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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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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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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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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同心

  送親酒也送過了,媒人也下定了,財禮一下,轉眼就到了立秋。

  何瞎子算過的吉日在八月初一。

  這時候天氣也不似前段日子炎熱,已開始漸漸涼爽。醫方局慢慢上路,陸曈也沒有往日忙碌。皇上特意許了裴雲暎五日公休歸家成親。

  一大早,仁心醫館裡就忙碌了起來。

  西街從昨日起,長街兩沿的樹上就掛了貼滿「喜」字燈籠,清晨起就響起爆竹,碎踩鋪了一地豔紅。阿城抱著個紮著紅綢的竹編籃子挨家挨戶送糖,收了糖的街鄰就高高興興地回一句:「金童玉女」「百年好合」諸如此類的吉祥話。

  院中小窗戶裡,不時傳出幾聲指點。

  「低了點,這個髮髻再插高點更合適。」

  屋子裡,陸曈端坐在梳妝鏡前。

  銀箏站在她身後,正為她梳頭,林丹青趴在一邊,謹慎認真地為她指點。

  陸曈已無父母親眷,隻身一人在盛京,隔壁鋪子的宋嫂曾經提議叫陸曈請個梳頭娘子來梳出嫁頭,陸曈卻執意要銀箏來為自己梳頭。

  一路同行,銀箏與她雖無血緣卻更勝親人,她希望自己出嫁時,擁有親人陪伴。

  「放心,」銀箏巧手翻飛,珠釵金簪一根根插上去,烏髮間便點綴出些琳琅色彩,「我呀,從前梳頭梳得就不錯,知道要為姑娘梳妝,提前一月去銀月坊中和最好的梳頭娘子學了,不敢說梳得比人家好,但絕對用心,再者姑娘天生麗質,怎麼梳都好看。」

  「那確實好看,」林丹青歪坐在一邊感嘆,「我們陸妹妹平日裡連個胭脂都不擦,第一次瞧你穿盛裝紅色,嘖嘖嘖,是要驚豔死誰?」

  她說得誇張,陸曈無言。

  「其實一開始真沒想到,你會和裴殿帥走到一起。」林丹青有些感嘆,「你二人,一個殿前司的眼睛總從上往下看人,一個醫官院除了做藥心思都不捨得分給別處一絲,最後竟也結成一雙連理。可見世上姻緣一事,屬實沒什麼道理。」

  「不過,」她又隨手從一邊喜籃裡撿了個桂圓剝開塞進嘴裡,語帶促狹,「我當初說過什麼來著,早看出你倆不對勁了,我這雙眼睛就是厲害。難怪老祖宗要說我們林家人是月老下凡,這亂七八糟的紅線,一眼就能瞧出誰牽的誰。」

  銀箏聞言,忍不住笑了:「林醫官不是曾說,祖上是華佗下凡嘛?」

  林丹青噎了一下:「那月老也可以一邊治病一邊牽線搭橋嘛,兩不誤嘍。」

  陸曈聽著他們在屋中說話,心中好笑,倒是將成親的緊張衝淡了許多。

  就這樣說說笑笑的,前頭阿城來催了好幾次,銀箏將最後一根木槿花簪簪進陸曈發間,長鬆了口氣:「好了!」

  陸曈站起身來。

  鏡中女子一身大袖銷金絳紗褶裙,外罩牡丹紋生色領大袖,裙擺精細而輕柔,行動間若片翩然紅雲,滿頭烏髮被挽起,中戴一隻小小的珠翠團冠。嫁衣雖華麗卻並不笨重,輕靈俏麗,與她極為相稱。

  林丹青圍著她轉了兩圈:「裴殿帥這回可是花了大手筆,這嫁衣瞧得我都動心了。」

  銀箏打趣:「林醫官不必動心,或許很快就能穿上。我家姑娘今日成親,不知何時能喝到林醫官的喜酒?」

  林丹青一震,假意翹指責備道:「你這姑娘年紀輕輕的,怎麼說話同我姨娘一樣?老祖宗祖訓,不可為一朵花放棄整個花園,我還沒玩夠呢。況且,自己談情,哪有看別人談情有意思?」

  又轉過身來,從懷中掏出一隻小匣子遞給陸曈:「諾,給你的賀禮。」

  陸曈打開來看,險些沒被那盒子裡的東西晃花眼睛,原是一隻沉甸甸的、寫著「喜」字的大金燈籠。

  陸曈疑惑:「這是……」

  「你孤身一人嫁入裴家,雖說裴雲暎瞧著是對你不錯,不過呢,自己手頭留點東西總沒錯。咱們醫官院那點俸銀能幹什麼呀,買零嘴都不夠。從蘇南回來後,治疫的賞賜我都留著換了銀子,託寶香樓給你打了這麼個金燈籠。」

  「俗是俗氣了點,但金子嘛,有時比那些花裡胡哨的首飾好使多了。」

  陸曈瞧著那隻大金燈籠,這燈籠工藝不算精巧,放在旁人眼裡或許還要罵一句「好醜」,但足夠紮實,一看就是衝著實打實的份量去的。

  她忍笑,把盒子關上讓銀箏幫忙收好,誠心實意道:「多謝你。」

  「不客氣,」林丹青湊近陸曈,「不過,裴雲暎送了那麼多聘禮,我聽說,你們醫館的東家也為你添了嫁妝,都是些什麼啊?」

  「嫁妝……」

  說到這個,陸曈神色動了動,不知想到什麼,「噗嗤」一聲笑了。

  與此同時,醫館李子樹下,看熱鬧的街鄰擠滿門口,葛裁縫邊嗑瓜子邊問。「杜掌櫃,你家陸大夫出閣了,你這個做東家的送了什麼添禮啊?不會就送一籃子喜糖吧?」

  「去去去,」杜長卿大怒:「我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嗎?別說陸大夫,就算我們醫館門口這顆李子樹出嫁,那也必須掛幾隻金燈籠!」

  「哦?」孫寡婦好奇,「那你給陸大夫掛了幾隻金燈籠?」

  「膚淺,」杜長卿哼了一聲:「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給的,自然是最好的。」

  他說著,神色間格外得意。

  陸曈一窮二白的,在醫館院做醫官做了一年,除了當初春試後他給的那二百兩銀子,啥也沒掙下,白做了一年工,氣得杜長卿想撬開陸曈的腦子瞧瞧這一年來究竟在做些什麼。

  陸曈孑然一身,還是個窮鬼,偏偏裴雲暎家大業大,在皇城裡當差。杜長卿左思右想也不願嚥下這口氣,但若正經湊嫁妝,就算拿仁心醫館所有人月銀加起來,也差之對方多矣。盤算良久,於是想出一條妙計。

  杜長卿決定讓陸曈以藥鋪二東家的身份入主醫館。

  陸曈平日也不必出什麼錢,只需按時交付醫方,認真坐館,將來仁心醫館賺的每一分利錢,也有陸曈的一半。

  當然,他絕不承認是希望陸曈的藥方能幫醫館蒸蒸日上的緣故。

  杜長卿覺得想出這條良策的自己簡直是天才。

  「如此一來,陸大夫搖身一變,從坐館大夫變成醫館二東家,聽起來多有面子。再者,給再多銀錢換做嫁妝,萬一被哪個殺千刀的私吞了呢?不如按我說的,每月按時分利。要是有朝一日和離,一窮二白被掃地出門,還能有個安身之所,不至於去街上討飯。他裴雲暎萬一想和陸大夫吵架,也得拿捏幾分,人家可是有娘家撐腰的人。」

  阿城無言:「東家,陸大夫還沒出嫁,你就咒人家和離,這不好吧?」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杜長卿不以為然,語重心長地教訓,「父母之愛則為之計深遠,你不懂。」

  正說著,外頭又來個紅衣小童,過來催妝。

  新婦出嫁,總要多次催妝才啟行。那小童道:「勞煩杜掌櫃催催,新郎官已在路上了。」

  杜長卿於是滿臉不悅地又衝後院催了幾回。

  催第三回的時候,院中漸漸有了動靜。

  「來了來了——」銀箏的笑聲從裡傳出來。

  圍在醫館外的街鄰們紛紛探長脖子往裡看,就見林丹青和銀箏扶著陸曈從裡慢慢走出來。

  女子尚未披上銷金蓋頭,一身緋紅絳羅銷金裙,刺繡紅霞帔並雙魚金帔墜,似遠山芙蓉,眉眼如畫。

  她原來容色就生得好,只是性情稍顯冷清,尋常慣來著素衣的女子穿起紅妝尤為動人,好似素花詫然盛開,明豔至不可思議。

  醫館門口有片刻安靜。

  俄而,又有小孩子歡喜笑鬧傳來:「新娘子來咯!新娘子來咯!」

  杜長卿趕緊「噓」了兩聲讓眾人安靜,阿城端上一小碗芝麻湯圓遞到苗良方手裡。

  苗良方坐在裡舖門口的椅子上,枴杖放在一邊,端著瓷碗看向陸曈笑道:「小陸,吃了這碗湯糰,日子圓圓滿滿。」

  陸曈聞言,心中一瞬動容。

  新娘出嫁前,要由母親親手餵一碗湯圓再上轎。從前在常武縣時,她看鄰坊家女兒出嫁皆是如此。

  如今父母兄姊都已不在,她原以為這一環將要省掉,未料餵湯糰的人變成了苗良方。

  陸曈捉裙走到苗良方身邊坐下,由苗良方餵下一隻雪白糯團。

  芝麻的甜蜜香氣順著唇齒化開,苗良方望著她笑道:「小陸,你我雖非血親,但當初春試前夕,好歹我也算你半個老師,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如今你要出閣,老夫就腆著臉做你這個長輩。」

  陸曈微笑,輕聲開口:「多謝老師。」

  她有兩位師父。

  一位教她看遍殘酷世情,人心險惡,一位教她醫德仁心,病者為先。

  前者教會她追索,後者教會她放下。

  西街自遠而近響起車輿的聲音,阿城喊道:「新郎的車馬馬上到巷口了,別磨蹭,快送陸大夫上轎吧!」

  杜長卿揮開眾人,他今日也跟著換了件嶄新的黃色長衫,一眾人群裡格外鮮亮,三兩步走到陸曈面前蹲下:「上來!」

  新嫁娘皆由家中兄弟背著上花轎,整個仁心醫館數人,這擔子只能落在杜長卿身上。

  銀箏扶著陸曈伏在杜長卿背上,杜長卿素日裡看著沒骨頭似的成日歪坐在鋪子裡,未曾想脊背卻很寬厚,背陸曈背得輕輕鬆鬆,邊往花轎前走邊絮叨:「昨日給你的銀票收好了嗎?到了他們裴家態度傲慢些,別一去就被人低看了,銀箏到時候陪著你,你首飾都帶全了吧……」

  他說得很瑣碎,宛如一位真正的兄長操心即將離府的妹妹,陸曈聽著聽著,眼眶漸漸溼潤。

  倘若陸謙還在,今日應當是陸謙背她上喜轎。陸柔會為她梳頭,爹娘會在出門前餵她吃第一口湯糰。

  家人們不在了,她又有了新的家人,雖然他們是不一樣的人,但或許其中溫情與牽絆,愛與關切卻是相同。

  杜長卿一路走一路說,順帶罵罵裴雲暎,待到了花轎前,放下陸曈,由銀箏扶著將陸曈送進花轎。

  「起簷子——」外頭響起阿城歡呼聲。

  於是苗良方將提前備好的綵緞和喜錢送與周圍觀禮的賓客。

  「哎喲,」胡員外被擠在人群外,鬍子被扯掉幾根,愣是從人手中搶了兩吊喜錢,順手給身邊的吳有才塞了一串:「有才啊,你這一把年紀也沒成親,沾沾陸大夫喜氣正好!」

  胡員外身邊,吳有才一身文士青衫,握著喜錢赧然一笑。

  吳有才接了仁心醫館送來的親事請帖時,就同他教書的那戶主人家請辭兩日,特意回城裡趕回觀禮。他如今在城外做西席,倒是自得其樂,人瞧著比從前開懷了些,不似從前總是心事重重。聽說他教書的那戶人家待他也很好,去年還委婉問他今後要不要再下場,被吳有才委婉拒絕。

  有些時候,人目光落向遠處,便覺天地開闊,不拘於一方。

  「唉喲,」身子被人一撞,吳有才回頭,就見一布裙女子被擁擠的人群推得往後一退,見狀忙低頭同他賠禮:「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無妨。」

  何秀便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綵緞。

  她是特意來觀禮陸曈出嫁的。

  自打醫官院院使崔岷出事後,新院使暫且未有人上任,只讓常進代勞。新帝整肅朝堂,醫官院和御藥院都一併自上而下自檢。原先被發配南藥房的醫工們終於得了申冤機會,那些往日被打壓欺凌、抬頭不見天日的醫工可以重新開始選擇。只因原來南藥房發配醫工的條例不合理,今後,新進醫官使無論身份,輪流去南藥房奉值。

  梅二娘也從醫官院辭任,離開了皇城。

  何秀仍留在南藥房,不過不再做採集紅芳絮之類的差事。御藥院的石菖蒲覺得她處理分辨藥材分辨得好,讓御藥院院使同常進求了個情,將何秀從南藥房要到了御藥院來。

  御藥院事務比南藥房輕鬆得多,何秀跟的又是最會躲懶敷衍的石菖蒲,日子一下子清閒下來,陸曈給她發了喜帖後,同石菖蒲告假就來到了西街。

  她如今體內紅芳絮之毒已全解,面上斑疹已全部消解,每月旬休回家與弟妹團聚,心中高興,喜悅便寫在臉上。

  何秀往前走了兩步,陸曈也瞧見了她,何秀偷偷對陸曈招了招手,陸曈就笑了起來,何秀也跟著笑了起來。

  何秀覺得,陸曈如今比在南藥房時輕鬆多了,那時候在南藥房,她們二人一起採紅芳絮,無論發生什麼,陸曈總是一臉平靜,這平靜雖讓人感到心安,卻如一堵無形的牆,將陸曈與他人清晰隔絕開來。

  如今沒了那堵牆,女子笑起來時有點孩子氣,正如這個最好年紀的女子一般,單純的、只為眼前之事而喜悅。

  正說著,外頭忽然有人喊道:「來了來了——新郎來咯——」

  擁擠在道旁的街鄰聞言四處讓開,就見西街長街盡頭,漸漸行來車輿,為首之人騎一頭高頭駿馬,鞍轡鮮明,一身紅羅圓領瀾袍,金銙帶,烏皮靴,風流俊美,春風得意,策馬而來。

  西街也不是沒有人成親的,可將這身紅瀾袍穿得如此招眼的,實在是頭一回。

  「啊呀,」正前方的孫寡婦見了這張臉,登時倒吸一口冷氣,激動掐一把身邊人胳膊:「好一個『俊俏行中首領』!」

  戴三郎默默忍受身側孫寡婦掐胳膊的痛意,把臉撇到一邊。

  陸曈也聽到了外面的聲音。

  她很想掀開簾子瞧瞧外面此刻是何情景,銀箏的聲音從轎簾外傳來,「姑娘,你可千萬別出來。馬上要起轎了,忍住。」

  陸曈只得按捺下衝動。

  又聽外頭傳來裴雲暎和杜長卿幾人辭別的聲音,花轎遊遊蕩蕩地被抬了起來。

  她感到那馬蹄聲在自己身邊停住,彷彿感到對方正在外注視著她,心下稍稍安定。

  外頭響起更多撒喜錢的聲音,抬轎人一聲長喝——

  起轎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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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燈花笑

  花轎從西街仁心醫館出發的同時,裴府裡也很是熱鬧。

  府邸中處處張燈結綵,貼滿喜字。

  這宅院從前總顯冷清,花圃裡一朵花都沒有。如今主人要成家,便處處熱鬧起來,那一園子木槿且不說,光是花裡胡哨的擺設都增添了不少,惹得殿前司一眾禁衛來時都暗自議論:「未料大人在殿帥府中如此殺伐正經,自家裡卻愛花花草草珍奇擺設,真是人不可貌相。」

  正往胸口別紅花的青楓:「……」

  裴雲暎的親事辦得很是熱鬧。

  且不提人緣如何,如今裴雲暎是新帝倚重親信,多得是想巴結攀親之人,喜帖都還沒發出去,有些人就已自發將賀禮送到裴府中來,順帶說一句:「屆時大人成親當日,可千萬別忘了在下一杯喜酒。」

  忙得裴雲姝補帖子都補不完。

  朝中拉親的人不說,裴雲暎的客人,還屬殿前班的人最多。

  五百隻鴨子從殿帥府一路吵鬧到裴府,直吵得蕭逐風額上青筋跳動。

  有個不太相熟的的客人見蕭逐風一路都抱著懷中的小女孩不曾放下,遂玩笑開口:「蕭副使這是何時成的親?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連孩子都有了?從前在演武場相見時,一幅英朗模樣,未料還是個慈父,捫心自問,若換做是我,可絕不會做到如此耐心。」

  蕭逐風:「……」

  不慎聽見的裴雲姝面色嚇了一跳,將寶珠從蕭逐風懷裡抱過來,趕緊紅著臉一番解釋。

  「噢,」那客人恍然大悟,許是覺得不好,生硬找補,「原來如此,我瞧著小姑娘生得和蕭副使眉眼有幾分像,還以為這小姑娘的父親是副使大人。」

  這睜眼亂說的瞎話一出口,二人更尷尬了。

  蕭逐風一大早就過來裴府幫忙,裴雲姝也正是忙的時候,寶珠一見蕭逐風就拉著他不撒手,於是蕭逐風便當起了小姑娘護衛的職責,盡心職責地帶孩子。

  不知道的,的確以為這是蕭逐風的女兒。

  「多謝蕭副使,」裴雲姝抱著寶珠,不自在道:「前頭忙完了,大人可以去廳裡先坐坐。估摸阿暎他們快到了。」

  話音剛落,門外就響起「辟里啪啦」的爆竹聲,迎親的車隊回來了。

  裴雲姝眼睛一亮,忙抱著寶珠朝門口走去。

  裴府大門口,早已聚滿了看熱鬧的人,何瞎子站在一邊,手持一面大鬥,裡頭裝著谷豆、錢果、草結,一面祝禱祈福一面灑向四周。

  銀箏扶著陸曈下轎,陸曈蒙著蓋頭,什麼也瞧不見,只感覺有人將同心結牽巾塞進自己手中。

  裴雲暎拿著牽巾另一頭,似是察覺出她緊張,輕輕扯了扯牽巾一頭,陸曈頓了頓,也扯了一下,算作知曉。他便低聲一笑,帶著她過了門前的跨鞍與驀草,寓意「平平安安」。

  四處便響起鬨鬧叫好聲,殿帥府的禁衛們聲音尤其洪亮。雖然這位陸醫官最後竟然嫁給了自家頂頭上司這件事的確惹人沮喪,但後來禁衛們一想,至少大人折在陸醫官手中,將來再有來殿帥府的姑娘,至少不會瞧得上一個有婦之夫,如此一來,他們就有機會了,何嘗不是另一種圓滿?

  因此,還是祝福就好。

  裴雲姝把寶珠交到蕭逐風手裡,自己帶著二人走到廳前,陸曈與裴雲暎臉面對面,俯身參拜三下,親禮既成。

  從頭至尾,陸曈都緊緊攥著守著同心結牽巾,銷金蓋頭遮蔽一切,外頭又太過嘈雜,也不知是何情況。從前在在常武縣、在蘇南、在西街,她瞧過許多人成親,但輪到自己時,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要做怎麼做。

  禮成那一刻,四周響起喝彩歡呼,有看熱鬧的賓客起鬨要裴雲暎挑蓋頭,被看一眼後嚇得一個激靈噤聲,再也不敢多言。

  於是二人被簇擁著進了新房內。

  進新房內亦有一堆流程,裴雲姝特意請來夫妻恩愛的婦人們將金錢彩果散擲,謂之「撒帳」。裴雲暎與陸曈則在人幫忙下,各剪一綹長髮綰在一起。

  裴雲姝笑道:「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髮。覓向無人處,綰做同心結。」

  「結髮同心,綰合髻!」

  段小宴的聲音從門後擠過來:「快,現在該喝交杯酒了吧!怎麼成親如此複雜。」

  他今日也特意換了身棗紅錦衣,一派少年天真,方才成親禮的時候就數他聲音最大。裴雲暎看他一眼,不過或許人多,這一眼便很沒有威懾力,段小宴催促:「快呀,還等什麼?」

  裴雲姝便笑,一面推裴雲暎:「阿暎,是該喝合巹酒了。」

  裴雲暎看向眼前人。

  陸曈坐在榻邊,頭上蓋著蓋頭,是平日不曾見過的乖巧,她今日從頭至尾都很平靜,若非剛才跨門檻時候差點摔了一跤,還真差點瞧不出一點緊張模樣。

  他便提起酒壺,用兩隻銀盞盛滿,銀盞亦用彩結相連,拿起一隻,將另一盞輕輕放到陸曈手中,輕聲提醒:「拿穩了。」

  陸曈的手碰到那盞銀杯,他的聲音近在耳邊,於是下意識抬頭,目光所及,卻是銷金蓋頭模糊的暗光。

  只覺有人的手臂越過自己肘間,牢牢託住她,分明是分開的姿勢,卻又極度親密,似她進門前牽著的那條同心結牽巾,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個人,莫名卻又糾纏在一起,並成一處。

  她低頭,唇落在杯盞邊沿,那酒似乎也是蜜酒,清甜甘洌,沒有半分辛辣。

  待將合巹酒一飲而盡,陸曈和裴雲暎同時手一鬆。

  「咚」——

  兩隻酒盞同時落於床下,一仰一合,裴雲姝一瞧,登時喜道:「大吉之兆!」

  自古以來交杯酒也叫「筊杯酒」,飲酒後擲盞於地,觀其仰合可佔吉兇。

  這兆頭實在很好。

  段小宴率先捧場:「那自然是,天作之合一雙璧人,必定恩愛白頭!」

  蕭逐風抱著寶珠狐疑看他一眼:「你今日怎麼這麼會說話?」

  少年小聲嘀咕:「來之前已經搜羅了一籮筐祝禱語了。」

  行到此處,所有親禮都已完畢,裴雲姝掩好床帳,將鬧喜眾人趕出房中,裴雲暎倒是還想陪陸曈說話,還沒走到跟前就被裴雲姝推走,道:「規矩不可壞,你先去前廳陪客人!」又轉身來低聲囑咐銀箏:「總算能歇會兒了,銀箏姑娘,待我們走後,讓曈曈吃點東西。忙了半日也沒個休息時候,今日真是辛苦她了。」

  銀箏點頭稱是,裴雲姝這才推門離開。

  待她走後,屋子裡再沒別人,陸曈毫不客氣一把掀開頭上蓋頭,長鬆了口氣。

  銀箏想攔,見她驟然輕鬆的臉色,想了想又沒說什麼,任由陸曈把蓋頭放在一邊。

  「的確辛苦。」陸曈道。

  其實成親之前,她一聽這繁冗流程便覺頭疼,於是與裴雲暎商量著,一切從簡。今日這親事能省的步驟都省了,比起當初裴雲姝嫁到文郡王府已然清簡了不知多少倍,然而真做起來時,陸曈仍覺頭暈眼花。

  亦或是如今隨著她體內餘毒漸清,又在仁心醫館過得閒適安逸,再無後顧之憂,於是這身子骨也越發嬌弱,受不得半點疲累?

  銀箏從鋪著的褥子中撿起幾顆同心花果遞給陸曈:「姑娘先吃點東西,忙這麼久該餓了。」

  她一說,陸曈也覺出幾分飢餓,就與銀箏挑了些點心果子來吃,吃了一點甜的,方覺精神迴轉些,又坐著歇息了一會兒,這才起身有空打量屋子。

  婚房裝扮得很是喜慶,處處用彩結增色,花梨木榻邊書案放著對蓮花花瓶,意欲連生貴子。又有一尊和合二仙,象徵夫妻恩愛。

  陸曈正盯著那尊和合二仙看,冷不防銀箏從後湊近,低聲道:「姑娘。」

  陸曈回過頭。

  銀箏的臉色忽地變得忸怩起來,支支吾吾開口:「那個,有件事想與你說……」

  陸曈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那女子出嫁呢,新婚之夜,閨房之樂是頭一遭,家中有送嫁娘出嫁的,都要看些冊子學習,否則一頭霧水……我先前託孫寡婦要了幾冊,估摸著這會兒小裴大人還沒來,姑娘要不要……要不要……」

  銀箏說著,自己也赧然。其實她倒並非害羞,只是同陸曈說起這些總覺古怪。然而陸曈身邊能說這些的也只有她了。

  「我不用看。」陸曈道:「我知道怎麼做。」

  銀箏滿腔的話於是啞在嘴裡,目瞪口呆:「啊?」

  「我是大夫。」陸曈奇怪地看著她,彷彿她的反應才是不正常,「自然知曉這些。」

  銀箏呆了呆:「是、是嘛?」

  「是啊,所以不必給我看,人的身體我很熟悉。」

  銀箏驟覺幾分荒謬。

  雖然知曉陸曈萬事當於眼前而不放在心上,但這是否也太過於平靜了一些?「人的身體」四個字一出,彷彿今夜不是繾綣旖旎的洞房花燭,而是院中料理一塊死豬肉。

  冷靜得令人髮指。

  正說著,外頭有腳步聲響起,二人對視一眼,銀箏道:「小裴大人回來了,快!」

  陸曈坐回榻前,銀箏幫著將銷金蓋頭重新蓋上,裴雲暎推門走了進來。

  在他身後,段小宴和蕭逐風跟著,蕭逐風還好,人送到了就走,偏段小宴不依不饒,「我能再看看嗎?至少讓我瞧瞧掀了蓋頭再走吧。」

  裴雲暎不耐煩地回了他一個「滾」字。

  「那鬧洞房也不行了?」

  青年冷冰冰看了他一眼,段小宴悻悻轉身:「行,我不看,我走就是了。」連帶著把蕭逐風也拽走了。

  銀箏起身,衝裴雲暎福了福,小聲道:「我也走了,裴大人照顧好姑娘。」言罷,逃也似的匆匆出門,「砰」的一下將門關上。

  屋子裡霎時安靜下來。

  陸曈:「……」

  方纔有人陪著還不覺得,此刻屋中只有二人,夜深人靜,便無端覺出幾分不自在。她低頭,見一雙烏皮靴停在自己面前。

  陸曈攥緊被褥。

  一隻喜秤輕輕伸了過來,挑開她頭上的蓋頭,陸曈抬頭,頓時撞進一雙烏沉沉的眼睛。

  裴雲暎站在她跟前。

  今日從早至晚,方到此刻,她才真正見到了他。這人一身大紅瀾袍,陸曈見慣了他穿公服的模樣,這樣熱烈的色彩襯得他整個人神採俊逸,是與平日裡不同的明朗。

  他含笑看著陸曈,目光卻如夏日驕陽,燙得陸曈臉頰微熱。

  「你好像很緊張,陸大夫,」似是瞧出她一瞬的窘迫,裴雲暎唇角一揚,「要不要喝酒壯膽?」

  喝酒……壯膽?

  壯什麼膽?

  這話聽起來竟有幾分恐嚇意味,只是恐嚇也帶了三分香豔,令人浮想聯翩。

  該想的不該想的一時間全湧上心頭,陸曈從來不知自己是這樣荒淫之人。

  她盡力維持面上平靜,好似露出一絲膽怯就是輸了似的,只道:「有什麼可壯膽的,又沒什麼可怕……等等,」陸曈忽地抬頭,狐疑看向裴雲暎:「你怎麼沒醉?」

  林丹青說,喜宴當日,新郎總免不了被灌酒,醉了酒的人自然什麼也做不成,陸曈先前心中已有準備,畢竟裴雲暎酒量不好。然而此刻看來,這人眉眼清明,哪有半分醉意?簡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我為何要醉?」

  「你酒量不是不好嗎?」

  裴雲暎好笑:「我好像從沒說過自己酒量不好吧。」

  陸曈詫然。

  先前仁心醫館店慶的時候,裴雲暎都沒喝多少,言辭已有醉意,那時陸曈還覺得,他酒量甚至不如自己。不過說起來,在蘇南新年夜的時候,常進等一眾醫官院同僚也灌過他酒,好似他也沒什麼反應。

  所以這人酒量是很好嘍?

  她想著,沒發現裴雲暎已走到自己身側坐下,回過神來時,他身上清冽的「宵光冷」和淡淡酒香混在一起,似片溫柔雲霧,漸漸籠罩過來。

  「陸曈,」裴雲暎盯著她,眸色意味不明,「良宵苦短,良人難覓,這種時候,你今夜該不會打算就和我討論酒量這件事?」

  「良人」二字一出,陸曈臉有點紅,目光猶疑到桌上喜燭之上,高燒的紅燭滴滴燭淚如花,伴著一旁的銅燈火苗搖曳。

  「燈芯長了,」陸曈找藉口,「你剪一下。」

  他順著陸曈目光看過去,有片刻無言,到底沒說什麼,傾身拿起銀剪剪短燭芯,添補燈油。

  陸曈暗暗鬆了口氣,朝他看去。

  年輕人一身紅衣,低頭認真撥弄燈芯,那點搖曳的燭火昏黃溫暖,金粟珠垂,襯得他眼睫似蝴蝶落影,格外溫柔。

  不知為何,陸曈忽然想起當年蘇南破廟中,他與她曾共點的那一盞燈火來。

  那時他對她說:「燈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將來運氣不錯。」

  可那夜蘇南嚴寒大雪,她才從刑場撿完屍體回來,而他深受重傷尚被追殺,彼此都是最糟最難的日子,以為不過是隨口而出的安慰,從不願做大指望,未料命運兜兜轉轉,雖然晚了點,終究把燈花佔信的大吉佳音重新送來。

  裴雲暎抬眼,見她直直盯著自己半晌不出聲,揚眉道:「好看嗎?」

  陸曈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他漂亮幽邃的眼眸,薄唇含笑……猶如被蠱惑般,不由自主開口:「好看。」

  這人本來就不太正經,尋常穿公服時,尚能壓下幾分,眼下穿這身紅袍,似笑非笑模樣,就帶了幾分故意勾人。

  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說難看。

  裴雲暎頓了頓,眼底笑意更濃:「我問的是燈。」

  陡然明白自己是被他耍了,陸曈輕咳一聲,掩飾地補充:「我答的也是燈。」

  他盯著她片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陸曈惱怒地別過頭,想了想,自己提壺往杯盞裡倒了杯蜜酒灌下,倒是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好酒量。

  裴雲暎見狀,將銅燈推至桌角,自己起身走到陸曈身邊坐下,拿走她手中銀盞:「真要壯膽?」

  「我沒怕。」

  他點頭,懶洋洋道:「知道,陸大夫是醫者嘛,自然知曉這些。」

  「你……」

  他勾唇,梨渦在燈色下尤其惑人,故意慢吞吞開口,「人的身體你很熟悉,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裴雲暎!」

  陸曈氣急,這是她方才和銀箏交談的話,這人明明聽到了一切,故意逗她。

  他盯著陸曈,笑意玩味:「可惜我不是醫者,什麼都不會,今夜只有仰仗陸大夫幫忙了。」

  陸曈忍無可忍,一掌朝他推去,被裴雲暎捉住手腕。

  她腕間還戴著裴雲暎送她的青玉鐲,玉鐲冰冰涼涼,被他握著腕間卻灼灼發燙。

  青年低頭看她,那雙漆黑的眼睛落在她臉上,視線與她接觸,眸色漸深,漸漸傾身過來。

  她伸手攬住裴雲暎的脖子。

  清冽香氣同唇間甘洌酒香漫渡過來,陸曈分不清是自己剛才的蜜酒還是別的緣故,只能下意識攀著對方,隨著他拉下結著彩結的簾帳。

  夜深了,桌上喜燭越燒越短,燭影搖紅裡,良宵仍長。

  ……

  月華如水籠香砌,金環碎撼門初閉。寒影墮高簷,鉤垂一面簾。

  碧煙輕嫋嫋,紅戰燈花笑。即此是高唐,掩屏秋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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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終章

  九月初,寒露過三朝。

  距離陸曈成親,已過了一月。

  新婚伊始,總是分外忙碌。

  要拜長輩、回門、作會,待一月至「滿月」後,禮數就可儉省。

  陸曈本就是個不耐煩禮數的人,裴雲暎更不會主動惹她不高興,於是隨口一提,新婦新婚後流程盡數儉省。皇帝特意準允旬休的幾日,不是在府中澆澆木槿花,就是乘車去丹楓臺賞新紅楓葉,夫妻二人很是瀟灑了幾日。

  不過旬休過後,就各有各的忙碌起來。

  元朗登基後,將「夏藐」重新改回先帝在世時的「秋狩」,屆時輕車突騎、遊弩往來,各班都要接受校閱。裴雲暎每日在演武場,有時忙到夜深才回。

  陸曈也很忙。

  一過秋日,天氣漸寒,來仁心醫館揀藥的病人越來越多。而且或許因為陸曈曾奪過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又在醫官院任職過一段日子,陸曈坐館的時候,病者比苗良方坐館時候多得多——翰林醫官院的名頭總是好使的。

  一大早,醫方局就熱鬧得很。

  林丹青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正與紀珣爭執一味藥材。

  「柴胡、黃芩、生地、山茱萸、丹皮、白芍……」林丹青一指桌上醫方,「加這一味夏枯草就是畫蛇添足,不行,去掉!」

  在她對面,紀珣眉頭微皺,語氣平靜而堅持:「加夏枯草更好。」

  林丹青絲毫不退:「此患屬經行頭痛,經行時陰血下聚,衝氣偏旺,衝氣夾肝氣上逆……紀醫官,我是女子,又是最懂婦人科的,當然不能加!」

  紀珣按了按額心。

  自打醫方局成立以來,諸如此類的爭吵每日都在發生,倒不僅僅是紀珣和林丹青。眾人一同編纂醫籍,又不限平人醫工亦或是入內御醫,每位醫者行醫習慣不同,開出的方子也大不一樣,有時遇到意見相左處,爭得臉紅脖子粗是常事,偶爾有路人經過,還以為裡頭的人在打架。

  陸曈一進門,瞧見的就是紀珣和林丹青對峙的模樣。

  見她進門,林丹青眼睛一亮,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挽住陸曈胳膊:「陸妹妹,你來看,這方子是不是按我說的更好減去夏枯草更好?」

  陸曈:「……」

  這哪裡是選方子,這分明是做判官。

  她看了兩副方子,斟酌著語句道:「其實都行,各有各的益處。」

  聞言,林丹青稍有不滿,紀珣鬆了口氣,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他實在不太擅長吵架。

  「算了,不提這些,」林丹青沒在這上頭糾纏,只問陸曈:「你今日怎麼來了?不是說這幾日在仁心醫館坐館?」

  陸曈道:「苗先生聽說醫方局在編寫醫籍,整理了一些老藥方讓我送來。」言罷放下醫箱,從醫箱中掏出文卷遞過去。

  紀珣接過來,道:「多謝。」

  「先生讓我告訴你們,此舉以利天下醫工,大善之舉,無需言謝。」

  紀珣點頭,看向陸曈。

  陸曈成親後來醫方局來得少,好幾次他在宮中奉值,沒見著就錯過了,這還是陸曈成親後二人第一次見面。

  比起當初在醫官院時,陸曈氣色紅潤了一些,瞧上去不再似過去臉色蒼白,一件天水碧素羅襦裙,烏髮如雲,明眸皓齒,是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氣。

  他忽而就想起,自己曾在蘇南送過陸曈一件柳葉色的衣裙,可惜那時衣裙色彩鮮嫩,她過得卻很苦,如今相似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她終於也如初春新柳一般生氣勃勃。

  紀珣垂眸片刻,道:「我探探你的脈。」

  陸曈便伸手,任由他指尖搭上脈搏。

  片刻後,紀珣收回手,看向陸曈的目光有些驚異:「脈象比起之前來好了許多,更穩了。」

  其實陸曈從蘇南回到盛京這半年,也曾發過兩次病。

  但這兩次發病不如先前在蘇南時嚇人,人是受了些疼,好在性命無虞。紀珣瞧過,應當是早年間的毒在慢慢排出體外,過程恐怕要艱辛一些。

  未來的日子裡,或許陸曈還會再次發病,但再次發病時,並非走向絕望深淵,是另一種希望。意味著她的身體在漸漸痊癒。

  傷口結疤總是很疼,但她現在笑容多了很多。

  林丹青道:「陸妹妹,晚些醫官院有慶宴,慶賀今年入內御醫的人選,咱們一起去唄。」

  常進沒有說謊,去蘇南救疫的醫官果然連升三級吏目考核,常進已經將林丹青的名字添入入內御醫備選,倘若今年年底考核一過,林丹青就能做入內御醫了。

  對於新進醫官使來說,這簡直是飛一般的陞遷。

  林丹青自己也很滿意,給陸曈看過自己的計劃,爭取一年進入內御醫兩年做醫正三年越過常進自己端坐院使之位。

  陸曈毫不猶豫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

  「常醫正昨日還和我說好久沒見著你了,一起去唄,順帶讓他去御藥院給你順點好藥材。」

  陸曈搖頭,道:「今日不行,苗先生要走,我要去送他。」

  「苗先生要走?」紀珣和林丹青都意外:「何時的事?」

  「先前就已決定,他不讓我和你們說,也不要你們來送。」陸曈笑笑,「先生有自己考量,我便沒有多提。」

  紀珣和林丹青聞言,皆是有些悵然。

  畢竟他們曾一同參加過醫館慶宴,那位老醫者,於醫理一道上也很有見地。

  正說著,醫方局門外傳來馬蹄聲,一輛朱輪馬車在門口停下,緊接著,車簾被人一掀,有人坐在馬車上,見陸曈看去,微微擺了擺手。

  是裴雲暎來了。

  「喲,裴殿帥又來接你了?」林丹青湊近,「我可聽人說了,但凡他不用值守的日子,每日傍晚都去西街接你回家。好好一個殿前司指揮使,成了西街不要錢的巡衛,不過聽說西街治安倒是好了很多,夜裡戶戶都不用閉門了。」

  她說得揶揄,陸曈無言,只拿起醫箱背好,匆匆與林丹青交代幾句,最後道:「我先去送苗先生了,下回再來和你說醫方的事。」

  林丹青揮了揮手:「去吧去吧,替我也和苗先生說句一路順風。」

  紀珣朝門外看去,女子小跑向馬車的背影歡快,快至馬車前時,那人伸出手扶住她手臂,將她拉上馬車,又抬眼過來,對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適才放下車簾。

  紀珣垂下眼。

  倒是很恩愛繾綣模樣。

  ……

  馬車上,陸曈坐穩,裴雲暎遞了杯茶給她。

  陸曈接過茶抿了一口,問:「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這比她先前和裴雲暎說的時候要早一點。

  「今日不必武訓,治所裡無事。再者,你早些見到老苗,也能和他多說話。」

  說到老苗,陸曈便心中長長嘆息一聲。

  苗良方決定要回苗家村了。

  半年前,陸曈剛回盛京,辭去醫官院醫官職位時,苗良方就對她欲言又止。

  後來和裴雲暎的親事定了下來,老苗在一個醫館的午後,才猶豫著同陸曈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小陸,我二十多年沒回雲嶺了,也不知苗家村現在是何模樣。」

  他敲了敲自己的殘腿,「從前我留在盛京,是心中有怨恨,不甘心、也沒臉就這麼回去,現在想想,真是懦夫所為。」

  「如今前事已了,是非落定。我也想回去看看,瞧瞧家中如何。這些年沒了我的消息,他們一定擔心。我打算在苗家村再開一家醫館,苗家村不比盛京,醫行才人無數,我要把這些年在盛京學會的醫術帶回雲嶺,讓雲嶺那些赤腳大夫們也能像盛京的醫官們一樣救人。」

  「小陸,」他看向陸曈,「從前我不提此事,因為醫館不能沒了坐館大夫。但如今你已不再是翰林醫官院醫官,我見你亦一心行醫,我也可以放心了。」

  陸曈想要挽留,卻又不知如何挽留。苗良方離家二十多年,遊落在外的旅人想要歸家的心情,她比誰都清楚,實在沒有任何理由阻止。

  只是無論何時,面對離別,她總是難以做好準備。

  這幅低落神情落在身邊人眼中,裴雲暎攬過她肩,溫聲安慰:「不用傷心,又不是將來見不到了。」

  陸曈:「雲嶺與盛京離得遠,我看苗先生是打定主意不回來,說不準真見不到了。」

  「這有何難?」他唇角一翹,「若你想見,將來咱們去雲嶺一趟就是,恰好可以遊玩一路。」

  陸曈聞言哂道:「將來?以殿帥每日繁冗的公務,只怕得再等個四五十年吧。」

  裴雲暎「嘖」了一聲,眼皮輕抬,語氣驟然輕佻,「你這是嫌我最近太忙,冷落了你?」

  陸曈面無表情:「自作多情。」

  他點頭,慢條斯理道:「行,畢竟我不是醫者,只會自作多情,不會別的。」

  話說的一本正經,語調卻極盡曖昧,彷彿暗示。

  陸曈:「……」

  她就多餘和這人說話。

  ……

  九臨江畔,渡口前。

  銀箏和杜長卿將滿滿當當幾擔包袱提到苗良方手裡。

  本來臨別在即,苗良方尚有淚眼朦朧,瞧見這幾大包重物,直將眼淚憋了回去,幹瞪著眼道:「這是瘋了?我回雲嶺苗家村,要走幾十里山路,老夫本來就腿腳不好,這是想讓我另一腿也斷了?」

  「都是些不值錢的草藥。」杜長卿沒好氣道:「知道你身子骨不經折騰,特意挑的輕的,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阿城把一個油紙袋塞到苗良方手裡,「苗叔,我今日一早去官巷搶的臘雞,還熱乎著,你拿著路上吃。這船上吃食貴得慌,沒咱們盛京裡的新鮮。」

  苗良方連道幾聲好,摸一把阿城的腦袋,笑說:「好好跟著東家,多讀書識字,日後給你東家養老送終。」

  杜長卿兩道眉頭一撇:「咒我呢?本少爺日後自當娶妻生子,要這個虎蛋子給我養老送終?」

  苗良方瞇了瞇眼,意有所指道:「哦,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成親?有沒有心裡人?」

  杜長卿:「……」

  銀箏假裝沒瞧見苗良方的臉色,轉身看向身後,目光一亮:「姑娘來了!」

  眾人回頭一望,一輛朱輪馬車在渡口前停住,車簾被掀開,從車上跳下個女子,也不管身後人就朝幾人小跑來,正是陸曈。

  她小跑至眾人跟前站定,看向苗良方:「苗先生。」

  「就等你了,」苗良方樂呵呵道:「怎麼還把小裴大人也捎來了?」

  跟著陸曈走過來的裴雲暎聞言挑眉:「聽著不太歡迎?」

  「哪裡哪裡,殿帥多心。」苗良方道:「你如今可是西街女婿。」

  裴雲暎:「……」

  「西街女婿」這名頭據說是從孫寡婦和宋嫂嘴裡傳出來的,蓋因裴雲暎日日去接陸曈太過扎眼,家中有女兒的婦人們賜號「西街女婿」,直說日後給女兒挑夫婿,就得照這樣俊俏會疼人,還在宮裡當差的人找。

  這當然不太容易。

  看著裴雲暎僵住的臉色,苗良方的笑容更舒坦了。

  他曾經一度很怕這位年輕指揮使大人,總覺對方和煦笑容下藏著什麼不懷好意的利刃。不過自打陸曈與裴雲暎成親後,這懼意漸漸消解,只因裴雲暎對陸曈總是妥協,醫館眾人便也仗著陸曈有恃無恐。

  有了軟肋的男人,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

  苗良方這樣想著,就見陸曈打開背著的醫箱,從醫箱中掏出幾冊書籍遞給苗良方。

  「這是……」

  「先生要回雲嶺了,我沒什麼可送的,錢財在路上又唯恐歹人覬覦,過多反而不安全。」

  陸曈道:「我先前問過常醫正,向常醫正討了幾本醫官院的醫籍,是這十年來太醫局先生教授功課。不知對苗先生可有效用。是以一併送來。」

  「小陸……」

  苗良方握緊手中幾冊醫籍,神色有些震動。

  他也曾在醫官院當過醫官,自然知道太醫局的這些醫籍有多珍貴,從前藏在醫官院的醫庫裡,盛京醫行都拿不到。是以當初他隨手扔在西街書齋的那幾張「精解」,才會格外珍貴。

  「小陸,謝謝你。」苗良方斂衽,對著陸曈鄭重其事行了一禮。

  「先生無需道謝。」陸曈道:「或許將來有一日,醫道共通,盛京的醫籍會傳到雲嶺,雲嶺的醫方也能流傳盛京。到那時,尋常醫籍不會再如從前一般『珍貴』,世間亦有更多扶世濟危之人。」

  苗良方怔住,裴雲暎側首看了陸曈一眼,女子眉眼溫和,語氣平靜,彷彿說的正是不久之後的現實。

  苗良方便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醫道共通』,若真有那一日,就是天下人的福氣!」

  陸曈微笑:「一定會的。」

  他還要再說幾句,渡口前,有人往這頭喊了兩聲,銀箏道:「船家在催促上船了,苗先生……」

  臨別時總有不捨,苗良方看了看裴雲暎,把陸曈拉到一邊,側首道:「小陸,日後醫館就都給你照應了,小杜是個嘴硬心軟的,容易被騙,有你盯著我放心,就是你那夫君……」

  他窺一眼裴雲暎,壓低聲音叮囑:「畢竟是在皇城當差的人,人又生得好,你年紀輕輕與他成婚,千萬莫要委屈了自己。正如你先前在醫館中說的,若是將來你變了心,就與他和離,若是他變了心,你就一把毒藥將他毒死,做的乾淨些,別叫人發現證據……」

  將一切盡收耳底的裴雲暎:「……」

  他嗤道:「你不妨聲音再大一點。」

  苗良方輕咳一聲,後退兩步,瞧著眾人道:「總之,交代的話反覆說了,估摸你們也煩。我就不多說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下沒個不散的宴席,就到這裡吧。」

  他轉身,拖著行李登上客船,朝著眾人揮了揮手。

  「回去吧。」

  江上無風,客船主人見最後一個客人上岸,船夫便撐槳,搖船往江岸遠處去,四面飛些禽鳥,船變成了江上的鳧鳥,再然後,就見江邊山色高高低低,只有一個模糊的小點,漸漸看不見了。

  阿城揉了揉眼睛。

  一同在仁心醫館同度寒暑春秋,西街雖不夠繁華,自有紅塵煙火,一個家人離開,總令人惘然。

  「打起精神,」杜長卿瞧了瞧低落的諸人,「別一副哭喪著臉的樣子,日子還過不過了,銀子還賺不賺了?明日醫行要來查點,今日還要回去整理藥櫃帳本,一個個別想偷懶啊,走走走回去了……」

  他攬著眾人回去,最後看一眼江邊,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陸曈與裴雲暎跟在後頭,回去的時候,沒再乘馬車。

  江邊沿途有賣字畫書冊的,從旁經過時,坐在地上的小販熱情地拿起幾冊給陸曈:「姑娘,市面新來的話本子,要不要買幾冊回去看,保管好看!」

  陸曈搖頭,嘆了口氣。

  裴雲暎問:「怎麼嘆氣?」

  「想起昨夜看的一個話本。」

  「哦?寫什麼的?」

  「寫的是一對有情人歷經磨礪在一起的故事。」

  「不好嗎?」裴雲暎笑道:「團圓美滿。」

  「但還想看更多。」陸曈被他牽著手往前走,慢慢地開口:「想瞧以後如何生活平淡,或有兒女,再將來子孫滿堂,亦或百年之後……總覺得不夠,怎麼結局到底這裡就結束了呢?」

  他笑起來。

  「曈曈,」裴雲暎糾正:「話本才會有結局,故事沒有。」

  她抬眼,眼前人低頭看著她,眼中帶笑,唇角梨渦可親。

  她愣了一下,心中默念幾遍,漸漸釋然。

  人生有喜有悲,酸甜苦辣,未至盡頭,誰也不知結局。縱有留戀、或許不捨,但總要朝前看。

  故事尚未結束,她仍不喜歡離別,卻也沒有當初那般恐懼了。

  裴雲暎道:「時候還早,回醫館前,先去官巷買吃的。聽說今年新上花餅,選一個你喜歡的。」

  「太多了,不知道喜歡什麼。」

  「沒關係,時間很長,我們慢慢找。」

  她握緊他的手:「好。」

  江岸木葉半青半黃,西風祛暑,渡口碼頭邊,冉冉秋光裡,臨行人與送別友人吟詩送別,更遠處,官巷市井熱鬧叫賣隱隱傳來。

  盛京像是變了,又像是什麼都沒變。

  相攜的男女握緊彼此雙手,漸漸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此時乃永昌四十一年九月初八日,適逢金秋,天高氣肅,風清露白。

  正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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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番外一:塔

  裴雲暎書房的畫案上有一座木塔。

  木塔很高,每一粒木塊都是他用匕首親自削湊。

  極少有人能進他書房,每個進他書房看見這座木塔的人都要奇怪一番,堂堂殿前司指揮使,音律騎射皆通,不愛飲酒歡樂,偏偏愛好如此奇特。

  他第一顆木塔的木塊,是在母親過世後堆起來的。

  昭寧公夫人被亂軍挾持,父親卻眼睜睜看著母親死在亂軍手中,他得知消息匆匆趕至已經晚了一步,掙脫護衛撲到母親跟前時,只來得及掩住母親頸間傷口,汩汩鮮血若泉眼斬也斬不斷,母親對他說:「暎兒……快逃……快逃……」

  他一直以為母親說的「快逃」,是要他逃離亂軍混亂的刀下,許久以後才知曉,那句「快逃」,指的是讓他逃離裴家。

  他不懂。

  母親死了,舅舅一家死了,外祖一家也不在。新帝即位,裴棣每日不知在忙些什麼。那時裴府總是愁雲慘澹,裴雲姝受此打擊一病不起,鬱鬱寡歡,飯也吃不下。

  他學著母親在世時,做母親常做的小餛飩給裴雲姝,一勺一勺餵給裴雲姝,吃到最後一個時,裴雲姝的眼淚掉了下來。

  「阿暎,」姐姐哭著道:「今後只有你我了。」

  今後只有他們二人了。

  父親的涼薄在那一刻已顯端倪,十四歲的他雖年少,卻也隱隱察覺外祖家接二連三的死亡已有蹊蹺。他試圖讓父親徹查,裴棣卻冷漠拒絕了他,嚴令禁止他再提此事。

  「不要給裴家惹禍,好好做你的世子。」裴棣語帶警告,「別忘了,裴家不止你一個兒子。」

  裴家當然不止他一個兒子,還有裴雲霄,自母親過世,他甚至聽聞有媒人上門,要與裴棣商量續絃。

  正當壯齡的昭寧公,不可能為夫人做鰥夫一輩子。人心易變,朝東暮西。

  於是他冷冷道:「沒有裴家,沒有昭寧公世子這個名號,我一樣能報仇。」

  「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無人幫忙的情況下,追索真相總是格外艱難。他從活著的外祖親信口中得知一件悚然聽聞的秘密,原來外祖一家、舅舅一家以及母親的死,都與先太子之死有關。

  原來他的仇人是如今的九五至尊,而他血濃於水的父親,在家人與榮華中選擇了後者。

  那是個秋日的雨夜,萬戶寂寂,冷雨瀟瀟,少年靠坐在牆頭,冷眼聽著院中促織急鳴,一聲一聲,眼底一片荒蕪。

  復仇之路,千難萬險,一眼望不到頭,而他只有孤身一人,宛如螻蟻攀登巨山。

  能否成功?如何成功?前路茫茫。

  心煩意亂時,隨手從門外撿了截樹枝,閃著銀光的匕首用心雕刻,漸漸雕刻成一塊圓融木塊。

  裴雲暎看了那木塊良久,心中打定主意。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

  他正是年少力盛之時,不如趁此時機把握時光。母親不能枉死,為人子女,若連家人冤讎都能忍耐,與禽獸何異?

  復仇很難,難以登天,但細小木塊長年積攢,也能堆成巍峨巨塔。

  要弒天,就得先登天。

  他把木塊擱在書案之上。

  就此決定復仇。

  樞密院與外祖曾有舊情的一位老大人給裴雲暎一枚戒指,要他去蘇南尋一個人。梁明帝設計先太子死在秋獵之中,又將所有知情人盡數滅口。但總有一兩個漏網之魚,提前覺出不對逃之夭夭。他要將「證人」帶回盛京,成為復仇的「砝碼」。

  於是提刀去了蘇南。

  客路風霜,行途不易。他也曾錦衣玉食,不食人間疾苦,然而登上路來,來往皆是路客,夜住曉行,孤燈為伴,一路舟車南北,漸漸也就明白了。

  他歷盡千辛萬苦找到「證人」,好說歹說說服了對方願意同他回京,然而一轉頭,卻被「證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對方通知官府一路追殺,他九死一生逃了出去,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卻在藏身的刑場中遇到一位撿屍體的小賊。

  撿屍體的小賊雙手合十祈禱,一面動作嫻熟地將死人心肝攜走。

  他匪夷所思,持刀逼那小賊救了自己。

  小賊是個姑娘,年紀不大,醫術很糟,傷口縫得亂七八糟,大冷的天戴一張面巾,滿身皆是秘密。

  他面上笑著,心中一片漠然。

  世上可憐人無數,他對旁人苦楚並無興趣,也不想打聽。

  但或許是那夜蘇南的雪太冷,亦或是破敗神像下的油燈火苗太過溫暖,安靜燈影裡,他竟有片刻動容,任由對方逼著他在牆上刻下一張債條,給了她那隻銀戒。

  救命恩人,他想,這報答算輕了。

  他活了下來,回到盛京,經歷伏殺,見到了嚴胥。

  後來,這段經歷就變成了木塔的第二顆「木頭」。

  他第三顆木塊來自於加入嚴胥以後,這位曾與母親提過親被拒絕,在眾人口中愛而不得的樞密院指揮使似乎十分討厭他,每日讓他和不同人交手訓練,車輪般絕不停歇,每每被揍得鼻青臉腫還不算,開始要他接任務,任務免不了殺人。

  他第一次殺人,回去後一遍一遍洗了很多次手,直到手指都發紅,後來去了祠堂,看著母親牌位發呆。

  這只是開始,或許將來還會殺許多人。有些事起頭便沒辦法結束,這條路果然不好走,行至途中,上不得下不去,人卻無法回頭。

  他默默削下第三顆木塊,擺在案頭。

  第四顆木頭則來自於一場刑訊逼供,嚴胥要他在旁邊坐著看,被刑訊的人曾參與先太子秋獵事件,嚴胥要審他,這人嘴很硬,樞密院的暗牢陰森,他們在這人胸口開了個口子,放上一隻黑鼠,之後用火炙烤,黑鼠受火,不斷用爪子在人身上打洞,血肉模糊。

  那人叫得很慘,出來後,他扶著門口的梧桐樹吐了很久。

  嚴胥冷笑從他身前走過:「早日習慣,不然,今後你就是那個被審的人。」

  他回到家,閉眼良久,在木塔尖放上第四塊木頭。

  木塔漸漸堆積如山,一粒一粒木塊圓融而鋒利,他接過許多任務,殺過很多人,再進審刑室中,已經能遊刃有餘地折磨逼問刑犯。

  行至高處,習慣戴面具生活,談笑、殺人、行路,心中不見波瀾。

  他的塔漸漸成型,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往上放過一顆木塊。

  直到遇上陸曈。

  ……

  陸曈是個有秘密的人。

  從他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從那朵銀針鋒利的絨花開始,縱然女子柔弱纖麗,楚楚可憐,他卻一眼從她眼中看見憎惡與仇恨。

  仇恨。

  他對仇恨最熟悉。

  所以在青蓮盛會的萬恩寺中,瞥見她腕間的第一時間就開始起疑。

  一位妙手回春、仁心仁術的女大夫,原來是個會夜裡親手殺人的女閻羅,未免奇異。她平靜冷淡,所過之處,或偶然或意外,總有血光之災。

  科舉舞弊案一朝捅出,陸曈身在其中,清清白白絲毫不沾,卻又處處有她痕跡。於是接到舉告時,他親自帶人登門,以為將要抓到這位女閻羅的馬腳。

  誰知樹下掩埋的卻是豬肉。

  女子看來的眼神嘲諷譏誚,轉身毫不猶豫將殺人罪名栽贓。

  她膽大包天,無所畏懼,在她眼裡,他只能看到瘋狂。

  他欣賞這份心機與冷靜,卻又懷疑她是太子亦或三皇子的人,或許是梁明帝的人,否則無人撐腰,不會如此有恃無恐。然而她一介平民,尋不出半絲蛛絲馬跡,他屢次試探,她滴水不漏。

  偏偏這時候她救了姐姐,欠了份人情。

  這世上,人情債難還。而她所救的,又是他最重要之人。他在陸曈前暴露軟肋,而他卻對對方一無所知。

  之後便存了幾分較勁的心思,三分真心七分試探,不甘落於下風,他是刑訊逼供的人,而她是最難撬開的犯人,有時甚至反客為主。

  遇仙樓偶遇、雪夜的躲藏,命運有意無意總要將他們揪扯一處。

  他曾笑著問過陸曈:「俗話說『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冤讎莫結,路逢狹處難迴避。』」

  「陸大夫,你我這緣分,究竟是恩義還是怨仇呢?」

  陸曈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冷冰冰回答:「是孽緣。」

  孽緣。

  這緣分委實不算愉快。

  尤其是當他發現自己的名字也在陸曈的殺人名單之上。

  他曾想過許多種陸曈的身份,太子、三皇子、梁明帝,甚至其他人,但未料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為家人獨自進京的孤身醫女。沒有背景,無人撐腰,她騙了他,用一個莫須有的「大人物」,為自己增添砝碼。

  一切只為復仇。

  行至絕路之人,總是孤注一擲得瘋狂。混有迷藥的香被一切為二,她的匕首脆弱得似她這個人,煙火映照一片泥濘,女子坐在滿地狼藉裡,聲音有竭力忍耐的哭腔。

  「我不需要公平,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他停住。

  眼前之人忽然與幼時祠堂的少年漸漸重合。

  那時他也如此,一無所有,唯有自己。

  時日流水般倏然而過,他都快忘記十四歲的自己是何心情,卻在眼前女子身上,瞧見了自己當年模樣。

  於是他遞過去一方帕子。

  除夕之夜,德春臺煙花將要放很久,等他回到家中時已經很晚,裴雲姝和寶珠都已睡下,他進了書房,桌案之上,許久沒碰過的木塔靜靜矗立。

  他坐了下來,那天晚上,在木塔放上了一顆木頭。

  ……

  很久以後,他已和陸曈結為夫妻,殿前班的禁衛們喝酒閒談,說到女人的眼淚對男人究竟有沒有用。他從旁經過,被手下叫住,詢問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答:「分人。」

  又有人問:「陸大夫的眼淚如何?」

  被另一個禁衛起鬨:「陸大夫又不會哭!」

  陸曈行事鎮定冷靜,的確不像會哭的模樣。

  裴雲暎沒說話,腦中卻回憶起除夕夜那晚的眼淚。

  他想,她的眼淚,他其實根本招架不住。

  好似就是從除夕夜那一日開始,他許久未堆的木塔,漸漸又開始堆高起來。

  陸曈被發配去南藥房摘紅芳絮,被朱茂銼磨,醫官院的崔岷受太府寺卿影響,故意令她去給金顯榮看診……她身上總有很多麻煩,許多麻煩是自找的,他冷眼旁觀,想要做個無動於衷的局外人,卻每每不自覺地投以關注。

  他對陸曈的心情很複雜。

  一面覺得她自不量力,如此對付戚家猶如以卵擊石,一面心中又奇異地相信,只要她想,她就能成功,她一定會成功。

  只是難免擔憂,於是暗暗相助,彷彿在她身上投注某種期待,以至於做的超出自己分寸。去莽明鄉、說楊家人……

  被她推倒的木塔七零八落,有些事從那一刻開始失控。

  蕭逐風一眼看穿,總是調侃諷刺,他不以為意。

  直到京郊圍獵。

  看見陸曈受傷那一刻的怒意令他差點拔刀當眾宰了戚玉臺,他見不得陸曈在別人面前卑微,見不得她忍受屈辱在仇人面前低頭。他想護之人,憑什麼遭人踐踏?

  動情之心,無法否認。

  裴雲暎想要幫她復仇,被一口拒絕。陸曈總是拒絕旁人幫助,他一次次靠近,被一次次推開,書房中木塔曾被她推倒一次,他沒再繼續重堆,可是苦惱卻半分未少。

  她成了新的難題。

  世上總是有很多難題,也曾聽說男人難懂女人心。陸曈更是其中佼佼者。

  有時他覺得對方對自己未必無意,可是下一刻,她又扔掉梳篦,冷冰冰將自己推開。

  他不明白陸曈在想什麼。

  儺儀大禮後,戚玉臺死於生父之手,戚清窮途末路,她已心存死志,要與戚清玉石俱焚。他趕去阻攔陸曈,卻在看到對方眼睛時驟然明瞭,她根本不想活。

  幸而常進將她帶往蘇南。

  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沒了後顧之憂,留在盛京,為籌謀已久的復仇添上最後一筆。

  梁明帝在位這些年,朝中招權納賄、賣官鬻爵之風盛行,太師戚清更溺愛惡子,植黨蔽賢,朝中暗中看不慣人亦不在少數。樞密院與殿前班兵權合一,由寧王舉事逼宮,順利得不可思議。

  三皇子和太子明爭暗鬥,對這閒散王爺從未放過在心上,一邊沉於安逸,一邊蟄伏已久。

  廝殺中,梁明帝顫抖著手指向他:「裴雲暎,你竟敢犯上作亂?」

  他淡淡一笑:「論起犯上作亂,誰比得過陛下呢?」

  「你……」

  「你這樣的人,」裴雲暎冷冷道,「也配為君?」

  「為何不配?」皇帝怒吼,「朕哪裡比不上元禧,就因為他是太子,這江山帝位就該在他手中。他有忠臣有兄弟,有最好的一切,父皇騙了我,嘴上說我是他最疼的兒子,實則還是偏心,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

  「他們都該死!」

  「朕當年就不該留你!」梁明帝喘著粗氣,臉色猙獰地盯著逼近的寧王,「還有你!隱忍多年就是為了眼下……好一個閒散王爺!」

  「兄長又何嘗不是呢?」寧王冷笑,「你該慶幸,偷來的東西被你佔了這麼多年。」

  「一介賊子,妄圖江山,可笑。」

  刀鋒斬過,所有恩怨戛然而止。

  籌謀多年的復仇終於落下尾聲,大仇得報,他回望過去,竟有些想不起來時之路,內心一片空茫。

  不知陸曈大仇得報那夜,仰頭望向長樂池邊煙火的心情,可曾與他一樣?

  他在盛京料理完嚴胥後事,元朗點他去岐水,他知道元朗是故意的,這位與他同行多年的寧王殿下,即便登上皇位後,仍保留著從前的一點八卦與市井。

  他從善如流。

  裴雲暎想得很明白,人與人相處,猶如面對面行走,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

  她走得慢無妨,他願意多走幾步。

  他慶幸自己多走了幾步。

  才知道她曾那麼苦、那麼疼,那麼孤單過。

  原來她一直推開自己,是有更深的難言之隱。

  幼時他驕傲飛揚,眼高於頂,旁人邀約總不願搭理,母親告訴他:「阿暎,你這樣,日後不會有人與你說話。」

  「不需要。」

  「可是阿暎,人的一生,高興或是不高興,倘若只有一人獨自領略,就會非常孤單。」

  陸曈就曾這樣的孤單過。

  好在以後不會了。

  從今往後,無論悲喜,離合愛恨,他都會和她一同分享。

  他走進書房,陸曈正坐在書案前,認真搭建他那堆木塔,木塔高高聳立成一團,最上的一顆怎麼也搭不整齊。反反覆覆幾次,陸曈臉上已有不耐。

  他牽了牽唇,走到她身後,握住她的手將那隻木塊往上擺,邊道:「不要著急,建塔需要凝心靜氣。」

  她被籠在他懷裡,發頂擦過他下巴,頓了頓,沒好氣道:「你在這裡,我怎麼寧心靜氣?」

  「嘖,你這是在怪我令你分心?」

  「不然呢?」

  「都怪我這張臉。」他感慨。

  陸曈轉過臉來,蹙眉盯著他,半晌,一本正經道:「這張臉的確長得像我一位故人。」

  「什麼故人?」

  「欠了我銀子的故人。」

  他揚眉:「銀子沒有,人有一個,要不要?」

  陸曈佯作嫌棄:「湊合吧,臉還行。」

  「……那我還賺了。」

  她抬眼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

  裴雲暎跟著笑了起來。

  木塔靜靜立在桌上,曾被人一粒粒堆起,又被人闃然推倒,反反覆覆,前前後後,見證他的過去與現在,脆弱與堅強。

  將來日子很長,不敢說再無困惑,但他已經很久不搭木塔了。

  她是最後一顆。

  也最有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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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番外二:(風姝)落葉逐風輕(上)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

  盛京一到秋日,夜裡驟雨如愁,一夜過去,殿帥府院中梧桐葉落了一地。

  早起段小宴起來餵梔子,前腳才把落葉掃走,後腳一陣風來,驚落半樹梧桐。

  蕭逐風才到殿帥府,還未進門,頭頂一片落葉飄飄搖搖落下來,正落在他肩頭。

  他腳步一停,伸手將落葉從肩頭拿了下來。

  是片完整梧桐葉,青綠色彩已變成漂亮的金黃,秋日清晨顯出一點鮮明暖意。

  他拿著落葉進了門。

  殿帥府中,幾個禁衛正湊在一起閒話吃早食,見他來了,連忙噤聲讓開,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和裴雲暎不同,裴雲暎不管私下如何,平日裡總是愛笑,又開得起玩笑,哪裡都討人喜歡,殿帥府的禁衛們愛同裴雲暎說話。他卻不一樣,素來冷麵寡言,禁衛們瞧了他,多少有些忌憚。

  他習以為常。

  待回到屋子,桌案上難得沒有堆積如山的公文。「秋狩」將近,裴雲暎整日整日忙在演武場上,他卻閒暇下來——裴雲暎去蘇南的那半年,都是他處理殿前司的所有事宜。

  難得空閒,他也不會去給自己找事。畢竟裴雲暎新婚不久,太過空閒,總會令獨在情海沉浮之人心生妒忌。

  蕭逐風在窗前坐了下來,拿起桌角一本詩集,把剛才撿的金黃落葉夾進書中。

  書頁之中,已然夾了不少落葉,原本就厚的詩集越發鈍重,像藏著不少秋日的秘密。

  段小宴曾不小心翻到過這詩集,瞧見裡頭夾雜的枯葉大為震驚,忍不住問他:「哥,你這是什麼癖好,在書裡夾這麼多葉子?」

  盛京文人雅士或有此風雅行徑,但他只是個武夫,並非雅客,這行為多少有些違和。

  蕭逐風轉頭看向窗外。

  深院無人,梧桐早凋,瑟瑟西風吹得外頭空枝亂拂。

  他喜歡收集落葉。

  是因為他曾收到過一片落葉。

  一片寫滿了少女心事、字痕清秀的落葉。

  ……

  蕭逐風是個孤兒。

  有婦人浣洗衣裳的時候在河邊發現他,發現他時,他渾身上下只裹了件破衣,沒留下一點信物。婦人將他送到慈幼局,他從小在慈幼局長大。

  慈幼局收養所有盛京被棄養的孤兒,這些孩子到了年紀就會離開慈幼局自謀生路,亦或是得了造化,被人收養。他在慈幼局長到五歲,連名字都沒有。

  有一日,一個男人過來慈幼局挑人,男人眼角有一道猙獰傷疤,目光似鷹隼銳利陰鷙,目光掠過慈幼局眾孤兒時,小孩都為這兇光所懾,唯有他不避不躲,默默地對視回去。

  男人有些意外,隨後大手一指,給了慈幼局十兩銀子,就將他帶走。

  回去後,男人問他名字,他搖頭。

  慈幼局的孤兒,有記得名字的就叫名字,而他出生起便不知父母,是以也不知自己姓名。

  對方看著他,過了許久,冷聲道:「蕭蕭淚獨零,落葉逐風輕。既然你沒有名字,今後就叫蕭逐風吧。」

  蕭逐風。

  他喜歡這個名字,有一種秋草同死、葉葉離愁之感。

  帶走他的人叫嚴胥,後來就成了他的老師。

  嚴胥教他認字讀書,也教他武藝。嚴胥在樞密院做官,卻又私下裡追查舊案,他手下收養了一幫孤兒,這些孤兒替嚴胥做事,身後無牽無掛,縱然死了,也無人在意,宛如凋零秋草。

  蕭逐風是嚴胥手下這批孤兒裡,最出色的一個。

  他不喜歡說話,總是沉默呆在一邊,發起狠來時又比誰都不管不顧,這樣的人,最適合做死士。他十二歲時,就能單獨出任務,嚴胥將他當作心腹培養。

  蕭逐風十六歲時,接到一個任務。

  這任務與過去不同,不需要殺人,也無需冒險,是去昭寧公府保護一個人。

  那個人叫裴雲姝。

  後來蕭逐風知曉,他的老師嚴胥年輕時曾有過一位心上人,後來心上人另嫁他人,卻早早香消玉殞。只餘一雙兒女,那個兒子不久前離開盛京遠赴外鄉,嚴胥要他想法喬裝進入昭寧公府,暗中保護那位夫人的女兒,裴府的小姐裴雲姝。

  蕭逐風於是進了裴府。

  他喬裝易容,換成一張平平無奇、讓人看一眼就絕不會再想起的臉,花了很多力氣,終於成了裴雲姝院子裡的護衛。

  他見到了裴雲姝。

  十八歲的裴雲姝養在深閨,看起來和所有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一般,乏味、沉悶、溫婉,若要說特別的,就是性子很好,從不苛待下人,甚至被人欺負時,都不會還嘴。

  裴雲姝在昭寧公府的日子並不好。

  即便她貴為裴家嫡女,然而裴棣在昭寧公夫人故去一年後迎娶新人,主母江婉面慈心苦,妾室梅氏亦不是省油燈,裴棣更涼薄無心,裴雲姝在裴府裡,雖不缺吃穿,處境卻很艱難。

  蕭逐風自幼在慈幼局長大,後來又跟著嚴胥奔走,遠比旁人更會看人眼色,眼見裴雲姝在裴府中過得如此日子,心中感慨。

  原以為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不必仰人鼻息,原來無論何時無論何處,困境總會存在。

  不過,裴雲姝自己倒很通透。

  除了會在弟弟的事情上操心,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平靜而坦然的。江婉的綿裡藏針,她假意聽不見,妾室的挑撥離間,她四兩撥千斤化開,就連親生父親的冷漠涼薄,她看過,也並不放在心上。

  她活得很認真,很用力,像是為了要等某個人回來,不給對方拖後腿,所以竭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到最好。

  有一次,梅姨娘和新主母院中的嬤嬤不知發生何事吵架,裴雲姝從旁經過,爭執途中,食籃中滾燙甜湯就要潑在裴雲姝臉上,蕭逐風飛身上前,替裴雲姝擋掉滾燙湯水。

  他來裴府的目的就是為了暗中保護裴雲姝。

  後來裴棣的人來了,將此事化解。蕭逐風回到院子,繼續守著院門,未料傍晚時分,有人找了過來。

  「我找了你好久。」裴雲姝道,「總算找到了。」

  蕭逐風嚇了一跳,差點下意識撫上自己的臉,以為人皮面具暴露了。

  「你不是受傷了嗎?」女子伸手,把一瓶藥塞到他手中,「方纔我都看到了,湯水燙得很,你手臂恐怕受傷了,應該很疼,也許會留疤。這藥很好用,你記得擦。」

  「剛才,多謝你了。」

  她笑著衝他頷首道謝,提裙走了。

  蕭逐風看著手中的藥瓶,抿了抿唇。

  他受過很多次傷了,那點燙傷根本不算什麼。從前受過傷後,也不會有人來問詢關切,更不會在意疼不疼。老師總是告訴他們要堅強,怕疼的人無法走向以後。

  只有這樣養在深閨的女兒家才會在意留不留疤。

  他心中嗤之以鼻,但或許這是第一次有人送他傷藥,於是留了下來。

  裴雲姝十八歲了,盛京這個年紀的小姐,有的已經開始議親。

  聽說裴棣也開始為裴雲姝挑選合適的人家。

  院子裡的梧桐樹葉子黃了,裴雲姝叫婢女撿了許多,在上面效仿文人墨客寫字,寫完靠著小樓灑下來,又自己捉裙下去撿。

  有一日少了片葉子怎麼找都找不到,後來想著上頭既無落款也就作罷。

  再後來,蕭逐風夜裡行過院中時,在院牆高處找到了那片葉子,應當是裴雲姝灑落時不小心飄到院牆上了,恰好被擋住。

  他低頭,見梧葉上寫著行行娟秀小字:

  拭翠斂雙蛾,為鬱心中事。搦管下庭除,書就相思字……

  此字不書石,此字不書紙。書向秋葉上,願隨秋風起……

  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

  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

  他不通詩詞,於是翻遍典籍,才知這典來自前朝一位尚書,於寺中倚靠時,忽有桐葉翩然墜於懷中,撿起來一看,上頭正寫此詩。尚書將此葉收藏,後來多年後娶妻,原來妻子就是題詩者。

  或許裴雲姝是因為親事,想到將來,故意書此桐葉。

  他應當把這片葉子扔掉,但鬼使神差的,他撿起了那片葉子,夾在了書裡。

  樞密院有新任務,他要出遠門一趟,裴家的差事交給了另一個人,他離開時是一個夜裡,走得匆匆,甚至沒來得及看對方一眼,等再回到盛京時,裴雲姝已經出嫁了。

  她嫁到了文郡王府。

  一向對所有事寡言沉默的蕭逐風,第一次對嚴胥問了與任務不相干的一句話,他問:「老師為何不阻攔?」

  文郡王穆晟是什麼樣的人,盛京皆知,裴雲姝嫁給那種人,能是什麼好歸宿。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攔過。」嚴胥冷冷回答,眼角疤痕火光下刺眼。

  原來一開始,裴棣是要裴雲姝進宮的。

  裴雲暎也知道此事,所以拚命去找當初昭寧公夫人母族留下的證據試圖與裴棣做交易。

  但不知裴棣與裴雲姝說了什麼,其實想想也知道,能威脅裴雲姝的只有裴雲暎,總之,裴雲姝接受了安排,她沒有進宮,或許裴棣也考慮到被激怒的裴雲暎可能做出兩敗俱傷之事,最終退而求其次,將裴雲姝嫁進了文郡王府。

  她就這樣,嫁了人。

  那個在桐葉上寫下「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曾對情愛有過期待的女子,就這樣嫁給了一個不怎麼樣的郡王。

  蕭逐風打開詩集,看到夾著的那片桐葉時,心中窒息得發悶。

  裴雲暎回到了盛京,他二人從互相看不順眼到最後勉強合作,再到成為彼此依靠的搭檔。他總是旁敲側擊從裴雲暎嘴裡打聽裴雲姝近況如何,她瘦了、她病了、她在文郡王府是否受過委屈。

  裴雲暎是個人精,人情世故頗為練達,輕易而舉就從蛛絲馬跡中窺出痕跡,何況他隱藏得並不高明。

  「你喜歡我姐姐?」

  「不是。」

  「不是你繞這麼遠給她買荔枝?」

  「順路。」

  「蕭二,你怎麼不早點出手?」

  他沉默。

  他其實不是在昭寧公府的那些日子喜歡上裴雲姝的,縱然那時候他天天看見她,也只當她是自己要保護的任務對像而已。

  反倒是在她嫁人後,時時擔憂,放心不下,陷得越深,適才驚覺,原來這是動心的意思。

  他喜歡的人已羅敷有夫,他只能暗中護著、看著,如當年在昭寧公府一般。

  裴雲暎總問他,裴雲姝既已和離,為何不向她表明心意。他每次都沉默,避而不談這個問題。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並不知慈幼局是什麼地方。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跟著嚴胥,或許有朝一日就會死在敵人暗箭之下,連自己都不確定未來之人,怎麼能給別人未來?

  不可為一己之私放任私慾。

  窗外秋風陣陣,吹得窗戶輕微作響。有禁衛從門外進來,道:「副使,新兵編修籍冊送來,大人叫您去演武場一趟。」

  他放下詩集收回桌屜,起身出了屋。

  正是秋日,盛京街頭人來人往,他沒有騎馬,順著街道走,行至一處巷口時,忽然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

  「穆晟,你不要太過分了!」

  蕭逐風腳步一停,猛地往巷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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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番外二:(風姝)落葉逐風輕(下)

  巷中,裴雲姝怒視著眼前人。

  她和芳姿出來買東西,瓊影留在家裡陪寶珠。從食店出來時落了樣東西在樓裡,芳姿回頭去取,她在樓下等著,誰知會遇見穆晟。

  文郡王穆晟,她曾經的夫君,過去的枕邊人。

  當初因為孟惜顏的「小兒愁」一事,裴雲姝與穆晟和離。一開始裴雲姝也沒料到會如此順利,因為兩姓姻緣,有時不僅關乎夫妻二人,還關乎兩個家族。

  但穆晟竟沒說什麼,也沒來找她麻煩,甚至任由她將寶珠帶走。

  後來裴雲姝才知,裴雲暎找過一回穆晟,不知與他說了什麼。

  能讓穆晟閉嘴,裴雲暎手中必然掌握他的命門。那時裴雲姝一心念著寶珠,不欲與他糾纏,只想快些逃離文郡王府那個豺狼虎窩。

  和離後,裴雲暎又給她安排了宅子,平日護衛守著,她再沒見過穆晟。

  許久未見的前夫就在自己眼前,卻遠不及從前光鮮,神色憔悴,看衣著隨從皆是不如往日,人潦倒之時,連那股眼高於頂的傲人勁兒都沒了。

  看見裴雲姝,穆晟眼睛一亮,叫了一聲「夫人」,一把抓住她手腕,快步進了一邊巷中。

  裴雲姝掙了好久才將他手甩開:「你幹什麼?」

  「夫人,」穆晟打量著她,目光有些奇異:「許久不見,你真是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從前在文郡王府中,裴雲姝不愛搭理他,每日冷冷淡淡,一點都不溫柔小意,如所有的高門淑女一般無趣。未料許久不見,和離後的裴雲姝衣裙鮮亮,眉眼間顧盼生輝,與從前好似變了個人。

  「我已經不是你夫人了。」裴雲姝冷冷開口,「郡王自重。」

  她越如此,穆晟心中越是不舒服。

  自打與裴雲姝和離,因裴雲暎要挾,他不得已放過對方,反而成了滿京城的笑料。而今新帝登基後,他這個「舊人」,情勢岌岌可危。盛京的牆頭草們見狀不妙,個個避他如蛇蠍,他本就沒什麼本事,從前不過靠著祖上留下的爵位狐假虎威,如今爵位被削,大不如從前,再過不了多久,穆家就要徹底沒落了。

  男人在敗落潦倒之時,陡然瞧見光鮮的前妻,尤其是前妻眼下看起來過得相當不錯,心底那一點點不甘心便驀地生了出來。

  他虛情假意地笑起來:「雲姝,你我也曾夫妻恩愛過,何故說得如此疏離。」

  他上前欲拉裴雲姝的手,裴雲姝立刻後退一步。

  穆晟的手落了個空,抬頭看向裴雲姝,又換了副深情模樣:「雲姝,我們的女兒現在如何,聽說你為她取名叫寶珠,這名字真好聽……自打她出生後,我這個做爹的還沒抱過她呢。她現在在何處,我想去見見她……」

  裴雲姝臉色一變:「你離寶珠遠一點!」

  「我為何要離她遠一點?我可是她爹。」穆晟笑著開口:「雲姝,其實當初『小兒愁』一事,的確是我忽視之故,我跟你道歉。後來每每想起,心中後悔不已……你我之間有寶珠,寶珠也需要父親,不如重新和好,破鏡重圓……」

  「破鏡重圓?」

  「是啊,一夜夫妻百日恩,咱們也曾有過去的情分在的……」

  裴雲姝看著眼前那張佯作深情的臉,既覺得荒謬又感到噁心。

  在文郡王府時,穆晟很少給她好臉色,他們二人婚姻,本就與「情分」二字談不上邊。裴雲姝也心裡清楚,穆晟之所以還來糾纏,並非是為了舊情。不過是因為如今爵位被削,穆家敗落,自家弟弟卻仍在御前行走,前程無量,於是想要攀扯關係。

  「抱歉,」裴雲姝冷冷說道:「我對和你破鏡重圓沒有半分興趣,我的婢女還在樓下等我,請你離開。」

  連著兩次被拒絕,再看裴雲姝態度堅決,穆晟的臉色就漸漸難看起來。

  「我是寶珠的爹,你憑什麼要我離開?」他一把攥住裴雲姝的手,攥的裴雲姝手腕發青,裴雲姝掙扎不得,只得怒道:「放開我,穆晟,你不要太過分了!」

  「過分?」穆晟冷笑:「我還有更過分的!」言罷,俯身朝裴雲姝頸間吻去。

  裴雲姝一驚,登時屈辱不已,正奮力掙扎,突然間,穆晟的動作僵住了。

  她抬眼,就見穆晟的脖頸之處,橫了一道漆黑長刀,刀鋒冷寒,比這更冷的是握刀人的目光。

  「……蕭副使?」

  來人竟是蕭逐風。

  穆晟也察覺到身後殺意,連忙舉起雙手,蕭逐風冷著臉踹了他一腳,穆晟被踢得摔了一跤,跌坐在地。

  「可有事?」蕭逐風皺眉問道。

  裴雲姝心有餘悸搖頭,又看向他:「你怎麼在這裡?」

  「從旁經過,聽到你聲音,過來看看。」

  他二人旁若無人交談,落在穆晟眼中,便成了另一副模樣。再看那位提刀的男子,渾身上下散發冷意,唯獨對裴雲姝說話時,語氣關切柔和。

  妒忌、不甘、憤怒混在一起,穆晟恍然大悟,惱羞成怒地指著前妻開口:「難怪剛才一副貞潔烈女的模樣,原來是已經另攀高枝,姦夫淫婦,無恥!」

  裴雲姝怒極:「住嘴!你這是胡說八道!」

  「我哪裡胡說?」穆晟一抬頭,見那男子身姿硬朗,模樣英俊,越發刺眼,口不擇言道:「你這淫婦,說不準先前就在郡王府時就已與對方私通,還有你那女兒,是不是我的種也說不清,賤人!」

  他無端謾罵自己就算了,還這樣侮辱寶珠,從未見過這樣無恥之人,裴雲姝氣得渾身發抖。

  「唰」的一聲,長刀再次迫上地上人喉嚨,穆晟一僵,那男人看著自己,目中殺氣四溢。

  「閉嘴。」

  頸間刀鋒冰涼,倒是衝淡了一些方纔的憤怒,回過神來,穆晟又有些後悔。

  嫁入文郡王府後,裴雲姝幾乎足不出戶,的確不可能與人私通,寶珠是他的女兒沒錯。不過,他只是不甘心,憑什麼裴雲姝與自己和離後還能找到更年輕英俊的男人,憑什麼她還能過得這般好?她應該憔悴痛苦,日日以淚洗面,再次重逢時,欲語還休,捨不得放下他才是。

  而不是現在這樣,他潦倒敗落,而她對他不屑一顧,這根本不是他想看的。

  穆晟盯著裴雲姝,過了片刻,忽然笑出聲來。

  裴雲姝皺眉:「你笑什麼?」

  「我笑你蠢。」穆晟收起笑容,刻薄開口,「你一個和離棄婦,還帶著一個拖油瓶女兒,盛京哪個好人家敢要你?要麼是圖你錢財,要麼,就是逗著你玩。裴雲姝,你別以為你就真能攀上高枝,小心到最後什麼都沒落著,反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話!」

  此話一出,頸間刀鋒一壓,一絲鮮血從刀下緩緩溢出,穆晟身子一縮,驟然閉嘴。

  裴雲姝卻緩緩走到了他面前。

  「不管旁人是圖我錢財,還是逗著我玩,都與你無關。」

  裴雲姝忍怒看著他:「與你做夫妻,是我此生做過的最噁心的一件事。」

  「你!」穆晟咬牙,「你別忘了,我是寶珠的爹。將來你想再嫁,可哪個男人願意給別人的女兒當爹?」

  「我願意。」

  忽然間,有人說話。

  裴雲姝與穆晟都是一愣。

  一直沒開口的男人語氣平靜,緩緩重複一遍:「我願意當她是親生女兒真心愛護,所以,你可以滾了。」

  「再不滾,」刀鋒緩緩移到穆晟的嘴巴處:「就割了你舌頭。」

  眼前男人神色冷漠,並不似他放狠話時大吵大鬧,然而那平靜裡卻似隱藏危險,穆晟倏爾直覺出一種悚然,對方真的有膽子割了他舌頭。

  他再看了一眼裴雲姝,不甘心從地上爬了起來,滿懷怨憤地溜之大吉。

  巷子裡沒了穆晟的身影,裴雲姝看向蕭逐風。

  他收刀回刀鞘,一抬頭,正對上她看來的目光。

  四周安靜,二人一時間都沒說話。

  半晌,蕭逐風才解釋:「他剛才對你不敬……我那些話,」他停頓一下,「情急出口,裴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那些話」指會將寶珠當作親生女兒的話。

  裴雲姝默了默,反倒笑起來:「我知道。」

  「蕭副使是為我解圍才會這樣說的,不過,穆晟此人尤為無恥,怕他之後在外四處宣揚,恐怕給蕭副使招來麻煩。」

  「無妨。」蕭逐風道:「我不怕他。」又補充道:「若他再來尋你,你可以到殿前司來找我,我替你將他趕走。」

  裴雲姝搖頭:「怎好一直勞煩蕭副使,若真有那一日,我告訴阿暎一聲就是了。」

  她仍笑著,態度卻陡然間多了層疏離,蕭逐風有些不知所措。

  裴雲姝目光落在地上,停了一下,彎腰從地上撿起一隻珠串,方才蕭逐風拔刀時,從他腕間掉落。

  那珠串與別的檀木串不同,晶瑩剔透,是淡淡的粉色,看起來肖似女子首飾。

  裴雲姝將珠串遞還給蕭逐風:「蕭副使的東西掉了。」

  蕭逐風怔住,忙接了過來,神色有一瞬慌亂。

  這慌亂落在裴雲姝眼中,越發證實心中猜測,於是微微笑道:「今日之事,我會回頭與阿暎說一聲,提醒穆晟不要在外亂說話。就算蕭副使心胸寬大不在意,難道也不在乎心上人的想法?」

  蕭逐風不解:「心上人?」

  裴雲姝笑容更淡:「蕭副使腕間珠串,不是心上人所贈嗎?男子怎麼會用這種漂亮首飾?」

  蕭逐風低頭看了一眼珠串,恍然大悟,緊張解釋:「不、不是,這不是女子所贈,這是段小宴買的,殿前司裡人手一條,用來招攬桃花……你若不信,可以問裴雲暎……他也買了一條。」

  難得見他結巴一回,裴雲姝稍感意外,再聽他說到「招攬桃花」四字,越發詫然,忍不住開口:「蕭副使這是心中有人,所以才戴著珠串?」

  蕭逐風頓時閉嘴。

  二人正沉默著,外頭響起芳姿的聲音:「小姐,小姐……」

  裴雲姝回頭:「芳姿,我在這裡!」

  芳姿提著盒子小跑過來,瞧見裴雲姝鬆了口氣:「四處找不著小姐,可嚇死奴婢了。」又瞧見蕭逐風,驚訝行禮:「蕭副使怎麼在此?」

  「方纔無意路過的。」裴雲姝回答,又對蕭逐風道,「今日多謝蕭副使出手了,既然無事,我們就先回去了。」

  她笑著對蕭逐風點一點頭,轉身就和芳姿往巷外走。

  蕭逐風看著她背影,不知為何,腦海中忽然想起裴雲暎先前與他說過的話來。

  「我姐姐年輕貌美,亦有家底在身。我如今又深得陛下聖寵,盛京城裡,想給寶珠當爹的男子數不勝數。」

  「你是我兄弟,我才破例告訴你一聲,要是還想做我姐夫,最好主動點。別回頭錯失良機,又走一回愛上有夫之婦的老路。」

  想給寶珠當爹的男子數不勝數……

  裴雲暎沒有說謊,連穆晟這樣的王八蛋都想趕來吃回頭草了。當然,這不僅是因為裴雲暎的緣故,就算沒有那些身外之物,她也值得。

  她本來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頭頂之上,一片落葉悠悠晃晃被風吹走,落到他懷中,半青半黃的葉子猶如他此刻心情。如今新帝登基,他已不會再如從前一般明日是死是活也說不清。而她方才誤會他時倏然轉淡的笑容令他心中發澀。

  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

  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

  他想做有心人,願為相思死。亦不願她一片珍愛之心,為這世間辜負。

  蕭逐風驀地捏緊葉子,大步向前。

  裴雲姝才走到巷口,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裴姑娘。」

  她轉身,蕭逐風走上前來。

  男子腰間長刀凜冽,一向冷硬的面上竟生出一絲微紅,沉聲道:「不是解圍。」

  他抬頭,看著她眼睛:「剛才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會將她當作女兒,我很喜歡寶珠,也喜歡……」

  蕭逐風沒有說完,芳姿已經摀住嘴壓抑自己的尖叫。

  裴雲姝望著眼前人,寡言冷硬的男子微微垂著頭,笨拙地、生澀與往日不同。

  長風吹拂落葉鋪了遠處石階,她沉默一會兒,抿唇一笑,帶著芳姿往前走。

  走了兩步,停下腳步。

  「白日寶珠說,傍晚想去潘樓街東看糖花兒,阿暎已經答應了。」

  蕭逐風一愣。

  「蕭副使可要一起去?」她問。

  女子聲音溫柔,一剎間,像是回到很多年前,她把傷藥塞到他手中,捉裙匆匆離開。他看著對方背影,明明越來越遠,影子卻越來越近。

  就這樣,清晰地映下許多年。

  於是他輕輕笑了,柔聲應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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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番外三:(嚴霜)故人入我夢(上)

  嚴胥書房裡掛著一幅畫。

  畫中繪著一幅山間晚霞圖,其燦爛明麗,與他書房中古板沉悶的色彩截然不同。

  偶然有朝中同僚來過他書房一回,見到這與書房風格迥然不同的畫作,以為他是愛畫之人,於是傳揚出去,那些試圖與他交好的官場中人於是四處搜尋名家真跡前來送禮,未料到他對一眾真跡不屑一顧,令人全部退回。

  吃了閉門羹的眾人不解,既非愛畫之人,何故在書房掛上這麼一幅。其實仔細瞧瞧,這畫雖然筆鋒細膩,色彩明豔,但與真正的書畫名家究竟還差幾分距離。偏偏嚴胥愛若珍寶。

  嚴胥對外人猜測視若無睹。

  每日以絲拂軟帚輕輕撣掃,窗開半扇以免風吹,牆下置案幾,冬日生暖爐以免凍傷……

  樞密院中人偷偷暗說,嚴胥待這幅畫猶如絕世美人,待真正美人卻毫不憐香惜玉,是個「怪人」。

  又有朝堂中人閒話,說嚴胥這是年輕時被昭寧公夫人拒絕,心中生出怨懟妒忌,以致性情扭曲,才會如此行徑。

  他總是冷冷聽著,不置一詞。

  侍衛從門外進來,低聲道:「大人,馬車備好了。」

  嚴胥「嗯」了一聲,收回撣拭懸花的絲帚,轉過身來:「走吧。」

  馬車去了丹楓臺。

  盛京一到秋日,丹楓臺的楓葉最好。今日又有雨,茶齋窗戶半開,細雨如煙,漫山紅葉如火,他坐著,靜靜看著遠處峰巒。

  「江空木落雁聲悲,霜入丹楓百草萎……蝴蝶不知身是夢,又隨春色上寒枝……」有白髮老者一邊低吟,一邊送上一壺清茶,一碟蟹殼黃,看著他撫鬚笑道:「客人,今年又來了。」

  他淡淡頷首。

  嚴胥每到秋日,都會來丹楓臺的茶齋喝茶。茶齋主人與他多年舊識,年年為他留一座靠窗位置。他每次來都不做什麼,只是靜靜看著,喝完一壺茶就離開。

  「旁人都是晴日來,偏偏客人來時挑雨日。」老者笑嘆,「這麼些年,雨日賞楓的也就客人一個。哦,不對,」似是想起什麼,老者又道:「前些日子,來了個年輕人,也是下雨日,在老朽茶齋等至子時,燈都熄了。」

  嚴胥低頭飲茶:「他等到想等之人了嗎?」

  「聽說是等到了。」

  「是嗎?」嚴胥放下茶盞,淡淡道:「那他運氣比我好。」

  「客人呢,還打算在這裡一直等下去?」

  「不行嗎?」

  老者笑起來。

  「老朽老啦,半截身子早已入土,說不準哪一日,茶齋就開不了了。屆時,客人再想等,就沒有桌上這壺茶和點心了。」

  他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老者顫巍巍地起身,拄著枴杖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淡聲道:「丹楓臺的楓葉年年都紅,老朽還記得當初客人身邊的那位姑娘,如今這蟹殼黃倒是沒人吃了。」

  「等不到人是常事,畢竟如那位年輕人一般好運的人是少數。」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客人也無需太過執著。喝完這壺茶,就早些離開吧。」

  說完,緩步而去。

  茶齋裡於是又只剩下一人,窗外細雨瀝瀝。

  桌上茶壺邊,一碟蟹殼黃烤得酥脆,顏色橙黃,他一向不愛吃這些膩人糕點,卻低頭,慢慢拾起一枚放進嘴裡。

  「嚓——」

  像是有女子愉悅的笑聲從耳邊傳來:「是不是很好吃?我沒有騙你吧,這茶齋裡的蟹殼黃就是最好的!」

  他倏然閉眸。

  ……

  這茶齋其實是一個人告訴他的,蟹殼黃也是那個人愛點的。

  託她的福,他才知這楓葉丹紅的高臺中,有這麼一處賞景佳地。

  嚴胥幼時出生於一四品文官之家,他是姨娘所生庶子,姨娘性情懦弱,因不慎冒犯主母後被責罰受了風寒,不久病死。姨娘死後,父親更對他冷待,主母刻薄,他在家中實在呆不下去,於是自謀生路,陰差陽錯進了兵房一小吏。

  他身手極好,素日行事冷靜,辦起事來有股不要命的勁,兵房裡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不過,在他好幾次將自己功勞拱手讓給上峰時,上峰看他的眼色就漸漸變了。

  他很快得了上峰青眼。

  一把又快又鋒利的刀,不僅辦事周密,還知情識趣,無論在何處,都是受上頭人喜愛的。

  他陞遷得很快,漸漸在樞密院嶄露頭角。

  父親從一開始的不屑低看,到漸漸對他態度轉變,再到後來親熱拉近關係,他只覺厭惡。後來有一次,兵房有人起亂,他一人鎮亂,因此身受重傷,眼角留下一道長長疤痕。

  那一次過後,他成了兵房親事官。

  樞密院都知道有他這麼一個狠人,瘋起來不要命,那道眼角長疤似乎成了一種記號,人看見他時,就想起他刀峰掠過時渾身是血的兇煞模樣,人人對他敬而遠之。

  嚴胥毫不在意,陞遷後的第一日,就讓父親將姨娘的木牌移到祠堂中。

  姨娘身份低賤,她的牌位,原本是不夠格入嚴家祠堂的。

  不過,規矩,從來都是因人而定。

  行至高處,規矩也可為人更改。姨娘牌位入祠堂後,他去了丹楓臺。他沒什麼愛好,日子過得平淡,不在兵房奉值的時候,只想一個人坐著看看山看看水。反正旁人懼怕他,背地裡嘲諷他性格古怪兇神惡煞,他也並不在意。

  丹楓臺的楓葉不會說話,秋風從來不管閒事。他安靜坐著,聽得草叢中有窸窣碎響。

  他以為是要來殺他的刺客,在樞密院的日子,他成了明面上的靶子,想要他死之人數不勝數。他安靜等著那刺客出手,再打算將對方一刀封喉,未料時間過去許久,對方遲遲不動。

  直到「啪」的一聲,有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草叢中傳來:「都快十月了,怎麼還有這麼多蚊蟲!」

  是個年輕女聲。

  他皺眉,見身後的草叢裡,跳出一個女子來。

  這女子很年輕,穿一身石榴色長裙,眉眼嬌美靈動,見他看來,似是意識到自己暴露,忙不好意思地一笑,她一笑,露出頰邊一對酒窩。

  嚴胥冷漠看著她,長刀一動,女子身前之物朝他飛來,落於他手。

  「哎,那是我的東西!」對方喊了一聲。

  嚴胥不為所動。

  方纔他就看見對方偷偷摸摸想將這東西藏起來,神色間極為躲閃。

  待將手中之物展開,不由微微一怔。

  那竟是一幅畫。

  這畫墨痕未乾,上頭飄飄灑灑繪著一幅晚霞楓葉圖,顏色倒是極為美麗,而他自己也赫然在上,只一個背影。

  他看不到自己的背影,因此第一次才發現,自己坐著看楓葉的影子,竟是這樣的寂寞。

  「對、對不起,」女子低聲道:「我在這裡作畫,恰好看見你,覺得你很適合入畫,未經你允許就將你畫進去了……」

  不等她說完,嚴胥就將畫卷撕了個粉碎。

  「哎!」她急了,「你怎麼把畫撕碎了?」

  「誰讓你畫我?」他冷漠,語氣很兇。

  旁人一瞧他眼角這道疤便發怵,偏偏這位年輕小姐勇氣可嘉,瑟縮一下就繼續大聲道:「你坐在這兒,不就是讓人畫的?這山中百物,人、山、水、葉子都是風景,我畫我的風景,與你何幹?」

  風景?

  嚴胥覺得不可思議,他算什麼風景?偏偏這女子理直氣壯。

  她甚至還來拉他的袖子,不依不饒,「你毀了我的財物,理應賠償。別想就這麼算了,我的護衛就在不遠處,只要我叫一聲,他們立刻就會趕過來將你抓走。」

  他不欲與對方糾纏,扔下一枚銀子。

  「一點銀子就想打發我?你當我是什麼人了?」對方把銀子塞還他手裡。

  「你到底要怎樣?」

  「簡單。」女子道:「你坐在這裡,再讓我畫一幅就行了。」

  嚴胥無言。

  他不知道對方對畫他這事究竟有何執著,他並非貌若潘安,姿容平平,又兇惡可怖,尋常女子見了他退避三舍,偏偏這個絲毫無懼,還主動近前。

  「不可能。」他轉身就走。

  「哎,你別走呀,」對方跟上來,「你是這畫的靈魂,你就讓我畫一幅吧。」

  「荒謬。」

  嚴胥覺得這女子腦子有些奇怪。

  他冷待她,恐嚇她,皆無作用,他其實並不擅長與人拉拉扯扯,過去那些日子,刀可以斬斷一切糾纏。

  但他總不能在這裡一刀殺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女子望著他,像是察覺出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入畫的決心,終於後退一步,想了想,道:「這樣吧,這山中有一處茶齋,茶齋裡的蟹兒黃最好,你請我吃一疊蟹兒黃,此事就算過了。」

  他站著不動。

  「走呀,」女子走兩步,見他沒動,回頭催促,「晚了就趕不上第一鍋了。」

  他應該掉頭就走,不欲搭理此人,然而或許是對方嘴裡的那處茶齋賞景甚美,亦或是被她所說的絕世好茶吸引,他最後還是跟了上去。

  果如這女子所言,丹楓臺中,隱藏一處茶齋,茶齋主人是個老者,裡頭客人寥寥無幾,女子熟稔叫了幾碟菜名,與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茶點很快送了上來。

  一壺清茶,一碟蟹兒黃。

  他拿起茶盞飲了一口,茶很苦,用過之後,齒頰留香,的確好茶不假。

  女子把亂七八糟的畫絹書箱放在一邊,擦完手後捻起一塊蟹兒黃嘗了嘗:「第一鍋果然很香!你嘗嘗?」

  嚴胥別過頭。

  她便笑了,頰邊梨渦甜蜜。

  「認識一下,我叫蘇凝霜,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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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番外三:(嚴霜)故人入我夢(下)

  蘇凝霜……

  盛京各戶官員家眷名冊他都曾特意記過,於是很快想起來,蘇凝霜這個名字。

  蘇凝霜的父親乃當朝左諫議大夫,掌管盛京各處登聞檢事,為人正直不知變通。

  他曾隱隱記得同僚曾說過,蘇父愛女如命,對家中女兒極盡嬌慣。

  眼下看來,果不其然。

  蘇凝霜的丫鬟並護衛都在茶齋外,一位千金小姐,家中竟應允帶著書箱紙筆來山中作畫,與陌生男子交談共處也絲毫不避,看她的護衛丫鬟模樣,分明習以為常。

  這行事放在普通人家倒是不算什麼,但放在高門閨秀裡,屬實出格。

  嚴胥不欲與此人過多糾纏,身居樞密院,與朝廷其餘臣子家眷走得過近與他並非好事。喝完茶後,不顧這女子問話,逕自離開了。

  兵房中事務總是很忙,越受器重,負擔越重。

  累的時候,只想去山裡獨自坐坐。

  他再一次去丹楓臺時,憶起茶齋中那壺清苦香茶,遂再次前往。才進門,就瞧見一個熟悉的影子。

  女子坐在窗前,正於桌上潑墨揮毫,聽見動靜抬眼,見他進來,眼睛一亮:「嚴胥!」

  他站住:「你為何知道我名字?」

  「你的刀是皇城裡的佩刀。我回家後問我爹了,我爹一聽說你眼角有一道長疤,就知道你是誰了。」她笑彎了眼,「原來你是樞密院的人。」

  她說得坦坦蕩蕩,絲毫不怕他因此生氣。

  「一起坐吧!」她拍拍桌子,遞給他一塊蟹兒黃:「嘗嘗?」

  嚴胥冷漠謝絕。

  蘇凝霜是個奇怪的人。

  與她清冷如霜的名字截然不同,蘇凝霜性子活潑好動,慣是自來熟。嚴胥懶得搭理她,她卻絲毫不在意他兇狠可怖的外表,熟稔與他攀談。

  丹楓臺的楓葉會紅兩三月,他平日沒有別的愛好,唯獨喜歡在這裡覓一方清淨,偏偏每次來都能遇到她。

  「都認識這麼久了,我們應當也算朋友了吧?」她說。

  「我沒有朋友。」

  「人怎麼能沒有朋友?」蘇凝霜笑瞇瞇道:「一個人悲喜無人分享,那是一件多麼無趣的事。我可以做你的朋友,與你分享丹楓臺這處晚霞。」

  嚴胥轉身就走。

  他不需要朋友。

  但這位千金小姐,卻儼然將自己真當作了他的朋友。

  她喜歡畫畫,每次來的時候,書箱中都會背著紙筆,嚴胥不懂書畫,但看她所繪,的確細膩恢弘。

  「我若不是出身在高門貴府,此生定要做個畫師,走遍世間山水,畫遍世間美景。」

  嚴胥嗤之以鼻。

  只有這樣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小姐,才會有這樣荒謬無度的天真想法。

  「書畫大家說,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其臺閣,一定器耳,差易為也。」蘇凝霜笑道:「可惜我現在技藝平平,待我練出來了,就為你畫一幅畫像。」

  他打斷:「為何總想畫我?」

  嚴胥不明白,他一介平平無奇之人,她為何總是如此執著。

  蘇凝霜想了想,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坐在林間,抬頭看夕陽。」

  「你的背影很孤單,畫不會騙人,它能看到你的心。」

  蘇凝霜嘆了口氣。

  「其實我也挺孤單的,我喜歡畫畫,盛京那些千金小姐們與我玩不到一處,可你卻是絕佳的風景,好景不繪,未免遺憾。」

  「你孤單,我也孤單,大家都是孤單的『知己』,自然就是朋友咯。」

  她仰頭,清亮眸子裡映著漫山紅楓,明明在笑,語氣卻很寥落,

  嚴胥第一次沒有諷刺她。

  後來他便常常來丹楓臺,與茶齋的主人也熟識,即便丹楓臺的楓葉落了,盛京開始下雪,每當他覺得孤獨悽清的時候,他總來這裡。

  十次裡,總有三五次能遇上蘇凝霜。

  她還是一幅沒心沒肺的模樣,背著書箱滿山亂轉,每次都點茶齋的蟹兒黃,試圖勸他嘗試都失敗。

  她也還是想偷偷畫他,都被他發現,繼而無果,悻悻而歸。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丹楓臺的楓葉紅了又綠,綠了又紅。

  蘇凝霜也到了該定親的年紀。

  蘇家為她定下昭寧公府的少爺,裴棣。

  得知這個消息後,嚴胥愣了很久。

  他那時仕途走得更順了些,職位也比先前高,只是在一眾同僚裡仍是不討人喜歡。他在茶齋裡看到無精打採的蘇凝霜,遲疑許久,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你不想嫁?」

  「當然,」蘇凝霜撇嘴,「我都不認識他。」

  回去後,嚴胥思慮良久,差人請了媒人,去蘇家說親。

  他想得很簡單,如果蘇凝霜不喜歡裴家那門親事,可以用自己這門親事擋一擋。她要是願意,在丹楓臺畫一輩子楓葉也很好。

  媒人很快就回來,言說裴家拒絕了說親。再次看到蘇凝霜時,她坐在茶齋窗前,與前些日子沮喪不同,一改先前頹然,眉眼間神採飛揚。

  「我知道你講義氣,去我家提親了,多謝你,可是不必啦。」

  「我偷偷去見了裴家那位少爺,」蘇凝霜兩手託腮,迫不及待與他分享,「他生得英俊儒雅,風度翩翩,最重要的是,我以畫試他,他是個懂畫之人,對書畫頗有研究!」

  「我覺得這門親事不錯!我喜歡他!」

  嚴胥從未見過她這幅模樣,滿心滿眼都是少女嬌羞。

  許多要說的話止於口中,他平靜道:「恭喜。」

  「親事一定,我要忙著繡嫁衣,日後可能來得不會這麼勤了。這幅畫送你!」

  她交給嚴胥一幅畫。

  是幅丹楓臺的山間晚霞圖,其顏色明麗燦爛,令人印象深刻。

  「等以後我成親了,年年楓葉一紅,還是會來此地作畫。屆時我那畫藝應當突飛猛進,你可不要再拒絕我為你畫像了!」她笑著起身,似一朵楓葉似的飄遠了。

  嚴胥沉默。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從前他覺得一個人沒什麼不好,樂得省事,但大約習慣了有人嘰嘰喳喳在身旁,再來丹楓臺時,對山間的安靜竟覺出幾分冷寂。

  蘇凝霜很快成了親。

  這大概是一門看起來很般配的姻緣,男才女貌,門當戶對。她的消息時不時傳進他耳中,筵席上夫妻二人的琴瑟和鳴,不久後喜得千金,兒子聰慧伶俐……

  她過得很幸福。

  他一直一個人。

  倒是隨著他官位越來越高,朝中有好事之人翻出他曾向蘇家提親那一段舊事揶揄,為怕給她添麻煩,他便故意令人傳散流言,只說是自己單相思求而不得蘇家小姐,反正他名聲不怎麼樣,也不在意更差一點。

  而蘇凝霜,嫁入裴府,為人妻母,便不得從前自由,每年楓葉紅時他都會去茶齋飲茶,但她再也沒出現。

  他一直覺得無所謂,只要等孩子漸漸大了,等她得了空閒,丹楓臺的楓葉年年紅,人一輩子那麼長,總會再見。

  直到等來了她的死訊。

  懂畫之人或許並不愛畫,那位儒雅風度翩翩的公子,並不似她以為的良人。

  他一生多舛,親人涼薄,更無知心好友,唯獨一人不怕不懼不嫌棄,似丹楓臺那片溫暖晚霞,照得他那些在山中獨坐的歲月不那麼寂寞,然而這最後一個人也離去了。

  還離去得如此悽慘。

  他很憤怒。

  這憤怒就變成了復仇。

  寧王的招攬他順水推舟,其實倒也並非是想事成之後向上爬。或許也曾對權力有過渴望,但那渴望太輕,真正得到時,也覺得不過如此。

  他收養一群孤兒作手下,唯獨一人例外,是她的兒子,他本該對那個男人的血脈厭惡,可那孩子偏偏像他的母親,連唇邊那個小小的梨渦也一模一樣。

  他沒有成親,也沒有子嗣。嚴胥對裴雲暎涼薄近乎可怕,他一面罵著,一面將他當作自己兒子教導。

  有人一起為同一個目標努力,便覺生活有些奔頭。然而當復仇行至最後一步,他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他究竟是為何復仇呢?蘇凝霜並非他戀人,不過是少時曾有過那麼一點點好感,很快也就被歲月消磨過了。可他卻偏偏為此奉獻半生,替她養兒子,為她復仇,可怕的是他在這過程中竟能感到愉悅,那空蕩蕩人生裡為數不多的滿足。

  說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蘇凝霜說得沒錯,「你的背影很孤單,畫不會騙人,它能看到你的心。」

  他只是太孤單了。

  孤單到在她走後覺得人世一切索然無味,權力紛爭不過如此。

  最後長刀朝蕭逐風揮去的時候,他推開對方,刀鋒刺入時,他感到久違的解脫。

  兩個徒弟在他面前哭得狼狽,他卻覺得很是欣慰。

  這世上,人心易變,新帝登基,可將來之事未必好說,曾同舟之人,未必將來就能共濟。這樣死在情誼最重的時候,算是留給兩個徒兒最好的遺物。

  他可以放心了。

  只是真累啊。

  人的一生,汲汲營營到頭,究竟能得到什麼?他好像得到了一切,但總覺得不高興,沒什麼值得喜悅的。

  「嚴胥。」有人叫他名字。

  他抬頭,看見一張眉眼彎彎的臉。

  年輕的姑娘背著書箱,頰邊酒窩一如既往甜蜜,自漫山紅楓中提裙走來,笑著開口:「這下可不要賴帳了吧?我在這裡等了你許久,總算能為你畫像了。」

  他愣了許久,直到對方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一隻手。

  「你來得好晚。」她小聲抱怨。

  他看著那隻手,很久很久以後,慢慢地,一點點朝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隻手。

  「是有點晚。」他說。

  江空木落雁聲悲,霜入丹楓百草萎……蝴蝶不知身是夢,又隨春色上寒枝……

  丹楓臺的楓葉年年都紅,他後來一直沒等到那個人。

  如今,終於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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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番外四:(芸娘)如雲往事

  她出生時,後背有一塊胎記。

  胎記似朵祥雲,人人恭賀莫府添丁之喜,這孩子將來必定是有福之人。

  於是她在眾人的期待中長大。

  她幼時聰敏通慧,三歲能識百字,五歲開始看醫經,八歲辨認各處藥材,到十歲時,尋常人的小病小痛,她已能嘗試著開方。

  祖父莫文升是宮廷入內御醫,很得宮中貴人喜愛。奈何家中子嗣不豐,見她對醫術感興趣,便手把手地教她。

  她學習得很好。

  漸漸的,家中對她期望越來越重,祖父決定讓她及笄後,就去太醫局進學。

  她表面欣然,內心卻不屑一顧。

  太醫局的那些先生,行事古板,只知循照書本循求醫理,論起醫書,她背得不比他們少,聽從他們教誨於她而言,是一種羞辱。

  她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更對毒感興趣,祖父每次都嚴厲制止她,認為她冒進浮躁,不懂慎重行醫。

  她嗤之以鼻。

  祖父是宮廷入內御醫,長年累月給宮中貴人們開方。給貴人瞧病,治好了理所應當,治壞了卻可能掉腦袋,或許連累家人,入內御醫開方一個比一個保守,哪裡懂得用藥的奧妙,更勿用提用毒。

  她陽奉陰違,在院中偷偷種植毒草。

  直到被祖父發現,祖父扔掉她飼養的蜈蚣毒蛇,再三警告她日後不可再做此事,罰她對著神農像抄書,她抄至一半,厭煩地撕碎紙筆。

  她只是喜歡研製毒藥而已,何錯之有?錯的是這世間,總有這麼多無用又討厭的規矩。

  她在街上撞到一個乞討的小孩,隨手扔給對方一錠銀子,乞兒感恩戴德磕頭謝恩,她看著對方那張髒兮兮的臉,心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她給了那乞兒自己新做的毒藥。

  藥不至於要人命,只會讓人暫且啞上幾日。小乞兒不知是何物,但看她滿身綾羅,不疑有他,仰頭服下。

  她叫那孩子回廟裡等著,過了三日,小孩再來,果真喉嚨嘶啞,只說前幾日說不出話來。

  她興高采烈。

  於是就得了更好的試藥方法,盛京多得是窮苦人家。那些兔子、小鼠畢竟與活人不同,同樣的毒未必用的出效果。她給自己院中丫鬟女童嘗試,得到一副又一副漂亮的毒方。

  她及笄了,祖父將她送去太醫局進學,每次考核皆是名列頭茅,名聲甚至傳到翰林醫官院。後來又有醫官拿治不好的疑難雜症來考她,她從容寫下藥方,病人連服一段日子,果然痊癒,就此聲名大噪。

  她趁機向祖父提出不去太醫局。

  祖父這回同意了。

  一個不必上太醫局的「天才」孫女,在盛京城中總是能更給莫家長臉。

  她亦是滿意,終於不必在那些迂腐醫理教條中浪費光陰。

  行醫與讀書不同,若不能親自見過大量病者、病症,僅憑讀幾本醫經藥理,是無法做到醫道翹楚的。然而她有大量可以試用的「藥人」,「醫術」便突飛猛進。

  醫術越來越好,人卻越來越年長,父親有意為她定下一門親事,她拒絕,一向平庸的父親在此事上卻格外堅持。

  「女子到了年紀就該嫁人,難道你日後也要拋頭露面與人行醫嗎?」

  她知道父親心中是如何想的。

  他自己平庸,被祖父打壓,偏偏生了個拔萃的女兒,若是兒子也就罷了,偏偏她是女兒身,因此更顯得他無能。

  父親也會妒忌自己的女兒,於是想要將她關在內宅中,以此彰顯自己的地位。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確能做主他的婚姻大事,祖父對此也不能說什麼。

  於是她毒死了他。

  藥是一點點下的,無知無覺,令人瞧不出一點端倪,祖父都沒察覺出不對。父親死在為她定親前,按規矩,她要守孝一年。

  焚燒紙錢的時候,她一身素白孝衣跪在靈前,垂著頭,面上悽楚,卻在抬手時,掩住唇邊笑意。

  家裡人都沒有察覺,她越發快樂了,全身心投入在研製新毒中。她手上的方子越來越多,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覺得自己所掌握的毒經藥理遠遠不夠。

  人牙子四處為她尋來貧苦稚童,只要一點點銀子,就能買到試藥工具。她把他們藏在密室,讓他們試毒,誰知其中竟有一位刑部郎中的私生子。

  就此東窗事發。

  祖父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氣得嘔出一口鮮血:「逆女!禽獸!」

  她笑一聲:「醫毒共通,以他們得來的毒方說不準將來能造福天下人,那些乞兒微如草芥,能這樣死,也算有價值。」

  「啪——」

  祖父扇了她一巴掌。

  她冷冷回視。

  「你走吧。」頭髮斑白的老者頹然垂下頭,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疲憊,「逃走得遠遠的,不要回來了。」

  祖父要送她走。

  她是莫家最天才的子嗣,自小又是由祖父手把手地教大,終究是不忍。她藏在暗處,看著莫家闔府鋃鐺入獄。本來該被祖父安排的人接走,卻捨不得自己寫下的毒經想要回府拿回,被人發現,不得已扔下油燈放下一把大火,把與自己同行的丫鬟關在裡面,自己忍痛逃走。丫鬟死了,成為一具焦屍,祖父指認那就是她,於是莫如芸死在了這場大火裡。

  世間再無莫如芸。

  她戴著冪籬,帶著祖父給的錢財,離開了盛京。

  一個年輕女子,孤身在外,總是惹人非議,那些對她打過歪主意的人,最後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毒,是天下間最美妙的東西。

  她走了很多處地方,最後在蘇南的落梅峰定居下來。

  是座美麗的山,一到冬日,白雪紅梅,嫣然多情。

  她陸陸續續收了十六個孩子,皆是家境貧寒的幼童,幼童體弱,對毒物最是敏感,她把新作的毒藥用在他們身上,可惜孩子的身體很難堅持,不過數月,最長的也不過半年就夭折,只能埋在茅草屋後的草地裡。

  常武縣附近有一味難尋藥草,她去收藥,無意撞見縣城瘟疫,知縣兒子診金給的很高,她很滿意,更滿意的是在那裡,收到了第十七個禮物。

  小十七與前面十六位不同,常武縣大疫,她家四口接連病倒,唯有她安然無恙,體質本就特殊,用來做毒藥的容器最好。

  她把小十七帶回了落梅峰。

  小十七聰明、溫順,做事手腳麻利,更重要的是,她還讀過書。

  她隨手扔在屋裡的醫經藥理,小十七總是背著她偷偷翻看。她看著,覺得很是有趣。

  小十七也很堅定,前頭十六個都沒熬過半年,唯有她求生意志最為強烈,每次都能掙扎著度過一日。

  像是隨手在地上灑下一枚種子,不知會開出何樣的花。她期待那是一朵毒花,最豔麗最斑斕,她可以將自己的毒經全部拱手相送,待她死後,這世上就有一人能接受她的衣缽。

  可惜小十七不同。

  這孩子很聰明,有時候卻很愚笨。她給過小十七很多機會殺了自己,可惜小十七從未想過。有一次她舊傷復發,忽然暈倒,小十七竟然給她煎了藥。

  其實小十七可以趁機殺了自己,或是威脅自己給她解藥。

  但是這孩子沒有。

  那一刻她就明白,小十七與自己是不同的人。

  她快要死了,當年莫家那場大火毀去她皮膚與容顏,這些年,是用毒藥維持。然而身體作為容器,已經即將崩裂,她要開始處理後事了。

  毒經毒方,必然要和她一起入葬,她在這世間最珍愛的莫過於此。

  埋骨之地,就在落梅峰更好,她喜歡這地方,雲飄霧散,風景獨佳。

  唯一還剩了個小十七。

  這個藥人,這個本應該早早埋進草地的第十七個藥人,執著地在山上生活這麼些年。她看著對方背著藥筐下山的背影,心中思索如何安排小十七的結局。

  她沒有婚配,也沒有子嗣,若有女兒,或許就是小十七這般年紀。可惜對方心腸太軟,她想要讓對方成為與自己一樣的人,繼承自己的衣缽,便要為小十七安排一場遊戲。

  於是安排小十七親手「殺」了她。

  這孩子很聰明,能想到用自己的血做藥引。最後關頭,望著她眼淚朦朧,她卻很高興。

  殺人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主動殺人的人,就不能再做醫者。

  小十七天賦過人,這些年跟著她熟讀毒經藥理,不應被埋沒。

  她應該與自己一樣,將來走過很多個地方,見很多人,天下之人之物,只是毒藥的容器,不必憐憫,不必同情,做喜歡自己做的事就好。

  人的一生,總要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就如她自己。

  比起相夫教子、平淡一生,顯然這樣更有樂趣。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小十七的啜泣聲從身邊傳來,她看著這個悲傷的孩子,心中覺出幾分好笑,忽而想起上山這麼久了,還沒問過對方名字。她想要開口,卻發現唇角溢出更多的血,已經說不出話來。

  罷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畢竟,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快要忘了。

  她的名字……她叫什麼來著?

  山間多雲霧,朦朧雪白浩蕩濤翻,她在其中隱隱聽到人說話。

  似乎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抱著個紮著雙鬟的小女孩坐在院中,一筆一畫教她寫字。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哎唷,寫得正好,不愧是先生說的,莫家祥雲降!」

  笑聲漸漸遠去,唯有紙上筆墨新痕。

  是兩個稍顯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字——

  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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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番外五:(裴曈)畫像

  一過寒露,天氣驟然轉涼。

  傍晚時分,仁心醫館門前的燈籠亮了起來。

  陸曈才把桌櫃上的藥冊收拾好,把沒賣完的成藥放到藥架上,架子太高,才踮腳往上夠,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將她手中成藥罐子放在藥架上。

  一回身,裴雲暎站在身後,正拿起桌上風燈。

  陸曈看看漏刻,有些奇怪:「今日怎麼這麼早?」

  「連值守兩日,今日可以提前下差。」裴雲暎提著風燈,往裡鋪照了一照。裡舖裡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他打量一下,問:「其他人去哪了?」

  「在城南看鋪子。」

  老苗走後,陸曈在仁心醫館坐館。

  有時坐館閒暇之餘,也試著研製一些新方。不過如今寫新藥方,大概是受苗良方和紀珣的影響,還有常進先前在醫官院的耳提面命,如今用藥溫和良多。但縱然如此,醫館裡新出的成藥還是頗受病者讚揚。

  加之她從前又在翰林醫官院中任職,雖說後來以身體不適為由辭任,但又因裴雲暎的緣故,在盛京一時名聲大噪。簡直就成了仁心醫館的活招牌。

  杜長卿怎會放過這個絕佳機會,立刻尋人在城南清河街物色了一處鋪面,專門售賣成藥,叫做「仁心藥鋪」。

  不過「仁心」這塊招牌,在西街尚且算名副其實,在清河街卻不怎麼「仁心」。

  同樣的成藥,換個裝藥的罐子木匣,價錢貴了一倍不止,銀箏曾委婉勸說這樣是否不太好,被杜長卿理直氣壯地反駁。

  「這城南的鋪子租金和西街的租金能一樣嗎?何況西街的是自家鋪子。再說了,你不懂有錢人的心思,你要是把這成藥定便宜了,人家還不樂意買,懷疑你這不是好貨!」

  「聽我的,漲價準沒錯!」

  要說杜長卿雖然有時瞧著不著調,但對富人心思拿捏精準,成藥價格一上漲,買藥的人還越來越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其他人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城南那頭生意好,銀箏和杜長卿阿城他們免不了過去幫忙。

  陸曈低頭從裡舖裡出來,裴雲暎替她拿醫箱,問:「那你怎麼不去?」

  「你不是知道嘛,」陸曈答:「我最討厭權貴。」

  她答得一本正經,裴雲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沉吟著開口:「你這麼說,讓我覺得有點危險。」

  陸曈遞給他一杯茶,他接過來,低頭飲盡。

  「你怎麼不問問是什麼就喝?不怕我在裡面下毒?」

  裴雲暎笑了一下,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陸大夫給的,砒霜也得喝。」

  陸曈:「……」

  這人總是如此,明明都成親一年,還總喜歡故意逗她。有時陸曈也為他的那些話嘆為觀止,不知道殿前司裡成天都教些什麼。

  他瞥一眼陸曈神情,輕咳一聲:「時間還早,既然銀箏不在,出去走走?」

  今日沒有多餘醫籍要整理,夜裡左右無事,陸曈就點頭:「好。」

  ……

  潘樓街東,不是七夕日,就冷清了許多。

  又是秋日,夜裡悽清,許多小販都已自歸家去了。不過人少逛著倒是不擠,陸曈和裴雲暎走著,瞧見前頭有一小攤車。

  攤車車主是個小姑娘,年紀不大,頂多十一二歲,許是也想早些賣完趕緊歸家,好不容易見有遊人經過,忙熱情招攬:「首飾珠串,最後幾隻啦,姐姐,」她仰頭,望著路過的陸曈,笑道:「來瞧瞧我家的首飾吧,給您算便宜些。」

  陸曈頓了頓,還未說話,裴雲暎已走到小攤車前,對她揚一揚眉:「挑一件?」

  陸曈心中失笑。

  當初她和裴雲暎針鋒相對時,總覺此人並非良善,鐵石心腸。後來才覺得,裴雲暎是個心軟的人。每次與他從街上經過,常有擺攤的老婦孩童,他都會買走攤主之物,讓對方早日歸家。

  從前他說「從來都是壞人裝成好人,怎麼陸大夫還反其道而行之」,其實這句話應該送與他自己。

  好在那些買回來的小玩意兒,最後都給了寶珠,否則家中恐怕堆不下。

  她走到裴雲暎身邊,低頭看攤車上的東西。

  珠串首飾都已被賣的差不多了,只有零零散散幾隻耳墜,不過她不戴耳墜,於是手指拂開面上幾隻,卻見那些耳墜下,露出一角木質,陸曈伸手,從耳墜下拿起一把木梳來。

  木梳彎彎似半月牙,躺在掌心小巧,裴雲暎低眸看過來,突然意味深長地開口:「是梳篦啊。」

  「是。」她應著,忽然反應過來,抬眼朝他看去。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瞧著她。

  他什麼都沒說,陸曈卻倏爾生出幾分心虛。

  那時七夕夜晚,她和裴雲暎去了乞巧樓,託他的福尋到一隻金喜鵲,換來一隻梳蓖。追究起來,梳蓖也算意義非凡。而後她拒絕裴雲暎時,乾脆利落地告訴他「已經扔了」。

  從前做事不留餘地,總覺得未來結局無可更改,卻未料到幾年之後的現在,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受不住眼前人譴責眼神,陸曈斟酌語句:「其實……我不是故意……」

  他突然輕笑一聲。

  陸曈到嘴的話登時停住。

  「那麼緊張幹什麼,」裴雲暎悠悠道:「我也不是那麼斤斤計較的人吧。」見陸曈仍蹙著眉頭,他放緩語氣,無奈開口:「知道當初你不是故意的了。」

  「你如何知道?」她抬頭。

  「戚家的探子後來告訴我,你曾單獨被叫到戚華楹院中,就猜到了。」裴雲暎唇邊笑容淡了下來,看著陸曈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當時境況。」

  他那時因情之一事失落輾轉,後來才知,當時的陸曈是懷中一種怎樣的心情拒絕他的心意,獨自一人過得辛苦。

  每每想起,總覺虧欠良多。

  正想著,陸曈扯了一下他袖子,若無其事地開口:「從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反正那梳蓖也不好看,我瞧這隻更好。」她握緊手中梳蓖給裴雲暎看,「買這隻吧,我明日就戴。」

  他搖頭笑起來,低頭付過錢,陸曈才把梳蓖收好,忽然聽得前頭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回頭一看,就見不遠處酒樓裡,臺階上正下來一行人,為首的官員一身公服,一見他們二人,也不管身後人,一溜煙從臺階上跑下來,滿面興奮地開口:「裴殿帥!」

  陸曈愣了一下:「申大人?」

  申奉應穿著公服,腰間卻未如從前一般佩刀劍了,寬袖大袍,與往日不同。陸曈看了看他身後階前一行人,疑惑問道:「申大人這是……」

  聞言,申奉應得意極了。

  「我如今在司農寺下監當局都曲院當主簿,掌管造酒麴,供內酒庫釀酒銷售。」他道,「陸醫官、哦不,現在應當叫陸大夫,你們日後府上要釀酒,儘管來尋我。」

  陸曈看他一臉神清氣爽,與從前在巡鋪屋時滿臉疲憊截然不同,就道:「申大人瞧著不錯。」

  「那是,」申奉應笑道:「不瞞二位,從前在巡鋪屋奉值,錢少事多。如今雖然錢還是少,但事兒可比巡鋪屋時少多了,也不危險。平日就是查查酒,那比查人鬆快。」說著又看向裴雲暎,拱手笑道:「這也多虧了裴殿帥。」

  陸曈:「裴雲暎?」

  「都曲院缺人,是裴殿帥舉薦的我。雖說這職位不高,但可太好了,現在日日傍晚就能準時下差,比在巡鋪屋成日熬夜不知好了多少。」

  裴雲暎道:「你自己通過的吏目考核,與我無關。」

  「那多少還是借了裴殿帥的面子,」申奉應說著,將手裡提著的一隻小瓷壇不由分說塞到陸曈手裡:「這是前頭酒樓新釀的桂花酒,過了監察的,二位帶回去嘗嘗,也算我一番小小心意。」

  「等等……」

  陸曈還未說話,他又一撩衣袍轉頭跑回石階,只撂下一句,「這酒不貴,可不算賄賂,陸大夫儘管放心。」

  這人從前不愧是做巡鋪的,動作矯捷得出奇,匆匆拉著一眾同僚走了。陸曈低頭,看著手中瓷壇,又看看裴雲暎。

  「收下吧。」他嘆了口氣,「回頭我叫人把銀子送去。」

  「……好。」

  ……

  又在潘樓逛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夜色漸深,陸曈才與裴雲暎回了府。

  銀箏已回來休息了,城南鋪子忙得很,陸曈也沒去打擾她。裴雲暎因還有些公務要處理,就叫陸曈先睡,自己在書房將待辦公文處理好,夜已經很深。

  裴府裡安靜得很,待他沐浴梳洗過,回到寢屋時,卻見寢屋的窗戶上,一點燈色仍亮。

  陸曈還未睡下。

  他推門進去,一眼瞧見陸曈坐在燈下,一手支著下巴似在打盹,旋即笑起來:「不是讓你先睡……」目光掠至桌前時,神色倏然一頓。

  長案上斜斜倒著一隻瓷壇。

  那瓷壇看著有幾分眼熟,今日在潘樓街東遇到申奉應時,對方強行塞給陸曈的桂花露。

  他悚然一驚。

  裴雲暎伸手扶起瓷壇,晃了晃,裡頭空空如也,恰在此時陸曈醒轉過來,揉了揉眼睛抬起頭。

  「你喝光了?」他愕然。

  「是甜的。」陸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說了,我百毒不侵,酒量很好,你知道的。」

  裴雲暎按了按額心。

  陸曈的確百毒不侵,因做藥人的經歷,使得尋常酒釀對她起不到任何作用。當初殿前司慶宴,陸曈也曾湊過熱鬧,他出門去喚了個人的功夫,回來司裡的禁衛已經被陸曈喝趴下一半。可以說,或許他的酒量在陸曈面前也要甘拜下風。

  不過……

  那是從前。

  自打她的身體漸漸好轉,紀珣的藥物對她的舊疾起效同時,從前無懼的酒水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後來幾次家宴中,陸曈醉酒便漸漸顯出端倪。

  但有一點好笑的是,陸曈醉酒,面上絲毫不顯,既不臉紅,也不說醉話,神色表情十分清明,唯有一點……

  就是她會在醉酒之後極其努力。

  第一次喝醉時,陸曈默寫了一夜的醫方。

  第二次喝醉的時候,她在後院整理了一夜的藥材。

  第三次喝醉的時候,陸曈大半夜叫府裡所有人起來挨次為眾人把脈,連寶珠都未曾倖免。

  後來裴雲姝便數次警告裴雲暎,千萬不要讓陸曈喝醉,實在有些嚇人。

  今夜看起來,她這老毛病又犯了。果然,還不等裴雲暎說話,陸曈驀地抓過筆山上一隻硃筆,扯來張白紙就要提筆寫字。

  「等等,」裴雲暎一把握住她手,「……時候太晚,不如明日再寫吧。」

  她微微蹙眉,抬眸看向裴雲暎,裴雲暎被她直勾勾目光看得不自在,正欲再說,忽被她拍了拍肩。

  「你坐,」陸曈說,「我為你畫像。」

  「畫像?」

  陸曈點了點頭。

  裴雲暎莫名。

  他擅繪丹青,與陸曈剛新婚燕爾時,陸曈也曾心血來潮想要學他書畫。他亦有心教習妻子,順帶同鑄夫妻之樂。誰知陸曈在復仇一事上蟄伏冷靜,隱忍籌謀,卻在學畫一事上毫無耐心。畫得亂七八糟不說,他不過指出幾句,便被她撂了筆揚言不學,後來果真不了了之。段小宴偷偷與他說:「從前倒沒看出來,陸大夫脾氣這麼暴躁。」

  陸曈是挺暴躁的,是以她今夜主動要為他作畫一事,就顯得格外古怪。

  「你確定?」

  陸曈把他按在案前坐下,「坐好。」自己回到桌前,鋪紙提筆,低頭勾畫,看著挺像那麼回事。

  知道今夜是免不了一番折騰了,裴雲暎無奈搖頭,索性身子往背後一靠,好整以暇瞧她究竟要做什麼。

  陸曈動作很認真。

  每畫兩筆,就捉袖蘸墨,秋夜寂靜,微暖燈色落在她臉上,她畫一畫,又抬頭來看裴雲暎,眸色專注,彷彿要將人樣子深深鐫刻在眼底。

  他原本是含笑打量,看著看著,不知不覺有些失神。

  時光彷彿在此刻變慢,搖晃明燈也要凝固在夜色裡。

  他默然盯著陸曈,胸口生出一種熨貼的滿足,好似願意這一刻拉長成天荒地老也好。直到陸曈「砰」的一下擱下筆,甩飛的墨汁濺了一點在案上,她卻渾然不覺,欣喜捧著畫紙道:「好了!」

  裴雲暎回過神,站起身,朝她走去,笑道:「我看看。」

  畫這麼久,還如此認真,他姿勢都擺僵了,倒生出幾分期待,想瞧瞧陸曈陛下的他是何模樣,雖然她畫技是不太好……但人底子在這裡,想要畫醜也很難。

  他走到陸曈身後,兩手撐在她身後,俯身去看桌上的畫,一看之下就沉默了。

  陸曈側首:「好看嗎?」

  裴雲暎:「……」

  這畫上實在說不上好看或是不好看,因為倘若她不說,很難有人能看出來這畫的是誰。白紙上只囫圇畫著一副骨架,骨架邊用細筆寫著穴位。

  「百會、鳩尾、天突……」陸曈一面說一面對照畫像,「沒錯啊,你怎麼不高興。」

  裴雲暎繼續沉默。

  所以她讓他坐好,在對面擺了半天姿勢就畫了這麼一幅穴位圖?

  甚至連五官都沒畫全。

  陸曈雖畫技一般,察言觀色的本事卻一流,敏銳覺出他此刻的無言,有些不解:「難道是我畫錯了?」

  她把畫平攤在桌上,轉過身,對照畫像伸手撫上他的臉。

  「百會、頭維……」

  「攢竹、四百……」

  指尖落在他眉眼,順著鼻樑往下。

  他怔住,凝眸看去,陸曈卻渾然未覺,仍一點點往下觸碰。

  「水溝……」

  指尖撫過雙唇,繼續向下,裴雲暎喉結微動。

  她還在摸,頸下肩頭,順著往胸前,呼吸也帶著甜酒的芬芳:「天突、羶中……」

  裴雲暎忍無可忍,一把抓住她繼續向下的手:「別摸了。」

  陸曈不高興:「為何不行?醫者無男女,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裴雲暎:「……」

  他又好氣又好笑。

  這人已經喝醉了,說的是醉話,偏偏要用這麼正經這麼古板的語氣,讓人想做點什麼都有趁人之危的心虛感。

  「你真的不怕嗎?」他意味深長。

  陸曈搖了搖頭。

  裴雲暎點頭,思索一下,忽然拉過她手臂繞過自己脖頸,打橫將陸曈抱起來。

  陸曈被他抱著走向床鋪,懵了一瞬,依稀記得自己方才未完的穴位圖,道:「等等,我穴位圖還沒畫完。」

  他嗤笑一聲:「別畫了,我看那穴位圖粗糙有餘,想來陸大夫這些日子是疏於醫術,還是為夫幫你溫習溫習為好。」

  「胡說,」陸曈怒斥,「我怎麼會疏於醫術?」

  「那你對比對比真人,瞧瞧有何不同……」

  簾帳被拉下,帳中聲音漸漸幽微。

  ……

  第二日一早,陸曈起來,只覺腰酸背痛,稀里糊塗。

  腦中隱隱有些片段,不太真切,不過細究起來,也不願回憶,未免尷尬,不如就這麼矇混過關,放過自己,不必強行回憶。

  裴雲暎一大早就去皇城奉值,她起身,走到桌前,忽然一愣。

  桌上放著兩幅畫。

  一幅畫一看就是出於她手筆,線條歪斜,人物粗暴,只囫圇畫了一幅骨架,上頭標著穴道,還有偌大三個字:裴雲暎。

  陸曈:「……」

  這實在慘不忍睹,平心而論,若換做她自己,此刻應當已經將這畫摔在裴雲暎臉上了。

  至於另一張……

  陸曈目光凝住。

  秋夜孤燈,幽人未眠,女子身著中衣,髮絲垂順,一手撐著頭正坐在案前打盹,眼眸微闔,案上一隻酒罈斜斜滾落。

  作畫之人筆調細緻,栩栩如生,彷彿透過畫,能瞧見秋夜溶溶月華,那女子亦是生動,連髮絲都勾畫得隨風飄舞,與她的囫圇畫技截然不同。

  那是她自己。

  她怔然片刻,心頭微生波瀾。

  他這是昨夜畫的,亦或是清晨?精力真好,不過倒是畫得很像,可見此畫在他心頭印象至深。

  兩幅畫邊還放著一張字條,陸曈撿起來一看。

  字跡鋒利遒勁,漂亮得很,洋洋灑灑寫著兩行大字。

  「夫人以畫贈我,我亦以畫贈之。」

  「還望不吝相贈,得閒再作一回。」

  陸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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