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1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79章 樞密院

  宮城南牆右掖門裡,朝東行至背面廊廡是樞密院。

  陸曈隨著一個穿綠衣官服的男子在廊廡下停下腳步。

  男子道:「陸醫官,到了。」

  陸曈抬眼。

  這是座很氣派的官邸,門廊正門前投放兩尊雄獅,氣派威武。這是為樞密院官員從右掖門進宮辦公上朝,與中書省相對。

  綠衣官服男子拿權杖與門前侍衛晃了一晃,侍衛讓開,陸曈便跟在此人身後一道走了進去。

  官邸極大,雖不及司禮府華麗,卻比殿帥府更為寬敞。男子帶著陸曈穿過長廊,繞過里間,進了一處大屋子,這屋子下竟修有一處石階,半幅陷在地下,陸曈隨此人走下臺階,一過狹小臺階,眼前驟然明朗。

  牆上掛著的火把幽暗昏蒙,四面無窗,一道長長甬道通往視線盡頭,被更深的黑暗處遮蔽,看不見裡頭是什麼。

  似乎是一處暗室。

  有窸窸窣窣,仿佛重物拖拽的聲音傳來,伴隨著極重的血腥氣。

  面前人自牆上拿起一隻熄滅的火把,掏出火摺子點燃,陸曈所在的地方陡地被照亮,下一刻,陸曈瞳孔一縮。

  就在她腳邊不遠處,整整齊齊躺著五六具屍體,以白布蒙蓋,白布滲滿斑斑血跡,隱隱能窺見布下破碎扭曲人體,散發出一股寂然死意。

  一片寂靜裡,身後突然有聲音響起:「來了?」

  這聲音在只有呼吸聲的暗室中猶如鬼吟,冰冷陰森,陸曈驟然回過身。

  不知什麼時候,身後悄無聲息站了一個人。

  是個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身材乾瘦,一雙眼睛深沉陰鷙,正冷冷盯著她。

  陸曈看向他。

  這是樞密使嚴胥。

  黃茅崗圍獵場,陸曈曾見過此人。他在圍場下的林蔭道與裴雲暎針鋒相對,當時許多人都瞧見了。

  對於嚴胥,除了此人與先昭甯公夫人那點過去外,陸曈所知甚少,苗良方對此人也不熟悉,只知道樞密院和殿前司不對付,嚴胥與裴雲暎二人間,彼此也視對方如眼中釘骨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她微微頷首:「大人。」

  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陸曈坦然任他打量著,心中亦在留意此人。

  上次在黃茅崗匆匆一瞥,如今方有機會看清此人相貌。男子五官生得平庸,身材也並不壯碩,有些精瘦,唯有一雙眼睛精光矍鑠,若鷹般兇狠犀利,帶著股嗜血煞氣。

  在他眉間,有一道一寸長的刀疤,從眼角掠過,昏黃暗室下,越發顯得猙獰可怖。

  不知為何,陸曈心中莫名掠過一個荒謬念頭,聽林丹青說,殿帥府選拔人才要考相貌,如今看這位樞密使的模樣,想來樞密院選拔應當無此規矩。

  難怪當初昭甯公夫人拒絕親事。

  她心中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方才緊張反倒散去許多。

  嚴胥也瞧見她神色的變化。

  須臾,他森然開口:「陸醫官頗有膽量,看見死人也面不改色。」

  陸曈回道:「死人活著時,也是病者。」

  她抬眸看向嚴胥:「不知大人,病者現今何處?」

  嚴胥微微意外,不過很快,他就看向陸曈身側那個綠衣官員,男子會意,低頭走進甬道,不多時,又拖著具身體走了出來。

  說是具身體,卻也並不實際,這人還活著,然而只有半具身體,自腰間腿根以下被齊齊斬斷,卻又沒有得到好好醫治,渾身像是從血桶裡撈出來般,看不清一塊好肉。

  人被拖行時,寂靜中發出「窸窸窣窣」聲音,是斷腿在地上摩擦發出聲響,聽著也覺脊背生寒,火光照耀下,一行長長拖拽血跡留在身後,蜿蜒著在陸曈身前停了下來。

  男子鬆手,殘軀「咚」的一聲砸在陸曈腳下,聽得陸曈心中一緊,下意識低頭看去。

  這人瞳色渙散,顯然已經不行了。

  「都說陸醫官術精岐黃,枯骨生肉。」

  嚴胥緊緊盯著陸曈臉色,慢慢吐出三個字。

  「救活他。」

  ……

  夏日炎熱,殿帥府門口的樹下,梔子和幾隻小黑犬蜷在一起,躲在樹蔭下納涼。

  裴雲暎回來時,蕭逐風正在倒壺裡的冰糖梅蘇飲。

  以烏梅、葛根,紫蘇和水煎煮,夏日清爽消暑,酸甜可口,是段小宴的最愛。

  蕭逐風倒了一盞,喝一口後皺起眉:「怎麼這麼甜?段小宴放了多少糖?」

  裴雲暎也取了杯盞,嘗了一口道:「我覺得還行。」

  蕭逐風把杯盞放遠了些:「你如今口味怎麼越來越甜了。」

  放在從前,殿前司裡就裴雲暎最吃不慣甜食,如今不僅偶爾吩咐小廚房做點甜口點心,還讓段小宴去買清河街的蜜糖甜糕。

  仿佛被奪舍。

  「有嗎?」裴雲暎不以為然,「是你太苦了吧。」

  蕭逐風噎了一下,面無表情道:「是有點命苦。」

  裴雲暎看他一眼,「幹嘛這麼說,殿前司又沒虧待你。」

  蕭逐風看他一眼,「殿下見你了?」

  聞言,裴雲暎面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黃茅崗獵場一事後,太子和三皇子間矛盾日漸激烈,戚家捲入其中,殿前司雖未直接參與,卻因和陸曈那樁風月消息終在這流言中獲得一席之地。

  對裴雲暎本人來說,不算件好事。

  他有很多接踵而來的麻煩要處理。

  耳邊傳來蕭逐風的聲音:「殿下還算冷靜吧?」

  裴雲暎回過神,哂道:「豈止冷靜。」

  不止冷靜,甚至還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歡快,他想起對方坐在椅子上,望著他的目光滿是好奇:「雲暎,那位陸醫官長什麼樣,漂亮嗎?比戚家那位大小姐還要好看?」

  他突然覺得有些頭疼。

  蕭逐風看他一眼:「那就好,陸曈今日一早回醫官院了。」

  裴雲暎點頭,拿起桌上堆積的公文:「知道。」

  「你不去見見她?」

  「她才回去,想來很忙,晚點吧。我也有公務要處理。」

  蕭逐風點頭,拿起桌上文冊起身要出去,走到門前時,腳步一停,欲言又止地看向桌前人。

  「你真的不去看看她?」他提醒,「我以為你會一日十二個時辰貼身盯著保護。」

  裴雲暎嗤道:「我又不是變態。」

  蕭逐風「嗯」了一聲,仍站在門口,沒有離開。

  裴雲暎意識到什麼,突然抬頭,盯著他問:「出什麼事了?」

  屋中安靜。

  蕭逐風輕咳一聲,偏過頭,避開裴雲暎的目光:「有件事……和你說一下……你先冷靜。」

  「說。」

  「今日一早,陸曈出去給人行診。」

  「誰?」

  蕭逐風別開眼:「……樞密院的人。」

  ……

  陰冷暗室,火把幽晃。

  濃重的血腥氣在狹小空間裡遊蕩。陸曈低著頭,仔細為面前人擦洗渾身傷口。

  說是「人」,實在有些勉強,沒被清洗時,尚看不出來傷痕,被布帛擦洗後,方才覺得此人傷口觸目驚心。

  這人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好肉了,兩手被折,雙腿切斷,十根手指血肉模糊,身上更有無數鐵鉤燙烙留下的痕跡,更可怕的是受了這樣重的傷,這人還活著,不過,他應當也活不長多久。

  這種傷勢,不可能救得活。

  陸曈不知此人身份,也不知他做了什麼要被如此對待,嚴胥要她救人,她就救人,至於別的東西,她也不問。

  身側綠衣官服男子聽從陸曈的話,為她打來乾淨熱水,嚴胥坐在暗室牆角邊的椅子上,冷冷盯著她動作。

  陸曈能感覺到對方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而此刻無暇顧及,此人傷勢太重,她只能用針先吊著他的命,漸漸汗水將頭髮打濕。

  最後一根針從面前人發間拔出,陸曈用帕子擦去病人唇邊溢出血跡,將一粒藥丸塞到手下人的舌根處。

  那人仍躺在地上,胸腔起伏卻比方才平穩了一點,張了張嘴,發出從出現到現在的第一聲呻吟。

  醒了。

  嚴胥起身,走到陸曈身邊,低頭看著腳下人:「救活了?」

  「三個時辰。」

  「什麼?」

  陸曈將手浸在幾被染紅的清水裡洗了洗,拿帕子擦淨手,才站起身,對嚴胥開口:「此人傷勢過重,下官已用歸元丹吊住他的命,他還能活三個時辰。」

  面前人臉色陰晴不定:「陸醫官沒聽懂我的話嗎?我是讓你,救活他。」

  陸曈不為所動,平靜回答:「大人,我是大夫,不是閻王,不能要誰生則生,要誰死則死。」

  這話反駁得大膽,綠衣下屬也忍不住看了陸曈一眼。

  嚴胥一雙鷹眼緊緊盯著陸曈半晌,少頃,冷笑一聲,道:「說得也有理。來人——」

  他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拖回去。」又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陸曈:「忙了這麼久,陸醫官也辛苦了,留下來喝杯茶再走。」

  陸曈心中一沉。

  竟沒立刻放他走,嚴胥分明是要將她留在這裡了。

  面前綠衣男子不等陸曈回話,便走到她身前,示意她跟自己走。

  陸曈頓了片刻,背好身上醫箱,才轉過身,輕聲道:「是,大人。」

  ……

  暗室的陰冷漸漸被拋之身後,從臺階上來時,外頭日頭正好。

  嚴胥的下屬將陸曈送到一處茶屋裡便離開了。

  陸曈坐在桌前,環顧四周。

  這似乎是嚴胥的書房,或是喝茶的齋室。

  沒有任何裝飾,背後是沉木書架,墨色長案,屋中椅子短榻都是方方正正,顏色沉悶古板,連方盆景古玩都沒有。

  金顯榮一個戶部左曹侍郎,司禮府都修繕得格外富麗堂皇,更勿用提戚玉臺。而嚴胥一個樞密院指揮使,位高權重,掌管大樑軍務,屋子卻是出人意料的老氣寡淡。

  陸曈心中想著,視線掠過身後牆上時,倏然一頓。

  就在這暮氣沉沉的書房中,正對書架的牆上,竟然懸掛著一副絹畫。

  畫的是一幅山中晚霞圖。

  雨後天霽,風清水秀,一片紅霞染紅江水,驚起雙飛白鷺。

  作畫之人筆觸既細膩又恢弘,潑潑灑灑一片金紅豔麗奪目,這道明亮彩色將沉悶書齋映亮,古板深沉的顏色竟也多了幾分柔情。

  陸曈正看得入神,身後傳來腳步聲,嚴胥從門外走了進來。

  男人換了件玄色繡麒麟圓領黑袍,越發顯得整個人冷漠陰沉,他在桌前坐下,方才下屬進來,彎腰奉上兩盞熱茶,又悄無聲息退了出去,將門掩上了。

  屋子裡寂靜無比,隱隱能聽見窗外鳥雀低鳴。

  陸曈平靜看著眼前人。

  沒有了方才地牢的昏暗,對方五官顯得更加清晰,男人眼角那道長疤在日頭下格外猙獰,似乎只差一毫就要劃過眼睛。

  可怖得很。

  「從前聽說翰林醫官院新進醫官使醫術精湛,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他開口,打破屋中沉默。

  陸曈垂眸:「大人謬贊,陸曈愧不敢當。」

  嚴胥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淡淡笑了:「平人之身,西街坐館,無依無靠,僅憑一己之力春試奪榜,進入醫官院……」

  「陸醫官很了不起啊。」

  陸曈瞧著面前茶湯。

  茶湯清亮,茶葉在水中沉浮舒展,若一朵徐徐綻開的花。

  她微笑:「僥倖而已。」

  「僥倖?」

  嚴胥微微眯起眼睛:「太府寺卿董長明,文郡王妃裴雲姝,戶部侍郎金顯榮……」

  「陸醫官救的富貴人,可不是僥倖就能做到的。」

  窗外有風吹來,花影搖曳。茶香充斥著整間屋子,將方才暗室鼻尖的血腥氣掩住。

  沉默片刻,陸曈淡聲開口:「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下官出身卑賤,唯有盡心鑽研醫術,才能得貴人入眼。讓大人見笑。」

  「好一個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嚴胥捧起茶,不緊不慢呷了一口,「所以,殿前司裴殿帥的當眾相護,也是陸醫官自己求來的?」

  聞言,陸曈眉頭微微一皺。

  嫋嫋茶湯蒸起的白霧後,嚴胥陰沉的眼高深莫測地盯著她。

  陸曈不說話,心中兀自飛快思索。

  殿前司與樞密院是死對頭,嚴胥突然找她過來言語試探,聽上去似乎與裴雲暎有關。

  如今宮裡傳得她與裴雲暎不清不楚,或許在嚴胥眼中,她與裴雲暎間也並不清白。若他想對付裴雲暎,自可從自己這頭動手——

  只是這態度,似乎有些耐人尋味。

  許是她沉默的時候有點久,嚴胥又低頭喝了一口茶,擱下手中茶盞,淡淡開口:「陸醫官怎麼不喝茶?」

  陸曈怔了一下。

  熱茶盛在青瓷茶盞中,茶湯青碧,漂浮茶葉若一池翠荷舒卷,看不出是什麼茶,香氣馥鬱得叫人心顫。

  「這茶很好,不要浪費。」

  嚴胥道:「嘗嘗吧,陸醫官。」

  四面變得很是寂靜。

  陸曈低頭,茶水已不再像方才般冒出熱氣,溫涼得剛好。

  良久,她伸出手,舉起茶盞,將茶盞湊到自己唇邊,就要喝下——

  「砰——」

  就在這一刻,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書房的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陸曈豁然回頭,門口那個綠衣男子不知何時跌倒在地,捂著肚子面露痛苦。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身上銀刀未卸,面寒如冰,大步走到陸曈身前,一把奪過她手中茶盞向身後一扔——

  「啪」的一聲。

  茶盞砸在牆上,頃刻四分五裂,茶水濺了毯子一地。

  裴雲暎面上沒了平日和煦笑意,長刀往桌上一放,盯著嚴胥的目光冷得刺人。

  「嚴大人。」

  他冷冷道:「你想做什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2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0章 威脅

  屋裡屋外,一片寂靜。

  綠衣男子躺在門前,極力壓低倒吸冷氣的聲音。

  門外日光明媚,樹影婆娑,四周並無跟來的人。陸曈心中疑惑,嚴胥的官邸,府中應當有不少護衛,為何裴雲暎這樣闖進來卻未看到任何人阻攔?

  亦或是……

  不敢阻攔?

  「裴殿帥,」嚴胥目光掠過地上一片茶水狼藉,眯著眼開口:「在我的府邸無禮,你也太放肆了。」

  「我還有更放肆的,大人想看,也可以試試。」他冷著臉說完,轉向陸曈,視線落在她醫官袍裙的裙擺上。

  陸曈順著他目光看去。

  裙擺上染了大塊血跡,是方才在暗室裡救人蹭上的,乍一眼看上去很有幾分駭人。

  他盯著陸曈:「你怎麼樣?」

  陸曈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嚴胥冷漠道:「醫官行診,不知犯了裴大人哪條忌諱?」

  「行診?」

  裴雲暎轉過身,唇角一勾:「不知嚴大人治的是哪一位,受的什麼傷,不如請出來看看。」

  屋中一靜。

  過了一會兒,嚴胥才冷笑一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殿帥年輕氣盛,但鋒芒畢露未必是好,有時也需收斂。」

  裴雲暎面露諷刺:「知道嚴大人老了,也不必一直提醒。」

  陸曈:「……」

  裴雲暎實在囂張至極,此種境況,多少有些出格,他竟連遮也不遮掩一下,就算仗著聖眷龍恩,也實在太過張狂。

  嚴胥冷冷注視著他,目光在他與陸曈二人間轉了一轉,倏爾開口:「我請陸醫官行診,裴殿帥卻闖了進來,莫非裴殿帥能做陸醫官的主。」

  他抬眸,語氣意味深長。

  「你二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這話問得曖昧,陸曈眉頭一皺,似乎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聽裴雲暎道:「債務關係。」

  他輕描淡寫地開口:「圍獵場上,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嚴大人沒聽懂嗎?」

  「她是我的『債主』。」

  陸曈一怔。

  嚴胥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有些刺耳,「那你今日是來做什麼的?」他目光瞥過桌上銀色長刀,長刀尚未出鞘,刀鞘銀光流轉,冷意森森。「想動手?」

  「不是啊。」

  裴雲暎驀地一笑:「我是來給『債主』撐腰的。」

  窗外日光燦然明媚,屋中安靜得可怕。

  陸曈有一瞬間怔忪。

  裴雲暎擋在自己身前,身影遮擋大半嚴胥的視線,使得對方那道陰冷的目光無法落在自己身上,如一道安全屏障。

  但她卻有些不解。

  如此光明正大的袒護,對裴雲暎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這會令人誤以為她是裴雲暎的軟肋,而將軟肋暴露於敵人面前,是愚者所為。

  「殿帥還是太年輕,」嚴胥收了笑,眼神若灰色陰翳,絲絲縷縷縈繞年輕人身上,冷冷開口:「難道不知道,光憑貿然闖我府邸延誤公務的罪名,就能讓你吃盡苦頭。」

  「真的?」

  他拿起銀刀,嘴角一翹,「說得我都有點期待了。」

  屋中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就在這一片緊繃中,陸曈驟然開口。

  「嚴大人。」

  屋中二人朝她看來。

  她說:「我方才所救傷者,雖用歸元丸吊住他三個時辰的性命,但他損傷過大,神智無法長時間保持清醒。」

  「一個時辰之後,他會再度陷入昏迷。」

  嚴胥緊盯著她。

  陸曈溫聲開口:「倘若嚴大人有什麼要問詢對方的,最好趁著眼下神智尚明時詢問,否則時候晚了,就來不及了。」

  她話說得溫和,仿佛真為病者貼心著想的好醫者,嚴胥臉色一變:「你在威脅本官?」

  「下官不敢。」

  陸曈仍微微笑著,平靜地說:「《梁朝律》中,嚴禁私設公堂不請旨,非法刑訊,無故監禁。」

  「《刑統》中又說:凡年齡在七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有殘疾、廢疾、篤疾者,懷孕者,享有特權犯官,不得用刑拷問。刑具統一規定為『杖』,背、腿、臀每次三十而止。」

  頓了一頓,陸曈才繼續開口:「方才所見傷者,斷腿在先,傷重在後,應為『殘疾者』,其身傷痕有烙鐵、鞭刑、斷指……」

  「已超《刑統》中三十杖刑。」

  話說完了,四周落針可聞。

  門口的護衛聽見屋中動靜,望著陸瞳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似乎不敢相信已在這個關頭,陸曈還敢如此回敬。

  裴雲暎也微微凝眸。

  嚴胥死死盯著她,目露波瀾。

  「如果下官剛剛搬出這個,這才叫『威脅』。」

  陸瞳語氣平淡。

  「不過,」她話鋒一轉,「樞密院官邸離皇城很近,暗室必然為陛下知曉,至於傷者身痕,看時日已久,想來來此之前就有了。」

  她注視著桌案前的人,淡淡一笑。

  「種種罪名,自然也與大人無關了。」

  ……

  從嚴胥的官邸出來,一路上,裴雲暎很是沉默。

  不知是被陸曈那段《刑統》給威懾住了,還是嚴胥要急著趕去暗室裡盤問那個只能清醒不到一個時辰的病人,總之,這位樞密使竟然並未故意為難他二人,與裴雲暎機鋒幾句,便任他二人離開。

  一路暢通無阻,右掖門離身後越來越遠,直到走到廊廡,裴雲暎才腳步停了下來。

  陸曈看向他。

  他打量一下陸曈:「你怎麼樣?」

  「沒怎麼樣。」陸曈答:「只是去給暗室裡的人治了個傷,他請我坐下喝茶,還沒喝就被你摔了杯子。」

  想到剛才他在嚴胥面前摔杯子的動作,陸曈心中一歎。

  真是夠衝動的。

  裴雲暎看著她,沒吭聲。

  陸曈想了想,道:「其實那杯茶裡沒毒。」

  裴雲暎之所以緊張,或許以為那杯茶添了東西。

  他打斷陸曈:「如果有呢?」

  沒想到他會在這個問題上執著,默了一會兒,陸曈才接著道:「有毒也沒關係,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百毒不侵。」

  他無言片刻。

  「日後如果再有可疑的人找你,你就先讓人去殿前司尋我,若不在,找蕭副使也是一樣。」

  陸曈愣了愣,心頭倏然浮起一絲異樣。

  裴雲暎這話說得微妙,三番幾次為她撐腰,看起來還極為認真,總不能風月流言聽多了就假戲真做,亦或者是發現少時蘇南破廟的救命之恩,這人就態度變了。

  救命之恩,當真值得他如此?

  何況細究起來,應當也不算太「救命」。

  見她遲遲不語,裴雲暎問:「聽見了嗎?」

  陸曈抿了抿唇,答非所問:「你很忌憚這個嚴大人?」

  雖然剛才裴雲暎在嚴胥書房中舉止張狂,仿佛下一刻都要揮刀把嚴胥的桌案劈了,可他從前事後並不會如此認真叮囑,似乎當初面對文郡王、面對戚家時都不如此刻嚴肅。

  能做裴雲暎對手的,也絕非普通人。

  「是,很忌憚。」他沒好氣道,又想到了什麼,看了一眼陸曈:「不過你倒是膽子很大啊。」

  「你指的是什麼?」

  「拿《刑統》威脅嚴胥,想來盛京也只有你了。」

  他面上帶了點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你就不怕人家惱羞成怒,蓄意報復?」

  陸曈淡道:「殿帥也知道我將《梁朝律》背得很熟,這個時候不拿出來用豈不是虧了?」

  「再者,」陸曈正視著他的眼睛,「我是因為殿帥緣故惹上這一身麻煩,又是為你說話才會出口威脅,殿帥怎麼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為我說話?」

  裴雲暎眉眼一動,望著她笑道:「這麼說來,人情債越欠越多,都讓我有點無地自容了。」

  「我看殿帥倒是坦然得很。」

  他沉吟,「這樣下去,我不會只有以身相許為報吧?」

  「殿帥這是報恩還是報仇?」

  裴雲暎嗤了一聲,正要再說什麼,目光越過陸曈身後。

  陸曈轉身看去,廊廡後,青楓走上近前。

  「我讓青楓先送你回去。」裴雲暎收回視線,對陸曈道:「以免人多眼雜,回頭被人瞧見。」

  陸曈微微皺眉,這話說得他們像兩個私會偷情的野鴛鴦。

  她問:「你呢?」

  「我還有些事沒處理完,」他對青楓示意,又道,「晚點再來找你。」

  ……

  和裴雲暎告別後,陸曈回到了醫官院。

  她回去時已是下午,崔岷入宮奉值去了。林丹青看見陸曈裙角血跡嚇了一跳,還以為她是出什麼事了,陸曈只說是去給樞密使受傷的手下行診蹭上的,林丹青再三確認,確定她無事才松了口氣。

  「崔院使怎麼把這差事交給你?」她坐在床上,一面看陸曈換下被血蹭髒的醫官袍,一面搖頭,「如今整個宮裡都在亂傳裴雲暎與你之間的關係,嚴胥本就和裴雲暎不對付,這個時候來找你十有八九來意不善,下回要是再來,你就稱病別去了,免得多生事端。」

  陸曈聞言心中一動,把髒衣裙放到盆裡,「嚴大人和裴殿帥真有這麼大過節?就算為了……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何至於此。」

  嚴胥和先昭甯公夫人的那點事,盛京高門家多多少少都聽過一點。但論起來,終究是上一輩的事。且昭甯公夫人早已逝去多年,嚴胥也不至於耿耿於懷這麼多年。

  林丹青撇了撇嘴,「可別小看男人的妒忌心和小心眼,那嚴大人如今都四十多了還不曾娶妻,外人都傳說他是給先昭甯公夫人守節。」

  「愛而不得多年,心上人還死了,可不就容易變態麼,心態扭曲也是尋常。這種事,話本子裡寫得多了。」

  陸曈感到難以理解。

  她問:「除此之外,他們就沒有別的過節?」

  林丹青想了想,認真與陸曈分析,「咱們剛剛是從感情方面出發,嚴胥看不順眼裴雲暎。咱們從別的地方分析分析,也是一樣嘛。」

  見陸曈仍是不明白,林丹青盤腿坐在床上,細細講與她聽:「樞密院與殿前司,一個掌握調兵權,一個掌握統兵權。樞密院有權無兵,殿前司有兵無權,相互制衡,你想,一山不容二虎,兩相見面,自然眼紅,給對方下點絆子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說,」林丹青一錘定音,「裴雲暎與嚴胥,于公于私,于情於理,都是天造地設、獨一無二的一雙死、對、頭。」

  陸曈:「死對頭?」

  林丹青肯定:「死對頭。」

  ……

  暗室幽靜。

  以白布蒙著的屍體全被抬了出去,地上拖拽留下的血痕被擦洗清理,一塵不染,被牆上火把朦朧微光照著,再看不到方才鮮血淋漓的殘跡。

  唯有空氣還殘餘一點血的腥甜,久久不曾消散。

  穿黑色長袍的男人背對門口站著,衣袍上銀線蝠紋耀眼細密,他站的那面牆上,陳年血跡從石縫中慢慢滲入,滲得太深,凝成深褐色紋路,遠遠看去,如人手心糾錯細密掌紋。

  他認真看著,眼角長疤在陰影處猙獰刺眼。

  身後石階傳來腳步聲,有人走了進來。

  來人走到黑袍男人身後,安靜站著,還未說話,對方轉過身,一拳擂了過來。

  拳風將紋絲不動的火苗帶得晃了一晃。

  牆上,陳設火把的銅架外壁,一隻蒼鷹披雲裂霧,爪毛吻血,在火光中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嚴胥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人。

  年輕人抬手,抹掉嘴角血跡,反而笑了起來。

  「老師。」他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3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1章 老師

  桌上銅燈多點了幾盞,暗室也明亮了起來。

  鞭子、刀、木杖、錘子……

  地上亂七八糟一片狼藉,牆磚石屑簌簌掉了一地。裴雲暎把掀翻的桌凳重新扶好,桌上塵土也擦淨了。

  方才綠衣護衛進來,恭恭敬敬遞上一隻紅木託盤,將上頭盛著的茶壺與杯盞放下,低頭退了出去。

  裴雲暎在桌前坐下。

  他嘴角微腫隱有血痕,唇邊一片烏青,神色倒是泰然,提起茶壺斟了盞茶,往桌對面一推,笑道:「嚴大人,喝杯茶下個火,別氣了。」

  在他對面,嚴胥坐了下來,他倒不曾受傷,臉上乾乾淨淨,只是身上皺巴巴的衣袍洩露了方才曾在這裡與人交過手。嚴胥目光掃過面前茶盞一眼,冷笑道:「怎麼不摔杯子了?」

  青年放下手中茶盞,歎了口氣:「我哪裡敢呀,老師。」

  此話一出,面前人臉上驟寒:「別這麼叫我。」

  裴雲暎不說話了。

  大樑朝中上下,無人不曉殿前司的裴殿帥與樞密院的嚴大人水火不容,是看見對方倒楣不落井下石都對不起自己的死對頭。這固然有那樁陳年舊事在其中攪動的緣故,不過官場中人心知肚明,最大的原因,還是殿前司與樞密院本身地位的微妙。

  三衙與樞密院這層關係,倒讓皇帝樂見其成。他二人越是針鋒,梁明帝就越是放心。

  兵與權,本就不該、也不能混為一體。

  裴雲暎「嘖」了一聲,道:「我都占了你這麼多便宜,要是還捨不得叫聲老師,嚴大人豈不是虧大了?」

  「住口。」

  裴雲暎盯著他,笑容不減。

  十四歲之前,他出身金貴,父母恩愛,從小錦衣玉食,是人人稱羨的天之驕子。

  直到昭陽之亂。

  外祖一家、舅舅一家、母親相繼去世。靈堂的紙錢燒也燒不完。

  那時候日子一夕之間突然變得格外漫長,裴雲姝哀思過重,日漸消瘦,他盡力使自己振作不至沉溺悲痛,卻在偶然之間得知一樁隱秘傳聞。

  少年時的他為這秘聞悚然,因此質問裴棣,裴棣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以至於他在祠堂母親的牌位前徹底失望,心中就此與裴棣父子情分斷絕。

  他想要查清母親死亡的真相,可沒有昭寧公世子的身份,偌大盛京竟寸步難行。

  無奈之下,他求到了樞密院,同外祖家曾有舊情的一位老大人身上。

  世事如棋,瞬息萬變。從前待他藹然的老大人如今已換了副面孔,他在老大人門下求了多日,許是看在當年舊情,對方給了他一枚戒指,要他去殺一人,找一樣東西。

  他收下了那枚戒指。

  他離京時年少,沒有告訴任何人,縱然如此,一路也遭遇太多追殺。想他死的人數不勝數,裴家的仇家、外祖家的仇家、還有藏在暗處的、數不清的明槍暗箭。

  客路迢迢,斷腸風霜,原以為簡單的任務竟用了兩年。

  兩年裡,他遭過背叛,遇過冷箭,在義莊裡睡過覺,刑場中藏過身。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帶著東西回來,卻在盛京幾十裡之外的叢林裡遭遇伏殺。

  團團聚來的黑衣人令他一顆心陡然下沉。

  回京之途,他只同自己留在裴家的親信說過。

  那場伏殺很是慘烈,他受了很嚴重的傷,以為自己將要和這群黑衣人同歸於盡之時,忽有人馬趕來。

  來人將刺客盡數剿滅,筋疲力竭的少年靠坐在樹邊,警惕地抬起頭,就見人群慢慢分開,為首的駿馬上,一個眼角帶疤的男人冷冷看著他。

  半晌,男人諷刺地開口:「真是命大。」

  他仔仔細細認真看過自己的臉,像是要將這臉辨認清楚,許久,才移開目光,道:「帶回去。」

  暗室火光融融,耳邊傳來嚴胥冷漠的聲音:「你這麼叫,只會讓人覺得噁心。」

  裴雲暎看著他,佯作不信:「真的?」

  嚴胥從來不讓裴雲暎叫他老師。

  從蘇南回京後,他暫時沒有回裴家。裴棣已續弦有了新的夫人,心腹已叛變,裴家是不能呆了。

  盛京想他死的人似乎太多,以至於回到盛京的他陡然發現,沒了裴家,他竟然無處可去。

  樞密院那位他曾求情的老大人也在他離京不久後就死了,如今的樞密院指揮使是嚴胥。

  他知道了嚴胥同母親的關係,把東西交給了嚴胥。

  嚴胥收了東西,仍對他不理不睬。

  其實也不止不理不睬,事實上,嚴胥一開始是非常厭惡他的。

  他能感覺到每次嚴胥落在他身上視線的冷漠和厭煩,但說不清是什麼緣故,嚴胥還是從那場伏殺中救下了他,後來又救了他許多次。

  他一開始也對這個曾與母親糾纏的男人充滿敵意與懷疑,但後來……

  人與人關係,非「奇妙」二字難以道也。

  他撐著頭,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嘴上歎道:「話雖這麼說,但聽見我這麼叫你,難道你心中沒有一絲絲竊喜嗎?」

  嚴胥目露譏誚:「你比你母親要自作多情得多。」

  裴雲暎點頭,嘴角一勾,「我娘要是還活著,看到你把她的畫掛在書房精心收藏,說不定會後悔當年沒自作多情一點。」

  嚴胥噎住。

  眼中掠過一絲不自在,男人冷笑著轉開話頭:「說得好聽,你真尊師重道,剛才拔刀幹什麼。」

  他諷刺:「喊打喊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弑師了。」

  「我剛才可沒拔出來。」裴雲暎無辜開口,「而且不是你太凶,我怕你嚇著人家。」

  「嚇?」

  嚴胥宛如聽到什麼笑話:「一個半截人在面前,她還不緊不慢地給人縫好傷口。我記得你第一次看見死人時吐了半日。」

  「她比你當年厲害多了。」

  裴雲暎沉吟一下,認真望著他:「這麼欣賞?你不會也想讓她叫你一聲老師?」

  嚴胥並不接他的話,只漠然道:「一介平人醫女,單槍匹馬殺了戚玉臺的狗,死屍當前而面不改色,敢喝我的茶,也敢拿《刑統》威脅朝官。此女膽大包天,非閨房之秀。」

  他抬起眼皮:「這就是你挑的世子妃?」

  「咳咳——」

  裴雲暎險些被茶嗆住。

  他擱下茶杯,面露無奈:「都說了是債主。」

  「哪家債主這麼麻煩,你欠了多少?」

  裴雲暎揉了揉額心,只得將蘇南刑場一事盡數告知,末了,他歎道:「她於我有救命之恩,也曾說過他日重逢絕不敢忘,如今被戚家屢屢刁難,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屋中沉默。

  過了一會兒,嚴胥突然開口:「她沒看上你?」

  裴雲暎一怔:「不是……」

  嚴胥鄙夷:「無能。」

  「……」

  裴雲暎一時無話,見嚴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臉色總算是好看一點,想了想才開口:「不過,經此一遭,戚家應該會說服太子,徹底放棄我了。說不定,明日就挑撥樞密院對殿前司發難。」

  嚴胥輕蔑一笑:「戚家算個什麼東西,遲早都做閻王上客。倒是那個崔岷,」他瞟一眼裴雲暎,「樞密院的帖子才送去,馬上就讓你這位恩人送上門來,巴不得有去無回。」

  「你這位恩人,結仇不少。」

  裴雲暎點頭,話鋒一轉:「你不是不關心她嗎?」

  嚴胥勃然怒起:「帶著你的刀,馬上滾。」

  裴雲暎:「哦。」

  ……

  從嚴胥府邸出來,裴雲暎沒有立刻回殿帥府。

  他特意在右掖門東廊下巡走一圈,使得路上無數人都瞧見他嘴角淤青,直到夕陽漸落,才不緊不慢回了殿帥府。

  小院裡,狗舍空空蕩蕩,沒見著段小宴在院裡喂狗。裴雲暎一進屋,就見殿帥府大廳裡,段小宴坐在桌前,一隻手攤在桌上,正認真聽著面前人說話。

  見他進門,段小宴忙朝他高興揮手:「大人回來了!」

  背對坐著的人聞言,也跟著轉過身來。

  裴雲暎怔了一下,問:「你怎麼來了?」

  陸曈還未開口,身側段小宴搶先答道:「陸醫官說歇了大半月,過來送夏時藥方。恰好我近來不克化,總覺得撐得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讓陸大夫幫我也開了副消食方子。」

  話音剛落,他才瞧清楚裴雲暎的臉,頓時跳了起來,高聲嚷道:「蒼天大地,誰打你了?誰?哪個殺千刀的對你俊美的臉做了什麼?這可是我們殿前司的臉面!」

  裴雲暎好笑:「你從前不是說,梔子是殿前司的臉面嗎?」

  段小宴認真回答:「那不一樣,你倆一男一女。」

  「……」

  陸曈抬眸,視線落在他嘴角的淤青之上,心中微動。

  白日裡廊廡分別的時候,他臉上還沒這道傷。

  段小宴還在大驚小怪:「打人不打臉,這麼重的傷難道不應該找人賠點毀容錢嗎?哥你告訴我,誰打的你,我馬上寫狀子告他!」

  裴雲暎摸摸自己微腫的嘴角,笑了:「是挺重的。」

  「既然陸醫官來了,」他看向陸曈,「就煩請陸醫官也替我開副方子吧。」

  ……

  時至傍晚,屋中燈火亮了起來。

  裴雲暎走到桌前坐下,伸手卸下腰刀:「不是說我晚點來找你?怎麼自己過來了。」

  陸曈把門掩上:「醫官院人多眼雜,不太方便,我想了想,與其你來找我,不如我來找你。」

  至少殿帥府這頭,全是裴雲暎自己人。

  他聞言笑了,道:「可你主動往殿帥府跑,不怕損毀清譽?」

  陸曈也在桌前坐下,「如今你我流言人盡皆知,我若回避,反而刻意,外人看了,還會稱我裝模作樣,掩耳盜鈴。」

  風月流言中,於男子是魅力榮光,於女子卻是名聲枷鎖。

  聞言,裴雲暎目光一動,深深看她一眼,道:「抱歉,是我連累你。」陸曈平淡開口:「我沒有怪你。」

  這話是真的。

  比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著害她全家的殺人兇手下跪,她寧願如此。她的屈辱不會來自無用的女子閨譽,卻會來自向仇人低頭。

  「況且,」她抬頭,注視著裴雲暎的臉,「你不是也不輕鬆麼?」

  裴雲暎一怔。

  他嘴角的淤青這時候越發明顯起來,烏紫痕跡在乾淨臉上分外清晰。

  「你又回去見嚴胥了?」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低頭一笑,似乎牽動嘴角傷痕,「嘶」了一聲。

  陸曈頓了頓,把醫箱放到桌上,從裡面掏出一隻藥瓶遞了過去。

  「玉肌膏?」

  裴雲暎看向她:「你怎麼沒用。」又道:「我這一點輕傷用不上,還是你留著吧。」

  「我還有一瓶。」陸曈打斷他,又拿了一隻竹片給他。

  他不說話了。

  想了想,裴雲暎伸手拿起藥瓶,拔開藥塞,拿起陸曈遞給他的竹片,用竹片沾了藥泥往唇角抹。

  屋裡沒有鏡子,他抹得不太準確,青綠藥泥糊在唇邊,亂糟糟的。

  抹了兩下,忽然看她一眼,無賴般地把竹片往她面前一遞。

  「要不你來?」

  陸曈沒理會他。

  他歎了口氣,像是早已料到如此,正要拿起竹片繼續,陸曈忽然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竹片,抬手抹在他臉上。

  裴雲暎頓了一頓。

  她離他很近。

  日頭完全沉沒下去,殿前司的小院寂靜無比,幽暗夜色裡,樹上掛著的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灑下一片昏黃靜謐。

  她微微仰著頭,認真將手中竹片上的藥膏細細塗抹在他的唇角上,窗縫有風吹過,隱隱摻雜一兩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不知為何,這一刻,他忽然想起暗室裡,老師剛才問他的話來。

  「你就那麼喜歡她?」

  他笑著回答:「我與她之間,清清白白,純潔無暇。」

  嚴胥譏誚:「不喜歡?不喜歡你急急忙忙趕來撈人,不喜歡你冒著被戚家發現的風險替她說話。你明知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這麼些年,不見你對別人上心。」

  裴雲暎垂下眼眸。

  唇邊的膏藥清涼,他卻覺得竹板拂過的地方微微灼熱,清清淺淺,若有若無。

  屋中不知何時寂然無聲,陸曈抬眸,倏然一怔。

  裴雲暎正低眉注視著她。

  青年眉眼浸過窗前月色,顯得柔和而溫醇,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定定盯著她,明朗清澈,卻又深不見底。

  陸曈指尖蜷縮一下。

  她的影子落在他眼底,蕩起些燈色漣漪,陸曈驀然一怔,下意識避開他目光,視線卻順著對方的鼻樑,落在他唇角之上。

  她一直知道裴雲暎長得好。

  是不分男女老幼最喜歡的那種長相,五官俊美精緻,眉眼卻英氣逼人,沒有半絲脂粉氣。素日裡總是帶著三分笑,顯得明朗和煦若暖風,而不笑時,瞧不見梨渦,唇色紅潤,唇峰分明,竟顯出幾分誘人。

  脈脈佳夜,花氣襲人。

  她微微仰著頭湊近他,能聞得見對方身上清淡的冷冽香氣,若有若無。

  裴雲暎垂眸盯著她,似也察覺她一瞬的晃神,突然莫名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道:「陸大夫,你是不是想……」

  陸曈眼睫一動。

  空氣中冷冽花香倏爾多情,漸漸在燈色下蕩出徐徐漣漪。

  青年傾身靠近,黑眸燦爛如星,唇角笑容明亮,不緊不慢說出了剩下的話。

  「……非禮我?」

  陸曈:「……」

  什麼微風,什麼漣漪頃刻消失無蹤,陸曈扔下手中竹片,冷冷道:「你自己來吧。」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眉眼間很是愉悅。

  裴雲暎接過竹片,隨意抹了兩下,忽而想到什麼,看向陸曈。

  「陸大夫,」他道,「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何事?」

  「當年常武縣瘟疫,之後你消失,真的是被拐子拐走了嗎?」

  陸曈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不由愣了愣。

  裴雲暎無聲望著她。

  青楓查到,永昌三十二年,常武縣生了場大疫。

  疫病來勢洶洶,當時縣民幾乎一戶一戶病歿。

  陸家卻在那場疫病中安然無恙。

  因當年大疫倖存者寥寥無幾,知道陸家的街鄰大多不在人世,關於「陸敏」的消息,青楓查得也很是艱難。

  找到的線人說,陸家自言,當年的陸三姑娘是在大疫後被拐子拐走了,至今不知所蹤。然而被拐子拐走的稚童下場大多淒慘,陸曈卻在七年後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著實顯眼,很難讓人不聯繫到七年前陸家在那場疫病中的全身而退。

  他很早就想問陸曈了,但總覺得貿然探聽他人秘密終究不妥,何況陸曈本就是心防極重之人。

  如今既知當年蘇南刑場前緣,也算故人。再者從前到現在,至少以他們眼下交情,比當初劍拔弩張時好上了不少。

  從前不能問的,眼下也可以試著一問。

  「帶你走的,是教你醫術的師父?」

  良久,陸曈「嗯」了一聲。

  「既然是師父,」他問,「離開時,為何不告訴家人一聲?」

  探查消息的人說,陸家一門在陸敏失蹤多年後仍未放棄尋人,堅信終有一日能找到消失的小女兒。就因心力交瘁,陸家夫婦正當壯齡便滿頭白髮,衰老遠勝同齡人。

  其實仔細一想,事情並不難猜。

  蕭逐風對他道:「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七年前常武縣時疫,有神醫途徑此地,或許看重陸敏天賦秉異想收她為徒,以救活陸家一門為條件帶走陸敏。」

  他直覺不對,「要收徒大可光明正大,何故悄無聲息。」

  「神醫都有幾分古怪脾氣,」蕭逐風不以為然,「或者怕陸家捨不得小女兒,所以偷偷帶走。」

  似乎也說得通。

  但裴雲暎總覺得這其中有幾分不對。

  他也說不清是哪裡不對,只是直覺再古怪的神醫收徒,應當也不會如此潦草。

  何況多年前,陸曈才九歲,在此之前並未聽過她精通醫理,陸家也無大夫,何來天賦秉異說法?

  處處離奇。

  竹片被放回桌上,白瓷藥瓶在燈色下細潤生光。

  青年的話平淡溫和,卻讓陸曈睫毛一顫。

  為何不說一聲?

  離開常武縣時,明明有那麼多機會,為何就找不到機會說一聲呢?

  她攥緊手指,指尖深深嵌進掌心。

  眼前突然浮現起芸娘戴著冪籬的影子。

  她坐在馬車上,淡色裙角與外面的雪地融為一體。

  年幼的陸曈踧踖不安地望著她:「小姐,離開前,能不能讓我同爹娘告別?」

  冪籬下的女子像是笑了:「不行哦。」

  她說:「這是你與我之間的秘密。你爹娘連服七日解藥,疫毒自除。但若你洩露秘密,最後一日,解藥變毒藥,你一家四門,一個也活不了。」

  「明白了嗎?」

  陸曈打了個冷戰。

  後來她謹遵芸娘所言,每日煎了藥喂家裡人服下。爹娘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只說是縣太爺好心發給窮人的,那時候父母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縱是懷疑,也難以求證。

  不過,家裡人的潰爛的確是止住了,也沒再繼續生疹子,疫毒臨門前悻悻而歸。

  芸娘沒有騙她。

  幼年陸曈一面欣喜,一面在心中盤算,芸娘說第七日解藥變毒藥,那前六日她便閉口不提,等到第七日,她看爹娘服下解藥後,再全盤托出。

  她只是想和爹娘道別,否則無緣無故消失,家裡人會擔心的。

  到了第六日,喂家人服下解藥,陸曈去城門口找芸娘拿第七日煎服的藥材,芸娘讓她上了馬車,遞給她一杯熱茶,她不疑有他,仰頭喝下,再醒來時,已山長路遠,早已不是常武縣熟悉的街巷。

  她拉開馬車簾,惶然看著外頭陌生風景:「不是說……要連服七日解藥嗎?」

  面前婦人已摘下冪籬,露出一張香嬌玉嫩的臉,道:「只要六日就好了。」

  她不敢置信:「你騙我?」

  「是啊。」

  婦人笑了起來,像母親寬容不懂事的孩童稚言,摸摸她的頭,語氣溫柔得近乎詭異。

  「不然,你不就有機會告訴了他們了嗎?」

  離別來得匆匆,不叫她做好一點準備,她呆呆坐在馬車裡,一時忘了反應,直到芸娘伸手,放下車簾,所有沿途荒草霜枝、煙深水闊全被掩去。

  唯有婦人微笑著看著她。

  「小姑娘。」

  她說,「這個,叫遺憾。」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4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2章 豐樂樓

  遺憾。

  陸曈聽過很多遺憾的詩。

  陸柔告訴她,遺憾就是惋惜、無奈、後悔的意思。

  幼時的陸曈覺得這種事有很多,不小心摔碎了自己最心愛的瓷人的時候,和劉子德兄弟爭奪席面上最後一塊糖糕的時候,因為忙著撈魚而錯過廟口戲臺最後一班夜戲的時候……

  吵吵嚷嚷的生活裡,她總是惋惜、無奈、後悔。

  但在那一刻,她終於明白了遺憾的真正含義。

  遺憾,是沒來得及告別。

  她後來無數次的回想,哪怕當時給爹娘留一封信呢,或是找人捎句話,為何要笨成那樣不知變通,如果她也像陸柔陸謙那樣多讀些書,再聰明一點,或許就能想出別的辦法。

  每一次回想,遺憾便更深一分。

  又在山上用陸謙背的詩安慰自己: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

  等下山就好了,等重逢就好了。

  以為遺憾是暫時的,卻原來不知不覺,已成永遠。

  她永遠失去了和家人告別的機會。

  夜長風冷,青燈一粟。

  陸曈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走得匆忙,沒來得及。」

  這回答有些敷衍。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所以,你叫十七,是因為你是你師父第十七個徒弟?」

  陸曈緘默。

  那時候蘇南破廟,她逼著裴雲暎在廟牆上寫了「債條」,落款用了十七——她不想用自己名姓。

  見她似是默認,裴雲暎牽了牽唇:「你這師父醫術很是了得,怎會聲名不顯,他是什麼樣的人?」

  「裴大人。」

  陸曈突然開口,打斷裴雲暎的話:「黃茅崗圍獵場,太子遇險,三皇子也遇刺,誰會是兇手?」

  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裴雲暎怔了一下,隨即看向她:「你認為是誰?」

  陸曈笑了笑:「說不定都不是呢。」

  「我小時候總是和劉家兄弟吵架,有時為了報復,會偷偷將他們二人的麻糖一起吃掉,然後挑撥他們,讓他們以為是彼此吃了對方的糖,其實都是我幹的。」

  坐在對面的年輕人神色微動,看著她的目光一瞬複雜。

  陸曈坦然望著他:「殿帥,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你我二人之間,心知肚明,點到即止,不必再打聽了。」

  她坐在桌前,神色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冷冷清清似山中靜雪。

  裴雲暎靜靜注視著她。

  這個姑娘,冷靜、淡漠、理智,可以面無表情取掉一個人性命,為復仇孤注一擲決絕得瘋狂。

  常武縣的密信中稱,陸三姑娘陸敏驕縱任性,活潑靈動,常使陸家夫婦頭疼,哪怕是他多年前在蘇南破廟的那一次短暫相遇,他也記得對方是個會害怕、會不悅、會故意使壞試圖扯掉他面巾的姑娘,尚未完全退去頑皮孩子氣。

  與眼前女子沒有半絲相同。

  不過短短五六載,她又經歷了什麼。

  明明剛才已感到她態度柔和下來,為何一提到師父,就豎起渾身尖刺,拒絕旁人靠近。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烈陽,灼灼傷人刺眼,陸曈頓了一會兒才開口:「殿帥的戒指呢?」

  他一怔,隨即低頭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隻銀制的指環。

  時日隔得太久,那只指環已經漸漸發黑,燭火下閃著一層暗淡冷澤。

  陸曈拿起那只戒指。

  她道:「當年蘇南破廟中,我替殿帥縫傷,殿帥曾允諾我一個人情。」

  「當年一諾,不知還作不作數。」

  裴雲暎望著她,唇角一揚:「當然。」

  「你救了我,人情總要還。」

  他問:「你想殺了戚玉臺嗎?我可以幫你。」

  陸曈看向裴雲暎。

  年輕人語調輕鬆,眉眼含笑,像是隨口而出的戲言,一雙漆黑眼眸卻似星辰,安靜地、認真地盯著她。

  像是只要她開口,他就會答應。

  默然良久,陸曈別開了眼:「你不是有自己要做的事嗎?」

  她仰起頭:「要殺他得蟄伏多久,半年,一年?還是更長?」

  他微微蹙眉:「你很著急?」

  「對,很著急。」

  實在不想多浪費一刻。

  裴雲暎低頭思忖一下,抬眼問:「那你想怎麼做?」

  「我想請裴大人幫個忙。」

  「什麼忙?」

  陸曈看著他,半晌開口。

  「我想請裴大人,替我畫一幅畫。」

  ……

  夜漸漸深了。

  陸曈離開殿帥府,裴雲暎送她上馬車,由青楓護送回醫官院。

  直到馬車消失在巷口,裴雲暎回到殿帥府,叫赤箭進了屋。

  他把寫好的信函交給赤箭,「挑幾個人去豐樂樓,照上面寫的做。」

  赤箭領命離去。

  蕭逐風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坐在桌前冷眼瞧他:「之前你幫她是因為同情,現在是因為恩情,以後呢,因為感情?」

  話音剛落,身後就有人聲音傳來:「感情?誰有感情?」

  段小宴的腦袋從門後探出來,一臉駭異:「誰?哥你嗎?你對陸醫官有感情?」

  裴雲暎看他一眼:「出去。」

  段小宴「哦」了一聲,悻悻縮回腦袋,把門給二人關上了。

  「你知道世上有一種治不好的病叫什麼嗎?」裴雲暎無奈:「蕭二,什麼時候你和段小宴一樣,腦子裡除了風花雪月沒別的事了?」

  「我只是不明白。」

  「如果我說,我希望她能大仇得報呢?」

  蕭逐風看向他。

  裴雲暎低眸,平靜開口:「我希望她能成功,真心的。」

  ……

  夏夜清涼散去,天再亮起來時,日頭就更多幾分燥辣——轉眼入了伏天。

  日頭像片熱烘烘大火,天光灼得人刺眼。

  醫官院和禦藥院煮了消暑藥湯分給各司院中解渴,就在這三庚煩暑裡,皇城裡又發生了幾件惹人議論之事。

  一來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和樞密院指揮使嚴胥私下鬥毆,裴雲暎被嚴胥打得嘴角青腫,路過東廊時,許多宮人都瞧見了。

  這二人原就水火不容,但如這般不體面的大打出手還是頭一回,眾人紛紛猜測引由,津津樂道,一時間倒成為茶餘飯後談資。

  另一件事則是諱莫如深,不敢妄議,那就是三皇子與太子間齟齬越發尖刻,好幾次朝堂之上畫面難看,梁明帝病本就未好,這下更是一日重逾一日。

  不過宮門深處的這些暗流官司,說到底也與市井小民沒什麼關係。倒是朝中的老臣肱骨,這些日子頻頻深夜得梁明帝召見,養心殿的燈火時常燃到五更。

  這一夜,又是近子時,太師府前馬車停下,老管家攙著太師戚清進了府中。

  暑夜難寐,戚清披件薄薄的黑色道袍,須鬢皓然,下臺階時,庭中清風拂過,遠遠望去,如長眉仙人,自有仙風道骨之意。

  他拿帕子抵唇,低低咳嗽幾聲。

  老管家道:「老爺連日熬得晚,今日崔院使送了些消暑湯藥,廚房裡熬著晾得正好,不如喝上一碗養氣。」

  戚清搖頭。

  「人老了,總是如此,不必費功夫。」

  梁明帝連著五日深夜召他入宮,他一介老朽,這樣熬上幾日,便覺胸悶難受,行走時如截鬆散枯木,隨時搖搖欲散。

  老管家垂首,聲音更輕:「太子府上也送來幾次帖子了。」

  戚清腳步一頓。

  先皇在世時曾定下:有嫡立嫡,其次立長立賢的規矩。

  儲君之位已落在太子身上,然而這些年來梁明帝冷落太子,反而對三皇子元堯和其母妃陳貴妃極盡寵愛,朝臣都看出來的事,太子如何感受不出?

  眼見三皇子勢力漸盛,太子自然心急,而太師府作為太子最大的盟友、最強的後盾,自然被元貞視作最後的救命稻草。

  「我現在有些後悔了。」戚清突然道。

  靜夜漫漫,密叢處有低低蟲鳴,管家垂首立在老者身後,宛如漆黑影子,沉默而忠誠地追索身前腳步。

  庭中寂然無聲。

  過了一會兒,老者長長歎了口氣。

  這口氣在幽謐夜裡,沉重得令人悚然,他回頭,想起了什麼,問:「少爺睡下了?」

  管家低頭:「少爺黃昏時出了門,這時候還未回來。」

  戚清閉眼。

  「這個孽障。」

  ……

  胭脂胡同熱鬧。

  城東既不像城南那般繁華昂貴、軟紅成霧,專為青雲貴客而設,也不似城西那邊骯髒泥濘,阡陌屋舍,行走都是扛著鋤頭葛衣平人,它坐落于盛京靠東的位置,挨著炭橋河不遠,一連排的深坊小巷。

  是有些體面,但又不至於過於破費的好地方,城中有些家資的富商常在此閑耍,一到夜裡,熱鬧得很。

  到了夜裡,河風順著兩岸撲面迎頭。臨河邊,一排木制樓閣精緻小巧,整棟酒樓都以木頭堆迭頂砌,掩映叢叢翠竹之中,煞是風趣可愛。

  申奉應打著呵欠從臨河一排屋舍前走過,在一處木車推著的攤販前停下腳步。

  攤車前頭掛著個梅紅鑲金絲的小燈籠,燈籠光紅彤彤地照在上頭一個掀開蓋子的大壇裡,裡頭裝著些煎夾子、羊白腸、辣腳子等吃食。

  胭脂胡同不似城南清河街,到處酒樓食肆,大多都是臨河屋舍茶齋,除了豐樂樓酒銀昂貴,坊內茶齋的點心精巧是精巧,未免有些不夠味道。

  是以一到夏日,臨河邊便有許多推著車的小販前來賣些涼熱雜食,茶齋樓閣裡玩樂的人常使姑娘們的丫鬟來這裡買上許多帶回屋齋,臨河聽風,賞花宵夜,雖不及遇仙樓富貴堂皇,卻自有一番生趣。

  不過……

  客人是方便,對巡鋪屋的巡鋪們來說卻著實煩惱。

  申奉應瞥一眼那車頭旁邊燃起的灶火——小販們常在此現煎現炸,他敲敲車頭,大聲喝道:「誰讓你們在這生火的?沒聽說不準在此搭火嗎?」

  每至深冬夏至,巡鋪屋的活計要比平日多一般。就這個月,望火樓都收了六七起火事了。城中防盜防火本就隸屬軍訓鋪管,火事超過一定數目,他們巡鋪們都要罰銀子的!

  他沒好氣地從懷中掏出個小冊子:「在這裡生火起灶,違令了,罰一吊錢!」

  推車的攤販主是對中年夫婦,丈夫只訥訥應和,婦人卻忙討好著上前,從壇子裡舀出一袋豬皮肉塞到申奉應懷裡,笑道:「真是誤事,大人,我們是外地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這下曉得錯了。」

  「都是小本生意,一吊錢……我們今日統共賺了才不到一吊錢!上有老下有小,還等著銅板回去買米下鍋!」

  婦人央告:「大人饒了我們這一回,這樣熱的天還四處巡邏,可不辛苦麼?」又塞了杯砂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在他手中,「喝點冰水潤潤喉,我們即刻就走。」

  手上冰涼觸感使夏日炎熱霎時散了幾分,申奉應低頭看了看手中竹杯,又看了看婦人諂媚的臉,終是歎了口氣,提著豬皮肉袋子的手一指——

  「看見那座豐樂樓了嗎?」

  他道:「全是木頭搭的樓,好看是好看,就是你這火星要是燎上了,這樓一燒,別說一吊錢,就是賣了你們全家都賠不起!」

  「趕緊走吧。」他擺擺手,眼不見為淨,沒再提罰錢的事了。

  夫婦忙推著小車匆匆走了,申奉應一手提著豬皮肉袋,另一隻手拿著筒冰雪涼水,低頭咂了一口,綠豆水冰涼甘甜,清爽得緊,他就著河風慢慢往前踱步,走到前頭不遠處木制樓閣——豐樂樓前時,瞧見樓前停著輛馬車。

  馬車看起來只是尋常寬敞,算不上華麗,然而拉馬車的兩匹馬卻格外引人注目,兩匹馬身材高駿雄拔,一眼看去就知名品不凡,馬上金鞍銀轡,轡頭還鑲著細小明珠,在樓閣前燈籠光下閃爍著粼粼華光。

  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坐騎。

  恐怕還不止富家子弟,能把這麼一大坨金銀大剌剌系在門前而不怕被人盜走,至少也是個六品往上的官家子弟。

  申奉應低頭看了看自己掉了皮的革帶。

  有時候都不消人與人,單是人與畜生,好似都天淵之隔。

  他啐了一口。

  這麼有錢來什麼豐樂樓啊,去城南清河街不好嗎?平白紮人紅心!可恨。

  他妒忌紅了眼,站在豐樂樓下,洩憤似的幾下將冰雪涼水啜個精光,直到再吸不出來一滴,才把空竹筒丟在門口的廢框裡。

  罷了,這麼有錢,多半是不義之財,這個錢不賺也罷。

  他自我安慰了一會兒,覺得心頭略舒服了些,這才轉身而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5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3章 大火

  豐樂樓中,絲篁鼎沸。

  城南清河街寸土寸金,最好鋪面的租子一年上千金,胭脂胡同這頭卻要便宜得多。

  豐樂樓的掌櫃省了租子,卻把省下的銀子全用在了這座木閣樓上。

  整座閣樓是用木頭製成,橫樑上仔細雕刻二十四花時圖,又請了二十四容色嬌豔的女郎以二十四節氣命名,一到夜裡,尤其是夏日,河風清涼,木窗小開,樓中歡笑嬉戲,鶯啼燕舞,樓下臨河又有茶齋畫舫,夜市駢闐,燈火輝煌,十分的璀璨繁華。

  雖不如清河街富貴迷人,卻更有尋常富庶的紅塵繁華。

  豐樂樓頂樓最裡頭的小閣樓裡,寶鼎沉香,古畫懸垂,兩名歌伶跪坐在一邊,正低頭輕撫瑤琴,華帳珠燈邊,地上鋪了月藍底色牡丹花紋織毯。

  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美人踏上歌舞來,繡襪羅裙隨步沒。

  「歡娛休問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幾何?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

  「碧光」是豐樂樓的名酒,形如碧玉,醴鬱芬香。用「碧光」送著服散,令人腳下生雲,飄飄欲仙,戚玉臺很喜歡。

  自從貢舉案後,莫名其妙牽扯出了審刑院祥斷官范正廉,父親知道了他先前在豐樂樓中無意欺負了一良婦之事,便將他拘在家很長一段日子,斷用他銀錢,除了生辰在遇仙樓中規中矩宴請一回,再難有出來「快活」的機會。

  戚玉臺恍然,這兩月他沒來豐樂樓,難怪換掛畫的事不大清楚。

  好在他有位大方的好妹妹,戚華楹前些日子給他的那一筆銀票,足以令他在豐樂樓逍遙好幾回。

  「我管你是誰?」男人語含輕蔑,一掌推開門徑自走了進來,不等戚玉臺說話,就來拉戚玉臺,要把他推搡出去。

  戚玉臺坐直身子,瞪著面前人喝道:「哪來不要命的混帳,敢隨意闖少爺的屋子!」

  戚玉臺是來豐樂樓「快活快活」的。

  那商人婦戚玉臺原本已記不清相貌,然而看到眼前換掉的絹畫,倒使那模糊的畫面清晰了一點。

  傾倒的燭臺中,微弱火苗卻在這時驟然得神,一下子油亮起來。上好的羊毛織毯本就易燃,被酒水一澆,火再一燎,立如一條火蛇竄起。四面又都是木梁竹架,方便火蛇四處遊走,於是所到之處,紅光日漸雄渾。

  豐樂樓的門口大敞著,姑娘們並酒客都已趁勢逃了出來,就在這黑夜裡,最上頭閣樓花窗處,忽然有影子在上頭搖晃,似是有人在裡頭用力敲窗。

  「驚蟄」這間屋子是掌櫃的特意為自己保留,尋常人也不會進,這人進得如此熟稔,態度自然,十有八九,就是之前那位「客人」。

  戚玉臺服過散後,總會異常興奮,變本加厲地折騰人,不把人折騰的身上無一塊好肉不甘休。頭腦發熱時,更不會憐香惜玉,任憑對方如何溫柔可人,於他眼裡也不過是消火泄欲的工具。

  直到對方掙扎漸漸平息下來,屋中只有細弱呼吸聲,畫上美人垂著頭,哀愁淒婉地盯著屋中一切,細雨潺潺如絲。

  戚玉臺懵了一瞬,隨即明白過來。

  戚玉臺頭一遭受此等羞辱,登時大怒。從前在外頭因著忌諱父親的關係總要克制幾分脾性,今日護衛不在,小廝不在,又剛剛服過散,餘勁未消,只覺渾身上下的血一氣往頭上湧,劈手抓起一隻燭臺砸向面前人。

  這人正是太師府上公子戚玉臺。

  用牛皮製成的水囊扔到火海中就會炸開,水流會覆滅一部分火。眾巡鋪都提前穿好了帶甲火背心,一批批水囊朝火中擲去。

  然而今日他出門沒帶護衛,只一個在樓下守著的小廝,豐樂樓中又從未提過自己太師府公子的名號,一時無人買帳,連這樣下賤的商人也敢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詞。

  可惜范正廉已經死了,正因他的死,漸漸的流言奔去新鮮物事,一個詳斷官都慢慢無人提起,至於早死的商人之婦,早被人拋之腦後。

  ……

  他記得當日也是在這間屋,同樣的珠燈,同樣的織毯,他迷迷糊糊中看清了女子的臉,是張十分標緻白淨的臉,秀美動人,一雙秋水剪瞳驚恐地望著他,她踢他打他,可那點力氣在成年男子面前不值一提,他把她壓在榻上,逼著她看牆上那副掛著的美人賞春圖……

  兩月前……

  進來的卻不是拿酒的美人。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干巡鋪奮力撥開人群擠了進去,申奉應走在最前面,臉色黑如鍋底。

  榻上美人顫巍巍支起身,緊了緊身上衣衫,淚痕未淨,拿帕子匆匆擦了擦臉,跌跌撞撞出去了。戚玉臺仍倚著榻,將剩下殘酒一氣倒進喉嚨裡,舒服喟歎了一聲。

  一定是他許久未來,豐樂樓老闆想賺銀子,故而把這間房又給別人用了。

  他正在外巡邏,都已巡到城中,正盤算著都今日已過子時都沒火事,可以早點回家歇息,誰知交代的話才說到一半,望火樓那邊就有人來傳信,說胭脂胡同起火了。

  豐樂樓老闆後來討好的、那個毀了他喜歡的『春雨美人圖』的客人!

  寒食散是禁物,一散難求,戚清差了人盯著他,清河街的酒樓掌櫃的但凡見了他總要和府上通氣。若去別的地方逍遙,被戚清禁了財權的他沒了銀子也寸步難行。

  胭脂胡同巷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走水了——」

  牆上的美人默默流淚,雙眉緊顰。

  「不對啊,」他皺眉:「這間屋,怎麼還能有其他客人?」

  夜色裡,小木樓立在黑暗裡,成了一座團團火焰山,被風一吹,濃煙和焦臭從山頂源源不斷冒出來,把胡同巷子照得如白晝雪亮。

  見裡面有人,這男人臉色一變:「你是誰?」

  他自做這個太師府公子,從小到大,旁人待他都萬分客氣。皇親國戚見著他也要給父親幾分薄面,更勿用提這樣身份尋常之人。

  因他每次銀子給的多,又若有若無地透露出一絲半毫家世顯赫,豐樂樓老闆也不敢怠慢,又或許對方其實知曉他身份,只是藏著不說而已。

  屋中琴弦驟然一停,歌伶收回手,恭聲回道:「回公子,兩月前,有客人在此房中宴飲,酒水不慎潑髒牆上畫線,遂重新換了一副。」

  申奉應望著眼前火光,心內就是一沉。

  他身側倒著個奄奄一息的美人,衣衫半褪,烏髮亂糟糟散在腦後,身上青紫交加,面容腫脹。

  不過眼下這棟樓看起來是從樓上燒起來的,上頭比下頭火勢重。申奉應招呼巡鋪們:「取水囊——」

  來人是個身穿蜜色錦緞綢袍的中年男人,腰佩金玉,手搖摺扇,拇指上一顆偌大的翠玉扳指,是盛京商行裡最熟悉的富商打扮。

  戚玉臺愕然。

  事實上,他已有許久沒來豐樂樓了。

  他下意識後退兩步,脊背碰到身後窗戶,轉身想拉開木窗呼救,手抓到窗戶邊緣,卻如窗外橫著一堵看不見的牆,怎麼也推不開。

  用過即丟。

  牆上原本掛著一副驚蟄獻春圖,畫中原本是一副玉爐煙重,綠楊風急,佳麗倚窗看細雨的美人圖,戚玉臺很是喜歡。然而不知什麼時候已換了一副新畫,畫中雲雷盈動,宛如春雨將至,有龍蛇於雲翳翻騰,是不同於先前靡靡柔情的冷峻。

  他身下的美人呼喊嚎啕,眼淚若斷線之珠。

  一個時辰前他才經過胭脂胡同,賣小食的攤販都已驅走,怎麼還是起了火?

  早下差的美夢即刻泡湯,申奉應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帶著巡鋪們又趕了回來。

  近幾次卻不同,隱隱有成癮之態。細究起來他半月前才服食過一次,不過半月就又忍不住了。且這藥散服食起來也與從前略有差異,更讓人痛快淋漓,沉迷不可脫離。

  戚玉臺很不理解,不過一商人之婦,父親何故耿耿于懷,聽說之後更是差人去那賤婦家鄉打聽,最終一無所獲——那家人早已死絕。

  迷迷糊糊的感覺又上來了,戚玉臺眯著眼睛,正又要去取面前最後一壇「碧光」時,門外忽而又響起腳步聲。「倒挺快。」他鼻子裡哼了一聲,伸手去拿酒盞。

  這間屋子旁人進不得,這也是戚玉臺能安心在此服散的原因,畢竟他來此地不敢驚動府中護衛,只帶了貼身小廝,萬一服至一半有外人闖進,實在麻煩不小——上回那個商人之婦就是這樣闖進來的,好在對方身份微賤,沒出什麼大事。

  二人扭打作一團,兩個歌伶早已嚇得戰戰兢兢、面色慘白,爭先恐後地往外面跑去。木閣樓上與「驚蟄」離得最近的「清明」房尚有一段距離,且樓下堂廳正在唱一齣《琵琶記》——

  一條街上的買歡酒客大半夜被人一聲走火嚇得匆匆從被窩裡鑽出來,有的褲子還沒穿,胡亂裹著毯子擠在巷口喝茶的油布棚下,望著遠處黑夜裡愈來愈亮的火光。

  說來也奇怪,從前服散雖也快活,但還能克制得住,譬如父親當時將自己禁足在家,小半年不曾「放鬆」也忍過來了。

  一聲驚怒,外頭輕雷隱隱,戚玉臺回過神來,眼前伸什錦琺瑯杯傾倒著,汩汩流動的瓊漿令他昏昧頭腦忽地清醒一刻。

  今日趁著戚清入宮未歸,戚玉臺黃昏時分就來到豐樂樓,輕車熟路地來到最裡頭那間「驚蟄」暖閣。

  屋中二人正在里間扭打,並未察覺外頭異狀。

  直到滾濃煙塵從外頭漸漸傳來,外頭隱隱傳來驚呼倉皇叫聲,戲臺子的《琵琶記》也不唱了,樓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走水了——」

  「你的屋子?」男人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瞅著他冷笑:「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自稱少爺?這屋子我交了銀子,給你一炷香,趕緊收拾滾出去!」

  樓上二十四間暖閣,是為身份尊貴的客人特意留備,陳設裝飾比樓下更為講究華美,這間「驚蟄」,是他每次來都會住的暖閣。

  他在那熱切之中有些分不清畫卷與現實,宛然覺得自己是將畫中美人攫到眼前,非要狠狠折磨到對方也變成一張死寂的白畫兒才甘休。

  巡鋪們救火最怕遇到這種木制閣樓,一旦燃起來燒個沒完,直燒到整座樓化為灰燼。困在裡頭的人危險,進去滅火的巡鋪也危險。

  窗戶被鎖上了。

  戚玉臺心頭火起,揚手一巴掌打在身側人臉上:「混帳,竟敢陽奉陰違!」

  戚玉臺被這人抓著,對方身上掛了香球,離得近了,頓覺一絲異香鑽入囟門。那香若一條百足蜈蚣,酥酥麻麻往他腦子裡爬過,使他眼睛發紅,原本三分的怒氣陡然變作十分,只恨不得把這人打死。

  戚玉臺對范正廉沒什麼印象,但就這件事,倒覺得范正廉辦事妥當,否則又要帶連出許多莫須有的麻煩。

  房中人打成一團,歌伶匆匆跨過屋中狼藉奔向門口,雪白輕盈舞袖拂過案幾,將案幾上那壇還未開封的「碧光」拂落在地,摔了個粉碎,一時間汁液飛濺。

  戚玉臺一愣。

  戚玉臺昏昏沉沉中注意到此,見狀一指畫卷:「什麼時候換的這畫兒?」

  只是房中繡毯之上,並無美人歌舞,只有一衣衫不整男子斜躺在地,頭頸靠於榻腳,地上橫七豎八扔著銀碟、玉壺和杯盞,其中散發清香異味,男子神情迷蒙,癱坐在地,舔舌咂嘴。

  戚玉臺猛地回神,面前不知何時火光甚亮,熊熊烈火帶著磅礴熱意迎面撲來。

  氣怒相激下,戚玉臺一拍桌子站起身,他才服食過散,腦子不甚清晰,晃了一晃方才站穩,指著對方道:「好大口氣,你可知道我是誰?」

  不知是方才這一怒還是怎麼的,原本散去的熱像是又浮了起來,他眼睛也熱心頭也熱,一腳踢了踢榻上死屍般的人:「去,給爺拿壺『碧光』來。」

  不曾想富商竟有幾分靈活,一下子側過身去,燭臺砸在地上,「哐啷」一聲響。男人動了怒,一把抓住戚玉臺的腦袋往牆上碰。

  「驚蟄」是豐樂樓特意為戚玉臺準備的房間。

  申奉應目光一凝,隨即駭然變色。

  「有人!」

  這樓閣最上一層,還有沒能逃出來的人!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6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4章 瘋子

  「咳咳咳——」

  屋內滾滾濃煙。

  戚玉臺捂著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勢剛起的時候,他沒有察覺,只顧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覺時,火苗已經很大了。

  豐樂樓客房裡四處懸掛櫻桃色布幔紗帳,所謂「流蘇鬥帳香煙起,雲木屏風燭影深」,然而此刻紗帳被火光一舔,轟然一陣巨響,只使人心中更加絕望。

  與他扭打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不見了,他被獨自一人留在這裡。偏偏窗戶打不開,門前火勢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開。

  服用寒食散的熱意與激蕩早已從身上盡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恐懼。

  難道他今日會被燒死在這裡?

  不行,他不想死!

  戚玉臺扭頭看向門口,緊閉的大門前一根橫樑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牆,短短幾步,猶如天塹,將他與出路隔開。

  他倉皇回頭,試圖從這狹小房間裡再找出一條生路,然而目光所及處,只有更深的絕望。

  瑤琴、碎酒罈、織毯……這些東西沾上火星,便成了火的養料,就連牆上那副掛畫也未曾倖免。

  那幅取代了他喜歡的美人垂淚圖、看起來不怎麼令人舒適的驚蟄春雷畫被火燎了一半,絹頁捲曲,卻似梨園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頭另一番景象來。

  春雷圖之下,竟然還藏著另一幅圖!

  這是……

  戚玉臺倏然僵住。

  那是一副極漂亮的畫眉圖。

  深山翠木,密林起伏,十裡茶園清芬蕩蕩,屋舍前掛著一隻銅質的鳥籠。

  鳥籠中,一隻畫眉百囀千聲,活潑靈俏,鳥籠前則站著個鬚髮全白的老翁,他做農人打扮,一隻手指屈著,正逗玩鳥籠中的畫眉。

  牆上掛畫本就巨大,幾乎要佔據一整面牆,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然而無論是從前的美人垂淚圖,亦或是被燒毀的驚蟄春雷圖,都不及眼前這幅圖詭異。

  老翁與畫眉畫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幾乎與真人並無二致,一人一鳥面無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畫外人,而在這四周,則散落無數展翅畫眉,一眼看去,鋪天蓋地襲來,尖吻朝著人眼睛啄下——

  戚玉臺腦子一炸。

  四周突然變得一片寂靜。

  耳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幽怨的,像是隔著很遠傳來。

  「戚公子……」

  「你還記得莽明鄉茶園,養畫眉的楊翁一家麼?」

  戚玉臺睜大眼睛,下意識後退兩步,嘴唇翕動間似微弱呻吟。

  「楊翁……」

  ……

  那年父親壽辰,正值他在戶部任職沒多久。那時候他還不知這只是個有名無實的虛職,以為父親總算看見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關係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緩的趨向。

  他有心想與父親重修于好,於是決定為父親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禮物。

  盛京人皆知太師愛鳥,府中豢養白鶴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戚玉臺想送父親一隻世間最好的畫眉。

  盛京鬥鳥之風盛行,最好的畫眉不僅要羽翅鮮亮,聲音清脆,還要兇狠好鬥,體格俊巧。

  戚玉臺在鬥鳥園中逛了一圈,總覺得少了幾分神氣,沒尋到心儀的鳥兒。

  這時候,手下有人告訴他,莽明鄉茶園有一務農的楊姓老漢,家中有只豢養多年的畫眉,機靈神氣,不如買來試試。

  戚玉臺便令人速速買來。

  誰知畫眉的主人卻不賣。

  買賣的人跑了好幾趟,皆是無功而返,若是尋常,戚玉臺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誘,對付這樣的賤民,總是輕而易舉。

  但那幾日他因為剛去了戶部,自覺前程一片光明,連帶心情也不錯,又想著父親壽辰近在眼前,應當替父親積些福德,不如親自走一趟莽明鄉以示誠意。

  於是戚玉臺帶了幾個護衛,出城去了茶園。

  茶園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清溪綠水。到了鄉里那處屋舍,戚玉臺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畫眉。

  是只很漂亮的畫眉,藏在簷下掛著的銅鳥籠裡,正聲聲歡唱,啼聲是與別處畫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一剎間,戚玉臺就喜歡上了這只畫眉。

  屋舍走出個頭戴葛巾的六旬老漢,瞧見屋舍前站著的幾人也是一愣,戚玉臺只說自己是路過此地的遊人,想討杯茶水喝。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漢也未曾起疑,熱情迎他進屋中,叫家裡人泡幾杯熱茶。

  戚玉臺叫護衛留在院子裡,自己進了屋,不多時,一名老嫗從後院出來,倒了幾杯茶給他幾人。

  莽明鄉處處是茶園,茶是新摘茶葉,然而到底廉價,盛在土碗裡,顯得粗糙寡淡。

  戚玉臺沒喝那杯茶,只抬頭環顧四周。

  楊翁家除了六十歲的楊翁,還有他同樣年邁的妻子,他兒子生來腦子有些問題,只能做些簡單活計,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還有一女兒,前兩年也病故了。

  這屋中皆是病弱老殘,唯一的壯勞力——楊翁女婿去茶園幹活了,楊翁兒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著他們笑得癡傻。

  他向楊翁說明來意。

  戚玉臺胸有成竹。

  這對老夫婦,一個女兒已經死了,另一個兒子是個傻子,他二人都已年邁,陪不了兒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筆銀錢。

  他是這樣想的,但沒想到那皮膚黎黑的老漢聽完,卻是搖了搖頭,笑著將他拒絕了。

  戚玉臺感到無法理解。

  他問:「難道你們不想要一筆傍身銀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歲稚童般看著他們的男子,「他什麼都不會,將來會很需要的!」

  一個傻子,不給他多留點銀子,憑什麼養活他?就憑在地裡刨泥嗎?

  老漢道:「阿呆——」他叫自己兒子這名字,卻叫得並無揶揄諷刺,望著兒子的目光溫和慈愛,「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罷了。」

  「我和他娘教了他幾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經會簡單的採茶篩茶,認真起來,我和他娘都比不過哩。」

  「我和鄰家茶園的主人說好,將來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園裡幫忙幹活,不需幾個錢,管他吃喝,生了病給買藥就是。」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無需銀子了。」

  戚玉臺只覺不可思議。

  他的父親,當今太師從小到大,不曾真心誇過他,更勿用提用這樣肯定的目光看過自己。

  一個傻子憑什麼可以?

  這個老傢伙,為何會如此篤定地相信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癡兒。

  那分明是個傻子!

  屋中溫煦的氣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絲煩躁,戚玉臺忍住不耐,竭力維持溫和語氣,道:「多點銀子不是壞事。」

  老漢笑說:「公子,有銀錢是好,可是阿呆這副模樣,富貴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這麼一大筆財,守不住事小,惹災禍事大啊!」

  沒想到一個窮鄉僻壤的農人,竟也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戚玉臺正要再說話,聽見面前老頭兒道:「再者,畫眉是我閨女阿瑤生前最喜歡的鳥兒,我不能賣了它。」

  戚玉臺一頓。

  老翁看著他,那雙寫滿了與自己父親截然不同滄桑勞碌的眼睛望著他,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瑤。這是老頭子最後念想,恕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啦。」

  他爽朗笑起來,招呼戚玉臺捧茶喝。

  「阿呆」不知發生了什麼,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頭擺弄著手裡一枝生了芽的樹枝,老婦人低頭與他說了兩句,男人疑惑聽著,鄭重其事地點了一下頭。

  橫看豎看都是個傻子。

  戚玉臺心中輕蔑,方才一瞬的複雜轉瞬逝去,重新變得冷漠。

  他今日來到此地,不是為了看這一家人演這出可笑的、令人作嘔的父慈子孝戲碼,他是來買畫眉的。

  既然對方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耐心也到此為止。

  戚玉臺站起身。

  門外,幾個護衛跟著站起,牢牢守住院門。

  老漢原本欣然的笑漸漸變得凝重,望著走向門外的戚玉臺:「公子這是想幹什麼?」

  戚玉臺站在窗前,嘲笑地看著這一家人。

  「我本來想用五百金來買你這只畫眉。」他說,「可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一個銅板都不想給了。」

  「我真後悔今日跑這一趟,你們這樣的低賤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用心。」

  他轉過身,示意護衛去取那只懸在房檐下的畫眉。

  鳥兒似乎也知此刻情勢陡變,在籠中上躥下跳,焦躁不安地大聲鳴叫。

  銅質的鳥籠入手冰涼,被護衛遞到他手中時,冷得人一個激靈,

  老漢終於意識到對方是想強搶,臉色一變,驀地沖上來就要奪回。然而他年歲已高,又因常年照顧無用的傻兒子比旁人更耗精力,哪裡掙得過戚玉臺。被戚玉臺一把推得老遠,仍不甘心,踉踉蹌蹌地再次沖來。

  那只蒼老的手抓住戚玉臺的胳膊,粗糙老繭磨得人不適,方才藹然的臉此刻全是驚怒,因老邁而越發顯得這張臉可厭。

  戚玉臺反手握住對方手,惡狠狠一推——

  只聽「咚」的一聲響。

  老漢被推得往後一摔,一聲沒吭,桌上茶盞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著,再沒了聲息。

  自他腦後,漸漸氤氳出一團嫣紅的血,在地上漸漸蔓延開來。

  戚玉臺也沒料到對方如此虛弱,不由呆了一呆。

  倒是屋中老嫗反應過來後,尖叫一聲:「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尖叫聲嘈雜刺耳,戚玉臺煩不勝煩,提著鳥籠就要往門外走,被人從門後一把撲住袍角。

  老婦哭喊著:「不許走,你這個殺人兇手!救命——來人啊——」

  戚玉臺有片刻慌亂。

  莽明鄉是個小鄉,莊戶與莊戶一戶一戶離得很遠,楊翁家貧更在最荒蕪的一塊土地,四面都無人煙。他本不在意,奈何這婦人聲聲淒厲,屋中老漢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涼意,戚玉臺一腳踢開對方,沖護衛使了個眼色。

  護衛上前,拔刀而過,銀光閃過,屋中尖叫頓時止息。

  只有更濃重的血腥氣慢慢襲來。

  戚玉臺撩開袍角,邁步從婦人屍體上跨過,誰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認真玩著手中樹枝的傻兒子像是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一下子從屋中跑出來。

  「爹、娘、娘!」

  傻兒子嘴裡焦急喊著,手裡軟綿綿的樹枝用力朝他擲去,憤然道:「壞、壞人!」

  戚玉臺臉色一變。

  「阿呆」雖心智似孩童,人卻生得高大,楊翁夫婦將他照料得很好,衣著乾淨,面色也紅潤。那雙澄澈懵懂的眸憤然盯著他,焦急地、怒立地揮動手中樹枝。

  樹枝軟綿綿的,落在人身上一點痛楚也沒有。

  像個笑話。

  戚玉臺「噗」的笑了一聲,漠然走出屋舍。

  身後護衛擁上,緊接著一聲悶響,四周重歸寂靜。

  畫眉在籠中淒厲歡唱,歡唱或是哀泣,總歸都是同一種清脆歌聲。狹小茅舍裡,三人零散著並在一處,被血河淹沒。

  他站在門口,看著籠中撲騰翅膀的畫眉,忽而覺出幾分無趣。

  還沒想好這頭如何處理,籬笆後又有人進來,是個背著竹筐的高大漢子,瞧見一行人愣了一下,還未開口,一眼瞧見門口那條蜿蜒血河。

  「爹、娘,阿呆——」

  他淒聲喊道。

  戚玉臺掏了掏耳朵。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楊翁的女兒楊瑤已過世,女婿卻沒有離開楊家,仍與楊家人住在一處,甚至還將自己名字改成『楊大郎』。

  與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見,何況是死了妻子的鰥夫,除非有利可圖。然而楊翁一家窮得令人發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戀之處,只能說明此人無能窮困更勝楊家。

  男人的哭號聽起來虛偽又可笑。

  戚玉臺讓護衛圍著楊大郎,提出要給他一筆銀子。

  姓楊的老頭不識好歹,拒絕了他一片好意,這個與楊家非親非故的男人應該會聰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銀兩。

  既甩掉了這群累贅,又能拿著豐厚銀兩逍遙。那些銀兩足夠楊大郎買下一整個茶園、不,足夠他在盛京城裡買一處新宅,再娶一個年輕新婦,戚玉臺想不出來對方不答應的理由。

  這樣一來,有楊大郎作證幫忙,楊家的事了結起來也會很簡單,不至於驚動父親。他總不想讓父親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的人。

  「怎麼樣?」他把銀票一迭一迭擺在屋前木桌上。

  桌下,鮮紅的血漸漸流淌過來。

  楊大郎定定看著那些銀票。

  戚玉臺心中輕蔑,這些低賤平人,或許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財富。

  須臾,男人伸手,一語不發地拿起銀票。

  戚玉臺笑了起來。

  他就知道。

  這根本就是個無法抗拒的誘惑。

  他看著眼前的聰明人,感到舒心極了,先前對這屋中夫婦、傻兒子的介懷頓時一掃而光,仿佛打了勝仗,又或是證明了自己。

  戚玉臺盤算著,等楊翁家的事過了,再過段日子,找個人將楊大郎也一併處理掉。無依無靠的窮凶極惡之徒,難免因貪婪生出噁心,威脅、勒索……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不過臨死前能當個富裕鬼,這輩子也算劃得來了。

  他這樣想著,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轉身,忽然聽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護衛叫了一聲「公子小心——」

  「噗嗤——」

  他被護衛狠狠一推。

  戚玉臺呆了一下,慢慢低下頭。

  一把柴刀從自己身後穿來,刀尖深深沒入半柄,殷紅的血一滴一滴流下來,和楊家人的血混在一處。

  楊大郎的臉在護衛們的刀下變得不甚清晰,只聽得見對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殺了你——」

  他被護衛護著迅速退出屋舍,腰間痛得出奇,原來同樣是血,從別人身上流出來和從自己身上流出來感受截然不同。

  戚玉臺捂著傷口,呻吟道:「燒了!把這裡全燒了!」

  他不想要再看見楊家的任何人,這些低賤的窮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來。

  楊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變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樣。

  那火海裡,卻突然冒出張蒼老人臉。

  楊翁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他倒下去時後腦磕著石頭,像是死了,此刻偏偏又醒轉過來,滿頭滿臉是血,顫巍巍從火光中爬出,朝著他用力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他袍角。

  護衛一腳將他踢了回去。

  戚玉臺魂飛魄散。

  烈火燒天,飛灰遮目。

  楊家那一場大火燒得異常猛烈,將屋內一切燒得幾如灰燼。

  當時莽明鄉鄉民們都在茶園幹活,一片屋舍並無人來,後來縱然也覺出幾分不對,仍無一人敢開口置疑。

  太師府派人處理了。

  戚清最終還是知道了此事。

  只因戚玉臺當時受楊大郎那一刀,雖有護衛最後關頭推開,不至要命,但傷勢也著實不輕。

  但身上的傷勢仍能處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師府後,就開始頻繁做噩夢。

  夢裡楊翁那張蒼老的臉總是和藹地看著他,請他喝茶,他端起茶杯,發現粗糙的紅泥茶碗裡,粘粘稠稠全是鮮血。

  老漢血淋淋的臉對著他,在火海裡直勾勾盯著他眼睛,叫他:「阿呆——」

  戚玉臺豁然夢醒,已出了一身冷汗。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不對勁。

  有時候白日裡也會看見楊翁的影子,還有阿呆,漸漸的他開始有迷惘失常,號哭罵言之狀,醫官院院使崔岷說他這是情志失調所致,因遇險臨危,處事喪志而驚,由驚悸而失心火。

  父親令崔岷為他診治。

  那段日子,戚玉臺自己也記不太清了,崔岷每日來為他行診,深夜才歸。妹妹以淚洗面,父親神色鬱鬱。

  好在兜兜轉轉過了幾月,他漸漸好了起來,不再做夢,也不再會在白日裡看到楊翁的影子。

  甚至連腰間那道深深刀疤,也在連用十幾罐「玉肌膏」後只留下一點很淡的影子。

  一切似乎就此揭過,除了他落下一個毛病。

  一見畫眉,一聽畫眉叫聲,便覺心中易怒煩躁,坐立難安。

  父親乾脆驅走府邸中所有鳥雀,太師府上上下下再也尋不到一隻鳥。

  至於那只畫眉……

  楊翁家的那只畫眉當日被他帶走,仍鎖在鳥籠中,後來他回府後,傷重、心悸、調養……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畫眉,等過了月余記起時才在花房裡找到。

  無人餵養,畫眉早已餓死了,羽翅暗淡淩亂,僵硬乾癟成一團。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見不得畫眉。

  耳邊傳來清亮啁啾,一聲一聲,聲聲歡悅。

  戚玉臺瞳孔一縮。

  哪來的聲音?

  這裡怎麼會有畫眉!

  寒意從腳底升起,他顫抖著望向眼前。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畫眉圖就在他面前,老漢與雀鳥都是同樣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鮮茶葉的奇異芬芳鑽進他鼻尖,他恍惚覺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鄉的茶園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老漢木然望著畫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漸漸地流出血來,血淚若當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卻又比那時候更加鮮麗。

  戚玉臺慘叫一聲,抱頭蹲了下來。

  他呻吟著,央告著:「……不是我……別找我……」

  昏蒙的腦子突然變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著根粗大銀針在他腦中憤然翻攪。他痛得渾身發抖,四周火光變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又在何地,只是抱著肩膀哽咽,胡亂地開口:「我是、我是太師府公子,我給你銀子……」

  「別找、別找我……」

  ……

  樓下火勢漸小。

  穿著火背心的巡鋪們從樓裡出來,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邊。

  申奉應抹了把臉上飛灰,心中松了口氣。

  火勢不算小,木閣樓也易燃難滅,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兩個軍巡鋪屋,水囊人手都備得充足。整座樓裡所有人都救了出來,如果再晚半個時辰,再想救閣樓上的人恐怕就沒這麼容易。

  他揉了揉胳膊,看向閣樓頂上的火光。

  火是從最上頭一層起來的,因此頂閣的火也最難撲滅,且木梁被大火一燒極易坍塌,他沒再讓巡鋪們上去,已經燒了這麼久,再滅火無甚意義,總歸人都沒事,就不必讓巡鋪再冒無謂風險。

  所有救出來的人都擠在木樓不遠的涼棚下,裹著毯子驚悸未消,申奉應才收好唧筒,就聽得人群中不知有誰喊了一句「這人是太師府公子!」

  太師府公子?

  申奉應耳朵一動,唧筒從手中滑落。

  他沒顧得上唧筒,扭頭問道:「在哪?太師府公子在哪?」

  「在這裡!」鬧哄哄的人群裡有人對他揮手,「他自己說的!」

  申奉應精神一振,夜裡出差的倦意頓時一掃而光。

  當今朝中就一個太師,太師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戚公子怎麼會來豐樂樓,以他家資,應當去城南清河街吧?

  不過這麼大官,應當不會有人敢冒充。

  他都沒見過太師呢!

  申奉應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師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對方一命,也算賣了個好,不說連升三級,升個一級應當不為過吧!

  他一路小跑到涼棚下,輕咳一聲,端出一個嚴肅而不失親切的笑容,問:「戚公子在哪?」

  有人朝他指了指。

  申奉應撥開人群,低頭一看。

  人群最中央,蹲著一個年輕公子,衣裳被火燎得狼狽,抱著頭不知在囁嚅什麼。

  像是被嚇著了。

  天可憐見的,這麼大火,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應當受驚不輕。

  申奉應小心靠近他,柔聲開口:「沒事了,戚公子,火已經滅了……戚公子?」

  地上人顫了顫,慢慢鬆開抱頭的手,一點一點抬起臉來。

  申奉應一愣。

  男人膽怯地望著他,一張臉被灰熏得發黑,嘴角不住翕動,申奉應湊近,聽見他說的是:「我是戚太師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給你們銀子……好多銀子……」

  申奉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眼前人兀地驚悸跳起來,一把抓住申奉應袍角,瘋瘋癲癲地開口:「畫眉,你有沒有看到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他癡笑著:「畫眉流血了!要來殺人了!」

  四周鴉雀無聲,不遠處閣樓火光未滅,胭脂胡同狹窄的胡同裡,密密麻麻的人群團團看向這頭。

  如看一出熱鬧雜戲。

  申奉應下意識後退一步,面上柔情與笑容頃刻散去。

  什麼情況?

  這人真是戚太師府上公子?

  怎麼看起來倒像是……

  瘋子?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7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5章 白荷花露

  醫官院夜裡亮起火光。

  外頭嘈雜聲漸起,屋中睡著的兩人都被吵醒了。

  林丹青迷迷瞪瞪地從榻上爬起,點了燈,外頭人影攢動,有人竊竊說話。

  「怎麼了?」陸曈跟著披上衣裳。

  「不知道。」林丹青揉著眼睛下床,推門出去,「我去瞧瞧。」

  院裡燈火漸亮,越來越多的醫官從宿院中跑出來,擒著蠟燭低聲議論。年長的老醫官們則穿好衣裳背著醫箱匆匆出門,不知去往何處。

  林丹青與樹下的幾個醫官說了一陣話,秉燭回到門口,對陸曈道:「胭脂胡同走水了。」

  陸曈一頓:「走水?」

  「是啊。還是從豐樂樓起的頭,豐樂樓我聽人說過,一整座木制酒樓,燒起來可不得了。」

  「他們都是去查看傷者的,不過沒讓咱們這些新進醫官一起,應當傷者不多。我記得從前景德門燈節起火,整個醫官院都出動了。」

  「說起來今年入夏都起了好幾次火事了,咱們平日用火的時候也多注意,免得燒起來……」

  她兀自說了一串,見陸曈只望著遠處久久不語,不由道:「怎麼傻了?」

  陸曈回神:「沒什麼。」

  她接過燭盞,淡淡一笑:「水火無情,的確應當早做準備。」

  ……

  胭脂胡同這個夜裡燃起的這把大火,展眼就被撲滅。

  從大火中生出的流言蜚語,卻迅速蔓延至了整個盛京城。

  火是從胭脂胡同的豐樂樓上起來的,好在望火樓離得近,旁邊又恰好有兩個潛火鋪,火勢發現得早,滅火也算及時。除了最上頭一層樓閣幾乎被燒為灰燼,其他還好,不幸中的萬幸是沒人丟了性命,只有幾個醉酒的酒客被煙熏昏,受了點輕傷。

  說是輕傷也不對,豐樂樓中,還有一位特別的傷者。

  這位傷者被救出時神智已然不清,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太師府上公子,形容癲狂癡傻,舉止無狀,抓住旁邊的人號哭說畫眉殺人,怎麼看也不像個正常人。

  胡同裡都是些閑樂恩客,見了樁樂子豈有不感興趣之理?豐樂樓的大火還沒被撲滅,太師府上戚公子被嚇瘋了這件事就已先傳遍了盛京城。

  太師府中。

  晨光熹微,紗簾掩住榻上人影,屋中人來來去去,有濃重藥香從屋中傳來,間歇夾雜喝罵嚎呼。

  「砰——」的一聲。

  緊接著,又是淒厲哭喊:「父親救我——畫眉殺人了——」

  戚華楹站在門口聽著屋裡的動靜,臉色蒼白如紙。

  昨日深夜,戚玉臺被人送回府邸。

  他歸家時神志不清,鼻涕眼淚糊作一團,滿臉心悸惶怖,臉被煙火熏得發灰。

  戚玉臺是在豐樂樓出事的。

  他出門時未帶護衛,除了小廝,無人知道他是誰,後來豐樂樓走水,癲狂之下當著眾人面坦明身份。

  可那時瘋瘋癲癲,一時竟無人相信,直到後來眾人看見門前拴著的華麗馬車,派了個人去太師府通信,太師府才得知這樁禍事。

  戚玉臺像是瘋了。

  戚華楹眼眶通紅。

  戚玉臺是去豐樂樓服「寒食散」的。

  她兄妹二人感情一向極好,她也早知兄長有這個毛病,過去明裡暗裡曾勸過他許多次,但最後總架不住戚玉臺央告,給了他買散的銀錢。

  如果前些日子她不給戚玉臺銀票,戚玉臺就不會去豐樂樓,也就不會遇到這場大火,撞上這場無妄之災。

  戚華楹攥緊裙角,眼淚掉了下來。

  屋中,戚清坐在榻前。

  戚玉臺掙扎得太過厲害,難以喂進湯藥,不得已,只能令僕從將他手腳暫時捆起來。

  四肢都被綁著,戚玉臺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努力掙扎,嘶叫聲刺耳尖銳。

  一邊老管家低頭站著,忍不住暗暗心驚。

  約莫五年前,戚玉臺也曾犯過一回病,但那時候也沒眼下這般嚴重,只是言語有些混亂,尚能冷靜,不似此刻恍惚如狂。

  這次比上次無常,夫人當年也是如此情狀……

  老管家打了個寒戰,聽見戚清開口:「豐樂樓處可打點完備?」

  「都已說過,只是當時事發突然,在場人太多……」

  戚玉臺發瘋一事已傳了出去,胭脂胡同裡到處酒客混人,許多人走了,去向別地,如魚流入更廣闊溪流,在海裡無法分辨,卻把這消息散佈得到處都是。

  戚家能堵得住一個人的嘴,十個人的嘴,但堵不住一百張嘴,何況這一百張嘴很快會變成一千張,一萬張,源源不斷。

  此事麻煩。

  戚清閉了閉眼。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且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

  耳邊戚玉臺的嘶叫漸漸平息下去,到底掙扎累了,令人重新熬制的湯藥還未端來,戚清靜靜坐著,一雙眼裡盛滿疲憊,宛如一位垂垂蒼老的父親。

  戚玉臺扭過頭,腦袋正對著戚清。

  他神色迷茫,目光渙散似甫出生嬰童,蒙著一層薄薄的淚,臉上紅痕未幹,沒了平日的不耐與佯作恭敬,看起來如無害的、懵懂的孩子。

  「爹。」他突然叫了一聲。

  屋中二人一震。

  醒過來了?

  戚清探過身子,盯著他放柔聲音:「玉台,你認得我了?」

  「爹,救救我。」

  戚玉臺怯怯望著他,一臉害怕地開口:「有人要殺我。」

  老管家驚訝地抬起頭。

  戚清握住戚玉臺的手微微緊了緊,不動聲色開口:「誰要害你?」

  戚玉臺咽了口唾沫。

  「一個男人。」

  他打了個哆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

  戚家愁雲慘澹,朝中卻熱鬧得很。

  胭脂胡同的流言迅速散流出去,轉眼傳到皇城之中。

  太師大人位高權重,門生遍佈朝野,低一級的官員不好公開議論戚家之事,三皇子一派的人卻趁勢抓住機會落井下石。

  朝堂之上,太子淡道:「流言四起,真相尚未可知,太師高風承世、舉賢為國,諸位為官長當清、當慎,何如學婦人長舌,不辨黑白。」

  三皇子元堯笑著開口:「太子說的極是,此事也簡單,只要讓戚家那位公子出來,證明自己神智清醒,舉止無異,謠言自然不攻自破。」說完,目光在朝堂眾官之上逡巡一圈,露出一個恍然神情:「啊,差點忘了,太師今日告假了。」

  戚太師今日稱病,不曾上朝。

  太子臉色陰沉。

  元堯幸災樂禍。

  站在旁側的甯王眨了眨眼,慢吞吞打了個呵欠。

  梁明帝還未開口,這時又有禦史上前,稱今日一早上朝途中被人攔了轎門,昨日豐樂樓大火,有人舉告太師公子戚玉臺在豐樂樓中偷偷服食寒食散。

  此言一出,群臣譁然。

  先皇在世時,早已嚴令舉國上下禁服此物,一旦發現有人服食,即刻獲罪。

  偏偏這位說話的禦史是朝中出了名的剛直。

  龍椅之上,梁明帝平靜聽著,神色辨不出喜怒。

  「高風承世、舉國為賢?」

  元堯將太子難堪神色盡收眼底,嘲諷一笑。

  「太師的確保國安民,清靜為政,不過……莫非朝中政事過於冗雜,連教兒子的時日都沒有?」

  「治家如此,何言治國。又或者,太師如今也年過花甲,是力不從心了吧!」

  他上前一步,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慎子》有雲:君舍法,而以心裁輕重,則同功殊賞,同罪殊罰也。怨之所由生也。」元堯俯身:「還請父皇,官不私親,法不遺愛。」

  「……徹查此事。」

  ……

  一場朝事,各懷鬼胎。

  爭辯的爭辯,讒言的讒言,看好戲的一言不發,呵欠倒是打了幾十個。

  關於戚玉臺究竟有沒有服食寒食散,梁明帝已派人前去速查,但寒食散此事先不提,戚家公子在豐樂樓下發瘋,卻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

  暗室裡,銅鷹架上火光搖曳。

  蕭逐風緊跟裴雲暎身後,走下長長石階,一直走到角落的矮桌前。

  矮桌前坐著個人,蕭逐風上前,道了一聲「老師」。

  嚴胥抬起眼眸。朝會已結束,各司回歸各司位置,不過豐樂樓這把大火,燒掉的不止戚家一向漂亮的名聲,還有朝中穩固多年的局面。

  一場火事流言,若換在從前,絕無可能掀起這樣大風浪。或許並不是太師府威勢不如從前,而是三皇子一脈後來居上。

  還有梁明帝……

  屋內火光寂靜,嚴胥眯了眯眼,一雙鷹隼般的眼眸緊緊盯著裴雲暎。

  「豐樂樓的火,是你動的手腳?」

  「怎麼可能?」

  裴雲暎正色開口:「前幾日我忙著整理新軍編修,門都未出,少來污蔑。」言罷,捅了捅身側人:「是不是,蕭二?」

  蕭逐風輕咳一聲:「不錯,我作證。此事確與他無關。」

  嚴胥沉著臉打量眼前人。

  青年人眉眼坦蕩地任他打量,神色很有幾分無辜,正直無私模樣倒讓人生出一種羞慚,仿佛懷疑他也成了一種罪過。

  讓人想起他的母親。

  嚴胥驀地收回目光。

  裴雲暎眨了眨眼。

  男人移開視線,冷冷開口:「元堯不會放過對付太師府的機會,這幾日不可輕舉妄動,靜觀其變。」

  「不要。」

  嚴胥和蕭逐風同時朝他看來。

  裴雲暎慢條斯理開口:「如今元堯正在盡力『拉攏』我,我又和太師府剛『結仇』,為表忠心,當然要不遺餘力、趁此時機落井下石,才能讓陛下、讓百官、讓三皇子看見我的誠意啊。」

  燈火搖曳,室內一片寂靜。

  嚴胥高深莫測地盯著裴雲暎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裴雲暎,你如此迂回,不會是為了那個姓陸的醫女吧。」

  他恍然:「好主意,正好一箭雙雕。」

  嚴胥氣笑了,語氣帶了陰沉:「不知死活。」

  裴雲暎卻氣定神閑。

  「這不是當年老師教我的:恩欲報,怨欲忘。報怨短,報恩長。」

  他說得誠懇:「恩師教誨,我可一刻不敢忘。」

  吊兒郎當的模樣一看就讓人來氣,嚴胥大怒,抓起桌上鎮紙往他身上一砸,被他側身避過。

  嚴胥道:「出去!」

  「噢。」他悠悠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回頭道。

  「老師這幾日要為太子說話,又要和我針鋒,不如現在再給我一拳,顯得你我各為其主更努力些?」

  蕭逐風低頭不語。

  嚴胥切齒:「滾。」

  他揚了揚眉,遺憾應了:「好吧。」

  ……

  朝中瑣事傳到醫官院後,忙碌白日也添了幾分趣味。

  夏至到了傍晚,大雨前突然刮起狂風。

  宿院一片綠油油在窗前晃來晃去,沙沙作響,大風吹得人心頭涼爽。

  醫官們收著院中晾曬衣物,一邊小聲談論若是這場雨下在幾日前的豐樂樓子夜,或許近來朝中大概會是另一種格局。

  陸曈關上木窗。

  常進家裡的小女兒生了痘瘡,同醫官院告了假,醫案閣無人打理,新醫正就讓陸曈暫接常進的差事。

  新收醫案按類別分到歸好的位置,官員醫案則按各司各部品級,皇室醫案上了鎖尋常人打不開……醫案又要時常拿出來清潔晾曬,脫落不全的則需修補,一卷卷檢查核對過後,天色已經很晚。

  外面醫官們嘈雜說笑的聲音不知何時已消失,陸曈看了眼漏刻,快近子時。

  她吹熄燈籠,只留下一盞油燈,正準備關門回宿院歇息,冷不防,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輕叩聲。

  「咚咚——」

  聲音很輕,從窗戶傳來。

  陸曈定定神,擒燈走到窗戶門口,猶豫一下,伸手推開窗門。

  甫一推窗,一隻竹筒輕輕貼上她的面頰,冰冰涼涼,帶著點未消寒氣。

  裴雲暎的臉從竹筒後露出來。

  夏日雨前大風把外頭樹枝吹得東倒西歪,眼看就要落雨,偏他神情自若,手裡拿著一隻竹筒,神容清爽。

  隔著窗,裴雲暎把竹筒往陸曈手中一塞。

  「這是什麼?」

  「白荷花露。」

  青年靠在窗外,笑吟吟道:「胭脂胡同起火,城裡賣甜漿的攤車一夜都沒了,路過巷口看見的,省著喝吧。」

  豐樂樓一把大火,望火樓人手加了一倍,巡鋪屋巡鋪們日夜不歇四處巡邏,不讓賣熱食飲子的攤車四處遊走。此種嚴令境況,估摸還要持續一段日子,說不定夏日都結束了。

  陸曈沒與他客氣,接過竹筒嘗一口,漿水冰涼微甜,帶著一股淡淡荷花清香,喝了一點,便覺唇齒都帶了花香。

  「如何?」

  「還不錯。」陸曈往他身後看了一眼。

  「青楓在外守著。」裴雲暎唇角一揚,「不用擔心。」

  醫官院的守衛簡直像個擺設,如果有一日殿前司的人想進來犯點什麼事,估計整個醫官院的人屍體都涼了也無人發現。

  心中這樣腹誹著,陸曈收回視線:「進來說吧。」

  他一怔。

  「怎麼?」

  裴雲暎道:「鎖著門,我怎麼進?」

  她進來整理醫案時,將門從裡面鎖上了。說起來,鎖門還是因為記得上次整理醫案庫時,夜裡被某個人從大門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陸曈轉身,拿著手裡的白荷花露往裡走去,輕飄飄開口:「走窗吧。反正對殿帥來說也不難。」

  裴雲暎:「……」

  才往門方向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聲輕響,裴雲暎跟了上來。

  陸曈一頓。

  沒想到他還真走了窗。

  見她看來,他便揚眉笑笑,挑釁般地道:「確實不難。」

  幼稚。

  這人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錯,陸曈把油燈放到桌上,問裴雲暎:「殿帥怎麼會來?」

  「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壞消息。」

  「戚家壓下戚玉臺的事,別看現在流言紛擾,過不了多久就會平息。豐樂樓服食寒食散一事,最終會變成另有其人。」

  這並不令人意外,以戚家手段,絕不會就此坐以待斃。

  陸曈問:「那好消息是什麼?」

  他笑起來,唇邊梨渦清晰可見,「好消息就是,戚玉臺現在還瘋得厲害,一時好不了。所以,暫時沒辦法出門『證明』自己。」

  正如元堯在朝堂上所說,戚玉臺想要證明自己如今神志清醒,豐樂樓下發失心瘋的不過他人冒名頂替,只要在眾人面前露一次面,所有事就可迎刃而解。

  可偏偏,這是眼下的戚玉臺最難做到的。

  發了癲症之人,驚怒啼笑都無法自控,太師府藏都來不及,怎會主動暴露於人前。

  而越是藏掖,即便用再多藉口,也成了另一種手段的默認。

  裴雲暎笑著開口:「繞了這麼大一圈,僅僅只讓他發瘋。」

  他看著陸曈:「既然如此,為何不乾脆一把火燒了他?不怕他好了,放虎歸山?」

  陸曈默了默。

  荷花芬芳香氣縈繞鼻尖,夏日夜裡分外清爽,她垂下眼睛:「胭脂胡同附近就有望火樓,兩處潛火鋪相距也不過一裡。火勢一起,怎麼都會撲滅。」

  「但若用其他法子殺他,難免留下痕跡。太師府不會善罷甘休,只會牽扯更多麻煩。」

  「縱而非放,我有自己的法子。」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懶洋洋點了點頭:「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

  他牽了牽唇:「原來不是放虎歸山,是欲擒故縱。我現在是越來越好奇了,陸大夫究竟打算如何對付太師府?」

  屋閣靜謐,火苗搖晃。青年抱胸靠在書架旁,彈花暗紋錦服上聯珠紋清晰整齊,歪頭含笑望著她時,那雙漆黑雙眸在火色下越發明亮,宛如真心疑惑。

  陸曈沒接他話頭,頓了頓,抬頭看向他:「這次多謝你了,裴大人。」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8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6章 捉鬼之道

  感謝的話輕飄飄,說話的人卻神情真摯,不見平日冷臉疏離,平靜而從容。

  陸曈目光動了動。

  幾日前,她以當年蘇南刑場救命之恩挾裹裴雲暎,請裴雲暎幫了自己一個忙。

  她讓裴雲暎畫了一幅畫眉圖,佈置在豐樂樓中。

  胭脂胡同的豐樂樓,是盛京富商最愛流連之地,聽戲、吃酒、歇腳、買歡……

  姐姐當初,正是因柯承興誤入此地,又在此地喪命。

  裴雲暎一口應承此事,甚至做得更多。他手下人馬通達,不負所望,很快就摸清豐樂樓佈局。其中最頂層一排閣樓,是豐樂樓專為貴客準備。是那些有一定身份、與尋常富商不同的「肥羊」。

  戚玉臺從來只住「驚蟄」。

  他出手大方,掌櫃的也願意為他保留此間上房。當初陸柔出事,聞訊趕來的戚家下人替戚玉臺抹平一切,掌櫃的多少窺見一點此人身份不凡。

  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那麼一位「爭房」的客人,豐樂樓老闆也從未為了銀錢將驚蟄借給另一人。

  不過,就在戚玉臺出事的前幾日,豐樂樓老闆老家有事,臨時回鄉,酒樓交給表弟打理。這其中就有許多鑽隙之處。

  先假作客人與戚玉臺相爭,使得剛服食過散的戚玉臺氣血上湧,「客人」身上佩戴之香包裡放了藥材,激化風邪入血。

  「歌伶」隨手打翻的油燈燃起大火,燒掉房中畫卷,卻露出卷下之畫,那是陸曈特意為戚玉臺準備的畫作,也是他「驚悸癲狂」的最後一味藥引。

  豐樂樓雖不似遇仙樓那般守衛周全,但要佈置到此種境地,裴雲暎相助也不少。他手下的人比陸曈想像中還要厲害,甚至讓陸曈生出一種錯覺,這人當時嘴上說的,能幫她殺掉戚玉臺或許不是玩笑。

  不過,事已過,沒有後悔道理。

  陸曈想了想,伸手打開腰間掛著的囊袋,從裡頭摸出一隻小小的、粉色的瓷罐遞給裴雲暎。

  裴雲暎意外:「這是什麼?」

  「金顯榮的保養之藥,我為裴大人也調配了一副。」

  裴雲暎:「……」

  見他沉默,陸曈難得主動解釋:「此次大火,多虧裴大人幫忙。我想了想,蘇南一面畢竟也是多年前之事。」

  「這算我送裴大人的謝禮。」

  裴雲暎面無表情:「拿走。」

  「大人不妨收下。」陸曈認真道,「我換了方子,先前黃茅崗獵場後,殿帥讓人送來獵物,我取了其中鹿血。鹿血性熱,溫腎補陽,養血益精,對腎陽不足頗有滋補之效,用來入藥最好。」

  「禦藥院也做不出第二瓶。」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這真是什麼昂貴謝禮,而他不收下就是沒有眼光的蠢貨。

  裴雲暎不怒反笑。

  他冷著聲音:「你要是再推給我這東西,我明日就讓人在皇城裡散佈流言,說我是你未婚夫。」

  陸曈:「……」

  她默默收起藥罐。

  這人不識好歹。

  且不要臉。

  屋中氣氛冷凝一刻,似是察覺出她腹誹,裴雲暎輕咳一聲,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你是怎麼想到把丹砂和那些藥汁混在一起的?」

  豐樂樓「驚蟄」房中的「畫眉圖」,是陸曈托裴雲暎所作。

  那幅驚雷圖是普通絹畫,驚雷圖之下的「畫眉圖」,所用材料卻絕不普通。

  卷帛被陸曈提前用紅芳絮熬製藥汁浸泡,隨大火一起,畫中芬芳撲鼻,致人迷幻。

  而其中描摹線條所用顏料,是陸曈親手調配,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陸曈讓裴雲暎以此料塗抹畫中人物七竅。

  火勢漸猛,燒掉那幅驚雷圖,司禮府的「池塘春草夢」已無知無覺地侵襲戚玉臺許久,其癲症已瀕臨邊緣,只需最後一味藥引。

  戚玉臺剛服過散,又聞過香,血氣相並,氣並于陽,陡然見這一幅畫眉圖,勾起舊事重影,再見畫中人七竅流血,,必然心虛停水,虛氣流動,恍惚不恒。

  她看過戚玉臺醫案,雖上面真實情狀都被掩蓋,但仍能清楚當年莽明鄉楊翁一案後,戚玉臺臥床很長一段日子。並且之後太師府驅走所有雀鳥。

  第一次因外物驚悸尚能壓制,第二次必然嚴重得多。

  而那之後,豐樂樓的大火還在繼續燃燒,火是從頂閣開始燒起來的,畫眉圖遇火燃盡,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即便後來有人懷疑,再上閣樓,一片火後廢墟,也查不出端倪。

  只會以為是那位服食了太多寒食散的太師公子,神智恍惚之下的胡說八道罷了,

  「真是天衣無縫。」耳邊傳來人贊許的聲音,裴雲暎偏了偏頭,「不過,此法新鮮,你是從何得知?」

  這種顏料變幻之法,醫經藥理中並不會教。

  陸曈愣了一下。

  她低頭,抿了一口面前白荷花露,花露冰涼,甜味便顯得微微寡淡,甚至覺出一點苦澀來。

  「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裴雲暎微怔。

  似乎為了好看,賣甜漿的小販在竹筒杯裡放了兩片碎荷瓣,粉白碎花浮在清亮漿水裡,沉沉浮浮,像夏夜荷塘被月色照亮的小舟。

  陸曈恍惚一瞬。

  似乎有人在背後叫她:「曈丫頭,曈曈,你慢點!」

  她在前方蹦跳著,一回頭,看見母親拉著陸柔在背後叫她,陸謙和父親走在後面,一人手裡抱著幾筒甜漿。

  「快點呀!」她抱怨著,「等下趕不上水戲了——」

  常武縣每年夏至前後,會有人在縣中小河邊搭檯子唱水戲。

  每到這個時候,城裡各家百姓都乘了渡舟去河邊看戲。

  班社最出名的幾出戲,小孩子不愛聽。什麼愛恨情仇、什麼升官發財,什麼忠孝禮義滿口大話,聽著遙遠又無趣。

  最受歡迎的是鬼戲,譬如張家宅今日冤死了個小孩明日化作厲鬼來復仇,李家廟裡的財神像夜裡會變作老嫗吃掉富貴人家的心肝,隔壁山上新墳裡的鬼新娘每日夜裡都會挑個路過的男人過來成親……小孩們一面嚇得吱哇亂叫一面聽得津津有味。

  陸曈也很愛聽那出「無頭陰魂生仇死報」。

  有一年班社心血來朝,將那出「無頭陰魂」戲改了改,

  臺上燈籠昏暗,唯有塗了油彩的戲子戲服鮮豔,大紅燈籠在紙做的宅門前微微一亮,牆上豁然浮起一張七竅流血的大白臉。

  「哇——」的一聲。

  陸曈嘹亮哭聲驚飛荷塘裡一片白鷺。

  那一年常武縣許多看戲的小孩都嚇哭了,陸曈回去就發了熱。鄰居家的嬸子非說她是被髒東西纏上,要去山上請個姑婆來喊喊魂。

  陸柔陸謙坐在她榻前,望著她憂心忡忡。

  她裹著毯子縮在床腳,只覺帳子裡、櫃門前、桌底下隨時會浮出那麼一張大白臉,一刻也不敢閉上眼睛。

  不過短短兩日,原本圓潤的小臉也顯得消瘦了兩分。

  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教她穿好衣裳下床。

  她不肯。

  「你起來。」父親說:「我教你捉鬼。」

  捉鬼?

  對捉鬼的好奇終究大過躺在床上不起的賴皮,她拖拖遝遝下了床,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讓她坐在鋪了紙的桌前,遞給她一隻沾了顏料的筆。

  顏料像是朱砂,卻與平日的朱砂又有不同,質地過於黏稠。

  父親讓她寫個字。

  陸曈龍飛鳳舞畫了一個「鬼」。

  朱色字跡潦草似畫,分不清是字是符,父親扶額歎息。

  陸曈莫名其妙。

  她呆坐了片刻,正想問捉鬼要捉在哪裡,就見白紙之上,紅色字跡漸漸褪去,如旁邊站了個看不見的人,悄無聲息拿布一面將字跡擦掉了。

  陸曈驚得一下子跳起來:「有鬼!」

  父親卻按著她的肩讓她重新坐下。

  他拿起桌上油燈燈盞,在褪成虛無的白紙上輕輕一燎,方才消失的字跡便又重新浮現出來。

  「這是……」陸曈目瞪口呆。

  「為父問過班社的班主,用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戲臺上的絹布早已提前用顏料摹了人臉,戲至中途,小生拿火把一燎,布上自顯異色。」

  父親站在桌前,望著她歎道:「曈丫頭,世上是沒有鬼的。」

  年幼的她已知一切來龍去脈,心下稍松,但回想起布帛上慘白人臉,仍覺驚悸,偏要將信將疑問道:「萬類不齊,咱們只是沒見過,那萬一就有呢?」

  父親無言一刻。半晌,他道:「那也不用怕。」

  陸曈眨了眨眼。

  「書上有雲,先生說:見鬼勿懼,但與之鬥;鬥勝固佳,鬥敗,我不過同他一樣。」

  他撫須:「這,就是為父教給你的捉鬼之道。」

  見鬼勿懼,但與之鬥。

  這條「捉鬼之道」,後來在落梅峰中時常被她回想。每次在墳崗翻找死屍時,她都會告訴自己「人乃未死之鬼,鬼乃已死之人」,無需憂懼。

  而這世上,多的是兇惡殘忍遠勝於鬼怪之人。

  不過謹承一個「鬥」字。

  燈火昏暗,一陣狂風掠來,門前樹枝被打得在木窗前「劈啪」作響。

  陸曈回過神,灌了一口白荷花露,低頭道:「父親從班社聽來的方子,後來家裡校考功課時,我用來作弊。」

  裴雲暎神色古怪:「作弊?」

  「不錯。」

  她不用像陸謙一樣去鄰縣上學堂,但功課一樣沒落下,每半年父親還要在家校考。

  那簡直是她的噩夢。

  機智的她想到用父親的「捉鬼之道」將默不出來的詩文用摻了藥材的丹砂寫在白紙上,不過沒等點燃火摺子就被發現——畢竟白日點燈也有點太過分了。

  父親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

  「成日偷奸耍滑像什麼樣子!戒尺呢?誰把我戒尺藏起來了!」

  陸謙早已抱著戒尺跑出半裡外,陸柔過來勸說,被父親鐵青著臉推出門外。

  「從小為人,休壞一點,覆水難收,悔恨已晚!你們就縱著她吧。」

  又沖她斥道:「我教你顏料之法,可不是讓你用在這種歪門邪道上的!」

  想著想著,陸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父親一向德教為先,幼時她只是想應付功課偷寫下來,便被視作「歪門邪道」,但現在,她用這「捉鬼之道」來設計大火、陷害,甚至還不止,在那之前,她就已經殺人、埋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面上笑容漸漸淡了下來,陸曈靜了一會兒,道:「他一定對我很失望。」

  她長成了父親最不願意她長成的模樣。

  四周暗沉沉的,只有窗外風聲嗚咽。

  「我倒覺得他會以你為榮。」

  一片岑寂裡,忽然有人開口。

  陸曈抬眼。

  「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上盛京給全家報仇,殺了三個仇人還能全身而退,最後一個看著也快了,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一定很是自豪。」

  他說得隨意,仿佛無心之言。

  空氣中隱隱傳來一點冷冽芬芳香氣,火苗照亮眼前人俊美鋒利的眉眼,明明大雨欲來,卻因這片柔軟暖色,竟有些如斯好景的美意。

  他望著陸曈,笑著開口:「令尊要是知道你如今做這些,應該只會心疼。」

  陸曈心頭一顫。

  她離開家太久,已不敢奢求包容寵溺如往日,更不敢奢求心疼。

  陸曈收起心緒,「『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她學著裴雲暎的話,蹙眉,「殿帥這是占我便宜?」

  他一愣,隨即好笑:「我這是在安慰你。」

  「我又不低落,何須安慰?」

  裴雲暎注視著她。

  陸曈坐在昏黃燈火下,神色如常,語氣平淡,仿佛剛剛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是個幻覺。

  他便低頭笑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頭,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雖然如今戚玉臺暫且失志發狂,但崔岷為他行診,將來或許恢復清醒。」

  「一旦恢復清醒,戚玉臺說出豐樂樓失火當晚,曾與客人爭奪上房,謊言即刻會被戳穿。」

  「戚清那只老狐狸,未必不會察覺此中蹊蹺。」

  「陸大夫,」他道:「你不怕他告訴戚清線索?」

  以戚家之謹慎,縱然找不到那幅「畫眉」,但不代表就不會起疑。一旦起疑,排除掉所有仇家,當初常武縣陸家一事或許會被重新擺到戚家眼前。

  燈火闃然無聲。

  良久,陸曈微微一笑。

  「不怕。」

  她的眼睛在燈火下異常明亮,平靜開口。

  「一個瘋子的話,誰會信呢?」

  她諷道:「恐怕連他的父親,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

  「劈裡啪啦——」

  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陸曈剛回到宿院,院子裡便下起雨來。

  雨水還帶著夏日暑氣,陸曈把油燈放在桌上,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關緊,末了,用手掌用力推幾下。

  陸曈問:「怎麼關這樣緊?」

  宿院男女隔開,夏日悶熱,夜裡總會留點空隙透風。

  林丹青爬回榻上,摸出枕頭下的話本大聲讀給她聽:「你看這上頭寫著:從來偷情的男子,養漢的婦人,個個都是會飛的,不須從門裡出入。」

  「新進醫官裡也有年輕氣盛的,萬一哪個夜裡發春摸錯房間了豈不尷尬?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陸曈:「……」

  「寫的還怪有道理的,」她一轉頭,問陸曈:「是不是,陸妹妹?」

  陸曈避開她的目光,不動聲色道:「……是。」

  ……

  雨水綿綿下著,把院中地上沖洗得乾淨。

  裴雲暎回到府邸,收好傘放於門口。

  偌大府邸,空空蕩蕩,堂廳的花瓶裡插著一束薔薇,那是裴雲姝白日過來給他裝上的。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殿帥府,不在殿帥府時在宮中宿值,這處府邸時常空著,倒是自打裴雲姝母女搬到隔壁後,回來得勤了一點。

  府裡的僕婦們白日會來掃灑,到了夜裡就各自歸家去了。他不喜人伺候,府中也只有幾個心腹護衛。無事時不會出現。

  裴雲暎點燈,走進了書房。

  書房仍是離開時候的模樣,矮桌上的木塊亂七八糟,幾張畫紙散在書桌前,筆山上狼毫懸掛著,有數只成色嶄新,是新買的,並未用過幾次。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把桌上被風吹亂的紙收起,收著收著,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豐樂樓上,那張以特殊顏料繪製的畫眉圖,是他親手所作。

  陸曈托他畫這幅圖,是因為知道他善繪丹青,而交給盛京其他畫師,總怕他人洩密。

  其實自從母親過世後,他沒再提過畫筆,本該拒絕,最後卻不知為了什麼,接受了她的提議。

  裴雲暎搖了搖頭,無奈笑了一下。

  陸曈說,她的父親倘若在世,得知她如今用當年的法子行復仇之道,當十分失望。

  那他呢?

  若母親知曉,當年手把手教他讀「凡畫有八格:古老而潤,水淨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脫,雲煙出沒,野徑迂回,松偃龍蛇,竹藏風雨夜」,學會的書畫,最後被繪在花樓紅坊的牆上用來裝神弄鬼,不知作何感想。

  應當不會失望吧?

  他往後靠著倚靠,注視著昏暗中筆山上的狼毫,不知想到什麼,眸中閃過一絲自嘲。

  畢竟……

  這也算為民除害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89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7章 相認

  一夜暴雨,溪河急漲。

  城中籬花紛紛吹落,第二日雨過天晴,清晨涼爽。

  城南清河街,熱鬧了一整夜,白日就顯得有些冷清。天色還早,街巷靜謐,土市子向東一處茶坊裡,「吱呀」一聲輕響,刻意做成的柴扉門被推開,從裡頭走出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來。

  少年一身蔥綠圓領對花錦袍,腳步輕盈,眉眼自在,如株生機勃勃的小楊柳,手裡捧著個紫木匣,往門前拴著的紅馬前走去。

  段小宴是來取白玉的。

  黃茅崗上,陸曈被戚玉臺的惡犬追咬,不慎遺落的醫箱被梔子尋到了。

  本來也算立了一功,奈何傻狗太激動,嘴不夠嚴,醫箱滑落,摔出裡面一塊白玉。

  白玉成色溫潤,刻紋精緻,一看就價值不菲,又被陸曈收在醫箱裡,可見是珍貴之物。

  於是無瑕美玉上,一道嶄新裂痕頃刻刺眼。

  那麼問題來了——

  這塊玉佩究竟是被梔子摔碎的,還是被戚家那條惡犬摔碎的?

  殿前司眾人看了許久,都沒摸出頭緒。

  更何況其中一條兇手、凶狗已死,死無對證,無話可說。

  這個鍋,只能殿前司自己扛。

  裴雲暎就叫段小宴拿著這塊玉,請清河街天工坊的魯大師幫忙修補。

  魯大師工藝卓絕,修補破碎的瓷器琉璃宛然如新,全然看不出裂隙,就是工期長,價錢貴,還要排隊。

  有時逢上旺季,排個大半年是常有的事。

  不過裴雲暎與魯大師過去曾有交情,隊是不必排,但錢一分沒少,段小宴覺得,裴雲暎付的銀子都足以再買一塊新玉送給陸曈了,何不直接送塊新的呢?畢竟碎玉即便修補得再瞧不出痕跡,畢竟也碎過呀!

  「叫你去就去。」自家大人這樣回答他。

  甚至還有幾分不耐煩。

  段小宴只好作罷。

  他把木匣收好,翻身上馬,一路疾馳至醫官院門口,适才下馬,與醫官院門口的小童說了一聲,就逕自往醫官院裡走去。

  白日醫官們都很忙,奉值的奉值,核對方冊的核對方冊,他生得討喜嘴甜,又是殿前司的人,一路走過「哥哥姐姐」地亂喊,醫官們紛紛與他打招呼,和氣得很。

  他頭回來醫官院,路不太熟,問了一個老醫官,聽說陸曈一大早去制藥房了,便往老醫官指的小樹林方向走去。

  正是清晨,日頭從樹林枝隙中灑下,若閃爍浮金。段小宴眯眼看著看著,忽而想起什麼,忙從懷中掏出那只紫木匣來。

  晨起他去清河街的時候還太早,天工坊又昏暗,他只草草看了一眼,也不知魯老頭是否真修補得天衣無縫,肉眼尋不出差漏。此刻天氣晴朗,正好趁此拿到日頭下仔細檢查,若能瞧出瑕疵……

  那得退錢!

  段小宴打開木匣,木匣墊著深紅絨布,一塊圓形白玉光華流轉。

  他停步,取出那塊玉放到頭頂,使玉佩正對著枝隙中漏下的太陽,就著日光,仰頭細細審視。

  玉佩溫潤生光,上頭篆刻的高士撫琴圖栩栩如生,仔細看去,整塊玉完整精緻,找不出一絲瑕疵。

  段小宴揉揉眼睛,看了好幾遍,仍沒找出原本裂隙在何處,忍不住喃喃:「還真天衣無縫啊?」

  他看得入神,沒留意身後有人走來,那人走近,視線掠過他高舉的白玉之上,目光猛然一頓。

  「你……」

  段小宴這才發現有人經過,轉過身,見眼前站著個穿醫官袍的年輕男子,生得清俊,眉眼間有幾分面熟。

  「紀……紀醫官。」

  好半天,他才想起這人是誰。

  翰林學士紀大人府上的公子,年紀輕輕醫術人人讚譽的天才。

  段小宴與這位紀家公子並無交情,打了個招呼後便側身,示意對方先走。

  紀珣卻沒有離開。

  他直勾勾盯著段小宴手中白玉,神情有些古怪:「這位公子,能否讓我看一眼你手中玉玨?」

  段小宴愕然一下,隨即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開口:「抱歉,紀醫官,這玉不是我的,是醫官院陸醫官的。旁人私人之物,我不是主人,也不好隨意給他人看。」他想了想,「反正你們都在醫官院共事,你要是想看,就直接找陸醫官吧。」

  話畢,沖紀珣拱了拱手,把白玉裝回匣子裡,自己先朝前走了。

  邊走邊在心中嘀咕,雖然這白玉看著成色是不錯,但紀珣好歹也是大家公子,怎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莫名其妙。

  待到了制藥房,一排屋子都空著,唯有最後一間隱有聲響,段小宴循聲走過去,透過窗看見陸曈在藥爐前忙碌,遂伸手敲了敲窗。

  陸曈抬頭,見是他微微一愣,隨即放下手中蒲扇走到門口,問:「段小公子怎麼來了?」

  段小宴從懷中摸出紫木匣遞給她,笑嘻嘻道:「上回梔子摔碎了陸醫官的玉佩,大人尋了個工匠幫忙修補,昨日說修補好了,我看過,一點裂隙都瞧不出來,就是工期長了點,不過也值得,是吧?」

  陸曈低頭,看著手中紫木匣。

  距離黃茅崗圍獵已過去許久,這些日子忙著豐樂樓那場「大火」,她都險些將此物忘記。

  未料到這時候被送了回來。

  段小宴見她接了匣子,放下心來,只道:「東西送到,那我就先走了。」走了兩步,又小跑回來,對著陸曈低聲叮囑。

  「大人近來公務纏身,有時不在殿帥府,陸醫官若是遇到了麻煩,或是醫官院中有誰欺負你,你就來殿帥府尋我。」

  「我還是能幫上點忙的。」

  陸曈頷首:「多謝。」

  「不用謝,」段小宴擺手,「你是大人的朋友嘛,那也就是殿帥府的朋友,幫忙是應該的。好啦,快回屋吧,門外日頭大,當心暑熱。」

  言罷,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直到外頭再也看不到段小宴的身影,陸曈才回到了屋子。

  她把木匣擱在桌上,想了想,伸手將匣子打開了。

  白玉就躺在匣子中,入手冰涼,玉佩圓潤,絲毫看不出有摔碎過的痕跡,陸曈有些意外。

  看來裴雲暎找的那位工匠的確手巧,能將此物修復得與從前一般無二,不知花了多少銀錢。

  她垂眸看了一會兒,正打算將玉佩重新收起,外頭突然響起敲門聲。

  制藥房的屋門不好上鎖,只能虛掩,平日這個時候除了林丹青,沒人會來。

  陸曈放下匣子,轉身正欲問詢,門卻被從外面推開了。

  男子站在門口,芝蘭玉樹,長身玉立。

  「紀醫官?」

  陸曈看清來人,不由一怔。

  紀珣呆在醫官院的時候不多,能遇上一次都是偶然。

  青年邁步走進屋裡,「你在制新藥?」「不是。想改改舊方子而已。」

  說話的功夫,陸曈的手不動聲色背在背後,想要悄悄關上那只方才擱在桌上,還沒來得及合上的木匣。

  一隻手卻從旁伸了過來,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拿起匣子裡的圓玉。

  陸曈身子一僵。

  紀珣拿起了那塊玉。

  屋中火爐上,藥罐「咕嘟咕嘟」冒著白沫,騰騰熱氣把本就炎熱的夏意熏得越發窒悶。

  窗前一大叢綠瑩瑩的濃翠卻幽謐清涼,油油嫩葉令人想起蘇南春堤搖曳新柳,同樣生機勃勃。

  紀珣認真盯著手中圓玉,修長指尖一點點拂過圓玉上細緻刻紋,在落到高士輕撫的琴弦上時,神色微微一頓,隨即流露出一絲動容。

  他曾有一塊無瑕美玉。

  美玉是母親送他的生辰禮物,玉料雖不錯但也算不得珍奇,珍奇的是上頭雕刻的高士撫琴圖乃書畫大師南宮大師所作。

  他很喜歡這塊玉,總是隨身系在腰側,後來家中姊妹拿著玩耍時,不慎摔倒擦著碎石,高士的「琴」上就有了一道瑕疵。

  母親惋惜不已,紀珣便拿了刻刀,在那處瑕疵上延長刻痕。原本高士撫的是一張七弦琴,就此變成「八弦」。

  這多了的一根琴弦是瑕疵,也是記號。天下間獨獨這一份。

  而眼下這只圓形玉佩,山中高士含笑輕撫琴弦中,多出的那一根刻痕不夠精緻流暢,與旁的線條相比略顯粗糙。卻被他一眼認了出來。

  這根琴弦是他親手所刻。

  這就是他的那塊玉佩。

  紀珣握緊手中白玉

  多年前,他途經蘇南,馬車不小心衝撞一位路過少女,本以為只是擦傷,後來發現對方身中奇毒。

  為了給少女解毒,他在蘇南多呆了一段日子,以至於用光身上銀兩,最後不得不以這塊玉佩給客棧做了抵押。

  再後來少女毒解,身子即將痊癒,接他的人催促得太急,他連夜離開蘇南,連玉玨也沒來得及贖回,本想令人回去贖回,臨到頭了,卻又把人叫了回來。

  中毒的少女衣衫清貧,甚是窮苦,明明身中奇毒卻不肯看大夫,應當是家境艱難,無錢看病。倒不如把那玉玨繼續押在客棧,容她多歇留些時日,養好病再離開也不遲。

  玉是死物,人是活人,醫者醫病難醫貧。

  這已是他能為對方所做的全部。

  時隔多年,他其實已快淡忘此事,若非今日在小樹林看到那個少年手中白玉,幾乎要忘記自己曾有過這麼一塊玉飾。

  失而復得。

  紀珣看向眼前人。

  陸曈站在他面前。

  醫官使的袍子對她來說略顯寬大了一些,為了熬藥方便,袖子往上挽到手肘,那只略顯蒼白的手臂上隱有紅痕蜿蜒,是先前黃茅崗上被戚家惡犬咬傷留下的痕跡,猙獰刺眼。

  比起當年蘇南客棧裡的那個少女,她似乎個子長高了一些,紀珣認真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對方的身上覓出一絲過去的痕跡。

  比起當年澄澈靦腆,這雙眼眸,更淡漠,更平靜,更加沒有一絲一毫波瀾。

  然而既知前緣,只要一眼,便能認出,眼前人與當年蘇南客棧中那個中毒少女,確為同一人。

  藥罐中沸騰白沫順著罐子邊緣流下,落在火苗裡,發出「嘶嘶」響聲。

  紀珣慢慢開口。

  「四年前,我曾路過蘇南,路遇一病者,在客棧為她解毒數日。」

  「離開時,將白玉押在客棧中。」

  他指尖繞著紅繩,白玉墜在空中,悠悠晃晃。

  「此玉為我母親所贈,刻紋多出一根琴弦乃我親自所畫。這是我的玉。」

  「陸醫官……」

  他看向陸曈,「不知你從何處得來?」

  陸曈沉默。

  窗外木葉幽靜,大片大片濃重的翠綠像幅濃豔美景。

  紀珣手握白玉,眸色安靜略帶不解,看著她的目光了然洞悉,還有一絲乍見故人的恍然。

  他已認出她來。

  良久,陸曈抬起頭來,神色已恢復平靜。

  「當年蘇南一別,公子留下此玉,如今,是該物歸原主了。」

  她望著紀珣。

  「紀醫官,這是你的玉。」

  ……

  殿帥府上。

  段小宴穿過院子,逕自進了堂廳,一進堂廳,立刻解開衣領兩粒扣子。

  屋中呆著還好,這天氣,一過清晨,在日頭下行走,實在有些熬人。

  蕭逐風坐在桌前看軍冊,段小宴進了屋,順手撈起桌上茶壺倒了盞竹葉熟水。

  竹葉熟水清涼,帶著竹葉青香,裡頭放了一點蜂蜜,段小宴一連喝了半壺方歇。

  許是天熱,近來殿前司的茶水都換成了各種花露熟水飲子,涼涼甜甜,比寡淡茶水更合段小宴胃口,上差都比往日積極了些。

  少年抹了把唇,抱著砂壺對蕭逐風抱怨,「玉送到醫官院了。大人也真是的,花那麼多銀子,費那麼大力氣,就為了修一塊普通的玉,還不如買塊新的送過去,成色還比那舊的好呢。」

  蕭逐風:「他樂意,你管他。」

  段小宴自說自的:「不過我交給陸醫官的時候,她還挺高興。興許這塊玉對她來說意義非凡,說不準是她家裡人饋贈……對了!」

  他驀地大叫一聲,蕭逐風皺了皺眉。

  「之前不是聽說,陸醫官有個在盛京的神秘未婚夫嘛。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是陸醫官未婚夫送給她的定情信物?」

  他越說越覺得有可能,「陸醫官把這玉藏醫箱裡隨身收藏,日日不離身,說不定正是定情之物!」

  「啊,我當時應該再仔細看看上頭有沒有刻上名字姓氏的!」

  他自後悔不迭,蕭逐風瞥他一眼:「未婚夫?」又沉吟:「花大價錢去修未婚夫的定情物……」

  蕭逐風低頭,語氣透著一絲幸災樂禍。

  「真要如此,他應該離氣死不遠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0
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188章 茉莉

  綠樹陰濃,風長日清。

  藥室中一片寂靜。

  小童從門後進來,送上兩盞晾得溫涼的藥茶,自顧去前面看藥爐了。

  陸曈坐在案幾前。

  這是紀珣的藥室。

  紀珣在醫官院中地位特別,又頗得宮中貴人喜愛,制藥房太過逼仄狹窄,醫官院特意為他準備了一處藥室,以供他平日在此驗方配藥,鑽研醫術。

  藥室不大。

  長案矮幾,制藥房與書房以一扇雕花書架隔開,書架上層層迭迭擺得都是醫籍,地上也是,散亂的藥方隨意摞在榻邊、竹椅上、角落裡,顯得有幾分雜亂。

  桌上擺著香筒筆床,用來修剪草藥枝葉的銀剪。一隻冰青琉璃花瓶裡插了幾枝梔子,香氣把藥室濃重藥氣沖淡了一些。

  窗前綠枝稠密,好風微涼,並無門外炎熱暑氣,這裡仿佛一方山中桃源,自有清閒野趣。

  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當年蘇南一別,陸醫官後來又發生了何事?」

  陸曈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眼前人。

  紀珣坐在對面,望著她的目光滿是認真。

  從前在蘇南時,她曾猜測過很多次和紀珣重逢時的情景,待真到了盛京,反倒慢慢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或許老天正喜捉弄,她越是不想和紀珣相認,這一刻就越是到來得猝不及防。

  陸曈平靜回答:「紀醫官走後,我所中之毒不久就痊癒。之後回到家中。」頓了頓,「兩年前家人病故,就來盛京投奔一房表親。」

  「遠親今在何處?」

  「過世了。」

  「原來如此。」紀珣恍然,「所以你至西街坐館行醫,以求自立。」

  一個外地女子,在盛京舉目無親,唯有醫術可憑仗,坐館行醫的確是膽大、卻又最好的選擇。

  「但你為何不來長樂坊尋我?」紀珣不解:「當初臨走時我與你說過,若你想去太醫局,我會幫你。」

  陸曈在西街坐館行醫,最後卻參加太醫局春試,可見是想進翰林醫官院。

  若想進翰林醫官院,其實太醫局更容易。

  「我醫術不精,知見淺陋,如河伯觀海,井蛙窺天,怎好自曝其短,惹人笑談。」

  這話說得倒像諷刺,紀珣皺了皺眉。

  他道:「我不知你師承何人,但以你之醫術,能制出『春水生』『纖纖』,早已勝出太醫局學生多已。何必妄自菲薄。」

  「我畢竟出身微賤……」

  紀珣打斷她的話,「所以,這也是你進了醫官院後,仍不肯與我相認的原因?」

  陸曈一頓。

  他看著陸曈,微微搖頭:「你是醫者,眼中應只看疾症,不分貴賤,何況自輕?」

  室中一片沉默。

  見她不說話,紀珣放輕了聲音,「你醫術天賦過人,又聰慧勤奮,或許你對太醫局存在偏見,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太醫局所授醫經藥理,是尋常醫行學不到的。」

  「你願意進醫官院,有此心抱負,更不應浪費天賦。我知你過去所學醫理,與尋常醫行醫理不同。我會為你尋來太醫局學生所用書籍,你若無事,盡可能多翻閱,若有不同看法,可以來此處找我。」

  他說得認真,陸曈蹙眉:「紀醫官,我說得很清楚,我學醫只是為了糊口往上爬,與你善澤天下的初衷不同。」

  「你若只是為了糊口,」紀珣看著她,「就不會進醫官院這麼久,都不與我相認了。」

  陸曈啞然。

  一個隻為私欲、一心想往上爬的醫官,早該在進南藥房的第一日就想辦法傳信出去,以紀珣的性子,能對萍水相逢的過路人伸出援手,對有故交舊情之人,只會更加照顧。

  她道:「其實我並非你想的那樣。」

  紀珣搖頭:「過去我誤會你攀附富貴,醫德不正,是我偏聽偏信之過。我向你道歉。」

  她若想攀附自己,犯不著用那些流言手段,明明只用這塊玉佩和蘇南過往就行了。

  紀珣有些感慨。

  陸曈一介平人,從西街走到醫官院已是不易,然而身處醫官院中,仍難免中傷誣陷。伶仃一人,面對流言蜚語也不解釋,正如當年在蘇南客棧一般,明明身中劇毒還要堅持說無事,世道不公,平人遇到麻煩,總盡可能打掉牙齒和血吞,生生忍受委屈。

  陸曈也是一樣。

  再看她時,目色就多了點惻然。

  這神色被陸曈覺察到了。

  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她低頭,抿了一口手中茶水。

  茶是藥茶,馥鬱苦澀,濃重藥香令人皺眉。

  許是最近甜漿喝多了,她竟已不太習慣這樣苦澀的味道,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懷念起裴雲暎在夏夜大風窗外,遞給她那盞冰涼的白荷花露來。

  比這清甜。

  她喝茶時,挽起的衣袖拂動,露出手肘處隱隱紅痕。

  紀珣視線一頓。

  須臾,他皺眉道:「為何你的傷口還未好?」

  陸曈一愣。

  「神仙玉肌膏對祛疤頗有奇效,無論是刀傷劍傷,亦或是火傷燙傷,用此膏藥,傷疤淡去很快,為何你的已過月餘,傷口仍然明顯?」

  言畢,伸手朝陸曈腕間探去:「我看看。」

  陸曈往後一縮。

  她下意識伸手,放下衣袖,掩住隱約紅痕。

  紀珣疑惑:「你……」

  她飛快道:「我沒用。」

  「什麼?」

  陸曈定了定神,重新恢復鎮定,道:「玉肌膏珍貴,我不捨得用,所以這些日子只是用尋常膏藥抹傷,紀醫官給的玉肌膏被我存放。」

  紀珣皺眉盯著她,過了一會兒,不贊同地搖頭。

  「藥是死物,不及活人珍貴。你的傷雖不致命,但若留下疤痕太久,將來未必還能祛除,應及時塗抹。」

  他起身,拉開身後書架木屜,從裡拿出兩罐新的玉肌膏放到陸曈面前。

  陸曈:「紀醫官……」

  玉肌膏珍貴,宮中貴人才得一罐,他這出手倒是大方,一送就是兩罐。

  「這藥本就是我做的。」紀珣道:「對我來說也並不珍貴,你儘管拿去用,若用光了,我讓竹苓給你送來。」

  他看向外頭煎藥的那個小藥童。

  小藥童忙點頭。

  陸曈盯著他,紀珣目光堅持,僵持半晌,她只能低下頭,無奈地應下了。

  ……

  從紀珣的藥室裡出來,陸曈輕輕舒了口氣。

  白玉物歸原主,了卻一樁舊事,本該感到輕鬆,但不知為何,與紀珣的相認卻並不似想像中愉悅。

  沉甸甸的。

  說來奇怪,同樣是多年以後再度相逢,與裴雲暎相認的瞬間,她只是短暫地驚訝一下,接受得理所應當。與紀珣說話卻時刻都緊繃著,一時也不敢放鬆,心情更是複雜。

  或許是因為裴雲暎已見過她最真實惡毒的一面,反而無所顧忌。而紀珣……

  陸曈握緊醫箱帶子。

  在紀珣眼中,她只是個貧苦悲慘的孤女,受人欺淩,歷經千辛萬苦爬至醫官院。

  頂著善良老實人的假面去接受對方同情與施捨,總歸令人心中不太自在。

  轉過長廊,回到宿院,林丹青正坐在窗前搖扇子。

  見她回來,林丹青從竹榻起身,道:「醫正讓去給明仙觀送點方子。下午院裡無事,你同我一起去吧。」又湊近陸曈耳邊低聲:「正好去橋門買點甜瓜吃。」

  陸曈應了,到桌前放下醫箱,又打開木櫃門,把兩罐新的神仙玉肌膏放進去。

  瓷罐小小一個,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陸曈低頭看著,心中歎息一聲。

  從前裴雲暎對她一口一個「債主」,如今她倒是有些明白裴雲暎的感受了。

  欠人人情,果然比被欠人情難受。

  ……

  被陸曈念及的裴雲暎,眼下並不知她此刻心緒。

  小室裡,屏風遮掩半壁人影,有人正微微俯身,提筆在桌上絹紙上寫字。

  字跡潑潑灑灑,似是隨心所欲,正是一首《鶉之奔奔》。

  鶉之奔奔,鵲之疆疆。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疆疆,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裴雲暎進去時,甯王元朗正寫完最後一筆,見他走近,擱下筆,抬頭笑著望向他。

  裴雲暎頷首:「殿下。」

  先皇一共有五位皇子。

  先太子元禧,當今梁明帝排行第二,甯王元朗是最小的一個。

  元朗並非先皇后所生,生母只是浣花庭一位尋常宮女,元朗生母在元朗很小時候就病故,先皇憐他幼年失母,將他一併養在先皇后膝下。

  可惜好景不長,先皇后八年後也故去,好在太子元禧溫雅融暢,朝中上下頗得人心,也願護著他這位幼弟,元朗在朝中也不至為人欺淩。

  再後來,先太子喪生那場秋洪之中,元朗為兄長于國寺中供奉長明燈三年不曾回京,三年裡,先皇不堪打擊鬱鬱而終,另外兩位皇子也犯事下獄,梁明帝登基,三年後元朗回京,從前五位皇子,除當今天子,竟只餘他一人。

  他成了天子唯一手足。

  他年幼,又無母族庇佑,從前溫吞平凡,仇家都沒結下兩個。本就無人在意,棋盤重洗後,更如一粒可有可無塵埃被人拋之腦後,言談都懶得提及幾分。

  元朗也很甘心做個閒散王爺,從不參與朝中之事。

  漸漸的,整個盛京都知道有他這麼一位,平易近人、親自去官巷菜市挑選小白菜的老好人王爺。

  他也樂得自在。

  旁人都說甯王枉為皇室中人,胸無大志,庸碌尋常,平白浪費了一個「元」姓。

  但只有知道的人才明白,願意蟄伏之人,所圖從來不淺。

  裴雲暎上前,將手中信函呈上:「殿下,之前抓到的人,供詞已有眉目。」

  甯王點頭,伸手接過信函,卻沒即刻打開,只擱在桌頭,自己在桌前坐下,歎了口氣。

  「殿下為何事憂心?」

  甯王搖頭:「今日地方來報,蘇南蝗災肆虐。百姓苦不堪言。」

  「太子與三皇子間,儲君雖定,皇兄卻懸而不決,朝中日日爭鬥,蝗災無人問津。遭殃的是百姓。」

  「患生於忿懟,禍起於纖微。恐怕這樣下去,天下將要大亂。」

  沉默一下,裴雲暎回道:「善禦者不忘騎馬,善射者不忘其弓。善上者不忘其下。」

  甯王笑起來:「你這是在罵皇兄呢,還是在誇本王?」

  「都是。」

  「你這話,說出去可是會誅九族的。」

  「那下官就先行謝過殿下了。」

  聞言,甯王哈哈大笑起來。

  「從前嚴大人總說你這人滿身反骨,氣得他頭疼。以他個性,沒被你氣出好歹,已是心胸開闊。」

  「難怪你敢當著眾人面拂拒太師府臉面,不給那老狐狸留餘地……」

  說到太師府,甯王倏爾一頓,盯著年輕人道:「說起來,你護著的那個女醫官,上回紅曼說,去年曾帶她去過一次遇仙樓。」

  裴雲暎:「……」

  「你竟然在遇仙樓護著她,」甯王眼中滿是好奇,「上次圍獵,本王不曾得見,雲暎,你打算何時娶她過門?」

  裴雲暎頭疼:「殿下,我與她只是朋友。」

  甯王擺手,「這種話,騙騙嚴大人那老光棍就得了,本王也是年少輕狂過的。你若不喜歡她,何苦在這時驚動太師府。」

  裴雲暎一頓。

  半晌,他道:「抱歉。」

  「我不是責怪你。」甯王感慨,「夫人舊時于我有恩,你是她兒子,本王當然也希望你如別的男子一般娶妻生子,過尋常生活。這也是夫人夙願。」

  「如今你已有心儀姑娘,本王也不希望你因別的原因錯過。」

  他說得認真,聽得裴雲暎微微動容,正欲開口,又見甯王繼續開口。

  「傷情人,有嚴大人一個就夠了。」

  裴雲暎:「……」

  方才感動頃刻咽了回去。

  「總之,你若得了空閒,也讓本王見見你那位心儀姑娘,嚴大人、蕭副使、連紅曼都見過了。本王也不能落後,但若私自偷瞧,畢竟是你心上人也有不妥,是以下次再有圍獵之類集會,你托人暗暗與本王說一聲。」

  「本王見過,也就算認識了。」

  他說一會兒,漸漸又開始說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雖知甯王性子一向如此,正經起來十分正經,漫無邊際起來也格外荒唐,八卦更甚市井閑販,實在令人難以招架。

  裴雲暎敷衍應付幾句,便抬手告辭,尋機匆匆離開了。

  待出了甯王暗邸,裴雲暎才微微松了口氣。

  如此八卦之行,的確不像元姓之人。

  簡直離譜。

  清河街酒樓羅布,日頭落山后,傍晚不似午後炎熱,漸漸熱鬧起來。

  鴻興樓下賣珠翠頭面的花廊下,白髮蒼蒼的年邁婦人正沿坊叫賣,新鮮茉莉盛在裝著水的木盆裡,雪色團團,濃烈香氣撲鼻。

  木桶下滲出滴水,與汗水一同落在花廊下,賣蹙金珠子的掌櫃眉頭一皺,大聲驅趕。老婦被迫離開,清河街多貴客高門,不允平人商販叫賣。老婦埋頭走了幾步,體力不支,暫且扶著石牆慢慢蹲坐下來。

  木盆就在腳下,玲瓏白花如玉,香氣把炎暑燥意驅散幾分,清河街人來人往,無人為花香停留。

  一雙靴子停在眼前。

  婦人抬頭。

  一位年輕的俊俏郎君站在面前。

  郎君一身深紅對窠蹙金錦衣,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滿地夕陽下,俯身挑起一串茉莉。

  老婦忙揉著膝蓋起身,熱情招呼:「公子買串茉莉花吧,新鮮茉莉,戴在頭上可香了!一文一串!」

  郎君笑了笑,唇角一點小小梨渦,只伸手將木盆裡的所有茉莉花串一併提起,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到她手中。

  「我都買了,你可以回家了。」

  婦人愣了愣。

  年輕人卻已站起身,抱著一大捧茉莉逕自往前走了。

  ……

  官巷花市門口,人流如織。

  夏日各色花種類齊全,買花人流連忘返。

  明光觀送完方子,林丹青拉著陸曈在官巷附近的食店鋪席吃了點東西,又看了會兒雜藝,直到夕陽落山,時候不早,才打算回醫官院。

  臨回前,林丹青拉陸曈去蓮香坊買點糕點帶回去,夜裡餓了躲在宿院吃。

  「百合酥、玫瑰餅、蜜橙糕、夾沙糕、小紅頭……」林丹青點著菜單上的名字,轉身問陸曈:「你想吃什麼,不許說都行!」

  陸曈:「……茉莉香餅?」

  上次裴雲暎送到仁心醫館的那籃茉莉香餅,十分清甜。

  女掌櫃聞言笑道:「喔唷,姑娘好會挑,一挑就挑了個我們這裡沒有的。」

  林丹青來了興趣:「這裡沒有,那哪裡有?」

  「清河街食鼎軒唄!」

  掌櫃的又道:「不過那也是從前有了。茉莉香餅做著難,又不好保存。聽說幾年前食鼎軒就沒做了,方子倒是沒藏,我們從前也試過,就是麻煩又不比別的糕點賺銀子,就懶得做了。」

  「你們去別的餅店買,也買不到!」

  陸曈奇怪:「可我前段時日還嘗過……」

  掌櫃的一愣,「那可能是自己做的吧,挺花心思。」

  掌櫃的後來說了什麼,陸曈也沒太聽清,林丹青與她撿點心去了。陸曈站在門廊口,愣了一會兒。

  夏日傍晚,將暗未暗,潮濕悶熱空氣裡,忽有清爽芬芳撲過。

  她抬眸,門前有穿紅裙衫的賣花少女走過,手裡抱著串串茉莉,哼唱小曲。

  陸曈回身望去。

  「悶來時,到園中尋花兒戴……」

  「猛抬頭,見茉莉花在兩邊排……

  「將手兒采一朵花兒來戴……

  「花兒采到手,花心還未開……

  「早知道你無心他……

  「花,我也畢竟不來采……」

  曲調悠悠蕩蕩,俏皮溫柔,隨著少女腳步漸漸飄遠,只餘一縷清幽冷香,若盈盈暗流,悄悄盤旋在人心頭。

  她看得入神,久久不曾轉身,直到身後林丹青買好點心來叫她:「走吧,陸妹妹,都買好了。」

  陸曈才收回視線,「嗯」了一聲,跟著她離開了。
信者恆信乎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4-2 03:2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