得慢不說,模樣也很粗糙,拿不出手,索性放在屋中藏著。

  陸曈拿起彩絛。

  不知為何,耳邊突然浮想起乞巧樓中,花衣婦人的笑言來。

  「吐出情絲千縷,寫就鴛鴦新譜。各位姑娘公子們,落了情絲的,將來二人結成連理,一輩子恩愛,白頭偕老,是好兆頭哩。」

  被紅線糾纏拉扯的二人,黑暗中放大的呼吸,他眼底的溫存和凜冽,笑意總是寬容……

  草際有秋蛩低鳴,驚飛棲雀,陸曈低頭,倏然一怔。

  手下編織一半的彩絛,不知何時繞成一團,理也理不清楚。

  纏成絆結一處。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2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0章 風流世子俏神醫

  七夕過後,連著下了幾日雨,天氣日漸涼爽。

  太師府院中池塘飄滿落花,屋子裡,戚玉臺煩躁地來回踱步。

  除了去司禮府露了次面,他已經幾日不曾出門了。

  再度發病,戚清怕他生意外,直接同司禮府告假,戚玉臺被關在府中,一步也不能出。

  整日拘在府中,偏在這時候,藥癮犯了。

  人在心煩意亂之時,對寒食散的渴望總是放大。然而府中一切都井井有條,就連他想飲酒都被制止——大病初癒的身體無法承接烈酒。

  屋中靈犀香馥鬱嫋嫋,戚玉臺更煩悶了。

  屋門發出一聲輕響,有人端藥走了進來。

  戚玉臺看向來人。

  女醫官把湯藥放在榻邊小几上,平靜開口:「戚公子,到時辰服藥了。」

  戚玉臺冷笑:「我不吃。」

  陸曈頷首:「戚大人交代,一定要公子按時服藥。」

  父親,又是父親!

  戚玉臺心頭火起,卻又不敢違抗,兀地端起碗將湯藥一飲而盡。

  陸曈見他喝完藥,走到桌前打開醫箱,「該施針了,戚公子。」

  每日除了喝藥外,還要施針,這令戚玉臺感到厭煩。

  他曾故意折磨女醫官,為難叫她一遍又一遍反覆做同一樣事,但她總是神色恬然一一照做,彷彿並不為此氣怒。

  這令戚玉臺失望。

  戚清承諾宮中大禮後陸曈隨他處置,是以在祭典前,他不能真正對陸曈動手。

  他必須清醒著出現在天章臺祭典前。

  銀針一根根刺入肌膚,帶起酥麻癢意。戚玉臺聽見身後人開口。

  「戚公子須記得,每日按時服藥,貼身衣物隔半日換洗,不可飲酒、不可多思,戌時前入睡,用飯清淡……」

  「別說了!」

  戚玉臺驟然打斷,一根銀針因他激動刺歪,戚玉臺「嘶」了一聲,額上青筋跳動,罵道:「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舌頭割下來!」

  身後陡然無聲。

  戚玉臺頭痛欲裂。

  屋裡每一分每一角都是按戚清喜好佈置,他想做的事從來不允,就連點一根香,也得按父親的喜好。

  如今發病兩次,自由遙不可及,他彷彿要被禁錮在這狹窄屋子一輩子,光是想想也覺可怕。

  偏偏還有一人隨時隨地提醒。

  屋中角落的婢女和護衛看了這頭一眼,皆是未作聲。

  「戚大人是關心公子,所以事無鉅細。」陸曈慢慢地說道,一根針輕輕刺入他後頸。

  「下官父母早逝,為善心人收養,然而幼時頑劣,常惹養父頭疼,養父每每嚴厲責備,過後卻會偷偷買來玩具糖饅頭安慰。」

  她忽然說起陳年舊事,宛如隨意家常。

  「養父從來不曾誇過我,可後來卻從旁人嘴裡,得知他常常在外炫耀,說女兒聰敏伶俐。」

  這話聽在戚玉臺耳中分外刺耳,他冷笑:「你在炫耀?」

  陸曈道:「世上無不是之父母,戚大人對公子嚴厲,實則一片愛子之心,正因以公子為傲,是以要求比旁人更為嚴苛。」

  以他為傲?

  戚玉臺險些笑起來。

  戚清從不曾誇讚他,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外,永遠苛求他不足。

  他知道,他不如戚華楹聰慧拔萃,無法給太師府帶來讚譽,正如太師府一個抹不去的汙點。戚清處處關照他,不是因為父親對兒子的關照,而是擔心他又惹事,給太師府招來麻煩。

  父親嫌棄他。

  對方語調中的溫然越發刺痛戚玉臺,戚玉臺陰鷙開口。

  「陸曈,你不會以為,你殺了我的狗,自己變做戚家的狗,就能相安無事吧?」

  他諷刺:「想做戚家的狗,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資格。」

  身後默然一瞬。

  她問:「我看戚公子脈象,過去曾有服食寒食散的痕跡?」

  戚玉臺一驚,但很快放鬆下來,輕蔑一笑:「怎麼,你想舉告官府?」

  「寒食散有毒,長期服用於身體有損,公子應當早日戒掉。」

  不提還好,一提,戚玉臺面色越發陰沉。

  正因豐樂樓大火,他服食寒食散的事情被御史參到皇帝面前,雖最後被太師府壓下,有驚無險一回,但因此事,盛京大肆查搜食館酒店,恐怕將來很長一段時日,盛京都尋不到寒食散的痕跡。

  無人敢頂風作案。

  想到寒食散,腹腔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又上來了,喉間彷彿有隻蟲子正飢渴張大嘴巴,等待從天而降的美味。

  「寒食散是由鐘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所做。藥性燥烈,服食後雖暫時神明開朗,但長此以往會喪命。」

  陸曈不疾不徐地為他刺著針。

  「下官從前在蘇南行醫時,曾見過一戶富戶人家,一門父子三人皆偷偷服食藥散。在被官府發現之前,富戶家老爺就因服散之後錯服冷酒當場喪命。但奇怪的是,他兩位兒子卻活了下來,且行為舉止如常。」

  「寒食散一旦上癮,極難戒除,他二人卻並不受影響,下官當時好奇,後來才輾轉得知原因。」

  戚玉臺掀起眼皮:「什麼原因?」

  「寒食散有毒,有了亡父前車之鑑,兄弟二人不敢繼續服食,卻偶然得一偏方。」說到此處,陸曈頓了一頓,才繼續道:「以石黃、靈芝、茯苓、黃精、龍鱗草……」她一連說了許多,「搗碎成泥炮製曬乾磨成粉末,亦能達到和寒食散五六成的效用。」

  戚玉臺一愣:「真的?」

  「只是五六成罷了,但這五六成已足夠暫且緩解其二人藥癮,且材料簡單,買用不難,他兄弟二人自己叫下人買來材料做即可,正因如此,在其父病亡,兄弟也並無財源下,他二人仍能堅持多年。可見醫經藥理一道,變幻無窮。」

  「不可能。」戚玉臺眼露懷疑,「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麼多年怎麼沒聽過?」

  「就連醫官院的書庫,也不能記下所有的醫案。況且這些年,下官也只見過這一對兄弟用過藥方而已。蓋因此物雖不如寒食散毒性強烈,但長期以往亦容易上癮。一次服食一小包,使人心神愉悅,神明舒暢,用上兩包,燥熱難當,氣血上浮,用上三包……神志紊亂,猶如同時服食大量寒食散,那就會變成毒藥了。」

  戚玉臺聽得入神。

  「醫藥一道,萬象不同。下官如今也只是剛剛摸到門檻,將來待學之處還有很多。」

  她收回最後一根銀針,退後兩步。

  「戚公子,針刺結束了。」

  戚玉臺這才回過神。

  他難得沒有如往日一般或故意折辱或是言辭侮辱,只是坐在榻邊一言不發。

  陸曈看向門口。

  戚玉臺的侍衛和婢女在立在窗下,不時抬眸朝這頭看一眼。

  她背起醫箱,低頭退了出去。

  待到門口時,又停下腳步,對站在院中守著院門的、戚清特意安排的護衛開口。

  「戚公子神思尚未全然恢復,近幾日未免生意外,最好不要出門,煩請看顧緊些。」

  護衛點頭應下,陸曈這才離去。

  ……

  晌午過後,演武場。

  靶場上,駿馬奔馳揚塵,羽箭如電,射向遠處插入平沙地的草靶之中。

  再過不了多久就是宮中祭典,祭典之前,儀衛馳駕,諸軍百戲,殿前班也赫然在列。

  是以近來殿前司諸班衛,去演武場總是很勤。

  梔子和四隻黑咕隆咚的小犬繞著空場撲球,另一頭的高臺上,裴雲暎站著,場上群馬奔馳,「嗖嗖嗖」的破空聲接連響起,草場邊數隻箭靶應聲而落,周圍頓時陣陣叫好。

  蕭逐風在一眾禁衛中優秀得毫無疑問,馬匹掠過之處,草靶全軍覆沒,場上判員趕緊低頭唰唰記錄,年輕禁衛則上前換上新的草靶,等著第二圈跑馬競馳。

  直到最後一圈跑完,眾人紛紛翻身下馬,走到帳下桌前拿皮袋喝水。

  禁衛們擁著蕭逐風,笑談:「副使競馳之術又精進不少,看來長樂池百戲,又沒有我等出風頭機會了。」

  他身側禁衛回道:「你要出風頭機會幹什麼?想力爭上遊?陞遷也沒聽說靠儀衛百戲陞遷的。」

  「膚淺!我是那種人嗎?我苦練競馳之術,當然是想在祭典上演給心上人看,好教她看見我的英武風姿。」

  「心上人,陸醫官嗎?」

  聞言,帳棚下正分發水袋的年輕人動作一頓。

  裴雲暎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你喜歡陸曈?」

  說話的禁衛不好意思撓頭,「大人,不是我喜歡,咱們殿前班,不敢說十之八九,但絕大部分都、都喜歡陸醫官吧。」

  這話不假,殿帥府的五百隻鴨子可以作證。

  又有一年長些的已婚禁衛湊近,幸災樂禍道:「甭想了,你沒機會,陸醫官有心上人了!」

  裴雲暎神色微動:「心上人?」

  已婚禁衛大剌剌道:「前幾日重七,我陪夫人去潘樓逛乞巧市,我瞧見陸醫官了。」

  他神神秘秘開口,「陸醫官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舉止親密,進了乞巧樓上『蘭夜鬥巧』!」

  「就是當日我隔得太遠,只看見一個背影,那男人先進了樓我瞧不見,本想跟上去探個清楚,怕夫人以為我有了二心,這才作罷。」

  他拍拍胸:「但我可以作證,陸醫官絕對是和一個男人一起逛了乞巧市,名花有主了!」

  一個年輕姑娘,只會和心上人去「蘭夜鬥巧」,陸曈此舉無疑證明這一點。

  聞言,一眾禁衛全都捶胸頓足,大罵哪個殺千刀的誘走佳人,一會兒又發誓要拿出大理寺查案的勁頭,查出是哪位人才在殿前司五百隻鴨子眼皮底下先發制人。

  蕭逐風欲言又止。

  這群人似乎忘記了自家殿帥和那位女醫官曾有過一段風月流言。

  或許是選擇性忘記。

  最先說話的禁衛擠到裴雲暎身邊,討好道:「大人,你同醫官院比較熟,陸醫官隔三差五也要為小小姐施診,您發發慈悲,幫兄弟們一個忙,問問——」

  「那個和陸醫官一同逛街,蘭夜鬥巧的王八蛋到底是誰?」

  裴雲暎看向他,扯了下唇角,「王八蛋?」

  「是是是,王八蛋。」

  他點頭,卸下護腕,把水袋往桌上一扔,不緊不慢往前走去,直走到木竿前的黑色駿馬前翻身上馬,才拋下一句。

  「是我。」

  ……

  黃昏夕陽染紅長街。

  仁心醫館裡,陸曈坐在裡舖翻開手中雜書,苗良方和銀箏坐在藥櫃前,一個盤點今日醫案,一個描新手怕的花樣子。

  日頭斜斜穿過門前,殘陽照亮書頁,恰好映亮一段字。

  「銀渚盈盈渡,金風緩緩吹。晚香浮動五雲飛。月姊妒人、顰盡一彎眉。」

  「短夜難留處,斜河欲淡時。半愁半喜是佳期。一度相逢,添得兩相思。」

  是首《南歌子。七夕》。

  銀箏看了一半的話本就放在桌上,陸曈看方子看累了,隨手拿起來翻了幾頁,瞧見此處,不免有些出神。

  距離七夕,已過了好幾日了。

  門前忽而傳來銀箏的招呼聲:「小裴大人。」

  陸曈抬頭,就見李子樹下,年輕人踩著滿地金色碎影走了進來。

  苗良方揉了揉眼睛,銀箏先站起身,笑道:「小裴大人先坐,我去泡茶。」

  他便也不客氣,笑著一點頭,走近陸曈身側。

  陸曈陡然反應過來,下意識想拿醫術遮面前話本,奈何晚了一步,話本已被這人拿了起來。

  裴雲暎掃一眼書冊封皮的字,神色頓時古怪。

  「風流世子俏神醫……」

  他沉吟著看向陸曈。

  「你喜歡看這個?」

  這話本名字未免容易使人誤會,陸曈冷著臉一把奪回:「不是我的。」

  他揚眉:「哦。」

  陸曈強調:「銀箏的。」

  他又「嗯」了一聲,語氣仍是意味深長。

  陸曈:「……」

  這根本說不清。

  苗良方從藥櫃後繞了出來,看著裴雲暎問:「裴大人怎麼突然來了?」

  「來拿寶珠的藥。剛好今日順路,由我代拿。」

  苗良方「噢」了一聲,站著沒動。

  裴雲暎淡淡一笑,苗良方終於後知後覺明白過來,試探地望向陸曈。

  「小陸,我是不是該回去了?」

  陸曈:「……」

  銀箏掀開氈簾從裡頭走出來,把泡好的熱茶放到桌上,笑著對苗良方道:「天晚了,杜掌櫃和阿城都回去了,鋪子裡也沒什麼事,苗先生回去歇著吧。有事,我去廟口尋你。」

  苗良方又看了一眼陸曈,見陸曈已然默認的意思,遂又叮囑幾句,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也進了小院,裡舖木門關上,裴雲暎在陸曈對面坐了下來。

  「還不到取用寶珠新藥的時候。」陸曈道:「殿帥這是記性不好?」

  「是你記性不好吧。」他提醒:「是不是忘了我東西?」

  陸曈莫名:「忘了什麼?」

  「姐姐生辰時,你承諾給我打的絛子呢?」

  陸曈愣了一下,回道:「我什麼時候承諾給你打了?」

  他打量她一眼:「看來,根本還沒開始啊。」

  這人莫名其妙。

  陸曈提醒:「殿帥,我好像從未答應過。」

  「你不是說,陸家家訓,一飯之恩必償嗎?」

  他笑:「好歹蘭夜鬥巧那次,我替你贏了梳篦,要你一隻彩絛不過分吧。」

  不說還好,一提蘭夜鬥巧,似乎有模糊畫面逐漸清晰,陸曈心尖微動,一時垂眸無言。

  屋中安靜一瞬。

  裴雲暎「嘖」了一聲,笑著問道:「你這是問心有愧,不打算抬頭看我了?」

  陸曈立刻抬頭,怒視著他。

  他忍笑,道:「不逗你了,說正事。」

  「我已安排人進了太師府,如今戚玉臺院中護衛中,有一人眼角帶有紅色胎記,那是我的人。」

  他道:「你若平日有麻煩,可向此人求助。若你遇到危險,他也會想辦法護你周全。」

  陸曈聽得怔住。

  要在太師府中安插一枚暗線有多困難,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畢竟當初光是接近戚玉臺,也費了極大功夫。

  偏偏裴雲暎這樣做了。

  沉默良久,陸曈開口。

  「太師府難進,安排人進去並不容易。若我出事,你的眼線也就廢了。」

  她看向裴雲暎:「值得嗎?」

  裴雲暎輕笑一聲。

  「太師府的人都不正常,全是瘋子。」他望著她,氣定神閒開口,「我怎麼敢把債主一個人留在那種地方呢。」

  陸曈不語。

  「況且,」裴雲暎話鋒一轉,「也不算白幫忙。」

  「下月我生辰,我要看見絛子。」他語調輕鬆,「陸三姑娘可不要又出爾反爾。生辰那日,我會讓青楓來接你的。」

  陸曈:「你……」

  他抬手,把桌上茶水一飲而盡,提刀站起身來,「我還有公務,要先走一步。」

  走了兩步,忽又轉過頭來,輕咳一聲。

  「話本……」

  他視線掃過被醫書擋上的籍冊。

  「……還挺有意思的。」

  言罷,笑著出了門。

  陸曈:「……」

  銀箏掀開氈簾出來,見裴雲暎已離開,看向陸曈:「小裴大人這麼快就走了?不多坐坐?」

  這話說的,裴雲暎和醫館很熟似的。

  陸曈蹙眉。

  「他又不是醫館的人,不必對他客氣,」陸曈收起話本,「下次茶也別泡了,讓他渴著。」

  銀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又感嘆:「姑娘和裴大人之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總覺得……」

  陸曈心中一跳:「覺得什麼?」

  銀箏想了一會兒,才回道:「覺得,姑娘待他有些不一樣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3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1章 招桃花

  翌日天明。

  陸曈清晨起來梳洗,換了件藕荷色窄袖棉裙,坐在桌前梳理頭髮。

  桌角木匣裡放著各式各樣的絹花,她沒有別的首飾,除了姐姐的木槿花簪,這就是全部。

  不過,今日木匣裡,多了一隻牡丹紋木刻梳篦。

  「蘭夜鬥巧」贏來的綵頭梳篦,比她平日所用的要小巧許多,梳理頭髮尚不方便,插在發間做插梳倒正合適。

  陸曈視線落在木匣裡的梳篦之上,許久,伸手拿了起來。

  鏡中女子粉黛未施,猶豫不決地看著她。

  她遲疑片刻,終是把梳篦插在髮髻之中。

  ……

  「啪——」

  屋中瓷壺被砸得粉碎。

  戚玉臺才走到門口,就被護衛們攔了下來。

  「少爺,老爺吩咐,這幾日不可出門。」

  戚玉臺一巴掌摔過去:「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攔本少爺!」

  護衛不敢搭話,擋在屋門前的動作卻沒有讓開。

  戚玉臺面露焦躁。

  整整幾日了,他都被關在屋子中出不得門。

  這對他來說簡直比入牢還要煎熬。

  在家的日子越長,他的藥癮越重,心中好似堵著團火無法紓解,只恨不得立刻奔出屋去,狠狠服食一包寒食散方可罷休。

  如今京中寒食散難尋,前幾日,他卻從陸曈嘴裡得知另一種寒食散的替代之物。戚玉臺將信將疑,原本想差人先按陸曈所說的方子配製找人嘗試,奈何如今院裡院外全都是父親的眼線,他根本使不動父親的人。

  想要自己親自出門,卻不知為何,這幾日府中對他的看管變本加厲,如今連院子也出不得了。

  戚玉臺心如貓抓。

  桌案一角,靈犀香靜靜燃燒,原本馥鬱沉香卻無法使他平靜,反而令他更加暴躁了。戚玉臺抓起香爐,猛地向門口一砸,「咚」的一聲,滿爐香灰撒了一地。

  一隻腳在香爐前停了下來。

  戚清站在門口,視線掠過一地的狼藉,平靜開口。

  「你在做什麼?」

  戚玉臺一愣:「父親?」

  戚清來了。

  戚清抬步,繞過屋中碎了一地的瓷片和香灰,進了屋,在屋前站定:「你又在鬧什麼?」

  父親的語調平淡,戚玉臺打了個哆嗦。

  但很快,焦躁戰勝了懼怕,他道:「爹,我要出去。」

  「不行。」

  「為何不行?」戚玉臺竭力解釋,「爹,你看,這些日子我都好好的,沒出差錯……我已經很久沒出門了,我就是出門逛逛,不做別的。」

  「宮中祭典將近,你病未痊癒,在府中靜養為上……」

  「我根本沒病!」

  驀地,戚玉臺打斷他的話。

  戚清一頓。

  戚玉臺抓了抓頭,神情滿是焦躁。

  「我根本沒病。」他重複道:「姓陸的和崔岷都說過,我只是風邪侵體,暫時受驚,你為什麼總是不信?」

  陸曈和崔岷都是如此告訴他的,他只是暫時受驚,並非真的癲疾。

  戚清看著他,語氣依舊毋庸置疑:「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父親對他說得最多的就是不行。

  屋中靈犀香被拂落在地,香氣越發濃烈,戚玉臺感到一股怒氣充斥在胸膛。

  「你傷還未好全,不可隨意驚動,以免再度受驚。」

  「別找藉口了!」

  戚玉臺忍無可忍,大吼道:「口口聲聲為我著想,你不讓我出去,不是擔心我的身體,是擔心我中途發病,丟了太師府的臉面,你是怕我成為太師府汙點,巴不得把我藏起來吧!」

  屋中死一般的寂靜。

  護衛婢女們低頭站在門口,不敢看向這頭。

  戚清仍靜靜看著他,灰白生翳的雙眼裡沒有一絲情緒,冷漠的、失望的、毫不在意的。

  戚玉臺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怨恨。

  總是這樣。

  父親總是這樣。

  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闖了再大的禍,父親從不會憤怒激動,呼喝責罵,只會冷靜地指責,然後用那種失望的眼神平靜地看著他。

  好像他的所有行為舉止,都激不起對方任何心緒的波動,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擺設。

  明明他對戚華楹從不如此。

  他後退兩步,突然慘笑起來。

  陸曈說,她自小頑劣,但父親對她嚴厲,對外卻會逢人誇獎讚賞。

  莽明鄉姓楊的老漢,兒子是個傻子,他父親與別人談及時,尚能自豪引以為傲。

  他們隨口的言談,在他耳中聽起來卻尤為刺耳。

  他求之不得,他因此嫉妒。

  「你是不是從小就覺得我是個瘋子?」戚玉臺突然開口。

  不等戚清說話,他又道:「從我五歲起時,你就這麼覺得了吧。」

  他其實不是五年前開始發病的。

  是更早。

  戚玉臺依稀記得,父親從前是對自己很好的,在那之後就變了。戚清待他不冷不熱,像是一個製作失敗的物品,無法銷毀,卻又不想承認,只能放在府邸中,做一個可有可無的裝飾品。

  不投入情感,冷漠旁觀,以此來掩飾嫌棄。

  府邸中下人對多年前的事諱莫如深,但他畢竟是太師府唯一的嫡子,若想知曉,終究能打聽得到一些。

  「我說畫眉會殺人,你不信。我說豐樂樓中有人要害我,你不管。」

  「爹,你是不是打心眼裡覺得我是個瘋子,我說的都是瘋話!」

  戚清垂眸:「你太激動了,需要靜心。」

  「我說了我沒病!」

  戚玉臺高喝:「你要是嫌棄我你就殺了我,就像我娘那樣,死了就不會給太師府丟臉了——」

  「啪——」

  屋中一聲脆響。

  戚玉臺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老者灰白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總是平靜的水面突掀浪濤。泛起怒意令那雙眼顯得森冷而陰鷙,讓戚玉臺方才暴怒之心驚懼一瞬,漸漸平靜下來。

  戚清陰沉地看著他,戚玉臺一時不敢說話。

  片刻後,戚清轉身,冷冷道:「在府上養傷,一步也不準離開院子。」

  他轉身出了屋門。

  待出了院子,一直站在門口的管家跟了上來,低聲道:「少爺今日是著急之下口不擇言,老爺千萬莫往心裡去。」

  「他提到淑惠……」

  戚清閉眼。

  「孽障。」

  ……

  屋中婢女們彎腰拾起一地碎瓷片,又將毯子上的香灰清理乾淨了。

  戚玉臺坐在桌前,眉眼鬱色沉沉。

  被打過的臉上泛起火辣辣的疼,戚清那一巴掌,用了十足力氣。

  他摸了摸臉,有模糊的痕跡漸漸腫起。

  門外有人進來,戚玉臺掀起眼皮,陸曈進了屋,把醫箱放到桌上,目光落在他臉上時一頓。

  面上腫痕未消,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被扇了一巴掌,整個太師府中,敢對他動手的人可想而知。

  陸曈低頭打開醫箱,她什麼也不問,反而讓戚玉臺越發感到羞辱,篤定這故作平靜的醫女此刻正在心底譏笑他。

  「戚公子可服過藥了?」她問。

  「摔了。」

  他總是如此,陸曈熬好的藥被他摔掉,她便需重去熬上一碗,夏日天熱,在藥爐前等待是件苦差事。

  戚玉臺喜歡用這種瑣事銼磨她。

  陸曈點頭,沒有半絲不耐煩,「我再去煎一副。」

  折磨人的樂趣就在對方的平靜中煙消雲散。

  戚玉臺暗罵一聲。

  不管如何,陸曈至少每日能出入太師府,而他卻要禁錮在這裡,連一個低賤的平人都比他自由。

  戚玉臺看著陸曈彎腰抱出醫箱裡的銀罐子,心中突然一動。

  他一把握住陸曈手臂。

  陸曈看向他。

  「你上次同我說,能找到寒食散的替代之物?」

  「是。」

  「你去做,做了拿給我。」

  陸曈訝然望著他,道:「戚公子,你如今大病初癒,不宜服食別的藥。」

  「少廢話!」

  戚玉臺狠狠抓著她的手,他動作太野蠻,陸曈微微蹙眉。

  這副難受模樣反而讓他舒心一瞬。

  「陸醫官,我也不怕告訴你,」他冷冷道,「進了太師府,沒那麼好出去,就算你治好了我,只要我不高興,你一樣要死。」

  「別以為討好了我爹,你就能平安無事。崔岷當初也是我爹手下一條狗,如今還不是下場悽慘。」

  他湊近陸曈,語調輕慢,「與其討好我爹,不如討好我,你若將我伺候高興,或許我一心軟,之後不再為難與你。否則……」

  「我有的是辦法,讓你一輩子留在戚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後一句,驀然陰狠。

  陸曈沉默不語。

  戚玉臺死死盯著她。

  片刻後,陸曈開口。

  「太師大人若知道此事,我會沒命。」

  戚玉臺神色一鬆:「我不會讓他知道。」

  「此物雖不及寒食散毒性劇烈,但只能少量服食,若過量,仍後患無窮。」

  「我心裡有數。」

  屋中安靜下來。

  護衛和婢女往這頭看了一眼,見戚玉臺攥著陸曈手臂,似是脅迫,又不約而同轉過臉,佯作未看見。

  戚玉臺鬆開手:「你想好了嗎?」

  桌上,重新點燃的靈犀香芬芳撲鼻,就在這細細青煙裡,陸曈垂下眼簾。

  「我試試。」她道。

  ……

  白日演武場忙了一上午,中午小廚房放飯時,禁衛們都跑得格外勤快。

  裴雲暎從演武場回來時,蕭逐風剛將兩大筐羽箭搬到院子裡。

  「你不是進宮去了嗎?」裴雲暎問,「怎麼又回來了?」

  蕭逐風拍拍手上塵土,一言不發地進了屋。

  裴雲暎見他如此,神色略收,跟著他回到屋裡,問:「出什麼事了?」

  蕭逐風道:「太子被軟禁了。」

  裴雲暎一頓。

  「有人在陳貴妃宮中飲食動手腳,下藥宮婢指認是皇后宮裡的人。」

  「軟禁,是皇上的意思。」

  裴雲暎在椅子上坐下來,想了一會兒,低笑一聲。

  「黃茅崗一行,太子和三皇子同時受襲,眼下唯獨太子受罰,同樣是兒子,皇上這心,生的可真夠偏的。」

  蕭逐風開口:「那也是之前太師府出事,讓皇上順水推舟的動作更快些。」話至此處,看向裴雲暎:「如今種種,還要多謝你的那位陸醫官。」

  這嘲笑如今已不能再激起對方波瀾,裴雲暎聳了聳肩,不甚在意道:「時候剛好,岐水那邊也快啟程了。」

  歧水兵亂,梁明帝點振威將軍這樣殘暴之人去平亂。或許是真想平亂,又或許,盛京即將山雨欲來,要將這可能生出的變數全都驅趕乾淨,為那位天子心中真正寵愛的兒子掃清障礙,保駕護航。

  真是一片拳拳慈父之心。

  「我看,最遲祭典後,宮中就會有動作。」蕭逐風點頭,「屆時戚家無用,你可以把戚家人作為順水人情,送給你那位救命恩人了。」

  「那可不行,」裴雲暎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報仇這回事,還是自己來比較痛快。」

  蕭逐風嗤笑:「矯揉造作。」

  正說著,段小宴從門外走了進來,懷裡抱著一隻瓷瓶,一大把粉月季。

  他把花瓶放在屋中一角的櫃子上,提壺倒了半瓶清水,又把月季胡亂插了滿瓶,隨即後退兩步,端詳片刻,滿意道:「很好!」

  裴雲暎和蕭逐風看向他,二人同時蹙眉:「你在幹什麼?」

  「招桃花!」

  段小宴興高採烈地解釋,「我之前去西街拿藥,遇著算命的何瞎子,說咱們殿前司男人太多,陽氣過重,於姻緣一事上風水不大好。」

  「他教我一個法子,在屋子東南角擺一瓶花,日日勤換,不出三月,必然桃花將至,紅鸞心動。很有效果的!」

  裴雲暎無言,問他:「你花了多少錢?」

  「一兩銀子。」段小宴急道:「哥你信我,他絕對不是騙子,很划算的,還送了我一隻開光手串。哎,雲暎哥,我覺得你也該去看看,聽說他那裡還有紅符,做了後戴在身上,情路順暢,你所愛之人必定愛上你,你不是覬覦陸醫官未婚夫之位嗎?要不也去弄一根?」

  「我剛才替兄弟們都問過了,何瞎子說過,買得多算便宜些。你要喜歡,我替你也買一隻?」

  裴雲暎面無表情:「別做那種事。」

  「可……」

  「你應該買一隻。」蕭逐風一本正經:「目前看來,你情路是挺坎坷。」

  「這話應該對你自己說吧。」

  裴雲暎含笑看著他:「畢竟,你連路在何處都沒找到。」

  「……」

  ……

  傍晚時候,陸曈從太師府出來,回去了西街。

  銀箏正在門口掃李子樹下的落葉,見她回來,放下掃帚,笑著衝裡面喊了聲:「姑娘回來了。」

  苗良方正趴在藥櫃前清點新收的藥材,見狀伸長脖子,囑咐陸曈:「小陸回來啦?今日回來得早,廚房裡留了飯菜,有你愛吃的紅棗糕。」

  陸曈應了,才進屋,銀箏看著她,視線落在她發間,像是發現了什麼般驚訝開口:「姑娘今日怎麼換了首飾?」

  苗良方一愣,阿城聞言也抬頭看過來。

  陸曈統共就一隻髮簪,平日都用銀箏做的絹花,如今髮髻中插著只刻紋梳篦,雖並不華麗,但和從前相比,已很是讓人眼前一亮了。

  眾人都嘖嘖稱讚。

  陸曈摸了摸梳篦,心中忽而閃過一絲不自在。

  苗良方滿眼慈愛,笑瞇瞇開口:「不錯,小姑娘家,就該多打扮,這麼一打扮多精神,跟廟裡畫裡的仙女似的。」

  「咦,」銀箏湊近端詳一下,「奇怪,姑娘是何時買的這隻梳篦,從前怎麼沒見過?」

  陸曈一向無心裝飾,素日裡也不會主動買首飾髮簪,難得見她戴個新花樣,難免惹人好奇。

  陸曈頓了頓:「林丹青送的。」又岔開話頭:「怎麼不見杜掌櫃?」

  「他身子不舒服,下午就先回去了。」阿城道。

  陸曈點了點頭,又問:「這幾日杜掌櫃像是走得很早。」

  杜長卿從前雖也並不熱衷守著醫館,但總要等太陽全然落山後才離開。不過近幾日卻不知在忙些什麼,每每陸曈從太師府回來時,醫館裡就已沒了杜長卿的影子。

  連阿城走得都比杜長卿晚。

  實在反常。

  陸曈問:「是不是病了?」

  「杜掌櫃那麼大個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裡會那麼容易生病,姑娘還是先照顧好自己。」

  銀箏笑著挑開氈簾,「我去廚房把飯菜熱一熱,姑娘歇過後記得進來吃。」

  陸曈嗯了一聲,又覺銀箏今日態度有些奇怪,遂看向裡舖二人。

  「出什麼事了?」

  苗良方搖頭嘆了口氣,阿城把陸曈拉到角落,神神秘秘開口:「陸大夫,你不知道嗎?東家是受了情傷,近來都在府裡養傷,不想出門見人。」

  「情傷?」

  陸曈愕然。

  這些日子她忙著太師府的事,無暇關注醫館眾人,不知自己何時錯過這麼大一樁秘聞。

  杜長卿此人,胸無大志,卻自在從容,自打陸曈遇見他起,杜長卿愛恨來的快去的更快,竟然因為情傷而鎖在府中黯然神傷,可見對方傷他不淺。

  陸曈問:「誰傷他了?」

  小夥計看了一眼氈簾後。

  陸曈驚訝:「銀箏?」

  銀箏何時與杜長卿又有了牽扯?

  「就七夕過後幾天,小杜就和銀箏表明心跡了。」

  苗良方眼露同情,說著說著,又發出感慨,「多好的兩個孩子,怎麼銀箏就沒看上小杜呢?」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4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2章 無尾

  夜裡,仁心醫館的大門緊閉。

  阿城和苗良方都歸家去了,陸曈在後院收拾好藥材,一回屋,見銀箏坐在燈下,整理新做的針線。

  陸曈把燈放下,銀箏抬頭看她,笑道:「葛裁縫鋪子裡新收了幾匹布,立了秋,再過不久就要轉涼了,姑娘得了空尋個時日做兩身新衣。」

  陸曈點頭,在她身邊坐下來,想了想,終是問出了口。

  「先前杜掌櫃對你……」

  銀箏一怔,隨即無奈道:「阿城怎麼什麼都同你說。」

  這就算是默認了。

  「你拒絕他了?」陸曈問:「你不喜歡杜掌櫃嗎?」

  去年初春來的盛京,一晃眼,已是第二年七夕。陸曈不愛問銀箏的私事,自打去翰林醫官院後,對醫館一眾事宜也無暇顧及,於情,她自己尚且懵懂,杜長卿何時喜歡上銀箏,二人之間何時起的暗流,她如今才後知後覺。

  「喜不喜歡又如何,」銀箏低頭收著絲線,「我倆不合適。」

  「為何不合適?」

  收絲線的手一停,銀箏抿了抿唇,望著笸籮裡的碎布頭嘆了一聲。

  「杜掌櫃不知我的身份,姑娘難道也不清楚嗎?」她聲音很輕,「我過去什麼樣子,尋常男子見了避之不及。杜掌櫃雖說是有些小缺點,人是好人,有的是好姑娘與他相配,怎麼能同我在一起?」

  陸曈道:「我不覺得你身份配不上他。」

  銀箏愣了一會兒,感激地衝她笑笑。

  「我知道姑娘從沒嫌棄過我,剛才說的話也是真心。可是不一樣。」

  陸曈蹙眉:「哪裡不一樣?」

  銀箏不說話。

  陸曈又道:「就算你現在告訴杜長卿你的過去,他也未必會嫌棄,是你先入為主判定他死刑。」

  在仁心醫館待了許久,陸曈自認對杜長卿也有幾分瞭解,杜長卿並非看人擇身份之人,他心腸很好,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落魄的苗良方在醫館坐館了。

  桌上碎布頭攪成一團,銀箏苦笑一聲。

  「姑娘,我不是怕他嫌棄我。你說的對,就算現在杜掌櫃知曉我淪落蘇南花樓,也未必心生輕視。但我怕的,是如今不在乎是真,日後心裡有根刺也是真。」

  她搖頭:「我在花樓呆了這麼多年,看多了人心易變之事。萬一日後受不了人後指點呢?萬一後悔了呢?」

  「我不想在將來漫長日子裡消磨情意,變成一雙怨偶。也不想賭。就現在這樣,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很好。」

  「可是,」陸曈道:「你若真喜歡他,就此錯過,豈不可惜。」

  銀箏又笑了。

  隨手拿起桌上翻了一半的話本,她道:「姑娘,你看這些風流戲文,個個故事真情,好頭好尾。可世上哪有那麼多圓滿。既然如此,沒結局的事,不如就不要開始。」

  「我怕他後悔,所以寧願不開始,姑娘懂嗎?」

  陸曈搖頭:「不懂。」

  她只為銀箏遺憾。

  「不懂就不懂吧。」銀箏笑笑,低頭抱著笸籮站起身,「我倒寧願姑娘一輩子不懂,若有傾心之人,不必顧及所有,圓圓滿滿地在一起。」

  她看一眼漸短燈油,「時候不早啦,明日一早要幫苗先生裝藥,姑娘也早些歇息,夜裡書看久了對眼睛不好。」又低聲囑咐幾句,才端著笸籮離開。

  銀箏走後,陸曈仍坐在桌前。

  夜裡靜靜的,她已簡單梳洗過,打算拆下髮髻,換下中衣。

  方抬手,指尖撫過發間時不由一頓。

  梳篦精巧,摩挲而過時,有微微凸起的刻紋。

  銀箏的話在她耳邊迴響。

  沒結局的事,不如就不要開始。

  ……

  又過了幾日,陰氣漸重,凌而為霜,盛京迎來白露。

  《本草綱目》上記載:百草頭上秋露,未唏時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飢,肌肉悅澤。

  太師府的婢女們一大早等在園中,以盤收取秋露煎水泡茶,宣肺化痰,預防秋燥。

  戚清端起桌上茶盞,呷一口新煮的白露茶,茶水甘醇,衝淡近日微微燥意。

  太子被禁足了。

  在這個節骨眼,在三皇子元堯勢力漸增,戚家連連出事之時,梁明帝此舉無疑落井下石,未曾顧及太師府臉面。

  過河拆橋。

  老管家捧著件輕紗衣進屋,將紗袍披在戚清身上,近來早晚涼的很,上了年紀之人更應保暖添衣。

  戚清攏了一下身上紗袍,老管家立在一邊,躬身道:「老爺,蘇南那邊來消息了。」

  前些日子,戚清讓人去蘇南醫行查一個叫陸曈的醫女。

  戚清:「如何?」

  「蘇南醫行人稱,過去確有一位姓陸的醫女曾在城中行診,只是行蹤不定,偶爾出現。」

  戚清一頓。

  他道:「常武縣可有消息?」

  「回老爺,去常武縣的的人也再度回說,陸家一門盡絕,並無其他在世親眷。」

  這已是第二次打聽常武縣陸家消息了。

  戚清盯著手中茶盞,沒作聲。

  「老爺,可是仍懷疑陸曈系陸家後人?」

  管家遲疑,「可這兩處皆無錯漏,時辰年紀也對得上。」

  「沒有錯漏,就是最大的疑點。」戚清瞇眼,「過於刻意。」

  「老爺是想……」

  「盯著她,若她真有問題,有此蜉蝣撼樹之心,也算不凡。」

  管家不再作聲了。

  戚清喝了口茶,頓了頓,問:「少爺近來可有煩鬧?」

  「不曾,自上回後,少爺似也知錯,這些日子也不再吵著出府,每日只在府中看書習字,很是明理。」

  話至此處,管家看向戚清:「老爺,少爺年少,難免孩子氣,當日只是氣急言不由衷,您不必和孩子計較。」

  自打上次戚清在屋中扇了戚玉臺後,一連七八日,戚清沒再去過戚玉臺院子。

  這固然是因為要忙著周全太子被禁足一事,更多的原因,大概是面對戚玉臺時,戚清眼底無法掩飾的厭煩與複雜。

  「他病得厲害,」戚清闔眼,揉了揉額心,「當年我答應淑惠留下他,如今看來,不知是錯是對。」

  四周無聲。

  戚清睜開眼,嘆息一聲。

  「罷了,把新煮的白露茶,送一盞去他屋裡吧。」

  「是,老爺。」

  ……

  婢女新煮了一壺白露茶,送到戚玉臺屋裡,又低頭退了出去。

  茶室裡,戚玉臺外衣除去一半,陸曈站在身後,為他施針。

  戚玉臺低著頭,以袖遮鼻,遠遠看去,似低頭打盹,然而長袖掩過鼻尖時,一小包粉末飛快舔舐進嘴,他驀地伸手灌下一大壺白露茶,溫熱茶水把原本粉末衝得越發飽脹,一股暖意頃刻流過他四肢百骸,戚玉臺驀地發出一聲喟嘆,竟舒服地哆嗦了一下!

  身後,銀針的刺入彷彿使這快活越發敏銳。

  他閉著眼,細細品嚐每一刻身軀的變化,不捨得放過每一絲細小的快感。

  房中一片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聲音傳來:「戚公子,針刺結束了。」

  戚玉臺這才依依不捨地睜開眼睛。

  陸曈直起身,抱著醫箱往前走,經過他身側時,低頭撿起地上方才包著藥散的白紙,宛如不經意般扔進了自己醫箱。

  戚玉臺看著看著,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自打戚清打了他一巴掌後,戚玉臺出不得門,藥癮又犯得厲害,先前曾聽陸曈說過一味替代寒食散的藥散,便乾脆要挾陸曈為自己制散。

  反正她只是戚家的狗,為父親做事和為自己做事並無區別。

  戚玉臺原本也並不抱太大希望,因為陸曈所說的藥散聽著太過離奇,直到陸曈將一封藥散送到他面前。

  他起先並不信任此女,便將其中藥散分了一半給陸曈,讓陸曈當著他的面服下。

  陸曈服下藥散半日後,除了臉色略紅些,並無反應。

  戚玉臺便心中諷刺,果然只是對方誇大其詞,這根本毫無效果——服食寒食散的人,根本不會如此冷靜。

  於是他便放心將藥散服下。

  誰知這藥散效用竟出乎他意料!

  甫一服下,滋味竟與真正的寒食散有六七分相似,即便只是這點相似,也足以讓戚玉臺一解饞癮。

  更妙的是,此藥散或許不如寒食散激烈,他服用後雖興奮快意,卻並不會如寒食散一般喪失理智,因此,也不會在府裡惹人懷疑。

  就連父親在陸曈走後為他請來的醫官號脈,也瞧不出半點不對。

  這讓戚玉臺狂喜。

  他每日只需等著陸曈上門施診,隔兩日將此散交由與他,讓他暫時解饞,雖沒有真正寒食散來的那般激烈,但對於現在的戚玉臺來說已是雪中送炭。

  他甚至不再吵著出門。

  府中的小廝告訴他,如今盛京各處嚴令禁止酒樓食店提供寒食散,縱然現在放他出去,他也買不著。

  不如此刻快活。

  戚玉臺瞇了瞇眼,撈起桌上茶壺對嘴灌了一口,抹了把嘴,看向桌前人。

  女醫官正將銀針、銀藥罐子一併收拾進醫箱中,只穿件藕荷色衫裙,身姿窈窕,烏髮如雲。

  戚玉臺心中一動。

  不知是方才藥散餘韻未過,亦或是他許久沒去樓中「快活,」戚玉臺心中忽而浮起一絲激盪,他下榻,走到陸曈身後,突然開口:「你還真是個寶貝,難怪裴雲暎和紀珣都對你另眼相待。」

  「這麼能幹的女人,說實話,我都有點捨不得了。」

  他伸手,一隻手撫過陸曈臉頰,被陸曈側首避開。

  戚玉臺並不惱,他剛服散過,心情很好,只瞇著眼笑。

  「陸醫官,紀家和昭寧公府都不會容你,就算你跟了他們,至多也是個侍妾。」

  「何必捨近求遠呢?」

  「其實你我二人也無深仇大恨,不過誤會一場,我願意與你放下過去仇怨,重修於好。」

  他伸手,指尖撫過陸曈手背,語氣曖昧而低沉。

  「你這麼會做藥,跟了我,我也不會虧待你,就算補償你殺了擒虎之過……」

  陸曈還未說話,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少爺」。

  陡然被打斷,戚玉臺頓時不耐:「幹什麼?」

  來人是院子裡的護衛,低頭道:「剛才小姐院子裡的薔薇說,小姐身有不適,請陸醫官過去瞧瞧。」

  「華楹?」

  戚玉臺臉色一變,立刻催促:「那還等什麼,趕緊去!」又問:「妹妹怎麼了?」

  護衛只說不知。

  陸曈便頷首,收拾醫箱離開了。

  戚玉臺站在門口,看著陸曈出了遠門,雖是戚華楹所命,心中終是不平方才好事被人打斷,遂惡狠狠瞪了一眼剛才說話的護衛。

  護衛臉生,應當是新來不久,眼角一塊紅色胎記,看著就讓人心煩。

  戚玉臺罵了一句:「滾!」

  護衛低頭退下。

  ……

  陸曈背著醫箱,隨一位年輕婢女去了太師府一處院落。

  她來太師府許久,但從頭到尾也只去過戚玉臺的院落,還是第一次到別處院子。

  這院落修繕得很精巧,

  處處栽花,窗下種著許多茉莉、秋蘭、夜來香。又以武康石鋪成庭院,華麗整齊。

  婢女走到一處門前停下,掀開湘竹簾,陸曈隨她走了進去,甫一進屋,就見屋中長几前背對她坐著個人。

  陸曈才一邁步,面前侍女忙道:「等等!」

  她抬頭,那侍女一指屋中織毯:「你從府外進屋,鞋下有泥,這是松江新買的織毯,一匹百金,弄髒了不好清理。除去鞋襪再走吧。」

  陸曈看向面前月藍底色栽絨蓮枝花海水紋邊地毯,刺繡很是華麗,海水紋針針精巧。

  她低頭,就要除去鞋襪。

  才彎腰,就聽見屋中有人說道:「算了,薔薇,讓她直接進來。」

  婢女聞言,打量了陸曈一眼,道:「那你進來吧。」

  陸曈便重新直起身子,隨著婢女往裡走。

  待走近,就見小几前坐著個貌美的年輕女子,一身淡粉彩繡牡丹紋長裙,雲鬢珠釵,嬌豔欲滴,懷裡抱著只雪白貓兒,見她進屋,焦急開口:「我的貓兒今日一早不肯吃東西,陸醫官,你快瞧瞧,可是病了?」

  陸曈低頭,看向女子懷中白貓,白貓懨懨的,她朝戚華楹伸手:「給我吧,戚小姐。」

  戚華楹小心翼翼將白貓遞與她手中。

  從前在落梅峰時,陸曈也看過山上各種動物,瞧個貓兒病尚不在話下。

  看過白貓身體,又詢問了一下這幾日白貓行為,陸曈道:「可能吃錯了東西,有毒的蟲子之類,好好休養幾日就好了。」

  戚華楹問:「不用吃藥嗎?」

  「吃藥見效快些,不用藥也會自行好轉。」

  戚華楹點了點頭,稍稍放心了些。

  她叫薔薇來將白貓抱走,適才看向陸曈:「陸醫官。」

  陸曈斂衽行禮。

  「之前聽說崔院使出事,給哥哥行診的醫官換成了你,本想與尋空說說話。但聽哥哥院裡的人說你很忙,便罷了念頭,今日若不是貓兒不適,我也不會來找你。」

  「哥哥犯起病來折磨人,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陸曈道:「下官職責所在,小姐無需客氣。」

  戚華楹歪在矮榻上,掩唇笑了笑,不露聲色間打量她一下。

  陸曈穿了件簡單藕荷色布裙,通身上下並無首飾,只在發間插了一隻木刻梳篦。

  戚華楹頓了頓,抬手取下額間金簾梳來。

  簾梳精緻,聯結成金色花網,隨人拿下時一片金光搖晃,富貴逼人。

  戚華楹道:「薔薇。」

  叫薔薇的婢女便伸手接過,走到陸曈身邊,將金簾梳呈至陸曈跟前,笑道:「小姐賞你的,陸醫官收著吧。」

  戚華楹瞪她一眼,溫聲對陸曈開口:「父親說你為哥哥病症竭力,我知先前黃茅崗一行,哥哥與陸醫官之間多有誤會。哥哥不懂事,這隻金簾梳算作賠禮,還望陸醫官不嫌棄。」

  陸曈並不伸手接簾梳,只垂首:「小姐多慮。」

  薔薇笑起來:「小姐賞你的,忸怩做什麼。這簾梳比你頭上那隻木梳貴氣多了,我替你戴上——」言罷就要伸手來取陸曈發間梳篦。

  陸曈側身一躲。

  薔薇落了個空。

  戚華楹看向陸曈,陸曈伸手,下意識護住發間那隻梳篦,神色冷凝。

  怔了一下,戚華楹盯著陸曈,視線落在她發間那隻普通木梳之上,狐疑地開口:「這不會是……裴殿帥送你的吧?」

  陸曈拔下木梳:「不是。」

  矮榻上的女子望著她,笑容淡了些。

  沉默片刻,她道:「陸醫官可知,昭寧公夫人之事?」

  見陸曈不語,她便自顧說道:「當初盛京叛軍作亂,昭寧公夫人為叛軍挾持,昭寧公為保大局,寧可犧牲昭寧公夫人。」

  她望著陸曈,眼中似帶憐憫。

  「陸醫官與裴殿帥的流言,我也曾聽過。如今你為哥哥施診,與戚家有交情,為這點交情,我也需提醒你。昭寧公當年願為大局放棄妻子性命,昭寧公世子也一樣。以昭寧公世子身份,裴殿帥將來必定迎娶高門貴女,門當戶對,白首一生。」

  「貪圖眼前一時歡娛,最終受傷的,還是陸醫官自己。」

  陸曈久久沉默。

  屋中寂靜得令人尷尬。

  戚華楹低下頭,揉了揉額心,「其實說這些話也是我逾越了,還盼陸醫官勿怪我沒分寸。」

  「不會。」陸曈低頭:「下官多謝小姐提點。」

  戚華楹莞爾:「薔薇,把簾梳給陸醫官戴上吧。」

  薔薇應了一聲,將那金簾梳仔仔細細地戴在陸曈額間。

  陸曈若具偶人,冷漠的、木訥地任她裝扮。

  簾梳精緻名貴,戴在額間,棉裙卻簡單粗糙,兩相對比,反有種滑稽的可笑。

  「多謝小姐賞賜。」陸曈垂首,「若無別的事,下官先行一步。」

  戚華楹點了點頭,陸曈低頭,就要退出屋門,忽又被叫住。

  「陸醫官,你的梳篦。」

  薔薇手裡拿著那把木梳,調皮地揚了揚,玩笑道:「這梳篦好粗糙,不值錢的東西,不如扔了?」

  矮榻上,戚華楹正低頭撫著白貓的皮毛,彷彿沒聽到二人的話。

  陸曈看了一眼薔薇手中梳篦。

  良久,她開口:「是不值錢。」

  「扔了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5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3章 利用我

  陸曈離開太師府,並未直接回西街,轉頭去了官巷。

  醫館裡缺一味黃蜀葵的藥材,苗良方急著用,問醫行要了磨成粉,陸曈從太師府回西街時將路過官巷,出門前便說回去時一同拿回。

  待到了醫行,拿到一小袋黃蜀葵粉,付過銀錢,陸曈抱著布袋往回走。

  時候還早,四面人流熙攘,她心不在焉地順著人流走,走著走著,周圍人群匆匆奔逃,陸曈一頓,感到自己身上滴上幾滴微涼,抬頭,就見濃雲堆疊處,綿長雨腳倏然而至。

  不知什麼時候,天竟下起雨來。

  她出門時未帶傘,此處離西街又尚遠,瀝瀝陰雨頃刻將全身打溼。

  潑墨陰雨,飛雨無邊,行人匆忙避雨的身影,她怔忪望著被細雨籠罩的皇城方向,忽然間,身後有人拉了她一把,一把紙傘倏然罩上頭頂,有熟悉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傻站著淋雨幹什麼?」

  陸曈抬頭。

  裴雲暎站在她眼前。

  他出現得太突然,陸曈不由恍惚一瞬。

  青年應當是剛下差不久,身上公服未脫,見她默然不語,伸手探向她前額。

  那隻微涼的手落在前額上,似片即將消融的雪花,卻讓陸曈先前的迷茫漸漸清醒過來。

  「你怎麼在這裡?」她問。

  「找你,聽說你去官巷了,就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一來就見你在雨裡罰站。」他收回手,蹙眉盯著陸曈:「沒燒壞啊。」

  陸曈沉默,他又看了一眼陸曈身上溼透的長裙,自己脫下外袍披在她肩上。

  「你衣服溼了,這裡離殿帥府近,先過去避避雨吧。」

  言罷,不等陸曈拒絕,不由分說拉她上了馬車。

  ……

  陸曈隨裴雲暎去了殿帥府。

  殿帥府無人,只有兩個輪值禁衛在門口守著。

  瞧見陸曈,禁衛們登時笑逐顏開,正要打招呼,被裴雲暎瞥過一眼後又縮了回去,專心致志地戍衛了。

  裴雲暎帶陸曈去了殿帥府的小室,道:「桌上有新的戍衛服,你先湊合一下,我讓人替你烤乾衣裙。」又解釋:「殿帥府沒有女子衣物。」

  陸曈應了。

  「你換,」他道:「我在門口守著。」

  陸曈把門關上。

  小室不大,靠牆放著一張木榻,隔著扇芙蓉屏風有隻半人高的木桶。屏風上搭著件黑色蹙銀披風,看起來有些眼熟。

  看著看著,陸曈就想了起來,似乎是先前在遇仙樓偶遇裴雲暎那次,她曾見這件披風。

  這裡似乎是裴雲暎偶爾歇憩之地。

  她看了一眼門的方向,沒再遲疑,將身上溼透衣裙脫下,換上乾淨衣裳。

  待換好,陸曈打開門,裴雲暎轉過身來,打量她一眼,皺眉道:「醫官院虐待你了?瘦成這樣。」

  禁衛們的甲衣她不必穿,便只穿了最裡面一層布衣,她原本生得瘦弱,禁衛服罩在她身上,越發空蕩。髮髻也拆掉了,微溼搭在肩頭,臉色蒼白得可憐。

  陸曈出了門:「是你的衣服太大了。」

  他便笑了笑,沒說什麼,拿起屏風上那件黑色披風罩在她身上,又吩咐人去烤陸曈的溼衣裙了。

  做完這一切,陸曈隨他進了書房。

  今日蕭逐風不在,桌案卻仍堆滿公文。裴雲暎給她倒了杯茶,茶水是熱的,捧在掌心裡,十分暖和。

  這個時節屋中生火也未免過餘,陸曈穿著禁衛服,身上搭了件裴雲暎的披風,捧著手中茶水小口小口啜飲,甫一入口,怔了一下,「甜漿?」

  「姜蜜水。」

  裴雲暎道:「你淋了雨,喝姜水驅寒。」

  陸曈沒再說什麼。

  窗外雨聲淅淅,打在門前梧桐樹上,沙沙作響。

  二人都很安靜。

  她今日比從前更沉默,總似有幾分心不在焉。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我聽說,今日戚玉臺對你動手動腳。」

  陸曈飲茶的動作一滯。

  太師府中,那個打斷戚玉臺、以戚華楹尋她為理由將她引開的護衛眼角有紅色胎記。

  裴雲暎曾說過,那是他安排在太師府的人。

  對方來得很及時。

  陸曈道:「大人有心,還未對大人道謝。」

  裴雲暎聽出她話裡疏離,神情有些奇怪,想了想,又道:「你一直待在太師府,還是太過危險。就算找人在暗處照拂,也並非萬無一失。」他道:「如今戚家麻煩纏身,不如等祭典後,我幫你……」

  「裴大人,」陸曈打斷他的話,「為人復仇,閡棺乃止,我要是怕死,當初也不會來盛京了。」

  他蹙眉:「如果今日護衛沒有出現怎麼辦,如果他對你……」

  「不論以何種方式,我都要復仇。」

  她語氣很強硬。

  窗外風雨瀟瀟,雨水打在窗簷,把外頭模糊成一片濛濛白霧。

  裴雲暎盯著她,片刻後開口:「如果你家人在這裡……」

  「別提他們。」

  似是被戳中某個禁忌,她陡然激動起來。

  裴雲暎一怔。

  她罕見地動了怒,漆黑眼睛亮得灼人,語調尖銳而刻薄。

  「這算得了什麼?裴大人,難道你的護衛沒有告訴過你,我在太師府的日子嗎?」

  「每日要對他們彎十幾次腰,伺候殺害我全家的仇人,我要對他們畢恭畢敬,要叫他們大人。無論心裡有多噁心也要低頭,因為這樣能讓對方卸下防備,更容易動手。」

  她望著裴雲暎:「為了復仇我什麼都能做,沒有自尊,沒有未來,沒有人情,裴大人,這就是我,這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裴雲暎眉心緊蹙。

  她定了定神,「裴大人,黃茅崗的時候多謝你,但那時是我太天真,是我把一切想得太過簡單。現在的我,不認為跪著就低人一等,別說他對我動手動腳,就算成了他的禁臠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要我沒有自己看輕自己,別人就永遠別想看輕我。」

  「別說了。」他驟然開口,語氣隱有怒意。

  不知是為她這深切的自貶,還是為這涇渭分明的、刻意的劃開距離。

  陸曈看著他,那雙總是平靜的、沒有波瀾的眸子不似往日冷清,混混沌沌,像慍怒,又似更深的悲哀。

  他便倏爾心軟,語氣也放緩了下來。

  「我說過我會幫你。」

  陸曈心尖一顫,藏在袖中的指尖深深攥進掌心,疼痛令她陡然清醒。

  「殿帥到底在做什麼。」

  她冷冷開口:「蘇南舊恩早已還清,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一直在利用你。」

  「我沒說不讓你利用。」他突然打斷陸曈的話。

  陸曈一頓。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

  「陸曈,你可以利用我。」

  窗外的雨更急促了,聲聲悽黯。瑟瑟寒意隔著窗也鑽進屋裡,年輕人坐在她對面,那雙總是含笑的雙眸沒了笑意,眸色隱晦不明。

  她倏然打了個冷戰,下意識想要拉緊身上外袍,卻又在觸手可及之時陡然停住。

  這件衣裳,這件裴雲暎的衣裳料子上乘,綢緞華貴而有份量,落在人身上時,似片溫暖雲霧,雲霧包裹著她,連驟雨的午後馬車馳騁過迎面吹來的冷風也不見寒涼。

  但清涼的夏夜會過去,風吹過留不下痕跡,漂亮溫暖的外裳,終有一日也會披在他人肩上。

  沒有結局的故事,不如不要開始。

  陸曈低頭,把熱茶放回桌上,站起身來。

  「我要回去了。」

  她避開了他的目光。

  裴雲暎頓了頓,想說什麼,終是什麼都沒說,起身道:「我送你。」

  「不用。」她回答得很堅決。

  裴雲暎蹙眉,片刻後,終是妥協:「我讓青楓送你。」

  這回陸曈沒再拒絕。

  清楓帶著陸曈出去了,偌大書房,又只剩一人。

  桌上還留著她喝剩的半杯姜蜜水,裴雲暎揉了揉額心,神色苦惱。

  今日的陸曈很不尋常。

  她平日總是冷靜,自黃茅崗相認之後,還是第一次這般冷冰冰的與他說話。像是突然將自己包裹上一層外衣,將自己與他人很清晰的隔絕開來。

  沒有任何置喙餘地。

  太師府的探子回稟說,今日戚玉臺對陸曈舉止輕浮,但僅憑如此,不至使陸曈如此反應。倒像是刻意疏離與他之間的距離。

  到底發生了何事?

  他坐在椅子上,眉心緊鎖,正思索間,赤箭從外頭走了進來。

  「大人,」赤箭道:「昭寧公府來人了。」

  「說祠堂失火,夫人的牌位有損,請大人立刻回府一趟。」

  話音未落,裴雲暎猝然抬頭:「什麼?」

  ……

  昭寧公府祠堂裡,森森牌位陰冷。

  有錦衣男子站在牌位前,手持長香,一一點拜。

  身後傳來「砰」的一聲脆響,門被推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裴雲暎一進祠堂,立刻朝祠堂某個方向看去,待瞧見一眾整整齊齊牌位,完好無損的木樑時,臉色頓時一沉。

  「你騙我?」

  「不這麼說,你怎麼會回來。」

  說話人插上最後一柱香,轉過身,露出一張和年輕人六七分相似的臉。

  是昭寧公裴棣。

  「自新年後,你已經大半年不曾歸家了。」裴棣望著眼前人。

  裴雲暎哂笑:「大人似乎忘了,此地並非我家。」

  他從外頭匆匆趕回,衣裳被雨水淋溼一陣,髮梢也沾了溼意,一看就是得知消息即刻趕回。

  裴棣垂下眼簾。

  這個兒子一貫如此,裴家沒有任何值得留戀之處,除了他母親。

  哪怕他母親已經不在。

  裴雲暎看他一眼,諷刺地勾起嘴角:「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言罷,轉身作勢離開。

  「等等。」

  年輕人嘴角笑容愈濃,轉身看著他:「大人有話直說,就不要耽誤你我二人的時間了。」

  裴棣望著他。

  年輕人眉眼含笑,卻遮不住眼底的乖戾與冷漠。

  他與他母親截然不同,與昭寧公府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時而有情,時而無情。

  許久,裴棣開口:「太子被禁足了。」

  「與我何幹?」

  「你要替三皇子做事?」

  「與你何幹?」

  他如此不馴,裴棣也微微動怒,語氣沉了下來。

  「此事陛下所為,陛下意欲改立儲君,可你該知道,裴家一派早已與太子連成一片。」

  聞言,裴雲暎笑了起來。

  像是聽到什麼極為可笑之言,他笑得渾身發抖,笑得有些止不住,末了,冷冷開口。

  「陛下怕太子對三皇子不利,所以先下手為強,軟禁太子是第一步。但他為何要軟禁太子,是因為怕當年之事重演嗎?」

  「因為他殺了自己兄弟上位,所以擔心太子殺了自己更心愛的三子,重蹈覆轍嗎?」

  裴棣瞳孔一縮:「你怎麼……」

  裴雲暎冷笑,語氣越發咄咄逼人:「先太子究竟為何喪生那場秋洪之中,先帝為何不久重病不治,昭寧公不是比誰都清楚?」

  「他弒父弒兄,罔顧人倫。而你,為了向他賣好,為了保全你的榮華富貴,將自己妻子當作投誠禮物,見死不救,眼睜睜看她死在亂軍之中!」

  祠堂中死一般的寂靜。

  裴雲暎看著眼前人,眼裡滿是憎惡與痛恨。

  當年他只知冰山一角,並不清楚父親為何當時不救下被脅迫的母親,只失望於對方的懦弱,在祠堂中與父親大吵一架後憤然離家,發誓要自己為母親尋一個公平。

  直到後來知曉一切。

  原來真相比世人眼中更噁心。

  而他的父親,不過是個踩著枕邊人血淚上位的無恥小人。

  「雲暎。」

  裴棣看著他,不過短暫的震驚,昭寧公就已恢復平靜,他語氣仍舊溫和,彷彿父親同不懂事的孩子悉心解釋。

  「大勢所趨,先太子已故,朝中唯有陛下能堪大任。陛下多疑,你外祖一家同先太子交往甚密,若不如此,如何保全裴家,如何保全你。」

  「就算你母親活著,也會希望我這麼做的。」

  「住口!」

  裴雲暎怒道:「別提我母親。」

  他後退兩步,視線掠過滿屋整整齊齊的牌位,諷刺地開口。

  「裴大人,你把我母親牌位置於祠堂,時時敬拜,難道從未有一刻感到虧心?」

  「我忘了,」他笑起來,「你根本就沒有心。」

  裴棣頓了頓:「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是為了裴家。」

  「這些年,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你始終流著裴家血。若將來三皇子登上大位,他容不得裴家,也未必容得下你。皇家之中,卸磨殺驢之事你難道不曾聽過。」

  他提醒:「你始終姓裴,裴家倒了,你也躲不過。」

  裴雲暎輕笑一聲:「我不在乎。」

  裴棣一愣。

  「我不在乎別人能容不容得下我,就算死了那也是將來之事。我從進入殿前司第一日起就已立誓,我和裴家,再無瓜葛。」

  他定定盯著裴棣,唇角笑容輕蔑,「裴大人,既然做了選擇,就要輸得起。」

  「當年你做了選擇,富貴二十年,如今發現選錯了,也不要狗急跳牆,那只會讓人看不起。」

  「願賭服輸,你教我的。」

  裴棣怔怔望著他。

  似乎在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兒子已徹底脫離他控制,而隨著他母親的死,裴雲姝的和離,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能牽絆他之人。

  他根本無所顧忌。

  「你知不知道,當年陛下登基,曾有人示意,不要留下你性命。」

  許久,裴棣開口。

  「陛下終究對你有所猜忌,是我一力擔保,留下你一命,否則,當今世上,早已沒你這個人。」

  裴雲暎佯作驚訝:「是嗎?」

  「那我如今深得陛下信任,不是更難得。」他滿不在乎一笑,「況且,裴大人怎麼知道,當年沒人想要我性命呢?」

  「你的庶子、你的妾室、你的繼室、你的仇家……」

  「我活著,是因為我努力,而不是因為裴大人你無能的庇佑。」

  裴棣皺眉:「你說什麼?」

  裴雲暎淡道:「我與裴家血緣親情,自我母親死後已消失殆盡,裴大人不必以此捆綁我什麼,沒用。」

  「至於將來如何,裴大人盡可自救。」

  「畢竟,」他唇角一扯,「當年的我,就是那麼做的。」

  話畢,他頷首,轉身離開祠堂,剛出祠堂門,迎面撞上一人,是庶弟裴雲霄。

  裴雲霄不知發生何事,只看到裴棣臉色難看,又曾隱隱聽說前緣,遂溫言勸道。

  「大哥,你和爹是親父子,如今裴家遇到麻煩,理應攜手……」

  「裴二少爺,」裴雲暎打斷他,「現在是你們有求於人。與其在這裡教訓我,不如多讀點書,長點本領。」

  裴雲暎嘲弄地看他一眼:「畢竟,沒有了裴家,你裴二少爺什麼都不是。但沒有了裴家,裴雲暎還是裴雲暎。」

  裴雲霄僵在原地,裴雲暎已轉身離開。

  他走得毫無留戀,院子裡,簷下宮燈被風雨吹動,其下綴著的彩穗被雨水淋溼,不再飄揚,黏噠噠的貼在一處。

  年輕人看了一眼,神色恍然一怔。

  他還記得自己幼時,極得父親喜愛。他是長子,又是嫡出,裴雲霄寡言懦弱,他愛笑開朗,父親最喜歡他。

  景德門的燈夕總是熱鬧。母親怕外頭人多危險,不肯讓他同去,梅姨娘卻答應裴雲霄前往。待晚間時,他看著歸家的裴雲霄手裡提著的燈籠,負氣不肯吃飯,一個人在夜裡委屈得掉眼淚。

  裴棣從門外進來,遞給他一盞兔子花燈,把他抱在膝蓋上,對他道:「噓,下次爹帶你去,別告訴你娘。」

  年幼的裴雲暎抱著兔子花燈,破涕而笑。

  雨水朦朧,宮燈被打得溼潤,其上圖案漸漸氤氳模糊。

  裴雲暎沒再看那宮燈一眼,從旁漠然走過。

  畢竟,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6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4章 生辰

  時日過得很快。

  進了八月,雨水連綿,轉眼又過了中秋。

  殿帥府中卻很是忙碌。

  祭典近在眼前,殿前諸班諸值及步騎諸指揮每日忙著訓練,以待十日後的祭典親閱。就連八月十五中秋當日,殿前班也增撥一倍人手守把內諸門。

  宮中御衛森嚴更甚往日,有朝臣猜測,此事與陳貴妃宮中內奸作亂有關。

  加之太子元貞稱病,數日不現朝堂,隱有流言漸起。

  殿帥府中,適逢下雨,演武場地溼,禁衛們今日休訓。

  院中梧桐被雨水打落一地,段小宴背著一隻竹筐匆匆進門,一進屋,抖淨身上雨水,擱下雨傘,把罩在竹筐上頭的油布一掀——

  「呼啦」一下,休憩的禁衛們全都圍了上來。

  一竹筐裡全是三角紅符,其間還夾雜著些布頭紮成的桃花樹枝、珠串什麼的。段小宴抹把汗,叉腰道:「排隊排隊,一個個來。」又抬手打掉一個禁衛伸來的爪子,不悅道:「都一樣,挑什麼挑!」

  西街何瞎子請狐仙娘娘親自開光的招桃花符咒珠串,買得多越便宜,段小宴自告奮勇替殿前班諸人代買,總算講了個雙方滿意的價錢。

  吵吵嚷嚷的聲音隨著雨聲一道飄進屋裡,裴雲暎看了門外一眼,眉頭微擰。

  「越來越沒規矩。」他冷道:「你也不管管。」

  蕭逐風坐在桌前,端著杯熱茶,聞言道:「管什麼,你自己都買了一隻。」

  他視線掠過裴雲暎的桌案。

  厚厚軍文堆疊的下面,隱約露出一角紅色。

  裴雲暎一哂:「你不也買了一隻?」

  蕭逐風:「……」

  他默默把木屜往裡推了推。

  二人都沉默一下。

  「她已經半月沒來殿帥府了。」蕭逐風低頭喝了一口茶,「你倆吵架了?」

  「不是。」

  「那就是你沒機會了。」

  裴雲暎不悅:「你有病啊。」

  自上次下雨日後,他與陸曈已有半月沒見過面了。

  宮裡事務繁忙,梁明帝這回似鐵了心罰太子,改立儲君之意朝臣心知肚明,太子一黨和陳國公一黨勢同水火,皇上已派兵數日前離京去往岐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梁明帝常召他夜談。

  他出宮時已很晚,有時想去西街,又怕夜深耽誤對方休憩。聽太師府探子回報這些日陸曈一切都好,戚玉臺還算規矩,便暫且沒去與她相見。

  連著趕了好幾日大夜,手頭之事總算告一段落,擠出兩日旬出來。

  「我是在替你擔憂,」蕭逐風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簷下落雨,「畢竟,還有個前未婚夫紀珣。」

  「那只是你臆測。」

  「人家是君子,品行高朗。」

  裴雲暎嗤笑:「君子又如何?在她眼中,與埋在樹下的死豬肉也沒什麼區別。」

  蕭逐風道:「你很自信?」

  「當然。我和你不一樣。你喜歡默默祝福,但對我來說,喜歡就是佔有。」

  年輕人笑意淡去,「別說她和紀珣沒什麼,就算有什麼,她要是真喜歡紀珣,我就……」

  蕭逐風:「你就什麼?」

  「……我就拆散他們。」

  蕭逐風無言,道:「所以今日你特意岔開生辰不回家,就是要與她見面?」

  裴雲暎瞥他一眼:「你想見我姐,自己去就是,拿我做藉口,行不行啊?」

  蕭逐風不理他:「你要跟她表白心意?」

  「現在不是時機。」

  裴雲暎眸色微動,淡淡開口:「她一心報仇,無暇分心,徐徐圖之更好。」

  蕭逐風看了他半晌,擱下手中茶盞,輕蔑開口。

  「行不行啊?」

  ……

  門外雨下大了。

  陸曈從屋裡出來,拿起牆角雨傘。

  杜長卿見狀,懶洋洋對她揮了揮手,「早去早回。」目光又瞥見陸曈身後的銀箏,神色一僵,趕緊低頭撥打算盤,避開了對方的眼神。

  鬱郁十幾日後,傷情的杜長卿重新回到醫館,看上去若無其事,每日依舊照常罵人,但總會在某個時候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絲哀怨。

  像是真的很傷心。

  相比之下,銀箏倒是坦然大方得多。

  銀箏送陸曈出了門,瞧見陸曈又如平日般簪上那隻木槿花簪,「咦」了一聲,奇道:「這幾日怎麼不見姑娘戴那隻梳篦了?」

  木插梳雖然不夠華麗,但戴在陸曈發間也添清麗,不過似乎有些日子不見了,陸曈的妝奩裡也沒瞧見。

  陸曈道:「壞了,已經丟了。」

  「啊?」銀箏惋惜,「真可惜,還怪好看的。」

  陸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低頭上了門口等著的馬車,「我走了。」

  ……

  陸曈到太師府的時候,戚玉臺正與戚清派來的人說起天章臺祭典一事。

  宮中祭典百官儀衛在場,前些日子戚玉臺癲疾流言又鬧得沸沸揚揚,此次祭典,他需出現人前,力破謠言。

  太師府對此很看重。

  管家正對戚玉臺說明祭典當日的儀服和流程,戚玉臺不耐煩將對方手中文帖拍開:「又不是第一次去,有什麼好準備的。」

  管家還想再勸幾句,一抬眼,見陸曈隨婢女走到門口,於是退後一步,朝陸曈行禮:「陸醫官。」

  陸曈頷首,將醫箱放到桌上,示意戚玉臺坐下為他行脈。

  待行脈結束,老管家問:「陸醫官,少爺近來如何?」

  「脈象穩定,無不適跡象。」

  老管家這才放下心來。

  「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吧。」戚玉臺急躁道,「文帖我會看。」

  老管家又看了一眼陸曈,溫言退下了。

  待管家一走,戚玉臺便迫不及待朝陸曈伸手。

  陸曈頓了頓:「先施針吧,戚公子。」

  金針扎進皮肉,癢癢的疼,心底的酥癢卻得到徹底紓解。戚玉臺以袖掩鼻,藏在闊袖中的鼻翼翕動,將一壺熱茶灌入喉間,發出舒服的一聲喟嘆。

  痛快。

  實在太痛快了。

  每日施針,是他最為盼望的時刻。

  陸曈製作的替代寒食散的藥散,極大滿足了他的藥癮,使他不至於憋在府裡發狂。他對這東西如癡如醉,難以自拔,成為如今太師府裡唯一的慰藉。

  何況這藥散並不似寒食散藥力強勁,不至於服食後衝動失態,因此半月以後,並未被任何人瞧出不對,甚至是太師府另請來的醫官。

  這也是唯一缺點。

  藥力微弱,意味著不夠過癮,彷彿隔靴搔癢,亦或是每到關鍵就戛然而止,令人意猶未盡。

  戚玉臺舔了舔包著藥散的油紙,將最後一星粉末舔舐乾淨,不滿地開口:「陸曈,你不能多給我加點藥散,每次這麼一丁點,當我叫花子打發?」

  陸曈收起金針:「戚公子,此藥散過量則有毒,眼下是對你身子最好的服量。」

  戚玉臺冷笑:「你是不是故意的?」

  陸曈每日都來給他施針,但並非每日都會給他帶藥散。

  有時她覺得屋中護衛婢女盯得緊,亦或是覺得他脈象出現變化,那一日便沒有藥散。

  她很謹慎,是以這麼長日子無人察覺。

  但戚玉臺卻被吊起胃口,時時抓心撓肺。

  「過不了多久就是祭典大禮。」陸曈道:「太師大人說過,祭典之前,不可出任何意外。」

  「所以你想用這個拿捏我?」

  戚玉臺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眼,勾起一個輕佻笑容。

  「放心,只要你藥散做得好,祭典過後,我可以保證讓你成為我的侍妾。」

  「你只要討好我就行。」

  陸曈彷彿沒聽見他輕辱語氣,平靜收拾好醫箱,道:「下官先行告退。」

  戚玉臺無趣撇了撇嘴,瞧見對方纖弱背影撐傘消失在雨中。

  她很冷淡。

  卻無端讓人很有征服欲。

  從前戚玉臺只想殺了她,為擒虎、為妹妹報仇,如今卻有了更好的主意。

  他想摧折對方傲骨,看對方冷淡的眼神於自己身下臣服,醫官院中醫術高明的女醫官,最終卻在自己後院搖尾乞憐,比降服擒虎那樣的惡犬更讓人興奮。

  他摸摸心口,藥散的餘韻令他心中激盪。

  誰叫她是個平人?

  幸好,她是個平人。

  ……

  陸曈離開太師府,轉角進了太師府長街盡頭巷口,平日裡,若無別的事,杜長卿僱好的馬車就在這裡等她。

  雨水綿延不絕,馬車靜靜在簷下等候。

  陸曈撐傘走近,待看清前頭馬上之人時,不由一頓。

  青楓戴著一頂鬥笠坐在車伕的位置,見她來了,把鬥笠往上扶一扶,道:「陸醫官。」

  陸曈看向馬車後。

  似是知曉她心中所想,清楓忙道:「大人沒在車上,晌午進宮一趟,讓我先來接你。」

  見陸曈無動於衷,他又提醒:「今日是大人生辰。」

  八月十九,裴雲暎生辰。

  上回夜裡他來醫館時曾說過,後來明裡暗裡又曾許多次向她討生辰禮物。

  陸曈問:「所以,找我做什麼?」

  她眸色太過平淡,青楓愣了一下,才答:「大人請陸醫官一聚,在丹楓臺等陸醫官。」又補充,「大人先前應當與陸醫官提過此事。」

  陸曈緊握雨傘,雨水順著傘面滴落成線,她開口,語氣平靜,「我今日很忙,要做藥。」

  「這……」

  青楓想了想:「屬下先送陸醫官回醫館,待陸醫官忙完,再送陸醫官去丹楓臺。」

  陸曈想拒絕,話到嘴邊,卻又改變主意,沒說什麼,彎腰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疾馳回西街,在西街門口停下,陸曈下了馬車,逕自回了醫館。

  杜長卿和阿城先回府去了,下了大半日雨,醫館一個病人也沒有,苗良方到黃昏時也自去了。

  銀箏關上醫館門,掀開氈簾,小院窗戶隱隱露出橙色光暈,她進屋,見陸曈坐在桌前認真搗藥。

  「姑娘,」銀箏問:「我剛才在醫館門口瞧見一輛馬車,車伕像是青楓侍衛……是不是找你有事?」

  「沒什麼要緊事。」陸曈認真搗藥,「不用管他。」

  銀箏「噢」了一聲,覷她一眼,又輕言細語地開口:「上回小裴大人來醫館,說他生辰是八月十九,今日就是八月十九,他是不是來尋你過生辰的?」

  「不是。」

  銀箏站著不動,自顧道:「其實小裴大人挺好的,雖是貴族子弟,倒也沒有看不起平人。」她望望窗外,「天都黑了,又下這麼大雨,一個人過生辰,怪孤單的。」

  陸曈搗藥的動作一頓,片刻後垂眸:「我不想去。」

  銀箏便嘆息一聲。

  「姑娘別為難自己。」她沒再勸說什麼,只道:「天冷,早點歇息吧。」

  銀箏退出屋門,陸曈仍低著頭,彷彿沒瞧見般,認真倒著罐中藥草,宛若天地之間,唯有眼前之事最為重要。

  時日慢慢流逝過去,夜漸漸深了,西街一眾街鄰各自歸家,長街再尋不至半絲人語,唯有窗外急風驟雨,寒氣襲人。

  不知過了多久,陸曈放下手中藥錘,抬眼看向桌上漏刻。

  快近子時了。

  ……

  「快近子時了。」

  殿帥府裡,蕭逐風立在窗前,盯著窗外一片夜雨。

  夜雨瀾瀾,滴滴打在梧桐葉下,秋日一片寒意。

  段小宴打了個寒戰,從方才片刻的美夢中清醒過來,看一眼桌上漏刻,又看看窗外。

  「雲暎哥還沒回來?」

  蕭逐風搖頭。

  說好的過完生辰就回來清理新增軍冊,馬上要近子時,他生辰都快過完了,也沒見著半個人影。

  段小宴託腮:「是不是相處得太好,捨不得回來了?」

  「醒醒,」蕭逐風道:「夢做完了。」

  段小宴無言。

  其實晌午的時候,裴雲暎就已在等待,誰知陸曈去太師府的功夫,宮裡臨時有事,他又回宮了一趟。

  待陸曈回西街時已是傍晚,青楓託人傳信,陸曈似乎很忙,先回去製藥了。

  「哎,」段小宴嘆氣,「陸醫官也真是的。什麼時候做藥不可,非要在雲暎哥生辰時候做藥。這麼大雨,等著挺難捱。我哥不會到現在還在等吧?」

  蕭逐風淡道:「不會。」

  「真的?」

  蕭逐風看向窗外秋雨,許久,才開口。

  「裴雲暎這個人,很挑剔,又很驕傲。」

  蕭逐風道:「表面看著憐香惜玉,其實對人並無耐心。不會主動,更不會等人。」

  「若與人約在辰時,巳時未到就會走人。」

  段小宴愣了愣。

  蕭逐風關上窗,寒氣盡數擋於屋外。

  「他不是一個耐心等待之人。」

  ……

  雨下大了。

  天地間一片「沙沙」聲。

  馬車車輪碾過溼地時,帶出飛濺水花。

  車輪軋過小路,在一處茶齋前停下,許久,馬車簾被掀起,陸曈手撐著一把油紙傘走下馬車。

  丹楓臺毗靠群山,一至秋日,漫山遍野殷紅似火,如今未至楓葉紅時,又逢下雨,遠遠望去,群山黑沉沉,似片潑墨沉默。

  茶齋的燈已熄滅。

  陸曈垂下眼簾。

  青楓在仁心醫館門前呆了許久,陸曈讓銀箏告訴他,她今夜很忙,不會去丹楓臺了。

  銀箏出去好幾次,最後一次大約在巳時,告訴她:「姑娘,馬車走了。」

  青楓走了,且後來沒再出現。

  這很好。

  裴雲暎應當也從丹楓臺回去了。

  他應當去過自己的生辰,和裴雲姝、和寶珠、和蕭逐風和段小宴,和所有他的親人朋友,將來或有愛人,唯獨不該是她。

  他不應該等她。

  丹楓臺前,漆黑一片,只有簷下掛著的零星幾盞昏暗燈籠。她聽杜長卿說,此地每至晴夜,滿樹懸掛花燈,明亮璀璨,今日天公不作美,又已夜深,花燈全部熄滅,茶齋主人也已關門。

  陸曈心裡一片平靜。

  她走到茶齋門口,忽然一怔。

  淅淅瀝瀝的雨不停,茶齋幾乎已全部熄燈,卻有一間的窗微微亮著燈火。那扇木窗打開著,靠窗地方站著個人,正靜靜聽著雨聲。

  聽見動靜,他抬眼。

  陸曈猛地僵住。

  涼冷秋夜,殘燈雨聲。陸曈站在窗外,傘上細雨如注,他站在窗裡,眉目如畫,如煙似夢,令人倏然想起一句舊詞。

  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她怔忪著,對方卻輕輕笑了起來。

  裴雲暎望著她,緋色衣袍鮮亮耀眼。雨夜裡,微暖燈色落在他身上,豔質更勝瓊英。

  那雙漆黑眼眸凝著她,唇間笑意明亮。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7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5章 無心

  雨下個不停。

  許久,陸曈望著他,澀然開口:「你怎麼沒走?」

  她讓銀箏對青楓說得很清楚,今日不會去了。

  青楓的馬車早已離開,並未重返,想來應該已將話帶到。

  他已經離開了,她想,她知道這個事實,所以才會這樣放心的前來。

  但他為何還在這裡?

  還在這裡,一個人獨自等待?

  「你不想見我,我也不好直接去見你惹你生氣。」

  「但我又想,萬一你中途改變主意,突然想見了,我就在這裡多等一刻」

  他笑了一下,「幸好我有先見之明。」

  陸曈不語。

  這豈止是「多等一刻」,時日已過去得夠久,再晚一刻,他生辰也該過去了。

  「愣著做什麼,」裴雲暎出門,將窗外的陸曈拉進了屋裡。

  茶齋已沒有別的人,每間雅座都已熄燈,唯有這一處燈火仍亮,一大桌菜餚擺在桌上。

  陸曈垂眸看過去。

  飯菜已經涼了。

  「這裡並非食館酒樓,是我娘在世時愛來的茶室。」

  他接過陸曈手中紙傘放在門口,走到桌前:「茶室主人脾氣古怪,做生意只到酉時。一過酉時,關門歸家,我費了好大力氣,才答應今夜為我多留一刻。」

  「不過雨太大,剛才人也走了,飯菜涼了不能吃,」他指尖拂過桌上一隻小小酒壺,「酒還溫著,能喝。」

  酒壺被裴雲暎提起,倒進白瓷酒盅裡,清亮如鏡。

  「酒為歡伯,除憂來樂。」他遞一盅給陸曈:「歡伯酒除憂。」

  陸曈接過酒盅。

  裴雲暎望著她,淡淡笑了一笑:「我娘生前喜歡此處,說這裡的楓葉很好看,不過我一次也不曾來過。」

  他看向窗外,遠山細雨瀝瀝。

  還不到楓葉紅的時節。

  他看了一會兒,回神問她:「你怎麼不坐?」

  陸曈站著沒動,握著酒盅的手漸漸收緊,須臾,開口道:「今日是你生辰。」

  「是啊。」裴雲暎唇角一彎,朝她攤開一隻手,「送我的彩絛呢?」

  陸曈不語。

  去年他生辰時,裴雲姝生產,她為裴雲姝解毒,裴雲暎也並無心思相慶。不過,雖未相慶,但陰差陽錯的也算一起度過。

  今年又在一起了。

  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年。

  她伸手,把酒盅擱在桌上。

  「我今日很忙,」陸曈慢慢地說道:「之後也會很忙。殿帥邀我深夜至此,只是為了這些不重要之事,未免太過無聊。」

  裴雲暎一頓。

  陸曈看著他,「這種無聊的事,殿帥找別人就行,日後請別叫上我了。」

  她低頭,就要出去,身後突然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陸曈。」

  她腳步一頓。

  「你曾問過我,當日殿帥府門口,你借我拒絕董麟,抱我演戲之時,我為何不推開你。」

  陸曈背對著他,聽見自己的艱澀的聲音:「為何?」

  「沒有理由。」

  他淡道:「就是不想推開而已。」

  雨聲潺潺,屋中燈火忽明忽暗。

  陸曈心尖顫抖一下。

  「你為何不問問我,生辰願望是什麼?」

  陸曈沒說話。

  裴雲暎走到她面前。

  煙雨穿過珠簾,吹動桌上昏蒙燭火,他英氣眉宇間浸過暖色,定定地、平靜地望著她。

  「我的生辰願望是……」

  「……願我鍾情之人,也鍾情於我。」

  像有人在平靜湖面上扔下一塊巨石,激起洶湧水花,然而只在片刻,水花漸漸轉為苦澀,濃重的悲哀席捲在她心頭。

  她抬眸,牢牢將心底漣漪封存在角落,神色一片冷漠。

  「殿帥不會告訴我,鍾情之人是我?」

  他濃眉微擰:「為何不可能?」頓了頓,又道:「七夕乞巧樓上,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

  陸曈輕笑起來。

  她笑得諷刺:「一個男人,幫過別人幾次就是鍾情了嗎?殿帥,我沒那麼自作多情。」

  「我不會將此事當真,你也不必當真,今日之事,你我就當沒有發生過。」

  言罷,起身要走。

  裴雲暎一把按住門,擋在她面前。

  他高大身影籠著她的影子,第一次強勢地將她挽留在原地。眸色銳利咄咄逼人,似笑非笑地、不甘罷休地盯著她。

  他道:「怎麼回事,你殺人時膽大包天。怎麼我向你表明心跡,你反倒膽小起來。是不是因為……」

  「……你問心有愧,心中也有一點喜歡我?」

  陸曈一僵。

  裴雲暎緊緊盯著她,那雙漆黑的、明亮的眸子在燈火下燦爛耀眼,不肯放過她任何一個眼神。

  像在一個很冷的漆黑雨夜,有人點著一盞燈出現,他拉住你的手,替你披上乾燥溫暖的外袍,然後塞給你一杯溫熱蜜水。

  看似冷漠的人,卻總能溫暖更孤獨的人。

  她喜歡這溫暖,貪戀這溫暖,卻不能放縱自己靠近這溫暖,要克制,要遠離。

  即便她無法否認。

  指尖越嵌越深,她卻抬起頭,看著對方漠然開口:「我不喜歡你。」

  一句話,擲地有聲。

  裴雲暎一怔。

  他神色沉寂下來,盯著她道:「我不信。」

  陸曈默然。

  「我不是傻子,你用這種理由敷衍我,太蹩腳。」

  他欺身逼近,低頭盯著她的眼睛,「有時候,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動心。」

  陸曈心頭微動。

  他是天之驕子,家世相貌都好,在人群簇擁中長大,她從第一次見到裴雲暎就已明白,禮貌與溫和是對方禮儀與教養,他骨子裡驕傲不肯低頭,已屢屢為她破例。

  自己那些佯作的平靜,騙不過這人。

  人總是無法違背自己的心。

  但她卻無法容忍自己在這些誘人的「破例」中沉淪。

  就算她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最怕虧欠人情的人,對所有人人情計較得清晰分明,但偏偏對他什麼也沒付出過。

  欺騙、針鋒、心安理得享受對方某個瞬間的溫暖,又把他毫不留情地推開。

  她本就是這樣自私的人。

  自私,且冷漠。

  「裴大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陸曈冷冷開口。

  「就因為裴大人年少有為、丰姿奪人,全天下人就該喜歡你?」

  「就因為你高貴英俊,家世不凡,所以人人都會愛你?」

  陸曈哂笑:「我不是太師府千金,裴大人別太高看了自己,也別太低看別人。」

  燈火靜靜燃燒,一陣冷風從窗外吹來,一絲拂到人臉上,帶出一絲寒涼。

  年輕人面上笑意漸漸淡去,定定盯著她。

  「既然如此,當初金顯榮背後長舌議論我娘時,你為何替我出氣?」

  「只是尋常施針,殿帥不必想得太多。」

  「樞密院嚴胥語出威脅時,你又為何搬出律法出頭?」

  「我怕殿帥連累於我。」

  「乞巧樓上蘭夜鬥巧,你我曾一同贏過一把梳篦。」

  陸曈:「那梳篦我已經扔了。」

  他神色顫動一下。

  「陸曈,」裴雲暎逼近一步,不肯放過她般,慢慢地開口:「從頭至尾,你真的坦坦蕩蕩,對我沒有半點私心嗎?」

  陸曈握緊拳。

  青年站在燈下,昏黃照亮他年輕而乾淨的臉,那雙漆黑燦然的眼睛微光瀲灩,幽如深潭。

  恍然間,她宛如瞧見落梅峰梅花開的粲然嫣紅,烏雲在草地痛苦打滾,芸娘捧著藥碗從草屋出來,對她「噓」了一聲。

  「小十七。」

  婦人彎了彎眸,認真對她叮囑:「一定要藏好自己喜歡的東西哦。否則,就會和它一樣。」

  就會和它一樣。

  眼眶有點熱,但陸曈只是抬起頭,平靜看著眼前人,道:「沒有。」

  沒有。

  燈色似乎凝固一刻,雨夜的寒氣終於在這一刻鋪面而來,滴滴秋雨如淚,順著屋簷低落成行。

  陸曈拿起傘,推開他出門,錯身而過的瞬間,裴雲暎試圖拉住她,女子冰涼袖角從他手中滑過,如一縷難以抓住的清風,悄無聲息溜過去了。

  他怔然一瞬,片刻後回過神來,幾步追上,「我送你。」

  陸曈撐傘往前走:「不必。」

  「陸曈。」他道。

  陸曈止步,他沒再上前。

  雨水從蒼穹中不絕落下,那道緋色身影在黑夜裡不復往日鮮亮灼然,變得黯然,變得狼狽。

  漫天細雨裡,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咫尺之距,不可近前。

  須臾,他垂下眼簾:「我讓人送你。」

  陸曈沒再說什麼。

  青楓很快駕馬車過來,意識到二人氣氛不同尋常,不敢說話,陸曈逕自上了馬車,落下車簾,沒再回頭看一眼。

  馬車漸漸駛遠了。

  四周全然暗下來。

  裴雲暎回到了茶齋。

  飯菜已經涼了,空了的酒盅傾倒於桌上,提示著這個生辰過得實在糟糕。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默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隻青碧如翠的手鐲。

  那隻沒來得及送出去的,裴雲姝給他的手鐲,願他送給傾心之人。

  他低頭看了很久。

  許久,裴雲暎伸手,提過桌上酒壺。

  銀酒壺入手冰涼,「歡伯」酒漿清亮如眼淚,入口瞬間,他微微一怔。

  是涼的。

  那溫熱的、柔和的,能在雨夜裡暖人胸腹的清酒,不知何時,已經冰涼。

  ……

  馬車在西街醫館前停了下來。

  醫館門開了條縫,銀箏提著燈在門口等她。

  陸曈進了裡舖,馬車又消失在雨幕裡,銀箏關上醫館大門,接過陸曈手中紙傘放在牆角,道:「姑娘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白日裡,青楓的馬車在門外等候時,陸曈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後來夜深了,銀箏問過幾次,陸曈讓她告訴青楓今夜不會去丹楓臺了。

  就在銀箏也認為陸曈不會再離開醫館,今日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過去時,陸曈忽又走出屋門。

  深夜裡,她不顧麻煩,僱了輛馬車,去往丹楓臺。

  銀箏想要跟著一道,被陸曈斷然拒絕。

  拗不過她,銀箏只好在醫館等。但未料到不到一個時辰,陸曈就會歸來。

  手中握著的油燈照亮裡舖,銀箏覷著陸曈的臉:「姑娘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又握了握她的手,倏然一怔:「手也好涼,發生什麼事了?」

  陸曈蒼白著一張臉,掀開氈簾走進院子。

  「沒什麼,我只是累了。」

  「可是……」

  銀箏不安望著她,跟在陸曈身後,陸曈進屋後將門掩上,窗戶上即刻映出人影,伴隨院中瀝瀝水聲。

  「你回屋吧,我想先歇下了。」

  陸曈語氣平靜。

  銀箏在陸曈屋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屋中燈火熄滅,再也聽不到動靜,屋中人像是已上榻休息後才嘆息一聲,端著燈離開了。

  陸曈坐在桌前。

  屋裡一片漆黑,小院簷下掛著的燈籠在雨夜裡只餘一點微弱的光,她木然坐著,如同一尊人偶,明明今日出門她帶了油紙傘,坐於馬車中也不曾受到半絲風雨侵寒,但在這一刻,竟也覺出刺骨冷意。

  窗外雨聲不絕,誰的聲音似也沾雨夜寒氣,在她耳邊一遍遍迴響。

  「從頭至尾,你真的坦坦蕩蕩,對我沒有半點私心嗎?」

  坦蕩嗎?

  沒有半點私心嗎?

  從心底漸有一點鑽心的痛楚傳來,沉鈍而緩慢,她以為這麼久了,失去一切的她連同自己的心也一併失去,已不會再感覺出疼痛,卻在這一刻明白。

  原來還是會痛的。

  也許那不是痛。

  是有什麼珍貴的、喜歡的東西將要被剝離的眷戀不捨。

  她明白那是什麼。

  曾真心的喜歡過一個人,也被人真摯的喜歡過。有點遺憾,有點不捨,捨不得放棄這點溫暖,這平淡生活裡,曾真實過一瞬的悸動。

  一陣難忍的疼痛從胸腔處傳來,陸曈分不清這是來自於心臟還是別處,只忍不住伸手按住心口,在痙攣中彎下腰去,衣袖摩挲間,桌案上卷冊被拂落在地,從兩頰滾落的汗珠一滴一滴打溼地上書頁。

  她想起白日裡銀箏瞧見話本時的驚訝。

  「咦,」銀箏驚訝,「這是我先前在書齋買來的話本,怎麼在姑娘這裡?」

  陸曈答:「隨意看看。」

  「噢,」銀箏點頭,「這冊我還未來得及看,寫的是什麼?」

  「寫著,一個身患絕症的女子與人相戀的故事。」

  銀箏一怔:「啊?最後那女子治好了絕症?」

  「沒有。」

  陸曈眸色一片淡漠,「她死了,戀人痛不欲生,不久就跟著殉情,合葬一處。」

  銀箏不由唏噓:「這話本聽著真叫人傷心,寫話本的人也是,既要寫一樁美滿姻緣,何必寫些生離死別?以一個將死之人做主角,未免讓看客心痛。」

  「不是好結局。」

  陸曈垂下眸,直到銀箏離開後,才輕輕「嗯」了一聲。

  的確不是好結局。

  就如她自己。

  註定不好的結局,何必開始,不如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

  女子蜷縮成一團,彷彿胎兒蜷縮於母體,拚命在寒雨夜汲取一點溫暖。

  地上,那冊被汗珠洇溼的話本旁,一隻紅色彩絛鮮亮耀眼、形狀精緻。

  早已編織完整。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8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6章 傷情人

  接連幾場秋雨,一至九月,盛京過了寒露。

  萬恩寺楓葉紅了大片,丹楓臺處,遊人不絕,從此處觀景,恰可見大片紅楓似血。

  太師府的菊花一夜間全開了。

  下人挑選新鮮菊花用來釀酒制茶,做菊花糕,清香撲鼻。

  陸曈走到戚玉臺屋裡時,戚玉臺剛砸掉一壺菊花香茶。

  金黃菊瓣被沸湯煮過,拂落在地時,便不似傲立枝頭般美麗,如團碾碎骯髒穢物,黏黏噠噠跗在織毯上。

  陸曈抬腳,從一地殘藉中邁過。

  戚玉臺正滿面怒容,一見她,臉色登時現出一抹狂喜,三兩步上前:「你來了!東西呢?」

  陸曈轉身放下醫箱,低頭拿出裝著金針的絨布,不疾不徐開口:「戚公子,你再沉不住氣,當心被戚大人覺出端倪,那時,可就真一點餘地也沒有了。」

  言罷,輕飄飄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婢女和護衛。

  戚玉臺語塞。

  自打他病好後,屋中這幾雙眼睛不曾停過一刻,縱然戚玉臺抗議多次,仍然無果。

  他心知肚明,父親不信陸曈,所以派人監視。

  但這兩雙眼睛不僅盯著陸曈,也盯著他自己。

  令人心生煩悶。

  戚玉臺忍耐片刻,直等陸曈隨他進了裡屋施行針刺,才低聲詢問:「東西呢?」

  陸曈:「沒有。」

  「沒有?」戚玉臺臉色大變,一把揪住她衣領:「怎麼沒有?」

  整整五日了,陸曈沒再給他帶藥散。

  戚玉臺快瘋了。

  藥散雖不像寒食散那般藥效猛烈,他一開始也覺寡淡許多,直到五日不曾服食,蟲子啃噬的滋味愈來愈烈,才驚覺,藥散畢竟是藥散,縱然瞧上去勁頭不大,但也會上癮。

  他再度犯了癮。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戚玉臺咬牙,「你想用這東西吊著我,也要看有沒有這個命!」

  陸曈並不在意他威脅,只淡淡開口:「戚公子,明日就是祭典大禮,戚大人對此次祭典十分看重。不可出半分差錯。」

  「我每日進府前,皆要由貴府婢女搜身,若被察覺,對你我二人都沒好處。」

  戚玉臺臉色陰鷙。

  陸曈說得沒錯。

  不僅是被搜身,這幾日,除陸曈外,父親從府外請來的其他醫官也會每日上門為他行脈,怕的就是他在祭典中途出什麼意外。

  畢竟整個祭典期間,百官盡至,與胭脂胡同不同,若在祭典上發病,流言再無可能平息。

  即便戚玉臺一遍遍對父親解釋,他並沒有病,但父親不信。

  對戚清來說,太師府的臉面更重要——

  「少拿這些藉口誆我!」心中躁狂無處發洩,他便將怒氣全發洩在眼前之人身上。

  戚玉臺一伸手,陸曈被他推得往後一撞,脊骨碰上身後牆壁,頓時蹙眉。

  這難受勁反而取悅戚玉臺。

  他冷笑:「你不是挺聰明嗎?想辦法騙過搜身對你有何難,你根本就是不想!」

  屋中靜默一刻。

  過了一會兒,陸曈道:「府上搜查嚴苛,門口又有人盯得緊,下官不敢冒險。」

  戚玉臺冷哼一聲,正欲威脅,又聽得眼前女子話鋒一轉,「不過,下官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戚公子如今疾症未消,戚大人愛子之心正濃,因此平日只讓公子在府中調養,公子不得離府。但天章臺祭典,公子可尋到空隙。」

  戚玉臺匪夷所思,「你讓我在祭典上服食?」

  「祭典是皇家大事,一旦被發現是重罪。你想害死我?其心可誅!」

  他看向陸曈,眼神霎時充滿懷疑。

  「非也。」

  「那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陸曈道:「宮中祭典大禮,祭典之前,白日有水殿爭標,諸君百戲。祭典過後,儺儀完畢,聽說陛下登樓臺,百官共閱煙火,大儺儀前,可得空隙時機。」

  大儺儀原本是春日吉慶,每至年末,皇城親事班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後梁明帝登基,原本已將儺儀取消,但今年蘇南蝗災,為驅瘟避疫,索性將大儺儀與天章臺祭典並在一處,不比從前隆重。

  戚玉臺打量一眼陸曈:「你還知道大儺儀?」

  陸曈:「祭典那日,下官要隨醫官院一同前往席上。」

  崔岷已出事,醫官院群龍無首,如今由醫正常進代為處理一些事宜。崔岷竊人藥方一事板上釘釘,自然而然的,陸曈當初停職三月的罪名也順勢解除。

  自然,也有太師府在其中推波助瀾。

  「你真沒動歪心思?」戚玉臺仍有些懷疑。

  「戚公子若能忍到祭典後幾日,那是再好不過。下官也不必冒此風險。」

  「為何還要等祭典後?」

  「戚大人當初告知下官,務必在祭典前維持戚公子康健。戚公子如今病已痊癒,待祭典一過,下官回到醫官院,也不便日日登門為戚公子行診,太過反常也會使戚大人懷疑。」

  戚玉臺臉色一沉。

  他病好了,陸曈的確不必日日登門。

  但他的藥癮卻離不得陸曈一日。

  父親監視他越發過分,他出不去,藥散也進不來。僅僅五日便已難以忍受,更何況祭典之後往來不定。

  「罷了,就信你一回。」

  對藥散的渴望最終還是戰勝心中僅存的理智,他逼近陸曈,威脅開口:「你要是敢耍花樣……」

  「下官不敢。」

  戚玉臺盯著她半晌,見她神色坦蕩,遂才輕哼一聲坐了下來。

  陸曈取針為他針刺。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戚玉臺閉著眼睛,突然哼笑一聲。

  「只要我納你進門,你我自然能日日相見。」

  他惡意調笑:「比起給金顯榮做妾,能做太師府的侍妾要好得多。是不是?」

  陸曈不語。

  戚玉臺有些無趣,不過,一想到明日傍晚,儺儀前,或能服食一點藥散一解狂癮,不由心中期待起來。

  唯願,快些到明日。

  ……

  白日過得很快,夜裡天色暗下來。

  秋日的夜已有了寒意,殿帥府中燈火通明。

  諸班今日回去得早,明日一早宮中祭典,晌午時殿帥府中就沒人。裴雲暎進屋時,段小宴正打算回去,剛想叫他,一旁又瞥見蕭逐風正對自己使眼色,於是到嘴的話嚥了回去,安安靜靜地出了門。

  裴雲暎近來很忙。

  不輪值時,時常在演武場一待就是一整日。旁人都說他是對祭典大禮盡心盡力,殿帥府知情人卻明白,這分明是傷了情借差事麻痺自己。

  傷情哎!

  縱然他每日看上去若無其事,該做的事一樣沒落下,但自打生辰夜過後,某些時候還是會讓人窺出一絲端倪。

  譬如他不再如從前那般愛笑,有時看起來還怪冷酷的。

  院子裡只有遠處街邊一點零星燈色餘暉,梔子已經睡下。蕭逐風收拾好桌案雜物,打算離開。

  裴雲暎叫住他:「蕭二。」

  「有事?」

  「陪我喝一杯。」他道。

  銅燈裡加了燈油,方才微弱燈火又重新明亮起來。

  梔子被院中動靜吵醒,探首朝外嗅嗅,又縮了回去。

  正是秋日,紫籐花被連日秋雨打落一空,花架下青燈如鬥,石桌前坐著兩個人。

  兩個大男人相對而坐未免沉默,蕭逐風拿起桌上酒盅喝了一口,隨即皺眉:「茶?」

  「不然?」

  裴雲暎給自己倒了一杯,語氣理所當然,「明日祭典,你還敢喝酒?」

  蕭逐風一噎,復又盯著酒盅裡的茶:「怎麼又苦了?」

  先前裴雲暎腦子發病,把殿帥府的茶水全換成各種飲子熟水,甜得人喉嚨發齁。眼前這壺茶水竟是苦的。

  蕭逐風許久沒在殿帥府喝到苦茶了。

  「不好嗎?」裴雲暎端起酒盅,「人生本來就是苦的。」

  蕭逐風:「……」

  他悠悠開口:「不就是被心上人拒絕,何必苦大仇深?大丈夫何患無妻,天涯何處無芳草。」

  裴雲暎看他一眼:「說得很好,如果你能不這麼幸災樂禍就更好了。」

  院中風聲颯颯。

  過了一會兒,蕭逐風問:「你之前不是說,要徐徐圖之,怎麼突然訴情?」

  「沒忍住。」

  蕭逐風又問:「她為何拒絕你?」

  「不知道。」

  「是不是因為紀珣?」

  「也許。」

  裴雲暎喝了口茶,低頭看著酒盅,酒盅裡倒映著頭頂花架。

  花架不如夏日時繁茂了,沒有花,枝葉伶仃,看起來有點悽涼。

  「其實之前,我就並無把握她會選我。」

  他自嘲一笑:「畢竟紀珣是君子,而我是個混蛋。」

  「如果陸家沒出那些事,如今和她匹配之人,應該就是紀珣這樣的人。」

  這話很是悵然。

  「醒醒,」蕭逐風漠然道:「你何時變得這麼慫了?」

  裴雲暎笑笑,並不說話。

  蕭逐風看著他:「你之前不是說,就算她真喜歡紀珣,你也會拆散他們。這就讓給那傢伙了?」

  裴雲暎嗤道:「什麼叫讓?她又不是物件。」

  蕭逐風看不慣他這模樣,諷刺:「那你要怎麼辦?在這裡喝悶酒,等他們二人喜結連理後你再趁虛而入?連名分也不要了?」

  「你是這樣甘願退到背後的人嗎?」

  裴雲暎沒說話。

  夜風吹過,高梧策策。

  裴雲暎開口:「蕭二,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匹馬?」

  蕭逐風一怔。

  裴雲暎曾有過一匹紅馬駒。

  由他外祖父親自挑選給他的生辰禮物,活潑俊美,後來卻因誤食毒草死去了。

  「我很喜歡那匹馬駒。」

  「因為太喜歡,難免炫耀,引得家中兄弟為馬駒大打出手。它死的時候我很傷心。」

  他平靜道:「後來我發現,馬駒不是因為誤食毒草而死的,是我父親親自下令毒殺。」

  蕭逐風一頓。

  他是第一次聽到裴雲暎說起此事真相,問:「為何?」

  裴雲暎笑了一笑,那笑容比秋夜更冷。

  「因為他認為,此物有損兄弟情義,不如從源頭斷絕。」

  裴雲暎開口:「我不想她變成那匹馬。」

  蕭逐風沉默。

  若在半年前,蕭逐風絕不相信會看到裴雲暎這樣一面。

  養尊處優的世子也會為一個人從白日等到黑夜毫無怨言,又在被拒絕後卑微至此。

  「陸醫官這個人看起來像是斷情絕愛隨時會出家,很難想像她愛上你。」蕭逐風寬慰好友,「其實你未必愛她至深,是因為你在她身上花了太多心思,所以放不下。」

  「你好像忘了,一開始,你是去抓她歸案的。」

  裴雲暎苦笑一聲。

  一開始他是想抓她馬腳,到最後,反而是他被套得牢牢實實。

  他一向瀟灑,拿得起放得下,偏偏對陸曈總是擔心,總是放不下。

  蕭逐風仰頭飲盡杯中茶水,嘆息一聲。

  「是不是殿帥府風水不好,亦或是你我八字有問題,也不只八字,」他沉吟,「加上老師,你我三人,情緣坎坷,怎麼都是愛而不得。」

  裴雲暎無言。

  這話說的極是,不過何瞎子的桃花符也並未起到什麼好用處,甚至更糟。

  「實在放不下,你就與她做朋友,」蕭逐風倒茶舉杯,「說不定有朝一日,她又變心了。」

  裴雲暎:「……」

  「我喜歡她,怎麼做朋友?」裴雲暎嗤道:「以為誰都像你,忍到天荒地老。」

  蕭逐風「哦」了一聲,「那你就別忍,明日祭典,一把火毀了紀珣的臉,沒了臉,看他拿什麼蠱惑你的陸醫官。」

  裴雲暎驚訝:「你好惡毒。」

  「你敢說沒有一絲絲心動?」

  裴雲暎:「……」

  蕭逐風鄙夷:「虛偽。」

  桌上一壺苦茶見了底,遠處燈火又熄了幾盞。

  「算了,有什麼事等明日祭典後再說。」裴雲暎擱下酒盅,起身道:「時候不早,你也回去吧。」

  蕭逐風不滿:「我安慰你半夜,你不知道說個『謝』字?」

  青年後退幾步,看著眼前人,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安慰得很好,下次別安慰了,謝謝。」

  ……

  夜裡起了霧。

  白濁霧氣似張大網,慢慢從地底,從遠處升起來,悄無聲息漫入屋中,把寂寞秋夜滲出一種溼冷的幽昧。

  太師府裡,忽有女子哭聲傳來。

  戚清自睡夢中驚醒,聽聞動靜,披衣從榻上坐起身來。

  他年紀大了,一向淺眠,一至夜裡,府中需絕對安靜,落針可聞,一向尋不到半絲聲響,第一次在深夜被驚醒。

  聲音是從裡屋傳來的。

  越近,越發顯得歇斯底里,戚清推門走了進去,瞧見床榻之上躺著個人,四面都是接生婆子,一股濃重血腥氣伴隨藥香撲面而來,一片忙亂。

  床上人聽見動靜,倏然轉頭,見了他,紅了的眼眶裡陡然發出些生機,喊他:「老爺——」

  叫聲令戚清猛地回神。

  淑惠!

  他快步上前,握住榻上女子的手,那張嬌美的、無限令人愛憐的臉不復往日美貌,顯得面黃肌瘦。

  「老爺——」

  她又悽厲叫了一聲。

  這叫聲令戚清心中發緊。

  「我在。」他聞聲道。

  淑惠——他的第二任妻子,氣喘籲籲地看著他:「我、我怕是不行了,若我活不過今夜,你要將、要將玉臺好好養大。」

  「不會的。」他溫聲安慰,替妻子拭去額上汗珠,「孩子很快就會生下來,你母女二人都會平安。」

  話一出口,戚清自己也愣了一下。

  孩子還未出生,他怎麼知道這是個女兒?

  「我不信,你發誓。」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像個鬼影不肯罷休,「你發誓,你會照顧好玉臺,他是你兒子,你要對他好!」

  心中莫名有些煩亂,戚清耐著性子道:「我發誓。」

  婦人多慮,戚清不耐,玉臺是他唯一兒子,太師府榮光將來繫於玉臺一人,他會如耐心澆灌幼苗般將他好好撫養長大,要他戚家的兒子,成為盛京人人羨慕的兒郎。

  她又在操心什麼?

  正想著,耳邊傳來女子幽幽的聲音。

  「真的嗎?你真的會照顧好他,哪怕他只是一個瘋子?」

  瘋子?

  戚清驀地低頭,不由毛骨悚然。

  那張美麗的臉不知何時已貼至他跟前,原本清亮柔美的雙眸佈滿血絲,神經兮兮的模樣,分明是發病時的樣子。

  發病?

  她怎麼會發病?

  耳邊傳來人聲輕喚,戚清猝然睜眼,從夢中驚醒。

  管家站在眼前,憂心忡忡喚他。

  戚清按住胸腔,那裡,一顆心跳得飛快,他整個人宛如從水裡剛撈出來一般,渾身上下都溼透了。

  「老爺可是身子不適?」管家問,「老奴即刻請醫官過來。」

  「不必。」

  戚清抬手制止,心中驚悸仍揮之不去,片刻後道:「我夢見淑惠了。」

  「夫人?」

  戚清沒有說話。

  他第一任夫人是家中為自己所選,並無情感,又多年未出。夫人故去後,很快就娶了續絃。

  誠然,是因為當時對方的身份與他成為姻親對他頗有好處,但除此之外,他也是真心愛憐這位年輕的妻子。

  淑惠活潑貌美,善解人意,偶爾有些無傷大雅的嬌嗔,他也一併包容。戚清曾感謝過上蒼,曾讓他遇到這麼一樁好姻緣,直到後來知道真相。

  原來她是個瘋子。

  原來,這根本不是什麼天定的姻緣。

  仲家知曉一切卻將女兒嫁給他,甚至後來生下帶病的玉臺。他忍耐一切,直到權傾朝野,終使仲家得到懲罰。

  報應。

  淑惠死了,臨死前央他照顧好玉臺。因她這句話,他一時心軟,不知是福是禍。

  偏偏今夜入夢。

  「老爺?」身側傳來人喚聲。

  戚清回神:「你去看一眼少爺。」

  「是。」

  夜色蒼涼,戚清抬眸,彷彿又看見淑惠死前那一刻,披頭散髮地望著他,笑容悽豔。

  戚清驟然合眼,握緊手中佛珠。

  傳言大儺儀前,鬼神四竄,需做法驅邪。

  淑惠已經死了。

  是夢。

  只是夢而已。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9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7章 野花豔目

  一夜無眠。

  第二日一早,雄雞剛叫時,醫官院就熱鬧起來。

  常進天不亮穿衣起了床,早早地去廚房熬了大鍋草藥水,都是些扶正祛邪的桃葉、大風根一類,熬煮得泛出苦香時,才叫宿院裡起床的醫官們自己端著銀盆來盛——祭典當日清晨,以草湯浴手一向是習俗。

  陸曈去取藥湯時,替林丹青也打了一盆。

  待回了屋,才把裝藥湯的銅盆放到桌上,屏風後便轉出個人來。

  林丹青一身淡藍袍裙,長髮以同色髮帶高束,腰間一根黝黑腰帶勒得很緊,袍角散下來,行走間露出黑靴,醫官袍儒雅內秀,被她一穿倒如丹青寫意風流。

  她伸手,在陸曈面前轉了個圈兒,問:「怎麼樣?」

  陸曈:「很漂亮。」

  她便得意起來:「那是自然,你也不賴。」

  今日是天章臺祭典,昨夜陸曈就回了醫官院,好清晨與醫官院眾人一道出發。

  天章臺祭典隆重熱鬧,將要忙碌整整一日,白日長樂池邊紅舟爭標,陛下登樓觀水戲,賜宴群臣,祭典過後,夜裡還有儺儀。醫官院中除入內御醫,大部分醫官、尤其是新進醫官難得瞻仰聖顏,早早就開始激動起來。

  剛走到門口,就見常進帶著一群醫官在外等著,見了陸曈二人,常進催促道:「就等你倆了,快些上車吧。」

  一行人匆匆上了馬車,陸曈並林丹青,還有幾個醫官坐在一起。清晨起來遲了些,林丹青就在馬車上剝了幾個青殼雞蛋,好先提前墊些肚子。

  陸曈見她似乎是真餓了,就把自己的雞蛋也給她。

  林丹青反塞給她一個:「陸妹妹,你也吃點,祭典要忙整整一日,席上人多,有時為做樣子,反吃得不盡心。你第一次參加祭典不知道,我從前和我爹來過一次,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

  相鄰醫官笑說:「林醫官又嚇唬陸醫官,宮裡還能虧你點吃食?」

  林丹青轉頭:「虧是不虧,但總不如自家屋裡自在。」

  見陸曈不語,她又寬慰:「不過,吃得是少些,但玩樂不錯。長樂池水殿裡,能看各種水戲,水傀儡、水鞦韆……還有儺儀,那可不是外頭能瞧見的!」

  這樣閒話說著,路也不覺遠,搖搖晃晃的,不多時目的地就到了。

  馬車停了下來,陸曈一行人下了馬車,就見長門遊廊外,陸陸續續已停著不少馬車。

  常進清點過一行人名目後,就帶著眾人往裡走。

  其實按理說,陸曈先前被停職,縱然崔岷出事,但她先前的事處理得也是模模糊糊。只是如今她給戚玉臺行診,醫官院又暫且由常進做主,常進想了一想,總歸這祭典也只是閒耍,詢問過紀珣後,便又將陸曈的名字給添上去了。

  待入了武場,陸曈抬眼一看,就見遼闊廣場之前,長池漫無邊際,上頭已搭建起水棚。有數十上百隻裝飾華麗的紅舟停靠在池水邊緣。

  而在水殿四周岸上,又有旗射儀衛一類,這就是後頭各司競馳的地方。

  演武場上設有長桌,上頭擺滿美酒菜餚,各司有各司的位置。醫官院的位置算偏僻,常進帶著眾人走到角落那處長桌坐下,方一落座,鄰座就傳來招呼聲。

  隔壁坐的是御藥院的人。

  御藥院與醫官院向來微妙,兩廂一照面,招呼打得分外客氣。接著大家又各自裝作無事發生,撇過頭自顧自的說話,不再客套。

  陸曈掃了一眼周圍,沒見著紀珣的影子。料想紀珣的位置不在這裡,以他之官職,或許更靠前些。

  桌上的瓷壺裡,還放了些菊花酒,菊花糕,重陽餅,都是重陽節食一類——重陽剛過。每壇菊花酒前的花瓶裡還插著小簇菊花,飛黃流丹,格外嬌豔。

  四周落座的群臣越來越多,長樂池上的紅舟上也漸漸有儀衛開始走動。不知過了多久,熱熱鬧鬧裡,有儀官高聲致語,聖上駕到——

  人群頓時安靜,諸臣俯身跪拜。

  陸曈也跟著跪拜,抬眸時,遠遠瞧見了被圍在大殿高處的梁明帝。

  這是陸曈第一次看清這位傳說中天子的聖顏。

  梁明帝看起來很年輕。

  四十出頭,一襲明黃繡彩雲金龍紋長袍,頭戴黃金冕冠,冕冠垂下的珠子遮住帝王神情,卻依舊不減帝王氣勢,只是臉色略顯蒼白,使得整個人瞧上去有幾分陰鬱。

  梁明帝抬手令眾人免禮,落座高臺。在他左右身側依次是太后、皇后,再往後是三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以及幾位公主。

  陸曈心念微動。

  太子元貞未在其列。

  她又看向梁明帝身後。

  皇室們高坐水殿之上的小樓上,此處可盡覽長樂池所有風光,亦是觀看水戲的絕佳位置。

  在梁明帝身後,還站著個年輕人。

  裴雲暎一身墨綠色暗花玄鷹紋案織錦公服,頭戴官帽,身姿利落得如他腰間那柄漂亮的銀焐刀,英氣勃勃,鋒利俊美,一眼望過去,實為出挑。

  只一瞬,陸曈就明白,裴雲暎是殿前司指揮使,凡有宴儀,自然該伴駕於梁明帝身側,隨護梁明帝安危。

  正想著,胳膊被輕輕捅了一下。

  陸曈回過頭,林丹青朝遠處長席努努嘴:「你看。」

  陸曈順著她目光看去,就見離高樓不遠,長殿靠裡處,端坐著一位年輕小姐,雖覆著面紗,仍不減雍容華貴,典雅芬芳,一瞧就身世不凡。

  陸曈微頓。

  戚華楹也來了。

  水殿長席上,戚華楹端坐在戚玉臺身側,衣裙上大朵大朵牡丹繁麗耀眼,將她襯得也如這席上最亮眼的一點姝色,惹得遠處男賓偷偷地往這頭看來。

  戚華楹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即便有面紗遮面,即便因戚清的關係,她的這處席間四周並無外人,只有戚玉臺陪著,她仍覺得不適,不願與這些魚龍混雜的人同處一地,那些傾慕的眼神並不會令她得意,只讓人徒增厭煩。

  女子抬眸,高樓之上的人卻自始至終未曾往這頭看上一眼。

  戚華楹眼裡暗暗劃過一絲失落。

  她已看到了裴雲暎。

  這位裴殿帥伴駕今上左右,從他那個角度,應當很容易看到自己。

  她今日特意盛裝打扮,挑選的裙子華麗又端莊典雅,入席落座時,精心算好每一寸,好叫坐下來時,樓上那人恰好可以瞧見她側影最美的一面。

  如今或許並非因情所至,只是一點不甘心。從來只有她瞧不上別人的份,何來別人先瞧不上自己。

  可惜的是,縱然席上所有男賓無不為她身姿所驚,然而當她抬袖舉盞時,藉著長袖往樓上偷偷瞧了一眼時,仍感深深失望。

  裴雲暎漠然站著,並不曾看過來。

  他根本不曾注意到她。

  一腔自尊心如被冷水兜頭澆下,面上從容也勉強三分。倒是身側戚玉臺不知她此刻沮喪,與旁人說話,今日似乎心情不錯。

  另一頭,林丹青正與陸曈咬耳朵。

  「你要當心點。」

  「那位戚大小姐從前都不來祭典大會,偏偏今日盛裝出席,方纔我留意,她往那樓上偷摸看了五六七眼。總不能是看皇上吧!那就很有意思了。」

  林丹青坐直身子感嘆:「情字害人。」

  她二人並頭低語,卻沒瞧見高樓上,青年迅速朝這頭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不多時,長樂池上那群簇擁著的紅舟開始喧鬧起來。身側有醫官興奮開口:「快看,水戲要開始了!」

  陸曈收回思緒,抬頭朝遠處望去。

  長樂池廣無邊際,最前方一張大船上,教坊樂官先上前致語。緊接著池中水棚處的鼓手開始擊鼓,激烈鼓聲中,數十隻小紅舟各自散開,整整齊齊列在長樂池畔。

  這些紅舟之上,每船上都站著十多二十位紅衣軍士,船頭插著一面大紅旗幟,身側又有數十虎頭船,船上人穿青色短衣,戴青色長巾,齊齊揮舞船槳。

  又有兩艘飛魚船,上頭以金漆描出彩畫,細緻精巧,船上一群穿戲裝的儀士,手中揮舞鑼鼓一類樂器。

  林丹青坐在身側為她解釋:「飛魚船上的是樂官,等會兒會做水傀儡之類的戲。虎頭船牽著紅舟,即刻開始『爭標』了。」

  「爭標」是水戲的重頭戲。

  那些青衣船手用力划槳,拖著載著紅衣軍士的紅舟往前。水池上鑼鼓齊鳴,數艘紅舟一齊往前,如數箭一齊奔向目的地。紅舟們互相交錯前半,猶如兩軍交戰。

  長樂池最中央,則有一名軍校手持長竿,上頭掛著只金色長箭,哪只紅舟先劃至目的地,得到那支金色長箭,以箭射中池畔那隻彩毬,則為「奪標」。

  那岸邊軍士一聲號令,頓時「數箭齊發」,水面上鑼鼓聲、叫好聲、百戲傳唱聲一時不絕於耳。長樂池上一片絢麗,鼓樂如金石,池水翻湧,似潛鱗躍海,魚龍相激。

  氣氛陡然熱烈。

  林丹青看得激動,恨不得挽起袖子自己親身上陣,尖叫聲震得陸曈也有些受不了。再看一邊的常進,亦是激動,舉著酒盞連聲高呼稱好,再不見平日斯文古板模樣。

  確實全情投入。

  長樂池紅舟競馳激烈,從樓上全然看下去,情勢越發鮮明。

  小樓上,梁明帝負手而立,站在小樓上望著樓下,似被激烈鼓聲感染,蒼白的臉上多了絲血色。

  太后笑道:「今年是比往年熱鬧些。」

  水殿爭標是先皇立下節目,年年神寶殿觀百戲皆要來這麼一遭。先皇性情豪邁爽朗,梁明帝卻是截然不同的溫吞沉寂,先皇過世後,年年祭典,沒了水殿上與君同樂的帝王,總覺少了幾分意思。至於今年,祭典儺儀並在一處,是也準備得更隆重了一些。

  長樂池中,臺下紅舟爭相競馳中,漸有兩隻紅舟漸漸超過一眾紅舟超然領先,二船互相膠著,眼見著離標船越來越近,其中一船上領頭軍士豁然起身,朝著標船旗桿上的金箭飛身掠去。

  另一船上領頭軍士見狀,不甘示弱,亦是飛身而起,落於標船之上,一把抓住前人大腿,將他從旗桿上生扯下來。

  二人頓時於標船上交手。

  「好!好!」

  圍觀的眾人看得更激動了。

  光看划船有什麼意思,就是要看樂子嘛,打起來的好,打起來!

  船上兩位軍士身手不分上下,一人剛要去拔箭,另一人便緊隨其上,紅舟搖搖晃晃,水花被這晃動激得翻飛,舟上兩邊軍士或搖旗吶喊,另有其他船隻進前阻攔,岸上眾人呼號喝彩,紅舟上的金箭自巋然不動。

  三皇子元堯便笑說:「都兩柱香過去了,兩位軍士還未分出勝負,未免有些拖延。」

  坐在皇帝身側的皇后聞言,眸色一動,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堯兒何必心急,兩軍交戰,未到最後勝負尚未可知,早早落定有什麼意思。笑到最後才是贏家。」

  如今朝中分兩派,太子與三皇子各有一批擁躉者,關係實在算不得親厚。

  而今太子被軟禁,陛下又將兵權分給三皇子母族陳家人,皇后心中很是著急。

  明爭暗鬥抬到明面上來,梁明帝面色就不虞。一邊的太后見狀,出聲打圓場:「雖說紅舟精彩,不過今年爭標軍士的確不如以往。」她看一眼站在梁明帝身側的青年,微笑著開口:「哀家瞧著,若換做是裴殿帥,一炷香以內,早已拿下金毬,結束爭標了。」

  樓中諸人聞說,便都朝梁明帝身後的青年望去。

  裴雲暎站著,聽見太后誇讚的話亦沒有其他舉動,只含笑頷首:「謝太后娘娘美譽。」

  他錦衣官帽,身姿筆挺英朗,人又生得丰神俊美,看似謙遜守禮,不動聲色間,卻將陛下身側的幾位皇子都給比了下去。

  皇后撫著指尖護甲,也跟著笑起來,道:「母后說的是。本宮還記得當年三月三點兵,折柳環插毬場,軍士馳馬射之,裴殿帥可是箭箭中毬,風頭無兩。」

  她這麼一提醒,眾人適才想起當年裴雲暎於毬場縱馬馳射的飛揚模樣。那時他還更年少些,如剛出鞘之寶刀,難掩耀眼光華。

  如今年歲越長,人是越發俊美,性子卻更沉穩一點,倒讓人有些懷念從前。

  梁明帝看了裴雲暎許久,不知想到什麼,忽而嘴角一扯,語氣有些古怪。

  「如此,裴愛卿也下場,教教那些軍士,究竟什麼是『爭標』吧。」

  樓上諸人皆是一頓。

  裴雲暎抬眸,梁明帝卻已收回目光,懨懨看向樓下水池上。

  他便拱手:「是。」

  陸曈正坐在水殿長席間,面無表情地聽著身側震耳欲聾的叫好聲,忽聽得前方傳來一陣驚呼,身側常進更是發出一聲高亢的尖叫,不由皺了皺眉,抬頭望去,陡然怔住。

  長樂池的水面上,忽然掠過一人,這人一身熟悉的墨綠暗花錦服,動作輕盈漂亮,如只舒展羽翅掠過水麵的青鳥,風過水搖間,只在水面留下一點蕩漾漣漪。

  周圍的歡呼聲陡然激動起來。

  「裴殿帥,裴殿帥也下場了!」

  陸曈凝眸看去。

  裴雲暎已摘下官帽,取了只墨繡抹額覆在額上。他動作極快,滿池紅舟於他腳下若平地,眾人只覺眼睛一花,那年輕人已至「爭標」舟船之上。

  他再上前,正在竹竿下打得不可開交的二人似也察覺危機靠近,立刻冰釋前嫌同仇敵愾,一左一右抄起岸上百戲長槍朝他衝來。

  「好!好!」

  周圍又是一陣拍掌叫好聲。

  這可比方才龍船上的水傀儡精彩多了。

  兩桿長槍一左一右自身側刺來,裴雲暎並不在意,他沒用刀,順手撿起百戲架上一隻紅纓長槍抵住,長槍槍頭若流星,紅綃燦若雲錦,飛馳間看得人眼花繚亂。

  席上眾人看得目不轉睛,一些儒雅大臣吼得臉紅脖子粗,戚華楹坐在滿殿喝彩中,忽覺自己的心也像那隻長槍上的紅纓,隨著持槍之人一上一下,俏麗飛紅。

  亦有人端著酒盞望著遠處紅舟上的青年,對著身側人恭維:「世子風姿絕世,有凌霄之姿,裴大人真是教子有方啊。」

  昭寧公裴棣低頭飲酒,神色平淡,並不回答。

  倏爾人群又是一陣驚呼,眾人抬頭望去,就見那兩位紅衣軍士已有些不敵,裴雲暎一槍過去,二人躲閃不及,「噗通」「噗通」兩聲接連落水,而那旗桿下的年輕人見狀一笑,長槍輕鬆一挑,掛在旗桿最上方的金箭應聲而落,連同一旁一把小巧金弓一同落入他懷中。

  此時四周紅舟團團將他圍攏,船上鑼鼓聲聲激烈,岸上眾人歡呼叫好,遠處岸邊一望青青,榴花爭豔,秀眉俊面的青年持箭彎弓,對準岸畔懸掛著的金毬遙遙而射——

  「砰——」

  金毬落彩,一擊正中。

  席上安靜一瞬,緊接著爆發出巨大的叫好喝彩聲。

  「好!漂亮!太精彩了!」

  常進激動的嗓子都變了調,林丹青也拍著桌子喝彩,長樂池岸上岸下,一片鑼鼓喧天。

  青年笑笑,抬手摘下額上墨黑繡金抹額,日光下熠熠生光的神氣模樣,只讓人想起一句詩來——

  長安年少羽林郎,騎射翩翩侍賢皇。

  十分的光映照人。

  俄頃,被裴雲暎長槍挑落的兩位軍士遊到紅舟前,溼漉漉地爬上船,皆是有些赧然。被寄予厚望爭標的軍士居然被指揮使三兩招就丟進了水裡,實在丟人。

  不過……

  殿帥的身手太好,也怪不得他們嘛!

  掛著標竿的紅舟漸漸回至水棚前,從水棚中走出個穿紅衣的樂官,手持一隻金盤,恭敬行至裴雲暎身前,矮聲笑道:「此乃簪花,請裴大人挑選。」

  梁朝祝壽、喜宴以及祭祀筵席上,常賜御花簪於羅帛帽上或胸前。今日這些御花是宮中賜下給水戲諸軍士以示榮賞。

  「爭標」得勝者,應當第一個挑選簪花。

  裴雲暎垂眸看去。

  那金盤上盛著各色纖妍花朵,按品級各色都有,什麼銀紅大羅花、雜色欒枝、銀紅大絹花……那上頭還有一朵紫紅絲羅做的叫牡丹,牡丹花瓣葳葳蕤蕤,若美人醉顏,國色天香。

  軍士笑說:「大人不妨挑選這朵牡丹?富貴雍容,奇豔傾城,是這盤簪花裡最漂亮的了!」

  水棚隔著水殿長席有些距離,眾人聽不大清他二人說得是什麼,但能瞧見他二人動作。

  戚華楹挨著水棚近些,因此,也瞧見了裴雲暎面前金盤上,盛著的那朵牡丹。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裙。

  豔朵煙重欲開難,紅蕊當心一抹檀。公子醉歸燈下間,美人朝插鏡中看……她特意穿了這條繡著華麗牡丹的長裙,只因唯有這樣端莊濃豔之色,方能襯得起自己。

  若裴雲暎拿走了那朵牡丹……

  水棚中,青年低頭看著面前一眾簪花,思忖片刻,向著金盤伸出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在紫紅牡丹羅花之上停留一瞬,然後收了回去。

  「大人?」

  裴雲暎退後一步,笑說:「今日不該我爭標,只是陛下興之所至,簪花還是留給紅舟軍士為好。」

  樂官愣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才道:「可是大人射中金毬,理應挑朵簪花。」

  青年揚眉,正要說什麼,目光忽然一頓。

  水棚挨著岸邊,其上有長棚,其下卻是茸茸草地。樂官的身後,一片煙綠中,有未被剪除乾淨的灌木,木叢中點綴了純白淡色小花,順著風苦苦搖曳。

  這些野花看上去極不起眼,一眼看過去很容易被忽略。又因風吹雨打,或是儀官刻意剪除,一些花枝被剪掉,碎落花朵落在地上,如層細碎的雪。

  裴雲暎看了許久,忽而越過樂官,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朵落下的白色小花。

  樂官一愣。

  水殿席中的戚華楹也瞪大眼睛。

  從他進入水棚後就冷眼瞧著的陸曈目光微微一動。

  「這朵怎麼樣?」他笑著問樂官。

  樂官顧不得他未從金盤挑簪花的意外之舉,只茫然提醒:「大人,這是朵槿花……」

  木槿低賤,朝開暮落,零落瞬息。富貴人家的花園中是瞧不上這種野花的,正因如此,長樂池邊的野木槿才會全部被剪除。

  未料到裴雲暎拾起一朵。

  青年指尖擒著那朵槿花,微微一轉,雪白花朵柔若嬋娟,在他手中嫋娜綻放著。

  「野花豔目,不必牡丹。」

  他笑著抬眸,目光若有若無掠過水殿席上眾人,最後重新落在指尖那朵槿花之上。

  「我就喜歡木槿。」他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0
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218章 飛鳥

  紅舟爭標,射中金毬,裴雲暎沒選金盤上一眾嫣然羅花,反而從水棚草地裡隨手撿了朵野花,這舉動令人意外。

  不過雖然意外,但也並非不合情理。

  畢竟今日紅舟爭標,他也不在競馳軍士之列。

  得了這朵野花,裴雲暎退回小樓之上,這場賽中的小風波很快就過去,金毬重新被掛上,其餘紅舟再度爭標。

  只是有了剛才珠玉在前,再看此刻這爭標,便覺少了幾分樂趣,不如先前令人沸騰。

  花船上樂官們水戲歌舞,熱熱鬧鬧的唱腔裡,陸曈低眉坐著,微微出了一會兒神。

  裴雲暎選了一朵木槿。

  那天夜裡,她以為自己和裴雲暎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陸曈抬手,指尖拂過發間,髮髻之中,斜插的木槿花簪冰涼。

  她收回手,神色重新變得冷靜。

  席中眾人熱聲沸騰,待水殿諸戲俱畢,方才長安池上的數十隻虎頭船、飛魚船盡數劃開,只留下幾艘最為華麗精緻的龍舟供諸臣閒樂。

  接著是諸軍獻呈百戲。

  數十人搖鼓,《驀山溪》琴曲裡,舞獅豹者入場,撲旗子、打筋鬥、列偃月陣,忽而一聲霹靂爆響,對陣軍士分開。

  席間爆發出一陣「好」!

  林丹青不住拍手:「太好看了!」

  長樂池邊眾人看得激動,陸曈坐於席間,也看得認真,隱隱中,忽覺似乎有一道視線落於自己身上,於是抬頭,正對上神寶樓上,青年看過來的目光。

  二人視線相撞,他微微一頓,極快撇過頭去,移開目光。

  對陣戲後,諸班直常入祇侯子弟獻呈馬騎,開道騎、仰手射,合手射,飛仙縛馬……令人眼花繚亂。

  再然後是妙法院女童獻藝、花裝男子獻毬打……

  眾人邊看邊喝彩,直到百戲呈訖,已是下午了。

  吉時到,祭典大禮快開始了。

  高樓之上,帝王早已微有疲色,見鼓樂軍士擊鼓,在儀衛伴駕下,來到天章臺。

  陸曈隨百官立於祭壇下首。

  《禮記。樂記》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

  先皇在世時,每隔三年一次親祀十分隆重,梁明帝繼位後,親祀改為五年一次。

  本來今年不到大禮年節,然而岐水兵亂,蘇南蝗災,百姓苦不堪言,御史紛紛上奏,梁明帝便特開祭壇,為天下祈福。

  法駕儀仗都已備好,大史局驗漏刻。百官皆著禮服,隨官品執笏,禁衛全裝,圍繞周圍。

  天子身穿冕服,頭戴冕冠,登上三層高祭臺。

  儀官奏樂,又有舞者擊銅鐃、響環,天子登壇,向四面揖拜、跪伏、獻酒。

  降神、皇帝升降、奠玉幣、奉俎、酌獻、飲福、亞獻、終獻、送神……

  壇上供品、幣帛自酉階灑下。

  所有祭祀之物送入燎爐,入爐焚之。樂罷,贊一拜,禮畢。

  從大禮開始到結束,整整三個時辰,結束時,天已全黑了。

  陸曈是第一次參加宮中大禮,尚未覺出什麼,身側年長些的醫官卻已忍不住面露難色,常進甚至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揉了揉膝蓋。

  再看百官,除了站在最前方的親王公侯一列,躲在後頭的群臣臉色都有些勉強。

  梁明帝亦如是。

  天子本來身體欠佳,撐著整三個時辰完成大禮已是不易,禮畢後,先去長樂池上龍船歇憩片刻,約莫亥時大儺儀開始,屆時皇城之中燃放煙火。

  大禮結束後到儺儀開始的這段時日,百官也可去長席暫時小憩。

  眾人便紛紛先回長樂池邊席宴。

  裴雲暎跟著梁明帝登上龍船,皇后、太后正於船中休憩,見他上船,交代下接下來儺儀之事,裴雲暎才退下。

  他先去禁衛那頭轉了一圈,回到長樂池畔,席間氣氛熱鬧,林丹青正側首與常進說話,身邊沒有陸曈的影子。

  他掃視周圍,並未看見陸曈在何處。

  倒是林丹青瞧見他過來,同他打招呼:「裴殿帥怎麼來了?」

  裴雲暎看了一眼席上,問:「陸曈不在?」

  林丹青怔了一下,「咦,剛才還在這裡?」

  「可能被旁人叫走了。」林丹青回過頭,「我同她說過的,一個時辰後儺儀開始,估摸很快就回來。」

  裴雲暎眉頭一皺。

  「裴殿帥有事找她?」

  他搖頭,正要說話,那頭幾位皇子叫他,他便沒說什麼,又轉身離去了。

  ……

  人群熱鬧喧囂漸漸遠去,長樂池更遠處,幾位宮人從院子裡出來,庫房裡一片安靜。

  庫房裡大大小小堆滿了假面披髮、狼牙煙火、骷髏人偶,最中間一隻金眼白面的巨大木偶,系錦繡圍肚,足有一人來高,格外沉重,盛在一塊裝了輪子的木板上,十分神氣。

  這是等會兒儺儀要用的工具。

  因工具繁瑣,大大小小堆於一處,顯出幾分雜亂,一眼看去,並不容易發現人影。

  宮中數年不曾呈大儺儀,工具都是由禮部臨時準備,其中負責儺儀的匠人並非入內樂工,此地守衛更松。

  卻在陰沉的安靜裡,陡然響起人聲。

  「東西呢?」庫房裡,戚玉臺朝陸曈伸出一隻手。

  他自昨夜裡就在期待今日,可惜今日先是諸軍百戲,後是天章壇祭典,眾目睽睽,他根本無法尋得機會來找陸曈。父親雖然離他離得遠,可卻暗中叫戚華楹盯著他,以免他突生意外。就連此刻出來找陸曈,都是假借如廁。

  陸曈不語,從袖中摸出一隻紙包。

  戚玉臺迫不及待接過來,正要打開,突然想起什麼,趕緊看了一眼四周,庫房裡並無人聲,剛剛的宮人出去搬東西了。

  他這才放下心來,誇讚地看一眼陸曈:「你倒會選地方。」

  長樂池邊處處是人,四處又都有宮人行過,他還在想到底如何避人耳目,畢竟宮裡人都是人精,一旦覺出不對恐怕生事,尤其是三皇子的人。

  正想著,外頭突然有人聲響動,戚玉臺一驚,面前正是那隻金眼白面的「瘟神惡鬼」,陸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埋下身,高大木偶的身影遮蔽二人。門外兩個小太監談論什麼,不多時,聲音又漸漸微弱。

  戚玉臺鬆了口氣。

  緊接著,心中又焦躁起來。

  不時有人經過,實在令人難安,可長樂池到這裡,已再難尋到另一個更適合服散的場所,再往前,就會撞見皇家禁衛了。

  正想著,陸曈摸索起面前木偶的肚腹處,用力一扳,緊接著,一扇小門彈開。

  木偶中間竟是空心的。

  陸曈道:「你進去。」

  戚玉臺蹙眉:「什麼意思?」

  「門外隨時有人進來,躲在此處也不安全。不如藏在木偶腹中。」

  她道:「儺儀亥時開始,約莫一個時辰後,會有儀官來此。戚公子若在一盞茶間服盡藥散,藥效消失後,就算被人發現,也可假稱走錯路行至此處,不會被人發現端倪。」

  這只是存放儺儀工具之地,當今陛下討厭儺儀,若非蘇南蝗災,根本不會特設大禮,忽視之物,自然不放在心上,因此並未有重兵把守,就算被人察覺,走岔路也不是什麼大錯。

  只要服藥過程中未被人察覺就好。

  戚玉臺心知此舉多少危險,但不知為何,竟又有一絲緊張激動。

  他盯著陸曈,女子身上芬芳馨香令人一瞬心猿意馬,還未服散,他竟已隱隱覺出熱來。

  戚玉臺伸手捏住陸曈下巴:「你果然膽子很大,不知在其他地方,也一樣膽大?」

  輕佻暗示的話落在女子耳中,陸曈神色未變,只提醒:「戚公子最好抓緊時間。」

  門外漸又有隱隱人聲,戚玉臺不甘心的縮回手,拉開木偶門,鑽入肚腹中。

  甫一鑽入,竟覺這偶人肚腹還算寬敞,恰好能容一人將將坐在其中。戚玉臺摸出懷中一盞銀壺,這是他方才從席上拿走的,以酒服散,快活更甚百倍。

  他蜷縮著坐在裡頭,四面逼仄,視線稍低處,有一點微微的裂縫,恰可將外頭光照進一絲,他不知這裂縫有何用,看了一會兒,仍覺不安,轉頭問陸曈:「這裡真的安全?」

  陸曈頷首:「只要戚公子在藥效過前待在這裡,一個時辰裡,應當都是安全的。」

  戚玉臺想了想,終抗拒不了藥散的引誘,他已數日不服散,此刻縱知前頭是火坑,也願先享受再說。

  「諒你也不敢。」他輕哼一聲。

  「願公子盡興。」

  陸曈說完,站起身來。

  門被虛虛掩上,四週一片安靜,唯有裂縫中透來的光照在偶人肚腹裡,事不宜遲,戚玉臺迫不及待打開紙包,深深嗅了一口,神情間頓時陶醉。

  他兀自沉浸在久違的快活中,不曾察覺身後視線。

  「卡噠——」

  有極輕微的一聲,在庫房中細響。

  戚玉臺沒有察覺。

  ……

  陸曈回到長樂池席上時,林丹青正四處尋她。

  「你去哪裡了?」她問,「我找了一圈都沒見著你影子。」

  「去淨房回來後迷路,問了宮女才走回。」

  林丹青便恍然:「你不常進宮,不知道路也是尋常。」又道:「剛剛裴殿帥來找過你。」

  陸曈一怔:「找我做什麼?」

  「不知道。」林丹青搖頭,「見你不在,他就走了。」

  陸曈沉默。

  正說著,長樂池更遠處,漸有樂聲傳來。

  「快快快!」林丹青撇頭看過去,「儺儀要開始了,說起來,我剛才還真怕你耽誤時候,趕不上儺儀開始,常醫正回頭又要罰你。」

  陸曈笑了一下:「不會。」

  「你不是告訴過我,今年儺儀提前一個時辰,戌時就要開始嗎?」

  她微微一笑:「我算好時辰的。」

  盛京皇城裡,許多年未有儺祭儀禮了。

  今年因蝗災再度國儺,皇城親事官和教坊主持都覺匆匆。林丹青人脈廣泛,醫官院奉值時恰聽教坊人說過,今年儺儀要提前一個時辰開始。

  天章臺祭典,最重要的是祭典,不可行差踏錯一步。諸君百戲是熱鬧同樂,至於儺儀,百官反而不太重視。

  總歸是今日最後一環,倒也不會特意去記這個時辰。

  林丹青得了提前的消息,轉頭將此事告訴陸曈,還與陸曈議論:「既要提前,是不是儺祭有了新花樣?」

  陸曈搖頭只說不知。

  她便嘆氣:「有新花樣也沒意思,有心思做這些,倒不如早點撥醫官去蘇南賑災來得實際。」

  外頭禮炮聲打亂陸曈思緒,另一頭,長席不遠處,戚華楹看著身邊空位,眉眼閃過一絲焦灼。

  「還未找到哥哥?」她壓低聲音,問身側下人。

  下人搖了搖頭。

  「糟了。」

  戚華楹暗自揪心。

  一炷香前,戚玉臺稱自己要如廁,起身離席,之後不見蹤影,到現在也不曾回來。

  長樂池邊四處都有禁衛,倒是不可能出什麼危險。但戚華楹心中總覺不安。

  臨出發前父親再三叮囑,戚玉臺的癲疾隨時可能再犯,不可離人。

  若是在什麼地方突犯癲疾……

  「可有將此事告知父親?」戚華楹問。

  下人為難:「儺祭將要開始,太師大人已去親事官那處……」

  遠處人群喧鬧,戚華楹心中一沉。

  看來,只有寄希望於戚玉臺只是暫時離席未歸。

  若真犯疾,也盼是個無人察覺之地。

  ……

  庫房裡,油燈隱隱綽綽。

  滿地披髮假面、香燭錦繡中,木偶靜靜矗立。

  戚玉臺躲在木偶之中,似只藏在暗處的鼠,齧咬黑暗中殘餚。

  不對,不是鼠。

  應該是鳥。

  一隻對著青雲之上,飄飄欲飛的鳥。

  不知是不是數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銀壺的酒水太過香甜,藥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痛快。和先前陸曈登門時帶給他的藥散不同,這簡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熱燙、灼刺、銷魂。卻又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窒息般的滯脹。

  只有歡愉。

  四周的黑暗與狹窄並不令他感到逼仄,這裡彷彿變成了一隻安全的鳥籠,金銀打製的、裝滿美食和清水的鳥籠。

  雖然這鳥籠卻使鳥兒失去自由,但華美的籠子裡,也是林中野鳥一輩子無法品嚐的舒適。

  他感到安全。

  這裡也的確安全。

  儺儀辰時才開始,他從前對儺儀不感興趣,父親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錯,他今日才知道,儺祭原來是這樣好的東西。

  他在狂歡與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這樣多來幾次蝗災、洪災、旱災或是什麼災禍就好了。

  這樣陛下就能年年祛儺,他便能次次銷魂。

  戚玉檯面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只覺自己渾身變得輕飄飄的,飛鳥扇動翅膀,搖搖晃晃飛向雲層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閉上眼,手中銀壺滑落,碰在木偶中,發出極輕微的一聲細響,很快被外頭說話聲淹沒。

  「這東西倒是挺沉的。」拖著木偶的儀官如是說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頭上長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輪子滾動,縱使如此,拉著也並不輕鬆。

  「你要不鑽進去看看?」另一人問道。

  「我可不想倒黴。」

  說話的儀官嫌惡地別開眼,生怕偶人沾到半絲衣袍,道了一聲:「晦氣!」

  三三兩兩的匠人魚貫而入,將庫房中一乾麵具油紙抬走。

  為首的儀官催促拖著木偶的幾人:「儺禮快開始了,趕緊把東西送上去吧。」

  ……

  長樂池邊,火焰驟起。

  團團青煙裡,漸漸顯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這群人著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又有鼓樂奏聲,百名幼童頭裹紅巾,手持搖鼓唱和:

  「甲作食兇。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

  攬諸食咎。伯奇食夢。

  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隨食觀。錯斷食巨。

  窮奇、騰根共食蠱。

  凡使十二神追惡兇。

  赫汝軀,拉女幹,節解汝肉,抽汝肺腸。

  汝不急去,後者為糧。」

  此乃儺歌。

  十二名鬼面儀士跳著驅儺舞,最中圍繞著只一人來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極其醜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這是……」

  「瘟神。」陸曈道。

  林丹青驚訝:「從前儺禮不曾見到此物,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好奇問陸曈:「不過陸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參加大禮嗎?怎會認得此物?」

  「書上看來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點了下頭就繼續看遠處儺舞了。

  陸曈漠然垂眼。

  她見過瘟神的。

  常武縣大疫那年,左鄰右舍接連病倒,整座常武縣死氣森森。知縣大人病急亂投醫,請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時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遠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儀式。

  貧窮小縣的姑婆,不懂什麼「大儺之禮」,亦沒有樂隊巫師。草草搭個臺子,一人戴張白臉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執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著姑婆嘴裡悠長古怪的唱腔,問隔壁嬸子:「戴面具的那是什麼?」

  嬸子告訴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驅走,疫病就沒啦。」

  瘟神。

  陸曈似懂非懂點頭,心中默念:

  要趕走啊。

  一定要趕走。

  趕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來。

  人群驀然又發出一聲驚呼,陸曈抬眼,圍繞著最中間的儺舞,舞者嘴裡吐出煙火。

  陸曈神色平靜。

  林丹青奉值處,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醫官院整理東西,曾替林丹青送過一回藥,恰好看見教坊門口,樂官們正將這隻「瘟神」送入。

  「當心點,別碰壞了!這可是今年驅儺的主角兒!」

  領頭樂官責罵完下人,轉頭接過陸曈手裡的藥單。

  陸曈微笑起來。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會讓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漸漸的,吟唱中,又有一人從後至前慢慢行來。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執戈揚盾。厚重熊皮壓在此人身上,將對方瘦弱乾枯的軀體顯得越發伶仃,漫漫香霧裡,詭譎森然。

  儺舞樂聲陡然尖刻。

  驅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卻換成了太師戚清。

  太師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廣佈,今年蘇南蝗災,主動捐出家資賑濟災民,引得民間一片讚揚。

  多年以來,他又修橋修路,受他恩惠的窮人對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對他的看重。

  陸曈登門為戚玉臺施診時,戚玉臺便常說起此事,只說今年驅儺由他父親扮作方相,言辭間十分自得。

  長樂池邊,煙火燒燈亮如白晝,嫋嫋青煙中,太師溫和地笑著,不似驅鬼將軍,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舉起手中長劍。

  林丹青驚呼一聲:「這是要做什麼?」

  陸曈微微一笑。

  「殺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會帶來災禍和瘟疫的瘟神當然要一擊必中,殺氣騰騰的劍會驅走疫鬼。那隻高大的、堅實的偶人,中間空心並不是為了藏匿什麼,而是為了方相子的「劍」刺進時,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歡呼與鬼魅儺歌混在一處,顛簸終於將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喚醒。

  戚玉臺做了一個美夢。

  他夢見自己還是幼年時候,適逢父親生辰。

  父親歷來愛鳥,他捉到一隻漂亮的鳥兒,剪斷鳥兒翅羽,將它關進鳥籠,送給父親手上。

  父親很高興,慈愛地將他抱起來,認真誇獎他。

  戚玉臺雀躍不已,還想再捉一隻鳥兒送給父親,卻被人從身後搖晃。

  戚玉臺猛地睜開眼睛。

  四週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絲明光順著縫隙漏入眼中,耳邊傳來嘈雜鼓樂聲,伴隨眸中奇詭樂調,他茫然一瞬。

  這是哪裡?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來,他在教坊今夜儺禮存放面具的庫房裡,偷偷服食藥散。

  頭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識將眼睛貼上偶人那絲狹窄的縫隙,朝著外頭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親。

  父親披著熊皮,玄衣朱裳,青煙中,似他幼時夢裡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這是……儺禮?

  可儺禮不是辰時才開始,他服散到藥效盡失,至多也不過一炷香功夫,為何儺禮已經開始?

  四周戴著儺面的人圍繞在父親身邊祝禱,戚玉臺看著看著,視線掠過父親手中那把銀光閃閃的長劍,眼睛陡然睜大!

  他想起來父親要做什麼。

  儺禮的最後一環,叫殺瘟神。

  方相士會用劍殺死瘟神,徹底驅逐鬼祟。

  如今,他成為「瘟神」,父親成為「方相氏」。

  父親會殺了他。

  他不能待在這裡,他會死的!

  這一刻,顧不得會造成何種影響,戚玉臺下意識想大喊出聲,然而甫一開口,卻發覺嗓音變得極細,隔著偶人,難以令人察覺。

  戚玉臺又回頭摸索,偶人狹窄肚腹卻倏然變得很大,他摸不出門縫何處,似被人從外頭關上。

  冥冥之中,他變成了一隻逃不出去、飛不起來的籠中鳥。

  戚玉臺無路可逃,渾身發起抖來,驚懼之下,拚命從裡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堅實的肚腹似無邊籠罩黑夜,無論如何看不到頭。急促的鼓點淹沒一切,淹沒他絕望的叫聲。

  「救命——」

  「救命——」

  「救命——」

  無人回答。

  戚玉臺把眼睛貼近那道縫隙,父親的臉近在咫尺,他努力叫著父親的名字,發了瘋般拍打,父親漠然微笑著看著他,如看一尊噁心的、令人厭惡的疫鬼,朝他走近。

  「撲哧——」一聲。

  戴儺面的舞者高呼著,紛紛緊隨將手中長劍刺入——

  「轟隆——」

  一簇煙火衝上夜空,紅紅白白,禮炮應聲而響。

  頭頂之上,五彩煙焰驀地炸開,無數璀璨光點拖著長尾劃過夜空,若無數發光飛鳥,展翅從空中墜落。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

  「除疫鬼啦!」

  「瘟神走啦!」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煙焰遮蔽,璀璨飛鳥劃過一切,這歡樂的樂聲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鄉茶園老農歇下農活,遠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販坐在布棚下,聽著隱隱傳來的禮炮聲響。南藥方里,整理藥草的醫工們走出藥園,抬頭看向頭頂墜落的彩焰。

  乞巧樓下推著攤車被驅趕的小販,青樓中剛剛挨過打的年輕姑娘,名落孫山埋頭書海的窮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應、吳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這皇城裡絢爛煙火。

  爆竹聲、歡呼聲、鼓樂聲混在一處,肆意亂舞的火苗裡,卻有殷紅血跡順著偶人肚腹,漸漸流淌下來。

  第一個發現的樂工首先嚷叫起來:「妖祟!有妖祟作亂——」

  人群頓時喧鬧。

  後邊的人不知前頭發生何事,仍在抬頭看頭頂煙火。喧鬧聲夾雜尖叫聲,長樂池邊,漸漸亂成一團。

  禁衛們得迅,第一時間趕至龍船周圍,護送帝王下船回宮,裴雲暎拔刀護住梁明帝,厲聲喝道:「保護陛下,犯上者誅!」

  歡樂祭典裡,血流如河,紅衣禁衛們飛快掩護皇家人撤退,長樂池邊一片混亂。裴雲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過無數或茫然或驚慌的人,肆意搜尋。

  一簇又一簇煙火潮水似的湧上夜空,他看到了陸曈。

  陸曈站在人群裡。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邊,正仰頭看頭頂煙火。

  燈火閃爍變換,流動光影落在她臉上,鮮豔緋色好似濺了一臉血痕,女子站在溫暖喧囂下,看得認真而入迷,唇角帶了一絲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開心。

  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信者恆信乎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4-2 03:2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