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1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69章 紀珣的道歉

  又過了幾日,天氣越發炎熱。

  司禮府門前那塊雕刻著巨象、寓意「太平景象」的楠木照壁在連日猛烈的日頭下也顯得發蔫,沒了往日神氣。

  金顯榮最遭不住熱,早早令人買了冰擱在屋中角落,悶熱的夏日午後,屋子裡卻一點暑氣也無,桌上香爐裡散發清甜芬芳,金顯榮坐在窗下的躺椅上慢悠悠搖扇,時不時往嘴裡塞顆冰浸過的紫葡萄,愜意賽過神仙。

  他半瞇著眼養神,是以司禮府來了人也不知,直到僕人走到他身邊提醒:「大人,有人來了。」金顯榮才睜開眼,一坐起身,就見司禮府的門口站著個穿雪白瀾袍的年輕人。

  這青年生得高瘦,雪白瀾袍被微風吹得鼓蕩,襯得一張清秀臉孔越發孤高冷傲,金顯榮滿眼妒忌地盯著對方的臉看了一會兒,適才回神,問身側人:「這位是……」

  這是張生面孔,可瞧對方的衣裳料子、所配玉飾又不似尋常人家。

  僕人彎腰:「大人,這是翰林醫官院的紀珣紀醫官。」見金顯榮仍是皺著眉頭,遂低聲再次提醒,「紀學士府上公子。」

  此話一出,金顯榮臉上兩道斷眉一聳。

  噢,原來是那個紀珣!

  他對醫官院的醫官除了院使崔岷和陸曈,其餘人都記得不甚清楚。畢竟他身體很好,在此之前多年都沒見過幾個醫官,是以對紀珣這個名字並不敏感。

  但若說起紀學士,那就很清楚了。

  紀家一家子學士,各個滿腹經綸,紀老大人曾在世時,是為翰林學士,後又有教導先太子之恩。

  先太子故去後,紀老大人不久也病逝,當今陛下繼位後,仍厚待紀家,紀家在朝中地位實在不低。

  只是紀家身為文臣清流,當初就不參與朝黨爭鬥,先太子故去後,更是心無旁騖地編纂典籍,對外之事一概不聞。而紀家唯一嫡子紀珣,連文臣都不想做,乾脆跑去做了御醫。盛京許多官門世家都對此暗中嘲笑,縱然紀珣醫術高超,縱然他在翰林醫官院實際上能與院使平起平坐,但說出去,做御醫哪有做大官聽起來光鮮呢?

  何況還有掉腦袋的風險。

  金顯榮也是這般認為的。

  他的子嗣,將來可不能這般沒出息,要是去學醫,一定腿打斷。

  心中這般想著,面上卻端出一個笑容來,金顯榮站起身,將對方往屋裡迎去,又吩咐僕人趕緊倒茶,恭敬開口:「原來是紀醫官,不知紀醫官突然至此,所謂何事?」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縱然紀珣現在只是個御醫,但他身後的紀家仍讓金顯榮不敢怠慢。

  他只是疑惑,好端端的,紀珣跑這兒來做什麼?

  紀珣看了一眼司禮府內豪奢陳設,在那些玉榻香幾,畫案金臺上掠過一瞬,才收回視線,「聽說金侍郎前些日子身子不適。」

  「是是是,沒想到這事紀醫官也知道了。」

  紀珣看向他:「金侍郎近來感受如何?」

  感受?

  金顯榮愣了一愣。

  他實在沒想到紀珣會突然問這個。

  自己與紀珣過去從無往來,沒什麼交情,何以突然關懷?再者說,整個盛京都知道這位紀公子不喜與人交往,說好了是清高,說白了就是孤僻不合群,一個不合群的人突然關心自己,金顯榮心裡頓時打起了鼓。

  他謹慎地挑著措辭,「剛開始是有些不好,後來換了陸醫官來給我行診,感覺好了許多,這些日子漸漸也能偶爾行房一兩次,甚至比病前更好。說起來陸醫官的醫術真是不錯,這比先頭給我派的那個醫官好多了……」

  他正說著,冷不防被身邊人打斷:「你很相信陸醫官?」

  「陸醫官是很不錯嘛,人年輕,長得也漂亮……」

  他想了想,官場之中互相照應,陸曈給了他那什麼第二次生命,將來他還想再問陸曈多討些什麼春夢香的,便又多誇了幾句陸曈。

  僕人端著茶出來,將一杯輕置於紀珣跟前。紀珣低頭看著,茶湯清亮,茶香衝淡了屋中過分清甜的香氣,卻讓他的神色越發冷淡起來。

  他打斷金顯榮的誇讚:「我知道金侍郎疾症,但有些問題不太瞭解,所以令人尋回陸醫官給金侍郎所煎藥藥渣,還望金侍郎勿怪。」

  金顯榮望著他,沒太聽懂他這話的意思。

  「我在藥渣中,發現紅芳絮的殘跡。金侍郎,陸醫官給你抓取的藥材中,用了少許紅芳絮。」

  金顯榮困惑不已。

  這藥材名字對他來說太陌生,他又根本不懂醫理,只好茫然乾笑。

  像是知道他的疑惑,紀珣頓了頓,才繼續說道:「紅芳絮有毒,用在方子中不妥,長用傷身。多年以後侍郎年紀漸長,遺症漸漸顯出,會使侍郎忘物頭痛,是中毒之禍。」

  「以侍郎之病用此毒做藥引,得不償失。」

  屋中安靜。

  紀珣說完,見對面人仍是呆呆望著自己,並無預想中驚怒之狀,不由稍感意外,皺眉道:「金侍郎,可明白我剛才說的話?」

  金顯榮忙點點頭,又搖搖頭。

  「紀醫官,」他斟酌著詞語,「你剛剛說的這個什麼紅芳絮綠芳絮的,我不學醫,也不太懂。但是……」

  他嚥了口唾沫,「這方子有毒,長用傷身這事,我知道呀。」

  紀珣猛地抬頭:「什麼?」

  金顯榮呆了呆,小心回道:「陸大夫早就和我說過了。」

  ……

  太陽漸漸落山去了。

  最後一點晚霞落下,院中燥意未退,枝隙間傳來的蟬鳴把夏日傍晚襯得更加幽靜。

  製藥房外的長廊下,地上人影徘徊。

  身側小藥童忍不住提醒:「公子,不如晚些再來。」

  紀珣搖了搖頭。

  白日裡,他去了趟司禮府。

  自前幾日他在醫官院門口將紅芳絮一事與陸曈挑明後,紀珣一直考慮是否將此事回稟院使。但思忖一夜後,他還是決定先去司禮府先找金顯榮。

  那日門前陸曈所言,僅用紅芳絮殘枝碎葉,確實算不得違背御藥院條律,因為殘枝碎葉終究屬於「廢料」,醫工可自行處理廢料。

  但陸曈給金顯榮開的方子出了問題,就屬於違背醫官院的規矩了,輕則停職,重則獲罪。

  紀珣打算去司禮府瞧瞧金顯榮症像,依據症像探清陸曈究竟用了多少紅芳絮。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竟告訴他,紅芳絮一事,金顯榮是知情的。

  那位斷眉的侍郎坐在他面前,端著茶呵呵玩笑。

  「陸醫官早就將利害告訴我了,用久了幾十年後腦子會有點問題嘛。沒關係,這點遺症我擔得起。咳,我那小兄弟可比腦子重要多了,將來的事將來再做打算,再說我腦子本來就聰明富餘,再多損耗些也比尋常人強。」

  紀珣眉峰微蹙。

  金顯榮完全清楚其中利弊,在此前提下同意陸曈施診方法,陸曈此舉就合乎規矩。他指責陸曈的話統統不成立。

  是他先入為主,咄咄逼人。

  傍晚涼風穿庭而過,身側小童抬眸看了他一眼,見青年盯著製藥房的屋門,不由心中長嘆一聲。

  自家公子生得芝蘭玉樹、博學善文,性子卻如石頭剛硬板正。

  得知自己誤會姑娘後,便即刻要來當面致歉。奈何陸曈身為翰林醫官使,每日忙碌更甚院使,用過午飯後就一頭扎進位藥房,到現在還沒出來。

  他等得肚子都餓了。

  然而自家公子死心眼,不等到人決不罷休,這般嚴肅神色哪看得出是道歉,不知道的還以為興師問罪。

  正想著,面前屋門「吱呀——」一聲開了,陸曈背著醫箱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小藥童忙扯了把紀珣袍角。

  陸曈剛出門就瞧見門前站著的兩人,不由腳步一頓。

  涼風吹樹,蟬聲斷續。紀珣站在門口,攔住她的去路。

  「陸醫官。」

  她只頓了一下,便衝紀珣點頭:「紀醫官。」

  語氣平靜冷淡,宛如幾日前醫官院門口的質問全是幻覺。

  紀珣抿了抿唇,放低了聲音:「今日我去了司禮府,見到金顯榮。」

  「嗯。」

  「金侍郎說,你已告訴過他藥方中使用紅芳絮,並說明紅芳絮毒性藥理。」

  「是。」

  他看向陸曈:「既然如此,前日在醫官院門口時,你怎麼不解釋?」

  解釋?

  他說得如此認真如此天經地義,好似只要她解釋了他便會信,竟讓陸曈生出一種荒誕的可笑。

  沉默了良久,她才開口。

  「其實不必解釋,換做尋常醫官,應當不會在金侍郎的藥方中加上一味紅芳絮,紀醫官評說我急功近利並沒有錯。」

  她仰起頭,語氣有些冷淡。

  「只是,金侍郎比我更急功近利罷了。」

  金顯榮的病,用紅芳絮做藥引,是比用醫官院那些溫和之藥來的藥效剛猛。她一早就將其中利弊清楚告知,無非是篤定這位腦子長在褲腰帶上的大人,只要嘗到一點甜頭,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讓一個縱情享樂的人去思考幾十年後會出現的麻煩未免有些強人所難,畢竟當年,金顯榮的爹就是死在床上的。

  有些事,根本無需隱瞞。

  紀珣不贊同地搖頭:「那那些流言呢?」

  董夫人曾在他回家途中叫停馬車,與他說話,話裡話外都是他點了陸曈紅榜第一,與陸曈關係匪淺之意。院使崔岷也曾有意無意試探,言談中暗示似乎是陸曈自己所言。

  他知平人不易,在醫官院中想尋靠山為自己撐腰亦能理解,是以並未刻意拆穿,但心中終究對此投機之舉不喜。

  然而經過先前紅芳絮一事,紀珣漸漸不那麼肯定。

  他問陸曈:「那些流言,真是陸醫官自傳?」

  「撲哧」一聲。

  面前女子似乎覺得他這話十分好笑,竟笑出聲來,只是那笑意看著也冷峭。

  「傳言紀醫官與我關係匪淺,親自點我做春試紅榜第一。然而我剛入醫官院便被發配南藥房,後又被分派給金大人行診。」

  她望著紀珣,目露嘲諷。

  「都說仗勢欺人,看來紀醫官的勢不太有用啊。」

  這話尖刻得刺耳,聽得紀珣皺眉,他第一次被人如此不客氣的諷刺,竟有幾分無措。

  面前女子神色恬然,語氣平靜,他不善與人交往,從來將人看得簡單,卻覺得眼前這人很是複雜。

  風露漸重,庭下草葉被晚風吹得窸窣作響。

  許久,紀珣微微搖頭,低聲道:「抱歉。」

  無論陸曈是什麼樣的人,隨意揣測他人並污衊總是不對的。他未經查證就擅自給陸曈定罪,實非君子所為。

  陸曈心底一震。

  默了一會兒,她搖頭,彷彿自嘲道:「先前的話我早就忘了。」

  「紀醫官,」她退後一步,客氣地望著他,「我並不在意旁人言論,也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所以你不必對我道歉。」

  「這世上,有人行醫是為了救死扶傷,善澤天下,但有人行醫只是為了溫飽果腹,想賺點銀子往上爬。」

  「我就是這樣的人。」

  話畢,衝他微微頷首,背著醫箱逕自離開了。

  簷下的燈影又變回了兩個。

  紀珣站了一會兒,重新提起燈盞,就要離開。

  身側小藥童忍不住道:「這就完啦?」

  「不然如何?」

  「公子,你不當給陸醫官買點東西賠禮道歉嗎?」

  紀珣不解:「她不是說,她不在意旁人言論,先前之事早就忘了嗎?」

  小童望著他足足半晌,終於忍不住扶額。

  「姑娘家的話,您該不會真信了吧!」

  ……

  出了製藥房,陸曈回到宿院。

  屋中亮起燈火,她在桌前坐下,從桌屜裡拿出幾冊醫籍,想到方纔的事,仍有些心緒難平。

  林丹青從門外進來,把外頭買的梅子薑往桌上一放,招呼陸曈來吃。

  前幾日醉酒的尷尬過了後,林丹青又恢復了從前模樣,甚至更甚,從前為保持顏面尚要維持明媚大方,如今熄了燈後罵起院使同僚也毫不遮掩。

  像是破罐子破摔。

  陸曈不想吃,她就自己吃起來,邊道:「剛剛我瞧著紀醫官在製藥房門口找你說話,他最近怎麼老找你說話?」

  紀珣本就很少來醫官院,來一次更不會主動與人說話,清高得不得了。林丹青已接連兩次撞上他與陸曈,不免懷疑:「莫非他也對你別有所圖?」

  「『也』?」

  林丹青笑起來:「我說笑的。」又感嘆:「要說這盛京城裡臉長得最好的,殿前司一個裴殿帥,咱們醫官院一個紀醫官,俱是挑不出錯處。可惜一個性子有問題,三天說不了一句話,悶得很。一個呢,又和太師府扯上關係。」

  陸曈眸色微動,問:「裴家真的會和太師府聯姻嗎?」

  「你想聽實話?」

  陸曈點頭。

  林丹青搖頭:「以我這雙智慧的眼睛來看,太師千金雖金枝玉葉,可瞧著未必能成。別看裴雲暎表面看著待人和氣,同人說話時腰都不彎一下的,內心傲氣得很。戚家小姐平日都要人哄著,他哪有那個耐心?」

  「我看懸。」

  陸曈心道,那就好。

  於公於私,她都不希望裴雲暎做了戚清的上門女婿。否則前債未消,還得再添一把新仇。

  林丹青不知她心中腹誹,只伸了個懶腰:「太師千金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一生只能挑一個男人,自然要認真的挑,還不如我們這樣的庶女平人。」

  「不如?」

  陸曈不解:「庶女平人就能挑很多男人?」

  只聽過男人三妻四妾,她在落梅峰待了多年,莫非梁朝現在女子也能三夫四寵?

  林丹青乾笑幾聲:「沒那麼多人盯著,自己處理好就行。我家祖上那位英明的老祖宗曾說過,絕對不要為了一朵花放棄整個花園,弱水三千,我就取三千瓢飲,一瓢哪夠?」

  陸曈無言以對。

  她輕咳一聲,見陸曈桌上厚厚一摞醫籍,奇道:「醫官院吏目考察不是還要半年嘛,怎麼這麼早就開始刻苦發奮了?天天住在製藥房,你也太努力了。」

  陸曈垂眸,伸手翻開醫籍,把油燈拿近了些。

  「想做點新藥。」她說。

  ……

  夏夜悶熱。

  戚玉臺回到府裡時,府裡院燈剛亮起來。

  戚清如今雖未禁他足,卻未免他胡鬧,每日戌時前必須歸家。

  今日他也是偷偷出的府,光是甩掉父親監視他的那些下人就已十分麻煩。

  戚玉臺敞著外裳走下玉階,黑夜裡,一雙眼睛灼灼發亮,一向偏黃的臉泛出不正常的潮紅,裡頭衣襟解開一點,與前幾日昏昏沉沉的模樣判若兩人。

  一陣涼風吹過,戚玉臺舒服地瞇起眼睛,只覺自己宛若行走於雲端,飄飄欲仙得快活。

  幾個時辰前,他背著府裡偷偷出去了一趟,服用了寒食散。

  連日來的克制終於得到紓解,戚玉臺解了一回癮,心中通泰至極,餘火已經散盡,腦子卻在快活後得越發興奮,沒來由地想做點什麼。

  他才走到院中,正看見院中有人牽著一獵犬從旁經過,獵犬身形龐大矯捷似頭小牛,一看就讓人心中發怵,正仰頭接著僕人從碗裡丟出去的帶血生肉。

  戚玉臺停下腳步。

  僕人也瞧見了主子,忙行禮:「少爺。」

  戚玉臺心情很好,笑著看向那頭獵犬:「擒虎又壯了些。」

  那頭獵犬似也知曉戚玉臺說的是自己,猛地扭過頭,露出森森白牙,方才嚼食生肉的血混著涎水滴滴答答留了一地,兇猛似頭野狼。

  戚玉臺也被駭了一跳。

  不過很快,這畏懼就被滿意替代。

  「不錯啊。」他滿意道。

  擒虎是戚玉臺的愛犬,高大兇猛,常年餵食生肉兇性未褪,每年圍獵,戚玉臺都帶著擒虎去獵場。

  他不善騎射,次次都是靠著擒虎捕獲幾隻獵物,才不至於被那些貴族私下嘲笑。

  他也很看重這犬,專門請了人來飼養。一開始不知這獵犬兇性,前頭那個飼養擒虎的下人被活活咬死了,才換了後頭這個異族來的馴獸師,說能把狼訓成犬,果然不過幾年,果將擒虎訓成一隻聽命戚玉臺的好狗。

  訓犬師覷著他臉色:「這些日子小的日日帶擒虎去城西農莊捕獵,好為圍獵準備,今日又咬掉了一農戶小兒的耳朵……」

  戚玉臺最喜歡聽到擒虎傷人,好似惡犬越是兇猛,越是能彰顯主人威懾。聞言果然笑道:「不錯,你訓犬有功,賞!」

  絲毫不提及那被咬掉耳朵的農戶小兒。

  反正他們會給銀子,是那些賤民幾十年也賺不到的銀子,說起來,還是那些賤民賺了。

  訓犬師還在說:「就是回府時被小姐知道了此事,有些不大高興。」

  戚玉臺不以為然:「妹妹就是太過心軟。」

  若不心軟,怎麼會被一個賤民醫女騎到頭上,自己暗自心傷,還不讓他出手,看得他這個哥哥心疼。

  想到醫女,戚玉臺突然心中一動,目光落在面前的獵犬身上。

  夜色裡。獵犬嘴裡呼嚕呼嚕,又低頭去吃銀盆裡的生牛肉,尖利牙齒嚼咬那團模糊血肉,「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夜裡聽得人心中發緊。

  他盯著那團爛肉看了許久,像是透過眼前之景看到別的什麼畫面,神色漸漸奇異起來。

  許久,戚玉臺開口。

  「你說,如果我想讓擒虎想咬誰就咬誰,能不能做到?」

  訓犬人一愣,隨即道:「回少爺,自然可以。」

  頓了頓,下人抬頭,試探地問:「少爺想讓擒虎咬誰?」

  戚玉臺沒說話。

  夜裡的風像張潮溼悶熱的網,把地上的血腥氣裹得越發森然。

  過了一會兒,戚玉臺轉身。

  「來吧。」

  他對訓犬人道:「我有話和你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2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0章 京郊圍獵

  過了端午,天氣越發炎熱。

  盛京的日頭熱辣辣照射大地,街巷中賣冰酪的攤鋪又熱鬧起來。富貴人家受不住炎意,紛紛拖家帶口去山莊避暑,山上樹蔭清涼,倒成了貴族子弟的好去處。

  「夏藐」就在這個端午後的第二個旬休到來了。

  圍獵的前一日夜裡,常進從崔岷手中領到了此次夏藐進山的醫官名單。

  京郊圍獵也算盛京貴族子弟每年盛事,先皇先太子在世時,親自參與狩獵,屬於「軍禮」的一部分。

  除了侍衛外,隨行還有一些醫官院和禦藥院的醫官醫工。

  都是非富即貴人家,山上狩獵難免有個擦啊碰啊,醫官隨行幫忙上藥包紮,也方顯得皇家體恤寬容。

  去山上的醫官名單一開始就已擬好,統共十位,除了醫官院中幾個老醫官外,新進醫官使也添了幾位,都是些家世還不錯的年輕人。

  畢竟圍獵隨行對醫官來說,是件面上有光的好事,好的人情當然要送給更值得的人。

  常進望著手中名單,意外看向桌前人:「院使,這裡頭……怎麼突然多了陸醫官?」

  常進記得很清楚,之前那張隨行名單裡,可沒有陸曈的名字。

  「王醫官突感風寒,由陸醫官頂補。」崔岷垂目翻著面前醫籍,淡聲回答。

  「原來如此。」

  常進點頭。難怪這名單現在才到他手中,應是臨時調換了人,陸曈醫術不錯,近來因治好金顯榮也在醫官院名聲漸起,有此機會在貴人面前露露臉,對將來吏目考核做入內醫官也有好處。

  看來,院使也漸漸開始重視陸曈了。

  思及此,遂感激地對崔岷一揖:「那下官就先拿名單去通告醫官們了。」

  崔岷:「去吧。」

  常進退出了屋子,從門外又進來個人,看著常進的背影遠去,才把門關上,悄無聲息地看向崔岷,低聲道:「大人,戚家突然點名要陸醫官隨行圍獵,是真打算在圍獵場中對陸醫官下手?」

  前些日子,太師府公子戚玉臺托人給崔岷捎了句話,說今年圍獵場中,務必讓陸曈隨行。

  太師公子的吩咐,醫官院如何敢不聽?

  更勿提陸曈只是毫無身份背景的平人。

  事實上,戚玉臺如此迂回地安排,而不是對陸曈直接動手,已經有些出人意料了。

  畢竟以他的身份,要拿捏陸曈簡直輕而易舉。

  崔岷放下筆:「不知。」

  陸曈生死,他並不在意。

  不過螻蟻。

  心腹又道:「小的看那名冊,院使今年不圍獵隨行麼?禦藥院的邱院使都去了。」

  「不去。」

  崔岷道:「明知有變,自當避嫌。至於邱合……」

  那個老頭子就是太過於執著追求上進,恨不得所有功勞都要給禦藥院攬一份。殊不知這世上多做多錯,尤其是對著那些位高權重之人。

  這個道理,十年前他已從另一人身上學到了。

  「讓常進代我去吧。」

  他闔眼。

  「他最近,對陸曈有點過分關切了。」

  ……

  常進把名單送到宿院時,林丹青正坐在桌前擦臉,聞此喜訊,面上珍珠玉容粉都顧不得擦勻,扭頭看向坐在桌前看書的陸曈。

  「陸妹妹,聽見沒有,你明日與我一同隨行圍獵!」

  陸曈神色怔忪。

  常進平日板著張臉,終是被林丹青興奮感染,忍不住跟著漏出絲笑,「是因為王醫官臨時著感風寒才叫陸曈頂補,機會難得,咳,回頭買點桃子梨什麼的好好謝謝王醫官吧!」

  他把這消息帶到,便去別的宿院告知其他醫官了。

  屋子裡燈火微晃,林丹青還在激動:「太好了!原本我還想著單我自己去獵場實在無聊,有你作伴正好!」

  陸曈卻沒她那般好心情。

  隨行名額一人難求,林父當初在醫官院任職多年,名單裡有林丹青不奇怪,但是自己名字也在其中……

  陸曈微微皺眉。

  不對勁。

  這樣的貴族盛事,何故輪到自己一個平人?須知所有名冊最後要過崔岷的手。

  崔岷打壓她尚且來不及,怎麼會給她出頭機會?

  事出反常必為妖。

  她低著眉不說話,林丹青見狀,寬慰她道:「怎麼這樣嚴肅?近來天熱,全當是上山避暑。狩獵的都是些皇子貴族公子,山林提前也被人驅趕過,獅虎類凶獸早已被清除,至多也就是狼啊豹子。咱們在林外的棚子裡候著跟隨,不會有什麼危險。」

  聽上去沒什麼問題,但陸曈仍直覺不安。

  林丹青拍了拍她的肩:「不要緊張陸妹妹,圍獵說到底也就是個趁公出去玩的機會。想想,俸銀照拿還不用值守,不比待在醫官院看人臉色強麼。」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到時候跟著我。咱們也去瞧瞧。」

  對不上差休假這回事,林丹青總是很積極。

  她說罷,三兩下抹勻粉,翻箱倒櫃地翻出一床的零嘴吃食,直往床上攤開的包袱皮中扔,不像是去隨行圍獵,像是去踏青。又招呼陸曈:「陸妹妹你也收拾收拾東西,山上蚊蟲多,記得帶上驅蟲露。」

  陸曈站起身,回到自己裡屋,打開木櫃,木櫃上層放了許多瓶瓶罐罐,她循著看過去,除了驅蟲露,又挑了五六隻瓶罐放入醫箱。

  目光掠過木櫃最裡層時,倏然停了下來。

  那裡,四隻巴掌大的瓷罐靜靜放著,藏在櫃中陰影裡,幽幽望著她。

  陸曈安靜地看了許久。

  要外出上山,醫箱裡便不能裝瓷罐,以免路上顛簸摔碰。

  自她進醫官院後,還是第一次和家人這般分離。

  她把那四隻瓷罐用布擦拭了幾下,重新往裡推了推,再從匣子裡抽出那支泛著冷光的、精緻的木槿花簪,最後關上木櫃門,重新鎖好。

  「爹、娘、姐姐、二哥——」

  她低聲自語,「我很快就回來。」

  ……

  夏夜一日比一日炎熱。

  宅邸裡四處都放了冰塊,倒是沒有外頭的暑氣,清涼得正正好。

  一道身影穿過太師府滿庭芬妍,步履匆匆地行過長廊,推門進了屋子。

  屋子裡,戚玉臺歪在榻上,身側兩個美婢輕輕為他打著扇。

  「少爺,」來人進了屋,將手中之物呈給戚玉臺,「醫官院的曹槐已將東西送來。」

  戚玉臺皺著眉掃了一眼來人手中之物,滿意地一笑。

  「不錯。去,拿去給擒虎熟悉熟悉。」

  「是。」小廝應下,想到什麼,又有些為難,「不過,小姐和老爺要是知道……」

  戚玉臺冷冷瞪他一眼,小廝立刻噤聲。

  「你不多嘴,他們現在怎麼知道?」

  小廝不敢說話。

  戚玉臺冷笑:「妹妹心軟,爹迂腐,但我怎麼能容忍一個下賤女人爬到我們戚家頭上。」

  他歎了口氣:「妹妹借我銀子讓我一償心願,可我沒那麼多銀子還她,替她出這口惡氣,也算是回禮了。」

  言罷,覷一眼下人:「敢告訴我爹,什麼下場自己知道。」

  小廝顫抖一下,忙道:「是,少爺。」

  白月昏蒙,太師府一牆之隔的另一院中,燭火在夜色裡燃燒。

  有老者立于窗前,黑袍白髮,龐眉皓齒,靜靜看著遠處雲翳。

  身後門發出輕微一聲細響,老者沒有回頭,只平靜問:「少爺的東西可收拾好了?」

  老管家上前幾步,恭身答道:「已全部收好,府裡最好的侍衛隨行,馬、鞍具、攀胸都已檢查過,還有少爺的獵犬……」

  猶豫一下,管家繼續開口:「少爺此次圍獵,點名要醫官院那個醫女前去,老爺是不打算阻攔?」

  戚玉臺自以為所行之事是背著戚清所為,然而太師府中一切事宜,並無能逃過戚清眼目。有時不說,只是因為他不想說。

  像慈父縱容胡鬧的幼子,平靜看著他並不高明的淘氣。

  「不阻攔。」戚清道,「只是個醫女。」

  他轉身,月光被擋在身後,桌上燈籠照著他的臉,把那張生滿皺紋的、蒼老的臉照出幾分青色的白,似具腐屍陳舊。

  手中佛珠被他摩挲得溫潤發亮。

  他轉動幾番,垂目歎息著開口。

  「也算是給楹兒出氣。」

  ……

  六月初一,是盛京的「夏藐,」。

  司天監提前觀窺天象,當日天氣晴好。淩晨天不亮時,陸曈就隨著常進同一眾醫官上了去往獵場的馬車。

  圍獵場在黃茅崗。

  山上茂林蔥郁,林木秀蔚。先太子在世時,夏日常在此避暑,直到過完整個八月後,開始秋狩。

  如今秋狩改夏藐,倒是方便了避暑。

  待到了山下,四下已來了不少人,陸曈還看見了禦藥院的院使邱合,八十歲的人了,顫巍巍立在長棚下,舟車勞頓的,看著很有幾分造孽。

  先來的多是醫官院和禦藥院的醫工醫官,以及一些僕從侍衛,圍獵隊伍來得晚些,好先叫這些下人們準備齊全。

  從前先皇在世時,尤其看重每年秋狩,臨行前尚要祭天,又有禁兵班衛近萬人跟從,檢閱軍隊,不過近幾年身子不好,不再參加圍獵。陛下不來,隊伍便要精簡許多,饒是如此,仍讓第一次來到圍場的陸曈開了眼界。

  山下軍營附近,早有商販聚集,在林間搭起長棚布帳,遠遠瞧去,如在林間搭出一處鬧市,商販還在不斷增加。

  林丹青見陸曈看得仔細,主動解釋:「那是圍市。」

  陸曈:「圍市?」

  「有的來圍獵的青雲貴客,會把自己家眷帶著。白日裡山上圍獵,夜裡宿在營地裡。等到了晚上出來逛逛,這些布篷搭的攤販會賣熱熟食和飲子甜漿,不比景德門的夜市差,可有意思了。」

  她碰一碰陸曈胳膊:「怎麼樣,我說過,保管不虧你來這一趟吧?」

  正說著,前面的醫官突然嘈雜起來,有人道:「圍獵大隊來了!」

  圍獵大隊來了。

  陸曈循聲看去。

  前方出現一大群浩浩蕩蕩人馬,約莫數千人。最前方駕著一青色華麗車輿,車廂上鏤刻龜紋,旁有數百儀官跟隨。

  青色車輿在圍場入口停住,四處忙跪下一片行禮,陸曈也跟著醫官院的醫官們跪下,聽見林丹青在耳邊低聲道:「那是太子殿下。」

  太子。

  陸曈抬眸朝前方看去。

  從車輿上下來個年輕男人,生得算周正,只是略顯瘦弱,以至於看起來沒什麼氣勢。他抬手,示意場中眾人起身。陸曈跟著醫官們起身,看向車輿方向,太子身後又有駿馬隨行,馬上人亦是鞍轡華麗,看上去不是普通人。

  「那是二皇子,三皇子與四皇子。」林丹青低聲與她解釋。

  今上樑明帝一共育有四子一女,公主年歲還小,四位皇子中,太子元貞由皇后所出,三皇子元堯由陳貴妃所出,剩下二皇子與四皇子的母妃只是個貴人,多年前就已故去。

  太子雖由皇后所出,然而皇后母族近幾年漸漸式微,倒是陳貴妃背後的陳國公勢力漸起,儲君之位懸而未穩,朝中太子一派與三皇子一派間明爭暗鬥,激流湧動。

  苗良方曾與陸曈說起過這位皇子,不過見到真人還是第一次,陸曈認真看著,暗暗將幾位皇子的臉仔細記了下來。

  二皇子與四皇子似乎沒什麼心思,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倒是那位三皇子元堯神色倨傲,與太子言談間隱有針鋒相對之勢。

  在這幾人身後,還有一男子,約莫三十多歲,穿件寶藍簇錦袖竹紋寬袖大袍,眉眼生得倒是不錯,任與誰說話都笑眯眯的,很和氣的樣子。

  這人不曾騎馬,只乘了頂軟轎,將轎簾一掀,悠哉悠哉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陸曈問:「這也是位皇子?」

  林丹青順著她目光看去:「這是甯王殿下。」又小聲補充,「甯王是陛下如今唯一在世的手足了。」

  「甯王?」

  陸曈有些意外。

  甯王元朗是梁明帝的兄弟,當年先皇喪世後,幾個皇子也先後離世,除了梁明帝,唯有這個甯王活了下來。陸曈聽過此人名字,但沒料到看起來這般年輕,比幾位皇子也大不了幾歲。

  「甯王殿下人不錯,」林丹青道:「盛京城都說他是老好人,從前有人還在官巷看他與賣菜的人討價還價,就是姬妾多了些,長久以往,身子難免虧空。」

  她看人看症的老毛病又犯了,陸曈只能無言。

  皇室中人過後,就是些王孫公侯家的少爺公子了。

  這些青雲貴客既家境富麗,於是器服便極盡綺麗奢華。個個馬匹雄健,金鞍銀轡。至於騎服,更是尋了最好的料子尋最好的裁縫,恨不得全天下都瞧見自己的英武姿容。

  不過人靠衣裳馬靠鞍,縱然平平的容貌,這般貴重的東西一股腦砸下去,倒也顯出幾分財富特有的貴氣。

  尤其是王孫公侯背後跟著的龍武軍兵馬,騎兵們騎在駿馬上,一身漆黑禁軍服飾,個個高大英拔,儀表不凡,出行間格外攫人眼球。

  林丹青看得入神,忍不住大為讚歎。

  「真是不錯,比醫官院的豆芽菜們俊朗多了。可惜山上太涼,衣裳穿得太厚,那扣子扣得那般緊幹什麼,不如脫了,也好造福一下大家的眼睛。」

  她這麼一說,同行的女醫官們就掩嘴偷笑起來。

  林丹青揚眉:「我說錯了嗎?」

  側邊一位乾瘦男醫官聞言很是不悅,拉著個臉道:「林醫官身為女子,當謹言慎行。」

  林丹青不以為然:「這你就不懂了,我家祖上有一位老祖宗說過,醫者父母心,又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說,既如此,他們都是我生的,娘看兒子,多看一眼怎麼了?」

  她微笑:「不看白不看。」

  這個便宜占得大了,眾人無言以對。

  陸曈覺得,林丹青有時候說起話來,真像是西街孫寡婦異父異母的親生姐妹。

  正想著,前面人聲突然嘈雜起來。

  方才偷笑林丹青的幾位女醫官發出小聲歡呼,陸曈抬眸看去,忍不住一怔。

  龍武軍長長的隊伍後,突兀馬蹄聲忽起。

  有人駕馬馳過,帶起的長風拂開林間枝叢,朝陽也亮了幾分。

  青年也如其他龍武衛般穿禁軍墨黑騎服,騎服全然勾勒出馬上人漂亮的身形,似只敏捷獵豹。今日裴雲暎沒有戴官帽,只在額上覆蓋一條墨黑繡金抹額,這使得他少了幾分俊雅,多了幾分朝氣。

  騎衛矜驕,金鞭拂柳,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被林間日光浸過,顯出一種寶石般的瑰麗色彩。青年漠然催馬、英姿勃勃的模樣,直讓人心跳都快了幾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前面的女醫官們便發出方才如林丹青一般的讚歎聲。

  林丹青撇了撇嘴:「諾,最俊的這個來了。」

  陸曈定了定神。

  裴雲暎實在生了一張好皮囊。

  她其實並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很多時候都會不自覺的被這人驚豔,倒也不是因為相貌,而是對方包裹在或溫煦或冷漠外表下,那種肆意的、無所顧忌的生命力。

  令人羡慕。

  身側林丹青在感歎:「有如此皮囊,何必有如此身手,有如此身手,何必有如此皮囊……真是人間尤物啊。」

  陸曈聽得有些好笑,正想說話,目光卻在觸及龍武軍後的一人時驟然頓住。

  他怎麼來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3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1章 遇刺

  圍場入口的長棚裡,陸曈看著騎隊裡的戚玉臺,神色冷沉下來。

  戚玉臺也來了。

  他騎在一頭高駿紅馬之上,一身蹙金寶藍騎服,溫和恬然,正微笑著與相熟的別家少爺說笑,瞧上去很有些風流。

  陸曈心中冷笑。

  戚玉臺有癲疾發作的風險,素日應當避免過於刺激的行為,圍獵場這樣的地方本該敬而遠之,卻偏偏主動前來。

  真是不知死活。

  她握緊醫箱帶子。

  山林樹石茂密,這樣的地方出點意外也是尋常,出來前她在醫箱裡裝了許多毒罐,若是能在此地殺死他……

  她心念微動,視線落在前方時又忍不住皺眉。

  不行,人太多了。

  戚玉臺身側還跟著好幾個紅衣侍衛,將他保護得很緊。若一個還好,這麼多人,應當很難引開。

  只能放棄。

  身側林丹青撇了撇嘴:「怎麼又把那條瘋狗帶來了?」

  陸曈:「瘋狗?」

  「諾。」林丹青朝前努努嘴,「你看。」

  陸曈凝目看去。

  戚玉臺馬匹後方,果然跟著條灰色獵犬。獵犬體型高大,比平日街上看家護院的家犬大上許多,皮毛養得油亮,一雙眼睛泛著血色,若不是頸上戴的那只金項圈,簡直似只兇殘餓狼,瞧著就讓人肉跳神驚。

  「那是戚玉臺的愛犬。」林丹青道:「帶來助獵的。」

  陸曈了然。

  圍場上常有貴門子弟帶上獵鷹、獵犬類助獵。

  「戚玉臺可寶貝這狗了,聽說每日要吃新鮮牛脊肉,一大盆新鮮牛乳,時鮮水果,還有燕窩點心、聽說連住的窩棚都鑲著寶石,有專人伺候……」

  林丹青語氣不忿,「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個金項圈,我都沒戴過成色那般足的,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吶。」

  陸曈問:「為何說是瘋狗?」

  「那狗四處亂咬人,不是瘋狗是什麼?」

  林丹青哼道:「戚家人有時會牽狗出門,瘋狗太壯,有時下人牽不住,難免傷人。先前有個小姑娘被這狗吃了半張臉,她娘哭求無門,寫了冤單縫在背上,抱著孩子上門去哭——」

  陸曈聽得怔住:「最後如何?」

  「最後?」林丹青譏諷一笑,「只哭了一日便罷了,說太師府給小姑娘賠了一大筆銀子,擔負她至出嫁時的銀錢,外頭還傳言太師府厚道,那家人也千恩萬謝,殊不知那般傷勢,怎麼可能活到出嫁?」

  話一說完,二人俱是沉默。

  又過了一陣,林丹青才開口,語氣和緩了些:「你別擔心,那狗有人牽著,又是獵場,倒是不用怕咬人。想來戚公子也是怕自己圍獵一圈空手而歸,找條狗過來填臉面罷了。」

  陸曈抬頭望過去,灰犬隨著戚玉臺的馬往前去了,被後頭龍武衛擋住,漸漸看不見。

  她收回視線,很輕地「嗯」了一聲。

  龍武衛和圍獵的王孫公子既已到位,圍獵很快就要開始。

  陸曈站在醫官院的營帳中,看著儀官站於獵場高臺,吹響號角。

  山林空曠,號角悠長的聲音回蕩過去,驚飛無數雀鳥。

  太子元貞驅馬至獵場最前方,親從官呈上一把鑲金弓箭,元貞持箭彎弓,對準獵場前方的紅綢猛地一射——

  圍獵開始!

  太子先行,身後諸班衛隨駕,朝著山林奔去。接著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再然後是甯王、諸位公侯、正三品以上的官員……

  圍獵通往山林的初道並不寬敞,一隊一隊以此列行,然而那前方卻有兩隊似是撞在一起,互不退讓,很有幾分狹路相逢之狀。

  陸曈看著與裴雲暎同時停在林道口的人,問林丹青:「那人是誰?」

  林丹青看了一眼:「樞密院指揮使嚴胥嚴大人。」

  嚴胥?

  陸曈心中微動。

  那不是裴雲暎的死對頭麼?

  林蔭樹下,年輕人勒馬,看向擋住自己去路的男子。

  「嚴大人,」他微笑,「道窄,當心路滑。」

  馬上男子約莫四十來歲,一身墨灰色騎服,身材乾瘦。模樣生得很是平庸,唯有一雙眼睛精明睿智,正神色陰晦地盯著他。

  這是樞密院指揮使嚴胥。

  樞密院與殿前司不對付朝中人盡皆知,而嚴胥與裴雲暎間又有經年舊怨,彼此視對方為眼中釘、骨中刺。但凡同場出現,總要使兩句絆子。

  今日也不例外。

  嚴胥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開口:「裴大人跟三殿下跟得很緊,倒肖似戚家那條助獵的獵犬。」

  他身側跟著的樞密院騎衛聞言,頓時哄然大笑。

  山上圍獵,禁軍班衛不同那些貴族子弟,需隨諸位皇子護駕。他並未跟著太子,而是跟著三皇子。

  而嚴胥如今與太子走得很近。

  裴雲暎眉眼含笑,仿佛沒聽見對方話中諷刺:「上山前陛下特意囑咐護衛三殿下安平,正如嚴大人護衛太子殿下安平。他二人兄愛而友,弟敬而順,你我都是為陛下分憂,若說助獵,嚴大人也不遑多讓。」

  毫不客氣地回敬過去。

  嚴胥盯著他,冷笑道:「殿帥年輕,不知有沒有聽過一首老歌。」

  裴雲暎淡淡看著他。

  男人壓低聲音:「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青年眸色微動。

  這首歌的下一句是:況以天下之廣,而不相容也……

  嚴胥瞧他一眼臉色,滿意一笑,一催馬,帶著樞密院諸騎奔入山林。

  陸曈注視著林道那頭風波,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從殿前司諸騎的臉色看來,嚴胥似乎說了什麼令裴雲暎不愉快的話。

  直到裴雲暎也帶著諸騎衛奔進山林,再也瞧不見他的影子,陸曈才收回視線。

  她想起那個傳言。

  進醫官院前,苗良方將自己知道的盛京官場那些七歪八扭的紐帶關係都統統告訴了陸曈,其中就包括了嚴胥。

  這位樞密院院使嚴大人掌管梁朝軍國機務、邊備戎馬之政令,權勢極盛。不過,他之所以成為大家閒聊私談的中心,倒並不是因為他的權勢,亦或是冷漠無情,而是因為他與先昭甯公夫人的那一段往事。

  據說多年前,嚴胥曾向待字閨中的先昭甯公夫人府上提親,不過被拒絕了,不過那時嚴胥還不是眼下官職地位,倒是昭甯公夫人嫁人後,一路節節高升,有人說,嚴胥這是賭氣想讓昭甯公夫人後悔。

  後來昭甯公夫人為叛軍挾持,裴棣不顧夫人性命也要拿下叛軍。一代佳人就此玉殞香消,更是諷刺。昭甯公夫人臨死前有沒有後悔不知道,嚴胥這個樞密院院使卻從此對裴家人深惡痛絕倒是明明白白。

  聽林丹青說,殿前司與樞密院本就關係不好互相制衡,裴雲暎去了殿前司後,矛盾愈發激烈了,兩方朝中時常鬥個你死我活。

  她原先覺得這話或許有謠傳成分,不過今日看來,倒像並非全然編造。裴雲暎與嚴胥間,確實齟齬不小的樣子,否則也不會在獵場當著如此多人的面就針鋒相對起來。

  正想著,前面傳來常進的聲音,招呼各醫官回醫官營中待命。

  醫官們都在營帳中等候,若有人員受傷,或入林急診,或在營帳等候包紮。一般來說,只有危急情況才會入林,大部分時候都在營帳等候。

  陸曈抬眸,又往林道那邊看了一眼。

  入林圍獵的人幾乎已全部進山,只剩幾個零星的班衛跟在後頭,沒有戚玉臺的影子。

  她收回視線,向著營帳的方向走去。

  ……

  山林路險拔。

  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將熱燙日光緊緊驅在枝隙之外,有飛瀑淙淙水聲流過溪畔,黃茅崗的夏日幽靜清涼。

  戚玉臺騎在馬上,身後戚家護衛緊緊隨行。

  他沒有走最熱鬧的那條林道,轉而選了個人少的方向。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怕被人瞧見他拙劣的騎射之術。

  戚家只有一個兒子,他又不是太府寺卿府上那個病癆,公侯權臣之子皆要參與的夏藐,若獨獨他一人不來,難免背後惹人非議。

  然而父親自小不喜他太過劇烈活動,騎馬射箭也只是草草學會,並不精通。每年圍獵,那些少爺公子們無不盼此機會以展雄姿,比拼獵物,他不能讓別人看見他的獵物是由侍衛和獵犬獵取,便只能避人而行。

  好在黃茅崗很大,有心避人,輕而易舉。

  擒虎伏低身子仔細嗅聞林下泥土,身側護衛小聲道:「少爺,那醫女如今就在山下營帳中,要不要現在將她引來?」

  戚玉臺目光閃了閃。

  「不。」

  他盯著灰犬:「時候還早,先讓擒虎磨磨牙。」

  話音剛落,面前獵犬猛地竄了出去,一頭紮進不遠灌木叢中,電光石火間,一口叼起只兔子。

  「好!」戚玉臺頓時大喜。

  獵犬狂聲吠叫著,把叼著的白兔甩到戚玉臺馬前,白兔被獵犬尖利牙齒一口咬斷脖頸,流出的血染紅皮毛,腿無力蹬了幾下,胸脯就漸漸沉寂下去。

  戚玉臺從皮袋裡摸出塊新鮮肉乾丟給獵犬,被獵犬一口吞下,又竄進前面林間。

  戚玉臺心中暢快。

  說來奇怪,每當他看見擒虎獵殺獸禽,總感到萬分快慰,仿佛用牙咬斷兔子脖頸的不是獵犬,而是他自己。

  他非常樂於看到這樣柔弱獵物在更強者面前無力掙扎的模樣,獵殺的刺激令他興奮,那種興奮和服食寒食散的興奮不一樣,但同樣令他快活。

  發自肺腑的快活。

  可惜父親管教他管教得很嚴,他在外行事總要顧及戚家身份臉面,在府裡……又要恪守父親定下的陳規,也只有能在此地,在這山林間通過擒虎的利口,品嘗嗜血暴戾瞬間的快樂。

  擒虎機警,耳朵一豎,似又發現什麼,猛地竄進樹林,不多時,有野獸掙扎尖嘯聲傳來,宛如垂死掙扎。

  戚玉臺眼中滿意更盛,喊道:「好,好!」

  咬死的獵物越多,獵犬凶性越大,等擒虎再撕咬幾輪,血氣完全被激發出來,屆時再將陸曈引入此地……

  那具柔弱的軀體會頃刻被撕成碎片。

  那才是最美妙的獵物。

  想到這裡,戚玉臺眼睛激動得發紅,只覺渾身上下血脈賁張,竟期待地打了個哆嗦!

  「走吧!」

  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

  「嗖——」

  羽箭從林間射出,猛地穿透跳動的軀體。「砰——」的一聲,一頭野鹿應聲而倒,砸起的血花濺得四處都是。

  「哇——」少年欣喜地叫了一聲,翻身下馬將那只野鹿拖過來捆好,背在自己馬背上,拍了拍鹿身,讚歎道:「這鹿好肥!」

  野鹿膘肥體壯,沉甸甸的,帶回去做鹿肉丸、鹿肉粒、鹿肉餃子、鹿肉卷……又能益氣助陽、養血祛風。少年舔了舔嘴唇。

  黑色駿馬上,年輕人收回弓箭,看他一眼,問:「夠了嗎?」

  「夠了夠了。」

  段小宴笑道:「既不醒目,也不難看,正好領點不輕不重的賞,也沒有占搶幾位皇子的風頭,兩個字形容——完美。」

  他像個捧哏的,裴雲暎瞥他一眼,揚鞭驅馬前行。

  圍獵一開始,各家子弟爭試弓刀、呼鷹插箭,恨不得把馬上堆滿獵物,回頭論賞時獨佔鰲頭。

  裴雲暎卻始終意興闌珊。

  一來,身為殿前司指揮使,他不能搶奪皇子們的風頭,這是規矩。二來,他本來對這種爭試並無興趣,走個過場就好。

  即便以他馳射之術,想要拔得頭籌輕而易舉。

  一路隨行,不過是段小宴看中個什麼狐狸兔子獵來給他,黑犬梔子跟在身後——難得有公差旬假的機會,便宜不占白不占。

  三皇子元堯在前頭去了,他不喜裴雲暎跟在身側,剛上山,就示意裴雲暎不必離得太近。

  段小宴一副「我又懂了」的模樣:「想想,哥你這般丰姿神氣,馳射英發,誰走在你面前不自慚形穢,我要是三殿下,我也不樂意你跟在我身邊,有點光彩都被你搶了,實在膈應。」

  「哦?」裴雲暎挑眉:「所以旁邊那個跟著的是為了?」

  「當然是為了襯托了!」

  二人看向在三皇子身側忙前忙後的人,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元堯旁邊隨行的是中書侍郎府上的小兒子。

  這位侍郎公子生得柔弱爛漫,與他父親如出一轍。聽聞他父親一開始只是位從六品官員,資質平平,正遇上那年他的頂頭上司老母不慎滑倒摔斷了腿,於是日日天不亮就起床去侍疾,親自把屎把尿了整整一年,貼心更甚親母子,後來……

  後來,他就一路高升,成了現在的中書侍郎。

  侍郎公子不僅繼承了他父親的相貌,似乎也繼承了父親的官場好人緣,不過半日,就已將三皇子哄得高高興興。誠然,他那矮小柔弱的身姿同行在三皇子身側,將三皇子也襯得更加英俊高大。

  當然,三皇子天潢貴胄,應該不會在意這些細節,更勿用提故意讓他襯托了。

  前頭有飛泉順著崖壁潑下,侍郎公子指著靠近泉後那片鬱鬱蔥蔥的松林:「這裡!去年夏藐時,兵馬司的王大人在這裡看到過一頭白狼,可惜沒射中叫它跑了,我記得清楚,就是這片松林!」

  白狼可是難得一見,元堯眼睛一亮,就要帶人進去。

  裴雲暎驅馬行至元堯身側,出聲阻攔:「松林茂密,崖壁森峭,殿下不妨容下官先進林搜尋……」

  「裴殿帥,」元堯不耐煩打斷他的話,「等你先進去一圈,狼王都被嚇跑了,有何可獵?」

  裴雲暎一頓。

  那位侍郎公子聞言,也笑說:「正是正是,圍獵意在靈活隨意,殿帥此舉未免掃興。也不必過於緊張了嘛。」

  話音剛落,不等裴雲暎開口,元堯一揚馬鞭,率先沖進松林。

  裴雲暎眉頭一皺,跟上來的蕭逐風無奈搖頭,二人不再多說,帶著班衛緊跟著進了松林。

  黃茅崗松木茂密,層林蔽麓,若片濃重綠雲遮於人頭頂。馬騎踏過地上草地時驚飛蟲獸。

  跑了半圈,白狼暫時沒影子,倒是發現了一頭小野豬。

  半大野豬跑得快,元堯興奮地持箭彎弓追著野豬而去,羽箭脫弦,若疾風閃電,射中野豬屁股。畜生嚎叫一聲,逃得更快,元堯大笑一聲,再抽一支長箭於長弓,一鬆手,羽箭直沖野豬而去!

  身後的侍郎公子忍不住贊道:「好!殿下好箭法!」

  裴雲暎笑了笑,騎馬追上,正想敷衍誇獎幾句,忽覺有什麼不對。

  羽箭劃破空氣的銳響接連而至,但卻不僅僅來自元堯的手中。

  裴雲暎渾身一震,顧不得身下馬匹,拔刀飛撲上前:「殿下當心!」

  「林中有埋伏——」

  「嗖嗖嗖——」

  松林深處,數十道羽箭若急雨破空而至。元堯正追趕那只奔逃野豬,陡生變故,驚惶下竟忘了躲避,眼看著箭雨就要朝他兜頭罩下——

  千鈞一髮之時,忽有人將他往旁邊一扯,銀色刀光雪亮,砰的一聲撞在箭雨上,將飛來箭雨一刀斬成兩段!

  元堯松了口氣,一抬頭,恐懼地瞪大雙眼。

  青年護在他身側,在他身後,一隻銀色羽箭淩空而至,沖著他後心刺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4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2章 受傷

  長曠山林裡,陡然傳來一聲號角低鳴。

  號聲傳到山下獵場外的營帳時,外頭等候的守衛都變了臉色。

  陸曈坐在營帳裡,問林丹青:「出了何事?」

  林丹青驀地站起,望向黃茅崗的方向:「……不好。」

  「吹號……」

  她喃喃:「代表獵場中有突發情況。」

  果如林丹青所說,不過一炷香時間,山上下來一行禁衛,神色緊張直奔醫官院營帳而來。陸曈和林丹青起身,聽到為首的禁衛和常進說話。

  「太子殿下林中突遇猛虎,猛虎已射殺,殿下無恙,但身邊禁衛多傷,醫正請帶醫官上山行診。」

  常進一聽十分著急,事關太子不敢耽誤,立刻點了一半醫官隨禁衛上山去,紀珣也去了。

  林丹青和陸曈因為是新進醫官使,常進便讓她們在營帳等候,不能同時遣所有醫官離開。

  待常進走後,陸曈問林丹青:「山中怎會有老虎?」

  黃茅崗夏藐之前會有班衛搜山,驅走獅虎熊類猛獸,以確保山上安全。畢竟如今夏藐不如先皇在世時兵衛盛大。

  盛京夏藐已多年未出現過獅虎,連花豹都很少,怎麼會突然出現,還差點傷了太子。

  林丹青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憂慮:「不知道。」

  如今朝中兩派勢同水火,太子在圍獵遇此意外,偏偏三皇子也在場……

  正沉默著,營帳簾被人從外面一揚,又有兩個禁衛匆匆趕來,道:「禦史中丞大人從馬上摔下來,不能走了,請兩個醫官進山急診。」

  禦史中丞大人如今四十有五,這個年紀腿腳容易骨折,摔了可了不得。剩下的新進醫官使中唯陸曈與林丹青春試成績最好,聞訊便不多說,立刻開始收拾醫箱。

  林丹青把一卷金創藥收進醫箱,皺起眉自語:「奇怪,這才日中,今年夏藐怎麼出事的這麼多?」

  陸曈心中一動,望向山林方向,很快收回視線,對林丹青道:「走吧。」

  ……

  林中塵土飛揚。

  龍武衛禁軍馭馬飛馳而過,銀色刀光閃動間,伏在暗處的人影紛紛滾落,下一刻,蕭逐風迅速出手,寒光掠過,黑衣人喉間一動,唇角緩緩溢出一絲汙血,倒地不起。

  「殿帥!」禁衛喊道:「是死士!」

  如此乾脆果斷的服毒,當是死士無疑。

  裴雲暎一扯韁繩,掉轉馬頭:「保護三殿下,我去追。」

  直沖林間而去。

  元堯被眾禁衛護著後退,這波死士人並不多,方才龍武衛察覺下與其交手,箭雨過後已是不敵,然而一被制伏,立刻咬破齒間毒藥自盡,頃刻間氣息全無。

  地上橫七豎八都是屍體,一些是龍武衛的,大部分都是死士的。裴雲暎去追最後一個。元堯被護著逃至松林外的飛泉下,聽見遠處林間傳來的低渺號角。

  號角?

  他這頭遇刺的消息還未傳出去,怎麼就吹號角了?

  又有急促馬蹄聲傳來,烏黑駿馬去而複返,騎在馬背上的青年勒馬回首,元堯忙看向他。

  「怎麼樣?」他急道:「抓到活的沒有?」

  裴雲暎搖頭:「自盡了。」

  元堯一拳擂在石頭上,低聲罵了一句。

  最後一個活口也沒了,意味著人證俱失。

  段小宴從死屍邊一一查驗,回到裴雲暎身邊:「回殿帥,一共十名死士,全部自盡。」

  只有十位死士,這數量算不得多。

  但這些死士究竟是如何繞過圍場偷偷潛入此地,就很耐人尋味。

  若是手段高明還好,若是內奸……

  「沒活口我也知道是誰。」元堯冷笑一聲,「這盛京最想我死的,猜也猜得到。」

  這話說得露骨,四周禁衛低頭一言不發,只裝做沒聽到。

  元堯與元貞明爭暗鬥,從前也只是在朝堂上。元貞陰鷙,元堯傲慢,若元堯認定此番刺殺由元貞背後主使,只怕回去後,皇城又是一朝血雨腥風。

  四周安靜,蕭逐風目光落在青年左肩:「你的傷要不要現在處理一下?」

  裴雲暎側首看了一眼,道:「小傷,下山再說。」

  箭雨朝元堯沖去時,他拉元堯逃走,差點被人背後放了冷箭,若非他躲得迅速,那箭現在已經穿透他心房。

  只是射中肩頭,不算傷重。

  裴雲暎翻身下馬,走到元堯跟前,道:「殿下,圍獵途中生變,恐林間還有其他埋伏,不如中止圍獵,下山再做定奪。」

  元堯神色變幻幾番。

  經歷方才一番廝殺,他哪還有心情繼續圍獵,巴不得現在就走。再不見先前非要胡闖的勁頭,只淡淡唔了一聲,看了裴雲暎一眼:「就按裴殿帥說的做。」

  「是。」

  裴雲暎轉身,吩咐身後諸衛:「把這些死士屍體帶走。」又登鞍上馬。

  「下山!」

  ……

  號角在悠長山谷裡回蕩。

  傳到密林深處時,餘音也變得隱約。

  戚玉臺勒住韁繩,疑惑看向遠處:「是不是有什麼聲音?」

  身側護衛凝神聽了一會兒,面色微變:「是號角聲,少爺,圍場有危險!」

  「有什麼危險?」

  戚玉臺不以為然。

  年年參加夏藐,每次風平浪靜,戚玉臺還是第一次聽見號角聲。然而山上圍獵能出什麼事,多半是哪個倒楣的遇到不常出的野獸。

  戚玉臺看一眼自己身邊的重重護衛。

  這麼多護衛,太師府身手最好的兩個護衛就在自己身邊,何況還有擒虎。

  擒虎……

  戚玉臺朝前方看去。

  灰犬在經歷半日捕獵後,越發精神奕奕,身上灰色皮毛幾乎已經被血染紅,一雙眼睛幽幽泛著寒光,等待著隨時將出現在眼前的獵物咬死。

  身側護衛馬背上,已結結實實捆滿了兩大皮袋。兔子、野獾、狐狸、鹿……擒虎骨子裡似流狼血,嗜殺兇殘,遇到獵物一口咬中死死不放,直到拖得獵物咽下最後一口氣。

  戚玉臺盯著馬背上的碩果,目露滿意。正欲說話,忽聽得前方傳來隱隱說話聲,往前一看,忽然一愣。

  林木掩映間,幾匹馬停著,四周有人來來往往,倒是圍攏的人群裡有兩個穿醫官袍的女子,其中一個秀美玉面,姿影纖纖,生了一張熟悉的臉。

  陸曈?

  戚玉臺心中一動,招來身側護衛:「她怎麼在這兒?」

  他還沒讓人將陸曈引上山,特意饒了她半日,好先叫擒虎磨磨爪,沒料到先在這裡遇上了。

  護衛悄然退去,不多時又回來,低聲地稟:「是禦史中丞大人摔下馬,叫陸曈上山行診。」又試探地看向戚玉臺:「少爺現在是想……」

  戚玉臺不語,視線落在馬背上血跡重重的皮袋上,過了片刻,又扭頭看向林木中隱約的人影,摸了摸下巴。

  「跑了半日,時候倒是差不多了。」

  「好吧。」

  他打了個哈欠,眸中精光閃動。

  「開始狩獵——」

  ……

  樹下,陸曈正將白帛遞給林丹青。

  禦史中丞年紀不大,但蓋因平日也不怎麼活動,明明還不到知天命,身子卻似花甲之年,脆弱勝過琉璃,輕輕一碰,裂得亂七八糟。

  他在樹下皺著眉頭面露痛苦,一會兒說腿斷了一會兒說腦袋疼,林丹青一面飛速包紮,一面聽他絮叨安撫,忙得額頭上全是汗。

  待好容易包紮完,禦史中丞又讓林丹青給自己那匹馬瞧瞧有沒有問題,說是無緣無故馬蹄打滑,說不定馬也骨折了,等下下山路難免重蹈覆轍。

  林丹青按下一口惡氣,認命地朝馬走去,正在這時,前面密林裡忽有人匆匆跑來,是個護衛,對林丹青二人道:「我家大人駕部郎中,方才被一野狼咬傷右腳,二位醫官哪位有空,請隨屬下前去行診。」

  林丹青正舉著帕子走到老馬跟前,聞言就對陸曈道:「你去吧,這裡交給我。」

  留在這裡也是聽禦史中丞無理取鬧,倒沒必要兩個人一起被折騰。

  想了想,陸曈便背上醫箱,同林丹青囑咐幾句,起身跟著這護衛離開了。

  山路曲折。

  陸曈隨著這人往前走,路似不太好,很有些崎嶇難行。走過約莫幾裡後,四面樹林漸深,荒草亂石,仍沒有受傷的人影。

  陸曈問前面帶路的護衛:「請問,此處離駕部郎中大人所在處還有多遠?」

  護衛道:「快了,就在前面。」

  陸曈眉頭一皺。

  這話一炷香前,這人已經說過了。

  她環顧四周,四面峭壁,恰好將此處叢林圍攏其中,正對崖壁的地方,一簇飛瀑奔流直下,轟然若雷鳴。

  一絲不安從她心頭浮起。

  陸曈腳步一停。

  護衛見她停下,轉身奇道:「陸醫官怎麼不走了?」

  聞言,陸曈一顆心漸漸下沉。

  他知道自己姓陸。

  可方才從此人出現到她跟著對方行至此處,從頭到尾,她也沒說過自己名姓。

  空氣中漸漸飄來一股濃重血腥氣,黏膩腥臭,方才被飛泉掩蓋,這時候如一張編織好的細密絲網,朝著她漸漸罩來。

  陸曈後退兩步,猛地轉身,瘋了一般往身後跑。

  一道灰色巨影從林木間撲了出來,將她撲翻在地。

  ……

  群峰幽邃。

  林木間似乎隱隱傳來人的尖叫聲,伴隨幾聲犬吠。

  有穿醫官袍的醫官停下腳步,狐疑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剛才是什麼聲音?」

  紀珣把最後一罐傷藥收回箱子,聞言側首。

  林木間隱隱傳來飛瀑飛濺的水流聲。

  旁邊一位醫官道:「沒什麼,就是瀑布水聲。」

  紀珣收好藥瓶,扶著一位受傷的龍武衛站起身。

  太子林間突遇猛虎,事出突然,太子無恙,太子身邊的龍武衛卻有幾個受傷的。一行醫官隨常進入山先為傷重的幾個龍武衛,剩下輕傷的,待隨太子一道下山後,由醫官在山下營帳中包紮。

  林中突遇變故,元貞的臉色已十分難看,由諸衛軍護在中間,神色陰晴不定。一行醫官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這怒火燒到了自己。

  已被禁軍驅過凶獸的黃茅崗為何會突然出現一頭猛虎,還偏偏被太子殿下撞見了……

  常進輕咳一聲,示意眾醫官起來。太子已隨班衛到前頭去了,只剩他們幾個醫官和傷重的龍武衛落在後頭。

  發生這件事,圍獵自然不能繼續。

  眾人起身準備下山,最先說話的醫官撓頭,仍有些狐疑,自語道:「我剛才真的好像聽到有人叫救命……」

  他說完這句話,見無人在意,只好背起醫箱跟了上去。

  紀珣抬頭,看了那人方才指著的方向一眼。

  密林幽靜,唯有水聲淅淅。

  他認真聽了片刻,確定並無人呼號,才提起醫箱,跟著走開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5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3章 瘋犬

  林間幽謐。

  空氣中彌漫著鮮血溫熱腥氣,飛泉旁的荒草地上,飛濺的露珠變成殷紅。

  陸曈拼命抵著面前撲向自己的利嘴,灰犬兇殘似獵豹豺狼,低嚎著將她撲滾在地。

  喉頭一甜,渾身仿佛要被撞碎。

  惡犬又興奮地朝她撲來,這回是沖著她脖頸,陸曈下意識用手臂一擋,狗嘴一口咬上胳膊,尖利犬齒沒入肌膚之內,輕而易舉將皮膚撕出道血淋淋的口子。

  陸曈霎時臉色蒼白。

  「擒虎,做得好!」另一頭,戚玉臺從馬背上下來,遠遠瞧著草地上翻滾的一狗一人,興奮得兩眼發紅。

  太師戚清過去熱愛養鳥鬥鳥,將兩隻鳥放在一隻大鳥籠中令其廝鬥,謂之「滾籠相鬥」,直到其中一隻羽毛零落、頭破血流至氣絕身亡方肯結束。

  戚玉臺原先也看過幾次鬥鳥,然而方在此刻,覺得眼前這相鬥比什麼鬥鳥、鬥獸刺激多了。

  女醫官實在柔弱,在擒虎的爪下如只白兔被肆意蹂躪。

  對,白兔!

  像剛上山時被擒虎咬死的那只白兔,美麗纖細、溫順乖巧。

  美麗的女人,若無強悍背景在後支撐,便如這林間野兔,隨時會被強者咬斷喉嚨。說起來,這女子姿色美麗,同樣是美人,身為太師嫡女的妹妹金尊玉貴,似瓊枝玉葉、天上明珠,高貴連平人看她一眼都不敢。而陸曈只是個卑賤下人,同樣的美麗,於她身上就是災禍、是罪孽、是累贅。

  好好一個美人,誰叫她惹了自家妹妹不高興,只能在畜生嘴裡變做灘腐爛肉泥。

  想到那畫面,戚玉臺歎息一聲,真是可惜了。

  獵狗發出興奮吠叫,林下,陸曈捂住頭臉,在地上蜷縮翻滾著。

  獵犬不依不饒,再次沖上來撕咬。她聽見戚玉臺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咬住她,別鬆口!」

  獵犬得了主人命令,越發激動,咬住陸曈的腿不肯鬆口,它應當是被戚玉臺專門訓練過,視她如獵物,陸曈忽然想起山下時林丹青與她說起,這只瘋犬曾咬傷一家農戶家小女兒的事,說瘋狗吃了對方半張臉,如今她在這掙扎間,明白了那小姑娘的痛楚,在這惡犬嘴裡如嫩弱骨肉,任由對方撕咬。

  她胡亂抵擋面前的尖牙,目光落在身畔因掙扎摔下的醫箱上。

  醫箱裡有毒粉,還有針……

  她咬牙,用力一腳踹開撲在自己身上的獵犬,艱難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醫箱撲去。

  手剛碰到醫箱,還沒來得及打開,獵犬從身後竄上來,一口咬在她的肩上,陸曈悶哼一聲,手一松——

  醫箱應聲而落,咕嚕咕嚕,順著斜坡滾下崖壁。

  「咚——」的一聲。

  不知所蹤。

  ……

  草徑幽深,馬蹄踩過落葉上,窸窸窣窣的細響。

  幽靜山闌裡,龍武衛的馬騎正往山下走去。

  沒了上山狩獵時的驚險激動,回去的隊伍倒顯得平靜了許多。

  段小宴騎在馬上,扭頭問身側馬上青年:「哥,你真的不先處理下傷口?要不看看周圍有沒有上山的醫官先給你瞧瞧……」

  「不用。」裴雲暎打斷他。

  羽箭射中他左肩,箭矢已拔出,在山上隨意找清水擦洗灑了些金創藥粉,看上去似無大礙。但段小宴總覺不放心。

  太子元貞急著下山,不願在山上多耽誤一刻,龍武衛自然沒有逗留的道理。

  「那行,等下山去營帳要醫官瞧也一樣,」段小宴突然想起了什麼,「讓陸醫官給你瞧!早上獵場營帳門口我還瞧見她了,只是那時候跟著班衛不好過去,不然就跟她打個招呼了。」

  蕭逐風聞言,面露詫然:「她也來了?」

  圍獵隨行醫官名額不多,大多都是老醫官,年輕醫官多是些家世不錯的——這樣好的機會不太可能留給平人。

  裴雲暎掃他們二人一眼:「這麼關心,不如下山請你們一桌一起吃個飯?」

  「好呀!」

  段小宴沒聽出諷刺,高興地一拍巴掌:「那等我回去換身衣服,不過陸醫官害怕梔子,不能帶著梔子一起去……」

  說到此處,段小宴一抬頭,望著前面空空草地:「哎,梔子又跑哪去了?」

  梔子上山一回,興奮得不得了,只是在殿前司好吃好喝呆久了,對捕獵沒有半分興趣。亂竄了大半日,撲蝴蝶聞野花,連只耗子也沒逮著一隻,急得段小宴絞盡腦汁找理由護短:「梔子年紀大了,又生了孩子,生孩子催人老,很常見的!」

  嗤得蕭逐風冷眼回敬:「慈母多敗兒。」

  正說著,就見遠處一條黑犬陡然從林後出現,朝他們落在車騎後的三人矯捷奔來,嘴裡叼著個什麼東西。

  段小宴一喜,忙坐直身子:「梔子回來了!他獵了個什麼,個頭還不小?好梔子,快讓我看看,這是狗獾、兔子?好像是只白狐狸啊!」

  黑犬迅疾似風,幾下撲到三人面前,沖到馬蹄下拼命搖著屁股邀功。

  三人一愣。

  那嘴裡的哪裡是什麼白狐狸,分明是只白色的醫箱!

  段小宴眨了眨眼:「梔子,你這是偷了哪位醫官的醫箱?」

  黑犬兀自興奮搖著尾巴,裴雲暎看向狗嘴裡銜著的箱子。

  醫箱就是尋常醫箱,與市面醫行那些老大夫、醫官院的醫官們所用大同小異,看不出什麼區別。帶子上卻繡了一圈木槿花,針腳細密精緻,給舊醫箱添了幾分婉約。

  裴雲暎臉色微變。

  銜著的醫箱看著有些熟悉。

  陸曈隔段時日會去殿前府給禁衛們行診,縱然只是名義上的差事,她也做得很仔細。那只醫箱和尋常醫箱不太一樣,醫箱帶子上繡了一整面的木槿,聽說是因為先前帶子磨薄了,怕中途斷裂,銀箏給陸曈重新加固了一回。

  他記得很清楚,帶子上的木槿花是白色的,而如今眼前的木槿花卻成了淡淡紅色,像是被血跡染過。

  他倏地勒繩,翻身下馬,走到梔子跟前,梔子見主人上前,尾巴搖得飛快,乖覺地一鬆口——

  「啪」的一聲,醫箱砸到地上。

  那醫箱大概本來就摔過一回,箱子上到處都是磕磕碰碰的痕跡,又一路被梔子啃咬,這般落地,醫箱蓋子終於經不住折騰從中裂開,一箱子瓶瓶罐罐砸得滿地都是。

  一隻銀戒「滴溜溜」的滾至他靴子邊。

  裴雲暎腳步一停,目光不覺地落在那只戒指上。

  那只是很尋常的銀戒。

  顏色發黑,工藝粗糙,放在任何首飾鋪都不會再讓人看第二眼。

  但它又是如此不同,似有魔力,讓他視線難以挪開。

  青年定定盯著那只銀戒,忽然彎腰,將它從地上撿了起來。

  銀戒在他指尖微微旋過,露出戒面內環,摩挲過時,有淺淺凹痕掠過,似乎是一個「一」字。

  裴雲暎手一晃,指尖銀戒險些脫落。

  一瞬間,腦子裡掠過很多零散畫面。

  雪夜、大寒、破廟燈花。

  刑場、臘雪,供桌下破敗木頭聚攏的篝火。

  戴著面衣的女童抱著那只破爛的醫箱,緊張生澀地為他縫好傷口。

  那傷口很粗陋簡單,似他們初見時的匆忙潦草,卻固執的、堅持地在他身上殘遺多年。

  耳邊似乎響起她略帶嫌棄的聲音。

  「殿帥的人情不太值錢,不如銀子實在。」

  所有零碎的圖片在這一刻倏然完整,漸漸拼湊成一幅清晰畫面。

  蕭逐風從身後走來,見他望著手中銀戒怔忪,不由疑惑:「這戒指是……」

  裴雲暎驀地握緊銀戒,問面前黑犬:「她在哪?」

  梔子高興地吠叫一聲,「騰」的一下躍出老遠,朝林中某個方向奔去。

  青年翻身上馬,掉轉馬頭。

  蕭逐風攔在面前:「去哪,三殿下還未下山……」

  裴雲暎一抖韁繩,馬兒疾馳而去,只餘翻飛袍角在林間留下流雲般淡影。

  「你護著,我有急事。」

  ……

  「好!擒虎,咬得好——」

  林間草地上,狗與人撕滾一團,獵狗兇惡的咆哮輕而易舉將女子細弱慘叫包裹,淹沒在不遠處飛瀑聲聲水花中。

  戚玉臺眼中閃過一絲遺憾。

  太弱了。

  鬥鳥之所以精彩,是因為「滾籠相鬥」的鬥鳥雙方旗鼓相當,你來我往,方有種浴血廝殺之美。

  但若實力懸殊太大,成了單方面屠殺,這興味便要大大減半。

  如今陸曈與擒虎間正是如此。

  這女子先前還試圖反抗,努力踢咬掙扎,趁機會逃走,然而這地方是他特意讓護衛尋來的「鬥場」,寬敞安靜,四處荒草,連塊尖石都沒有。跑幾步便被獵犬從背後追上撲咬下去,反復不知幾個輪回。

  她的執著反抗令戚玉臺意外,夾雜著幾分莫名的驚喜。

  雖是註定結局的比鬥,但一場互不相讓、有來有往的比鬥遠遠比乏味無聊、一眼看的到頭的比拼來得更讓人激動。

  但時日漸漸流逝過去,獵物的掙扎已慢慢不敵,草地上因翻滾留下的血跡越來越多,這場比鬥接近尾聲,已快至狩獵的最後一環——

  咬斷獵物的喉嚨。

  他搖頭,果斷對著遠處指示:「咬死她——」

  獵犬興奮地咆哮一聲,再次沖上前來,兇狠地撲向她脖頸!

  陸曈被撲得全然仰躺在地,只覺壓在自己身上似有千斤,猛獸的牙就在離自己頭臉很近的地方,她的胳膊塞在獵犬的利嘴之中,硬生生地不讓它繼續向前。

  獵犬也察覺眼前這人漸漸虛弱,不肯鬆口,低嚎一聲用力咬下,她冷汗淋漓,用盡全身力氣拼命抵擋,連呻吟的聲音都發不出來,長時間與獵犬搏鬥,它在她身上撕扯下血淋淋的傷口,血的味道使野獸越發激動。

  陸曈覺得自己身上力氣在迅速流失,身子也在漸漸變冷。

  身為大夫,她很清楚這樣下去是死亡的前兆。

  奇怪的是,到這個時候,她仍未覺得有多疼,只是覺得灰心,有種深深的疲倦從心底傳上來。

  很累。

  實在太累了。

  很想好好睡一覺。

  在過去那些年,在落梅峰的時候,她也曾有過疲憊的時候,在亂墳崗裡尋覓屍體的時候,替芸娘嘗試新的毒藥的時候,烏雲在暴雨中落氣的時候……

  每一次她以為自己撐不過去了,最後卻又會奇跡般地醒來。

  但這一次卻不同。

  眼睛被覆上一點溫熱,那是額上傷口流下的血落進了眼睛,那點豔色的紅像極了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梅花,她恍然看見芸娘的影子,坐在樹下拿著藥碗對她微笑。

  「小十七,」她說,「過來。」

  陸曈閉了閉眼。

  傳說人死前會有迴光返照,會瞧見生前最想見的人。

  她見過很多瀕死的人都如此,嘴裡喊著早逝的家人來接引自己,臨終時了無遺憾的笑。

  可她既要死了,為何什麼都沒看見?

  為何不讓她見見爹娘兄姊,為何讓她仍是這樣孤零零一人?

  是不是他們也責備她,責備她沒有早些時日回家,倘若早日回家,或許陸家就能逃過此禍?

  又或許是他們見她雙手染血、冷心薄情,不願相認,所以臨到終時,也不願來看她一眼?

  獵犬尖利獠牙深深嵌入她手臂,陸曈的眼角有些濕潤。

  腦中浮起吳秀才剛出事的第二日,西街讀書人自發在街角焚燒紙錢安撫怨靈,何瞎子手持一根竹杖從長街走過,邊灑黃紙邊唱:世間屈事萬千千……欲覓長梯問老天……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緣……

  世間屈事萬千千,欲覓長梯問老天……

  是啊,倘若世上真有長梯,她也想爬上去問問老天。

  為何總有這麼多屈事,為何總有這麼多不平?

  為何偏偏是他們,為何偏偏是陸家!

  幼時讀書,書上總說:「刻薄者雖今生富貴,難免墮落;忠厚者雖暫時虧辱,定注顯達。」

  也曾看過:「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到頭來竟全都是假。

  刻薄者仍然富貴,不善之家也並無餘殃。

  而她快要死了。

  陸曈仰頭,透過林木的間隙捕捉到一點金色的日光。那點日光看上去很溫暖,卻很遙遠,落在人身上時,也透著層冰冷的寒。

  渾身力氣在漸漸流失,四周像是忽然變得格外安靜,戚玉臺同護衛的說話聲順著風傳到她耳中。

  「就這麼咬死了有點可惜,但誰叫她惹妹妹傷心。」

  「我做哥哥的,當然要為妹妹出氣。」

  為妹妹出氣?

  林間躺著的陸曈茫然一瞬,恍然明白過來。

  原來是這個。

  原來是為了這個。

  難怪戚玉臺會突然對她發難,明明她綢繆許久,還未尋到最佳動手的時機便先被他要了性命。以他之身份要對自己動手輕而易舉,而這初衷是為了給戚華楹出氣。

  毫無人性如戚玉臺,也會真心實意的心疼妹妹,將妹妹視作唯一的軟肋。

  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妹妹受了委屈,哥哥理應給妹妹出氣。

  陸曈茫然地想,如果陸謙還活著,知道她如此受別人欺負,也會為她出氣的。

  她也是陸謙的軟肋。

  有珍愛之人才會有軟肋,可她已經沒有珍愛之人了。

  她沒有軟肋!

  眼中驀地迸出凶光,不知從哪來的力氣,陸曈把胳膊往面前犬嘴中猛地一塞,幾乎要將整個胳膊塞進去,獵犬被塞得一滯,而她翻身坐起撲向面前灰狗,一口咬上灰狗喉嚨!

  那點細弱的力氣根本無法咬斷對方咽喉,卻能使畜生也感到疼痛。灰狗瘋狂想擺脫她的牙齒,然而陸曈卻如長在它身上一般,緊緊抱著狗不鬆手,另一隻手胡亂摸到頭頂的發簪。

  那支發簪,那支發簪的花針被她磨得又尖又細,無數個夜晚,她揣測著可能出現的境況,握緊木槿花枝對著腦海中的仇人揮舞,就如眼前,對準狗頭猛地向下一刺——

  「噗嗤——」

  像有極輕微的聲音從四面發出。

  獵犬慘嚎一聲,拼命想將她甩下身來。

  而她只緊緊抓著狗,像是抓著自己飄渺的、低賤不知飄往何處的命運,如何也不肯鬆手,像落梅峰拖拽亂墳崗的屍體,細小的簪子發尖雖磨得鋒利,落在野獸身軀時也感到吃力,像用不夠鋒利的刀切割冰冷屍體的心肝,剁碎骨肉的觸感是那麼熟悉,刃刃濺血,那血卻是溫熱的,感覺不到一絲痛楚。

  她在極致的瘋狂中得到一種快感,像溺在泥潭中的人抓著身邊唯一浮木,卻並不想借著這浮木遊上岸邊,只想拽著它一同沉沒下去。

  「噗嗤——」

  「噗嗤——」

  「噗嗤——」

  頸脈、天門、肺俞、心俞、天樞、百會……

  她騎在惡犬身上,一下又一下瘋狂捅下,熱血濺了滿臉。

  獵犬與人撕咬在一起,分不清是狗還是人在叫,直到血染紅了滿地荒草,人和狗都不再動彈。

  長風吹過林間草木,把血腥氣沖淡了一些。

  戚玉臺上前兩步,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一片狼藉。草地上灰犬斜躺在一邊,皮毛全是血跡,一動也不動,戚玉臺只覺不妙,試探地喊了一聲:「擒虎?」

  陸曈猛地抬頭。

  戚玉臺頓時一僵,一動也不敢動。

  女子渾身是血,身上那件淡藍色的醫官袍子血跡斑駁,看不出原來模樣,亂糟糟的頭髮下,一雙眼通紅猙獰,凶光閃爍。

  這一刻,她比地上那只獠牙森森、雄健矯捷的野獸看起來更像一頭瘋犬。

  一頭傷痕累累、望而生畏、窮途末路的……

  瘋犬。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6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4章 別跪

  林間闃然無聲,鳥獸蟲鳴空渺。

  戚玉臺望著眼前宛如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人,一瞬間莫名心悸。

  女醫官渾身鮮紅,一雙眼死死盯著他,兇光畢露,似惡魂冤鬼,即將來向他索命。

  戚玉臺下意識後退幾步。

  面前護衛立即擋在他身前,戚玉臺回過神,氣急敗壞道:「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拿下!」

  陸曈本就力竭,須臾間被護衛扭著身子制住。

  戚玉臺跑向樹下不再動彈的灰犬,不敢置信地喊了一聲:「擒虎!」

  獵犬一動不動,皮毛被風吹吹過,軀體漸漸僵硬。

  他大著膽子上前,將灰犬翻了個身,呼吸陡然一滯。

  擒虎身上全是尖利捅出的血洞,密密麻麻令人心驚。狗頭幾乎被搗得稀爛,皮肉猙獰得翻湧開,他只看了一眼慘狀便覺作嘔,忙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心中陡然浮起一個念頭:這個柔弱的女醫官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下手如此兇殘?

  緊接著,震驚過後,是油然而生的憤怒。

  擒虎死了。

  她殺了擒虎。

  這樣低賤的平人殺了他的擒虎?

  她怎麼敢!

  戚玉臺怒道:「殺了這個賤民!」

  兩邊護衛正要動手,忽然的,有大片馬蹄聲傳來,伴隨著女子驚呼:「陸醫官——」

  戚玉臺霍然扭頭,就見林間自遠而近奔來一行馬騎,最前方呼喊的那個女醫官快步朝著陸曈跑來,眾目睽睽下喊道:「陸曈——」

  陸曈看著跑向自己的林丹青,渾身放鬆下來:「你怎麼來了?」

  林丹青跑到陸曈身邊,見她滿身是血,驚怒不已:「我見你遲遲未回,還是不放心,又看到你留的灰記……」

  她把御史中丞連人帶馬都檢查好,確認再無麻煩時,本打算和御史中丞一起下山。又想著乾脆與陸曈一起,於是託路過班衛去問問駕部郎中那頭收拾妥當沒有。

  班衛恰好與林丹青是舊識,問了一圈回她說,駕部郎中嫌山上冷,早晨在圍場跑了一圈就下山了,根本就沒待那麼久。

  林丹青一聽就慌了神。

  那人不是駕部郎中的人卻偏偏將陸曈哄騙走,其心實在可疑。恰好正逢常進隨著太子的馬騎下山,林丹青將此事告知常進,常進也不敢欺瞞,元貞本就懷疑山中混入奸人,聞此消息便讓班衛在附近搜尋,可有奸人下落,想要順籐摸瓜找出幕後主使——讓他在獵場遭猛虎襲遇的罪魁禍首。

  黃茅崗很大,林丹青順著帶走陸曈的護衛離開的方向去找,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沒想到最後竟真被她找著了陸曈留下的灰記。

  臨出發前,為免山上走失,陸曈帶了一罐用來做路途記號的灰粉,當時還被林丹青笑言太過謹慎。

  不幸中的萬幸,陸曈跟著護衛走時留了個心眼,一路走一路留下記號。

  「你怎麼流這麼多血?」林丹青扶著陸曈,「我這裡有止血丹,快服下——」

  那一頭,元貞勒馬,看向戚玉臺,道:「戚公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戚玉臺看著元貞身後越來越多的人馬,心裡罵了一聲。

  怎麼會突然這麼多人?

  他一直在山上,雖聽見號角但未曾放在心上,是以並不知太子遭遇虎襲,圍獵中止,連帶著附近的王孫公侯都不再圍獵,隨太子騎駕一同下山之事。

  心念閃動間,戚玉臺拱手道:「回殿下,下官本在圍場圍獵,擒虎追逐野兔,突然聽到林間擒虎慘叫所以追隨而至,誰知……」他看向樹下。

  灰犬血淋淋的屍體落在眾人眼中。

  「哦?」

  太子狐疑看他一眼,「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說,有人自稱駕部郎中受傷,引走翰林醫官,怎麼會與你在一處?」

  「駕部郎中?」戚玉臺茫然,「下官不曾見過駕部郎中的影子。」

  林丹青忍不住道:「可的確是護衛將陸醫官引走,陸醫官,」她低頭問陸曈,「你怎麼會在此處?」

  陸曈看向戚玉臺。

  戚玉臺疑惑望向她。

  半晌,她平復了下氣息,平靜開口:「我隨護衛來到此地,察覺不對,還未出聲,就被惡犬撲倒在地。惡犬傷人,為自保不得已下,誤殺獵犬。」

  這話說得很有些意思,常進一聽立刻心道不好。

  果然,戚玉臺眉頭一皺:「陸醫官這話的意思是,是我故意將你引至此處,讓擒虎撲咬你?」

  「簡直荒謬!」

  他冷笑一聲,「且不提我與陸醫官無冤無仇為何要行此害人之舉,這位翰林醫官既然說是有奸人護衛將你引走,當時在場人均能作證,諸位且認真看看,本公子身邊護衛可有那張奸人的臉?」

  戚玉臺身邊就幾個護衛,林丹青仔細辨認一番,目露失望之色。

  並無剛剛帶話的那個護衛。

  戚玉臺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隨即怒道:「本公子不知你們說的那個人是誰。可我們戚家的名聲也不是能隨意詆毀的!再者就算不提此事,擒虎可是真被人害死了!」

  眾人聞言,朝樹下的獵虎屍體看去。

  灰犬屍體被翻過,露出血肉模糊的另一面,腸肚從腹中似水攤流開來,獵犬腦袋更是沒一塊好肉,森森白齒露在外頭,竟比活著兇惡的時候更加可怖。

  戚玉臺的這頭獵犬是眾人皆知的兇惡難馴,比個成年男子還要厲害,連豹子野狼都不怕,如今死成這幅悽慘模樣,著實令人心驚。

  戚玉臺一指陸曈:「擒虎,就是死於她之手!」

  陸曈?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目光一片懷疑。

  這位柔弱的、簡直像風一吹就能吹倒的女醫官,能殺死這樣一頭兇猛惡犬?

  它能把她撕得粉碎。

  「玉臺說得可是真的?陸醫官怎麼可能殺得了擒虎?」金顯榮開口,仍是有些不信。

  他是在狩獵路上遇到太子下山的馬騎,聽說山中突現猛虎後,立刻察覺出不對勁,跟在太子的馬騎後一同回山下,一路遇到的還有二殿下、四殿下、樞密院的嚴大人等一眾官員,此刻都漸漸圍攏過來。

  戚玉臺沉著一張臉:「金大人,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

  陸曈竟然能殺了他的擒虎!

  他還記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血紅的、陰冷的,宛如盯上獵物的野獸,重重都是殺機。

  戚玉臺打了個冷戰,心中驀地冒出一個念頭。

  此女不能留!

  他當機立斷,一撩袍角跪下身來,對著太子道:「殿下,擒虎是當初太后娘娘所賜,玉臺精心奉養,才長至如今英武模樣,擒虎雖非人卻通曉人性,忠厚機敏,長伴玉臺左右,如今卻遭此橫禍……」

  他面露羞慚:「玉臺罪該萬死,未曾護好擒虎,此行之過,自會向太后娘娘請罰,然而毀壞御賜之物……陸醫官也罪責難逃,請殿下做主!」

  「可笑!」

  不等太子開口,林丹青先勃然怒起,「陸醫官都已經被咬成這副模樣,傷重未治,戚公子居然還要追責?這是哪門子道理。」

  陸曈微微一怔。

  不曾想這個時候了,林丹青還會冒著得罪戚家的風險為他說話。

  戚玉臺卻很堅持,執言叩首:「請殿下做主。」

  陸曈害死了他的狗,縱然只是一條狗,那也是戚家的狗。

  打鳥的被鳥啄瞎了眼睛,他今日是想給戚華楹出氣,是等著看擒虎將陸曈撕成碎片爛泥,未曾想她活著,擒虎卻死了。

  他、戚家何曾吃過這樣的虧?要讓這個卑賤的女人知道,縱然是戚家的一條狗,得罪了,也要她付出代價。

  他要她死!

  太子的儲君之位不穩,陛下態度耐人尋味,太子與三皇子間暗流湧動,縱然他不曉朝事,卻清楚如今太子與戚家是一條船上的人。元貞總會站在自己這邊……

  既然不能用擒虎殺死她,就用盛京的律法殺死她,毀壞御賜之物的大罪,是要掉腦袋的!

  四周杳然無聲。

  無人開口,唯有靜謐風聲似帶殺伐血氣。

  戚玉臺低著頭,目光掃過樹下女子。

  陸曈就躺在林丹青懷中。

  她衣袍染血,披頭散髮,臉色蒼白如紙,唯有唇色嫣然似血。

  不對,不是似血,那根本就是血。

  她死死咬著擒虎的喉嚨,才會讓擒虎掙脫不得,最後被她用簪子在身上留下數十個血窟窿。

  觸目驚心。

  她氣遊若絲地看著他,柔弱模樣卻令戚玉臺心頭閃過一絲寒意。

  戚玉臺再次叩首:「請殿下做主!」

  沒人會為她說話的。

  至多只是醫官院的那幾個迂腐醫官。

  可那又怎麼樣?無權無勢無背景的平人醫官,在盛京一抓一大把,他們說的話不會有人聽,也起不了作用,就像人不會傾聽螻蟻的想法,甚至比螻蟻還不如。

  「不妥。」

  戚玉臺猛然一頓。

  躺在林丹青懷裡的陸曈也抬起頭。

  眾人朝說話聲看去。

  紀珣——那個總是游離在眾人之外的年輕醫官站了出來,走到陸曈身前,半跪下身,仔細查驗陸曈露在外頭的傷痕,這才對著元貞行了一禮。

  他道:「殿下,下官剛剛檢查過陸醫官的傷痕,皆為烈犬所傷。」

  「《論語》曰:廄焚,孔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貴人賤畜,故不問也。」

  他頷首,聲音不疾不徐。

  「下官以為,當務之急,應先醫治陸醫官傷勢,再做其他打算。」

  陸曈沉默地注視他。

  戚玉臺暗自咬牙:「紀醫官聽不明白麼,這可是御賜之物……」

  紀珣神情平靜,「只是一牲畜。」

  只是一牲畜。

  這話落在戚玉臺耳中分外刺耳。

  他抬眼,仔細打量著面前這位年輕的醫官。

  這個紀珣仗著一家子學士,很有幾分清高自傲,從來獨來獨往,沒想到會為陸曈說話。

  他的話不能說全無輕重,至少比那些廢物醫官重要的多。

  戚玉臺仍是不甘,還想再說話,又有一人開口:「說得也是,戚公子,太師大人慈悲心腸,年年施粥賑濟貧民,廣積福德,不如網開一面,饒了陸醫官一回,陸醫官也被獵犬重傷,也是知道錯了。」

  戚玉臺臉色一沉。

  竟拿他父親說話。

  他往說話人那頭看去,說話的人叫常進,一個看起來很是平庸的中年男人,見他看來,忙低下頭,躲閃著目光,很有些畏懼模樣。

  又一個不知死活的賤民。

  他還未開口,一邊的金顯榮也輕咳一聲,小聲道:「……確實,按說此舉應屬意外,我看陸醫官也受傷不輕,若非情急,應當也不會衝動下手。」

  金顯榮偷偷看了一眼陸曈。

  他實在不想趟這趟渾水。好容易與戚玉臺親近幾分,就要因這幾句話打回原形。

  偏偏陸曈掌握著他的子孫後脈。

  他的疾病如今正有好轉,房術也大有進益,還巴望著陸曈日後能讓自己再進一層樓,要是陸曈真一命嗚呼,他日後就算討好了太師府,坐到高位,也不過是高處不寂寥。

  思來想去,下半身還是比下半生更重要。

  他這一出口,戚玉臺臉色變幾變。

  紀珣、常進、金顯榮……

  一個個的,竟都來為陸曈說話。

  他原以為陸曈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醫女,不過是憑藉幾分姿色勾引了裴雲暎,才讓華楹傷心。但現在看來,她比他想像得要厲害的多。

  才會引得這麼多人冒著得罪太師府的風險也要為她開口。

  尤其是紀珣。

  她到底用什麼迷惑了紀珣?

  四週一片安靜,突然間,女子平靜的聲音響起。

  「《梁朝律》中言明:諸畜產及噬犬有觝蹋齧人,而標識羈絆不如法,若狂犬不殺者,笞四十;以故殺傷人者,以過失論。若故放令殺傷人者,減鬥殺傷一等。」

  話出突然,周圍人都朝她看來。

  陸曈道:「戚公子畜養狂犬殺傷人,當以過失論責。而我鬥殺惡犬,按《梁朝律》並無過錯,不應問責。」

  她看向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那位太子,宛如最後孤注一擲,目色灰敗而冷漠。

  「請殿下裁奪。」

  元貞神色動了動。

  視線在眾人身上逡巡一番,太子已看透了戚玉臺這齣蹩腳戲碼。若是從前,他順著戚玉臺的話也無可厚非。

  偏偏今日紀珣在場。

  朝中暗流,紀家雖不站隊,卻並非無足輕重之小人物。加之今日林中遇刺,他本就興致不高,再看戚玉臺這般給自己添麻煩之舉,便覺出幾分不耐。

  「紀醫官言之有理。」

  元貞開口:「雖然陸醫官殺犬,但獵犬傷人在先,情有可原,倒不至於重罰。」他看著戚玉臺,語氣隱含警告:「不如各退一步。」

  這是在暗示戚玉臺不可糾纏。

  戚玉臺心中一沉。

  元貞這番話已沒有轉圜餘地,至少今日,他不可能如願以償。

  這麼多人一齊保下了陸曈。

  空氣中瀰漫的血腥氣濃厚,不知為何,前額竟隱隱作痛,一股無名之火罩上心頭,宛如回到渴食寒食散的一刻。焦躁的、狂暴的、想要摧毀一切活物。

  努力按下心中不甘,再看一眼地上擒虎屍體,戚玉臺再次拱手:「殿下發話,玉臺不敢不從。其實玉臺也不想為難陸醫官,只是……」

  他話鋒一轉,已換了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擒虎自幼時便陪伴我身側,善解人意、赤膽忠肝,如今悽慘死去……」

  眾人順著他目光看去。

  灰犬悽慘死狀令人膽寒。

  「玉臺請陸醫官對擒虎嗑三個頭,此事就算了。」

  陸曈猛地一頓。

  戚玉臺轉過頭,彷彿很退讓似的望著她。

  他知道這樣不對,他知道這樣已有損他過去人前形象,就算回到府邸,父親也一定會責罰。

  但這女人的眼睛讓人不舒服,他根本克制不了自己的衝動。

  想要摧毀對方的衝動。

  反正這裡都是「自己人」,權貴間總是互相兜底,今日發生之事,未必會傳到外頭,就算傳出去,多得是「自己人」作證。

  對方越是清高自傲,他就越是想要折辱。

  陸曈握緊雙拳,盯著戚玉臺,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滔天怒意。

  下跪、磕頭、給一條狗。

  而在一刻鐘前,這條狗將她咬得遍體鱗傷,險些斷氣,如今被害者卻要給兇手磕頭。

  這真是天下間最荒謬的事。

  元貞點頭:「也好。」

  一語落地。

  陸曈忍不住想要拒絕,被林丹青暗暗拉了一下袖子,對上她擔憂的眼神。

  她對陸曈輕輕搖了搖頭。

  陸曈咬緊了唇。

  她明白林丹青什麼意思。

  如她們這樣的醫官,無論是平日給官員行診,還是將來入宮給貴人行診,尊嚴總是不值錢的那個。

  他們要跪無數人,要對無數人低頭,比起性命,尊嚴算得什麼?

  不值一提。

  常進似怕她犯倔,只盼著儘快息事寧人,催促道:「陸醫官,還愣著做什麼?」

  「陸醫官,」金顯榮也幫腔:「這要多謝玉臺心軟。」

  多謝。

  陸曈只覺可笑。

  她抬眼,戚玉臺站在灰犬身邊,目光隱有得意,似乎已察覺到她對下跪磕頭這件事是多麼屈辱,是以越發來了興致,想要看她痛苦模樣。

  被灰犬咬傷的裂痕似乎在這時候才開始慢慢顯出疼,陸曈恨得咬牙。

  林丹青說的沒錯,對他們來說,尊嚴不值一提,將來跪的人還很多。

  可眼前這人是誰?

  是戚玉臺!

  是這個人,害死了陸柔,是這個人,害陸謙淪為階下囚被棄屍荒野,父親葬身水底,母親屍骨無存,陸家那把湮沒一切的大火,全都是拜他所賜!

  她怎麼能跪?

  她怎麼能向這仇人下跪!

  心中恨到極致,眼睛裡像是也要滴出血來。陸曈抬眼,認認真真看過四面人群,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希望有人站出來,將她解救,讓她免於遭受這可悲可笑、可憐可嘆的屈辱。

  她看過每一個人。

  常進對著她微微搖頭,太子高坐馬背已有些不耐,金顯榮瘋狂對她示意讓她見好就收,還有二皇子、四皇子,許多她不認識的顯貴近臣……還有紀珣。

  紀珣望著她,面露不忍,卻沒有開口。陸曈知道,他剛才已經為她說過話,以免她性命之憂,這已是仁至義盡。

  他不能再多說了,他背後還有紀家,不可將紀家也拉進這趟渾水中來。

  風靜靜吹過密林,四周風聲靜謐。

  陸曈看著看著,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會有人。

  在過去那些年裡,在落梅峰,痛苦難當時,她曾無數次的呼喚過家人的名字,她想著要是爹娘在就好了,陸謙在就好了,陸柔在就好了,但她知道他們不會來。

  就如此刻。

  沒有人會來救她。

  平人受罪,平人道歉,在權貴眼裡天經地義,已是十分開恩。

  林丹青攙扶著她,慢慢站起身來。

  渾身上下都是獵狗撕咬的傷口,一動就是傷口撕裂地疼,她面無表情,一步步走到樹下灰犬的屍體前。

  戚玉臺望著她,佯作悲慼的眼裡滿是惡意。

  陸曈的視線落在地上獵犬的屍體上。

  狗屍一片狼藉,血肉模糊令人作嘔,唯有脖子上那隻金光閃閃的項圈依舊燦爛,彰示著主人顯赫的身份。

  耳邊忽然浮響起上山前林丹青對她說過的話來。

  「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個金項圈,我都沒戴過成色那般足的,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吶。」

  人不如狗。

  四面都是權貴,四面都是高門,唯有她布衣小民、低賤平凡。就連地上的那隻狗,在那些人眼中,也比她高貴一籌。

  陸曈捏緊拳,咬緊牙關。

  雙腿膝下彷彿生了刺,每往下彎一釐,心中就越痛一分。

  沉苛荒謬的世情落在背上,似座無法抗拒的大山,帶著她一點點、一點點矮下身去。

  無可避免。

  無力掙脫。

  就在雙膝即將落在地面時,身後突然響起一陣突兀的馬蹄響,一同傳來的,還有人冷漠的聲音。

  「別跪。」

  陸曈一怔。

  緊接著,有人翻身下馬,一隻胳膊從她身後伸來,牢牢託住她即將彎下的脊樑。

  她猝然回頭。

  青年當是從外頭一路疾馳趕來,衣袍微皺,扶著她的手臂卻很有力,將她扶好站起,讓她倚靠在他身上。

  「裴殿帥?」

  短暫的驚訝後,戚玉臺把臉一沉,「你這是做什麼?」

  裴雲暎護在陸曈身前,面上仍是笑著,笑著笑著,臉色漸漸冷下來,把那雙含情的眼也勾出一抹煞氣。

  他開口,語氣輕蔑。

  「我說,人怎麼能跪畜生?」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7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5章 十七姑娘

  烈日被濃雲遮蔽,林間漸漸暗了下來。

  陸曈抬眼,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人。

  裴雲暎怎麼會來?

  耳邊響起戚玉臺陰冷的聲音:「殿帥此話何意?」

  「戚公子聽不明白嗎?」

  他嘴角含笑,向著戚玉臺看去,眸底漸有殺意凝聚,「我說,人不能跪畜生。」

  這話裡的諷刺被在場所有人聽到了,戚玉臺沉著臉:「你!」

  「戚公子,」他握著腰刀的指骨發白,打斷戚玉臺的話,「太后娘娘常年萬恩寺禮佛,明悟佛理,清淨無為。你卻藉以太后娘娘之名,讓惡畜行傷天害理之事,毀壞皇家名聲。」

  「牲畜事輕,皇家清名事大。事關太后娘娘名聲,豈能草草了之?」

  「我看,」他道:「還是回朝後由御史寫折上奉,在朝上認真說說吧。」

  青年語氣漠然,盯著他的目光冷冽似冰,刺得戚玉臺一個哆嗦,緊接著,心口登時一梗。

  這混帳!

  自己先前搬出太后,想借太后御賜之物治陸曈之罪。裴雲暎更狠,竟搬出太后名聲,說什麼回朝後讓御史上摺子,分明是要將事情鬧大。

  父親最重臉面,為保戚家臉面一定不會執意追究下去,定會讓他先低頭。更何況當初皇家夜宴一事後,裴雲暎頗得聖寵,太后待他格外寬和。

  裴雲暎分明是為陸曈撐腰。

  戚玉臺看向陸曈。

  她站在裴雲暎身側,裴雲暎的一隻手扶著她後背,倒像是將她護在懷裡。一副面如金紙、搖搖欲碎的孱弱模樣。

  很是惹人憐惜。

  可他卻沒忘了剛才陸曈癲狂殺狗的兇狀。

  這畫面落在戚玉臺眼中只覺刺眼,越發篤定裴雲暎與陸曈間早有首尾。否則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為陸曈撐腰,更不會與戚家針鋒相對。

  難怪會惹得戚華楹哀哀落淚,真是好一對狗男女。

  戚玉臺盯著二人的目光頓顯陰鷙。

  四周無人開口,暗流落在眾人眼中,各有思量。

  還是太子元貞打破僵持,輕描淡寫地開口:「一牲畜而已,何必大動幹戈。圍獵場上不妥,有什麼事,還是下山再做商議。」

  言談間是要將此事揭過。

  如今他與元堯間勝負未分,殿前司也是有利籌碼,誰都想爭一爭,至少不必結仇。

  裴雲暎平靜道:「自然。」

  太子見此情景,一拉韁繩,掉轉馬頭吩咐騎隊下山。四周人看了這麼場戲,聰明的也不敢久留。各方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陸曈就看見樞密院那位指揮使、上山前與裴雲暎在林道針鋒相對的那個嚴胥,深深地注視著自己,眸色似有深意。

  她深知今日一過,有關她和裴雲暎的流言必然漫天飛舞,不止是嚴胥,只怕醫官院、所有認識裴雲暎的人都會以為他們關係不同尋常。

  正想著,眼前忽然一暗。

  戚玉臺朝著他們二人走了過來。

  他似乎極不甘心,然而雖有個做太師的親爹,但他只是戶部一個沒有實權的閒職,對於本就狠辣的裴雲暎來說沒有半分威懾力。

  戚玉臺看了裴雲暎身邊的陸曈一眼,冷笑道:「裴殿帥倒是對陸醫官的事格外上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二人關係匪淺。」

  陸曈冷冷看著他。

  戚玉臺又笑道:「這麼著急忙慌地趕回來,敢問殿帥,她是你什麼人?」

  他這話不高不低,恰好讓周圍人聽個清楚明白,四周還有未走開的官員,聽聞此話都轉過頭,目光裡流露出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裴雲暎,前途無量的殿前司指揮使,又是昭寧公世子,容貌手段皆是盛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出挑,這樣的人,將來必然迎娶貴女。先前盛京城中還有人猜測,太師府家那位千嬌萬寵的大小姐至今尚未出閣,說不準將來恰好能與裴家結成姻親。

  然而今日裴雲暎卻為了一個卑微醫女不惜得罪太師府公子。

  醫女無權無勢,唯有美貌。色是刮骨鋼刀,裴雲暎年少風流,衝冠一怒為紅顏不算出格。

  出格的是,這位年輕的指揮使還未婚配,還未婚配就與旁人先傳出風流逸事……

  這就很不好了。

  四周促狹的目光落在陸曈身上,陸曈微微蹙眉。

  戚玉臺本就因為戚華楹一事發瘋得突然,裴雲暎此舉,無疑火上添油。於他自己而言,更是十分不妙。

  若是理智,他此時應當立刻與她劃清干係才是,無論用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債主。」

  她聽到裴雲暎的聲音。

  陸曈一怔。

  冥冥深林,樹木鬱郁,遠處幽澗水流潺潺。

  裴雲暎攙著她的手臂很緊,被林木枝隙間透過的日光照過,神情模糊看不清楚。

  他平靜道:「她是我的債主。」

  ……

  好好一場圍獵,就這麼戛然而止。

  本來夏藐圍獵結束,清點獵物後當論功行賞。然而太子和三皇子雙雙遇襲,使得圍獵無法繼續,此次夏藐匆匆結束。太子一行以班衛隨駕,即刻回宮。

  至於陸曈……

  作為醫官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女,除了戚玉臺外,暫時無人在意。但因她被惡犬咬傷,傷勢不輕,不好即刻趕路,就與剩下的幾個醫官院醫官留在圍獵場下的營帳中,等明日一早再啟程。

  林丹青也留了下來。

  已是傍晚,夕陽漸沉,紅霞滿天,營帳裡,替陸曈擦拭傷口的林丹青看著面前猙獰傷口,忍不住目露駭然。

  「陸妹妹,」她聲音發顫,「你怎麼傷得這樣重?」

  先前山上對峙時,她雖看陸曈渾身是血,臉色蒼白,但並未流露出過多痛楚,神色也算平靜,想著或許是沾染的獵犬身上的血更多。

  然而此刻脫下衣裳,用清水擦洗過,傷口一旦暴露出來,觸目驚心。

  那絕非是一點「小傷」。

  她看得膽寒,竟連包紮都遲疑,咬牙罵了一句:「戚玉臺那個王八蛋!」

  陸曈靠在木片搭成的簡陋矮榻上,看了手臂上的傷口一眼,道:「萬幸沒傷到臉。」

  「都什麼時候還有心思玩笑!」林丹青瞪她一眼,「你該慶幸的是沒傷到喉嚨!」

  陸曈垂眸不語。

  惡犬衝上來撲咬她時,她下意識地護住了頭臉。

  翰林醫官院有不成文的規定,容貌有毀者,不可行診。

  或許那也算是另一種「體面」,但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不能前功盡棄。

  現在想想,只顧著護頭臉,竟忘了護住肚腹,倘若那隻惡犬撕開她腹部拖出腸肚,如今神仙也難救過來。

  的確後怕。

  林丹青小心翼翼為她包紮傷口,包紮著包紮著,語氣忽然沉鬱下來。

  「都怪我。」

  她低聲道:「當時護衛引走你時,我應該多留個心眼,如果我跟著你一起去,說不定你就不會受傷了。」

  這些傷口雖說不至於要命,但若不好好養護,只怕留下遺症。

  況且,將來或許會留疤……

  陸曈見她如此,淡淡一笑。

  「與你無關,本就是衝著我來的,」她說,「不是今日也會是明日,總有這麼一遭。」

  「什麼意思?」林丹青疑惑地抬起頭,「戚玉臺是故意的?你何時得罪的他?」

  「你不是說,太后娘娘有意要為戚家和裴家指婚嗎?」

  「小道消息誰知道是不是真……」林丹青語氣一滯,震驚看向她,「難道……」

  陸曈不語。

  她愕然開口:「戚玉臺這個瘋子!」

  不過是看上了個女婿,八字還沒一撇,裴家也未必結這門姻親,就算是皇家尚不會做得這般趕盡殺絕。

  戚家卻敢。

  這根本就是一群瘋子!

  包紮完最後一道傷口,林丹青替陸曈披上外裳,坐在榻邊憂心忡忡地開口:「這下壞了,若戚家真狂妄至此,今日你殺了他惡犬,又寧死不肯低頭,只怕梁子越結越深……除非裴雲暎公開表明庇護你到底,否則遲早出事。」

  「真是無妄之災,可今後你該怎麼辦呢?」

  陸曈心頭沉重。

  這也是她最擔心的。

  太師府想要對付她輕而易舉,而她想接近一步太師府都難於登天。裴雲暎能護她一次,可下一次呢?將來呢?

  他總不能次次都出現。

  不能把希望寄託於他人身上。

  沉默片刻,陸曈開口:「無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太師府的敵意提前到來,等回到醫官院,她即將面對更激烈的狂風驟雨,不過……

  不過好在,有些事情,已經走到了該發生的時候。

  接下來一段日子,太師府應當很忙,忙到無心應付她這隻小小的「螻蟻」。

  正想著,雪白的帳子上有人影晃上來,紀珣的聲音在帳外響起:「陸醫官。」

  林丹青一怔,悄聲問陸曈:「他怎麼來了?」

  陸曈搖了搖頭。

  白日在山上時,紀珣為她說話實在不止出乎旁人意料,也令陸曈感到意外。

  若說裴雲暎為她說話,是因為他們過去交情,但紀珣與她如今與陌路人無異,僅有的一次醫官院對話,還鬧得不歡而散。

  他為自己開口,陸曈找不到原因,只能歸結於此人良善,性情清正,才會仗義執言。

  林丹青抱著醫箱退了出去,營帳簾被人掀開,又有人走了進來。

  陸曈看向紀珣。

  他往裡走了兩步,仍是平日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目光落在陸曈身上,問道:「你傷勢如何?」

  聽著是關切,雖然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疏離。

  「還好,不算太重。」陸曈答道。

  他點了點頭:「我取了犬腦,夜裡你敷在傷口處。」

  陸曈訝然抬頭。

  有醫書上曾記載「凡被犬咬過,七日一發,三七日不發,則脫也,要過百日乃為大免爾。」

  若以「乃殺所咬之犬,取腦敷之,後不復發。」

  陸曈之所以不擔心,是因為聽林丹青所言,戚家瘋狗雖咬人,但並未有咬一口不久後懼水身亡的舊案,不至兇險。

  另一面,她也有別的藥可防此狀況發生。

  但沒料到紀珣竟然會去取了灰犬的腦漿來。

  戚玉臺視瘋狗如珠如寶,死在她手中已十分惱怒,要用灰犬腦漿來為自己入藥定然不願,紀珣此舉,勢必得罪戚玉臺。

  陸曈問:「戚公子竟會同意?」

  「他尚不知。」紀珣回答,「無人看顧犬屍,是我自己取的。」

  陸曈錯愕地瞪大雙眼,彷彿第一次認識這人。

  他卻坦然,像是不知這舉動有多毀壞自己謙謙君子的形象,只兀自道:「我看過犬屍身上傷口,頸脈、天門、肺俞、心俞、天樞、百會……你扎得很準。」

  陸曈鎮定回道:「自然,三日前我才溫習了穴位圖。」

  「紙上看和下手觸不同,」紀珣面露疑惑,「太醫局中先生也未必有你探尋得準。」

  果斷乾淨、道道命中,尋常大夫縱然有這般眼力手法,危急情況中,也不可能做到如此冷靜。

  慌亂是人的本能。

  陸曈坦然望著他:「紀醫官似乎忘了,我是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自然不是全憑吹捧,總有幾分過人之處。」

  紀珣一怔,似乎又想起先前用春試紅榜諷刺她的話來,不由臉色微紅。

  陸曈見他如此,偏過頭,蹙了蹙眉,像是被傷口牽引出疼痛,輕輕「嘶——」了一聲。

  紀珣抬眸,看見的就是她左邊面頰接近脖頸間一道淺淺抓痕。

  大概是被灰犬抓傷的,傷口不算深,只拂過一層,卻如雪白瓷器上有了裂隙,格外刺眼。

  默然片刻,他從袖中掏出一隻藥瓶放到桌上。

  「御藥院的神仙玉肌膏。你傷口太多,不仔細養護,難免落下疤痕。」

  陸曈稍感意外,又聽他道:「你好好休息。近日不宜走動,回城後也不必先來醫官院,我同常醫正說過,準你半月休養。」

  默然片刻,陸曈點頭:「多謝。」

  他又囑咐了幾句用藥事宜,陸曈一一應了。直到林間晚霞最後一絲紅光沒於山林,他才離開營帳。

  待他走後,陸曈才看向桌上那隻小小的藥瓶。

  藥瓶精緻,小小的一瓶,她在南藥房的時候見過一次,是御藥院上好的祛疤藥,材料珍貴,宮裡貴人用的,她曾聽何秀說起,一瓶很是昂貴。

  沒想到紀珣給拿了出來。

  ……

  天色漸漸晚了。

  班衛與公侯貴族大部分都已經回城去了,只有少數醫官、受傷的禁衛以及一些僕婦留在圍場外的營帳裡,等待明日天一早啟程。

  貴族們說走就走,跟隨而來的小販們跑動起來卻不太方便。

  尤其是賣熟食的攤販,好容易在這頭架起鍋爐熱灶,本打算在今夜圍市裡大賺一筆,如今騎隊離去,只剩三三兩兩僕從走動,然而搬來搬去並不方便,便只能繼續鋪陳在林間,推著掛著燈籠的小車,大聲吆喝著。

  這四處還有幾十頂未收起的白帳,留下來的也有近百人,雖不及往年擁擠,把這林間夜市裝點出幾分鮮活熱鬧。

  林丹青也出去買熟食了,陸曈一個人待在帳子裡,聽著外頭略顯嘈雜的人聲,掀開搭在身上的薄毯,從榻邊起身站起來。

  一動彈,腿傷傷口牽扯出痛楚,陸曈眉心一蹙,平復了好一會兒才安定下來。

  她扶著帳子的邊,一點點挪到了桌前。

  被惡犬咬中的傷口在敷完藥後,延遲的痛楚才慢慢開始瀰散。她頭臉倒是沒怎麼受傷,肚腹也保護得好,大多是四肢抓咬,也都避開了要害,受傷最重的是左臂,蓋因她當時情急之下將一整個胳膊塞到惡犬口裡,犬齒幾乎全沒了進去,宛如尖刀利刃所傷。

  白帳桌邊有「窗」,一小幅可以卷放的簾帳,陸曈捲起帳子。

  帳簾一掀,一股清涼夜風頓時從外面吹了進來。

  她看向窗外。

  不遠處,圍場林間那條細細的、蜿蜒的小河溝邊,此時全亮起燈火,林間點亮的細碎昏黃照亮水面,讓圍場下的夜幕變得明亮而鮮活,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從夜市上飄來。

  「喲,這細索涼粉切得挺細呀,來一碗!多加芝麻!」

  「好勒!天熱,客官不如再來點兒芥辣瓜兒,一道嘗著爽口!」

  「行,再加一個砂糖菉豆,給我算便宜些……」

  嘈雜的聲音落在林間,沒了車騎豪貴,黃茅崗的夜顯出一種更質樸的真實。

  陸曈細細傾聽了一會兒,扶著桌子慢慢坐了下來,

  一轉頭,忽又想起林丹青為她熬的藥還沒喝,放了許久應當已經涼了,遂轉過身。

  她不想再起身走過去,腿上傷口不宜亂動,方才短短幾步已覺勉強,便只朝著榻邊木頭搭起的矮几上探過身。

  矮几不遠,藥碗偏偏放得很靠裡,她艱難探著身子,手指堪堪能摸到藥碗邊緣,努力想把它扒拉到離自己更近一點兒。

  一隻手從身後探了過來,替她拿起了那隻藥碗。

  陸曈動作一頓。

  裴雲暎把藥碗擱在桌上,又伸手扶著她的背讓她在桌前坐好,才微微擰眉看向她,道:「不是讓你在床上休息,怎麼隨意亂跑?」

  陸曈愣了愣。

  褐色湯藥在燭影下微微蕩起漣漪,他跟著在桌前坐下,把藥碗往陸曈跟前推了推。

  陸曈低頭看了一下藥碗,下意識問:「你怎麼沒走?」

  龍武衛除了受傷的幾個,全都跟著太子一行人回城了,裴雲暎身為殿前司指揮使,怎麼還會滯留此地?

  他道:「我也受傷了,當然要留下來治傷。」

  受傷?

  陸曈恍然記起,似乎是聽林丹青說過,三皇子林中遇刺,裴雲暎護他下山的事。

  那時他阻攔了戚玉臺的羞辱,身為殿前司指揮使必須隨太子伴駕下山,而她被林丹青常進他們帶回營帳,沒再見過裴雲暎。當時裴雲暎看起來神色自若,舉止如常,並未有受傷痕跡。

  像是察覺她心中所想,裴雲暎解釋:「一點小傷,常進替我處理過了。倒是你。」他沉默一下,看向她的目光凝重,「傷得不輕。」

  陸曈沉默。

  其實也不算很重。

  她垂眸,端起藥碗湊到唇邊,藥湯已冷得差不多了,林丹青特意多熬了一會兒,又釅又苦,她一口氣低頭喝光碗裡的藥,才放下碗,面前出現一粒包裹著花花綠綠的紙。

  裴雲暎遞來一顆糖。

  頓了頓,陸曈接過那顆糖攥在掌心,隱隱聽見遠處夜市的喧鬧聲順著風傳來,過了一會兒,她開口:「今日你不該出面。」

  裴雲暎安靜看著她。

  「戚家想拉攏你,」她聲音平靜,「眾目睽睽,你與他針鋒相對,使戚玉臺顏面掃地。之後必然記恨上你。」

  「以殿帥之精明,不該行此貿然之舉。」

  「我不明白……」

  陸曈慢慢抬起眼:「殿帥為何幫我?」

  儘管裴雲暎此人行蹤神秘,但陸曈也能隱隱察覺到他所籌謀之事,不可為外人察覺。正如她自己一般,過早將矛盾擺在明面上,對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對於這些權貴來說,她只是嗑三個頭,不痛不癢,而惡犬卻是丟了一條命,怎麼看也是她佔了大便宜。

  就連她自己都已快認命,已經決定要認下這避無可避的屈辱,偏偏他在那時候站了出來。

  月色清涼,帳中昏黃搖曳。

  他看著她,語氣有些莫名:「你倒為我思慮周全。」

  陸曈不語。

  「我不是說了嗎?你是我債主。」

  債主?

  陸曈有一絲困惑。

  這是說她救裴雲姝母女的人情債?

  可那人情債早在後來雜七雜八的事宜中揮霍一空,這之後……他倒也沒欠過她什麼人情。

  風搖月影,無數流動的月光爭先恐後鋪湧進來,吹得桌上細弱燈燭若隱若現。

  他伸手,銀剪撥弄燈芯,漫不經心地開口:「是有點麻煩。」

  「不過……」

  「故人恩重,實難相忘。」

  陸曈一怔,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看向裴雲暎。

  不遠處,林下河梁夜市裡,煙水淡淡,絳紗燈明。青年坐在營帳中,帳簾掀開的那片月色在他身後鋪開一地。而他指尖擒著的一枚銀戒,就這樣毫無預兆的、猝不及防地跌進她眼中。

  那是一枚發黑的舊戒指,銀色粗糙,斑駁模糊,被燭火昏蒙得一照,顯出幾分昔年舊日的溫柔。

  陸曈心尖一顫。

  青年靜靜坐著,殘燈照亮他英俊的眉眼,望著陸曈的眸色靜默,不知是喜是悲。

  他看向她:「是不是,十七姑娘?」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8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6章 故人

  夜風卷過營帳,把夜市間浮動的酒香吹得到處都是。

  陸曈恍惚一瞬。

  十七。

  好像許久沒有人喚過這個名字。

  從芸娘走後,再也沒人這般喚過她,讓她恍然覺得自己還在蘇南落梅峰的茅草屋中,從來不曾離開過。

  陸曈怔怔盯著他手中銀戒,許久之後,終於回過神來。

  「它怎麼在你這裡?」

  「梔子撿到了你的醫箱,不小心摔壞了。」

  他注視著陸曈,「比起這一句,你不該問問我別的?」

  沉默片刻,陸曈才開口。

  「問你什麼?問你五年前為何會出現在蘇南刑場?你知道,我從不打聽旁人私事。」

  這話說得很有些無情。

  他「嘖」了一聲,唇邊梨渦若隱若現,「怎麼說得如此生分,好歹你我也算故人重逢。」

  陸曈不語。

  他既已看到這只銀戒,想來已經猜出了自己就是當年在蘇南救下他的那個人。

  裴雲暎手撐著頭,偏頭看她,嘴角微翹起來:「早知你我會再次相見,那天在破廟裡,我就該摘下你的面衣。」

  頓了頓,陸曈回敬:「可我怕被殿帥滅口。」

  「這話好像應該我對你說。」他揚了揚眉,放下手中銀戒,看著她笑問:「救命恩人,這些年過得好嗎?」

  沉默良久,陸曈道:「還好。」又問:「你呢?」

  他點頭,語氣輕鬆:「我也不錯。」

  二人都靜默一瞬。

  暗夜沉寂,他在她對面坐著,一身鴉青瀾袍,襯得五官動人心魄的俊美。含笑看著她時,許是燈火溫存,凜冽的眼裡竟也有片刻溫情。

  陸曈低下眉:「你不害怕嗎?」

  他一怔:「什麼?」

  「我是會去刑場上偷屍體的賊。」

  陸曈轉頭看向帳外,河梁夜市邊火色重重。

  她淡漠開口:「戚玉臺的狗被我殺了,難道你沒有看見,那些人現在都不敢看我。」

  灰犬的屍體被一併拖下山,大抵死得太慘,落在眾人眼中眼色各異,不知戚玉臺是否又在其中添油加醋了什麼,醫官院的幾個醫官進帳子給她送藥時眼神都變了,目光隱隱流露出畏懼。

  他們害怕她。

  裴雲暎道:「有一點。」

  見陸曈朝他看去,他又無所謂地笑笑,「不過欠債的怕債主,天經地義,和別的倒沒什麼關係。」

  陸曈心中一動。

  青年丰姿俊雅、貌美逼人,話是隨意的語氣,宛如隨心調侃,神色卻格外溫柔,像是被月色籠罩的幻覺。

  注意到她的目光,裴雲暎唇角一彎:「就算我姿色過人,陸大夫也不必看這麼久。」

  陸曈:「……」

  不知為何,她突然就想起先前在醫官院宿院裡,林丹青與她說過的話來。

  「太后娘娘有意為小裴大人指婚,看中的,就是戚家那位千金小姐!」

  沒來由的,陸曈心中忽地有些不悅,移開目光諷刺道:「裴大人的確儀形絕麗,若是沒點姿色,怎麼會被太師千金看重?」

  他本笑著聽陸曈說話,聞言一怔:「你說什麼?」

  「聽說你要做太師府的乘龍快婿了。」

  裴雲暎擰眉:「哪來的謠言。」又道:「少毀我清譽,我要是打算和太師府結親,瘋了才會來救你。」

  陸曈認真看著他:「說不定你想拿我人頭做投名狀。」

  裴雲暎:「……」

  他看了她一會兒,歎息一聲:「你真是會惡人先告狀。」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裴大人若潔身自好,就不會招蜂引蝶。」

  「我招蜂引蝶?不潔身自好?」

  他愕然,不可思議地開口:「陸大夫,我幫了你,你不感謝我,怎麼還血口噴人?」

  陸曈轉過臉看著他:「我會被戚玉臺設計受傷,本就因殿帥而起,不找殿帥算帳已是厚道,殿帥哪來的臉面讓我道謝?」

  「因我而起?」裴雲暎眉頭皺起,「什麼意思?」

  陸曈哼了一聲,想了想,終是把先前在醫官院門口遇到戚家馬車、黃茅崗上和惡犬撕咬時戚玉臺說的話一一說與他聽。

  末了,陸曈冷冷開口:「就因為你四處招蜂引蝶,惹得戚玉臺為他妹妹打抱不平。如今戚玉臺已經恨上了我,我日後想要再接近他又犯了難,裴大人,」她怒道:「你把我的計畫全打亂了。」

  她平日總是平靜的,縱然是發火也壓在冷淡外表下,不會如今日這般明顯。

  或許因為這無妄之災確實影響了她之後的計畫令人惱怒,又或許……

  又或許她被狗咬,心裡有些煩躁罷了。

  裴雲暎低頭,沉吟了一會兒,道:「原來是這樣。」

  「戚玉臺的狗被我殺了,待回城,只要隨意找藉口就能讓我離開醫官院。崔岷從前為戚玉臺行診,想找理由輕而易舉。我若離開醫官院,報仇一事遙遙無期。」

  這控訴簡直怨氣沖天。

  裴雲暎看她一眼:「怪我。」

  陸曈一頓。

  倒沒料到他承認錯誤這般快,快到顯得她有些咄咄逼人。

  「這件事交給我。」他爽快開口,「你不會離開醫官院,戚玉臺暫且也找不了你麻煩。」

  陸曈警覺:「你想做什麼?」又忽然想到什麼,驀地看向他:「你我現在本就說不清……」

  裴雲暎嗤地一笑:「反正今夜一過,你我二人流言也會滿天飛。還是怕你那位未婚夫不滿?」

  見陸曈不接話,他勾唇:「不過我猜,他應該不怎麼介意。」

  「什麼意思?」

  裴雲暎挑眉,目光掠過桌上銀戒。

  陸曈陡然反應過來。

  裴雲暎居然以為那個「未婚夫」是他自己?

  她面無表情道:「不是你。」

  「哦?」

  裴雲暎托著腮,若無其事地開口:「年少有為,家世高貴,在宮裡當差,忙得很。陸大夫又與人家有救命之恩,金童玉女天生一對,此行上京,就是為了履行婚約……」

  陸曈忍怒:「你閉嘴!」

  他唇角梨渦這會兒燦爛得刺眼,悠悠歎了一聲,「聽那位杜掌櫃的描述,我還以為他說的那位未婚夫是我。」

  陸曈頭痛欲裂。

  都這麼久了,這人居然還能記得當時在仁心醫館杜長卿的胡謅,著實可恨。

  「當然不是。」

  陸曈打起精神,冷笑著開口:「宮裡當差的人,一醫箱下去能砸死數十個不止,年少有為家世高貴的貴門子弟,盛京也並不稀奇,至於救命之恩,我一年到頭在醫館坐館,來來往往救命之恩記都記不過來,難不成個個都是我未婚夫?殿帥謹言慎行。」

  裴雲暎盯著她半晌,突然「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

  他歎道:「陸大夫,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這麼多話。」

  陸曈瞪著他不語。

  他便無奈搖頭:「逗你的,這麼激動,當心氣大傷身。」

  「不過,』未婚夫』這個身份,你用來復仇倒是會行不少方便。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幫……」

  「不必。」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雲暎一頓。

  「不用殿帥幫我什麼,剛經過此事,你又才當著太子的面說過此話,就算戚家不滿,也不會現在出手。」

  指尖搭著的碗簷冰涼,那點涼意讓陸曈更清醒了些。

  她飛快開口:「我要回西街休養一段日子,正好有別的事要處理。如果裴大人真想幫我,就讓這些日子不要有多餘的事來打擾我,不管是戚家還是別的什麼,給我多一點時間。」

  裴雲暎定定注視著她。

  她唇色蒼白,神情虛弱,態度卻很堅決。

  執拗地將所有幫助拒之門外。

  裴雲暎動了動唇,還想說什麼,卻在瞥見她腕間傷痕時倏然住口。

  那是陸曈搏殺惡犬時留下的抓傷。敷過藥粉,仍覺刺眼。

  默了默,他道:「好。」

  「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戚家絕不敢趕你出醫官院,也不會耽誤你報仇,這段時日你留在醫館好好養傷。」他看向陸曈,「若有麻煩,讓人去殿帥府尋我。」

  陸曈微微一頓,攥著藥碗的手不自覺收緊。

  他好像撐腰撐上癮了?

  裴雲暎並未察覺,只低頭從懷中摸出一個藥瓶:「宮裡的祛疤藥,上回你不肯收,這回總肯收了?也算還你這些年的利錢。」

  帳外隱隱傳來交談聲,是出去買熟食的林丹青回來了。

  裴雲暎站起身:「這裡人多眼雜,我不便久留,醫箱等下讓人給你送來,對了,」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梔子找回你醫箱的時候,裡面那塊白玉摔碎了,段小宴送去修補,過些日子再給你送還回來。」

  陸曈:「不用。」「梔子摔壞的,自然該殿前司賠。」

  「再說,」他笑了一下,「我看那塊玉佩成色不差,光澤溫潤,應該是你珍惜之物。」

  「段小宴找的那家師傅修補工藝很好,陸大夫放心,絕對看不出來。」

  說完這句話,他就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林丹青恰好從外面進來,瞧見是他也愣了一下,看他走遠後才回頭問陸曈:「他怎麼又來了?」

  陸曈不語,拿起桌上藥瓶。

  藥瓶精緻,瓶身狹窄,瓶塞用一個小小的紅木頭刻著。

  陸曈微微一怔。

  神仙玉肌膏。

  她看向帳子。

  這人……

  居然和紀珣送了一樣的藥來。

  ……

  裴雲暎離開營帳,回到了圍獵場下的馬場。

  一出營帳,方才溫情與笑意頃刻散去,宛如脫下面具,神色平靜而冷漠。

  諸班衛車騎都已隨太子一行離開,只有零星幾隊人馬留在此地。見這位素日明朗的指揮使一臉乖戾陰沉,皆不敢多話,趕緊避開。

  蕭逐風正站在馬騎前重新套韁繩,見他來了,手上動作不停,頭也不抬地道:「英雄回來了?」

  他平日裡雖愛嘲諷,到底克制幾分,今日或許是煩得緊了,言語間尤其刻薄。

  「你這一救美,殿下計畫全打亂,戚家本來就對你不滿,老師也瞞不住……」

  他一扯韁繩,語氣不耐:「你就不能忍忍。」

  裴雲暎站著一邊,看他給馬套上韁繩。

  「蕭二,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五年前我在蘇南被人追殺,有個小姑娘救了我。」

  蕭逐風扯著韁繩的手倏然一頓,抬眸看向他。

  「她就是那個救我的人。」

  夜裡山風清涼,吹得遠處河梁水中燈火搖搖晃晃。

  沉默許久,蕭逐風開口:「所以,你是為了這個救她?」

  裴雲暎沒說話。

  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殿前司禁衛們常把這話掛在嘴邊——對那些他們救下的人一遍遍玩笑重複。

  但他救她卻並不於此。

  他想起白日看到陸曈的那一刻。

  她站在一眾權貴之中,渾身是血,臉色蒼白,明明緊攥的骨節已發白,眸色卻一片冷漠,不肯流露出一絲軟弱。

  像一頭獨自抵抗鬣狗的、傷痕累累的困獸。

  寧死也不肯投降。

  那一刻,他有一種直覺,如果陸曈今日真的當著眾人的面跪了戚家的那頭惡犬,有些東西,便永遠也不可能彌補了。

  其實,就算沒有那只銀戒,就算她並非「故人」……

  此情此景,他也做不到作壁上觀。

  「現在怎麼辦?」蕭逐風問:「提前得罪太師府,麻煩大了,你的陸醫官也會有危險。」

  以戚玉臺之心胸,很難不對陸曈出手,而陸曈只是個翰林醫官院的女醫官。

  裴雲暎道:「今日起,我會讓人盯著太師府動作,之後,我要進宮一趟。」

  「這麼衝動?」

  裴雲暎不言。

  「算了,已比我想得好得多,還好你今日有分寸,我還擔心,你會一怒之下殺了戚玉臺。」

  裴雲暎打斷他:「你沒猜錯,我就是想殺了他。」

  蕭逐風一頓。

  青年神情冰冷,漆黑雙眸裡,殺意漸漸凝聚。

  那時陸曈被圍在眾人之間,渾身傷痕累累,他險些沒忍住拔刀結果此人。

  若不是元貞在場,若不是怕給她招來麻煩,就算會打草驚蛇,他今日也非殺了戚玉臺不可。

  蕭逐風打量著他臉色。

  「就算是你救命恩人,怎麼一遇到她的事,你就不理智。」

  蕭逐風道:「這可不是你的風格。」

  黃茅崗林木靜謐,雲散山頭,一輪明月照在半山腰上,把夜色也淋出一層惆悵。

  裴雲暎沒說話。

  為何一遇到她就和從前不一樣,為何她出事他就會失控,為何看她受辱他會那麼憤怒。

  明明這麼些年,他早已鐵石心腸……

  人總要經歷風雨才成長,他歷來遵循此種規則,對自己對他人一向如此。

  偏偏到她這裡卻生出不忍,不忍見她被殘酷世情潑淋,不忍見她頭也不回地撞向南牆。

  遠處圍市燈影攢動,眼前樹枝交映的暗影被風吹拂,在樹下人身上灑下一片斑駁。

  年輕人垂下眼簾。

  「我也想知道。」

  為何……

  唯獨她不同。

  ……

  盛京夏夜總是炎熱。

  雲翳散去,澄輝盈盈,一陣風來,吹得庭前兩叢青竹微微傾斜。

  院中池邊,有人影靜靜站著,滿頭白髮被銀月照出一層冷色。

  池水清澈,完整的倒映著整個月亮,魚食撒下去時,各色錦鯉爭相浮起爭食,微光便被搗碎成星。

  最後一粒魚食投下,小橋上匆匆行來一人,于老者身後幾步停下,低聲道:「老爺,小姐已經歇下了。」

  戚清點頭。

  戚華楹這些日總是興致不高。

  賞花赴宴全部推拒,遊玩踏青也興致缺缺,太師府就這麼一個掌上明珠,戚清讓人邀了戚華楹往日交好的千金來府上陪她說話解悶,戚華楹也意興闌珊。夜裡更是早早地歇下。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大小姐有心事,卻不知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戚家大小姐究竟是因何事傷懷。

  「圍場怎麼樣了?」

  今日夏藐,皇室官家都去黃茅崗圍獵,他年紀大了,不適合再去這樣的場合,戚玉臺卻還是要隨班衛前往。

  「正打算與老爺說這件事,」管家垂首,「老爺,圍獵中止了,太子一行已回宮。」

  「中止?」

  管家低頭,將太子與三皇子同遭意外之事娓娓道來。

  聽完,戚清沉吟了片刻,道:「看來,對方已經按捺不住了。」

  管家不敢作聲,戚清又問:「少爺回來了?」

  「已快至家門,不過……」

  「說。」

  「老爺,擒虎死了。」

  這下,戚清面上真浮起一絲意外,轉過身來。

  「死了?」

  「獵場上似乎出了點岔子,姓陸的醫女殺了擒虎,本該問罪,偏偏裴殿帥站出來為對方出頭,是以……」

  他沒敢再說下去,四周一片寂靜。

  大少爺帶著擒虎去獵場,又與醫官院那頭提前打好了招呼,就是為了在圍場上為戚華楹出氣。到最後反倒弄巧成拙,不止折了擒虎,還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

  一條狗事小,太師府的臉面事大,更何況,一開始,太師府是看中裴家這門親事。

  「沒用的東西。」

  戚清闔眼,神色有些厭棄:「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老爺,裴家那頭……」

  戚家三番兩次邀昭寧公世子來府上,裴雲暎未必看不出來其中深意。他爹裴棣倒是識趣,可惜對這個兒子束手無策,作不得裴雲暎的主。

  原本戚華楹並不抗拒這門親事,偏偏裴雲暎如今與個平人醫女不清不楚,還捅到了明面上。這門親事不能繼續了。

  「裴棣養了個好兒子。」

  戚清笑笑,渾濁眼睛映著清澈池水,泛出一點灰淡的白。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道:「可惜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9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7章 風月

  盛京夏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沒有豐厚的獵賞,沒有陛下的嘉獎,貴族子弟們精心準備的華麗騎服還沒得到展示,一場盛事就這樣落下帷幕。

  夏藐是結束了,有些事卻才剛剛開始。

  黃茅崗上,太子元貞突遇虎襲,三皇子元堯林中遇刺,二人從前間便不對付,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事,實在耐人尋味。

  圍場夏藐前有班衛巡山,年年並無異樣,今年戍衛輪守出此遺亂,梁明帝大怒,令人徹查戍衛禁軍,懷疑戍衛混入奸人。

  太子與三皇子一派各執一詞,彼此認定對方心懷鬼胎,朝中沉浮暗湧之餘,卻還不忘傳出一則風月消息。

  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似乎與翰林醫官院一位平人醫女關係匪淺。

  此消息一出,朝中上下、公侯後院筵席上都傳遍了。

  這位昭寧公世子年紀輕輕,常在御前行走,人又生得風度翩翩,縱然沒有裴家家世,單就他本人而言,這般官職人才,也是盛京許多官門心中最滿意的姻親。

  偏偏裴雲暎如今二十出頭,連門親事都還沒定。不僅沒定,甚至一點風聲都沒有。

  旁人都說是裴雲暎眼光高,又有人說是昭寧公想挑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給自家兒子。他本人又親切有禮,人生得俊朗溫和,身上沒有那些富貴子弟的浪蕩驕矜之氣,自少年起,不曾聽過什麼桃色官司。

  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好奇此人將來所娶究竟是哪一位貴女。然而未料這位一向潔身自好的殿前司指揮使,去了一趟圍獵場,就傳出了這般新聞。

  浣花庭的小宮女們聚在一處,繪聲繪色講起那一日圍獵場上發生的事,彷彿自己親眼目睹——

  「當時裴大人便擋在陸醫官身前,對戚公子怒目而視:『你若敢傷她一毫,我必要你永世後悔!』,旋即當著眾人面,抱著陸醫官揚長而去了。」

  小宮女們聽得滿頰緋紅,猶如傳聞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長籲短嘆,捶胸頓足。

  「怎麼偏偏是她呢?聽說只是個平人醫官,又無家世背景,縱然生得好看,可盛京生得好看的貴女也很多嘛!」

  「肽!」又有一小丫頭搖頭,「裴大人本就不是勢利之人。從前我在浣花庭掃灑,不小心摔壞了貴人的碗碟,當時他還替我說話,免了我被貴人責罰,對咱們都如此,可見瞧人是不看身份的。」

  「倒也是,不過這樣算是得罪了戚公子了吧……」

  「什麼得罪?放狗咬人還有理了?我可聽說陸醫官被咬得可慘,滿臉是血,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難怪小裴大人發火……」

  宮中閒談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平常的事添油加醋起來,曲折也勝於仙樓風月戲碼的精心編排。

  慈寧宮外圓池裡,蓮花朵朵,花葉稠疊。

  華釵金裙的婦人坐在長廊靠裡的小亭裡,捻動手中一串油亮佛珠,含笑看著座首下方人。

  「裴殿帥,如今宮裡都是你的風月軼聞,真是出乎哀家意料啊。」

  在她下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

  「有汙太后娘娘尊耳,是臣之過,請娘娘責罰。」

  婦人含笑不語。

  李太后並非梁明帝生母。

  先皇在世時,先太子生母早逝,後立繼後李氏。

  李氏膝下只出一公主,性情溫和無爭,與其他皇子也算相處和睦。

  後先太子出事,先皇殯天,梁明帝繼位。太后娘娘更是常年於萬恩寺禮佛,幾乎不管後宮事務。

  獵獵夏風吹過,滿池荷香撲鼻,安靜許久,太后才慢慢地開口:「前些日子,皇上問起你婚事。」

  「戚家那位小姐今年十七,也到了該擇婿的年紀。」

  「本來呢,你二人也算門當戶對、金童玉女的一對。」

  「如今……」

  她聲音一頓,淡淡道:「哀家想問問你,是個什麼意思?」

  裴雲暎行禮,彷彿沒聽到話裡暗示,平心靜氣地回答。

  「戚家小姐嫻靜溫雅、謹守禮儀,臣頑劣魯莽,實非良配,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

  他說得平靜,倒讓對方頓了一頓,須臾,李太后抬眼,仔細地打量眼前青年。

  丰姿俊秀,英氣勃勃,鋒芒藏於和煦外表之下,卻如腰間銀刀明銳犀利。

  確實拔萃。

  也難怪眼高於頂的戚家一眼瞧上,願意安排給自家千嬌萬寵的掌中珠。

  李太后嘆息一聲:「其實,不與戚家結親,也並非全無壞處。」

  「只是,你做得太過了些。」

  「臣知罪。」

  太后按了按眉心:「如今四處都在傳你衝冠一怒為紅顏,為一女醫官與戚玉臺爭執……你與那女醫官真有私情?」

  裴雲暎道:「不敢欺瞞太后娘娘,臣替陸醫官說話,是因陸醫官與臣有舊恩。家姐生產當日,是陸醫官查出腹中毒物,救了家姐與寶珠兩條性命。」

  「臣與陸醫官並無私情,出言也不過是因戚玉臺欺人太甚,請太后明察。」

  這事倒不是秘密,宮裡人都知曉。

  太后仔細打量一下他的神情,見他眉眼間坦坦蕩蕩,不似作偽,遂輕輕鬆口氣。

  「罷了。」

  她道:「你的事,哀家已同陛下說過,一點小爭執,陛下也不會太過為難於你。」

  「至於戚家……」

  裴雲暎:「臣明白。」

  太后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去吧,皇上還在等著你。」

  裴雲暎低頭謝恩,這才行禮告辭。

  待長廊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太后捻動佛珠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看來,他是不想與戚家結親。」

  身側女官低聲道:「裴大人讓娘娘失望了。」

  太后搖了搖頭。

  「他心有成算,昭寧公做不了主他的親事,哀家未必就能做主。意料之中,也不算失望。」

  「況且,他此番衝動,倒更合陛下心意。」

  女官沉吟:「裴大人並非衝動之人,或許是故意的。」

  「哀家倒寧願他是故意的。」

  女官不敢說話,一隻蜻蜓從蓮葉間掠過,帶起微微漣漪。

  沉寂片刻,太后突然想起了什麼,問身側女官:「不過,你可曾見過那個女醫官?」

  女官一愣。

  「她生得什麼樣?」

  太后好奇,「比戚家小姐還貌美嗎?」

  ……

  陸曈對自己一夜間成為宮裡上下談論中心一事並無知曉。

  夏藐結束後,她就直接回了西街。

  常進準了她的假,讓她在西街多養幾日傷,除了養傷,也是避避風頭,眼下流言正盛,戚玉臺吃了個暗虧,最好不要在這時候出現。

  西街鄰坊不知其中內情,只當她是隨行伴駕時被山上野獸所傷,紛紛提著土產上門探望,戴三郎挑了頭肥豬殺了,把最大兩根棒骨留給杜長卿,讓杜長卿給陸曈燉湯喝,說是「以形補形」。

  段小宴也來過一趟,提了好多野物,都是此次夏藐的戰利品。

  裴雲暎來到醫館的時候,杜長卿就把他攔在小院前。

  「喲,裴大人。」

  少東家一手叉腰,滿臉寫著晦氣,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面前年輕人。

  「什麼風把您也給吹來了?」

  裴雲暎笑:「我來看陸大夫。」

  院裡沒人,正是傍晚,昏黃日暮,麻繩上晾著排衣裳手絹,花花綠綠擰至半乾,流下水滴在地上積成小小一窪。有風過時,吹得人臉似也沾出一層潤溼。

  「陸大夫還在養傷。」杜長卿嘆氣,「裴大人把禮物留下,人就還是改日再見吧。」

  「陸大夫不在醫館?」

  「在的,剛才歇下。她傷得重,連床都下不了,說幾句話就要喘氣。真是對不住。」

  杜長卿一面虛偽地道歉,一面伸手來拎裴雲暎手裡的名貴藥材:「沒關係,裴大人的心意小的一定帶到……哎呀,這麼多藥材,花了不少銀子吧?探病就探病,送禮多見外。」

  又話鋒一轉:「不過藥材也挺好,就上次那位段公子過來,送了好多野物,血淋淋的,都不好堆在院子裡,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銀箏和陸大夫又是兩個弱女子……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屠宰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剛說完,就見陸曈從小廚房裡走出來,白圍裙上全是血,她臉上也濺了一點,一手提刀一手提著半塊野鹿,面無表情似真正屠夫。

  杜長卿:「……」

  裴雲暎看向他:「弱女子?」

  半晌,杜長卿一摔袖子:「我真是多餘說話!」

  轉身一掀氈簾去外面了。

  陸曈不知他這突如其來發的什麼瘋,只看向裴雲暎:「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

  他走到陸曈身邊,打量了一下陸曈。

  養了這麼些日,她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只是臉色略顯蒼白,比之前還要更羸弱些,這樣滿身狼藉似剛吃完人的女鬼。

  裴雲暎俯身,提起陸曈手上處理了一半的鹿,「受傷了,怎麼不好好休息?」

  陸曈看他把鹿放在大盆裡,撈起水缸裡水瓢熟練衝走血水,就道:「段小宴送來的野物廚房堆不下,沒法做藥了。」

  裴雲暎頓了一頓。

  陸曈面帶指責。

  那麼多獵物屍體堆在廚房裡,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裡是戴記肉鋪。夏日裡天熱,肉也不能久放,杜長卿又小氣,覺得畢竟是獵場野物金貴不肯送給別人。

  到最後,只有陸曈和苗良方二人蹲在廚房輪流處理。

  「下次你不喜歡,拒絕就是。」裴雲暎道:「或者,你可以讓他幫你料理了再回來。」

  下次?

  陸曈無言片刻,道:「心領了,不過,沒有下次更好。」

  她看裴雲暎把裝著鹿肉的盆放到院中石桌上,銀箏抱著鹽罐子出來準備醃製一下,才進了屋。

  見裴雲暎站著沒動,又道了一聲:「進來。」

  夏日天黑得晚,到酉時才漸漸黑了下去。陸曈在屋裡點上燈,剛坐下,就見一隻草編食籃落在桌前。

  食籃精緻,幽幽翠翠的,像是青竹編製。陸曈看向裴雲暎:「這是什麼?」

  「食鼎軒的茉莉花餅。」

  裴雲暎收回手,在她對面坐下,「應該很合你口味。」

  陸曈怔了一下。

  她曾聽杜長卿提起過這個城南的茶點鋪,東西貴不說,還很難排隊,有一次阿城生辰,杜長卿想買盒如意糕,天不亮就去排隊,結果排到他時正好賣光,氣得杜長卿在醫館裡破口大罵了半日。

  陸曈問:「買這個做什麼?」

  「探望病人,總不能空手上門吧。」

  「我以為殿帥過來是告訴我別的消息的。」

  他饒有興致地望著她:「比如?」

  「比如,你是怎麼讓戚玉臺吃了這個暗虧的。」

  她回到西街養生已經五六日了,這期間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發生。醫官院那頭沒有任何消息,看上去,倒像是黃茅崗搏殺惡犬一事已被悄無聲息地按下。

  以戚家手段,此舉完全不合常理。縱然現在戚玉臺不會在明面上要她的命,但添點麻煩總是輕而易舉,更何況還有一個本就心懷鬼胎的崔岷藏在暗處。

  唯一的可能,是裴雲暎動了手腳。

  「你做了什麼?」她問。

  裴雲暎看著她,眼中浮起一絲笑意。

  「也沒什麼,就是在獵場戍衛裡,添了幾個人。」

  他道:「戚家舉薦之人。」

  陸曈倏然一愣。

  太子與三皇子一個在獵場遇虎,一個在山上遇刺,班衛搜過的圍場本不該出現這等危險,一旦出事,必然問罪。

  偏偏是戚家舉薦之人。

  她只是個醫官院新進醫官使,連御內醫官都沒有做到,對朝堂之上漩渦暗流一無所知,但即便如此,也明白此事嚴重。

  忙著應付帝王疑心,戚家現在確實分身乏術,無暇顧及她這頭小小風波了。

  「怎麼樣?」裴雲暎望著她揚唇,「這個禮物,陸大夫還算滿意?」

  陸曈望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心中有些複雜。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從這頭入手。

  此番行為雖然將戚家陷入困境,但以戚家手段,恐怕只是一時,待此事一過,戚清未必不會查到裴雲暎身上。

  明明戚清前些日子還想著拉攏他做自己的乘龍快婿,此事一過,再無可能。

  他倒是一點後路不給自己留。

  見陸曈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裴雲暎莫名:「怎麼不說話?」

  陸曈移開目光:「我只是在想,丟了太師府這門姻親,裴大人這回虧大了。」

  裴雲暎臉上笑容一僵:「你又胡說什麼。」

  「事實而已。」

  裴雲暎剛想說話,不知道想到什麼,目光忽然一變,歪頭打量她一眼,微微勾唇:「話不能亂說,畢竟我已有婚約在身。」

  「……」

  這回輪到陸曈臉色變了。

  「都說了不是你。」

  裴雲暎懶洋洋點頭:「哦。」

  陸曈氣急,他這模樣分明就是不信。

  屋裡寂靜,外頭銀箏掃完院子,抱著水盆在院子裡潑灑清水,水潑到青石板上,發出輕輕「譁啦啦」聲。

  他笑意微斂,問陸曈:「你的傷怎麼樣了?」

  其實那一日在黃茅崗剛下山的時候,林丹青就已給她看過,雖然傷痕血淋淋看著嚇人,但當時陸曈護住關鍵部位,倒比想像中的要好很多。只是傷口怕留疤。

  不過,紀珣送來了神仙玉肌膏。聽說那藥去疤痕去得很快,苗良方也大為讚嘆:「人不識貨錢識貨,宮裡貴人用的膏藥就是好。」

  思及此,陸曈就道:「多謝殿帥送的玉肌膏,好得差不多了,再過五六日就能回醫官院。」

  裴雲暎順著她目光看去,隨即視線微凝。

  兩隻一模一樣的藥瓶並排放在桌上,他拿起一瓶,神色有些奇怪:「怎麼有兩瓶?」

  神仙玉肌膏用材珍貴,御藥院幾乎沒有存餘,都是分到各宮貴人府上。裴雲暎這瓶是太后賞的,但陸曈桌上卻有兩瓶。

  他問:「誰又送了你一瓶?」

  陸曈:「紀醫官。」

  「紀珣?」

  他怔了一下,眉心微蹙:「上次見你時,還在被他教訓。」

  又沉吟道:「還有獵場上,戚玉臺為難,他也為你說話了。」

  「奇怪。」他漂亮的眸子盯著陸曈,若有所思地開口:「你二人,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陸曈坐在桌前,平靜回答:「紀醫官雲中白鶴,正直無私,是不同流俗的君子,看見戚玉臺仗勢欺人,自然不平相助。」

  「先前嫌隙,既解開誤會,早已不作數。」

  「同僚送藥,也很尋常。」

  裴雲暎眉眼一動:「君子?」

  他深深看一眼陸曈,語氣微涼:「你倒是對他評價很高。」

  陸曈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諷刺是何意。

  「就算他是君子。」裴雲暎倒沒在這個話頭上糾纏,轉而說起別的,「不過你剛才說,五六日後就回醫官院,不用再多休息幾日?」

  他提醒:「戚家現在自顧不暇,不會注意到你。等再過些時日……」

  「我要回醫官院。」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雲暎一頓。

  「在裴大人眼中,難道我是這樣一個坐以待斃之人?」

  她神色平淡,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眸在燈火下漆黑深沉,若深泉潭水,隱隱有暗流湧動。

  「戚玉臺放惡犬咬我,要麼就把我咬死,要麼,他就自己去死。」

  裴雲暎定定看著她:「你做了什麼?」

  陸曈垂眸。

  「做我該做之事。」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0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8章 嚴胥

  夏夜悶熱,一絲風也沒有,空氣悶得出奇。

  院中各處都放了冰,然而大雨將至,涼冰也無法祛除那股粘稠滯悶之感,樹上夏蟬鳴叫也顯出幾分急躁。

  香爐裡靈犀香散發馥鬱幽香,卻把桌前人熏得越發煩躁了。

  青煙在屋中消散,似霧慢慢彌散開來,戚玉臺看了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煩躁,伸手將窗戶打開了。

  不知是不是他錯覺,自打在司禮府聞過金顯榮的「池塘春草夢」後,回府再聞府裡的靈犀香便覺厚重乏味,正如戚家嚴苛陳舊的規矩,實在惹人厭煩。

  金顯榮倒是大方,送了他許多「池塘春草夢」的香丸,只是他只能在司禮府點此香,回到戚府,還得用府中父親一直用的靈犀香。

  畢竟,新香丸雖氣味清甜,到底廉價,正如製作香丸的主人。

  想到香丸的主人,戚玉臺眼神一暗。

  距離擒虎被殺,已經過去了五六日。

  這五六日,戚家發生了不少事。

  先是黃茅崗圍場使奸人混入、怠忽職守的戍衛首領,曾是父親舉薦之人,惹得陛下猜疑,父親上朝自證清白。後是不知是誰往禦史案頭上了摺子,搜羅盛京近幾年惡犬傷人事件,雖未提及戚家,卻含沙射影得幾乎是明示。

  朝中麻煩接踵而至,三皇子更趁此機會落井下石,陛下本就偏心三皇子元堯,戚家一時自顧不暇。

  這頭忙碌起來,那頭便顧不上別的。

  戚玉臺原本還指望著父親出面,給裴家那小子一個教訓,然而一連幾日過去,父親並無要出面的意思。

  這令戚玉臺感到顏面無光。

  他一向最重面子,當日在黃茅崗,裴雲暎當著眾人面為陸曈出頭,硬生生讓他受了此虧,沒能為擒虎討回公道,之後盛京官門流言傳說,說裴雲暎年少氣盛,衝冠一怒為紅顏,雖促狹調侃,但終究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反倒是他戚玉臺徹底淪為這折風月戲中的笑話,成了畏首畏尾、仗勢欺人,在英雄旁邊相形見絀的小人。

  戚玉臺聽外頭傳得那些流言,又恨又妒,割了幾個人舌頭方才發洩。

  只是發洩過後猶自不甘。

  父親明明知道一切,卻不肯為自己出頭,只顧著戚家的名聲。

  分明沒將他這個兒子放在心上。

  可就算沒將他放在心上,難道連戚華楹也不管?

  自打知道黃茅崗上裴雲暎為陸曈出頭後,戚華楹越發鬱鬱,迅速消瘦下去,戚玉臺都心疼得不了,同戚清說了好幾次,暗示應當給裴雲暎一點教訓。

  戚清置若罔聞。

  老管家勸他:「小公子,女醫官不過一介平人,縱然不做什麼,以戚家之名聲,醫官院也會有人處處為難,未來日子並不好過。」

  「小公子,又何故非要不依不饒、趕盡殺絕呢?」

  為何非要趕盡殺絕?

  戚玉臺不敢說。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那一日,擒虎撲咬陸曈,明明已經奄奄一息,眼看著她離死不遠,卻在最後關頭,那個柔弱女人像瘋了一般回撲擒虎,抓著她的花簪一下又一下地捅死了擒虎,他上前去喚擒虎的名字,那女人在血泊中猛地抬頭,那一刻她的眼神——

  冷酷、猙獰,充滿濃濃怨毒之色……

  像極了、像極了另一雙在火海裡死死瞪著他的眼睛。

  戚玉臺忽地打了個冷戰。

  明明炎熱夏日,他竟渾身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窗戶被推開,屋中靈犀香的香氣卻像是怎麼都散不盡似的,若方沉重巨石,壓得人心生焦躁。

  他兀地起身,走到桌前,抽出一迭銀票揣進懷裡,轉身要出門。

  一旁站著的婢女嚇了一跳,忙撲上前阻攔:「少爺再難受,最好也再忍幾日,前幾日才……」

  「滾!」戚玉臺罵了一聲。

  戚華楹前些日子給了他一筆銀子,他趕緊趁著父親不在家時偷溜出去,尋了個茶齋吸服一回。他憋得太久,乍然得享,簡直飄飄欲仙。

  然而享受的時候有多極樂,克制的時候就有多難受。

  服食一回,癮像是更大了。

  從前是兩三月一次,這回還不到一月,他就又想念「自由」的味道了。

  身側婢女還在勸慰:「小姐先前還叮囑說讓瞧著您,老爺知道了會出事的。」

  戚玉臺正是煩躁,聞言順手抄起桌上花瓶砸過去,「咚」的一聲,婢女被砸得頭破血流,昏頭昏腦躺在地上連聲饒命。

  戚玉臺看也沒看她一眼,邁步從她身上跨過,低聲罵了一句。

  「賤婢。」

  ……

  夏藐過後,一連又過去大半月。門前榴花日漸緋紅,轉眼到了五月五。

  陸曈在西街同杜長卿他們一起過完端陽,才背著醫箱回到了醫官院。

  醫官院還是老樣子,門前賣端陽節物的鋪子裡還有些剩餘的雜貨未賣完。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又有紫蘇、菖蒲、木瓜切成歲末,和上香藥,盛在梅色木盒之中。

  陸曈回去的時候正是清晨,恰好趕上晨報,遂先去堂廳裡勾畫奉值名冊,勾畫名冊的是個年長些的老醫官,不是常進。見她進門,其餘做事的醫官紛紛抬頭,打量她的目光各有異樣。

  陸曈視若無睹,拿完奉值冊子,轉身出堂廳,剛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了林丹青。

  林丹青看見她也是一愣,匆匆拉她到一邊,小聲道:「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又狐疑打量她一番,「身子這就好全了?」

  陸曈道:「只是皮外傷,好得很快。」頓了頓,又問,「常醫正呢?」

  平日勾畫奉旨冊子的都是常進。

  林丹青歎了口氣,黯然開口:「他調至醫案閣了。」

  陸曈一怔。

  醫案閣之於醫官院,比之南藥房好不了多少。醫官們在此保養陳年醫案,防止蟲蛀及變質,說到底,也就是做些掃灑清理的活計。

  若說在南藥房裡過的是苦日子,調去醫案閣的醫官倒不至於受苦,但見不著人,行不了醫,也算是前途到頭,升遷無望了。

  常進作為在醫官院中幹了多年的老醫正,突然被貶至醫案閣,顯然是得罪了人。

  至於得罪了誰……

  不久前圍獵場上,他曾為自己說過一句話。

  陸曈目光微冷,良久,道:「是我連累他。」

  林丹青見狀,忙出聲寬慰:「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醫官院調換職位是常有的事,再說常醫正那性子去醫案閣也好,省得天天和這幫腦子有病的打交道。他走時還跟我說,先前就羡慕禦藥院的石菖蒲混日子也能拿俸祿,這下正合他意,全當提前養老,也不必整日忙忙碌碌,熬得頭髮都掉光……」

  她說著說著,似乎知道自己這話也很難使人信服,漸漸的沉默下來。

  陸曈默了一會兒,問:「你呢,沒有被為難嗎?」

  當時戚玉臺咄咄逼人,林丹青也為她說了話的。

  林丹青臉色一松:「誰敢為難我呀。」

  她眨了眨眼:「崔院使總要賣我爹個面子,戚家也不好做得太難看,再說,真要為難我,大不了不幹了,反正我姨娘現在『射眸子』之毒已解得差不多。要真被趕出來,我就帶著姨娘去你們西街,去你們仁心醫館合個夥,我醫術也不差吧,我也能坐館,月銀和你先前一樣就行!」

  她語調輕鬆,陸曈也不覺微笑。

  「倒是你,」林丹青左右看了看,才望向她道:「雖然紀醫官給你做了保,又有裴殿帥為你說話,可戚玉臺那條寶貝狗死了,怎麼也不可能善罷甘休,我本想著你再等一些日子再來,也不光是養傷,能躲一陣是一陣,誰知你這麼早就回來了。」

  回到醫官院,免不了人情往來。而盛京官場的人情往來,大多都要看戚家臉色。

  很難,但沒有辦法。

  陸曈搖了搖頭。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該來的遲早會來。」

  林丹青想了想,「也是。咱們小心點就是。」說著,又探頭看陸曈手中的奉值冊子,「不過,你傷才好,剛回醫官院就給你安排施診了嗎?這也太著急了吧!」

  陸曈低頭看手中紙頁。

  紙頁很薄,新醫正給她安排的行診不多,唯一一項就是去司禮府給金顯榮施診,還是她自己要求的。「金侍郎的病快好了。」

  陸曈微微笑道:「收個尾,日後就不去了。」

  ……

  陸曈來到司禮府的時候,金顯榮正坐在躺椅上胡亂罵人。

  僕從說陸醫官到了時,金顯榮還愣了一下,一時踟躕不定,沒有如往常一般熱絡地迎上來。

  陸曈進了屋,如往常般將醫箱放到桌上,對金顯榮道:「金大人。」

  金顯榮抬起頭。

  女醫官裙袍淡雅,眉眼秀麗,如朵空谷幽蘭,一進屋,好似將屋中躁意都驅散幾分,實在賞心悅目極了。

  若非美貌,想來也不會讓眼高於頂的昭寧公世子另眼相待,還在眾目睽睽之下與戚玉臺打起了擂臺。

  想到此處,金顯榮心中歎息。

  他慢騰騰直起身,起身走了兩步又停下,看著對方的目光閃躲,很有些避瘟疫的模樣。

  「陸醫官,」他客客氣氣地攤手,「請坐。」

  陸曈在桌前坐了下來,拿出絨布,示意金顯榮攤手,好為他把脈。

  金顯榮伸手,把手放在布囊上,陸曈的手指搭在他腕間,輕柔微涼的觸感,平日裡總讓他心猿意馬,今日卻如燙手山芋,沉重的讓他恨不得即刻抽回來。

  「金大人近些日子身子覺得如何?」陸曈問。

  金顯榮心不在焉答道:「還好,還好,托陸醫官的福,已經同從前一樣、不,應該說更甚從前。」

  陸曈點頭:「萬幸。」

  她神態認真,很真心實意為自己高興的模樣,倒讓金顯榮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說起來,這位陸醫官人長得好,醫術又高明,簡直如他再生父母,金顯榮對她,是很有好感的。

  誰知飛來橫禍,黃茅崗夏藐,陸曈一簪子戳死戚玉臺愛犬。

  那可是戚家的狗!

  金顯榮擰起眉頭,兩道斷眉翹得飛起。

  就算是狗,只要姓戚,那也就不是條普通的狗。

  戚玉臺此人個性,外人不清楚,但常與他在司禮府共事的金顯榮多少也咂摸出一點。看似溫和沒脾氣,實則記仇心眼小,又最好面子。

  本來麼,當時戚玉臺想拿死狗一事問罪陸曈,金顯榮本著不能讓自己再生父母丟了性命大著膽子出聲一句,想著到底一同在戶部這些年,戚玉臺縱然對自己不滿,但也不至於就遷怒自己至結仇地步。

  何曾想最後關頭,裴雲暎插了進來。

  別人不清楚門道,金顯榮卻有宮裡的消息打聽,戚家有意要和裴家聯姻的。

  戚家看上的女婿,為了別的女人和戚家公然結仇,這梁子就結得大了。

  且這些日子流言瘋傳,黃茅崗後,戚玉臺都不來司禮府,金顯榮看得出來,此事不可能善了。

  他在朝為官也有這麼多年,看的清楚,此事已經不僅僅是樁風月新聞。

  戚家與太子交好,陸曈這麼一摻合,裴家站在三皇子一派的可能性變大。三皇子與太子間爭鬥不休,陛下心思尚未可知……

  看不清形勢時不可貿然站隊,最好的辦法是明哲保身兩邊不得罪,那麼陸曈,他就需要敬而遠之了。

  金顯榮心頭正盤算著要怎麼委婉地表示想換個醫官來施診為好,就聽面前人道:「金大人,今日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施診。」

  「日後,我不會再來。」

  滿腹話語卡在喉間,金顯榮只來得及發出一個「啊?」

  陸曈收回墊手腕的絨布。

  「金大人的病近乎痊癒,之後尋常尋常調養,其他醫官也能開方子。只要日後稍稍節制,不會再如以前一般。」

  金顯榮訥訥應了一聲。

  陸曈望向他,頓了頓,道:「圍場一事,多謝金大人開口相助。」

  她說的真摯,倒讓金顯榮心頭升起一絲愧疚。

  無緣無故,突然換人,若說沒有貓膩,打死別人也不信。

  十有八九,是陸曈也意識到得罪戚家,不想連累自己才主動劃清干係。

  金顯榮悵然,多麼善解人意的一朵解語嬌花,若不是不好得罪太師府,他真是想將對方帶回府中,好好呵護起來,一輩子金屋藏嬌。

  正惋惜著,面前人又道:「金大人的香丸可用完了?」

  金顯榮一愣,「那什麼春夢啊?就剩一顆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有大半月沒來,香丸剩的不多,我把玉台香爐剩的最後幾顆都給刨出來點了。就剩最後一顆,實在捨不得用……陸醫官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陸曈笑笑,從醫箱裡捧出一隻小酒罈那麼大的瓷罐,

  金顯榮疑惑,見她拿起桌頭的香爐,將裡頭最後一顆「池塘春草夢」撿出來收回醫箱,又打開瓷罐,用小銀鉗一粒粒將新的香丸填進去,直到最後一顆香丸填滿,才把瓷罐收回醫箱,又從醫箱裡拿出一封信柬送到金顯榮身前。

  她道:「大人的病已近痊癒,想著今後鮮少有機會登門,所以我重新改換了新的方子,這些留給大人。方子一併給大人,大人日後想用,在外找香藥局自製就是。也不必常跑醫官院了。」

  金顯榮一愣,隨即大為感動:「陸醫官,你可真體貼。」

  他想,自己得了這病,醫官院眾醫官都束手無策,幸得陸曈這樣的女神醫妙手回春,使他不至於走了父親的老路。雖然如今得罪了太師府,將來前途尚未可知,但陸曈待他倒是一片赤誠,從不曾敷衍潦草,若不是畏懼戚家,他一定會把這姑娘娶回家好好供著的。

  思及此,一時也忘了什麼裴雲暎,只覺自己與眼前女子宛如戲文裡心心相知卻又被棒打鴛鴦的一雙苦情男女,臨到分別,總有幾分不舍難平。

  他望著對方,兩道眉毛深情浮起,款款開口:「陸醫官,我人微言輕,幫不上你什麼忙,實在慚愧。希望你不要怪我。」

  陸曈低頭,伸手合上醫箱蓋子,把那只空瓷罐和剩下唯一一顆「池塘春草夢」一併鎖在箱子中,才抬起頭。

  「哪裡的話,」她輕輕一笑,「金大人,已經幫了我許多了。」

  ……

  從司禮府回來,已經快近中午。

  陸曈才進了醫官院堂廳,就被一個醫官迎面拉住:「陸醫官回來得剛好,院使剛剛還在尋你,說有事要同你說。」

  陸曈隨著這醫官到了崔岷的屋子,醫官敲了敲門,須臾,聽得一聲「進來」,陸曈便背著醫箱走了進去。

  屋中,崔岷坐著,桌案前醫籍厚厚摞成小山,而他坐在這座小山后,神情模糊看不清楚。

  陸曈道:「院使。」

  屋中遲遲沒有聲音。

  過了一會兒,崔岷放下手中醫籍,抬起頭,掃了她一眼身上的醫箱:「司禮府行診去了?」

  陸曈:「是。」

  他點頭:「日後司禮府那邊,王醫官接手,你不必再去。」

  「是。」

  許是她溫順,崔岷也有些意外,頓了一頓,他直起身,從桌角抽出一封帖子遞給陸曈。

  「樞密院來了醫帖,點名要你行診。」

  陸曈接過帖子,那張漆黑帖子上金漆冷硬,花印端端正正顯著兩個字:嚴胥。

  陸曈微怔。

  是樞密院指揮使嚴胥的帖子。

  她抬起頭。

  崔岷坐在桌前,仍是一副平靜的、淡泊的神情,陸曈卻從他的眼中看出一絲隱晦的快意、或者說幸災樂禍來。

  「去吧,」他說,「別讓嚴大人等急了。」
信者恆信乎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4-2 03:2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