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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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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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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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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真話假話

  陸曈進屋的時候,屋中氣氛有些奇怪。

  裴雲暎和紀珣站在竹几兩面,不知方才說過什麼,神色間似有微妙僵持。

  聽見動靜,二人朝她看來。

  陸曈進了屋,紀珣朝她拱手:「陸醫官,我有話要與你說。」

  陸曈頷首:「好。」

  紀珣又看向裴雲暎,「可否請裴大人暫時迴避?」

  裴雲暎看向陸曈。

  陸曈便道:「裴大人,請先出去吧。」

  裴雲暎蹙眉,定定盯了她片刻,彷彿被氣笑了,一言不發出了門,把門帶上,瞧著有幾分不高興。

  陸曈正看著他背影,聽見身後紀珣道:「陸醫官,坐下說吧。」

  「好。」

  二人在竹几前坐了下來。

  屋中安靜,窗戶透進來的清風吹散些夏日燥意,陸曈望向紀珣。

  她不知道紀珣究竟要與她說何事,但大概能猜到一些他的來意。

  果然,她才拿起茶盞,提過茶壺正欲斟茶,就聽面前的紀珣開口:「你被停職一事,是否另有隱情?」

  陸曈倒茶的動作一滯,很快,又繼續倒茶:「紀醫官應當已經聽說了。」

  「隨意翻看藥單的確有悖規矩,但,你被停職的真正原因,應該是控訴崔院使剽竊藥方一事。」

  「控訴?」

  陸曈把茶盞推至紀珣面前:「不是誣陷嗎?」

  紀珣接過茶盞,默了一下,道:「我看過你的藥方。」

  「什麼?」

  「太醫局春試後,紅榜所有學生的考卷我都看過。你的十份藥方皆有不足,但也不乏精妙之處,若加以改進,未必不是救命良方。」

  紀珣道:「我回醫官院後,才知你被停職一事,竹苓問過當時醫官,按你後來所言添增藥材,我看過藥方,的確對治療癲疾有效。」

  陸曈眨了眨眼,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浮上心頭。

  「莫非,紀醫官認為我是被冤枉的?相信我所說,院使剽竊了我的藥方?」

  陸曈十分意外。

  紀珣是君子,公私分明,但也刻板規正。不會因私交偏袒或是誤解誰。但她那蹩腳的「舉告」,漏洞百出,以紀珣往日的謹慎求證,應當不會說出這種話才對。

  女子眼眸晶亮,望著他的眼神泛著真切疑惑,倒讓紀珣一時有些不自在。

  定了定神,他道:「沒有證據之事,不可胡說。僅憑你隻言片語,的確無法判斷。最重要的是,戚公子究竟是不是癲症尚未可知。戚公子的醫案只有院使能看到。」

  陸曈點頭:「外頭傳言戚公子只是受驚。」

  戚玉臺究竟是受驚還是瘋癲,醫官院除了崔岷無人知曉,這也是陸曈被停職最重要的原因。

  「從前我不明白,現在我知,平人醫官在皇城中行事比我想像中艱難更甚百倍。」紀珣望著她,「今日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戚公子一事,或許暫時無法還你清白,但我會與院使說明,三月之後,一定讓你回醫官院。」

  陸曈愣了一下。

  這話對追求公平的紀珣來說,已經有些出格了。

  「當年蘇南一行,我曾說過,你若來盛京太醫局,我會照拂你。但你並未到往太醫局,我還對你諸多誤會,如今你既進醫官院,若遇不公委屈,我自不能袖手旁觀。」

  紀珣嘆息一聲,又低頭,從布囊裡取出幾個精巧瓷瓶。

  陸曈的視線落在瓷瓶之上。

  「這是……」

  「神仙玉肌膏。」他道:「你回到西街,時時取藥不太方便。我新做了幾隻拿給你。不必儉省,你的傷應當更細緻養護,以免日後落下疤痕。」

  陸曈手指一僵。

  面前五六隻瓷瓶排成一排,這在宮中貴人間也難尋的精藥,如今在這裡如大白菜似全堆在面前,竟顯出幾分可笑。

  可惜對她一點用也沒有……

  嚥下心中複雜滋味,陸曈看向紀珣,真心實意地道了一聲「多謝」。

  「紀醫官,」她說,「指責院使一事,或許是我太捕風捉影,未經求證胡亂攀扯,確我之過,院使責罰停職也是應該。」

  「此事到此為止,紀醫官原本也和此事無關,之後也無需為我費心,待三月後,院使如何安排,陸曈都坦然接受。」

  她看向那些玉肌膏。

  又思量一下,陸曈才抬起頭,微微笑道:「至於這些膏藥,既是紀醫官一片心意,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紀珣本皺著眉頭聽她說話,待聽到最後一句,緊皺的眉頭這才鬆緩幾分。

  「如此也好,」他點頭:「黃茅崗受傷後,你本就應多休息些時日。這三月,你就在西街好好養傷吧。」

  陸曈頷首。

  紀珣站起身來。

  「時候不早,我傍晚還要進宮一趟,不便多留,告辭。」

  他衝陸曈拱了拱手,這才起身告辭。待出門,瞧見樹下的蔭涼裡,年輕人靠牆坐著,見他出來,淡笑著衝他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說來奇怪,這位指揮使言語和氣,笑容明朗,但不知為何,紀珣卻似總能從對方親切的神情下看出幾分冷淡。

  像是不太待見自己。

  他頓了頓,也衝裴雲暎一拱手,逕自離開了。

  ……

  屋子裡,陸曈坐在竹几前。

  桌上茶水還溫熱,她望著竹几上一排精緻瓷瓶,出了一會兒神。

  離開醫官院離開得十分順利,在這樣高興的局面下,誰知紀珣會中途插了進來。

  紀珣剛正清明,若真為了她停職一事調查崔岷,恐怕容易扯出更多麻煩。

  陸曈揉著額心,忽而覺出幾分頭疼。

  是不是演的太過頭了?

  連紀珣都生出憐憫之心。

  正想著,身後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他倒是大手筆,送你這麼多秘藥。」

  陸曈回頭。

  裴雲暎走到竹几前坐下,視線掠過桌上紀珣用過的茶盞,輕嗤一聲,把那茶盞拂到一邊,自己重新取了一盞新的茶杯來。

  陸曈看著他動作,覺得這舉動似曾相識,西街裁縫鋪養的大黃圈地盤時,也會繞著草邊撒一圈尿。

  他注意到陸曈的眼神,就問:「看我做什麼?」

  陸曈搖頭:「殿帥有話對我說?」

  醫館慶宴已經結束,他還在此地逗留,神神秘秘,不知要說什麼。

  面前人提壺倒茶,「我忙了幾日,一回殿帥府,就聽說你離開醫官院的消息。」

  「本還擔心你不習慣,沒想到你適應得很好,日子和在醫官院時也沒什麼兩樣,連同僚都追到西街來了。」

  言罷,又看了一眼桌上玉肌膏。

  陸曈無言。

  進屋短短片刻,他已提了兩次紀珣。

  她索性把藥瓶往裴雲暎面前一推:「殿帥若想要,送你就是。全拿走吧。」

  他頓了一頓,瞥一眼陸曈,見陸曈神色認真不似玩笑,才慢條斯理道:「人家送你的,我怎麼能奪人所愛。況且這對你傷有好處,自己留著用吧。」

  語氣又比先前緩和了一些。

  這人簡直反覆無常,莫名其妙。

  陸曈心中腹誹。

  裴雲暎看著她:「所以,為什麼離開醫官院?」

  「離開?」陸曈糾正:「殿帥,我是被停職。」

  他一哂:「我看起來像個傻子?」

  陸曈:「……」

  以一個漏洞百出的名義舉告崔岷剽竊,被趕回西街是自然而然的結果,甚至這結果已然是崔岷手下留情。

  他其實可以讓陸曈再也回不了醫官院。

  「你為何非要鬧這麼一場?」他問。

  什麼都瞞不過這人,陸曈索性開口:「我欠了苗先生一個人情,本來說好進醫官院就該動手。耽誤這麼久,是時候還了。」

  聞言,裴雲暎一怔。

  苗良方的事,他後來也聽聞過一些。

  他想了想:「只是為此?我以為,你有別的計劃。」

  陸曈沉默。

  「你該不會……」

  青年劍眉微擰,「在方子裡動了手腳?」

  青楓傳回的消息,陸曈當著眾醫官舉告崔岷,說崔岷看過春試大方脈科考卷藥方在前,之後詢問陸曈藥方缺陷在後。

  但,戚玉臺的家族癲疾,當時的陸曈應該還不知曉。為何會在春試的時候寫下藥方?

  陸曈笑而不語。

  裴雲暎不可思議:「難道你一早知道戚玉臺有瘋病,所以提前佈置?」

  陸曈搖頭。

  鮮少看見面前人一臉不解的模樣,陸曈喝了一口茶,慢慢開口。

  「春試時,我不知道戚玉臺宿有癲疾,我只知道,崔岷是個會竊人藥方的小人。」

  「我雖寫了十副新方在每科考卷下,以誘對方貪心上鉤,卻也故意留下缺陷。」

  她神色平靜,語氣卻有些嘲諷。

  「崔岷是個並無真才實學的小人,就算拿到方子,雖有益處,卻未必能補上缺陷,待那時,不得不尋求寫藥方的主人幫忙。如此一來,我對崔岷來說,永遠都不會成為廢子,永遠,留下一線生機。」

  陸曈放下茶盞。

  「我沒有殿帥想得那般厲害,能提前預料將來發生之事。崔岷會用此方給戚玉臺治病,也出乎我意料。是老天將機會送到我面前。我將計就計而已。」

  「行事之前,留下後手。畢竟,一幅方子,要想得來,也是很不容易的。」

  屋中安靜。

  裴雲暎盯著她半晌,忽而低下頭,忍不住笑了。

  「將欲敗之,必故輔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

  青年笑吟吟看著陸曈,語氣是真切的欣賞,「現在想想,當初我得罪你時,你應該對我手下留情了吧?」

  以陸曈之手段,若有心對付一人,還真是很難脫身。

  「殿帥謬讚。」

  「那藥方有什麼問題,他會瘋嗎?」

  「或許。」

  裴雲暎點頭。

  「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他微微後仰身子,像是不經意開口,「原本還想著,有沒有能用得上我幫忙的地方。現在看來,全無我用武之地啊。」

  他嘆氣,「陸大夫實在太厲害了。」

  這人倒是很會說好聽的話,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

  「裴大人已經幫了我許多,總是勞煩殿帥,也於理不合。」她客氣了一下。

  「你是我債主嘛。」他說。

  陸曈深吸口氣。

  沒見過有人上趕著還債的。

  她道:「人家是抱者倦矣,施者未厭,怎麼到了殿帥這裡,還反了過來?」

  「陸大夫不領情?」

  「我只是不想殿帥辛勞。」

  「這麼為我著想啊。」

  他點頭,身子微微前傾,手撐著下巴看著陸曈,一雙明亮眸子盈滿笑意。

  「既然如此,」他慢騰騰道:「當初殿帥府門前,你用我刺激董家小少爺的時候,怎麼不嫌我辛勞?」

  此話一出,陸曈陡然怔住。

  她是曾在殿帥府門口拿裴雲暎做了一場戲,好叫董麟死心。

  但當時裴雲暎表現得十分平靜,事後也不曾提起,她便以為裴雲暎其實並未看到,只以為她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沒想到他竟全看在眼裡?

  陸曈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知道?」

  那他還裝得若無其事!

  裴雲暎挑了挑眉,眼神意味深長:「差點都要親上了,如此非禮我,我應當不知道嗎?」

  「我這清清白白的名聲,可都被你糟蹋了。」

  陸曈一瞬火冒三丈。

  這一刻,倒是有些明白紀珣為何看裴雲暎不順眼了。

  這人就喜歡看旁人出糗。

  她忍怒開口:「說得也是,殿帥清譽高潔,不過,既然如此守身如玉,當時為何不推開我呢?」

  他明明可以直接推開她。

  他仍撐著頭,像是很樂於見到她發怒模樣,不緊不慢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陸曈皺眉:「假話是什麼?」

  「假話就是,太府寺卿先前傳我閒話,我也看董家不順眼。他們家少爺傷心,我就開心。」

  無聊。

  陸曈問:「那真話是什麼?」

  「真話就是……」

  他眉眼含笑,定定盯著陸曈,深邃眼眸若一潭清冽湖水,被窗外清風一吹,漸漸蕩起盈盈漣漪。

  陸曈心中一動。

  似乎有清淡酒香和他身上的蘭麝香氣一同傳來,芬芳使人一瞬恍惚。

  裴雲暎仍靜靜凝視著她,夏末午後十分安靜,窗前蟬鳴把林間綠意也帶出一分燥意。

  連胸腔和臉龐也漸漸泛出些熱來。

  「你猜。」他說。

  「……」

  夏日午後,蟬聲嘈雜。

  太師府中,戚玉臺屋裡,榻上人翻了個身,有些煩躁地自榻上坐起。

  戚玉臺眉眼焦躁。

  距離他病好回司禮府,已近半月了。

  這半月來,他每日晨起去司禮府,黃昏歸家。外人眼中看來,一切已恢復原位。

  戚玉臺卻知其中煎熬。

  從前父親雖也管束他,但去司禮府時,尚能尋得一兩絲喘息機會。如今卻不然。

  自打他病癒出門後,戚清便派貼身小廝並護衛守著他。去司禮府也一道,表面同外人說是還需煎藥補養身體,實則戚玉臺自己心知肚明,父親分明是監視。

  怕他再度發病,怕他大庭廣眾之下又犯起瘋病來,丟了戚家的臉,才讓人一步不離跟隨,若有意外,即刻將他帶回府去,保全戚家顏面。

  顏面。

  戚玉臺自嘲地冷笑一聲。

  外頭那些風言風語他不是沒聽到,父親一向愛惜名聲,如今他在胭脂胡同被人當笑話猴戲一般觀賞,父親惱怒失望可想而知。

  一想到這些,戚玉臺就覺腦子生疼,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中炸開。越是如此,越是懷念被一把大火燒燬的豐樂樓。

  他又想服散了。

  只是眼下父親看他看得更嚴,別說服散,連單獨出門的機會也沒有,只能作罷。

  罷了,等後日得了機會,讓華楹想法子幫他出門一趟解解悶好了,他這樣想。

  想到戚華楹,不免就想到了那個令妹妹傷心的罪魁禍首女醫官。

  恰好僕人送來煎好新藥,戚玉臺就問:「近來那個陸曈如何?」

  若沒有豐樂樓撞上那場大火,他早已開始收拾那個低賤醫女了。窮街巷口出來的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讓戚家的掌上明珠傷心,縱然有裴雲暎護著,他也要想法子叫對方丟一層皮。

  誰知突逢意外,耽誤時日,倒是讓那女人多蹦噠了幾日。

  身側僕人回道:「回少爺,陸曈已離開醫官院了。」

  戚玉臺拿藥碗的手一頓,抬起頭來。

  「什麼?」

  僕人垂首,將近些日子醫官院發生之事盡數道來。

  言畢,戚玉臺喃喃:「竟離開了。」

  他還沒開始動手,陸曈就已不在?

  這或許是崔岷動的手,但裴雲暎身為陸曈的靠山,竟也沒阻攔?

  不對,應當是阻攔的,否則陸曈既敢給崔岷潑髒水,這時候理應早就被徹底趕出醫官院,或是挨板子,不會只停職三月。

  崔岷還是有所忌憚。

  戚玉臺神色不屑,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

  這樣也好。

  陸曈在醫官院時,皇城裡有裴雲暎盯著,還有那個紀珣,有些事倒是不好動手。

  如今流落西街,西街到處都是平人,魚龍混雜之地,想要對她動手輕而易舉,比在醫官院更方便。

  思及此,戚玉臺便舒心起來,連平日覺得苦味難當的湯藥,此刻看著也順眼幾分。

  「好。」他抬起因生病蒼白的臉,略顯青黑的眼睛在這一瞬,閃著莫名的光,竟有幾分瘮人。

  「也算好消息。」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拿起託盤上的藥碗。

  烏褐色湯藥粘稠,盛在瓷白藥碗中,越發顯得像攤腐臭淤泥,甫一湊近,苦氣頓時盈滿鼻腔。

  良藥苦口,可這藥苦的,比之毒藥更甚。

  戚玉臺暗暗罵了一句崔岷,仰頭閉著眼,將碗中湯藥飲盡。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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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再度發病

  夜深了,園中起了層白露。

  白露叫夏末的暑夜多了一絲清寂,再過幾日就要立秋。

  府中安靜,長廊有人提燈走過,隱約燈色在夜裡忽明忽暗,若翩飛螢蟲,停在一處房門跟前。

  崔岷推門走進書房。

  屋中燈亮了起來。

  四周漸被照亮,長桌上擺著幾冊醫籍,日日打掃被清掃得很乾淨,墨硯都是上等的,桌角擺著一隻綠玉竹盆栽,成色鮮亮,十分古雅。

  書房很大,看似簡致,實則所擺器物陳設,皆是十分講究。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

  青玉盤銅座燭臺裡,微晃的火苗照在他臉上,照亮眼角漸生的溝壑,照亮鬢邊幾星微白,竟多幾分從前未有的滄桑。

  崔岷安靜看著四周。

  這書房是他親自令人建好的。

  他年少時,於藥鋪給人做夥計,那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更勿提書房。藥鋪關門後,在柴房裡鋪張蓆子,睡覺吃飯,讀書認字都在裡頭。

  柴房,就是他的書房。

  那不算個好地方,夏日悶熱,冬日冰涼,席上常生跳蚤惹得渾身發癢,有時天氣暖了,夜裡還會有老鼠從身上爬過。

  那時他便憧憬,若將來有了自己的屋子,若能在盛京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處自己的書房,不必太大,只要能裝得下他的醫書,擺得下一方桌椅就好了。

  後來他做了院使,漸漸攢下銀錢,在盛京買下宅邸的第一時間,便先讓工匠搭制了這間書房。

  寬敞、明亮,滿架醫書,窗前好風景。

  比他少時憧憬的更勝百倍。

  風吹得院中樹影搖晃。

  崔岷緊了緊身上外裳。

  說來奇怪,他少時睡柴房時,每日吃得粗陋,住得糟糕,偏偏睡得頗好,哪怕夜裡漏雨,照樣一覺到天明,只恨每日睡的時辰不夠多,不能多休憩片刻。

  反倒是如今有了大宅子後,軟綢榻,點薰香,夏日涼冰,冬日暖炭,卻時常失眠不寐。縱是躺在榻上,常半夜睡意毫無。

  譬如今夜,他又睡不著了。

  崔岷揉了揉額心。

  或許,他是真的老了。

  書房門發出一聲輕響,僕從自外頭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湯藥。

  崔岷看了碗中褐色湯藥一眼,問:「別吵醒夫人少爺。」

  「老爺放心。」僕從道:「夫人少爺都睡下了。」

  崔岷點頭,伸手接過僕從手中湯藥。

  這是他給自己開的藥方。

  戚玉臺突犯癲疾,近月餘時間,他在太師府盡心熬力,夜裡在醫官院辛苦至清晨。

  他已許多年不曾這般勞累過度,先前還勉強支撐,戚玉臺病癒後,才漸漸顯出倦怠乏力之症。

  崔岷知自己損傷心脾,是以氣血乏源,心神失養,是以日日讓下人熬煮養心安神的保元養心湯養復。

  雖然效用並不算很好。

  他抬手,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掏出絲帕擦拭唇邊藥汁,忽而想到什麼,問:「陸曈近來可有動向?」

  陸曈離開醫官院也有些日子了。

  這些日子,醫官院並無他事發生。紀珣和林丹青來問過幾次,皆無功而返。

  明面上,陸曈只得到停職的懲罰,已是他網開一面。

  僕從回:「陸醫官回到西街後,一直在仁心醫館坐館。今日醫館開張五十年,裴殿帥、紀醫官和林醫官都去西街道賀了。」

  「仁心醫館?」

  崔岷微微皺眉。

  他知道這個醫館。

  當初點陸曈進春試紅榜第一時,他就已讓人打聽過陸曈的底細。

  陸曈是蘇南人,從外地來盛京投奔親眷,不知為何流落西街,因有一點醫術,遂在西街坐館。

  仁心醫館是個破落醫館,東家杜長卿是個紈褲,因陸曈的出現,小醫館起死回生。這醫館裡除了杜長卿外,還有一個夥計和陸曈的丫鬟,陸曈進了翰林醫官院後,醫館又招了個坐館的平人老大夫。

  一群雜草,烏合之眾。

  偏偏得裴雲暎和紀珣另眼相待。

  崔岷冷笑一聲。

  平人在皇城生存,總要尋一座靠山,對女子來說,沒有什麼比攀高枝更容易的了。

  陸曈很聰明,所以在紀珣和裴雲暎之間遊走,將兩位天之驕子耍得團團轉。

  但她又很愚蠢,否則也就不會當著眾醫官的面,不知死活地舉告自己偷竊藥方罪名。

  空了的藥碗拿在手上,碗壁有淺淺湯藥痕跡,乾涸附在白瓷上,如洗不掉的汙瑕。

  崔岷低頭望著,目色閃過一絲輕蔑。

  他是對裴雲暎和紀珣有所忌憚,但,如今戚玉臺的癲疾,反而成了他的保命符,就算為了戚玉臺,戚太師也不會讓他出事。

  打狗也要看主人,陸曈背後有人,他又何嘗不是?

  各憑所仗而已。

  他與陸曈,都是權貴的玩物,一條狗罷了。

  正想著,冷不丁右眼皮跳了一下。

  崔岷伸手,按住眼皮。

  這幾日,隔三差五他眼皮都會跳幾下,崔岷總覺不安,好似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他搖頭,正要甩掉這莫名荒誕的錯覺,忽然間,夜色裡,有人腳步聲匆匆響起。

  門房的小廝提著燈小跑到書房門前,跪伏在地:「老爺,太師府來人了!」

  崔岷一怔。

  心中不祥預感越發濃重,他起身,死死盯著面前人:「發生何事?」

  小廝抬起頭,焦急開口。

  「說是戚家公子服過湯藥,夜裡醒轉,晚間又開始發病了!」

  崔岷一怔,不覺手一鬆。

  「砰——」

  粉碎聲在夜裡分外刺耳。

  瓷白藥碗落在地上,殘留湯汁與雪白瓷片混在一處,燈色下模糊看不清楚。

  而他臉色比碎掉的瓷片更白。

  他喃喃:「你說什麼?」

  ……

  深夜的太師府,嘈雜更甚白日。

  院中不時響起人匆匆腳步聲,院中昏昧風燈下,有人壓抑的低吼和器物摔碎的聲音隱隱從窗縫中飄來,其中夾雜細細哭聲與厲嚎,暗夜裡顯出幾分可怖。

  屋子裡,戚清面沉如水。

  戚玉臺被兩個僕從按著,髮絲蓬亂,滿眼血絲,正奮力掙扎,試圖掙脫身側人的桎梏,手足亂撓,稱有人逼害自己。

  「……白日時還好好的,黃昏時服了藥,上了榻,晚間就不對勁起來。」婢女低著頭,正對匆匆趕來的崔岷解釋。

  崔岷瞧著戚玉臺情狀,一顆心如墜冰窖。

  這模樣,分明是又發症了,且比上一次更嚴重。

  屋中傳來幾聲壓抑咳嗽。

  戚清放下綢帕,看向崔岷,一雙渾濁老眼燈色下越發灰淡,如顆死去多時的魚眼珠,散發一種詭譎的死寂,使人膽寒。

  「崔院使,」他咳嗽幾聲,才慢慢地道:「你不是說,我兒之疾,已然痊癒了嗎?」

  崔岷只覺自己胸腔那顆心被一根細細絲線再次懸緊,面對老者逼問的目光,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佝僂著腰,低頭道:「大人,公子身微熱,先前是遇火受驚,風邪入並於陽所為,風邪入血……」

  「雖用藥漸有好轉,然公子過去本有心血不足之症,遇火添一分血虛,如今再度驚悸失常,還是因臟腑虛弱,以致傷魂。」

  他抹了把額上汗:「請大人再給下官一點時間,下官一定竭盡全力為公子醫治!」

  戚清沒有說話。

  頭上視線如一方重石,沉沉壓在崔岷肩頭,屋中銅爐分明放了冰塊,涼爽得分明,他卻感覺像是被人扔進炙烤火爐,慢慢地、慢慢地滲出滿身冷汗。

  許久,戚清輕嘆一聲。

  老者眼皮輕抬,昏昧的眼睛總像蒙著白翳,看不清情緒。

  「有勞院使。」

  他語調平靜,宛如出事之人並非自己兒子。

  「懲病克壽,矜壯死暴。老夫只一雙兒女,玉臺自小身體孱弱,正因如此,常年精心養護,以免出一絲差錯。」

  「又為他安然長大,戚家修橋鋪路,廣行善事,以積德求福,未料蒼天失衡,總讓我兒陷於無妄之災。」

  他看向榻上被拉扯著的戚玉臺,目色似憐憫,又似有一絲隱隱的厭惡。

  「整個盛京,戚家唯欽院使醫術醫德出眾,是以玉臺出事,總要有勞院使操懷。」

  「此乃下官職責所在,不敢稱功。」

  戚清搖頭:「自豐樂樓大火一案,京中流言四起。直到玉臺重歸司禮府,謠言方才止息。」

  崔岷心中一緊。

  那些流言他也聽過,傳言都說戚玉臺瘋了。

  「如今才止息不久,玉臺再出事……」

  戚清看向崔岷:「恐怕不妥。」

  「下官一定儘快治好公子……」

  「再過不久,天章臺祭典,宮中大禮,皇城百官皆至。」

  戚清緩緩開口,「我兒,需在人前。」

  崔岷心中咯登一下。

  天章臺祭禮至今,不到兩月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裡,戚玉臺真的能恢復清醒?

  他看向床榻。

  戚玉臺被按住良久,終於力竭,不再亂動,然一雙佈滿血絲的眼仍驚悸看向屋中人,時而清醒時而發狂。

  崔岷蜷了蜷手指。

  他沒有一絲把握。

  「我知此事為難。」

  戚清悵然開口,「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崔院使也是有子女之人,應當更能與老夫感同身受。」

  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崔岷再也說不出話來。

  仁慈溫和的話。

  卻是如此可怕的要挾。

  若他治不好戚玉臺……若他無法在八月十五祭典之日治好戚玉臺,他的子女,或許將比現在的戚玉臺還要悽慘。

  戚清握著綢帕,低頭咳嗽幾聲,雪白綢帕上染上淡紅絲跡。

  他抬手,身側管家忙將他扶著站起身來。

  「崔院使,玉臺,就交給你了。」

  他在崔岷肩頭一拍,慢慢地去了,背影枯敗而老邁,似截古怪行走的僵木。

  崔岷微佝著身,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宛如身上什麼東西也隨著這枯敗的背影也一併流走,只剩一具輕飄飄空殼。

  身後傳來戚玉臺拍手聲,伴隨驚怒吼叫。

  「有狗!好大一條狗!會咬人的狗!救命,救命!」

  崔岷閉了閉眼。

  一剎間,只覺遍體生寒。

  ……

  夜色越來越濃,濃得看不見一粒星。天地好似變成了個巨大窟窿,沉沉要把一切吞沒。

  就在這極致的黑暗以後,遠處的天邊卻漸漸亮了起來,長空出現一絲灰白,卻把暗色吹走一些。

  崔岷出來時,已快要至卯時了。

  戚玉臺的婢女將他送至門口,崔岷與她囑咐幾句,才往門前馬車走去。

  半個時辰前,戚玉臺終於睡下。

  人犯起癲疾來,原本孱弱的人力氣也會陡然增大。戚玉臺雖不算強壯,到底年輕,發起瘋來不管不顧,又因太師公子的身份,屋中僕從皆不敢用力阻攔,不免被他打傷。

  崔岷面上也被他抓出一條血印。

  他背著醫箱,上了門口等候的馬車,心腹見他面上血痕,大吃一驚,詢問道:「院使,戚公子果然發病了?」

  崔岷沉默。

  豈止是發病,這一次戚玉臺的症像,分明比上一次厲害許多。他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使戚玉臺平靜,若非最後戚玉臺力竭睏乏,終於睡下,不知還要折騰多久。

  崔岷臉色難看至極,心腹便道:「戚公子症狀,先前分明已有好轉,突然犯病,可是再受刺激,以致失調?」

  「不是。」

  他也曾問過戚清,事關戚玉臺的病,戚清不可能隱瞞,這些日子,戚玉臺出行皆有人跟隨,並未出現任何異常。

  「那就怪了,莫非是未曾好全?」

  崔岷低著頭,眉眼陰仄。

  他看過戚玉臺的脈象,和從前確有不同。原先戚玉臺雖犯癲疾,除了脈象細弱些,其他與尋常人無異。

  如今戚玉臺更似腦脈養失、髓海不充。是以無論他用何藥,行如何針刺,戚玉臺都毫無反應。

  這可如何是好?

  崔岷萬分焦躁,忍不住舔了一下乾涸起皮的嘴唇。忙了一整夜,他甚至不曾坐下喝口水。

  戚家已同他下了最後時日,大禮祭典時,戚玉臺必須清醒地出現在眾人眼前。而如今他連頭緒都找不到,先前的方子對如今的戚玉臺毫無效果,可是新方要如何做出……

  新方……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崔岷眼睛一亮。

  陸曈——

  他並不是毫無退路,當初治好戚玉臺時,為給自己備下後手,陸曈舉告自己剽竊醫方時,他也只是僅僅將對方停職。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戚玉臺再度病發,至少還有一個人可用。

  一語成讖。

  他猛地掀開車簾,對車伕道:「去西街,仁心醫館。」

  心腹驚訝:「院使是想……」

  崔岷鬆手,車簾垂下。

  車輪嚕嚕轉動,駛過盛京黑暗與白晝交界之處,心腹遲疑:「可陸曈被停職,心中一定對院使生怨,真的會答應給戚公子治病嗎?」

  無人說話。

  許久,崔岷開口:「我會說服她。」

  陸曈是個天才。

  但同樣只是平人。

  所以身為天才的紀珣可以在醫官院無所顧忌,陸曈卻要處處受人欺凌。只要別人想,就能輕而易舉將她發配南藥房,被色鬼侍郎佔便宜,對咬傷的惡犬下跪。

  一道身份,未來全然不同。

  他可以給陸曈想要的,有天賦又不甘平凡、自恃才華的平人心中最嚮往的東西,他再清楚不過。只要陸曈想,他甚至可以幫她坐上副院使之位。

  更何況,還有太師府。

  搭在膝頭的手漸漸攥緊,崔岷喃喃。

  「……我能說服她。」

  ……

  「沙沙——」

  天剛濛濛亮時,西街就響起掃地聲。

  起得早又愛潔的商販早早開了門,拿竹帚將門前灰塵掃淨,再潑上一盆清水,地面被衝洗得乾乾淨淨,只待日頭升起,這裡將會變得潔淨又清爽。

  仁心醫館前,木門早已打開,裡舖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面閃閃發亮的錦旗,一盞風燈擱在木櫃前,把昏暗清晨裝點得越發寧謐。

  一輛馬車在李子樹下停了下來。

  時候還早,西街大多數商戶門戶緊閉,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從馬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其中一人穿件褐色長袍,下了馬車後,打量一下四周,瞧見門前牌匾上寫得龍飛鳳舞的「仁心醫館」四字,頓了頓,朝鋪子走去。

  門前被清水潑過,潤溼一片,崔岷提袍,以免袍角被汙塵沾溼,邁過石階,走進醫館。

  醫館無人,左右兩間鋪面打通,藥櫃很大,靠牆四面擺得整整齊齊,桌上堆著幾冊醫籍,一隻風燈靜靜亮著,朦朧昏黃的光把藥鋪清晨暈染得昏暗無比。

  「請問——」

  崔岷提高聲音:「有人在嗎?」

  並無人應。

  他皺眉,又喊了兩聲。

  忽地,從鋪子更深處,傳來一聲「哎」的應和聲,緊接著,像是有什麼重物在地上戳動,發出「咚咚」悶響,隨著這聲音走近,氈簾被掀起,從裡頭鑽出個人來。

  這人一身粗布麻衣,滿頭花白頭髮以布巾束起,杵著根枴杖,行走間一瘸一拐,似只不夠靈活的田鼠,腳步都帶著絲蹣跚的快活,嘴上直道:「剛才在院裡收拾藥材,這位——」

  他走近,整個人在燈色中漸漸清晰,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巴,五官卻拼湊成一張陌生的臉,像是打算說些什麼,卻在看見崔岷的臉時瞬間啞然。

  這是……

  崔岷腦子一懵,一剎間,失聲叫了起來。

  「苗良方!」

  苗良方僵在原地。

  天還未全亮,黑夜與白晝的分界尚且混沌看不清楚,那片濃重白霧似要包裹萬物,風燈裡,暗沉黃光卻像是要照亮一切,冷冰冰的,把二人面上每一絲怔忪與驚惶都照得無所遁形。

  一片凝滯裡,又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苗先生。」

  氈簾被人掀起,陸曈從後院走了出來。

  看見崔岷,女子目色一怔,似是也意外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不過很快,她就平靜下來,把手中簸箕裝著的草藥往桌上一放。

  「崔院使。」

  陸曈繞過裡舖小几,款款走到他身前站定,溫聲開口。

  「你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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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取而代之

  四面一片寂靜。

  崔岷死死盯著風燈前的臉

  那張臉……那張臉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又與記憶中全然不同。

  烏髮生出花白,光潔皮膚佈滿褶皺,鬍鬚不知何時已長長了,堆在下巴,即便梳理也顯得凌亂無章。

  這張臉應當過得不好,滿載風霜滄桑,微蜷的腿邊支撐一截掉了皮的枴杖,衣裳也是粗糲麻布。

  這張臉又似過得很好,眉眼間不見鬱氣沉沉,方才從氈簾後傳來的應和聲盈滿快樂,縱是此刻相見,面上也只有怔忪,不見憤懣。

  他僵在原地。

  這是他昔日的摯友——

  苗良方。

  心腹在馬車下等候,崔岷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渺得不甚真切。

  「……你為何在這裡?」

  苗良方張了張嘴,陸曈已自然地接過話頭:「他當然在這裡,苗先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

  「坐館大夫?」

  崔岷只覺荒謬。

  「他是罪臣,怎麼能坐館?」

  「為何不能?」

  陸曈微微笑著,語氣依然平和,「當年苗先生被趕出醫官院,醫官院對他的懲罰這一條裡,可從不曾說過將來不可再度行醫。」

  崔岷一頓。

  是沒有說過。

  可是……

  怎麼會呢?

  十多年前,苗良方被趕出醫官院,他也曾令人暗中打聽對方的消息。

  曾紅極一時、春風得意的天才醫官在跌入谷底時,並未有任何奇蹟發生。苗良方也曾求過往日好友,但一介得罪了人的平人醫官,又有罪名加深,沒人會冒著風險拉他一把。

  他就如一棵不小心闖入貴人花圃的雜苗,輕描淡寫間,就被人除去了。

  崔岷知道後來的苗良方過得落魄,酗酒、瘸腿、整日渾渾噩噩度日,與叫花子混在一處,漸漸的也就不在意此人了。

  他沒有趕盡殺絕,仍留對方一條生路,是看在當年二人同在藥鋪打雜的昔日情分。他希望苗良方活著,但不要活得太好,如無數忙忙碌碌庸人一般,漸漸化作一顆腐舊塵埃。

  許多年過去了,崔岷再也沒見過苗良方,他以為對方早已湮滅在殘酷世情中,或許是死了。「苗良方」這個名字,只偶爾在他午夜不寐的某個瞬間突然驚現,如一個虛假的幻覺,漸漸被他拋之腦後。

  未曾想他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沒有墮落,沒有消沉,男人看上去發福平庸,卻比多年前尚年輕時更加平和。

  「你……」

  苗良方回過神來,像是也從方纔的怔忪中驚醒,往日恩怨且不必說,他只下意識往前一步,盯著崔岷冷冷開口:「你來幹什麼?」

  「崔院使是來找我的。」陸曈道。

  「不錯,我來——」

  崔岷忽然一頓,再次看向面前二人。

  裡舖風燈昏暗,那點微弱的光卻把二人面上細微神情照得格外清楚。

  苗良方站在陸曈前面,是一個庇護的姿勢,二人間言談神情皆是親近,似是熟悉之人。

  突然間,一個荒謬的念頭浮上心頭。

  「……你們是一夥的?」

  苗良方一怔,不明所以。

  陸曈卻含笑不言。

  崔岷駭然後退兩步。

  陸曈與苗良方二人看上去分明是舊識,可這二人是何時認識的?

  是這幾日陸曈被停職回西街之時,是前些日子黃茅崗陸曈受傷之時,還是陸曈剛進醫官院之時?

  他沒將西街放在眼裡,仁心醫館更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破落醫館,他只知道裡面有個坐館老大夫頂替了陸曈的位置,但從沒人告訴過他那個坐館大夫是誰?

  崔岷看向苗良方:「你何時開始在這裡坐館?」

  陸曈代替苗良方回答:「春試之前就在了。」她問:「崔院使怎麼會突然前來,莫非……戚公子又發病了?」

  聞言,崔岷臉色陡變。

  她竟然猜到了!

  不對,或許不是猜到,而是……

  陸曈是苗良方的人,就絕不可能毫無目的進醫官院,苗良方與他宿有冤讎,唯一的可能,陸曈進醫官院,就是為了替苗良方向自己復仇。

  春試中的十幅方子、書房裡看似認真的指出錯漏,那毫無根據的、欲蓋彌彰的指證……

  原來都只是她精心布好的一出局……

  他早已身在其中!

  一陣惡寒從心底驟然生出,昨日疲憊一夜的身軀搖搖欲墜,而他的腦袋痛得彷彿要裂開。崔岷睜大眼睛,佈滿細細血絲的眼球瘮人,使得那張素日溫和的臉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你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誘我上鉤,就是早已料到今日!」

  他恍然大悟。

  為何戚玉臺的病明明已接近痊癒,又陡然重發。為何原來不曾出現的脈象,如今統統出現。他找不到一絲頭緒,連治病都尋不出方向,只因這一切本就是陸曈留下的陷阱。

  他中計了!

  苗良方皺眉:「你在說什麼?」

  陸曈卻從苗良方身後往前走了幾步,望著他失笑。

  「是不是故意,很重要嗎?將別人所有之物據為己有,遲早有一日會付出代價。」

  她黑亮的眸凝視著崔岷,目光裡似含無限譏誚。

  「崔院使,就算春試考卷上的藥方有問題,就算在你藥室中,我所言材料有所錯漏,只要你不曾生出覬覦之心,甚至只要在做這件事時,順帶提一提我的名字,今日便不會落到如此被動下場。」

  「這麼多年,還是只會同一招。看來——」

  「你不僅卑劣,而且愚蠢。」

  平淡的話,卻如悶鼓雷擊,重重捶在崔岷心頭。

  他幾乎要踉蹌一下。

  昔日友人站在裡舖裡,他不知道苗良方究竟知道多少,亦或是此事本就由他一手造成,只是本能地不願在苗良方面前丟臉,崔岷咬牙,看向陸曈,壓低聲音道:「陸曈,你為了對付我,為了報復當年之事,竟敢對太師公子動手,你完了,他也跑不了。」

  陸曈與苗良方是衝著自己而來,卻把戚玉臺作為這場局中棋子,那可是太師府唯一嫡子!

  竟被一低賤平人玩弄於鼓掌之中,戚家豈能善罷甘休?

  「戚家絕不會放過你們……」

  「你這是找死!」

  「這與我何幹?」陸曈驚訝,「方子是崔院使親自研製,這一點,當初當著醫官院眾醫官停職時,就已是塵埃落定的事實。」

  她微笑:「院使身為醫官院之首,總不能一出問題,就往旁人身上撂擔子。」

  崔岷心頭一悶。

  當時滿院目睹的眾醫官,如今倒成了人證。

  她根本早已算好一切!

  怒到極致,崔岷反而平靜下來,對著陸曈,語氣終是忍不住軟了幾分。

  「陸曈,要怎麼做,你才願意補上方子中錯漏?」

  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若戚玉臺不能在祭典前恢復清醒,戚家會拿他妻兒要挾……

  女子歪頭看著他,似在認真思索。

  片刻後,她點頭,聲音爽快:「只要崔院使現在向天下人說明,當年所書《崔氏藥理》,乃竊取自前院使醫方手札《苗氏良方》所著,且承認當年陷害前副院使之罪,告訴大梁所有人,你就是個沽名釣譽的騙子……」

  「我就放過你。」

  此話一出,苗良方神色一頓,並無驚喜。

  崔岷卻臉色鐵青。

  她果然還是為了苗良方一事而來!

  「不可能。」崔岷斷然開口,拒絕的同時,心中又浮起一絲荒謬。

  這女子十分年輕,遇事冷靜,從前他覺得她是沒有背景的紀珣,亦或是更懂審時度勢的苗良方,如今看來,她與他們二人都不同。

  崔岷在醫官院呆了二十年,從一個藥鋪小夥計到如今院使,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處處受人欺凌的低賤窮人,自詡對人心中慾望瞭如指掌,尤其是這樣無權無勢的普通人,唯獨對陸曈,他處處看不透。

  說她清高,卻在裴雲暎和紀珣二人間盤旋糾纏,說她貪婪,卻不自量力地與太師府作對。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強撐著,努力不讓自己在對方面前一敗塗地,想要阻止她這粗暴的、近乎同歸於盡的復仇。

  「戚玉臺的病情,全盛京人都不知道。」他微微喘了口氣,「你知道了他的秘密,你以為你能活得了嗎?」

  就算報復了自己,陸曈也會被太師府解決的,她到底明不明白?

  陸曈牽了牽唇,彷彿被他的話逗笑。

  「崔院使,你不是活下來了嗎?」

  崔岷一怔:「你說什麼?」

  空曠長街,遠處的天漸漸白了一線,那一線愈來越亮,愈來愈大,暗色一點點褪去,淡薄白霧裡,擁出一絲日頭金光。有「沙沙」竹帚掃地的聲音響起。

  裡舖也被這點日頭染亮,不再如方才一般昏暗了。

  陸曈微微一笑。

  「崔院使忘了一件事。太師府需要一個治病大夫,你與我同出身平人,誰去都一樣。」

  「我當然不會死。」

  她望著他眼睛,輕言細語地開口。

  「因為我要將你……」

  「取而代之——」

  ……

  天色全然大亮,街口潑下的清水已被清晨的熱氣蒸開,照著一點日頭的金色。

  陸曈走到裡舖前,把風燈滅掉了。

  苗良方呆呆坐在凳子上,門前的李子樹下,已沒有了馬車的影子。

  崔岷二人已離開了。

  他離開前很是狼狽,彷彿被陸曈揭開某個最為懼怕的現實,宛如窮途末路的困獸叫囂。

  「我能治好他,這世上並非只有你們能製出新方。」他冷笑著,視線掠過苗良方時,有莫須有的痛憤與不堪,「戚家不會對你們留情。」

  他逃也似地奔向那輛馬車,匆匆離去,宛如逃離無法面對的泥沼。

  門外靜悄悄的,時候還早,街上沒幾個行人經過,阿城和杜長卿還沒過來,銀箏在後院廚房熬粥。

  「小陸。」苗良方茫然開口,「剛才,真是崔岷過來了?」

  陸曈:「是。」

  「噢。」

  老先生更茫然了,過了一會兒,輕聲喃喃:「我快不認識他了。」

  時日已過去了太久。

  十多年來,他在雜亂茅草屋地上醉酒得倒地不起,灶下米袋窘迫得再也倒不出一粒米,一到陰雨天腿骨傷痕隱隱作痛時——

  崔岷那張臉總是分外清晰。

  他以為他會永遠記住這個將自己害到如今境地的仇人,然而當今日崔岷真正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第一個反應竟是,崔岷看上去如此陌生,與過去全然不同。

  至於那些仇恨、那些委屈不甘,在看到對方的這一刻,竟沒有他想像中濃烈。他像看一件陳舊疤痕,雖然偶爾隱隱作痛,但已不再停留。

  已是過去的事了。

  比起這個,眼下他更擔心另一件事——

  「小陸。」苗良方忙忙問道:「剛才崔岷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誘崔岷拿有問題的方子給太師兒子治病?」

  「你膽子太大了!」苗良方急紅了臉。

  戚家是什麼人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是曾想過陸曈能為自己拿回公道,但也不是這樣的法子。

  這法子雖能制住崔岷,卻會將太師府一併牽扯進來。

  戚清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成為陸曈與崔岷間較量的棋子。

  沒人能承接得住太師府的怒火。

  「苗先生,」陸曈道:「藥方是在我春試考卷中寫下,春試時,我尚未進醫官院,連太師府有什麼人都不清楚,如何能知道將來戚家公子會犯病呢,還恰好犯的是癲疾?」

  苗良方一愣。

  這倒也是。

  畢竟陸曈在進入醫官院後,有一次旬休時還回來特意向他求證,說明陸曈是進入醫官院後才可能窺出一點事實。

  「你是說,這是意外?」

  「不錯,先生也知道。我的新藥方一向不夠穩妥。沒想到戚家公子會突然發病,崔岷竟膽大包天直接竊取,連藥方中不足也不曾發現,才會自作自受。」

  苗良方仍舊疑惑:「那他怎麼一口咬定是你動手腳?」

  陸曈坦然:「喪家之犬,胡亂攀咬,也是自然。」

  苗良方聽完,雖覺她說得有道理,但心頭仍有些古怪。

  「先生放心,我又對戚家並不瞭解,怎麼可能提前做局?是他自己虧心事做得太多,業力回報而已。」

  「可是小陸,」苗良方擔憂,「如果戚公子一直不好,崔岷繼續發瘋,會不會連累到你?」

  「不會。」

  她淡淡開口:「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報之以禍。」

  「崔岷為惡多年,是該大禍臨頭了。」

  ……

  天色大亮,今日依舊是個晴天。

  太師府中,有人坐在窗前。

  有人從門外匆匆進門,低聲地稟:「大人,今日清晨,崔院使從府中離開,並未回醫官院,一路去了西街。」

  「西街?」

  戚清端起桌上茶盞,「去西街作何?」

  「跟著他的人見他停在西街仁心醫館前,與先前趕出醫官院的陸曈說了幾句話。怕打草驚蛇,跟的人未敢靠近,不知說的是什麼。」

  戚清蹙額。

  他知道陸曈。

  先是與裴雲暎揪扯不清,使得戚華楹傷懷落淚,後黃茅崗上搏殺擒虎,讓戚玉臺也因此丟臉……

  他其實並不在意陸曈做什麼,一個無依無靠的平人醫官,只要戚家想,隨時能將她拿捏在掌心。

  之所以對她不動手,是因為其中摻合到裴雲暎。

  三皇子如今正試圖拉攏裴雲暎,梁明帝也默許,元貞已經開始著急了。

  陸曈,只是殿前司表明態度的一顆棋子,代表裴雲暎的意願。

  裴雲暎已決定支持元堯。

  下人道:「崔院使或許是想讓陸曈回到醫官院,一同醫治少爺?畢竟,先前陸曈被停職,是因為舉告崔院使剽竊給少爺的藥方。」

  茶盞湊至唇邊,戚清低頭呷飲一口,「是啊。」

  「大人,如果她說的是真的……」

  戚清沒說話。

  如果陸曈說的是真的,崔岷真剽竊了她的藥方,如今戚玉臺的病症,或許只有陸曈能最快對症下藥。

  「還有一事……」

  「說。」

  「跟去的人說,仁心醫館新僱的坐館大夫看起來有幾分眼熟,長得神似醫官院前副院使苗良方。」

  「後來打聽了一下,坐館大夫的確姓苗。」

  苗良方。

  這名字太過久遠,戚清沉默思索良久,才漸漸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印象。

  「姓苗?」

  「是的。」

  他記得那個被趕出醫官院的副院使,一度曾深得宮中貴人們喜愛,一介平人春風得意,在宮中不懂順應時勢,其下場可想而知。

  沒記錯的話,苗良方和崔岷是一同進醫官院的。

  戚清目光動了動。

  陸曈,來自西街仁心醫館,如今苗良方,也在仁心醫館坐館。

  苗良方與崔岷間過去曾有舊怨。

  陸曈以平人之身進入醫官院。

  似是原先混沌模糊的雲霧一剎被吹開,所有一切恍然分明,戚清放下茶盞,忍不住笑起來。

  他笑得很沉,彷彿發現了什麼新的秘密,笑得眼角皺紋越發深刻,目色卻如冷箭,罩著一層灰翳的陰影。

  原來如此。

  原是有備而來。

  「平人醫官,竟敢拿玉臺做鬥法工具。」

  他拿起桌上脫下佛珠,在手中慢慢捻動,語氣竟有幾分激賞:「實在膽色過人。」

  窗外日色晴好,屋中一片沉默。

  「備車吧。」

  下人一愣:「大人是想……」

  老者站起身,一雙渾濁的老眼陰沉,面上卻露出藹然的微笑。

  「去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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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見太師

  晌午過後,鋪子裡沒人了。

  杜長卿帶著阿城回家去了,說是前幾日屋中漏雨,請的工匠今日來補房頂,明日再來醫館。

  苗良方也不在,半個時辰前廟口有戶三歲小兒突然腹痛,背著醫箱隨人匆匆出診,不知何時回來。

  夏末午後日頭不如先前熾烈,卻仍悶熱難當,西街一個行人也沒有,涼棚下斜躺的野貓不願挪動,偶有一陣風吹過,帶出一絲涼爽。

  銀箏望了望門外:「怪熱的,姑娘,我去前頭買兩杯甜漿來喝吧。」

  陸曈道:「好。」

  長街清淨,這時候沒什麼人來,陸曈坐在裡舖桌前,隨手翻起紀珣帶來的醫籍,暑日悠閒,漸漸眼皮泛起睏意。

  門外有動靜聲,一片陰影投映過來,她以為是銀箏買甜漿回來,一抬頭,就見門外走進個鬚髮皆白的老者。

  老者穿得簡樸,葛衣籐杖,鬢鬚皆白,行動間不太方便,手裡攥著方絹帕,一進門,就低低咳嗽起來。

  陸曈起身,走出藥櫃後,攙扶著老者在桌前坐下。

  「大夫,」老者止住咳,望向她道:「近來我總覺頭昏倦怠,夜裡不眠,乏力多汗。勞煩大夫看看。」

  說著,伸出一隻蒼老枯皺如樹皮的手,擱在陸曈面前的軟墊前。

  陸曈伸手替他號脈。

  裡舖安靜,片刻後,她收回手。

  「因於溼,首如裹,溼熱不攘,脈道難充。」

  她站起身,「思慮過度,損傷脾胃,脾失健運,則氣血生化乏源,清陽不生,濁陰不降,四肢肌肉失養,故而頭腦昏蒙,全身乏力。」

  「不是什麼難題,開幾副養心安神、健脾化溼的方子就是。」陸曈走到藥櫃前,拿起桌上紙筆寫下藥方,「老先生是在這裡抓藥還是別處抓?」

  「這裡。」

  陸曈點頭,見老者又咳嗽起來,遂提起桌上茶壺,把消渴藥茶水倒了一碗遞於他面前。

  老者顫巍巍接過茶碗,道了一聲謝。

  陸曈又轉身,到藥櫃前繼續抓藥。

  老者捧著茶碗,抬首打量一下醫館四周,目光在掠過牆上那幅泛著金光的錦旗時停了一停,最後,才抬眼看向站在藥櫃前的人。

  女子正低頭拉開藥屜,按方子寫的抓取藥材。

  她做得很認真,並未注意身後的視線,一隻手牢牢託著裝藥的木匾,動作又快又麻利。

  「都說西街仁心醫館的陸大夫醫術好,今日一見,沒想到竟這樣年輕。」他突然開口。

  陸曈一頓:「老先生過譽。」

  「聽說陸大夫並非盛京人。」

  陸曈關上藥屜,把抓好的藥拿到藥櫃前細細紮好,「我在蘇南長大。」

  老者點頭,彷彿拉家常般攀談,「陸大夫是蘇南本地人?」

  「算吧。」

  「為何說『算』?」

  陸曈把藥材包好,提著兩大包藥回到桌前,在對方跟前放下。

  「我是孤兒,自小被人收養,不知自己父母是誰,原歸何處,是以也不知能不能算蘇南人。只是自我記事起,就在蘇南長大。」

  老者有些驚訝,望著她的目光隱帶憐惜,「真是可憐。這麼說,你約莫五六歲時,就已在蘇南了。」

  陸曈頷首:「應當三四歲吧,或許更小。」

  「三四歲……」

  老者沉吟片刻,微笑起來,「大約是十三四年前了,說起來,十三四年前,老夫也曾去過蘇南一回。」

  「蘇南處南地,同盛京不同,老夫還記得蘇南護城河前,當年曾有一座刻滿佛像的石橋,上頭刻著的是睡佛還是文殊菩薩……」

  「老夫年紀大了,已記不大清,陸大夫既在蘇南長大,能否告知老夫,石橋雕刻的,究竟是什麼佛?」

  陸曈抬起眼眸。

  面前老者和藹地望著她。

  李子樹把門外日光攔住大半,昏暗裡,她這才看清楚,老者一雙眼睛似生淡淡白翳,顯得渾濁而灰敗,望著她的神色慈祥,安靜地等著她的答案。

  十三四年前……

  那個時候,她才四歲。

  「我不太記得了。」

  沉默片刻,陸曈開口,「我對佛像不感興趣。」

  老者微微瞇起眼睛,伸手捻動腕間佛珠,一粒又一粒。

  下一刻,陸曈的聲音響起。

  「況且,當年護城河上根本沒有一座石橋。」

  捻動佛珠的動作一頓。

  「正因沒有橋樑,幼時長輩特意囑咐我千萬別去河邊玩耍。後來正是因落水孩童太多,官府令人重新修繕,但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陸曈看向面前人,目光滿是疑惑:「老先生,是否記錯了時日?」

  對方沒作聲,嘴角笑容微淡,仍審視般地將她打量。

  陸曈神色坦然。

  片刻後,他重新笑起來,看向陸曈的目色越發溫和,「所以,陸大夫在蘇南生活多年,怎麼會突然來盛京?」

  「我師父是盛京人,」陸曈道:「她離世後,我在蘇南再無親眷。師父離世前唯一願望是回鄉,我也是繼承師父遺志。」

  「那為何會想到進翰林醫官院?」

  「我的醫術,只在西街坐館似乎有點太虧了。」她微笑,似是玩笑,「醫官院的醫官裡,有些醫術甚至不如我。」

  老者哈哈大笑。

  他搖頭:「旁人都說陸醫官木訥安靜,老夫倒覺得陸醫官甚是有趣,不如傳言沉悶。」

  陸曈望向他:「下官卻覺得,太師大人如傳言一般親切慈和。」

  此話一出,老者笑容一滯。

  他看向陸曈。

  「你是何時認出來的?」

  他明明已換了簡樸葛衣,馬車也未停在門前,甚至連護衛也不曾帶一個。

  「方纔把脈時看出來的。」

  「哦?」

  「盛京上了年紀的老者,脈象虛弱,大人脈象雖不夠強勁,但卻像長年以名貴藥材溫養。西街看診的都是窮困平人,操勞辛苦已習以為常,單只乏力不眠,是不會特意來醫館看診的,對他們而言,沒有必要。」

  「大人雖穿了平人衣,卻不改貴人身。貴賤有別,一看即知。」

  她微微一笑:「更何況,今日一早,下官才見到了崔院使。」

  「原來如此,陸醫官蕙心蘭質。」

  「大人謬讚。」

  戚清點了點頭,又咳嗽幾聲:「既然如此,你可知,今日老夫來意。」

  「若說不知,似乎太假。」陸曈平靜道:「早晨崔院使來時,已將一切都說與下官。戚公子舊疾重發,崔院使盜取我的方子,卻不知對症下藥,生搬硬套之下,匆忙出錯,如今補不上窟窿,才想起我來。」

  她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戚清眸色微動。

  小小醫女,身份卑賤,卻絲毫不避諱戚家在其中的位置,是自負還是自信?

  「崔岷讓你治病?」

  「是,下官拒絕了。」

  「為何?」

  「崔院使並無真才實學,多年憑藉他人之物沽名釣譽,此等小人,憑何我該成為他墊腳石?下官雖出身平凡,亦有心氣。但令毛羽在,何處不翻飛。既有醫術,在哪都能生光。」

  女子坐在桌前,平靜語氣裡隱帶激憤。

  戚清捻動手中佛珠。

  她很年輕,如今才十七歲,說這話時令他想到華楹,與華楹相仿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孩子,天真衝動,很容易不知天高地厚。

  但華楹是戚家的女兒,如何傲氣,自有戚家在身後撐腰。而眼前之人,只是一介平人孤女……

  若她真如表現出來的一般自大無腦,便不會令裴雲暎與紀珣為她傾倒,更不會讓安穩多年的崔岷病急亂投醫。

  若非自作聰明,就是在演戲。

  戚清嘆息一聲。

  「但我兒如今急病,崔岷醫治無法。若如陸醫官所言,盛京唯有陸醫官能救我兒,要怎樣,陸醫官才願意為我兒施診?」

  陸曈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微笑,語氣和藹像是犯難:「老夫知曉玉臺過去和你曾有過節,黃茅崗一事,老夫已狠狠教訓過他……待他病好,老夫讓玉臺親自與你道歉,是老夫教子無方,才闖下此禍,也願陸醫官體諒老夫愛子之心,給玉臺一個機會。」

  「陸醫官想要什麼,老夫都答應。」

  位高權重的太師大人親自來平民混雜的西街醫館,對一介平人醫官低聲下氣地說好話,已是給足了體面。

  再端著,就顯得不識抬舉了。

  陸曈看向他,沉默一下,才開口。

  「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叫苗良方,曾是翰林醫官院前副院使。」

  「十一年前,崔岷陷害苗副院使,將苗良方趕出醫官院,並將對方所書《苗氏良方》據為己有,改名為《崔氏藥理》。」

  她道:「十多年來,苗良方鬱郁潦倒,酗酒度日,背負莫須有罵名,渾渾噩噩生活。直到來到仁心醫館。」

  「太師大人為官清慎、風期高亮,願借太師大人之名,還苗副院使一個清白,將當年之事公諸於眾,讓小人崔岷自食惡果。」

  話音落地,戚清眉心微動。

  他問:「你在和老夫談條件?」

  他讓她提條件,金銀財物,已是對她十分客氣。

  她竟然要拿發落崔岷做條件。

  實在無知無畏。

  陸曈低眉:「下官不敢,只是崔岷此人,睚眥必報,若下官回去,或許哪一日被崔岷陷害中傷,落得當年苗良方一般下場。崔岷一日安然,下官便一日不敢回醫官院。除非崔岷離開,否則下官寧可就此在西街坐館,永遠不回醫官院。」

  永遠不回醫官院。

  多麼天真的話,卻讓眼前老者慈和的臉色一瞬冷沉下來。

  這是威脅。

  如果他不發落崔岷,她就拒絕醫治戚玉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陸曈抬起頭,聲音不卑不亢。

  「器要有用,則貴賤同資。對大人來說,崔岷與下官並無區別,與其用一個只知竊取他人藥方,並無真才實學的庸醫,倒不如用更好的人,不是嗎?」

  戚清靜靜看著她。

  午後日頭正盛,漸漸遠處飄來濃雲,明亮街道一瞬佈滿陰霾。

  沉默良久,他笑起來。

  「陸醫官好膽色。」

  戚清盯著陸曈,語氣充滿欣賞:「老夫有一女兒,年紀與你一般大,若她也有你這般聰敏,老夫也就放心了。」

  陸曈只稱不敢。

  他點頭:「你堅持公義,很好。崔院使入醫官院多年,若你所言不假,崔岷真有竊人藥方之舉,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老夫也必還你們一個公道,將當年之事公之於眾。」

  他站起身,扶著籐杖,意欲離開。

  陸曈叫住他:「大人忘了藥包。」

  「不用了。」

  戚清微笑道:「心病還需心藥醫,待陸醫官一解老夫心疾,想來老夫症像,自會不藥而癒。」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看陸曈,只慢慢地邁出鋪子,一點點消失在李子樹下。

  直到門前再也看不到戚清的背影,陸曈面上笑容倏爾散去,冷冷看向桌上茶碗。

  茶碗裡,淺褐茶湯清亮,平靜沒有一絲漣漪。

  戚清從坐下到離開,不曾飲下一口。

  格外謹慎。

  她垂眸,鬆開藏在袖中攥緊的拳。

  掌心全是汗水。

  ……

  馬車上,戚清微闔雙眼。

  太師府中夏日銅牛常置冰塊,涼爽舒適。西街日頭卻毫無遮掩,哪怕仁心醫館因門前枝影並不炎熱,但在那狹窄的藥鋪呆著,還是與往日不同的憋仄。

  管家握著絲帕,輕輕替他拭去額上汗水。

  「大人,陸曈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假話。」

  「怎麼……」

  戚清仍閉著眼,淡淡道:「她絕不可能是為苗良方而來。」

  如陸曈所言,被崔岷盜走藥方是偶然,而因這偶然出現的破綻,她拿來做與戚家交易的條件,一切不過是為了苗良方出氣。

  但若只是為苗良方出氣,何至如此得罪太師府。

  一個人付出遠大於所求,其中必然有鬼。

  管家疑惑:「可在此之前,她的確不可能知曉少爺病情。」

  戚清不語。

  這也是他不明白的地方。

  陸曈不可能在春試就開始佈局。

  「老爺,」管家道:「無論她所圖何物,如今少爺病著,崔岷毫無辦法,這醫女嘴上說能治,可形跡可疑,不知是真是假,您真打算讓她給少爺治病?」

  「治。」

  戚清捻動佛珠,「崔岷已無用,可棄。玉臺亦如此,不如給她試試。」

  管家心一凜,不再作聲了。

  佛珠溫潤,戚清靜靜看著,眼前卻浮起方才女子鎮定面對他時的模樣。

  不管是不是自作聰明,其鎮定與從容,當年已當了院使的崔岷亦不能做到此種地步。

  陸曈其實說的沒錯,她比崔岷更有用。

  可惜出身平人,若是戚家的女兒……

  偏偏姓陸。

  姓陸……

  捻動佛珠的手一頓,戚清猝然睜眼,問:「先前在豐樂樓死了的那個良婦叫什麼?」

  「叫陸柔。」

  「陸柔,陸曈……」

  戚清眸色微變。

  「大人是懷疑她是常武縣陸家人?」管家不解,「可良婦一家是常武縣人,陸曈是蘇南人。」

  戚清皺眉。

  陸曈的確是蘇南人。

  他也曾懷疑過此女來歷,然而方才藥鋪中試探,她已打消他的疑慮,的確是蘇南人不假。

  何況當初派去常武縣的人回來說,常武縣陸家確無其他親眷,僅有的遠親劉鯤一家,也死的死瘋的瘋,早已離開盛京。

  但,過於天衣無縫,本就是一種古怪。比起證據,他更相信自己活了幾十年的直覺,這直覺幫他在過去多年躲過災禍,使得戚家如今仍在飄搖世間安好無虞。

  「再派人去一趟蘇南。」

  「問問蘇南醫行,有沒有一個叫陸曈的醫女。」他說。

  ……

  夜幕四合。

  崔府裡,崔岷坐在書架前的地上。

  滿地都是醫書藥理,滿地都是狼藉。就在一片狼藉裡,崔岷席地坐著,忘我地埋頭翻找面前摞成山的醫書,眼底都是血絲。

  自打他白日回府後,就將自己關進書房,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發瘋般翻遍醫書。

  夫人與兒子都已來勸過他幾回,他置若罔聞,仍然奔忙不休。旁人都說他是魔怔了,只有崔岷自己心中清楚——

  沒有時間了。

  他快沒有時間了。

  太師府要他在祭典前讓戚玉臺恢復清醒,那已十分緊急,而陸曈更可怕,她隨時會將自己取而代之。

  天才想要代替庸才,總是輕而易舉。他苦心經營多年的一切在對方眼中不堪一擊,崔岷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狂亂地翻找,嘴裡喃喃:「我可以的,我也可以做出方子……」

  他是院使,他做了這麼多年院使,醫官院的醫籍醫案都看過,他也是憑自己真才實學考上春試紅榜,不可能連一個平人背景的年輕醫女都比不過。

  他一定能治好戚玉臺,只要再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門外忽而傳來隱隱吵嚷聲,伴隨驚聲尖叫,緊接著,「砰——」的一聲,書房大門被人毫不留情踹開。

  崔岷霍然轉頭。

  沉重木門在崔岷驚駭目光中轟然倒下。

  一隊紅衣官差湧了進來,為首的官差看一眼地上狼狽憔悴的人,語氣冷酷如冰。

  「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有人舉告你盜取下屬醫方據為己用,中傷誣陷同僚——」

  「不——」

  不等觀察說完,崔岷就跳起來,打斷他的話。

  像是一直恐懼的事情終於發生,長時間的不眠不休已讓他瀕臨崩潰,腦中最後一根弦崩裂,他跳起來,推開面前官差就想往外跑。

  下一刻,脊背傳來一陣劇痛,他被人一腳踢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劇烈疼痛令他方纔的狂暴一瞬散去,倏然清醒許多。

  官差們湧進屋中,在書房中迅速翻找,一本本醫籍全被拂落在地,他精心搜羅的花瓶被砸地粉碎。

  一隻靴子踩著他的臉,將崔岷的臉踩得貼了地,他恍然看著屋中一片狼藉,看著看著,驚覺時日模糊,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苗良方出事的那一日。顏妃宮裡的人衝進醫官院,將正在醫案庫整理醫籍的苗良方推倒,匆忙慌亂中不知是誰踩了苗良方腿骨一下,痛得苗良方大叫,這叫聲卻像是取悅了那些官差,他們故意在他小腿上碾磨,聽他痛苦慘叫。

  那時苗良方也被人這般按著,臉貼著地,像是察覺了他的視線,努力偏過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崔岷,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年輕的崔岷冷眼看著,曾經的摯友被人踐踏在地,雙眼通紅,如氈板魚肉任人宰割。

  一如他此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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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可悔

  又過了兩日,盛京醫行出了件大事。

  當今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被人舉告陷害同僚,剽竊醫官藥方。

  崔家一夜之間下獄,連帶著崔岷最信任的下屬曹槐,一併倒了大黴。

  這消息傳遍盛京時,上至官門下至平人都驚訝。

  皇城裡的事西街眾人知曉得不太清楚,但也聽過那位崔院使以平人之身進入翰林醫官院,編纂《崔氏藥理》造福天下醫工以利萬民的善舉,如今陡然揭露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蛋——

  「《崔氏藥理》根本就不是他寫的,是他同僚寫的。這人好不要臉,搶了人家功勞,還把人害得下了獄!虧得醫行拿他做榜樣給平人醫工看,畜生不如!」

  胡員外一捋長鬚,搖頭晃腦道:「果然,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

  宋嫂吐出一把瓜子皮:「說來,那個被陷害的醫官姓苗,和咱們街上老苗還同姓勒,都是行醫的,不知道以前認不認識,沒準兒是遠親?」

  眾人說著,轉頭看向仁心醫館。

  藥櫃後,陸曈坐在桌前,正低頭整理記載的藥冊,不見那位苗大夫的影子。

  「銀箏姑娘,」葛裁縫問,「你家老苗今兒怎麼不在?」

  「櫃子裡少了兩味藥材,苗先生去醫行添置了。」銀箏笑道:「得到晌午後才回來!」

  ……

  被西街眾人談及的苗良方,此刻正站在盛京牢獄前。

  獄室陰冷,夏日明亮烈陽被阻擋在外,如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獄卒拿銅牌給了他,遙遙指向牢獄深處某個方向。

  苗良方接過銅牌,道過謝,望向黑暗深處,不知為何,臨到頭了,反而有幾分踟躕。

  崔岷下獄了。

  他勾串外人陷害自己一事被揭發,連同自任院使多年來,收人賄賂、私藏醫方、以入內御醫身份洩露御前消息……樁樁件件,皆是重罪。

  想要認真懲處一個人時,罪名總是很多。

  他知曉一切,陸曈問他可還要見崔岷一面,將來或許再也見不著了,苗良方思來想去,終於還是來了。

  過去之事再探討已無意義,十年間錯過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可他還是決定再見崔岷一面,因為他還有不明白之處,想向崔岷問個明白。

  手下枴杖在安靜牢獄中響聲清脆,苗良方拄著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在一間牢房前停了下來。

  牢房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人。

  這人身上穿著的長衫被蹭的髒汙,頭低著,一言不發靠牆坐著,聽見動靜,猛地抬起頭,待看清苗良方的臉,不由一怔:「是你?」

  「是我。」

  苗良方把枴杖收起,扶著監牢的柵欄,一點點席地坐下來。

  崔岷一動不動,冷冷看向他:「你來看我笑話的?」

  苗藥方搖了搖頭。

  「那就是來炫耀的。」

  崔岷仰起頭,佈滿傷痕的臉上神情刻薄,「還未恭喜你,布了這麼久的局,總算得償所願,如今看我落到如此地步,可算滿意了。」

  「崔岷,」苗良方望著他,「我來,只為問一句,當初醫官院中,你為何要陷害我?」

  崔岷一頓。

  「十多年了,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崔岷看向牢獄外的人。

  陰沉牢獄裡,苗良方坐在牢房外,布衣粗糙,神情平和,一如當年。

  只是當年,他在牢獄內,自己在牢獄外,十年彈指而過,到最後二人位置顛倒,仍走到如今結局。

  崔岷倏地發出一聲冷笑。

  「為何?」他反問:「你自己難道不清楚?」

  苗良方皺眉。

  「崔岷,我與你一同在藥鋪做夥計,一同參加春試,又一同進入醫官院。過去種種,我苗良方自問沒有一處對不住你,你為何如此對我?」

  「我怎麼對你?」崔岷望著他:「就因為是你讓我參加春試,是你讓我有機會進入醫官院,我就該對你感恩戴德?」

  他笑起來:「別做夢了!你幫我,不過是為了成全你惺惺作態的英雄夢,你根本不曾想過我的處境,你只在意你自己,只想自己出風頭!」

  苗良方盯著他:「你說什麼?」

  崔岷反倒放鬆了下來。

  他望著苗良方,神情似哭似笑。

  「當年我便說過,我不想春試,不想進醫官院。我只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過日子,是你非要我拉著參加春試,進了那個鬼地方。」

  「你是天才,你是了不起的天才,你大可以在太后面前大出風頭,得宮中貴人喜愛。權貴忌憚太后的勢力,醫官院那麼多醫官對你不滿,你可以置之不理,他們不敢動你,卻敢動我。」

  「那些年,我替你擋下多少明槍暗箭,如果沒有我,你早就被人整死了!」

  崔岷輕蔑地望著他:「苗良方,你太自負了,其實你什麼都不懂,如我們這樣的平人進醫官院,若無背景支撐,僅有醫術,也不過是立個靶子給人打。」

  「你被人欺負?」苗良方一愣:「為何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已做了副院使,心繫萬民,哪有心思在意旁人。我不過是你的陪襯,襯託你身為平人是有多麼出眾的天賦,有多麼了不起!」

  苗良方怒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為何不這麼想?如果你有半分念及我,當初副院使之職,就不會推舉別人了!」

  此話一出,獄中陡然安靜。

  苗良方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崔岷冷笑,「這可是顏妃娘娘親口告訴我的。」

  獄中牆壁掛著的火把昏暗,冰冷沒有半絲溫度,在崔岷眼中搖晃著,刺得他眼睛也生出些痛楚。

  那時候顏妃剛進宮,後宮幾個妃子明爭暗鬥,苗良方作為盛極一時的副院使,自然成了顏妃拉攏的對象。

  年輕的、剛直的副院使義正言辭拒絕了顏妃的拉攏,對方便把這氣出到了苗良方的好友崔岷身上。

  他也是平人,又無背景支撐,與苗良方走得近便也成了一種罪過。顏妃隨意找了個由頭抓了他小辮子,威脅他要將他丟進牢裡。

  崔岷跪地求饒。

  「其實,你何必對苗良方忠心耿耿呢?」

  高位上的女子漫不經心任由宮女染著丹蔻,將一封信函扔到他臉上,「他馬上要當院使了,可連副院使的職位也不願舉薦你一回。」

  「你拿他做朋友,他卻看不起你,難道不覺得可悲?」

  他顫巍巍地伸手拿過信函。

  信裡是醫官院副院使的舉薦。

  他知道苗良方即將要升任院使了,也曾真心實意地祝賀過,心中暗暗期待著,苗良方成了院使,副院使之位空缺,以自己與苗良方的交情,或許這位置會落到自己身上。

  然而真相是,那封舉薦信裡,推舉的是另幾位頗有背景的醫官,他的名字並不在其列。

  他的朋友,背棄了他。

  獄中安靜,苗良方看著他道:「我沒有推舉你,是因為副院使之位要看吏目考核的成績,你的成績並不合格……」

  「所以?」崔岷打斷他的話:「你想說什麼?我醫術平庸,比不上你這樣的天才。進醫官院後不能像你一樣開出新方,討太后歡心,也不能在吏目考核中成績亮眼,所以在你『公正』的主持下,連舉薦的名冊也登不上。」

  「既然我無能平庸,為何要讓我進醫官院?給了人希望卻又告訴別人不配,苗良方,你不覺得這樣太偽善了嗎!」

  空曠牢獄裡,沙啞的聲音在四面迴蕩,拉出古怪的回音。

  崔岷諷刺地笑起來。

  誰不想往上爬,誰不想做人上人,世上哪兒來那麼多天才,他也曾日日苦背吏目醫書,到最後也僅僅只是位於人後——醫官院那些自小在太醫局進學的醫官使,他根本比不上。

  書上寫:昏與庸,可限可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與庸,而力學不倦者,自力者也。

  假的,都是假的。

  勤學不能彌補愚笨。平庸的人想要靠自己努力走上高位,根本不可能。

  「所以,你為了這個陷害我?」

  崔岷哂笑。

  「苗良方,你明明可以幫我,多一步,就可以讓我過得更好,但你沒有。」

  「既然你沒有為我考慮過,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為你考慮?」

  崔岷輕嘆:「你空有醫術,卻根本不懂利用。《苗氏良方》在你手中沒有價值,它真正的價值不是造福天下,一個人對天下的福祉再大又能大到哪裡去?它真正的價值,是可以換來富貴和前程,拋棄那些無用的清名,讓人當人上人,過上好日子。」

  「這才是《苗氏良方》存在的真正意義。」

  苗良方靜靜看著他。

  「所以,你過上好日子了?」

  崔岷一頓。

  這些年,他已做到了院使,比苗良方還要高的位置。也娶妻生子,購置宅邸,書房比少時做工的整個藥鋪都還華麗寬敞。

  往來皆是達官顯貴,他幾乎都已忘記自己來自何處,過去的苦日子。直到現在——

  太師府像拋棄一條狗一樣的將他拋棄掉了。

  只因太師府找到了更好的替代。

  他其實也並非全無籌碼,他知道戚玉臺的癲疾,他可以以此威脅,他甚至腦海裡已經有過這樣一個念頭,但很快這念頭就被打消了。

  只因來送飯的獄卒「無意」與他說了一句話。

  說他妻兒如今獄中著感風寒。

  只一句,再無反抗之意。

  他不能威脅,只因他妻兒尚在對方手中。如今妻兒尚能留一條性命,若他不識好歹,連命也保不住。

  他重要的東西在別人手中捏著,便只能束手就擒。

  苗良方問他:「那你現在,做到人上人了嗎?」

  人上人。

  崔岷苦笑起來。

  他汲汲營營爬至高處,也不過是戚家的一條狗,呼來召去,隨時可棄。

  他們這種人,註定只能做奴才。

  「人命貴賤,胎中自帶。」他抬起眼,認命般的木然開口:「這輩子沒指望了,下輩子,希望我投個好胎。」

  「卑賤貧窮,非士之辱也。」苗良方搖頭:「阿岷,沒人能決定自己出身,出身並非你我之過。」

  「阿岷」二字一出,崔岷愣了一下。

  他看向苗良方。

  苗良方坐在牢獄前,許多年前,他二人也是這樣,席地坐在冬日的柴房裡,捧著醫書互相盤問,對將來的日子盈滿期待。

  時光倏然而過,當年年輕的小夥計鬢髮已生出斑白,他鋃鐺入獄做階下囚,苗良方也瘸了只腿,早已物是人非。

  崔岷低下頭:「如今你冤屈既洗,繞了這麼大個圈子,今後打算如何?回醫官院做你的院使?」

  他諷刺地笑一聲:「看來這位置註定是你的,別人搶也搶不走。」

  「我不回醫官院。」

  「什麼?」

  苗良方道:「我老了,腿也不好使了,這些年,盛京醫籍變化不少。醫官院早已不是當年的醫官院。回去也做不了什麼。」

  崔岷盯著的目光古怪:「我以為你做這些,是為了拿回院使之位。」

  「其實當年之事,我早已看開。」苗良方道:「離開熬煮藥膳,本就是我有錯在先。至於你拿走《苗氏藥方》,說到底也造福天下醫工,利民之舉,不必追名。若不是小陸出力,我根本不會與你糾纏。」

  「陸曈?」

  崔岷微微皺眉,面色古怪,片刻後,道:「原來如此。」

  「什麼?」

  「原來你不是幕後主使,是那個丫頭。為你出頭,卻偏偏用了這種方式。」

  他笑起來,神情有些奇異:「會咬人的狗不叫。我這條狗下來,她這條狗上去,會咬掉戚家一塊血肉來的。」

  苗良方皺眉:「你在說什麼?」

  崔岷卻閉上了嘴,不願再多說一個字了。

  外頭的獄卒走了進來,搖了搖銅鈴,示意探視時辰已畢。苗良方扶著枴杖站起身來。

  今日一見,將來應當也不會再見。這長達數十年的恩怨,終於塵埃落定。

  他往前走了兩步,忽地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背對柵牢開口:「阿岷,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你可曾後悔過?」

  身後無聲。

  他等了片刻,並無人回應,於是輕輕嘆息一聲,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待他走後,空蕩蕩的牢房裡,再無一絲人跡。

  縮在角落裡的人將手埋進掌心,一動不動。

  久久、久久後,從掌心裡,發出一聲輕微的飲泣。

  ……

  走出獄門,外面日頭正盛。

  明亮日光落在人身上,從黑暗到明亮一時無所適從,刺得苗良方微微瞇起眼睛。

  他拄著枴杖,慢慢順著人流走著。

  過去多年,他一直為這背負的冤屈耿耿於懷,每每看到自己的瘸腿,心中都會浮現當初的仇恨、不甘和委屈。

  如今大仇得報,始作俑者已下牢獄,真相水落石出,他卻並無想像中的半絲欣喜。

  反而空落落的。

  崔岷自作自受,對這背叛的人,他本應該覺大快人心。然而看到對方在獄中狼狽潦倒之狀時,苗良方心中竟並無快意,只有唏噓。

  說到底,當初也的確是他拉著崔岷春試,從而改變了對方的一生。

  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

  不知崔岷最後可有沒有後悔?

  可惜也沒有改正的機會了。

  像是完成了一件半生追索的大事,接下來不知何去何從,生活的意義又在何處。苗良方悵然若失,不覺已走到西街。

  門口李子樹下,小夥計正拿掃帚清掃地上落葉,見他回來,忙招呼道:「苗叔回來得正好,銀箏姐姐買了葡萄,井水鎮過甜得不得了,趕緊嘗嘗——」

  「嘗什麼嘗!」

  不等苗良方說話,杜長卿的身子從藥櫃後探了出來,東家搖著蒲扇滿臉不耐,「剛收的藥材院子裡堆滿了,陸大夫出去施診,這醫館裡一個人都沒有,難道要我一個人收拾嗎?到底誰是東家?」

  他兀自罵罵咧咧:「一大早人就不知跑哪去了,發月銀的時候倒是一個比一個到的齊。怎麼,我臉上是寫著冤大頭三個字嗎?整日忙得腳不沾地,事情多得堆成一團,還站著幹什麼,趕緊幹活別偷懶,幹完了再吃!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銀箏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天熱東家心情也不太好。苗良方站在原地,不知為何,方才悵然不知不覺煙消雲散,胸腔空落落的地方像是不絕被什麼填滿,陡然踏實下來。

  他把枴杖在地上一頓,在這一片雞飛狗跳的忙碌裡一瘸一拐走進藥鋪,嘴上應和道。

  「吵什麼,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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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登門戚家

  夜裡,裡舖燈火亮了起來。

  西街寧謐,銀箏關好醫館大門,端著燈回了院子,一進屋,就見陸曈正坐在榻邊收拾衣物。

  崔岷已下獄,陸曈暫還停著職,然而戚玉臺仍瘋病不起,明日起,陸曈將要登門太師府,為戚玉臺治病了。

  陸曈收拾得很慢,衣物一件件疊得整齊,連同銀箏新為她做的幾朵絨花,銀箏看著看著,忽覺有幾分心酸。

  「姑娘,」她輕聲道:「明日你就要去太師府,戚家人都不是好相與的,裡頭人又多,要動手怕是不容易。要不,我跟著你一道去吧。」

  陸曈搖了搖頭。

  「戚家不同,四處都有人盯著,你去也幫不上什麼忙,反會拖累我。」

  這話說得有些不留情面,銀箏沒吭聲。

  陸曈把包囊疊好,轉頭去取醫箱,把一些常備藥物一併放進醫箱裡。

  崔岷下獄得比想像中更快。

  太師府出手很是乾淨利落。

  原先崔岷背後有太師府做靠山,想要扳倒並不容易,如今由太師府親自動手反而更好。

  戚清問過陸曈,苗良方是否想要重新回到醫官院,只要苗良方願意,他仍可以回到副院使的位置。

  但苗良方拒絕了。

  「小陸,我老啦。」苗良方拄著枴杖,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寧和,笑呵呵看著她,「心裡頭早就沒什麼雄心大志,將來也只想安分守命,順時聽天,踏踏實實地當我的坐館大夫。」

  「有句詞說得好,林泉高攀,虀鹽貧過,官囚身慮皆參破。」

  「富如何?貴如何?閒中自有閒中樂,天地一壺寬又闊!」

  他拒絕得很堅決。

  陸曈便沒有勉強。

  人各有志,同一個人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選擇或也截然不同。

  銀箏看著她整理藥箱,又忍不住開口:「姑娘,我還是不放心,醫官院好歹有林醫官、紀醫官他們幫襯,可太師府卻只有你一人。要不……找小裴大人幫忙?」

  「找他做什麼?」

  「小裴大人手下人多呀,我看話本裡,那些個王爺將軍,手下總有幾個無所不能的侍衛。讓他分一個給你,藏在太師府裡,若你有危險,還能護你一二。」

  陸曈無言片刻,道:「這話本太過離譜,日後你也少看。太師府禁衛森嚴,與醫官院不同,他想安排人進去,並非易事。」

  「再者,」陸曈合上醫箱,「欠裴雲暎的人情已夠多,再多下去,就快還不上了。」

  「還不上就送禮嘛。」銀箏仍不罷休,「拿人手短,咱們送些厚禮給他,收了東西總不好不幫忙吧。」

  「姑娘,你可知小裴大人平日喜歡什麼?咱們問杜掌櫃提前支點銀子,湊錢買點貴禮送去。要是生辰日最好,他生辰是多久?」

  陸曈一頓。

  這她還真不知道。

  「我生辰在姐姐生辰一月之後,八月十九,怎麼,你要替我過嗎?」

  身後突然傳來男子的聲音,二人循聲看去,就見裴雲暎站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看著陸曈。

  陸曈皺眉:「你怎麼進來的?」

  他笑,看外頭一眼,像是有些嫌棄,「這醫館的確不如太師府戒備森嚴,我在門外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聲,怕你們出事才進來的。」

  陸曈語塞。

  西街前頭鋪子裡葛裁縫家四歲小兒近來上學堂了,功課學得不好,一到夜裡,小孩哭聲、父母斥罵、雞飛狗跳一片喧囂覆蓋一切,有人敲門確實聽不清。

  銀箏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轉,旋即莞爾,起身道:「小裴大人到啦,我去廚房煮壺熱茶來。」言罷,輕輕退出屋子,走之前,還把門給帶上了。

  裴雲暎走進屋,在圓幾前坐下,把手中竹籃擱到桌上。

  陸曈問:「這是什麼?」

  「茉莉香餅。」

  陸曈眸色動了動,看向他:「食鼎軒的?」

  裴雲暎嗯了一聲:「路過,剛好有賣剩的,順手買了一盒。」

  陸曈沉默。

  茉莉清香混合糕餅的糖汁,從竹籃裡漸漸散發出一股甜蜜氣息,夜裡分外誘人。

  他看了一眼陸曈:「一盒香餅而已,又不貴重,你怎麼那副表情?」

  陸曈收回思緒:「都已經子時了,殿帥還四處亂跑,難道不曾聽過修養安神的道理。」她提醒,「熬夜會死。」

  裴雲暎笑了一聲,不甚在意道:「死就死吧,人固有一死。」

  陸曈:「……」

  見她無言,他反而笑起來,語氣卻嚴肅了些:「你要去太師府了?」

  「是。」

  「怎麼會去戚家?」裴雲暎停頓一下,才繼續道:「我以為,你是想借崔岷的手殺了戚玉臺。」

  有問題的藥方,交給剽竊藥方的小人,正好一箭雙鵰。

  陸曈垂眸:「無知無覺地死,實在太便宜他了。」

  裴雲暎眉眼一動:「你進太師府,是為了給他下毒?」

  「不,」陸曈道,「我會治好他。」

  燈影昏色裡,她聲音平靜。

  「瘋子得不到懲罰,只有清醒的人才會獲罪。至少他死前,應當是清醒著才對。」

  裴雲暎微微蹙眉。

  女子坐在桌前,低眉盯著眼前醫箱,黑髮白裙似張描摹淺淡的水墨畫。

  像是隨時會煙消雲散。

  沉默一下,他低聲提醒:「戚清並非傻子,昨日起,已讓人去蘇南查你的底細。」

  陸曈抬眸。

  「我已讓人處理,但就算查不出底細,戚清也已經懷疑到你身上。之前,他已令人查過一回常武縣陸家。」

  「戚清很敏銳。」

  屋中安靜一瞬。

  陸曈反而笑起來。

  「我知道。」

  她道:「先前他來仁心醫館時,已試探過我一回。就算他去蘇南查也查不出什麼,至多證明我說的是事實。」

  「戚清知道我心懷鬼胎,但他沒有辦法,因為只有我才能救戚玉臺。在他眼裡,我是個自作聰明、膽大包天妄想與高門做交易的賤民,他輕視我,所以我才有機可趁。」

  裴雲暎盯著她:「進入太師府後,你打算如何?」

  「攻強以強,離親以親,散眾以眾。我總有我的辦法。」

  「但你一個人太危險。」

  「殿帥,」陸曈道:「這世上,有的父母為兒女殺人放火,有的兒女為父母報仇雪恨,很公平。」

  「復仇,從來都很危險。」

  「這次不同。」裴雲暎看著她,眼睛在笑,語氣卻罕見的凝重起來,「你去太師府,是將自己獨自置身危險之中,他隨時能對你出手,如果你出事,周圍沒人能救得了你。」

  「我讓人混入太師府,接應你。」他說。

  此話一出,陸曈愣了一下。

  鬼使神差的,腦中忽然浮起方才銀箏說過的話來。

  「我看話本裡,那些個王爺將軍,手下總有幾個無所不能的侍衛。讓他分一個給你。」

  原來,那聽起來離譜的話本竟是真的?

  裴雲暎還真有無所不能的護衛?

  她兀自想著,直到面前人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方才回過神。

  「不用。」她定了定神,道:「我自己就行。」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開口:「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麼?」

  「你是我債主,可以隨時支使我。」

  他抬眼望向陸曈,「只要你說,我就會去做。」

  陸曈頓了一頓。

  幾上明燈照著他的臉,青年眼眸漆黑,如盛京窗外這片濃重夜色,靜靜凝視著她。

  認真的語氣,柔和的眼神。

  好像她就算此刻提出再荒謬的要求,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桌上油燈裡,搖曳的火苗輕輕搖晃一下,陸曈的心也輕輕晃動一下。

  有甜膩香氣順著風慢慢飄來,那是茉莉花餅的芬芳。

  她倏然垂下眸,攥著醫箱帶子的手緊了緊,再抬起頭時,已換了一副自若的神情。

  「救命之恩珍貴,人情也當用在刀刃上。日後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想請殿帥幫忙,待那時,不會和殿帥客氣的。」

  裴雲暎目光一閃:「何事?」

  「現在不便告訴你,等時候到了,殿帥自會知道。」

  他打量陸曈一眼:「神神秘秘的。」終是不放心,又問了一句,「你對付太師府的計劃可靠嗎?真的不需要幫忙?」

  陸曈搖頭。

  「殿帥也聽過一句話,莫言炙手手可熱,須臾火盡灰亦滅。」

  她微笑:「物極必反,惡極必亡。有的人,也到了該滅亡的時候了。」

  ……

  離開仁心醫館時,已是深夜。

  廟口揍孩子的哭聲已全部消失,西街一個人都沒有。裴雲暎回到殿帥府,蕭逐風正準備起身離開。

  見他回來,蕭逐風問:「這麼晚,去哪兒了?」

  裴雲暎沒理會他,只叫來青楓,吩咐道:「之前給戚家準備的釘子,送一顆進去。」

  青楓一愣,緊張地開口:「大人,要提前動手嗎?」

  「不是。」

  頓了一下,裴雲暎才道:「明日陸曈進太師府給戚玉臺治病,暗中護好她。」

  「……」

  青楓領命離去。

  蕭逐風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終是嘆了口氣。

  「殿下要是知道你這副模樣,一定很後悔將你拉扯進來。」

  「……你現在看著不太冷靜。」

  裴雲暎沒搭理他,垂著的眼睫燈色下,顯出幾分陰沉。

  雖然陸曈說並不需要幫助,但他總放心不下。

  她孤身一人登門太師府,與羊入虎口無異。

  簡直……

  比他自己隻身赴險還要令人緊張。

  ……

  翌日天晴。

  太師府中,窗前芭蕉掩映,窗下坐著個年輕女子,香羅薄薄,珠裙熠熠,手裡捧著卷書,正望著窗外發呆。

  身側婢女薔薇端著盤點心進來,笑道:「清晨飯食小姐用得少,廚房做了小姐從前愛吃的茉莉香餅,小姐嘗嘗?」

  戚華楹心不在焉地看一眼,微微搖了搖頭。

  薔薇和身邊婢女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為難。

  戚華楹眉頭緊鎖。

  戚家近來很是不順。

  似乎是從黃茅崗圍獵開始,就無一件可喜之事。

  先是黃茅崗夙守班衛中和太師府扯上干係,惹得戚清在朝屢受針對。接著戚玉臺又在豐樂樓遭遇大火,驚悸失魂,整個胭脂胡同都看見他發瘋癲態,外頭漸有流言傳出,說戚玉臺瘋了,好在後來漸漸清醒過來。

  然而還沒清醒幾日,戚玉臺竟再次發病。太師府院子裡日日都是湯藥苦氣,怕生事端,戚華楹門都不怎麼出了。

  心中煩悶,胃口便不怎麼好,廚房如何變著花樣,戚華楹還是日日消瘦下去。

  「哥哥今日可好些了?」她側目問身邊婢女。

  薔薇搖了搖頭,「晨起時還是認不得人。」

  戚華楹嘆了口氣。

  「也不知父親怎麼想的,崔院使出事,竟不幫襯一把。」

  崔岷兩日前出事了。

  戚華楹得知此事時也驚訝。

  戚玉臺一直由崔岷診治,幾年前戚玉臺受傷、上回豐樂樓大火,都是崔岷過來施診後戚玉臺才恢復清醒。縱然崔岷有過,至少現在他是戚玉臺的救星,不應此時下獄的。

  沒了崔岷,如今醫官院醫術最好的當是紀家那位公子,然而父親一向對紀家並不親厚,戚華楹也聽說過對方清正剛直之名,若是尋常疾症還好說,偏偏是癲疾。

  她問:「薔薇,你可知道新換來給哥哥治病的醫官是誰?」

  薔薇猶豫一下,輕聲回答:「其實……奴婢剛剛從院裡經過時,看見那位新來的醫官了。」

  戚華楹狐疑地看向她:「是誰?」

  「是……陸醫官,先前殺了公子愛犬的陸曈。」

  戚華楹怔住。

  「什麼?」

  ……

  長廊下,陸曈正隨著引路婆子往前走。

  夏日將暮,萬花叢開,太師府園林講究,亭榭池塘皆佈置精巧,卻又並不過分華麗豪奢,一眼看去,門庭雅潔,閣室清靚。

  婆子領著陸曈進了一處院子,在門外停下腳步,輕輕叩門幾下,道:「陸醫官到了。」

  門被打開,陸曈背著醫箱走了進去,甫一進屋,迎面飛來一角雪白的東西,她眼疾手快側身避開,那東西輕輕擦著她額角而過,帶出一絲細細刺疼。

  耳邊驟然響起戚玉臺驚恐的叫聲:「放開我——」

  下一刻,耳邊又傳來一聲女子驚呼:「哥哥!」

  門外匆匆跑進一華服女子,就要往戚玉臺面前衝,被屋中人七上八下攔下,最近的婢女急道:「小姐不可,公子現下還病著,恐怕傷到您。」

  「哥哥手都受傷了!」女子聲音焦急,沒再繼續往前衝了。

  陸曈看向前方。

  幾個僕從按著狂惑的戚玉臺,地上摔碎一地湯水,有人正把戚玉臺手裡的碎瓷片奪走。大概是他打碎了藥碗,戚玉臺手指被劃破,此刻正有人為他包紮,陸曈摸了摸刺痛的額角,又看一眼落在腳邊的一角瓷片。

  剛才,戚玉臺就是扔來了這個。

  她又看向正關切望著戚玉臺的女子。

  這應當就是戚家小姐,戚華楹了。

  自寶香樓匆匆一瞥,陸曈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位戚家小姐,看上去,戚華楹和戚玉臺兄妹情深,也難怪黃茅崗上,戚玉臺要為受委屈的妹妹打抱不平。

  頓了頓,陸曈走上前去,道:「留兩位幫我按住戚公子的人,其餘先出去,我要為戚公子施診。」

  她聲音平靜,戚華楹朝她看來。

  陸曈坦然任她打量。

  「可屋中只有兩人,出事了怎麼辦?」戚華楹問。

  陸曈還未開口,屋中站著的那位身材矮小的老管家,聞言卻先說話了。

  「不妨事。」他走到陸曈面前,微微低頭,神色甚是恭謹,「老爺提前交代過,一切依照陸醫官吩咐。」他對身後人揚手,除了戚玉臺身邊兩個護衛,其餘人皆低頭退出屋去。

  地上的碎瓷片也被一併清理乾淨了。

  「大小姐也先回去吧。」老管家笑道。

  戚華楹擔憂地看了一眼戚玉臺,又看了看陸曈,這才沒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陸醫官,」老管家又看向陸曈,「少爺發起病來時像個孩子,若有不當之處,還請陸醫官多擔待。」

  陸曈稱不敢。

  「如此,」老管家躬身,「少爺就託您照顧了。」

  他退了出去,屋門重新關上了。

  陸曈轉頭,看向戚玉臺。

  戚玉臺被身側兩個人制著,望著她的目光充滿恐懼。

  「不要過來!」他尖叫,拚命蹬著腿,語氣尖利而古怪,「別過來——」

  陸曈溫和地看著她。

  「別怕,戚公子。」

  她微笑:「我是來給你治病的。」

  ……

  夜漸漸深了。

  書房裡,燈火幽微。

  老管家進了屋,走到桌前人身後,低聲道:「老爺,少爺已睡下了。」

  戚清點頭:「好。」

  他沒說話。管家便主動開口。

  「白日陸曈進屋後,為少爺看過脈象表症,重新換過藥方,之後煎藥針刺……盡心竭力,兩個護衛一直盯著,不曾發現不對。」

  一位陌生醫官進入戚家,給戚玉臺治病,總是危險的。

  崔岷縱然醫術不精,但戚家已豢養他多年,是條乖順的狗。

  這條新來的野犬卻不同。

  不知底細、不知來路,連目的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總要留幾分警惕。

  是以屋中護衛,皆是精心挑選,若她膽敢對戚玉臺不測,立刻就會血濺當場。

  「少爺可有好轉?」戚清問。

  「……沒有。」

  戚清嘆息一聲。

  「再看看吧。」

  他看著手中黝黑佛珠,微微闔眼。

  「盯緊她。」

  「是,老爺。」

  ……

  床上簾帳放下,榻上人呼吸均勻。

  陸曈坐在屋外的門檻上,低頭吃飯。

  傍晚送來的飯食,到深夜時已全然冷掉了。戚玉臺發病時一刻也不能歇,連吃飯都只得尋出空隙,譬如此刻,癲狂了一日的戚玉臺力竭沉睡,她終於能坐下來休息一刻。

  太師府飯食精緻,只是冷掉時,味道也變得古怪。

  她細細吞嚥,對身後戚玉臺屋中護衛審視的目光視而不見。

  管家說:發病的戚玉臺像個孩子,實在美化,發病的戚玉臺像個魔鬼,或許,本就是個惡魔。

  她必須隨時面對這人的驚惶和妄語,有時針刺到一半戚玉臺會突然驚醒,男子力氣本就大於女子,戚玉臺屋中的兩個護衛又或許是怕傷到他,控制他時並不會使全力。

  煎藥、餵藥、針刺、安撫……

  現在陸曈明白,為何一向穩重精明的崔岷在戚玉臺發病後,也會病急亂投醫,失了平日冷靜。為何豐樂樓大火後,短短數日,崔岷的頭髮便斑白不少。

  少眠多思,心勞力乏,尋常醫官,也很難擔此摧殘。

  她快速吃完飯,婢女把碗筷撤走,帶她去旁邊屋子梳洗。太師府要她整夜守著戚玉臺,以免戚玉臺夜裡發病。

  陸曈簡單梳洗一下,對著鏡子在白日被戚玉臺擦傷的額角灑下一層薄薄藥粉,再進屋,已有婢女幫她把被褥搭好了。

  小床搭在臨靠屋門的地方,極矮的一張榻,一旦戚玉臺夜裡驚醒,她即可立刻上前查看,又不會離得過近,若生歹心使得護衛來不及阻攔。

  陸曈上了榻,拉上被子。

  戚家如此行徑,讓她與戚玉臺、別的男子同處一屋,是打算犧牲她的名聲,將來如何婚配,或成難題。

  不過,她也不在意這個。

  陸曈翻了個身,摸了摸發間花簪。

  木槿花葉纖細,黑暗裡,亭亭潔淨,恍若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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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清醒

  戚玉臺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紛繁零碎,嘈雜喧囂。前一刻是莽明鄉上掛著鳥籠的草屋,下一刻就成豐樂樓間洶湧大火。飛灰蔽天中他看見一張蒼老的臉,眼鼻流血,一個癡癡呆呆的傻子含笑望著他,肩上畫眉啁啾清脆。

  他惶然奔逃,卻被一扇上了鎖的門阻攔,回頭,豐樂樓驚蟄房中,畫上美人垂淚,冷冷看著他。

  「啊——」

  戚玉臺猛地睜眼,一下子從榻上坐起身來。

  耳畔響起匆忙腳步聲,緊接著,有僕從婢女的聲音傳來:「少爺?」

  戚玉臺驚懼看向四周。

  金縷席上,白玉蘭如意雲紋被皺成一團,遠處桌臺上,香爐散發靈犀香熟悉香氣,他恍惚一瞬,緩慢明白過來。

  這是在他自己的屋裡。

  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我什麼時候睡著的?」他掀開被子,邊揉額心邊問身側人。

  婢女愣了一下,緊接著,面上頓時流露驚喜之色:「少爺醒了?」

  她回頭,朝著院中喊道:「快去告訴老爺,少爺醒了——」

  戚玉臺皺起眉,甩了甩頭,只覺腦子沉重不已,宛如幾個日夜不曾眠休,昏沉得要命。

  再一回想,竟已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上的榻,睡前又做了什麼了。

  正揉按顳部,忽聞門外有人說話:「戚公子醒了?」

  這聲音十分熟悉,戚玉臺一愣。

  他抬頭,就見門外站著一女子,一身淡藍衣袍,眉眼秀致,捧著一碗湯藥邁步走了進來。

  戚玉臺頓住,隨即指著面前人失聲喊道:「陸曈!」

  他問:「你怎麼在這?」

  陸曈為何會出現在他房中?

  女醫官把手中藥碗放到一邊桌上,望著他開口:「戚公子,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

  「我爹?」

  戚玉臺狐疑看向身邊人:「什麼意思?」

  婢女低著頭解釋:「公子,前些日子,您又犯病了,老爺令人請來陸醫官為您施診。」

  他犯病了?

  戚玉臺茫然,這是何時的事?然而一細想,驟覺如有人拿一根細細長針於他腦海翻攪,令他頭疼欲裂。

  戚玉臺打起精神,望著面前人冷笑:「笑話,我的病一向交由崔岷。不過一介翰林醫官院醫官,還不夠格為我施診。崔岷呢?讓他滾過來!」

  婢女將頭埋得更低:「少爺,崔院使出事了。」

  「出事?」戚玉臺皺眉,「出什麼事了?」

  他還要再問,門外忽而傳來一聲「玉臺」。

  戚玉臺朝前看去,管家扶著戚清走進屋來。

  老太師向來整潔的衣袍微皺,邊走邊咳嗽,大約是聽到兒子清醒後第一時間趕來,戚玉臺叫了一聲「父親」,戚清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管家扶著戚清上前,陸曈避開在一邊,戚清到了榻前,灰白雙眼將戚玉臺細細打量一番,半晌,道:「你醒了?」

  戚玉臺「嗯」了一聲,迫不及待看向陸曈:「父親,崔岷到底出了何事?為何要讓她來給我施診,先前黃茅崗,擒虎就是死在這個女人手中——」

  「玉臺。」

  戚清聲音平靜,戚玉臺剩下的話便堵在胸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老太師卻轉而望向陸曈。

  「陸醫官,」他道:「多謝你照顧我兒,這幾日你辛苦了,來人,帶陸醫官下去歇息。」

  這是要留他們父子二人說話了。

  陸曈頷首,隨屋中婢女離開,門被關上了。

  戚玉臺坐在榻邊,眼睜睜看著陸曈退出房間,終是不平開口:「父親,這賤人和裴雲暎糾纏不休,害得妹妹傷心,當眾羞辱我戚家臉面,你怎麼能這麼客氣對她,這不是打戚家的臉嗎?」

  他眉眼狂躁,戚清眉頭微皺。

  「你病剛好,」戚清道:「要靜心養護。」

  「我根本沒病。父親,」戚玉臺道:「為什麼崔岷不在?」

  「日後都由她為你施診。」戚清並不理會他,「天章臺祭典,你不能出半點差錯。」

  「父親!我根本沒病!」戚玉臺提高聲音。

  屋中靜寂一瞬。

  下人們低著頭,無人敢開口。

  對上戚清平靜的眼神,戚玉臺瑟縮一下,放緩了聲調:「父親,我真的沒病,崔岷不是說了嗎?我只是受驚……」

  他的話在戚清的沉默裡漸漸低去。

  戚玉臺攥緊手下被褥。

  他不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記得自己犯病時做過什麼,總歸醒來時除了頭昏些,全身並無不適。但他也清楚,父親一向注重戚家名聲,先前豐樂樓一事,外頭流言已讓父親不虞,這一次再度犯病,父親心中一定對他十分失望。

  許是他大病初癒,臉色格外蒼白令人擔心,戚清看著他片刻,終是鬆了口,道:「你病好後,她任你處置。」

  戚玉臺一怔,陡然欣喜:「真的?」

  戚清一向管著他所有事,其實先前他就想對陸曈出手了,也是顧及著父親拖延,後來撞上豐樂樓……

  「明日去趟司禮府,之後就在府裡休養。」戚清又咳嗽幾聲,「祭典之前,別再亂跑了。」

  戚清竟沒有責備自己,雖語氣平淡,但也算關切,戚玉臺受寵若驚地應了,又與戚清說了幾句,管家扶著戚清離開了,戚玉臺獨自一人坐在榻上。

  頭仍昏沉著,他看向周圍,屋中的古董花瓶似乎都收了起來,閣架上空空如也,貼身侍女是個面生的,戚玉臺仔細回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又砸死婢女,索性坐在榻上發呆。

  有人走了進來,道:「戚公子記得喝藥。」說著,一碗藥遞到戚玉臺跟前。

  戚玉臺掀起眼皮,見陸曈又走了進來。

  她雙手捧著碗,褐色湯藥就在眼底,戚玉臺沒接,只看了她一眼,費解地開口:「你是怎麼說服我爹的?」

  戚清不曾告訴他崔岷的事,但就算崔岷出事,明知此女包藏禍心,害得他之前丟了臉面,父親竟還讓她來給自己施診,戚玉臺怎麼也不明白。

  「是戚大人親自找的下官。」陸曈道。

  父親主動找的她?

  戚玉臺眉頭一皺,越發不明白戚清此舉何意。

  女子低眉順眼地站在自己眼前,想到戚清方才承諾自己的話,戚玉臺看了一眼她手中湯藥:「這裡面不會有毒吧?」

  「戚公子說笑。」

  「諒你也不敢。」戚玉臺哂笑,旋即打量她一下,嘴角忽而惡意地一勾:「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陸醫官餵我一下。」

  陸曈看向他。

  戚玉臺笑得輕蔑。

  醫官又如何,進了太師府,也就是戚家的一條狗,和崔岷一樣。

  任人驅勞。

  沉默片刻,陸曈垂下眼睛,端起藥碗,拿起湯勺湊至戚玉臺唇邊。

  戚玉臺笑容越發舒心。

  她的指尖碰上戚玉臺的臉,冰涼不似活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湯藥竟並不太苦,比之先前崔岷所熬煎之藥,清爽甘甜許多,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中清甜芳香,竟和先前司禮府中點燃的「池塘春草夢」有幾分相似。

  不知不覺,他將一碗藥喝完。

  陸曈放下空碗,戚玉臺瞇眼看著她。

  她轉身收拾桌上殘藥,依然是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好似並未將方纔那點折辱放在心上。

  戚玉臺瞧著她平靜模樣,心底忽地又攛出團火。

  「上回在黃茅崗寧死不跪,我還以為陸醫官多清高,沒想到還能見到陸醫官這麼低三下四的一面。」

  戚玉臺諷刺:「怎麼,你那位好情郎裴雲暎呢?讓你來伺候我,要是他也看見你低眉順眼地伺候別的男人,不知還會不會要你。」

  「醫者治病,天經地義,戚公子慎言。」

  明晃晃的日頭從窗外滲進來,陸曈站在窗下的陰影裡,半垂著眼,動作不疾不徐,並不接他話頭,只低著頭道:「戚公子記得每日按時服藥,不要過多走動,多在府中休養。戚大人叮囑過,漸近立秋,被褥不可過薄,屋中薰香時時更換,戌時前務必就寢,飯食清淡……」

  她一連說了許多,一口一個「戚大人」,令戚玉臺越發心煩,冷冷道:「每日藥不是你來做嗎?」又看一眼門口邊上矮榻,神色玩味,「你都與我共處一屋了。」

  「先前戚公子病急,下官留在府上為戚公子治病,如今戚公子已醒,病情亦有好轉,戚大人準允下官歸家。日後每隔一日登門為戚公子號脈施診。」

  戚玉臺臉色一沉。

  他原本還想好好折磨陸曈的。

  陸曈退後一步,抱著收拾好的藥託對他頷首,「戚公子大病初癒,切記靜心養護,先前病中戚大人對公子事無鉅細關心,戚公子切勿辜負戚大人一片愛子之心。」

  言畢,對戚玉臺施了一禮,低頭退了出去。

  戚玉臺本就心煩,陸曈不說此話還好,一說,再看屋中新換的床褥、面生的婢女,連同桌上燃燒的靈犀香都不順眼起來。

  父親本就管束嚴厲,如今被拘在府裡,恐怕更無自由可言。

  那一點狂躁如同火星般越燎越大,頃刻間熊熊騰燒,卻無處可消解,他便將這點飲恨發洩到方才離開的那個影子身上。

  「賤人。」他說。

  「祭典之後,看我怎麼折磨你。」

  ……

  陸曈背著醫箱,離開了太師府。

  甫一邁出太師府大門,天地陡然寬闊許多。清爽長風吹拂在臉上,將幾日來的滯悶黏膩一掃而光,連胸腔中令人作嘔的噁心也散去不少。

  她登上馬車,逕自回了西街。銀箏幾人見她回來,皆是十分高興。

  「戚家那兒子病好了?」

  苗良方拉她到一邊,偷偷詢問。

  陸曈點了點頭。

  苗良方便長鬆了口氣:「菩薩保佑,我還擔心出什麼事了。」

  苗良方一直很擔心陸曈。

  與崔岷最後見的一面,崔岷的話總讓苗良方心中不安。戚玉臺犯病,崔岷這個節骨眼下獄,陸曈頂上,可瘋病向來難治,這是個燙手山芋,一個不小心,得不償失。

  杜長卿擠過來,仔細端詳她片刻:「人都憔悴了,嘖,我就說那富貴人家不是什麼好東西,把人當牲口使不是?瞧瞧這眼睛底下,黑得跟塗了墨般……給了你幾個銀子啊?得加錢!」

  「錢錢錢,東家就知道錢,沒見著姑娘累成什麼樣了。」銀箏推著陸曈進小院,「我去給姑娘放沐浴水,這幾日在太師府瞧著都沒休息好過,回來了就好,正好歇息幾日。」

  熱水很快燒好,陸曈換了衣裳,躺在木桶間,騰騰熱氣模糊眼前,卻讓連日來的疲累減輕了一些。

  銀箏捧著乾淨衣裳進來,將乾淨衣裳掛在屏風上。

  「姑娘,」她在屏風後的小几前坐下,邊撿起沒做完的針線邊小聲道:「戚公子真的好了嗎?」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有些不解。

  陸曈進京,就是為了向戚家復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陸曈卻把戚玉臺治好了。

  她不明白。

  銀箏想問,話到嘴邊卻又嚥了回去,就算問了陸曈也不會說,陸曈一向只默默做自己的事,從不為外人知曉。

  想了想,她便說起另一件事:「姑娘,再過幾日就是七夕了。苗先生新做了藥茶,女子是補血養氣,男子是壯陽強腎,放同一隻草籃裡售賣。我看盛京醫行裡許多醫館都這麼做,杜掌櫃說咱們也學學。」

  「就是草籃看著太過粗糙,我想著。做條彩色絲絛掛上去,反正七夕女子也興做絛子送給心上人嘛。」銀箏把手中一串絲絛舉得高高的給陸曈看,「姑娘看,瞧著是不是沒那麼單調了?」

  陸曈望過去。

  花花綠綠的絲絛在銀箏手裡仿若各色花環,煞是好看,便點頭道:「好看。」

  「我也覺得好看,晚些姑娘想學,我教你。」銀箏笑道:「一點不難,打一條合適的掛在腰間,配裙子穿正好看。」

  陸曈剛要點頭,忽而想起什麼:「七夕不是初七嗎?」

  「是啊,怎麼了?」

  「那天我有事要出門。」

  銀箏一愣:「姑娘出去做什麼?」

  又試探地看向陸曈,「是和什麼人過節嗎?」

  「不是。」陸曈答,「是給人祝壽。」

  七月初七,七夕節是裴雲姝生辰,上回在醫官院裴雲暎來時曾說過。

  她差點將這件事給忘了。

  ……

  裴府裡,裴雲姝正把幾件衣裳往裴雲暎身前比劃。

  裴雲暎站著,臉上已有些微微不耐,寶珠坐在矮榻上,手裡抱著個金蛺蝶,看著二人「咯咯」直笑。

  「連寶珠都看不下去了,」裴雲暎抬手,撥開裴雲姝比劃在自己身前的衣裳,旋身在矮榻上坐下,一把抱起寶珠,以躲避裴雲姝接下來的忙碌。

  「姐姐,你做這麼多新衣,不如做面新櫃子。」

  裴雲姝鬆手,斜睨著他:「哦?我做這麼多新衣,你日日穿公服,我還以為你瞧不上,都給我扔了呢。」

  「又污衊我。」裴雲暎笑了一下,「宮裡當差自然穿公服,平日休沐,我不是也穿過嘛。」

  「穿穿穿,反正我是一次也沒見過!」裴雲姝瞪他,「起來!後日我生辰,你必須挑件稱心的穿上。」

  裴雲暎巋然不動:「是你生辰又不是我生辰,我打扮那麼光鮮做什麼。」

  「後日陸姑娘也要來,你穿件公服,別人還以為在公差呢。」

  聞言,裴雲暎目色微動,但仍坐著不願起,慢條斯理道:「陸大夫又不是以貌取人之人,而且,」他頓了頓,「我長得也不難看,何須衣物增輝。」

  裴雲姝見他如此,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摞成山的衣物,在裴雲暎對面圓桌坐了下來。

  「阿暎啊,」裴雲姝語重心長地開口,「姐姐不是傻子,你對陸姑娘什麼心思,我還瞧不出來?」

  「知道你自小被人捧著,凡事若無完全把握不會開口。可情之一事本就毫無道理,你的心並非由你控制。若你想如處理公務一般解決自己的心,那是絕無可能。」

  她道:「你若對陸姑娘有意,就要實實在在表現出來,問她喜歡什麼,就送她什麼,常帶她出去逛逛,逗她開心。皇城裡當差多累,你自己比旁人更清楚,她一介普通人,只會更加不易。」

  裴雲暎漫不經心聽著,將被寶珠攥住的髮梢從寶珠手裡奪回來,寶珠樂呵呵地舉著金蛺蝶,往他腦袋上放。

  裴雲姝便又道:「何況,陸姑娘還有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未婚夫……」

  說到此處,驀然看向裴雲暎:「阿暎,後日我生辰,不如我幫你問問陸姑娘可有心儀之人?」

  裴雲暎無言:「不要。」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裴雲姝來了氣,「我可聽段小宴說了,陸姑娘在你們殿帥府中極受歡迎,也是,這樣好看心善、聰明伶俐的姑娘,若我有兒子,也想為自家兒子相看。哪輪得到你……」

  她說了半晌,見這人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樣,氣得把衣裳往桌上一推:「該說的都說了,什麼都不聽,將來別後悔!」言罷,一把抱回寶珠,怒道:「咱們走,別搭理他。」

  裴雲暎:「……」

  屋中恢復安靜。

  青年低頭,撿起寶珠方才留在榻邊的金蛺蝶。

  蝶翼熠熠華麗,在他指尖綻放。似他黑眸裡微弱星火,漂亮得滿室生光。

  他垂眸看了一會兒,合掌將蛺蝶捏於掌心,淡淡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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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七夕

  立秋後第三日,七夕到了。

  西街街心早早搭起五彩幕帳,帳中賣些七夕時物,黃蠟鴛鴦、以木板做成小房子村落的「谷板」「笑靨兒」「果食將軍」……應有盡有。

  仁心醫館也趕了這趟熱鬧。

  把兩包養氣藥茶放進同一隻紮著彩色絲絛的草編花籃裡,上頭放一隻繡著黑字的紅布:永結同心。

  這草籃在醫官木櫃前搭成小山,極受尋常小夫妻喜愛,不過半日就賣空一座,又趕緊再添了一層。

  直到已近黃昏,最後一罐藥茶賣空,多出的絲絛被杜長卿偷偷收起,一回頭,見銀箏坐在裡舖對著點燃的銅燈染指甲。

  杜長卿走近:「你幹什麼呢?」

  「七夕啊,東家,」銀箏道:「我們蘇南七夕都要染指甲,以祝永遠康健美麗。諾,」她把手伸到杜長卿面前:「好看嗎?」

  紅豔豔的鳳仙花點在指甲上,原本潔白圓潤的指甲也生出豔彩。

  東家晃了下神,移開目光:「馬馬虎虎吧。」

  銀箏「嘁」了一聲,聽見阿城道:「咱們醫館就兩個姑娘,今夜要拜七娘,吃巧巧飯的。苗叔還特意買了七夕果,不過陸大夫怎麼還沒回來?」

  剛才陸曈說去街口買杯甜漿,一盞茶功夫還不見回。

  銀箏道:「別等了,姑娘去裴府啦。」

  苗良方問:「小陸去裴府幹啥?」

  杜長卿臉一黑:「她溜去找姓裴的?」

  銀箏無言:「不是找小裴大人,今日是裴小姐生辰,姑娘去給裴小姐送生辰禮了。」

  ……

  陸曈到裴府門口時,芳姿早早已在門口等候了。

  瞧見她,芳姿笑著迎上來:「陸姑娘來得巧,方才夫人還說,擔心天色漸晚不便,想差人去接陸姑娘的。」

  「不妨事,」陸曈道:「離得不遠。」

  她刻意避開了杜長卿先出來了,否則以杜長卿的習慣,待應付他一番盤問糾纏再到裴府,生辰宴恐怕已過完了。

  芳姿領著陸曈往院子裡走,笑說:「夫人生辰恰與七夕同日,院中綵樓也紮好了。」

  說話的功夫,二人已走到院中。

  重重桂樹花木下,以彩繡搭好木棚,其間一張長木桌,上面放了許多巧果酥糖,酒水瓜果,裴雲姝一身青緞子珍珠扣對襟衫裙,頭戴鋪翠花冠,正抱著寶珠和身邊人說話。

  芳姿道:「夫人,陸姑娘來了。」

  裴雲姝一轉頭,登時露出一抹笑容:「可算來了。」

  寶珠「咿咿呀呀」朝陸曈揮手,陸曈走上前去,道:「雲姝姐生辰吉樂。」又拿出一隻珊瑚釉描金香盒遞過去。

  「這是我自己做的香盒。」陸曈道:「用來薰衣塗抹,和氣血闢外邪,雲姝姐勿要嫌棄。」

  裴家不缺金銀,裴雲姝見過珠寶翡翠太多,思來想去,不如親自做一味香藥,至少勝過盛京香藥局中所售成香。

  裴雲姝笑著接過來,愛不釋手地誇讚:「你送的東西,我怎麼會嫌棄?倒是你平日就忙,還操勞你費心為我做這些,心裡過意不去。」她叫瓊影把香盒收回屋裡,又看了眼遠處:「阿暎怎麼還沒來?」

  「本來今日他休沐,也提前說好在府裡陪我一日,」裴雲姝對陸曈解釋,「結果臨時殿帥府有事,又匆匆出去了,估摸著,這時候也該回來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少年歡快的聲音:「裴姐姐!」

  是段小宴的聲音。

  裴雲姝喜道:「回來了。」

  陸曈往前看去,果見昏暗院中行來三人。

  為首的是段小宴,行走時幾近雀躍。蕭逐風走在身側,手裡提著兩大筐葡萄,最後是裴雲暎。

  正是傍晚,日頭西沉,只有院中燈火忽明忽暗。他今日穿了身藍色織金麒麟方補錦袍,龜紋織金錦帶勾勒身型,眼眉精緻含笑,暗色裡走來時,十分的矜貴俊美。

  他也瞧見陸曈,不由微怔。

  陸曈穿了件山茶花揉藍衫,下著提花杏黃裙,藍衫與他身上的藍袍的顏色很是相近。

  段小宴悄聲道:「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今日默契又回來了。」

  裴雲暎沒理會他。

  隨他們三人走近,燈色漸亮,照亮三人。段小宴手裡捧著一大把彩色絲絛,裴雲姝便笑著打趣:「小宴得了這麼多絲絛呢。」

  七夕佳節,常有姑娘送心儀男子自己編的彩色絲絛以表心意。

  「原來小宴這麼受歡迎。」裴雲姝招呼眾人坐下。

  「裴姐姐高看我。」段小宴咧嘴一笑,「都是雲暎哥的,我幫他拿著,殿帥府門口還有一山。」

  裴雲姝語塞。

  忘了自家弟弟在皇城裡一向很受歡迎。

  裴雲暎看了一眼陸曈,陸曈站在裴雲姝身側,聽聞此話面上沒什麼表情,目光正落在蕭逐風腿邊兩筐紫葡萄之上。

  葡萄當是新摘不久,顆顆晶瑩飽滿似串琉璃紫玉。裴雲暎把竹筐搬進屋裡,回身道:「這是給寶珠的葡萄。」

  裴雲姝疑惑,「京中葡萄不是過季了嗎?近來買的都不新鮮。」

  「是啊,」裴雲暎笑著看一眼身側蕭逐風:「聽說寶珠喜歡吃,蕭副使路過城外莊子時,特意在農家等了兩日買來的。」

  裴雲姝意外,望向蕭逐風的目光驚訝。

  對這位弟弟的同僚,她並不太熟悉,偶爾去殿帥府找人時見過一兩回,只覺得是個寡言沉默之人。

  蕭逐風輕咳一聲:「恰好買了,今日正好路過……」

  裴雲姝便彎了彎眸:「那我替寶珠謝謝蕭副使,坐下一起用飯吧。」

  蕭逐風踟躕起來:「我還有事在身。」

  「有什麼事?」裴雲暎一隻手搭在他肩上,懶道:「殿前司今日沒活了,你既然『路過』,也『恰好』帶了禮物,不如『順便』把飯吃了?」

  蕭逐風:「我……」

  「是啊蕭副使,」段小宴來拉他,「上次趕上飯點你就走了,這回來都來了,不留下,顯得我們殿帥府多失禮一般。」

  蕭逐風抬起眼,裴雲姝站在綵樓下,笑著望向他,他頓了片刻,低聲道了句:「好。」

  這便塵埃落定下來。

  眾人紛紛到綵樓桌前,陸曈才一坐下,便覺身邊落下一人影,抬眼,裴雲暎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又聞到裴雲暎身上清冽冷淡的香氣,如初秋夜裡的寒霧,泛著層淡薄的涼。

  燈火卻很溫暖。

  日頭全然落下,黃月掛在小樓簷上。院中已開了幾樹桂花,香氣撲鼻。

  裴雲姝叫人把桂酒抬了上來。

  「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裴雲姝笑顏如花,拔掉酒塞,「原先每年生辰,阿暎買回桂酒。後來有了寶珠,之後許久未飲。」

  「酒樓掌櫃說了,桂酒不醉人,所以小宴和陸姑娘也能嘗一點。阿暎,」她喚裴雲暎,「你來倒酒。」

  裴雲暎起身,給眾人倒酒,輪到陸曈時,動作停了停,探詢地看向她。

  陸曈把杯子往前一推。

  他便唇角一揚,給陸曈也斟滿了。

  待分完,復又重新坐下來,陸曈才端起酒盞,聽見裴雲暎開口:「確定能喝嗎?」

  他打量陸曈一眼,「你喝醉了不會亂打人吧?」

  「不會。」陸曈一本正經:「我會亂殺人。」

  裴雲暎:「……」

  她端起酒盞抿了一口。

  桂酒並不苦澀,反而清甜得過分,倒不像是酒,更像甜漿,流過唇間時,唇齒也帶出一縷桂花香甜。

  她連喝了大半盞,裴雲暎看她一眼:「喝這麼多,你酒量很好?」

  陸曈放下酒盞:「應該比你好一點。」

  上回仁心醫館店慶,裴雲暎也就喝了點桃子酒,之後就似不太清醒,舉止態度十分微妙。

  這人酒量很是一般。

  煙霄微月,銀漢長空,裴雲姝嘗過桂酒,看著院中一大桌熱熱鬧鬧的人,越發高興起來。

  她道:「阿暎每日忙公務,府裡就這些人,難免冷清些,難得熱鬧。」

  段小宴立刻順桿子往上爬,義正嚴辭開口,「真的嗎?雲暎哥太不應該了,怎麼能為公務冷落家人。姐,你要是不嫌棄,日後我經常上你這兒吃飯,你家廚子飯做得真好吃,比遇仙樓裡飯菜還好呢……哎喲,」他跳起來:「逐風哥你踢我幹嘛?」

  蕭逐風面無表情:「無心的,抱歉。」

  裴雲姝被他逗樂:「行啊,你若得了空,可以多來這裡吃飯。寶珠很喜歡你。」

  段小宴便得意起來,不過很快,得意變為沮喪,「不過話說起來,也勿怪雲暎哥,這些日子還好,估計之後更有得忙。」

  「怎麼了?」裴雲姝問。

  「歧水有亂軍,蘇南有蝗災,聽說蝗災死了不少人,已有瘟疫漸起。」

  「瘟疫?」裴雲姝一怔,隨即看向陸曈,「若生瘟疫,醫官院會派醫官前去隨行治理。陸醫官……」

  「陸醫官應當不會去吧,」段小宴撓頭,「隨行醫官都是經驗豐富的老醫官,沒聽說新進醫官是去的,沒什麼經驗,去了也應付不來。」

  「原來如此,」裴雲姝點頭,忽而又想起陸曈是蘇南人,唯恐此事惹她傷懷,忙生硬岔開話頭:「朝堂之事,朝堂外的人也左右不來。難得今日熱鬧,等下用完飯,便出去走走吧。」

  「陸醫官,」她笑著喚陸曈,「潘樓那邊,有乞巧市,專賣乞巧之物。初到盛京的姑娘家都愛去逛逛,乞巧市上還有春橋會、織喜蛛、蘭夜鬥巧。你和雲暎都是年輕人,晚些雲暎也要送你回西街,不若回去路上逛逛,若遇著喜歡的東西也能買下。」

  陸曈還未開口,段小宴先嚷起來:「好啊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去,一直沒尋空閒。正好今日休沐,我也去開開眼界!」

  裴雲暎掃他一眼,索性道:「寶珠再過不了多久就要睡了,等寶珠睡了,姐姐也一起去吧。」

  「我?」裴雲姝下意識搖頭,「我又不是尚未配婚的年輕姑娘,去湊什麼熱鬧。」

  「怎麼不是?」裴雲暎悠悠開口,「年輕、尚未配婚、姑娘,每條都對上了。」

  「盡胡說。」

  「沒有胡說,」段小宴笑嘻嘻開口,「反正今日也是裴姐姐生辰,就跟我們一起去唄。我們人多也熱鬧,殿前司禁衛們護著你,出去也不怕被人找麻煩。」

  裴雲姝「噗嗤」笑出聲來,想拒絕,卻又隱隱有些意動。

  「再說吧,」她敷衍,「說不準寶珠歇得晚。」

  待一壇桂酒見了底,澄黃的月亮從屋簷升至長空時,宴席散了。

  下人們收拾院中殘席,裴雲姝先帶小寶珠回屋,哄寶珠睡覺去。段小宴和蕭逐風不好在裴雲姝府裡久留,便去隔壁裴雲暎宅邸喝茶,等裴雲姝哄完寶珠後出來。

  待到了堂廳,熱茶上來,不見裴雲暎影子,段小宴疑惑:「雲暎哥去哪了?」

  蕭逐風神色平靜:「獻慇勤去了。」

  ……

  另一頭,陸曈正隨裴雲暎進了書房。

  段小宴話太多,蕭逐風話太少,與他們二人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同處一處,氣氛總莫名僵硬。

  似也看出她不願與二人同坐堂廳,裴雲暎就叫她進了書房。

  這是陸曈第二次進他書房了。

  書房還是上次來時一般,簡逸隨性,冷清過頭。桌案的水仙盆景倒是開了兩朵花,嬌嬌怯怯,兩朵白色將冷冽祛散一點,添幾分鮮活。

  裴雲暎走到桌前倒茶。

  陸曈看見屋子裡最深處還放著那張極小的圓桌案,上回不慎被她碰倒的、木塔堆成的小山七零八落攤在桌上,如汪被融得亂七八糟的木山,凌亂而突兀。

  裴雲暎沒再把它搭回來。

  正想著,手裡被塞了杯熱茶,陸曈低頭一看,裴雲暎淡道:「你剛喝了不少桂酒,醒醒酒吧。」

  茶水溫熱,捧在掌心時,漸有暖意傳來。

  陸曈在那張圓桌案前坐下,問:「你怎麼沒把它重新搭起來?」

  裴雲暎掃了一眼:「試過,搭了幾次沒搭起來,近來忙,等空了再搭。」

  言罷,給自己也提壺倒了杯茶,走到陸曈對面坐下。

  陸曈拿起一塊木頭。

  木頭被削得圓融,每一粒都好像被細細打磨,握在掌心時並不粗糙。

  「這是你自己削的。」她問。

  裴雲暎點頭,望著她唇角一彎:「喜歡?送你一塊。」

  陸曈無言,不過是塊普通木頭,竟被他說出了一種珍珠寶石的氣魄。

  她握著那塊木頭,想了想,道:「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裴雲暎回答得很爽快。

  「你搭木頭,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陸曈覺得奇怪。

  她把這木頭仔仔細細看過,的確就是普通木材,並不稀奇,那座塔裡也沒什麼金山銀珠,裴雲暎卻要在書房裡特意搭上這麼一座小山,即便後來被她弄塌了,也捨不得拿出去扔掉。

  裴雲暎怔了怔,旋即笑了一下:「沒什麼特別。」

  他停頓一下,才繼續接著說道:「我過去,有時遇到麻煩,覺得棘手,就會削一塊木頭。」

  「算是發洩,用心做一件事時,心裡會平靜許多。」

  他指尖搭著杯沿,語調漫不經心。

  「如果解決了麻煩,就放一顆木頭上去,時間久了,自然就成木塔。」

  「所以,」陸曈驚訝,「你已經解決了那麼多麻煩?」

  如果每一顆木頭都代表裴雲暎曾經的棘手、惶惑、重壓,那她第一次來時看到的那座小山,就已是裴雲暎處理過的戰果。

  實在驚人。

  「還行吧,」他聳了聳肩,「還是陸大夫更厲害,寫在紙上,殺一個劃一個,聽上去可比削木頭刺激多了。」

  陸曈:「……」

  他這是變著法在指責自己將他的名字也寫在殺人名單上吧!

  陸曈嘴硬:「彼此彼此。」

  裴雲暎手撐著頭,笑著望向她:「既然我回答了你一個問題,按規矩,你也該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曈捧起茶盞啜飲一口:「只要我能回答。」

  他點頭,忽然道:「先前你說上京來尋未婚夫,你編纂的那個未婚夫,是以紀珣為本嗎?」

  陸曈一怔。

  還以為他這正經嚴肅、迂迴鋪墊的,要問什麼復仇大計之類,原來就問這麼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陸曈放下茶盞,「不是。」

  他微微揚眉,「哦。」

  屋中寂靜一刻。

  他喝了口茶,在這安靜裡,忽然又開口:「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陸曈手一鬆,掌心方才捏著的木塊應聲而掉,被裴雲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她抬眼看向裴雲暎。

  明明暗暗燈色中,裴雲暎坐在桌前,那身藍色織金麒麟錦袍被熠熠燈色晃出幾分細碎粼光,青年眉鬢如畫,一雙漂亮漆黑的眼眸望著她,平靜的、鋒利的、不留餘地的。

  如四面漫溢的暖色燭火,強勢侵略黑夜的暗沉。

  「我……」

  她張了張嘴,模模糊糊有什麼東西心中浮起,像方才喝完的桂酒在胸腔生出酸酸甜甜澀意,奇怪的是明明再烈的酒也不會令她醉倒,更不會讓她頭腦昏寐,然而此刻簡單的問題,一瞬竟口拙難以回答。

  門外有人在敲門:「世子、陸姑娘,小姐已經睡下了,夫人說,現在就可以出門了。」

  裴雲姝已準備好了。

  裴雲暎仍盯著她,笑著回道:「知道了。」

  陸曈回過神。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她兀地站起身,把茶盞往桌上一擱,捉裙匆匆出了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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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蘭夜鬥巧

  潘樓街東,乞巧市集熱鬧。

  車馬盈市,羅琦滿街。沿街都是售賣乞巧之物的的彩帳,有打扮光鮮的孩童買來新開荷花戴於頭上,假裝磨孩羅從街上匆匆跑過。

  陸曈一行人剛下馬車,便被眼前熱鬧晃花眼。

  「好熱鬧,這都趕得上燈夕了!」段小宴嘆道。

  陸曈抬眼望向遠處。

  夜漸深,滿路燈色花光,遠處乞巧樓上樂聲鼎沸,夾雜女子們清脆談笑,一路華燈明月。又有戲棚雜樂百戲,踏索、雜旋、筋鬥、蹴毬……看得人眼花繚亂。

  裴雲姝叮囑:「人太多,注意別走散了。」

  話音剛落,陸曈便感到自己被往裡推了推,裴雲暎走在外側,低頭提醒:「當心腳下。」

  去年七夕,陸曈在西街坐館,當日仁心醫館還不如眼下熱鬧,那時她忙著製藥茶,不曾出來走走,而今才發現,盛京的七夕比燈節也不遑多讓。

  年輕男女或是小夫妻全都傾巢而出,街市車馬香風不絕,明明燈火將碧天晴夜也映照輝煌。

  陸曈走在裡側,身側挨著裴雲姝,就見前方圍攏一眾人群,裴雲姝笑道:「那是香橋會。」

  「香橋會?」

  陸曈疑惑。

  人群最中間,搭著一人來高的一座橋,乍一看像是紙紮的,橋欄紮了許多絲線繡制花草,濃麗鮮豔,正對橋頭的地方站著個女子,手持一盞燭臺,正對人群說話。

  「那是用線香扎的橋,代作鵲橋。」耳邊傳來裴雲姝的解釋,「人們把編花放置香橋上,待入夜後,祭祀雙星,焚化雙橋,意味牛郎織女『過鵲橋』,有情人將來順順利利,白頭偕老。」

  她問陸曈:「陸姑娘可有心儀之人,想不想也去放上一朵?」

  陸曈婉言謝絕。

  「我放我放,我感興趣!」段小宴說完,興衝衝擠進人群,付過銅板,珍而重之地在橋樑上別了一朵,虔誠拜了三拜。

  待回來,撞上眾人各異表情,又補充:「……我給梔子放的。願她下次不要所託非狗。」

  聞言,裴雲姝一怔,默默走在後頭的蕭逐風看了她一眼。

  芳姿輕咳一聲,指著更遠處一座掛滿彩色燈籠的樓臺:「前頭乞巧樓有女兒節賽巧,咱們也去看看熱鬧吧。」

  眾人便繼續往前走。

  待到乞巧街市最前方,人群越見擁擠,最前面有一座小樓,修成樓閣形狀,每一層都十分熱鬧,最下頭一層擺著張臺子,臺上以銅碗盛著酥糖、紅棗、榛子、花生等瓜果。幾個頭戴方巾的婦人正張羅遊人。

  臺下還掛著張幾隻木牌,上頭寫著:喜蛛應巧、穿針乞巧、蘭夜鬥巧、對月穿針、穿針驗巧云云。

  段小宴面露不解:「這是什麼?」

  「這是七夕的『卜』巧。」

  桌臺前的婦人解釋:「七夕姑娘們乞巧,要用『卜巧』之法判定姑娘巧拙。要是贏了,織女娘娘就會送一件禮物,保佑姑娘啊,從此心靈手巧,女紅嫻熟。」

  婦人看向一行人中最前面的陸曈與裴雲姝二人,見她二人窈窕美麗,笑容越發熱絡:「喔唷,好俊俏的姑娘,一瞧就心靈手巧。不如來『卜巧』一回,穿針乞巧是最簡單的,只要五個銅板,贏了第一,送你們一座『谷板』。」

  陸曈看向擺在桌臺前的谷板。

  在小木板上鋪了泥土,種上粟米,粟米幼苗長出一些,上頭又有木製的屋子村落,木刻的老翁孩童與黃犬站在「田間」,十分精巧可愛。

  裴雲姝也瞧上了谷板。

  「這個拿回去,寶珠一定會喜歡。」她笑說,叫芳姿遞錢過去,「我來試試。」

  婦人收了裴雲姝銅板,立刻從旁叵籮裡拿住一卷五色絲線,連著七孔針一併遞給她。

  「姑娘,你站到這裡。」

  婦人拉著裴雲姝到樓閣第一層下的空臺上,那裡還站著七八個年輕姑娘。裴雲姝許久沒這樣同人湊熱鬧站在一處,面上有些不自在。芳姿趕忙上前護在一邊。

  「七月七日穿七孔針,等下銅鑼一敲,你們就開始穿針結線,誰穿得快,乞到的巧就越多。」

  婦人的聲音從臺上傳來。

  「最快的,謂得巧之侯!厲害的勒!」

  言罷,銅鑼一敲,眾人開始穿針。

  裴雲姝方纔還有些不自在,見身邊幾位姑娘都已坐下對月穿針,便也拿起絲線細穿起來,人一沉浸其中,倒忘了尷尬,四周響起人群叫好起鬨聲,格外熱鬧。

  陸曈認真看著。

  常武縣地方小,重七節不像盛京熱鬧。在蘇南時她就更沒見過了,還是第一次見「卜巧」。

  耳邊傳來段小宴聒噪的喝彩,被蕭逐風皺眉打斷:「安靜點,別吵。」

  臺上七八個姑娘皆是低著頭,專心致志穿線。乞巧樓上彩色燈影落在她們身上,把人襯得格外輕靈。

  裴雲姝認真穿線。

  她未出閣時,女紅做得不多。等到了文郡王府,不曾管家,更勿提拿針線。倒是寶珠出生後,時不時給寶珠做點小衣裳一類,但究其針線,也委實稱不上一個好字。

  但今日許是氣氛熱鬧,又或許周圍都是這樣年輕的、滿懷熱忱希望的姑娘,竟讓她也生出一種久違的歡喜,宛如自己也回到未出閣時,在生辰這一日,忘記身份和煩惱,縱情玩鬧。

  「咚——」

  銅鑼敲響,時辰到。

  裴雲姝是最後一個穿完七孔針的。

  她有些赧然:「我太慢了……」

  和這些心靈手巧的姑娘們比起來,她確實稱不上靈巧,甚至有些笨拙——畢竟做針線的時候太少。

  婦人安慰她:「一次輸巧算不得什麼,還有別的嘛。」說著目光又落在裴雲姝身側的陸曈身上,「身邊這位姑娘好俊俏,不如也來一回?」

  「我?」陸曈莫名。

  裴雲姝望向她:「是啊,說是陪你們年輕人,反倒我去玩了一遭,陸姑娘不如也去試試。」

  段小宴立刻附和:「好哇!陸醫官肯定能得第一。」

  陸曈婉拒:「我不通針線。」

  「怎麼可能?」段小宴道,「裴姐姐針線摸得少,陸醫官可是日日摸針,人家是縫布料,陸醫官是縫傷口。傷口可比布料要求高。」

  「陸醫官縫傷口一定很漂亮,不像雲暎哥背後那道疤,不知哪個庸醫縫的,手藝稀爛連我都不如,是不是,雲暎哥?」

  陸曈:「……」

  她下意識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想到自己在裴雲暎後背留下的「傑作」,陸曈不免有些心虛。

  裴雲姝也笑著勸道:「權當是玩樂,勝負不重要,陸姑娘玩得開心就是。」

  芳姿見狀,摸出銅板遞過去,婦人面色一喜,忙拉著陸曈往前頭走,「姑娘一看蕙心蘭質,定能討個巧侯!」

  陸曈站定,回身望向臺前立著的木板。

  「這個要怎麼比?」她問。

  被指著的木牌上寫著:「喜蛛應巧」四個字。

  「那個是喜蛛應巧,」婦人見狀解釋,「今兒一早,就捉了小蜘蛛放在盒子裡,等下姑娘可挑一個盒子,同人一齊打開,蛛網結得多的,就是巧侯。蛛網結的少的,就是巧少。」

  她壓低聲音:「鬥巧這項的人少些,全憑運氣。姑娘也想押一押?」

  陸曈沉思。

  這聽著和賭博沒什麼兩樣。

  若是銀箏在場,或許此項盡可大獲全勝。銀箏很會賭博,上次在快活樓裡,就曾讓萬全血本無歸。

  可她對賭博卻一竅不通。

  她道:「我選這個。」

  仍是選了「喜蛛應巧」一項。

  婦人微微意外,旋即笑道:「好勒,姑娘到臺前來。」

  另一頭,段小宴見她竟沒選穿七孔針,不由疑惑。

  「陸醫官竟然選了喜蛛,」他撓頭:「沒想到她這麼喜歡賭博。逐風哥,」少年碰碰蕭逐風胳膊,「你猜她能不能贏?」

  蕭逐風回了他冷漠的三個字。

  「不知道。」

  陸曈隨婦人走到臺前。

  臺前已坐下五六位年輕姑娘,正湊在一起小聲議論。桌前放著一隻大木筐,筐裡密密麻麻裝了幾十隻巴掌大的、漆黑小木盒。

  「喜蛛」就裝在這些小木盒裡。

  姑娘們望著木筐裡的盒子,猶豫著不知挑選哪一隻。

  陸曈卻逕自拿起一隻起來。

  她如此隨意,旁邊幾位姑娘都愣了一下,下一刻,陸曈直接將盒子打開了。

  「咦?」段小宴驚訝,「她怎麼這麼直接?」

  連思考猶豫都沒有,簡直似在菜場挑白菜,半絲對「卜巧」的尊重也無。

  幾位姑娘連同婦人也呆了呆。

  陸曈打開盒子,往裡看了一眼,隨即眉頭皺起,發出一聲驚呼。

  姑娘們更好奇了,探著脖子往這頭看來。

  「是銀夢蛛啊……」她垂眸看著盒子裡的東西,語氣有些奇怪。

  離她最近的那位姑娘便怯怯開口:「那個,銀夢蛛是什麼……」

  陸曈看向對方。

  「是一種蜘蛛。」

  她站著,語氣平淡地解釋:「此蛛有微毒,雖不至要人性命,但蛛絲拂過人皮膚,易發敏症,尤其容易上臉,一旦蹭於臉上,紅疹需七八日後見消。」

  此話一出,周圍姑娘瞬間摸了摸自己的臉,下意識離木筐遠了些。

  陸曈合上蓋子。

  「許是捉蛛人先前並未察覺,將銀夢蛛和普通蜘蛛一起放進盒子裡了。不過這些盒子混在一處,未打開之前,也不知哪只盒子裡裝的是銀夢蛛了。」

  姑娘們離木筐更遠了。

  敏症這東西雖不致命,但卻會上臉,誰希望好好地突然長一臉紅疹,年輕女兒家愛美,可不希望卜巧卜出個毀容來。

  「你說的可是真的?」有姑娘不信,「真是毒蜘蛛?」

  陸曈頷首,目色認真:「當然,我在翰林醫官院當差。」

  翰林醫官院當差,那就是翰林醫官使囉!

  聯想到方才陸曈身邊那個少年一口一個「陸醫官」喚她,四周人即刻肅然起敬,再不懷疑,也不再流連「喜蛛應巧」,紛紛找婦人換成穿針了。

  檯面上霎時只剩陸曈一人。

  她施施然走到婦人面前,將手中木盒往婦人面前一放。

  「比完了。」

  婦人:「……」

  比完了,確實比完了,周圍人都跑光了,只剩她一人,是疏是密有什麼關係?爭巧侯的人只有一個,那還有什麼爭頭!

  婦人乾笑:「是、是姑娘贏了。」

  陸曈抱起放在臺前作為綵頭的「谷板」。

  「這個,我可以拿走吧?」

  婦人點頭,復又拉著她,遲疑問道:「姑娘,那個盒子裡,真是什麼銀蛛?」

  方纔旁人叫她「醫官」,婦人聽見了。

  醫官的話可不敢不信,若蜘蛛有毒,得儘快抬走。

  陸曈看了臺上木筐一眼,微微一笑:「燈色昏暗,我也看不太清,像是又不像是,或許是看錯了。」

  待她回到裴雲姝身邊,段小宴幾人都格外沉默,望著她的目光一言難盡。

  陸曈把谷板遞給裴雲姝:「這個送給寶珠。」

  裴雲姝看了看懷裡的谷板,又看了看陸曈,神色很是複雜。

  一邊的段小宴率先開口:「陸醫官,我第一次知道,博戲還能這麼玩。」

  都以為陸曈點了「喜蛛應巧」,又那麼乾脆利落地掀了盒蓋,成竹在胸,是有什麼把握,沒想到她壓根兒就沒想賭,直接把人攤子都給掀了。

  「了不起!」段小宴大為感慨,也不知是褒是貶,「只要沒人和我爭,我就是第一!」

  身旁一片安靜。

  裴雲暎偏過頭,肩頭微微聳動。

  陸曈只好解釋。

  「我針線不佳,穿針未必第一,不如換其他的。這樣能贏。」

  「不必謙遜。」裴雲暎揚眉,「有智贏,無智輸。陸大夫,還是這麼會智取。」

  「君子之爭,藝高而服眾,小人之爭,奇詐而謀利。」陸曈答得坦然:「畢竟我是『小人』。」

  她語氣很是認真,裴雲暎失笑,低頭看她:「陸大夫又在裝壞人了?」

  陸曈糾正:「不是壞人,是『小人』。」

  他二人唇槍舌戰,裴雲姝搖頭笑起來。

  「多謝你了,陸姑娘,」裴雲姝握著陸曈的手,「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寶珠一定很喜歡。回去後我會好好收著。鬥巧本就在一個『巧』字,你這法子,倒比穿針引線更現其巧。」說著,又有些忍俊不禁。

  陸曈素日裡看著一副冷靜模樣,到底失了幾分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家應有的活潑,然而今夜這遭,卻讓裴雲姝隱約窺見這姑娘淡漠外表下的生動。

  一個會捉弄人的、心思狡黠的姑娘。

  正說著,身側段小宴先喃喃起來:「真是熱鬧,看得我都心動。」

  少年摩拳擦掌,興衝衝就要往裡衝:「我也去試試——」

  「哎哎哎——」

  桌前婦人趕緊攔住他,將他上下打量一眼:「小公子,這都是姑娘乞巧,沒見過男子來的。」

  「男子怎麼了?怎麼還區別對待了?」段小宴振振有詞,「我女兒出行不便,我替她來不行嗎?」

  婦人擠出個笑:「這上頭都是姑娘家,你一個男兒混進去,這不是強人所難嗎?」又看一眼段小宴身後幾人,沉吟一下,「小公子真喜歡,穿針喜蛛這些是不能夠了,拜月投針也都是女子。倒是蘭夜鬥巧可以一試。」

  段小宴虛心請教:「蘭夜鬥巧是什麼?」

  「看見樓上了嗎?」婦人一指乞巧樓閣上。

  綴滿五綵燈籠的閣樓之上,有簫聲漸漸傳來。

  「年輕男女、有情人呀,可去樓上蘭夜鬥巧。」

  婦人細細解釋,「樓上用五色彩縷互相絆結,有用菱藕雕成各種乞巧之物藏在殿中,屆時熄燈搜尋,能找到的,就有綵頭。」

  「不過呀,這蘭夜鬥巧因是抹黑尋物,縱然樓中有護衛,難免有渾水摸魚之人。是以能入樓鬥巧的,都是年輕小夫妻,或是情人間。那暗裡什麼都瞧不見,二人攜手互助,既能增進情誼,將來,也能同舟共濟,共克難關。」

  婦人似乎愛好做媒,或是看年輕人恩愛綿綿之景,說至此處,亦是嚮往,又看向段小宴。

  「小公子要是想試一試,只管找你的心上人來就行。你二人一道進去,便不會阻攔。您剛剛說有女兒了,那夫人今日可在場,是哪一位呀?」

  段小宴:「……」

  裴雲姝沉默,陸曈面無表情,就連芳姿都嫌棄地後退一步。

  見此情景,婦人也明白過來,笑說:「小公子不妨先等等,明年乞巧再來也一樣,年年重七,年年佳節,總有能讓小公子鬥巧的那次。」

  段小宴心有慼慼,卻又無奈並無人同往,只能眼巴巴看著婦人就要離開。

  裴雲姝看了一眼裴雲暎,忽然開口:「蘭夜鬥巧需要多少銀子?」

  此話一出,眾人一頓,蕭逐風驚訝地看向裴雲姝,眼裡都是不可置信。

  婦人忙道:「蘭夜鬥巧是兩個人麼,當然不便宜,一次二十個銅板。」

  裴雲姝讓芳姿遞銅板過去。

  裴雲暎一愣:「姐姐?」

  陸曈也意外。

  這聽起來毫無樂趣,不過是黑暗尋物的玩法,何以裴雲姝這般感興趣。

  下一刻,裴雲姝一伸手,用力把裴雲暎與陸曈往前一推。

  「你倆去玩吧,」她站在身後,笑盈盈看著二人,語調輕鬆得近乎刻意,「今日本就是年輕人的節日,我想去見識,身份卻不合適,還是你二人更方便。」

  「阿暎,陸姑娘,你倆出來後,說與我聽,就當我也一起進去過了。」

  陸曈:「等等……」

  「我已付過銀子了。」

  人群裡,裴雲姝對她眨了眨眼,「不便宜,可不能浪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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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縛情絲

  綵樓下,婦人收好銀子,依次給站在一邊的男女發一朵絲線編的繩花,以此為憑入樓。

  見陸曈站著不動,婦人把銀子往身後匣子一收,強調:「不退錢。」

  陸曈無言。

  裴雲暎看她一眼,道:「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不去。」

  「去。」陸曈接過婦人手裡繩花,逕自往裡走:「她都說了不退錢。」

  裴雲暎笑了笑,跟在身後。

  二人走到樓閣入口前,乞巧樓下,門前編織無數彩繡喜鵲,謂之「過鵲橋」。

  雙雙對對有情人站在入口處,依次往裡走,人太多,行走間難免擦撞。

  裴雲暎讓陸曈走在裡側,一面擋著人流,同陸曈一起往樓上去。

  到了二樓,原是一處寬敞堂廳,「蘭夜鬥巧」一次只進二十對男女,裡頭燈籠也是做成喜鵲模樣,討喜熱鬧得很。

  堂廳裡還以花繡堆著些雲霧、拱橋,或是蓮葉、荷花之類花樣,一眼恍惚看去,如九天仙境。

  一位穿彩繡長裙的婦人站在木製的小拱橋頭,抬手道:「諸位安靜,請聽我說。」

  堂廳裡就沉默下來。

  「看看你們腳下。」

  陸曈低頭看去。

  燈色昏暗,人多她也沒注意,此刻聽婦人提醒,方才看清堂廳這些花樣之中,竟四面繃滿五彩絲線,橫七豎八拉著如張錯綜複雜的彩色蛛網,一個不慎就會絆倒。

  「這五彩絲線,叫『情絲』,堂廳四處暗角,統共放了七隻金喜鵲。」

  婦人笑呵呵道:「諸位要在情絲絆結中,找到七隻金喜鵲,誰找得最多呀,就是今夜的巧侯!」

  此話一出,周圍「嗡嗡」議論起來。

  黑燈瞎火,腳下又全是絲線絆結,同行之人務必攜手共行,依偎相伴,方能走得利落。

  陸曈微微皺眉。

  此地昏暗,要在這裡想悄無聲息殺個人,倒是絕好之處。

  可惜戚玉臺謹慎,也並不會來這樣平人遊樂之地。

  她抬起頭,叫裴雲暎:「殿帥。」

  裴雲暎正倚著牆打量四周,似不太習慣這樣熱鬧氛圍,聽見陸曈叫他,低頭問:「怎麼?」

  「你快看清楚,那七隻金喜鵲在何處。」

  他一怔:「什麼?」

  「你不是殿前司指揮使嗎?」陸曈道:「身手應當很好,黑暗裡也能視物,我看不清,你來看,看準了,等下開始,直接摸去就是。」

  他匪夷所思:「殿前司指揮使就是給你幹這個的?」

  又不是落月橋邊給人跑腿的閒漢。

  陸曈不悅:「你不幹我們怎麼贏?」

  他噎了一下:「從前怎麼沒瞧出來,陸大夫的勝負欲這麼強。」

  陸曈微笑:「那可是二十個銅板。」

  他瞥一眼陸曈,嘆了口氣,「行,今日就給你使喚一回。」

  陸曈這才作罷。

  她不曾玩過「蘭夜鬥巧」,本來對此事也無甚興趣,但不知為何,陰差陽錯來到這裡,反倒生出些期待來。

  方纔的花裙婦人見眾人都已商量得差不多了,抿唇一笑,緊接著,樓中銅鑼一響,緊接著,屋中所有的喜鵲燈都熄滅了。

  「啊呀——」

  有離得近的年輕人們便驚呼一聲。

  其實倒也不是都熄滅了,約莫留了三四盞暗燈藏在角落,僅僅只能模糊看清人影,再深一點就看不到了,更勿提腳下絆結的絲線。

  黑暗裡,裴雲暎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木橋旁,蓮葉下有一隻金鵲,離你最近。」

  陸曈精神一振:「就去取那隻。」

  言罷,就要往木橋走。

  然而堂廳裡燈色本就幽暗,依稀能看清木橋的影子,腳下那些絲線卻如生了眼般,明明她都已越過了,仍纏了上來,絆得她差點摔了一跤。

  「小心。」

  裴雲暎一把扶住她。

  身邊傳來「唉喲」一聲,似乎是某個青年人摔倒了,與他同行的姑娘嚇了一跳,忙關切詢問他摔著何處。

  裴雲暎頓了頓,伸出一隻手來:「這樣走太危險,你抓著我。」

  陸曈想了想,便沒與他客氣,依言去抓他。

  四處太黑,她一下子摸不到何處,先摸到的是裴雲暎的手,指尖肌膚相觸間,似脈脈暖流拂過,微妙觸感令她陡然生出絲不自在。陸曈定了定神,順著往上摸到他的手臂,隨即握緊。

  暗色裡,她看不見裴雲暎的表情,只能感到抓著的那隻手臂有力。

  耳邊傳來他的輕笑:「抓緊了。」

  陸曈「嗯」了一聲。

  二人朝著木橋的方向走去。

  不知裴雲暎是如何走的,或許殿前司選拔人才也並非全看容貌,總之他很有幾分本領,雖步伐不快,走得卻很穩當。有時身側有瞧不見路的人撞上來,也會眼疾手快一把將陸曈拉開,使她避免摔跟頭。

  他把她照顧得很好。

  陸曈緊抓著他的手臂,放心地任由他帶領。許是黑暗之中人的觸覺會無限放大,他均勻的呼吸、身上冷冽清淡的香氣也變得明顯,正如腳下五彩絲線,綿密纏繞,縈繞在四周。

  正失神間,忽然聽得耳邊裴雲暎提醒:「到了。」

  陸曈抬眸。

  那一點點微薄的光下,木橋已近在眼前,橋下堆疊許多金紙彩線編織的荷葉蓮花,最中間一朵蓮花開得格外燦爛,其中一點細碎金茫閃爍。

  金喜鵲找到了。

  陸曈道:「我去拿。」轉身就往橋下走。

  「喂,慢點。」

  裴雲暎見她急促,忙跟了上去。

  旁邊還有一對小夫妻,似也瞧見蓮花中的金喜鵲,朝那頭走去。

  陸曈加快腳步,趕在這對小夫妻前去抓,小夫妻中的丈夫瞧出她心思,亦是加快腳步,二人在小橋朝蓮花同時伸手,陸曈一把拽住蓮花花莖,誰知花莖竟是繡在橋下,一拽之下連帶人也站不穩,晃得陸曈往後趔趄一步。

  「小心。」

  裴雲暎在她身後,見狀伸手扶住她,陸曈的背撞進他前胸,而腳下卻不知踩著個硬硬的凸起,一瞬凸起下陷。

  這是機關?

  陸曈心中頓覺不妙,還未出聲,驟然聽得一聲脆響,四面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從天而降,裴雲暎猛地閃身一擋,陸曈被全然籠罩在他懷裡,鋪天蓋地都是對方身上清冽香氣。

  「什麼東西?」她緊張一瞬。

  她被護在裴雲暎懷裡,臉頰抵著他微涼衣襟,腳下頭上像是落下了什麼東西,輕飄飄的,拂過人皮膚時微微發癢。

  下一刻,堂廳中數十盞喜鵲燈大亮,伴隨銅鑼脆響,婦人的聲音一併響起。

  「喜鵲橋成催鳳駕。時辰到,喜鵲叫——」

  堂廳先前雙雙對對男女此刻摔得摔,倒得倒,亦有相依相偎手中拿到喜鵲,笑得一臉甜蜜。

  地上散落無數細細紅繩,陸曈低頭一看,自己與裴雲暎身上也落了不少,那些紅繩像是從地上彈出,落在他二人身上,遠遠看去,像將二人綁縛在一處。

  極盡纏綿。

  剛才,陸曈就是踩中腳下機關,這些紅絲線才彈了出來。

  「這叫情絲繞。」

  婦人笑瞇瞇道:「吐出情絲千縷,寫就鴛鴦新譜。各位姑娘公子們,落了情絲的,將來二人結成連理,一輩子恩愛,白頭偕老,是好兆頭哩。」

  陸曈:「……」

  她正想說話,一抬頭,對上的就是裴雲暎俯低的目光。

  陸曈一怔。

  堂廳裡喜鵲燈光影昏暗,四面紅線被外頭吹來清風微晃,四處便莫名多了絲繾綣的旖旎。

  她的手還緊緊抓著裴雲暎手臂,整個人前傾,而他一隻手墊在陸曈背後,方才不明機關之物時,全然將她護在懷裡,另一隻手置於腰間刀鞘,將她護得完好。

  那雙黑漆漆的眼眸盯著她,影子在地上糾纏,視線交匯處,有什麼東西在漸漸滋長。

  陸曈僵在原地。

  背後的手牢牢託著她,骨脊處傳來微妙暖意,一剎間,她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識後退一步。

  裴雲暎目光動了動,視線落在她衣擺上纏繞的紅繩上,那些紅繩纏著裙擺很緊,她不好動彈,他便半跪下身,替她專注拂去。

  不知為何,陸曈耳邊,忽然響起林丹青先前說過的話來。

  「別看裴雲暎表面看著待人和氣,同人說話時腰都不彎一下的,內心傲氣得很。」

  傲氣得很……

  現在想來,他在她面前,好像總是彎腰。

  俯低身子與她說話,彎腰提起她手中醫箱,就連此刻踩中機關,也是先將她護在更安全的位置。

  他對她總是遷就。

  遷就又有耐心,所以她才在他面前總是有恃無恐,篤定他並不會因此斤斤計較。

  卻忘了,他其實並不是一個習慣彎腰之人。

  「喔唷,公子小姐身上纏這麼多情絲,一定很恩愛咯。」花衣婦人飄然走到她二人跟前,陸曈低著頭退開,裴雲暎別開目光。

  二人都沒有解釋。

  婦人瞧他們二人一眼,瞭然一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二位,可有找到金喜鵲呀?」

  陸曈愣了一下,適才回過神。剛剛她拉蓮花花莖沒拉穩,又不慎踩中機關嚇了一跳,手滑之下,錯失金喜鵲了。

  只差一步,陸曈有些惋惜。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一隻金燦燦的小喜鵲從他掌心冒了出來。

  陸曈凝眸。

  仔細一看,金喜鵲是用菱藕雕成,上頭塗滿顏色和金紙,巴掌大的一隻,栩栩如生。

  「你什麼時候拿到的?」她問。

  「畢竟我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低頭看她,悠悠道,「這點綵頭都拿不下,有損殿前司臉面。」

  陸曈無言。

  這人很得意。

  花衣婦人卻笑起來:「公子好眼力,得了金喜鵲,得了『巧』。來吧,七娘娘的綵頭送你們二位!」

  陸曈有些好奇。

  「穿針乞巧」「喜蛛應巧」的綵頭是「谷板」,這二十個銅板的「蘭夜鬥巧」,綵頭應該更是不俗。

  花衣婦人走到樓門口,從一邊盛著花的匣子裡取出一隻極小的牡丹紋木梳遞給陸曈。

  陸曈接過來:「梳篦?」

  「是的呀,姑娘,這是織女娘娘祈祝過的梳子,所謂,縷縷青絲綿綿意,寸寸相思密密梳。用此梳梳頭,兩個人越梳越恩愛!」

  陸曈沉默。

  只是一把普通木梳,雕工也算不得多精細,竟然還需花二十個銅板進樓一番搜尋,盛京人也未免太會做生意。

  偏偏看周圍「鬥巧」之人,個個心滿意足,毫不在意。

  似是看出她失望,花裙婦人又笑著一指樓上:「姑娘,公子,咱們乞巧樓三樓風景獨好,比清河街的遇仙樓也不差。交了錢蘭夜鬥巧的,可上三樓觀星,這可划算吧!」

  「正好方才鬥巧累了,上去吹吹風,歇歇腳。」婦人一面說,一面把二人往上推,儼然要把這生意做到極致。

  陸曈看向裴雲暎,他便問:「你想看嗎?」

  「看。」

  陸曈往前走:「給了錢的。」

  她不佔別人便宜,別人也休想佔她便宜。這綵頭已很名不副實,陸曈就想瞧瞧,婦人嘴裡說的「比清河街遇仙樓也不差」的觀星樓究竟有多不差。

  好在這回倒不算騙人。

  進了乞巧樓再上一層,燈色更亮,卻不是從堂廳發出,陸曈走到欄杆前往下俯瞰,一片人山火把,花燈歌樂,把樓下映得明亮輝煌。

  遠處有一隊浩浩蕩蕩人馬走過,且歌且舞,人卻藏在一隻只巨大偶人之後,偶人做得精巧別緻,喜氣洋洋,明亮燈綵下,將七夕之夜襯得更熱鬧了。

  裴雲暎走了過來。

  「那是傀儡雜戲。」他道。

  見陸曈不明白,他又解釋:「人藏在其中,傀儡作百戲,用來慶祝禱告。」

  裴雲暎看一眼樓下行過人群:「民間雜戲不夠大,再過不了多久,宮中天章臺祭典後,儺儀之禮比這更熱鬧。」

  「儺儀之禮?」

  「皇上禱祝慶宴,屆時百官在場,你也能看見。」

  陸曈若有所思。

  他側首:「你喜歡看這個?」

  陸曈搖頭,望著被人抬起來又落下來的巨大傀儡。

  「我只是在想,在這裡殺個人,短時間裡應當不會有人發現。」

  裴雲暎:「……」

  他嘆氣:「你可真會煞風景。」

  陸曈頓了頓,移開目光,抬眼在樓下仔細搜尋,問裴雲暎:「雲姝姐他們怎麼不在?」

  裴雲姝將他們二人一把推進乞巧樓,如今蘭夜鬥巧已結束,從樓上往下看,卻沒有裴雲姝幾人的影子。

  「不用看,她肯定不會在原地等我們。」

  「可是……」

  「蕭副使會護著她。」他慢條斯理地開口:「雖然陸大夫對我們殿前司頗有偏見,但請相信,殿前司選拔絕非只靠臉。」

  陸曈:「……」

  見鬼了,他怎麼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裴雲暎輕笑一聲,雙手撐著欄杆看樓下遊人。

  身後有別的有情人從欄杆前經過,繾綣細語,情意綿綿,陸曈想了想,開口問他:「蕭副使是不是喜歡雲姝姐?」

  裴雲暎一頓,驀地轉頭看她,眼底有些意外之色。

  「你怎麼知道?」

  他這般反應,叫陸曈也意外一瞬。

  「每次我去殿帥府,他看我的眼神像我欠了你們殿帥府銀子。但他看雲姝姐的眼神……」

  陸曈沉吟一下:「像欠了雲姝姐銀子。」

  裴雲暎失笑:「怎麼欠來欠去?」

  陸曈又道:「剛才一路走來,他也護在雲姝姐身側。」

  「就這些?」

  裴雲暎笑了一下,漫不經心開口:「那我也欠了你,一路也護著你,怎麼說?」

  陸曈一怔,心跳驟然加快。

  滿城大片大片月色湖水般潑灑下來,落到人間時倏爾化作無數熱鬧星辰。樓下燈火盛張,人群競笑,而他側首看她,含笑的眼睛,似帶隱秘溫柔。

  嘈雜人群一瞬悠遠,夜色也在此刻緘默。

  直到一道人影擦著陸曈身後走過,撞過她肩,也將她方才一瞬恍惚撞得清醒。

  「觀星」的男女太多,女子們手中團扇輕舞間,有淡淡茉莉香氣吹拂。

  卻不如他身上蘭麝香氣清冽。

  陸曈定了定神,岔開了話頭。

  「蕭副使喜歡雲姝姐,為何不告訴她?」

  看裴雲暎的模樣,是默認了蕭逐風的心意。然而今日生辰所見,蕭逐風避讓、沉默、就連走路,也只是默默跟在裴雲姝身後,不見主動。

  陸曈不明白,裴雲姝已和離,早已不是文郡王妃,如果蕭逐風心儀裴雲姝,為何不直截了當告訴對方。

  裴雲暎打量她一眼:「你還真是直接。」

  「這有什麼迂迴的必要?」

  他嘆了口氣,見她難得對復仇之外的事感興趣,索性轉過身來,背靠著欄杆,思忖片刻後說:「因為他有顧慮。」

  「什麼顧慮?」

  「很多。」裴雲暎淡道:「家世、性情、將來,或許他擔心,姐姐根本不喜歡他。」

  陸曈無法理解。

  她道:「蕭副使看起來不是這樣瞻前顧後之人。」

  她並不熟悉蕭逐風,但僅有幾次與蕭逐風打照面,都能察覺出此人冷漠剛硬,似塊萬年不化冰山,不會為多餘事柔腸百結。

  裴雲暎嘴裡的那個蕭逐風,陌生似另一個人。

  他笑笑,語氣很淡:「不管什麼樣的人,為情所縛後,都會患得患失。」

  這話聽著有幾分悵然,陸曈看著他,不覺脫口而出:「殿帥也會為情所縛?」

  他沒有說話。

  耿耿玉京夜,迢迢銀漢流。閣樓簷下喜鵲燈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裴雲暎背靠著雕花欄杆,流光斜照過青年眉眼,那張俊美的、明銳的臉收起笑意,沉默時,無情也動人。

  不過是隨口而出的問題,回答的人卻偏偏沉默,只久久不語地看著她。

  溶溶風月,美景良宵。滿城桂香風細裡,雕欄刻著的文彩鴛鴦成雙。

  萬籟俱靜裡,他定定盯著陸曈,許久,輕聲道:

  「感覺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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