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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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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鈞蝦逵人 於 2025-3-30 00:12 編輯

燈花笑 作者:千山茶客

內容簡介】:

  陸瞳上山學醫七年,歸鄉後發現物是人非。

  長姐為人所害,香消玉殞,

  兄長身陷囹圄,含冤九泉;

  老父上京鳴冤,路遇水禍,

  母親一夜瘋癲,焚於火中。

  陸瞳收拾收拾醫箱,殺上京洲。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若無判官,我為閻羅!

  *

  京中世宦家族接連出事,

  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映暗中調查此事,

  仁心醫館的醫女成了他的懷疑對象。

  不過......

  沒等他找到證據,

  那姑娘先對他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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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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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永昌三十二年,常武縣。

  清晨,天色微亮,長街覆上一層玉白。小雪從空中瀟瀟颯颯地落下,將小院門上的春聯打溼。

  臨近年關,縣城裡卻一點年味也無,家家戶戶家門緊閉。

  黑黢黢的屋子裡,陡然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咳,有稚嫩童聲響起:「娘,我出去打水。」

  半晌傳來婦人回答:「莫走遠了。」

  「曉得了。」

  屋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從裡走出個八九歲的女童,身穿一件葵花色綢襖,腳下一雙破了的紅棉鞋,扶了扶頭頂氈帽,提著水桶往街上走去。

  三個月前,常武縣遭了一場時疫,時疫來勢洶洶,一戶一戶的人病倒。疫病起先是教人發熱,漸漸地沒了力氣,癱軟在床,身上冒出紅疹,再過些日子,渾身潰爛死去。屍體便被府衙的人一蓆子捲走拉去城東燒了。

  陸家五口,唯有陸瞳如今還能下地行走。只她一個九歲的孩子,要獨自一人照料父母兄姊,著實有些吃力。

  水井在東門老廟口前,陸瞳卻提著木桶逕自往城西走去。棉鞋鞋口破了個洞,漸漸地雪水滲進去,女童臉色凍得越發蒼白。

  穿城約走五六里,人煙越見稀少,府邸卻越來越豪奢,拐過一處巷子,眼前出現一處三進的朱門大院,陸瞳停下腳步,走到宅院前的兩座石獅子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本地知縣李茂才的府邸。

  時疫過後,縣上人戶凋零,街道上鮮少見人。偶有人影,是差役拉著躺著屍首的板車匆匆而過。李府門口的春聯還是去年那封,黑字被雨雪滲溼得模糊。不遠處的長柱前,卻拴著一輛嶄新的馬車。

  棗紅駿馬側頭看了她一眼,低頭去舔地上凹槽裡的雪水。陸瞳往石獅子跟前縮了縮,抱腿看著朱色宅門發呆。

  頭頂烏色浮雲冷寒,夾雜大團大團風雪。「吱呀」一聲,宅門開了,從裡走出一個人來。

  雪白的裙角下是一雙滾雲紋的淡青繡鞋,鞋面綴著一顆圓潤明珠。那裙角也是飛揚的,輕若雲霧,往上,是雪白綢紗。

  這是一個戴著幕籬的女子。

  女子邁出宅門往前走,一雙手抓住她的裙角,回頭,腳邊女童攥著她裙角,怯生生地開口:「請問……你是治好李少爺的大夫嗎?」

  女子一頓,片刻後她開口,聲音如玉質清潤,泛著一種奇異的冷:「為何這樣說?」

  陸瞳抿了抿唇,小聲道:「我在這裡等了一月了,沒見著李少爺的屍首抬出來,這些日子,出入李府的生人只有小姐你。」她抬頭,望向眼前女子:「你是治好李少爺的大夫,對嗎?」

  陸瞳蹲守知縣府已經一月了。一月前,她去醫館拿藥,瞧見李府的馬車進了縣裡醫館,小廝將咳嗽的李大少爺扶進了醫館。

  李大少爺也染了疫病。

  常武縣每日染病的人不計其數,醫館收也收不過來,亦無藥可救。尋常人家染了病也只能在家中等死,但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李知縣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拯救獨子的性命。

  陸瞳在李府門口守著,見著這陌生女子進了李府的大門,隱約有藥香從宅院上空飄出。一日、兩日、三日……整整二十日,李府門前沒有掛發喪的白幡。

  疫病發病到身死,至多不過半月時日,而如今已經整整一月。

  李大少爺沒死,他活了下來。

  女子低頭看向陸瞳,幕籬遮住她的面容,陸瞳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聽到她的聲音,藏著幾分漫不經心,「是啊,我治好了他。」

  陸瞳心中一喜。

  這疫病來了三個月,醫館裡的大夫都死了幾批,遠近再無醫者敢來此地,常武縣人人都在等死,如今這女子既然能治好李大少爺,常武縣就有救了。

  「小姐能治好疫病?」陸瞳小心翼翼地問。

  女子笑道:「我不會治疫病,我只會解毒。疫病也是一種毒,自然可解。」

  陸瞳聽不太明白她的話,只輕聲問:「小姐……能救救我家人嗎?」

  女子低頭,陸瞳能感到對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審視,正有些不安,聽得面前人道:「好啊。」沒來得及喜悅,女子又繼續開口,「不過我的診金,可是很貴的。」

  陸瞳一愣:「……需要多少?」

  「李知縣付了八百兩白銀,買他兒子一條命。小姑娘,你家幾口人?」

  陸瞳怔怔看著她。

  父親只是書院裡普通的教書先生,自染疫病後,已經請辭。母親素日裡在雜貨鋪接些繡活為生,無事時過得清貧,如今家中沒了銀錢來源,買藥的錢卻是源源不斷地花用出去。長姐二哥也日漸病重……別說八百兩白銀,就連八兩白銀,他們家也出不起。

  女子輕笑一聲,越過陸瞳,朝馬車前走去。

  陸瞳看著她的背影,腦海裡掠過逼仄屋子裡酸苦的藥香,母親的眼淚和父親的嘆息,長姐溫柔的安慰,二哥故作輕鬆的笑容……她幾步追了上去:「小姐!」

  女子腳步一頓,沒有轉身。

  「噗通」一聲。

  陸瞳跪了下來,急促地開口:「我、我家沒有那麼多銀子,我可以將自己賣給你。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活,我很能吃苦!」她像是怕面前人不相信似的,攤開手,露出白嫩的、尚且稚氣的掌心,「平日家裡的活都是我幹的,我什麼都可以做!求小姐救救我家人,我願意一輩子為小姐做牛做馬!」

  氈帽掉了,前額磕在雪地中,洇上一層冰寒,天色陰陰的,北風將簷下燈籠吹得鼓蕩。

  半晌,有人的聲音響起:「把自己賣給我?」

  「我知道自己不值那麼多銀子,」陸瞳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我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做……」

  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做我的下人,可是會吃很多苦的,你不後悔?」

  陸瞳喃喃道:「不後悔。」

  「好。」女子似乎笑了一下,彎腰撿起掉下的氈帽,溫柔地替陸瞳重新戴上,語氣有些莫名,「我救你的家人,你跟我走。如何?」

  陸瞳望著她,點了點頭。

  「真是個好孩子。」她牽起陸瞳的手,淡淡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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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歸鄉

  過了驚蟄,天氣就漸漸暖了起來。

  西梁南地春江水暖,草被豐富。文人雅客喜種花草,山間小院裡,處處可見山蘭素馨疏密交錯,大朵大朵的虞美人燦然盛開,錦繡紛疊。

  時至正午,日頭當空,馬車一路疾行,越過山間林木。車乘裡,身穿青色比甲的女子撩開馬車簾,詢問外頭車伕:「王大哥,常武縣還有多久才到啊?」

  車伕笑呵呵答:「不遠,再翻半個山頭,一個時辰後準到了!」

  銀箏遂又放下馬車車簾,轉頭看向身側人。

  這是個年輕姑娘,約莫十六七歲,五官生得很是標緻,膚色瓷白,越發襯得烏瞳明湛。雖只穿一件半舊的深藍藻紋布裙,氣質卻格外恬靜冷清。聽見車伕的話,這姑娘眼睫微微一動,目光似有一瞬動容。

  銀箏心中便嘆了口氣。

  跟著陸瞳大半年了,她不曾見過自家姑娘有甚麼多餘情緒,神情總是淡淡的。好似這世間再大的事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直到越近常武縣,她才見陸瞳眼中有了幾分生氣,像是泥塑的人漸漸得了煙火供奉,有了些尋常人的鮮活。

  果然,平日裡再淡然的人即將回到故鄉,總歸是令人激動的。

  馬車裡,陸瞳靜靜坐著。

  山路崎嶇,顛簸將車裡銀箏帶著的杏子晃得到處都是。她垂眸看著地上的杏子,思緒漸漸翩遠。

  七年前,她也是乘馬車離開常武縣,那時總覺得車乘很快,一眨眼功夫就到了陌生城鎮。如今回鄉路卻變得遙遠了起來,怎麼也走不到頭。

  她在山上同芸娘呆了七年,直到芸娘去世,她將芸娘下葬,這才得了自由,得以再回故鄉。

  七年間,她也給父親他們寫過信,只是不知這信家裡有沒有收到。當年自己走得匆匆,或許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陸瞳心中兀自想著,不知不覺中,日頭漸漸往西,馬車在城門口停下,車伕的聲音從外面響起:「小姐,常武縣到勒!」

  常武縣到了。

  銀箏將陸瞳扶下馬車,付過車伕銀兩,就同陸瞳往城裡走去。

  陸瞳抬眼瞧過去,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正是春日,街上遊人車騎不少。兩街旁多了許多茶鋪,支著攤子賣些茶水,桌上擺著些橘餅和芝麻糖。亦有測字算命的。城中的湖邊新修了許多涼亭,春柳映入江中,將江水染出一片深深淺淺的綠。

  一眼看過去,人群往來不絕,十分熱鬧。

  銀箏的眼中就帶了幾分欣喜:「姑娘,常武縣好熱鬧啊。」

  陸瞳卻有些失神。

  她離家時,適逢時疫,又是隆冬,街上人煙冷清,一片荒蕪。如今歸家,原先的小縣城卻變得比往日繁華了許多,遊人盛景,反倒令她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頓了頓,她道:「先走吧。」

  常武縣的街道拓寬了許多,從前泥巴地,一到夏日雨水時節滿是泥濘,如今全鋪了細細的石子兒,馬車軋過去也平穩。

  兩街旁原先的布鋪米行也再尋不到痕跡,換成了陌生的酒樓和茶坊,與過去街景大相逕庭。

  陸瞳隨著腦海裡的回憶慢慢走著,偶爾還能尋到一些舊時痕跡。譬如城東廟口的那口水井,譬如城中祠臺前那尊銅鑄的鐵牛。

  穿過一個僻巷,再往前走幾百步,陸瞳的腳步停住了。

  銀箏看向眼前,不由地吃了一驚:「姑娘……」

  眼前是一座傾頹的屋宇。

  門口土牆也被火色燻得焦黑,屋宇更看不出從前的影子,只看得見幾截燒焦的漆木,依稀有門框的形狀。湊近去聞,似乎還有刺鼻的火煙。

  銀箏不安地看向陸瞳,陸瞳在此處停步,這裡應當就是陸瞳的家。可此處唯有大火焚燒過後的痕跡……屋子的主人呢?

  陸瞳死死盯著燒焦的門框,一張臉越發煞白,只覺兩隻腿彷彿灌了鉛般,難以邁動一步。

  正在這時,有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們是誰?站在這裡幹什麼?」

  二人回頭,就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婆子,肩上挑著一擔茯苓糕,只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們二人。

  銀箏聰慧,立刻揚起一抹笑來,走到那婆子身邊,伸手遞出幾文錢去買她擔子裡的茯苓糕,邊問對方:「大娘,我家姑娘是這戶陸家的遠房親戚,路過此地,來投奔主人家的。怎麼瞧著……這裡是失了火?不知主人家現今又去了何處?」

  那賣茯苓糕的婆子聽銀箏一口說出「陸家」,又接了銀箏的錢,神情緩和許多,只道:「來投奔陸家的?」她瞅一眼銀箏身後站著陸瞳,搖頭道:「叫你姑娘趁早回去吧,這兒沒人了。」

  「沒人了?」銀箏看了一眼背後的陸瞳,笑問:「這是何意?」

  婆子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嗎?陸家一戶,一年前就已經死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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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噩耗

  「陸家一戶,一年前就已經死絕了。」

  「死絕了?」

  婆子抬眼,就見一直站在一邊一言不發的女子霍然開口。

  下一刻,手中又被塞了一串銅錢。銀箏笑吟吟地將放在擔子最上層的茯苓糕全買了去,銅錢還多了些,她道:「我們從外地來的,不知曉陸家一事,勞煩大嬸同我們說說,陸家這是出了何事?」

  捏了捏手中錢串,婆子才道:「也是這陸家運道不好,先前這陸家得了個京裡的女婿,街坊還羨慕得不得了哩,誰知道……哎!」

  兩年前,陸家長女陸柔出嫁,夫家是京城裡的一戶富商,家底頗豐,送來的聘禮足足有十四抬,看得周圍四鄰羨慕不已。陸老爹不過是常武縣一普通教書先生,家中清貧,論起來,這樁親事原是陸家高攀。何況富商家的少爺亦是生得清俊溫柔,與貌美的陸家長女站在一起,也是一雙璧人。

  陸柔出嫁後,就隨夫君去了京城。

  原以為是一樁無可挑剔的好姻緣,誰知陸柔進京不到一年,陸家接到京城傳來的喪訊,陸柔死了。

  一同而來的,還有些難聽的風言風語。陸家老二陸謙與長姐自幼感情深厚,帶著行囊前去京城,打聽到底是出了何事。陸家夫婦在家等啊等啊,等來了官府一紙文書。

  陸謙進京後,闖入民宅竊人財物,凌辱婦女,被主人家捉拿,身陷囹圄。

  常武縣就這麼大,陸謙是街坊們看著長大,從來聰敏良善,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主。連街坊都不信陸謙會做出偷盜之事,何況陸家夫婦。陸老爹一怒之下寫了狀子上京告官,未料還未至京城,走水路時適逢風雨,船隻傾覆,連個全屍也沒留下。

  不過短短一年,喪女喪子喪夫,陸夫人王氏如何承受得起,一夕間就瘋了。

  「人瞧著癲狂了,也不哭鬧,成日裡抱著陸柔小時候耍的撥浪鼓,笑嘻嘻地坐在湖邊唱歌……」婆子唏噓:「街坊怕她出事,帶她回家。有一日夜裡,陸家就燃起火來……」

  一個瘋癲的婦人,夜裡無意傾倒木桌前的油燈也是自然,又或者她短暫醒來,面對空無一人的屋宇,沒勇氣活著,連同自己一起燒了乾淨,索性解脫。

  「這陸家也是邪門得很,一年間死了個精光。」那婆子還在絮絮叨叨地同銀箏說,「我瞧你們也別挨這門太近了,過了邪氣,免不得遭幾分牽連。」

  「陸夫人的屍首在哪?」陸瞳打斷了她的話。

  那婆子看著陸瞳,對上對方深幽的眼眸,不知為何,心底有些發慌,定了定神才道:「陸家火起得大,又是夜裡,等發現時已經晚了,燒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人進去時,只找著一捧殘灰。就隨意掃了,倒是這宅子修繕不好,索性留在此處。」

  她說完了,見銀箏與陸瞳二人仍站在陸家門口,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遂又將擔子挑在肩上,嘀咕了一句:「反正這陸家人死得邪門,怕是衝撞了什麼汙穢之物,你們莫要離此地太近。從來忌諱死了人的屋子,出了事可別後悔。」說罷,挑著擔子快步走了。

  銀箏懷裡還抱著方才從婆子那頭買的茯苓糕,回到陸瞳身邊,正欲開口,就見陸瞳已經抬腳走進了面前的屋宇。

  陸家這把火,確實來得洶洶。整個屋舍再也瞧不見一絲過去痕跡,四處都是焦黑的煙塵和木屑。

  陸瞳慢慢地走著。

  她離家已經許久,很多過去的畫面都不甚清晰,只記得從前的堂屋靠裡,連著小院後廚。瓦簷很低,下雨時,院子裡時常積雨。

  如今掉落的焦木混在廢墟裡,看不清哪裡是小院,哪裡是廚房。

  腳踩在廢墟中,發出細小的傾軋聲,陸瞳低頭,見殘敗瓦礫中,露出瓷實的一角。

  她低頭,將碎石撿起來。

  是一方青石的碎屑,長廊近後廚有一隻青石缸,常年盛滿清水。七年前她離家前,最後一桶井水還是自己打的。

  身後銀箏跟了上來,望著四面焦黑的碎瓦,忍不住脊背發寒,低聲道:「姑娘,要不還是先出去吧。方纔那人說萬一犯了忌諱,何況……」

  「何況什麼?」陸瞳開口,「何況陸家邪門得很?」

  銀箏不敢說話了。

  陸瞳垂眸,將掌心裡的半截風鈴一點點握緊,望著面前的廢墟,冷冷道:「確實邪門得很。」

  身死、入獄、水禍、大火……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巧合,她也想知道,陸家究竟是衝撞了哪裡的「汙穢之物」,才會被人這般毫不留情地滅了門。

  「方纔她說,陸柔嫁的那戶人家,是京城柯家?」

  銀箏定了定神,忙道:「是的呢,說是京城做窯瓷生意的老字號。」

  「柯家……」陸瞳站起身,道:「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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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進京

  接下來的時間,陸瞳又與銀箏四處打聽了些有關陸家的消息。

  白日總是過得很快,臨近傍晚時,二人找了個客棧住了下來。

  一路舟車勞頓,沒怎麼用飯。銀箏問掌櫃的備飯去了,陸瞳獨自坐在房間內。

  桌上還擺著銀箏從婦人手中買來的茯苓糕,草草打開著,被燃著的半盞燈火模糊成暗色的一團。

  陸瞳的目光有些發寒。

  她在山上呆了七年,行囊清簡得出奇,最珍貴的,也無非就是這隻醫箱而已。滿懷期待歸鄉,等來的卻是噩耗。

  父親對子女教導向來嚴厲,幼時一人犯錯,三人一同受罰。陸謙少時與兄弟鬥毆,出言不遜,便被父親責罰籐鞭二十,親自上門負荊請罪。整個常武縣都知陸家家風森嚴,如何會竊財辱人?

  陸柔身死,父親路遇水禍就更奇怪了,常武縣到京城,也就一段水路,過去亦未聽聞沉船。何以父親一進京就出事?還有母親……陸瞳目光暗了下來。

  一戶四口,一年內頻頻出事,世上沒有這樣的巧合。

  陸瞳慢慢攥緊掌心。

  如今母親的屍首未曾留下,常武縣那些人說得不清不楚,陸謙一案,京城府衙裡一定有案卷,還有陸柔……

  一切答案,或許只能去京城尋找。

  門外傳來腳步聲,銀箏端著個瓷碗走了進來,邊低聲絮絮:「晌午開始就沒吃過東西,姑娘,我讓他們做了點熱粥過來……且喝一口填填肚子。」

  她將瓷碗放在桌上,復又轉頭對陸瞳道:「小菜隨後就到。」

  陸瞳的目光落在瓷碗上,半晌沒有動作。

  銀箏覷著她的臉色,想了想,忍不住勸道:「姑娘,節哀順變……」

  她知道陸瞳離家已經多年,如今回鄉物是人非,難免傷神。然而遇著過這種境況,銀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語,只能生硬地勸慰著。

  陸瞳問:「銀箏,你跟著我多久了?」

  銀箏一愣,下意識回道:「……約有大半年了。」

  「大半年……」陸瞳看向桌上的燈盞。

  銀箏有些惴惴,過了一會兒,聽見陸瞳的聲音傳來:「如此,我們就在此分別吧。」

  「姑娘!」銀箏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銀箏是青樓女子,自幼被賭鬼父親賣入歡場。她生得伶俐美麗,偏命運多舛,十六歲時便染了花柳病。

  老鴇不肯為她花銀子瞧病,又嫌她氣味難聞不可再繼續接客,就在一個夜晚,叫樓裡的小廝將銀箏用蓆子捲了,扔到了落梅峰上的亂墳崗裡。

  彼時銀箏已經氣息奄奄,只等著落氣,沒料到在亂墳崗遇到了陸瞳。

  陸瞳將她背回了山上,給她治病,後來,銀箏病就好了。

  銀箏到現在也不知陸瞳為何會出現在深夜的亂墳崗,她也從不多問。這個神情冷清的少女似乎有很多秘密。不過,自那以後,銀箏就一直跟著陸瞳。陸瞳曾告訴過她可以自行離開,但銀箏與陸瞳不同,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亦不願再度淪落歡場,思來想去,還是跟著陸瞳安心。

  但沒想到,今日會被陸瞳再次趕著離開。

  「姑娘。」銀箏跪了下來:「可是奴家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她有些惶然,「為何要突然趕奴家離開。」

  陸瞳沒有回答她的話,走到了窗前。

  天色已晚,夜幕低垂,夜裡的常武縣沒有了白日的熱鬧,如舊時一般冷清。

  「今日你也聽到了,我陸家一門,一年內盡數身死。」陸瞳望著窗外長街,簷下燈籠幽幽晃晃,將年輕姑娘的臉映照得格外皎潔。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

  「一切因姐姐死訊而起,如今整個常武縣已沒有陸家相熟之人。想要查清真相,唯有進京與柯家對質。」

  她道:「此事有蹊蹺,我要進京。」

  「進京?」銀箏忘記了方纔的失態,道:「奴家可以跟著姑娘一起進京,何必要趕奴家走呢?」

  陸瞳沒說話,關上窗,回頭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茯苓糕擺在桌上,白日裡奔波一天,放在懷中的糕點便碎了,糕屑被風一吹,揚得桌上如覆了一層白霜。

  她的聲音冷清,像是隔著大霧,泛著些寒:「賣糕的婦人不是說過了麼,我二哥上京,便成了竊人財物、凌辱婦女的惡棍。我爹告狀,就好巧不巧落水沉船。縱使我娘什麼都沒做,家中也會著起大火,被一把燒個精光。」

  她看向銀箏,烏黑眼眸在燈火下明亮攝人:「我若進京,你怎知,不會是下一個?」

  銀箏先是不解,待明白了陸瞳話裡的意思,背脊立刻生出一股寒意來。

  陸家一門死得蹊蹺,與其說像是衝撞了什麼邪物,倒不如說是得罪了什麼人。只是對方能輕易而舉湮滅一門性命,尋常人家能做到如此地步?

  陸瞳望著她,語氣平淡:「此去京城,兇險重重。我既要查清陸家真相,必然要與背後之人對上。你與陸家非親非故,何必捲入其中。不如就此離去,日後好好過活。」

  「那奴家就更不能走了!」銀箏抬起頭,認真道:「姑娘此行進京,既要謀事,定然需要幫手。奴家雖手腳不甚麻利,與人打交道一行倒也過得去,許還能幫姑娘打聽打聽消息。兩個人進京總比一個人好成事。」

  見陸瞳仍不為所動,銀箏又懇切道:「再者姑娘也知道,奴家除了跟著姑娘,也沒別的地方可去。雖姑娘如今治好了我的病,可說不準哪一日病又復發……」說到這裡,心中倒是生出一股真切的悲慼來,「這世間不嫌棄我的,也只有姑娘了。」

  她是生了髒病的風月女子,尋常人聽到躲都來不及,要麼便用異樣的目光瞧她。只有陸瞳,待她與尋常人並無區別。也只有在陸瞳身邊,銀箏才覺得安心。

  「姑娘救奴家一命,奴家這命就是姑娘的。就算前面是龍潭虎穴,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要陪姑娘一起闖。」

  話雖說得豪氣,說話的人卻底氣不足,只忐忑看著對面人,等待著對方回答。

  屋子裡靜得很,過了半晌,陸瞳道:「起來吧,我帶你一起去就是。」

  銀箏心中一喜,生怕陸瞳反悔般跳了起來,匆匆往外頭走,只笑著轉頭對陸瞳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姑娘可不能騙人……小菜應該快好了,奴家催他們快些送來。姑娘吃了早些休息,既要上京,就又得趕路了,還需養蓄精力,千萬不可勞神……」

  她又絮絮地走了。屋中,陸瞳站起身。

  桌上半盞燈火已經快燃盡了,只有短短的一截餘芯亮著橙色的火。陸瞳將案前的燈籠提來,桌上那盞微弱火苗晃了晃,熄滅了。

  一點餘燼從乾涸的燈盞中爆開,在燈盞周圍散落,一眼看去,像一朵細碎的花。

  燈芯爆花,引為吉兆。

  陸瞳靜靜看著眼前殘燼。瞳眸映著燈籠的光,如漆黑夜裡灼灼烈火。

  燈花笑……

  如此佳兆,看來,此行上京,應當很順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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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柯家

  許是真應了燈花吉兆,一路進京,十分順利。

  待陸瞳二人到了盛京,已是一月以後。

  銀箏將進城文牒交給城守,隨陸瞳跨進城門,一到街上,便被盛京的繁華迷了眼,低低嘆道:「果然是盛京!」

  穿過裡城門,眼前頓時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酒樓到處都是,茶社更是隨處可見。有穿紅綢單裙的婦人正在賣桃花,香氣撲滿四處。滿城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酒樓裡懸掛著的燈籠下綴著細細珠簾,在日光下泛著晶瑩碎光。

  天氣晴好,浮雲褪盡,街市繁華,人煙阜盛,實在富貴迷人。

  銀箏尚在感嘆,陸瞳已經收回目光,道:「先找個客棧住下吧。」

  寸土寸金的京城,房錢自然也水漲船高。二人尋了一個還算乾淨的小客棧先住了下來。銀箏去問客棧做點餐飯,陸瞳先下了樓。

  客棧位於城西,與最繁華的南街尚有些距離,因此房錢不算很貴。來此客棧住下的多半是來盛京做生意的遊商。

  陸瞳走到長櫃前,掌櫃的是個穿醬色直裰的中年男子,正忙著撥算盤,陡然聽面前有人問:「掌櫃的,這附近可有賣瓷器的地方?」

  掌櫃的抬起頭,就見眼前站著個年輕姑娘。

  盛京女子多高挑明豔,眼前姑娘卻要嬌小得多。鵝蛋臉,眼眸黑而亮,膚色白皙得過分。她生得很瘦弱,看起來羸弱單薄,穿一件白綾子裙,素淡得很,烏髮斜斜梳成辮子,只在鬢邊簪一朵霜白絹花。站在此處,若芙蓉出水,娉婷秀豔。

  這樣的美人,像是青山秀水裡養出來的玉人,玲瓏剔透。

  掌櫃的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瞧著像是蘇南來的?」

  陸瞳沒點頭,也沒否認,只微笑道:「聽說盛京柯家瓷器出色,掌櫃的可知要買柯家瓷器,需至何處?」

  此話一出,還不等掌櫃的回答,身後正堂裡有坐著吃飯的客人先喊了起來:「柯家?柯家瓷器有甚麼好的?不過是撞了運道,恰好趕上了罷了!」

  陸瞳回頭,見說話的是個遊商打扮的漢子,頓了頓,問道:「大哥,這話從何說起?」

  那遊商聽聞一聲「大哥」,便也不吝相告,只開口:「原先這柯家在京中賣瓷器,沒聽說有什麼技藝出眾之處,名氣平平。不過一年前,不知走了什麼運道,戚太師府中下人採買老夫人壽宴所用杯盞碗碟,看中了柯家。戚老夫人壽宴辦得熱鬧,柯家也連帶著風光。自那以後,京中好多官家都往柯家來買瓷器,名聲就打了出去。」

  遊商說到此處,灌一口面前粗茶,憤憤道:「這柯家近來都快將盛京瓷器生意攬斷了,連口粥也不給別家分。如今京城做瓷器生意的,只知有個柯家,哪還有別家份兒?」

  或許這遊商也是被柯家影響無粥可喝人之一,見陸瞳沉吟模樣,那遊商又勸道:「妹子,你也別上柯家買瓷器了。如今柯家瓷器只賣官家,瞧不上這小生意,何必尋不痛快呢。」

  陸瞳語氣柔和,眼眸中笑意淡去,輕聲道:「大哥這麼一說,我倒更好奇了,想見見究竟是何等精美的瓷器,方能打動看慣了好東西的太師府。」

  「姑娘若真想去柯家瓷器也不難,」那掌櫃的很和氣,笑瞇瞇地為陸瞳指路,「柯家在城南,順著這條街一直走,能瞧見城裡的落月橋。您啊,就順著橋走,橋盡頭有座豐樂樓,底下有條巷子,穿過巷子,就能瞧見柯家大宅了。」

  陸瞳謝過掌櫃的與遊商,這才回到樓上。一進屋,銀箏已經將飯擺好了,催促陸瞳道:「姑娘,先用飯吧。」

  陸瞳在桌前坐下,與銀箏一道拿起碗筷,銀箏試探地開口:「姑娘,我剛剛聽您在樓下問柯家的宅子……」

  陸瞳道:「用飯吧,用完飯後,我要去柯家一趟。」

  聽遊商說,柯家是在一年前走了運道的,一年前,也是陸柔病逝的時間。

  實在讓人很難不多想。

  ……

  南街比城西熱鬧多了。

  落月橋上,人流如織,穿城而過的河風也帶了脂粉香氣。橋欄下繫了許多牛角燈,據說晴夜時,燈火如螢,銀白新月落入橋下,滿城月光。

  穿過豐樂樓下的小巷,盡頭有一座大高門樓。門匾上寫著「柯宅。」兩字,是柯家新買的府邸。

  正是晌午時分,一個青衣小廝正靠著大門打瞌睡,柯家雖富裕,主子待下人卻嚴苛吝嗇,門房人少,夜裡做了活,白日還要上工,難免懈怠。

  正犯著困,冷不防聽見面前有人說話:「小哥,貴府少爺可是柯乘興柯大爺?」

  門房一個激靈回過神,眼前站著兩個年輕姑娘,其中一人戴著面紗。

  他道:「是,你們……」

  「我家姑娘是先夫人娘家表妹,請見貴府柯老夫人。」

  ……

  柯家花園裡,芍葯開得正好。

  柯老夫人不喜寡淡,做生意的,總喜歡熱鬧淋漓。買了這處宅子後,便將原先宅子栽的幾叢青竹挖了,後來又將小池塘填了,改修了一方花園。花園中長年花開,紛繁錦簇,

  此刻大廳中,柯老夫人正坐在長榻上看婢子繡扇面,桌上擺著些蜜橙糕和煮慄子,不時拈一塊放進嘴裡,又嫌棄今日糕點做得太淡。

  門房走了進來,小聲道:「老夫人,外頭有人求見,說是先夫人娘家的表妹……」

  柯老夫人面色一變,聲音不由自主變得高亢:「誰的表妹?」

  門房瑟縮了一下:「先夫人……」

  柯老夫人的眉頭皺了起來:「陸家不是死絕了嗎?何時聽過有什麼娘家表妹?」

  身側嬤嬤道:「許是八桿子挨不著的破落戶親戚,不知道陸家的事,上門打秋風來了。」

  柯老夫人想了想,對門房吩咐:「不必理會,打發出去就行。」

  門房領命離去,不多時,去又復返。

  柯老夫人不耐:「還沒走?」

  「沒……」門房有些為難,「來人說同先夫人家情分匪淺,聽聞陸家一門落敗,來取先夫人嫁妝……」

  「嫁妝?」柯老夫人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哪裡來的不知規矩的破落戶,嫁妝?她陸氏有甚麼嫁妝!」

  門房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開口:「對方說,如果見不到老夫人,她就在門口搬凳子坐著,再挨家詢問四鄰。老夫人,這人來人往的,傳出去恐怕不好聽……」

  柯老夫人臉色鐵青,半晌,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叫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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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柯老夫人

  陸瞳隨柯府下人進了宅門,銀箏留在外頭。

  一進門,正面迎對一座芍葯臺,柯家宅子的花園很大,花開得正好,人走進去如進花叢,一整院都是芬芳。

  陸瞳垂下眼睛。

  陸柔對花粉過敏,一靠近時鮮花朵,臉上身上就會起紅疹。陸家裡從來尋不到一朵花的影子。奈何陸柔又很喜歡花,母親就用碎布頭紮了許多假花盛在瓷瓶中,裝點幾分顏色。

  但柯家似乎沒有此種顧慮,群芳競豔,百卉爭妍。

  待到了正廳,花梨木椅上坐著個年長婦人,一張容長臉,眼角尖而下垂,薄唇塗滿口脂。穿一身荔枝紅纏枝葡萄紋飾長身褙子,耳邊金寶葫蘆墜子沉甸甸的,打扮得格外富貴,一眼看上去,稍顯刻薄。

  須臾,陸瞳朝柯老夫人輕輕行禮:「小女王鶯鶯見過老夫人。」

  柯老夫人沒說話,居高臨下地打量陸瞳。

  這是個年輕姑娘,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淺褐色葛衣,手肘處有一塊不起眼的補丁,十分寒酸。柯老夫人的目光落在陸瞳面上的白紗上,微微皺眉,道:「戴著面紗幹什麼?」

  「鶯鶯上京路上染了急症,面上紅疹還未褪盡。」陸瞳輕聲道:「不敢汙老夫人眼。」

  柯老夫人見她露出的脖頸處果然有紅疹痕跡,心中一動,擺了擺手:「那你離遠些。」語氣毫不客氣。

  陸瞳依言退遠了兩步。

  身側的李嬤嬤堆起一個笑來,一邊替柯老夫人揉肩,一邊問陸瞳:「鶯鶯姑娘是哪裡人?」

  陸瞳回道:「小女是蘇南人。」

  「蘇南?」柯老夫人打量她一眼,「沒聽過陸氏有什麼蘇南的親戚。」

  「柔姐姐的母親是鶯鶯的表姑母,鶯鶯幼時就隨爹娘去往蘇南了。當年母親體弱,父親急病,表姑母曾提過,將鶯鶯當親生女兒對待,倘若日後困難,就去常武縣求助。」說到此處,陸瞳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帶了一絲哀婉,「如今爹娘去世,鶯鶯好容易趕到常武,才知姑母已經……」

  柯老夫人心中鬆了口氣,果如李嬤嬤所說,這王鶯鶯就是個來打秋風的破落戶。估計是想在這裡騙些銀子。

  思及此,便也沒了耐心,遂道:「你既是來找陸氏的,可知陸氏早已病故,柯家現下沒這個人。況且,」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說陸氏與你親如姐妹,可過去從未聽陸氏提起過這麼個人,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老夫人不必擔心,鶯鶯曾在常武縣住過一段日子,左鄰右舍皆知。老夫人可以令人去常武縣打聽,一問便知真假。」

  柯老夫人噎了一噎,身邊李嬤嬤立刻開口:「姑娘,先夫人已經去了,您縱是想要投奔,可如今大爺早已娶進新婦,和陸氏夫妻緣分已盡。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留在柯家,這不清不楚的,傳到外頭,對您的閨譽也有損。」她自認這番話說得很在理,哪個姑娘不在乎清譽?縱是想要打秋風,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陸瞳目光微微一閃。

  新婦……

  陸柔才過世一年,柯乘興竟已再娶。

  她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緊,面上卻浮起一個柔和的笑:「鶯鶯自知身份尷尬,自然不敢留在柯家。方纔已經與門房小哥說過,此行,是來取走表姐的嫁妝的。」

  此話一出,屋中靜了一靜。

  半晌,柯老夫人緩緩開口:「你說什麼?」

  彷彿沒有瞧見她陰鷙的目光,陸瞳細聲細氣地開口:「表姑母曾願將鶯鶯記在名下撫養,鶯鶯也算半個陸家人。大爺既已與表姐夫妻緣盡,已成陌路。表姐又未曾誕下兒女,嫁妝,自然該還給陸家,鶯鶯可代為收管。」

  「從來妻室病故,夫家理應歸還亡妻嫁妝。」陸瞳抬眼,佯作驚訝,「柯家如此家業,不會捨不得表姐那一點嫁妝吧?」

  她聲音不疾不徐,姿態溫溫柔柔,卻像一瓢熱油澆下,剎那間激起柯老夫人的怒火。

  柯老夫人一拍桌子:「嫁妝?她有甚麼嫁妝?一個窮酸書生的女兒,嫁到我們家已算是攀了高枝!若非我兒喜歡,我柯家何至於結下這樣一門姻親,惹得周圍人笑話!不過是生了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

  身旁的李嬤嬤咳嗽了一聲。

  柯老夫人倏爾住嘴,對上陸瞳的眼神,忽然冷笑:「你口口聲聲說與你那姐姐親近,怎麼不去打聽打聽,你姐姐是個什麼東西?」

  陸瞳平靜地看著她。

  「陸氏進了我柯家,不守婦道。仗著有幾分姿色,在店舖裡公然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戚公子怎麼瞧得上她這樣的女人。她自己不要臉,被太師公子拒絕了,衣衫不整地跑出來,事情過了,才曉得沒了臉。自己受不住,一頭跳進池子裡。卻叫我柯家成了京城裡的笑話!」

  她說到此處,越發激動:「陸家一門,沒一個好東西。她那個弟弟,是個不安分的,進京後就被府衙拿住,又是竊財又是姦淫。說什麼書香門第,一家子男盜女娼,沒一個好東西!活該死了!」

  柯老夫人一指門外的芍葯臺:「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汙了我新宅的風水,我何必花費這麼多銀子填了水池改種芍葯。可惜我那一池新開的紅蕖……」她又一指陸瞳,聲音猶帶幾分尖利,「你要找嫁妝,去找你姐姐要,她陸氏兩手空空地進門,我柯家供她吃穿已是仁至義盡,你就算告到府衙,我也不怕。看看官老爺是信你們這一家子男盜女娼的東西,還是信我們柯家!」

  婦人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起伏,李嬤嬤忙上前為她拍背順氣。她又灌了兩口香茶,方才緩過氣來,瞪著陸瞳道:「你還想幹什麼?還不快走?打算死皮賴臉留在柯家嗎?」

  陸瞳垂眸:「鶯鶯明白了。」轉身往廳外走去。

  許是這頭吵嚷的聲音太大,陸瞳剛走到大廳,迎面撞上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生了一張俏麗的瓜子臉,脂粉塗得很白,眉毛畫得尖而上挑,穿一件翠藍馬面裙,瞧著有幾分潑辣。她的聲音也是微微高昂的,眼神在陸瞳身上狐疑一轉,就看向廳中:「母親,這是……」

  母親……

  陸瞳心中一動,柯老夫人只有柯承興一個兒子,這女子……是柯承興新娶的夫人。

  柯老夫人輕咳一聲:「一個遠房親戚罷了。」

  陸瞳的目光在女子發間的花簪上停留一瞬,又很快移開,不再理會身後,頭也不回地出了廳門。

  柯宅門外,銀箏正不安地來回踱步,見陸瞳從裡走出來,忙迎上前問:「姑娘,怎麼樣?」

  陸瞳沒說話,只催促道:「走。」

  銀箏不明所以,看了一眼柯家的宅門,跟著陸瞳匆匆離開。

  待穿過豐樂樓下的巷子,陸瞳突然停下腳步,一把摘下面上白紗,露出塗滿了疹粒的臉。

  「姑娘,」銀箏端詳著她的神情,「要不要再找人問問……」

  「不用問了。」陸瞳冷冷開口,「我姐姐是被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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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髮簪

  回到客棧,天色已近傍晚。

  銀箏去樓下要熱水了,陸瞳坐在長桌前發呆。

  長桌與裡屋靠連的地方,放了一扇木質屏風。上頭描繪一幅水墨潑的庭院黃昏秋景。陸瞳出神地盯著屏風,看著看著,慢慢伸出手指,摹過畫中盛開的簇簇木槿花枝。

  今日柯家那位新大奶奶的髮髻間,也簪了一隻銀製的木槿花。

  陸瞳的腦海裡閃過陸柔的臉。

  陸家三個孩子,陸柔溫婉明媚,陸謙聰慧倔強,而她自己年紀最小,父親嘴上雖說嚴苛,實則待她總是嬌慣。

  家中清貧,卻也不愁吃穿。陸柔比陸瞳年長幾歲,陸瞳還是個懵懂丫頭時,陸柔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了。

  母親從嫁妝妝匣裡拿出一枚銀鑲寶石木槿花簪,替陸柔簪在髮髻上,又選了一件玉藍的素面長裙叫陸柔穿上,希望臨芳河邊賞春會上,自家女兒是最好看的那個。

  陸瞳望著和往日迥然不同的長姐,扯了扯母親裙角,指著陸柔頭上的木槿花髮簪:「娘,我想要那個。」

  「這個不行。」母親笑道:「你還小,現在用不上。等我們瞳瞳長大了,娘給你挑別的。」

  她那時年幼,仗著家中寵愛有恃無恐,不依不饒:「我就要姐姐那個!」

  直到父親進屋,瞧見她這般撒潑模樣,一時氣怒,罰她不許去賞花會,在家抄書一百遍。

  她獨自一人在家,哭哭啼啼地抄書,晌午時分,肚子餓了,想要去廚房拿剩下的薄餅,忽而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

  陸柔從門外走進來,手裡還拿著油紙包的燒雞,新裙子上沾了些河邊泥沙,額上亮晶晶的是汗。

  她一愣:「你怎麼回來了?」

  陸柔捏一把她的臉:「我再不回來,你眼睛都要腫成核桃了。」又替她將紙包打開,撕一條最大的雞腿遞到她嘴邊,「哭包,趕緊吃吧。」

  「娘不是說,今日要給你相看未來的夫君嗎?」她被塞了一嘴油,含含糊糊地問。常武縣太小,街坊大多相熟,時人常常趁著賞春會,早早地開始相看未來的女婿或媳婦。

  陸柔臉一紅,只道:「你知道什麼。」頓了一會兒,又笑言,「夫君哪有我妹妹重要。」

  她心中便得意極了。

  陸柔又摸了摸頭上的花簪:「等晚上過後,娘睡了,我將這花簪給你,你藏著別叫娘知道。一隻花簪,也值得你這般哭鬧。」

  她嘴裡吃著燒雞,拿人手短,再看那木槿花簪子,戴在陸柔頭上怪好看的,便道:「算了,你就先替我保管著,將來有一日我再來問你討。」

  陸柔險些被她逗樂,與她玩笑:「那你可得抓緊些,否則將來我出嫁了,你縱是想來討也討不著。」

  她聽聞此話,莫名有些不開心,故意將蹭了油的手往陸柔臉上抹:「那你嫁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反正你是我姐姐!」

  「吱呀——」

  門被推開,銀箏端著水盆走了進來。

  陸瞳抬眼,鼻尖似乎還殘留著長姐身上溫柔的荔枝膏香氣,一轉眼,面前只有冰冷的屏風。

  銀箏將水盆端到桌前,轉身去關門。陸瞳拿起帕子,一點點擦拭面上塗畫的紅疹。

  「姑娘,」銀箏小心地問:「今日您說大姑娘是被柯家害死的?」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我們在常武縣時,鄰人說陸家收到京中死訊時,是什麼時候?」

  銀箏想了想:「是三月。」

  「不錯。」陸瞳平靜道:「但是今日柯家人卻說,陸柔是死在夏日。」

  銀箏一驚,愕然看向陸瞳。

  陸瞳眸光發冷。

  今日柯老夫人被她激怒之下失言,說出「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汙了我新宅的風水,我何必花費這麼多銀子填了水池改種芍葯。可惜我那一池新開的紅蕖……」,登時就讓陸瞳起了疑心。

  荷花不會開在三月,京城離常武縣腳程再如何拖延,至多也不過月餘。總不能頭年夏日陸柔身死,直到第二年消息才傳到常武縣。更何況,那個夏日陸柔還未進京。

  兩個消息,其中一方必然在說謊。

  陸謙是得了陸柔死訊才上的京城,倘若陸柔當時還活著,為何如今常武縣的人卻說信裡是陸柔的死訊?莫非柯家人一早就知道陸柔會死嗎?

  還是,柯家本來想以陸柔死訊打發陸家人,沒料到執著的陸謙竟只身前往盛京親自打聽消息。

  又或者,陸謙收到的那封信,根本就不是陸柔的死訊呢?

  真相撲朔迷離,柯老夫人的話陸瞳一個字都不相信。陸柔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未遂,柯家卻在一年前得了戚太師府上青睞,從而瓷器生意興隆。怎麼看,都有些過於巧合。

  她要留在京城,留在這裡,查清楚陸柔究竟遭遇了什麼,陸家一門禍事因何而起。

  還有……

  拿回戴在柯家新婦頭上那支木槿花髮簪。

  最後一點紅痕被擦拭乾淨,銀箏瞧著鏡中人白淨的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可是姑娘,在這之前,還有件事得提醒您。」

  她嘆了口氣:「咱們的銀錢快不夠了。」

  ……

  夜幕四合,柯府裡亮起燈火。

  柯承興撩開竹簾,一腳邁入堂廳。

  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瞧見他,笑容分外嬌豔,道了一聲「大爺」,替他在一邊斟茶。

  柯承興如今已近而立,同別的商戶不同,他五官生得清俊,保養合宜,一身蜜合色杭綢直裰更將他襯得風度翩翩。如今柯家窯瓷生意做得好,商會應酬席上,總是扎眼的那個,多少姑娘往他身上撲。

  柯老夫人也覷見了丫鬟的笑容,不由眉頭一皺,屏退下人,又看一眼坐在桌前撿慄子吃的柯承興,道:「你今日回來得晚。」

  「吃酒嘛。」柯承興不以為然。

  「這麼大酒氣,仔細秦氏又鬧起來。」

  聞言,柯承興面上笑意就散了幾分。秦氏是他娶的新婦,性情潑辣蠻橫,將他管得很緊,實在惱人。每當這時,柯承興便有些懷念起亡妻的溫柔小意來。

  才剛懷念到陸柔的名字,柯承興就聽柯老夫人開口:「今日陸氏的表妹來了。」

  柯承興嚇了一跳:「陸氏的表妹?陸氏哪來的表妹?」

  「你也沒聽陸氏提起過?」柯老夫人有些懷疑,將白日裡柯家發生的事與兒子說了,又道:「我覺得這人來得蹊蹺。後來讓人派去跟著,卻將人跟丟了。」

  柯承興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我與陸氏成婚後,不曾聽她說過有什麼表妹。應當就是過來訛人的騙子。」

  柯老夫人神情閃了閃:「不知怎的,我心裡總覺得不踏實。當初陸氏的事說到底也不該你動手……如今也扯不乾淨。」

  柯承興聞言,也跟著緊張起來:「母親,不會出什麼事吧?」

  柯老夫人擺了擺手:「我已讓人去常武縣打聽消息,看看是不是有個叫王鶯鶯的。」

  她盯著面前的茶盞,語氣漸漸發沉:「真有什麼不對,前面也有個高的頂著。怕什麼,一個陸家,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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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藥茶

  盛京總是在夜裡下雨。

  一夜過去,落月橋下河水裡,滿是漂浮楊花。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總是春日最勝景。

  銀箏去樓下取熱水,正遇上掌櫃的,她長得嬌俏,嘴巴也甜,客棧裡的人也樂於照應她幾分。掌櫃的笑道:「銀箏姑娘這麼早就醒了?」

  銀箏笑笑:「是呀。」

  掌櫃的望望樓上:「你家姑娘昨夜又在後廚忙到三更,你該勸著點兒,熬壞了身子可不好。」

  陸瞳前幾日讓銀箏拿錢去附近買了些草藥,又借了客棧的廚房炮製藥材,一忙就是深夜。掌櫃的嘴上不說,心裡卻不以為然。炮製藥材是手藝活,城裡那些醫館大夫有時都會失手,陸瞳一個年輕姑娘,如何能做到?未免託大。

  假裝沒瞧見掌櫃眼中的輕視之意,銀箏又與對方笑言了幾句,這才上樓進了屋。

  屋裡,陸瞳坐在桌前,將包裹著藥茶的布袋用白紙包了,細緻地用粗紅線綁好,放進了盒子裡。

  「姑娘?」

  陸瞳站起身:「走吧。」

  出了客棧,外頭天氣極好。清晨日頭不算太熱,茸茸一層渡在身上,帶起些輕微癢意。

  四處都是茶攤,盛京人愛飲茶,街上茶社隨處可見,到處可見喫茶的人。遠處飄來梨園曲聲,將盛京點綴得熱鬧非凡。

  「盛京好是好。」銀箏悄聲道:「就是東西太貴了。」

  陸瞳沉默。

  芸娘死前,讓她將箱子裡的醫書全都跟自己遺體一起燒了,剩下的銀子都留給了她。可這些年,芸娘花銀子大手大腳,賺來的銀子轉頭又買了新藥材,陸瞳將芸娘的後事處理完,手中銀子已經所剩無幾。

  一路回常武縣、進京的花費也不少。銀箏前幾日盤算過,刨去買草藥,剩下的銀子,還能讓他們在盛京再住小半月。

  至多半月過後,她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思量間,二人又穿了幾條小巷,順著繁華的一條街往前走,拐過一處街口,眼前出現了一間醫館。

  這醫館在一眾修繕整齊的商舖中,顯得尤其格格不入。鋪面很小,牌匾已經很陳舊了,上頭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仁心醫館」。明明處在極好的位置,卻因陳設十分不起眼,來往行人很難注意到此處。

  陸瞳向著醫館走進去。

  待走近,才發現這醫館裡更是荒蕪。正前方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很長,幾乎將店門口給堵住了。桌前坐著個穿鶯黃色夾紗直裰的年輕人,正翹著一隻腿打瞌睡。在他身後,有一整面牆的紅木櫃,上頭貼著些木牌,那是藥櫃。

  這醫館裡窗戶很小,鋪面又不大,光線便顯得很昏暗。沒點燈,灰濛濛的一片,瞧著還有幾分陰森。

  銀箏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從裡間又走出個穿短衫的小夥計,約莫十一二歲,鼻樑處點著些麻點。看見陸瞳二人,小夥計也愣了一下,隨即走到那打瞌睡的年輕人身邊大聲喊道:「東家,有客人來了!」

  那年輕人陡然被這麼一嚇,險些摔倒,手忙腳亂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陸瞳二人堆起一個虛偽的笑:「哎,客人想買點什麼?」

  銀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話說的,不像是開醫館的,像是做生意的。

  陸瞳開口道:「不知貴醫館可收炮製的藥材?」

  見不是來抓藥的,年輕人頓時恢復到方纔那副爛泥模樣,只打量她一眼,興致缺缺地問:「你有什麼藥材?」

  銀箏忙將包袱打開,從裡掏出一個大紙包來。

  對方將紙包打開,熟練地拈起一點放在鼻尖下聞了聞,又搓了搓,看陸瞳的眼神多了一絲意外,他道:「蒲黃炭啊。炒得還不錯。」

  醫館裡蒲黃炭用得頻繁,生蒲黃也不算貴,陸瞳借客棧的後廚炒了這些。

  銀箏先前還擔心陸瞳炮製的這些藥材醫館裡不肯收,聞言心下鬆了一半,笑道:「我家姑娘炒的蒲黃炭向來好,掌櫃的瞧著……」

  這回她的笑容沒有往日那般無往不利,年輕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錢銀子。」

  陸瞳微微皺眉。

  光是她買這些生蒲黃就花了三錢銀子,更勿用提還在客棧廚房裡忙活了這幾日。這價錢,比市面上的低多了。

  「什麼?」銀箏跳起來,「才這點兒?生蒲黃也不只這個價!」

  東家將紙包一合,依舊是一幅沒什麼精神的模樣,指了指門外,語氣毫不客氣:「就這麼點兒,嫌少了,出門左轉,有家杏林堂。家大業大,你去試試,說不準能多給些。」

  他這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樣看著就叫人來氣,銀箏正要同他爭辯,陸瞳已經將紙包往對方面前一推:「三錢就三錢。」

  那年輕人見狀,臉上露出的笑容就真誠了些,吩咐身後的小夥計:「阿城,取銀子去!」

  叫阿城的小夥計很快取來一角銀子,陸瞳接過錢,又從包袱裡拿出另兩塊油紙包著的東西。

  東家眉頭一皺:「這是什麼?」

  陸瞳:「藥茶。」

  東家將藥茶推回去,沒什麼誠意地笑道:「抱歉姑娘,醫館裡不收藥茶。」

  「不要錢,算搭頭。」陸瞳將藥茶放到桌上,「煎服可消減鼻窒鼻淵,先送東家兩幅。如果滿意可以另送。」她道:「我住落月橋下來儀客棧。」

  東家看向陸瞳,陸瞳平淡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一撇嘴,將那兩包藥茶收好,只擺手道:「那就謝謝姑娘了。」

  陸瞳沒再說什麼,同銀箏離開了。

  待二人走後,小夥計湊上前來,納悶道:「東家,平時收蒲黃炭都五錢銀子,今日怎麼突然換價了?而且三錢銀子是生蒲黃的價,沒有賺頭,她們怎麼還肯賣?」

  東家將阿城的腦袋刨開,拿著蒲黃炭往屋裡走:「你怎麼知道人家沒賺,這不送了兩包藥茶麼。」

  小夥計低頭去看桌上的藥茶,藥茶的紙包只有巴掌大,用紅線細細捆了,乍一眼看上去很精緻。

  阿城恍然:「她們想寄賣藥茶啊?」

  「不然呢?」東家罵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真當人家傻啊,不然放著前面的杏林堂不去,來我們這賣藥,你以為是看中了少爺我的臉嗎?」

  小夥計看了看桌上藥茶:「那東家,這藥茶還賣不?」

  「賣個屁!」東家沒好氣地撩開簾子往裡間走去,「來路不明的東西誰知有沒有毒!吃死了人找誰算帳去!這蒲黃炭我還得試一下,京城騙子多,女騙子也不少,不多長幾個心眼,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他叨叨地進了裡間,扔下一句:「回頭拿去扔了,別和其他藥混在一處。」

  阿城應了一聲,又看了看面前的藥茶,搖了搖頭。

  真是可惜了。

  ……

  外頭,陸瞳和銀箏正往前走著。

  銀箏還惦記著方纔的事,不甘道:「咱們這幾日一路走來,蒲黃炭都是五錢銀子,偏這家只給三錢銀子。還什麼『仁心醫館』,我看是『黑心醫館』還差不多!姑娘,」她不解地看向陸瞳,「總共就做了幾包藥茶,為何不給多送幾包給杏林堂,反給了這家寄賣呢?」

  她不明白,杏林堂的店主收藥材時給錢給得很爽快,比方纔那位「東家」耿直多了。那醫館瞧著鋪面也大,修繕光鮮,人來人往的,怎麼瞧都比仁心醫館好。

  陸瞳搖了搖頭,輕聲道:「仁心醫館裡,沒有坐館大夫。」

  這一路走來,她們見過許多醫館,其中坐館大夫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醫者。而這間仁心醫館裡,除了「東家」和那個叫阿城的小夥計,沒見著別的人。

  仁心醫館缺人。

  銀箏詫異:「姑娘是想做坐館大夫。」

  陸瞳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她在京城裡,除了銀箏和一隻醫箱,什麼都沒有。而柯家生意卻如日中天。

  仁心醫館缺人,又位於西街,離柯宅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算遠。

  她需要一個身份。

  一個能不露聲色接近柯家,卻又光明正大的身份。

  醫館的坐館大夫,是最好不過的了。

  「可是……」銀箏有些猶豫,這世道,女子行醫的本就少之又少,更勿用提當坐館大夫了。

  「繼續走吧。」陸瞳收回思緒,「把剩下的蒲黃炭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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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胡員外

  盛京到了春日,街上賣零嘴兒的小攤漸漸多了起來。

  時人出行踏青,女客們上山燒香,路上無聊,免不了要買些芝麻糖橘餅類。馮三婆的雲片糕賣的最好,薄如雪片,又香又甜。

  「仁心醫館」裡,長櫃前,杜長卿嘴裡含著半片雲片糕,正百無聊賴地看著街對沿發呆。

  盛京南旺坊的杜家,原是藥鋪起家,後來藥鋪越開越大,建了醫館。醫館名氣日益見長,杜老爺子的宅子也越擴越大。

  杜老爺子年輕時忙著創守家業,直到臨近中年,才娶了一房妻室。

  嬌妻二九年華,貌美如花,又在一年後,有了身孕。老來得子,這可樂壞了杜老爺子。恨不得將妻子寵到天上。

  可惜杜夫人卻實在沒福氣,生下兒子一年後便撒手去了。杜老爺子憐惜小兒幼年失母,加之這孩子的確也生得伶俐可愛,越發嬌慣。於是嬌慣著嬌慣著,便將這兒子養成了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終日只會聽曲吃酒的廢物。

  杜長卿就是這個廢物。

  杜老爺子尚在時,家中產業豐厚,杜老爺子走後,杜家就沒了支撐的人。

  杜長卿被嬌寵長大,學問一般,終日只曉走馬逗狗,沒個正經模樣。他又心大手散,慷慨仗義,一幫狐朋狗友只將他當冤大頭來採,今日張三家中老母病重借他三百兩,明日李四離京做生意找他周轉五百貫,三三兩兩,天長日久,所有的田產鋪面都被折銀敗光,到最後,竟只剩下這間西街的破落小醫館了。

  這小醫館是杜老爺子在世時,最初發家盤下的醫館,杜長卿不敢賣掉,便問街頭的寫字先生給寫了塊匾掛上去,自己當了仁心醫館的東家。

  醫館裡原先的坐館大夫已經被杏林堂高價聘走,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坐館大夫。況且這醫館入不敷出,有沒有大夫也沒什麼區別。平日裡偶有周圍人家來這鋪子抓幾方藥勉強餬口,想來再過不了多久,這醫館都得變賣了。

  一輛馬車從街邊駛來,車輪輾過地上,帶起輕飄飄的柳絮。

  有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杜長卿眼睛一亮,三兩口嚥下嘴裡的雲片糕,一掃剛剛無精打採的模樣,趕緊迎了上去,響亮而親熱地喚了一聲:「叔!」

  來人是個頭戴方巾的男子,約莫五十歲光景,一身沉香色夾綢長衫,手中還握著一把紙扇。他另一手握著方帕子,抵在鼻唇間邊走邊咳嗽。

  杜長卿將他迎進醫館裡頭坐下,邊叫裡頭正擦桌子的小夥計:「阿城,沒見我叔來了?快去泡茶!」又對跟前人假意斥責道:「沒眼色的兔崽子,叔你別跟他計較!」

  胡員外放下手中帕子,擺了擺手,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來,道:「長卿啊……」

  「這月藥材是吧?」杜長卿抓起藥方往櫃前走去,「小侄這就去給您抓!」

  阿城將泡好的茶放到胡員外跟前,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世上冤大頭並不少,但做冤大頭還自認佔了便宜的,胡員外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

  胡員外是杜老爺的好友,二人家境相仿,幼時相交,表面上春風和睦,私下裡暗暗較勁。從夫人容貌到兒女課業,從身長腰圍到穿衣戴帽,總要比個高低。

  杜老爺子去世後,胡員外沒了較勁的人,一時有些無趣,便將目光投到杜老爺的兒子杜長卿身上。隔兩月便來抓藥,順帶以世叔的身份教訓一下小輩,尋得一些心靈的慰藉。

  杜長卿每每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乖巧模樣,這叫胡員外感到很滿意。反正他每月都要買一些補養的藥品,這點銀子對胡員外來說不值一提,對於落魄的杜少爺來說,卻能讓仁心醫館再多撐個把月。

  可以說,杜老爺死後,胡員外就是杜長卿的衣食父母。

  對待衣食父母,態度總要擺得謙恭些。

  杜長卿抓完藥,又坐到了胡員外身邊。果然,胡員外喝了幾口茶,又開始教訓起杜長卿來。

  「長卿啊,當年令尊病重,囑託我在他過世後多加照顧你。我與令尊相交多年,也就拿你當半個兒子,今日就與你說說知心話。」

  「別人到你這個年紀,都已成家立業。令尊在世時,家業頗多,一間醫館進項不豐也無礙。現在就不同了。你靠醫館過活,這醫館位置雖好,但鋪面太小,來抓藥的人也少。長此以往,必然開不下去。就算將醫館賣掉,換成銀錢,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

  「我看你人是伶俐,也有幾分才情,何不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你瞧我家裡兩個不孝子,是及不上你聰慧,可家中自小教他讀書,如今,也算小有事業。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兒子,前些日子又升了俸祿……」

  杜長卿洗耳恭聽了半天,直叫胡員外將半壺茶喝光了,說得口乾舌燥才罷休。待胡員外要離開時,杜長卿將屋裡剩下的半盒雲片糕包了,一瞥眼瞧見桌上剩下的一包藥茶——這是上回那個賣蒲黃炭的姑娘送的搭頭。阿城捨不得扔,喝了兩日沒什麼毛病,就留了下來。

  杜長卿將這包藥茶和方才吃剩的雲片糕一同用紅紙包了,塞到正在上馬車的胡員外手中,嘴上笑道:「叔忙得很,小侄也就不遠送。剛過春日,特意給您備的春禮。裡頭的藥茶可緩解鼻窒鼻淵。您老一定保重身體。」

  胡員外哈哈大笑:「長卿有心了。」吩咐馬車,揚長而去。

  馬車一走,杜長卿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邊往屋裡去邊氣不順道:「這老酸儒,總算送走了。」

  阿城道:「其實胡員外說得也沒錯,東家,您可以去考個功名……」

  杜長卿瞪他一眼:「說得容易,我不考功名是因為我不想嗎?」又罵罵咧咧地開口,「我老子都沒這麼教訓過我!」

  「俗話說,狗對著主人都要搖尾巴呢,如今醫館裡進項都靠著人家,」阿城笑,「東家就多擔待些唄。」

  杜長卿一腳朝他屁股踢過去:「誰是狗?你說誰是狗?」

  阿城揉揉屁股,嘿嘿一笑:「我是。」

  ……

  胡員外回到胡宅時,夫人正在屋裡看管家送來的帳薄。

  瞧見胡員外手中拎的油紙包,胡夫人哼了一聲:「又去仁心醫館了?」

  「杜兄臨終時的囑託,我怎麼好推辭得?」

  胡夫人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上趕著給人送銀子,人家拿你當冤大頭。他自己都不上進,你去操得哪門子心?」

  「你這婦道人家不懂!」胡員外擺了擺手,不欲與她多說,「再說,人家每次都送茶禮,什麼冤大頭,說話這般難聽!」

  胡夫人睨他一眼,諷刺道:「不過是幾封吃剩的糕點,再送點茶葉渣子罷了,什麼春禮,就你實誠。」

  「說不過你,我懶得與你說。」胡員外將油紙包打開,往日也都是一些不值錢的茶點,今日也是一樣。

  他將雲片糕拿出來,目光落在那包包好的茶葉上。

  這紙包用粗紅線綁了,白油紙上還寫著字。胡員外眼睛不好,湊近了去瞧,發現是兩行詩「楊花也笑人情淺,故故沾衣撲面」。

  字跡是女子的簪花小楷,一筆一畫,娟秀動人。

  胡員外眼睛一亮,他最愛這些風雅之物。這寫了詩的油紙包茶葉,哪怕是茶葉渣子,也顯得多了幾分情致。

  他吩咐下人:「把這藥茶煎了。這兩日我就喝這個。」

  胡夫人看他一眼,有些奇怪:「往日送來的茶不是都給下人了?今日怎麼又想起自己喝了?」又看了那茶包一眼,「放著屋裡的好茶不喝,偏喝這個,什麼毛病。」

  「風雅滋味,豈是銀錢能衡量?」胡員外一展袖子,正要張口辯駁,瞥見老妻神情,忙輕咳一聲,「長卿說這茶可調理鼻淵鼻窒……」

  他小聲道:「先喝幾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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