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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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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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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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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告別

  陸曈在路上走著。

  兩邊全是濃重白霧,堆積化不開來,腳下的長路看起來卻有幾分眼熟。

  沿街種滿杏子樹,枝頭已結了青澀的果,忽然身後被人一拍,有人摟住她的肩,按著她的腦袋狠狠搓了兩下:「我回來了!」

  她訝然回頭,愣愣瞧著面前一身青衫、頭戴蹼頭的少年。

  少年背著書箱,眉眼明俊,從書箱裡掏出一把豆糖塞她手裡,「諾,給你的。」

  她看著掌心那把包裹米紙的糖塊,望向眼前人:「陸謙?」

  「沒大沒小,」他笑罵一句,勾著陸曈的脖子往前走,「叫哥哥——」

  四周漸漸明亮起來,山頭紅霞斜染長街,小巷中飯菜香氣漸漸溢滿鼻尖,有街鄰寒暄的嘈雜聲響起。

  前頭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從裡頭探出張秀麗的臉,少女一身鵝黃織錦木蘭裙,似朵鮮妍綻開的春花,望著二人笑著說道:「阿謙,小妹,快點進來洗手吃飯了!」

  她怔然看著,繾綣夕陽裡,忽然溼了眼眶。

  這是常武縣陸家的宅子。

  「來了來了——」陸謙一面說,一面拉著她跨進屋門。

  進門是飯堂,擺著條長木椅,隔窗是小院,院中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挨著院子的三間屋子,牆上仍掛著字畫。靠廚房的地方,青石缸裡盛著滿滿清水,一隻葫蘆瓢浮在水面。

  陸曈停步。

  熟悉的宅子,她在此生活過多年,沒有大火的痕跡,沒有焦木與灰燼,它仍如記憶中多年以前那般,似張泛黃舊紙,筆墨溫柔。

  「還愣著做什麼?」陸謙拉她去洗手,「小心等下爹罵你。」

  「怎麼回來得這樣晚,」身後響起父親的輕咳,板著臉道,「多半路上貪玩。」

  陸曈轉身。

  她看見父親,穿著那件熟悉的半舊棉布直裰,衣領有些磨損的痕跡,她看見母親,端著曬了香椿的簸箕從院子裡繞出來,髮髻沾染杏樹的碎葉。

  他們好好站在眼前,

  陸曈的眼淚流了下來。

  「哎呀,」陸柔見狀,急急過來拿帕子擦她的眼淚:「怎麼哭了?」

  她反手抱住陸柔,像是孤苦無依的旅人終於找到回家的路,悲中生喜,喜中生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陸柔輕輕拍了拍她後背,如過去她闖了禍被父親責罵後一般,柔聲安慰:「小妹都長成大姑娘了,還是這麼愛哭。」

  「從小就是哭包,」陸謙揉了揉她的頭,笑著逗她,「不過,陸三,都長這麼大了,還是這麼愛哭嗎?」

  陸曈恍惚一瞬。

  她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

  過去在家中,和陸謙爭執吵架,總要仗著年幼先哭一通鼻子,到頭來都是陸謙挨頓訓斥。陸謙總說,她的眼睛裡關著片大湖,眼淚說掉就掉,後來跟隨芸娘去落梅峰,倒是沒人可欺負。

  她幾乎已經忘記委屈的滋味。

  她已經不愛哭了。

  陸曈抬起頭,輕聲道:「爹、娘、姐姐、二哥,你們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傳言人死後,會回到生前最留戀之地。

  在落梅峰的時候,很多次,她猜測自己死後是否會回到家鄉。她想回到陸家,見到家裡人。

  擦拭眼淚的動作停了下來,陸柔收回手,微笑著搖了搖頭。

  「曈曈,」她說,「你已經長大了。」

  陸曈愣愣看著她。

  「小妹長大了,」陸柔笑著看向她,「都可以獨自一人進京幫家裡人報仇了。」

  「柯承興、范正廉、劉鯤、戚玉臺……你做得很好,你已經很厲害了。」

  陸曈渾身一震。

  像是被發現不堪的過去,她竭力想要隱藏的部分,她訥訥的,不敢抬頭去看家人的表情。

  「陸三,我原以為你是個膽小鬼,沒想到是我走眼。」少年的聲音飛揚,爽朗一如從前,「如此,將來我們也可以放心了。」

  「對不起……」她語無倫次,「我……」

  她想說自己不想要這般手段殘忍、使心用性,她想說陸家家風嚴整,而她卻背棄誡條,她想說很多很多,臨到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不必道歉。」耳邊傳來父親的聲音。

  她抬頭,父親站在面前,仍是那副嚴厲的模樣,語氣卻有不易察覺的柔和。

  「厚者不毀人以自益,仁者不危人以要名。」

  他看著陸曈:「我陸家的女兒,好樣的。」

  陸曈眼睛又模糊了起來。

  她明明已經不怎麼哭了,這些年,也覺得自己漸漸修煉得鐵石心腸,未曾想一到家人面前,便似又回到多年前,仍是那個一言不合就掉眼淚的陸敏。

  「別哭了,三丫頭,」母親走過來,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抱了抱她:「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她陡然一個激靈:「不,我不要!」

  「我不要回去!」陸曈抓住母親衣角,「我要在這裡,我要和爹娘、姐姐二哥永遠在一起!」

  她討厭分離,厭憎離別,眼見團圓結局,怎捨就此而止?

  「曈曈,」母親望著她,聲音溫柔而慈愛:「你已經長大了,孩子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離開家,而且你現在,還是這樣厲害的大夫。」

  「還有人在等你,」她擦掉陸曈的眼淚,玩笑著開口:「你忘記你那個小情郎了嗎?」

  小情郎?

  陸曈一愣。

  「我的女兒過去吃了很多苦,」母親眷戀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她長大了,變得聰明又漂亮,堅強又勇敢,我們做不到的事,她全部都做到了。」

  「不要執著過去,人要向前看。爹娘、姐姐哥哥都愛著你,世上還有更多愛著你的人。我們陸家的女兒,從來都是往前走的,是不是?」

  「我不要往前走。」她哭著,宛如執著追求一個不可能結果:「我要留在這裡,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眼前漸漸起了層白霧,面前的人影重新變得虛無,她猛然意識到什麼,試圖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恍然聽見空中一聲輕嘆。

  「曈曈……」

  是爹娘的聲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戀過去。」

  又變成了陸謙和陸柔的囑咐。

  「再勇敢些,往前走。」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她望著空空蕩蕩的寂無,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來。

  為何還是被留下?為何永遠不能圓滿?明明她已經回了家,明明已經見到了爹娘兄姊,為何還是挽留不住。

  人應當往前走,可過去太沉重,未來又看不到頭,眷戀與依存似根連接過去與現實的線,她扯著那條線,遲遲不願放手。

  卻不得不放手。

  「叩叩——」

  死寂中,忽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一抬頭,黑漆漆的四周裡,陡然出現一扇窗。

  有人站在窗前。

  是個俊秀的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鮮亮,在這黑暗深淵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著窗,他把手中裝著甜漿的竹筒在陸曈面前晃了一晃,笑著開口。

  「你要一直在這裡躲到什麼時候?」

  陸曈怔然一瞬。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逕自進了屋,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出來。」他說。

  門被推開了。

  她被他拉著,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層濃重長霧漸次散去,四周重新變得喧鬧起來。年輕人的聲音似風明朗,渾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嗎?」

  西街?

  這名字如此耳熟,隨著這句話,她看到不遠處,小巷拐角處,一株枝繁葉茂的李子樹在烈日下濃蔭青翠,樹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寫著「仁心」二字。

  年輕的東家託腮坐在桌櫃前,百無聊賴地打瞌睡。坐館大夫老眼昏花,湊近去看醫籍上的字痕,一面揉著自己搭著的腿腳。小夥計踩著凳子,認真擦拭牆上那面金光閃閃的錦旗,更俏麗的姑娘在對街裁縫鋪,拿起一條綠梅綾棉裙認真同掌櫃討價還價。

  姑娘回頭,看見陸曈,登時綻開一個笑容:「姑娘回來了啊——」

  日光濃烈而刺眼,耳邊又傳來年輕人含笑的聲音:「你忘記醫官院了嗎?」

  醫官院?

  於是她又看到了,那處她曾厭惡的、因籌謀不得不進去的府院。

  她看到藥室裡,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亂的醫籍,悉心分揀不同科類手札放入醫箱,她看到老好人醫正手拿蘇南救疫的名冊,據理力爭與人爭執非要在上頭加上她的名字。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溼夜雨的夜雨中對她敞開心扉,孤燈下梅酒酸澀,而她醉話豪氣又爽朗,拍著她的肩喊道。

  「將來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雙劍合璧,一起揚眉吐氣!」

  「祝你我成為院使!」

  她恍惚著,視線落在更遠處。

  霧氣漸漸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有滿園紅芳絮中面色枯黃的女子,有鮮魚行中佈滿腥氣攤前草屋裡溫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滿嘴之乎者也的長鬚員外,有一面要給女兒尋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給她一籃李子的潑辣婦人……

  他們說說笑笑,從她身邊經過,寒暄與故語漸漸凝結成一根又一根細弱微妙的絲線,那些絲線牽絆著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張柔軟大網。

  原來,不知不覺,她竟已和這麼多人有聯繫了。

  原來,她已經在這裡這樣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絲淡淡不捨。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留下來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驚。

  所有的煙火紅塵倏然散去,四處驟然消失,陸曈轉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婦人還是那副嬌豔動人模樣,披著件金紅羽緞鬥篷,冰天雪地裡,似朵濃豔盛開的紅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想離開這裡嗎?」她問。

  落梅峰一片銀白,重重山峰遙遙不見盡頭,陸曈後退一步。

  「留下來吧。」她溫柔說著,語氣似帶蠱惑,朝著陸曈遙遙招了招手。「留在我身邊。」

  「這世上,人心難測,世情險惡,盛京有什麼好呢?」她微笑著,娓娓為她道來,「柯承興,為了私慾,親手殺死枕邊人。范正廉所圖前程,罔顧無辜。你的表叔劉鯤,為了一百兩銀子,將侄兒送上刑臺,太師府權勢滔天,為平息生事,將陸家一門盡數滅口。」

  她向著陸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誇讚:「下手乾淨利落,一個都沒有放過。落梅峰來了這麼多人,你是第一個會殺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

  陸曈渾身一震,下意識反駁:「我不是。」

  「你當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著將她額前碎發別至耳後,女子手指冰涼,比這更冷的是她的話語。

  「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了,大仇已報,了無牽掛。」她愛憐地望著陸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這裡,從此解脫?」

  她拉起陸曈的手。

  「畢竟,你從來沒離開過,對嗎?」

  陸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說的沒錯。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沒有。回頭沒有陸家小院,往前看不到頭。她好像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裡,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總是不願想以後。

  「你與我,是一樣的人。所以,留下來吧。」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樹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經一無所有。」

  陸曈任由她拉著,如幼時第一次上山般,將未來不知如何的命運交與她手,走向那處她無比熟悉的、曾度過多年的隱秘。

  爹娘、哥哥、姐姐都已經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陸家老宅,回頭想想,除了這處落梅峰竟無落腳之處。

  舊人皆散,一無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婦人牽著她往前走,卻在這時候,聞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氣。

  香氣若有若無,芬芳冷淡,令她靈臺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他說:「你真的捨得拋下這一切,對這些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嗎?」

  他說:「要學會珍愛自己。」

  他說:「陸曈,我更喜歡你。」

  像是有什麼更深重的東西從腦海漸漸清晰,驅走恐懼與彷徨。

  陸曈腳步一頓。

  「你說的不對。」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樣。」

  「哦?哪裡不一樣?」

  「我是醫者。」

  「醫者?」

  芸娘的臉色漸漸變了,諷刺地笑了一聲:「你算什麼醫者?你救得了誰?你連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視著婦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訥、惶然避開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豔麗多情,從前她總覺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內心一片平靜。

  「我救過很多人。吳有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雲姝、蘇南的百姓……我將來還會救更多人。」

  陸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著她:「你在貪戀什麼,汙濁塵世,人心叵測,有何留戀?」

  「我的確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陸曈掙開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過很多好人。

  刑場上給她糖果的莽漢縣尉、亂墳崗後救回來一路不離不棄的柔弱姑娘、街巷破舊醫館裡嘴硬心軟的紈褲東家、幼時蘇南橋上偶然經過的好心醫官……

  在蘇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雖然他們看起來並不起眼,不夠強大,如芸芸眾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塵埃,然而他們善良、堅韌,在市井煙火中贈與她溫情,讓她看到更強大的生機。

  這生機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陸曈道:「有人在等我。」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陸曈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你從沒問過我名字,我姓陸名敏,小名叫曈曈。」

  「我是陸家的女兒,仁心醫館的大夫,翰林醫官院的醫官。」

  「我不再是你的藥人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著山下跑去。

  山風再一次掠過她臉頰,拂過她無數次途經的地方。耳畔傳來許多喧囂的聲音,一句句生動分明。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來,祝你我成為院使!」

  「姑娘,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那些聲音在她耳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溫暖的、喧囂的、熱熱鬧鬧填滿空蕩縫隙。

  她不再孤單了,那張細密的網柔和罩住了她,一個悲情的故事裡,出現了無數偶然出現的人,他們叫著她名字,或溫柔或擔憂,或喜或悲,他們一同拉住她,將她與塵世牽連。

  有朋友、有知己,還有喜歡的人。

  她不再是一個人。

  陸曈跑得越來越快,白霧隨著她奔跑得步伐逐漸散去,她在盡頭看到了一扇門,那扇門在黑夜裡遙遙亮著一點昏黃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裡不肯就息。

  她推開門。

  ……

  「有了!有氣息了!」

  屋子裡,陡然發出一聲喊聲。

  常進欣喜若狂地扶著床上人手臂。

  那點微弱的、宛如將熄燭火的脈搏那般輕細,但它重新出現了,似驟然降臨的奇蹟,震驚了屋中每一個人。

  林丹青淚如雨下:「陸妹妹——」

  他們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她如那盞將要熄滅的燭火,不會再有重燃的一瞬。卻在最後一刻,柳暗花明。

  陸曈睜開眼睛。

  外面很吵,她聽到常進的高聲吆喝,似乎在同門外的醫官說著什麼,林丹青的笑聲無比激動,紀珣詢問她的聲音被門外雜亂的腳步聲掩蓋,聽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面前的一個影子。

  那個年輕人不同夢中恣意從容,目光相對,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一雙眼紅得嚇人。

  她怔了一下,然後輕輕笑起來。

  「裴雲暎,」陸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嗎?」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對方的身體竟然在發抖,抱著她似乎用盡全部力氣。

  陸曈任他抱著,沒有說話,卻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掉進她頸窩,燙得灼人。

  於是她伸出手,輕輕回抱了他。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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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牽手

  蘇南的雪停了好幾日。

  陸曈甦醒後,醫官們欣喜若狂。

  原本看上去無可救藥之病,註定將熄之燭,卻在最後一刻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醫官們將此記入醫案,決心待救疫結束回到盛京,召來所有醫官院醫官鑽研此案,或許能成大梁史上未來醫理上一大案理。

  每日有許多人來看她,每個人都來摸摸她的脈,問問她的情況。陸曈做大夫做了這麼些年,第一次做病人,先頭還有些新奇,後來漸漸就有些應付不來。

  李文虎和蔡方來過一回,醫官們沒有對外宣稱陸曈過去,二人不知陸曈試藥多年一事,只以為陸曈是舊疾復發,過來探望的時候同她說起蘇南近來疫病。

  「……疫病算是制住了,近來癘所裡一切平穩。」蔡方拱手,對陸曈深深行禮:「多虧陸醫官上山尋來黃金覃,為病人們爭取時間。如今平洲的赤木籐已運至蘇南,常醫正和裴殿帥也令人即刻收找別地黃金覃送來,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了。」

  陸曈心頭鬆了口氣。

  李文虎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住陸醫官,先頭來的時候我還瞧不起你們,以為你們和之前盛京來的那些人一樣只會耍嘴皮子功夫,沒想到,盛京來的醫官真不賴!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對不住!」

  林丹青捧著藥碗從門外進來,聞言哼了一聲:「翰林醫官院再不濟,那也是要春試紅榜考九科的……以為進學時熬的那些夜白熬的嗎?」

  言罷肩頭撞過李文虎,越過二人將藥碗放到床前小几上,不悅看了他們一眼。

  李文虎和蔡方對視一下,訕訕退出屋門,將門掩上了。

  「怎麼了?」陸曈問。

  「都說了讓他們別來打擾你,蘇南疫病有我們看著,你如今病還未好全,應當多休息,這兩個倒好,沒事就來叨擾病人,煩不煩哪?」

  林丹青平日裡總笑臉迎人,陸曈還是極少看見她這般不客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

  「疫病的事你就少操心了。」林丹青墊著帕子把藥碗端到陸曈面前,「近來都挺好的,陸妹妹,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醫者,天才醫官們都在呢,好歹也信任一下太醫局春試選拔出來的人才。你這樣,讓其他人臉往哪擱?臊不死人。」

  陸曈接過藥碗,低頭喝完,把空碗放在一邊,點頭道:「有道理。畢竟我的這條命,就是天才醫官們救回來的。」

  一說這個,林丹青就得意起來。

  「哎唷,」她佯作謙遜地擺手,「都是老祖宗的方子好,我們也是誤打誤撞碰上了。」

  那道「換血」醫方,用毒十分大膽,尋常人難以扛住,本就是死中求生之法,當時陸曈沒了氣息,所有人都已絕望,誰知破而後立,她竟迴轉過來。

  「不過,也多虧了你帶回來的黃金覃。」林丹青想了想,「如果不是看到黃金覃,我也不會想到老祖宗這個方子。」

  「換血」之方中,最後一味藥材是黃金覃,用來解易體大毒。然而黃金覃此物並非中原所有,縱是臨時去外地搜羅時間也來不及。陸曈從落梅峰上帶來的黃金覃本是為了蘇南疫病赤木籐的代替,卻在這時候解了燃眉之急。

  「不過,」林丹青不解,「黃金覃喜熱畏寒,這山上下雪,怎麼會長出黃金覃呢?」

  陸曈淡淡一笑。

  她也以為落梅峰永遠不會長出黃金覃,那把種子早已枯死在山間泥地裡。未料幼時失望的夢,會在多年以後重新破土生芽。

  落梅峰長出了解藥。

  這解藥最終救了她自己。

  命運迍邅,總在絕路之時,留下一絲生機。

  門口響起兩聲叩門聲,紀珣的聲音從外傳來:「陸醫官,該施針了。」

  林丹青起身:「我先出去,晚些來找你說話。」

  陸曈點了點頭。

  紀珣背著醫箱走了進來。

  此次「換血」之術,由常進、林丹青和紀珣三人施診,林丹青擅長婦人科,紀珣卻更拿手針刺。陸曈醒轉後,並不意味全然痊癒,只說將體內之毒撤去大半,今後還需繼續清毒,細細調養。

  陸曈走到桌前坐下,紀珣放下醫箱拿出金針。

  「林醫官為你換過藥了,今日可有疼痛?」紀珣問。

  陸曈搖頭:「沒有。」

  紀珣拿針,陸曈撩開衣袖,金針緩慢刺進皮肉,紀珣的目光落在她手臂的傷痕上。

  那些傷痕交錯縱橫,在瘦弱手臂上猶如墨痕,指尖掠過去,粗糙而不平。

  紀珣忽覺有些刺眼。

  手下動作頓了頓,他道:「你現在體質特殊,尋常傷藥對你無用,即便換血之後,用藥也甚尋常悍烈。繼續調養,慢慢身體會重新回到從前,屆時,藥物就會對你起效,我會重新為你調配祛疤藥。」

  紀珣竟會主動與她說這些,陸曈有些意外,隨即道:「沒關係,其實不太重要。」

  紀珣停了停,沒說什麼,繼續施針。

  漸漸絨布上金針越來越少,最後一根金針刺入,他收回手,將絨布捲好,沉默一會兒,突然開口:「陸醫官,你我第一次在蘇南相見時,當時你所中之毒,就是寒蠶雨嗎?」

  陸曈愣了一下,才點頭:「是。」

  紀珣心頭一緊。

  陸曈那本記載了試藥反應的文冊,震驚了每一個知情人。

  紀珣後來將整本文冊都翻過,看到寒蠶雨那一頁時,忽然覺得症狀有些眼熟,於是倏爾記起,當初他與陸曈第一次在蘇南橋上相見時,曾摸過她脈象,察覺中毒,因此硬是拉她去客棧解了半月毒。

  那時候,她應當也在做藥人。

  難怪當時他想拉陸曈去醫館時,陸曈死活不肯。後來在客棧問她父母所住何地,也一字不說。只是他那時一心只管治病,並無心思去瞭解對方過往經歷,以為留下一塊白玉將她治好便已算體諒周到。

  如今卻開始後悔。

  他後悔年少時的淡漠,忽略她眼中更深的憂傷。若他那時再仔細一點,察覺出一點端倪,或許就能發現對方試藥的真相,避免她悲慘的命運,而不是只差一釐,擦肩而去。

  「對不起。」他開口,「若我當時多問你一句……」

  陸曈有些驚訝。

  「紀醫官已經幫了我很多了。」她道:「若非如此,當時我所中之毒也不會解的那樣快。」

  紀珣心中卻越發難受。

  「你初入醫官院時,我對你諸多誤解。是我不辨是非。」

  他想起自己因為金顯榮紅芳絮一事對陸曈斥責訓誡,想起後來在藥室裡多次與陸曈說起用藥用毒之道。他一直不贊同陸曈行醫過於剛猛霸道,如今看來,倒是全部有了答案。

  她和太醫局中,被老師悉心教導的學生不同。

  她根本沒有老師。

  只是個用來試藥的、傷痕纍纍的藥人。

  一個被當作試藥工具的孩童,後來卻長成醫術卓絕的大夫。其中所要付出心血可想而知,她的堅韌執著令人動容,沉默不語也同樣令人憐惜。

  憐惜。

  像是後知後覺察覺自己某些微妙的心思,他悚然一驚。

  陸曈道:「紀醫官不必自責,都是從前的事了。當務之急還是應當處理蘇南疫病,疫病既有起色,接下來應當很忙。」

  紀珣注視著她。

  女子眉目疏朗,眼神清澈,與他說話時神色平和,並無過去冷靜淡漠。

  陸曈似乎和從前不一樣了。

  像是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放下了許多東西,她變得更輕盈,更柔軟,面對他時,如面對友人自在。

  他有些欣慰,欣慰之餘,不知為何,心頭又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不知說什麼,便只好沉默。

  直到針刺結束,他收回金針,又囑咐幾句陸曈,這才背著醫箱出了門。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

  陸曈坐在桌前。

  夜漸漸深了,桌上燈燭搖曳,她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打開。

  一股冷風撲了進來。

  自她醒後,日日被關在屋裡不讓出門,常進唯恐她被風吹了雪凍了,待得久了,四肢都有些發僵。

  陸曈想了想,從牆角提了盞燈籠出門。

  才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這麼晚,幹什麼去?」

  她回頭,院中樹下轉出個人。

  夜正深了,燈籠照亮腳下一小塊地方,裴雲暎從暗處陰影中走來,濃麗五官被昏黃燈光照得格外柔和,走到她身前,蹙眉看了她一會兒,脫下自己外氅披在她身上。

  陸曈問:「你怎麼在這兒?」

  「來找你,」他嘆口氣,「誰知你屋裡有人,怕打擾你談心,所以在這等著。」

  談心?

  陸曈愕然:「紀醫官過來替我施針。」

  「哦,」他揚眉,「可是他走的時候,失魂落魄的。」

  陸曈:「……」

  她不知道這人口中「失魂落魄」從何而來,紀珣分明很正常。

  裴雲暎看她一眼,低頭替她將外氅扣緊了些,問:「所以,你打算去哪?」

  「屋裡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

  天色已經晚了,縱然沒有下雪,蘇南的冬夜也格外寒冷。

  她也覺自己這提議有些過分,下一刻,一隻手突然伸來,握住她的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又溫暖,將她手牽著,陸曈側首看去,他宛如未覺,只道:「是有點悶,走吧。」

  陸曈愣了一愣,他卻已牽著她的手往前去了。

  院門口有禁衛們值守,見他二人出來,低頭行禮,目光又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神色有些異樣。

  陸曈有些尷尬,想要將手抽出來,他卻握得很緊。

  她默了一會兒,放棄掙扎,唇角卻不易察覺地牽動一下。

  燈籠的光灑下一片在地上,積雪被照出一層晶瑩暖光,一望過去,四下皎然。鞋踩過地面時,發出「窸窸窣窣」脆響。有冷風吹來,她裹在他寬大的外氅中,感到十分溫暖。

  陸曈垂下眼眸。

  從落梅峰上下山的這幾日,裴雲暎一直守著她。

  似乎被她發病的模樣嚇到,他一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後來她醒來後,林丹青偷偷與她咬耳朵。

  「這殿前司指揮使大人,從前覺得他高高在上誰也不怕,沒想到慌起來也挺狼狽。我瞧著,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他倒不至於如那離譜畫本子裡寫的要醫官陪葬……」

  「……他應該願意自己陪葬。」

  陸曈忍不住朝他看去。

  青年走在雪地裡,夜色如煙如霧,浸著他英氣俊美的眉眼,不見從前凜冽,溫柔得像她甦醒後,看見的那一滴眼淚。

  那滴溫熱的、雨珠一樣的眼淚。

  察覺到她視線,裴雲暎低眉看過來,陸曈撇過頭,移開目光。

  他頓了頓,唇角溢出一絲笑意,語氣卻是淡淡的:「看路。」

  她低頭,故意腳下踩過一個小石子,身子歪了一歪,被他牽著手牢牢扶住。

  裴雲暎「嘖」了一聲,好笑地望著她:「你故意的?」

  「沒有。」

  他無言,沒計較她這故意的使壞,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陸曈沒說話。

  行至盡頭,都快到刑場那處破廟了,如今癘所搬離,破廟門口只有一點孤光。順著方向看去,是落梅峰的方向,月亮照過雪地,把積雪映出一層熒熒的光亮。

  陸曈的腳步停了下來。

  夢裡的那間草屋似乎還是從前模樣,但如今再看去時,卻不如從前沉重,彷彿卸下許多。

  「陸曈,」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他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什麼事?」

  默了須臾,他道:「我在山上看到莫如芸的墓碑,她是何時過世的?」

  落梅峰上荒草地裡,十七處墳塚觸目驚心,她在墓碑上刻上「恩師」二字,可她分明是莫如芸試藥的工具。

  錯綜複雜,撲朔迷離。

  陸曈心中一動,抬眼看向身邊人。

  他垂著眼,眼睛裡映著蘇南恍惚的夜色,語氣很柔和,問題卻很尖銳。

  「兩年前。」陸曈回答。

  「所以,你是在她過世後下的山?」

  「是。」

  他略微點頭:「原來如此。」沒再問了。

  像是刻意避開了這個問題。

  風靜靜吹著,陸曈看著遠處,夜色裡,落梅峰只有一重重高大虛影,像層驅散不了的陰霾罩在蘇南上空。

  舊時之物,總被她強行遺忘,然而今夜不同,或許是他垂下的眼神太溫柔,又或許是披在肩上的這件大氅格外溫暖,她沒有受到風雪的寒氣,於是釋然,於是平靜。

  「你從前曾問過我,殺柯承興的時候是否有懼。」陸曈忽然開口。

  裴雲暎一怔。

  那是更早的從前,他已知道她復仇的秘密,隨口而出的試探,被她滴水不漏的避開。

  「沒有。」

  遲來許久的答案卻令他倏爾皺起眉,裴雲暎看向她:「陸曈……」

  她抬眼,看向落梅峰渺遠的深處。

  「其實,我殺的第一個人,不是柯承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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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除夕

  夜深雪重,橫風無息。

  腳下的燈籠光似層淡薄黃霧,又像落梅峰傍晚的瑰麗晚霞。

  陸曈輕聲開口。

  「芸娘,是死在我手中的。」

  說完這句話,像是卸下最後一重包袱,一直沉重的某個角落,徹底輕鬆起來。

  其實現在想想,有些事情發生的,實在很猝不及防。

  她在落梅峰呆了七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開始總想著試圖逃走,漸漸也開始麻木。像被圈禁在臺上的偶人,每日重複著相同的戲折。

  有一日,她和芸娘下山買藥草種子,在蘇南醫行門口遇到個貧苦婦人。

  婦人不是蘇南本地人,一口鄉音,正對醫行掌櫃苦苦哀求。

  她站在門口聽了很久,得知這婦人走了很遠的路來買一味藥材給兒子治病,然而到了此處還差三個銅板,來去幾十里路迢迢,婦人想要賒帳,或是少買一點,掌櫃的卻怎麼也不肯。

  陸曈替她補上那三個銅板。

  婦人對她感激涕零,千恩萬謝地走了。她看著對方背影微微出神。

  婦人眉眼間生得像母親。

  回頭時,瞧見芸娘站在醫行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神色瞭然一切。

  待回到山上後,芸娘把新買的種子灑在梅樹下,瞧著坐在藥爐前的她忽然開口。

  「小十七,」她道:「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陸曈一愣。

  梅樹開了花,寒林透紅,樹下婦人綃裳環珮,豔妝勝過紅梅。

  「你在山上住了這麼久,也偷看了我那麼多醫書手札,平日裡解藥做得不錯,不過,還沒做過毒藥呢。」

  每次芸娘給她試藥過後,陸曈都會按照讀過的醫書自己給自己解毒,有時候能解一些,有時候不行。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芸娘託腮望著她。

  「什麼遊戲?」

  芸娘想了想:「你呀,學學做一味毒藥送我,如果你能將我毒死,你就下山。如果相反……」

  婦人眉眼彎彎:「你就在山上,給我做一輩子藥人,好嗎?」

  陸曈不說話。

  其實,就算她不答應,芸娘也能把她留在山上,做一輩子藥人。

  「還是不敢嗎?」芸娘有些失望,摸了摸她的頭,「真可惜。我以為你很想回家。」

  回家。

  她看向遠處。

  落梅峰皚皚梅林,遮掩通往山下的小道。她想起在醫行門口看見的那個肖似母親的婦人,她許久未曾歸家,不知母親現在如何,是否也如那婦人一般,頭髮白了半頭。

  整整七年,她離開整整七年,或許還會分離得更久。只要芸娘不死,她根本沒辦法回家。

  「好。」

  婦人有些驚訝。

  陸曈看著她,重複道:「好。」

  她怔了怔,驚喜地笑了起來:「我等你,小十七。」

  在山上時,她做過很多味藥,都是用的落梅峰上毒草,但那些都是救人的。她看過很多芸娘的毒經,但還是第一次做傷人的毒藥。

  芸娘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折騰。

  她把做好的毒藥分成兩份,一份給芸娘服下,一份供給芸娘分辨。表面平靜、實則不安地等待結局。

  芸娘含笑服下。

  從服毒到毒發,一共七日,這也許是因為芸娘體質與旁人不同。否則在第三日的時候,此毒就應發作。

  婦人躺在梅樹下的椅子上,望著她的目光漸漸奇異:「小十七,你這藥裡,用了什麼?」

  芸娘自詡通曉世間諸毒,卻始終辨不出最後一味藥材是什麼。

  「你分辨不出來嗎?」

  「所以,解藥是什麼?」

  陸曈搖頭:「沒有解藥。」

  芸娘一愣。

  「我在方子中,加了我的血。」陸曈道。

  她的血,她的血在七年的試藥過程中,融入百種毒藥,已經成了毒。那些毒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種是哪種,就連芸娘也不行。

  芸娘當年試藥的工具,最後成了連她自己也難以解克的難題,世間因果,輪迴如是。

  婦人聽著聽著,愕然片刻,然後笑起來,看著她的目光充滿讚賞和欣慰。

  「原來如此,」她嘆道:「你果然是個好苗子。」

  「可是我沒有解藥,」陸曈望著她,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也做不出來解藥。」

  那是她的血,她的毒,她的毒自己都解不了,又怎麼能解芸娘之毒?

  芸娘斜睨她一眼:「你怕什麼?」她淡淡一笑:「我本來也快死了。」

  陸曈一怔,

  漸漸有血絲從芸娘唇邊溢出,被她滿不在乎地拂去。

  「我死之後,小十七,你記得將我屋子裡的醫籍手札焚燒隨我一同入葬,諾,就和前面十六位葬在一處。」

  「那些手札毒經,留給世人也是浪費,不如隨我一道離開。落梅峰大,我怕孤單。」

  陸曈愣愣聽著。

  她又看向陸曈,笑容弔詭而慈愛:「小十七,你真的很厲害。沒想到你能在落梅峰堅持這麼久。」

  「你是我最後一個藥人,也算我第一個徒弟。我對你很滿意。」

  「我是你手上第一條人命,小十七,從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她微微一笑:「恭喜你,出師了。」

  陸曈茫然望著她,眼眶有點酸,卻乾乾的沒有一滴眼淚,只是幾分無措。

  越來越多的血從婦人唇間溢出,她輕輕嘆息一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芸娘死了。

  死在了她摻了血的毒藥下。

  陸曈已經不會像從前烏雲死時那般抱著她放聲痛哭了,麻木地起身替芸娘收斂換衣。也就是在那時,她看到芸娘身上的傷疤。

  芸娘身上有大塊燒燙痕跡,若以當時傷勢來說,根本撐不到現在。陸曈漸漸明白過來,或許在過去七年,甚至更多年,芸娘用毒藥吊著命,但飲鴆止渴,終有一日會到達盡頭。

  所以在她死前,一定要親眼看到陸曈「出師」。

  火苗吞噬芸娘曾住過的草屋,那些精心搜羅的醫籍藥理,在烈焰中化為灰燼。陸曈跪在墳塚前,要鑿刻碑文時,忽然停了下來。

  她與芸娘,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她在落梅峰呆了整整七年,芸娘貫穿在這七年裡,使得她變成另一個人。她曾憎恨過芸娘,也曾感激過芸娘,在那些飛雪的寒日裡,某個瞬間,未必也沒有體會過婦人的孤獨。

  她最後在碑文上刻下「恩師」二字。

  不管一開始究竟出於何目的,她這滿身醫術、毒經藥理皆由落梅峰七年所授。芸娘教她看過許多幼時不曾見過的東西,賣掉女兒屍體換銀子的賭鬼父親、偷偷毒死病榻老父只為甩掉包袱的無賴兒子、一心想要挽回丈夫花重金求子的婦人、為佔家產給兄長下毒的讀書人…

  她看過很多。

  於是漸漸瞭解,世上之事並非全是光明,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秋冬夏春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幼時書上不明白的道理,穿梭市井,慢慢就明白了。

  生活教會她忍耐,教會她狠毒果斷,教會她學會保護自己。所以她才能在回到常武縣後,決定義無反顧進京。

  如果她沒有被芸娘帶走,說不定遇到此事,第一反應也是如陸謙一般告官求人做主。偏偏她被芸娘帶走,那些在落梅峰夜裡不甘飲下的湯藥,亂葬崗的屍首,眼淚與恐懼,終於將她變成了另一個不同的陸曈。

  她只想要復仇。

  陰差陽錯,冥冥自有註定。

  塵世之間,悲歡離合,沉浮起落,芸娘於她,早已不是簡單愛恨二字能說得清。

  「其實我……很害怕。」她輕輕開口。

  她殺了人,第一次殺人,一條人命在她手中,芸娘死前的話像個詛咒,時時縈繞在她心頭。

  「從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恭喜你,出師了。」

  她守著這點隱秘的恐懼,但在今夜,突然厭倦藏匿,任由自己在對方面前坦誠。

  長夜漫漫,燈籠光映著皎然白雪,雲層中有一點微淡月光,照在樹下兩人身上。

  「別怕。」

  一隻手伸來,輕輕捧住她的臉。

  陸曈抬起頭,眼前人低眸,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

  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流了眼淚。

  裴雲暎摸摸她的頭,微微俯身,將她抱進懷裡。

  他的聲音很溫柔。

  「陸大夫不是壞人。」

  陸曈愣了愣。

  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看穿她的惶恐與擔憂,不安與焦躁。無論是當初他們針鋒相對,還是後來心照不宣。

  泥潭糾纏著人往更深處陷入,但那岸邊總是伸出一隻手。

  她現在抓住那隻手了。

  氅衣和他懷抱的暖意驅走所有寒意,陸曈聞到淡淡冷冽的香氣,她在夢裡曾被這氣味喚醒。她依戀這氣味,正如依戀冬日微薄的日光。

  她把臉埋在他懷中,緊緊擁住了他。

  「我知道。」

  ……

  蘇南的雪停下半月後,城裡出了太陽。

  氣候好轉,對疫病治理愈有好處。

  天子授令,各地赤木籐和黃金覃源源不斷運入蘇南。新的救疫醫方效用顯著,城中重新安排施藥局,除了癘所的病人外,蘇南百姓每日自發去施藥局領取避疫湯藥。

  蘇南漸漸有了生氣。

  破廟後的刑場裡不再有新的屍體埋入,疫病平穩後,朝廷下達文令,年後另派救疫醫官來蘇南處理後務,新醫官們抵達後,原先那批醫官便要啟程回京。

  就在這漸漸好轉的勢頭裡,蘇南迎來了大疫後的第一個新年。

  一大早,醫官宿處就放起了爆竹。

  紅色的「滿堂彩」碎得滿院子都是,爆竹的煙氣衝淡藥氣,給院子添了好些熱鬧。常進去找人討了兩個紅燈籠,又讓紀珣寫了春聯貼在宿處大門口,林丹青見狀,道:「醫正,咱們再過幾日就要回盛京了,幹什麼多此一舉貼這個?」

  「年輕人不懂,」常進指揮紀珣把春聯貼好,「這是儀式。再者平洲那頭的醫官過來不是還要幾日嗎?光禿禿的像什麼樣子。」

  林丹青無奈:「您真講究。」一轉頭,正瞧陸曈從屋子裡出來,登時笑逐顏開:「陸妹妹!」

  陸曈走了過來。

  常進聞言轉身,照例先給她扶脈,再收回手,滿意點頭:「不錯不錯,一日比一日好。」

  陸曈身子好了許多。

  許是林丹青那位老祖宗的醫方精妙,自打那天夜裡她嘔出黑血之後,似乎也將體內一部分沉積毒素一併帶走。之後紀珣日日為她施針,連同林丹青和常進調配新方,原本虛弱脈象已比先前強上不少。

  最令人欣喜的是,一些藥物開始對她身體起效了。

  即便那藥效比起對尋常人來說微弱不少,但能有所作用,就說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

  「蘇南還是藥材不豐,」常進嘆道:「等回盛京,我同御藥院撿幾味藥材調配方子,應當比現在更好。」

  陸曈謝過常進,看向宿院門外。

  外頭吵吵嚷嚷的,隱隱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傳來,其間夾雜一兩聲爆竹脆響。

  「那是賣窗花年紅的。」林丹青解釋,「今日除夕嘛。」

  陸曈恍然。

  竟已又是一年了。

  蘇南自疫病有所起色後,漸漸不再是他們剛來時那般死氣沉沉的模樣,街道上也有行人經過,一些鋪面商行也重新開張,雖比不上大疫前熱鬧繁華,但也在逐漸恢復從前模樣。

  於是這個劫後餘生的新年越發顯得珍貴。

  「蔡縣丞說,今夜蘇南城裡要放煙花,醫正原本也打算今夜在宿院中一起吃年夜飯,屆時還能一起看煙花。」

  「年夜飯?」

  「是啊,」林丹青道:「咱們在蘇南拚死拚活救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聽說往年醫官院除夕前,大家也要提前一起聚聚。吃吃飯、喝喝酒,聽聽院使暢想暢想醫官院未來,只是今年地方換到蘇南來了。」

  陸曈無言以對,又想起什麼,目光掠過門外。

  林丹青眼珠子轉了一轉,湊近道:「你在找裴殿帥?」

  「沒有。」

  「什麼沒有,」林丹青嗤道:「你倆心思就差沒寫臉上了,能騙的了誰?」

  陸曈:「……」

  「他和李縣尉蔡縣丞他們出去了。」林丹青熱心解釋,「過幾日咱們得回盛京,蘇南城守備人太少,他要留些人在這裡,估計這幾日很忙。」

  陸曈點了點頭。

  其實也不止裴雲暎忙,醫官們這頭也很忙。

  過幾日平洲的醫官要前來接應,先前蘇南疫病各項事務也需交接。常進貼完春聯後,又回頭與醫官們整理交接文冊了。

  忙起來時,時日流逝總是不明顯。陸曈和林丹青一起整理完最後一冊治疫文冊時,太陽落山了。

  宿院裡的燈籠亮了起來。

  李文虎和蔡方提前令人在院子裡將長桌拼了起來,也準備好飯菜,蘇南才過大疫不比盛京,縱然如今雖有救濟藥糧,仍需儉持,飯菜都很簡單,最中間放著盆元宵,聽說裡頭有的包了錢幣。

  林丹青扯著陸曈到了院子裡坐下,常進特意開了屠蘇酒,不過只允每個人喝一小盅以免誤事,陸曈因在喝藥,就只得了杯熱水。

  「大家辛苦了,」常進端著酒盅站起身,很有些感慨,「來蘇南這些日子,諸位同僚同心同德、分甘同苦,一同治疫。如今蘇南危困已解,在座諸位都是功臣,我先敬各位一杯,祝咱們呢,將來回到醫官院,無論官至何處,始終記得咱們在蘇南並肩作戰的這段日子,不忘初心,輔車相依。也祝蘇南呢,經此一疫,否極泰來,萬事皆宜!」

  他還未飲酒,就好似先醉了,一口氣說了一大段。

  林丹青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看唄,老醫官說得沒錯,常醫正果然要暢想一番未來。」

  陸曈:「……」

  下一刻,常進就指著林丹青道:「林醫官這回表現出色,回頭吏目考核可升三級!」

  「果真?」林丹青歡歡喜喜地站起來,一掃方才嫌棄之色,端著酒盅正色道:「謝謝醫正,我敬醫正一杯!」

  醫官們便「哄」的一聲大笑起來。

  四下一片吵嚷祝酒聲,陸曈認真拿勺子戳著碗裡的元宵。

  桌上中間一大盆元宵被分給了每人一小碗,一碗四個,取四季平安之兆。

  陸曈慢吞吞吃完四個,發現一個錢幣都沒有。

  她拿勺子攪了攪空空的瓷碗,正有些失望,耳邊傳來聲音:「你在找錢幣?」

  陸曈回頭,就見紀珣把自己的碗推了過來。

  她愣了一下,紀珣輕咳一聲,解釋:「我看你一直在找……我這碗沒動過,你吃吧。」

  他見陸曈對其他吃食興致缺缺,一夜也沒怎麼動筷子,唯有面前的元宵吃得乾乾淨淨,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模樣,略一思索倒是明白過來,陸曈大概在找錢幣。

  傳說吃了包了錢幣的元宵,新的一年會有好運。

  「不用。」陸曈謝過,把碗推回紀珣面前,「我已經吃飽了。」

  許是被林丹青影響,她近來很相信運氣一說。不過,雖然很想要更多的好運,但紀珣此舉未免不妥,倘若紀珣這碗裡也沒有,一連吃下八個元宵的她,今夜恐怕會撐得慌。

  紀珣頓了頓,正想說話,身後突然傳來常進聲音:「小裴大人。」

  二人回頭一看,就見自宿院門外,年輕人眉眼帶著笑意,視線掠過席上眾人,舉步走了進來。

  「來晚了,抱歉。」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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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吻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今日換了件紅地瓣窠對鳥紋窄袖錦衣,來蘇南這麼久,多是穿著禁衛騎服,乍然換件鮮亮些衣裳,夜色朦朧間,襯得格外丰神俊朗。

  醫官們靜了一瞬,常進先回過神,起身道:「裴殿帥怎麼來了,不是說今日同李縣尉他們一道……」

  回京之行將啟程,李文虎和蔡方打算趁著除夕為眾人餞別。只是常進推辭,今日裴雲暎在縣衙安排留守蘇南的人馬,理應和縣衙的人一道吃飯。

  裴雲暎走到桌前,道:「席散了。」

  「這麼早?」常進驚訝,「我以為蔡縣丞他們要留至守歲。」

  裴雲暎笑而不語。

  常進便沒多想,自己提起酒壺給裴雲暎斟酒:「裴殿帥來的正好,蘇南治疫,若沒有您幫忙,斷無這樣順利,今夜趁著同樂,我敬您一杯。」

  裴雲暎原本在岐水平亂,後來臨時趕赴蘇南送來藥糧,再後來,又向盛京朝中請令,求得聖詔,外頭的赤木籐和黃金覃才能及時送達蘇南。

  裴雲暎笑了笑,低頭把酒喝了。

  這一下可不得了,宛如開了個頭,醫官院眾醫官都圍了上來。

  「我也來敬裴大人一杯,裴大人可真是救了老夫一條老命了!蘇南怎麼能冷成這樣,冰碴子往人骨頭縫裡鑽,得虧裴殿帥送來的明炭,要不是這東西,老夫鐵定活不到回盛京!」

  「我來我來,」老醫官被擠走,又有人朝他作揖,「城裡那狼心狗肺的東西,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心想著搶藥搶糧,裴大人來的好哇,你那兵馬在街上一走,蘇南的混子都收了跡。」

  「裴大人……」

  「我敬你……」

  「年少有為重情重義啊……」

  「回到盛京將來前程無量,屆時別忘提拔幫忙……」

  這是個扯遠了的。

  被諸人簇擁在中間的年輕人一身緋衣,面容含笑,並無半分不耐,好脾氣拿酒盅接眾人相敬,倒成了視線中心,人人趕來追捧。

  只是偶爾飲酒時,目光越過席上眾人,若無其事朝這頭看來。

  陸曈別開目光。

  醫官們平日裡謹言慎行,好瞧著使病人信服,個個溫和儒雅模樣,大概之前又極少飲酒,酒量似乎都不怎麼樣,沒喝多少就醉態百出。

  有登上桌子唱歌的,有哭著對牆思過的,還有說醫官院差事太多病人刁鑽要尋麻繩上吊的。也不知是這壇屠蘇酒釀得太烈,還是醫官院諸人不勝酒力,亦或是太多人借酒裝瘋,總之如妖魔現形,可謂群魔亂舞。

  陸曈正被吵得有些聽不清,就見那被人簇擁著的年輕人看向她,二人視線交接處,裴雲暎對她微微側首使了個眼色,自己先往門口走。

  她心知肚明,放下杯盞起身。

  紀珣問:「陸醫官去哪?快要放煙火了。」

  「隨意逛逛。」陸曈說著,捉裙轉身出了門。

  待出了門,果然見裴雲暎在門口等她,她上前,問:「做什麼?」

  「裡面那麼多人,不嫌吵嗎?」他笑著看一眼院落中燻然交錯的人影,「帶你去個地方。」

  陸曈還未開口,就被他拉著往前走。

  此刻已是除夕深夜,街上一人也無,蘇南城中戶戶闔家團圓,偶爾能聽到街巷深處一兩聲爆竹聲。

  越過長廊進了院落,陸曈後知後覺明白過來,「這不是你們禁衛的宿處嗎?」

  醫官院與禁衛們的宿處挨鄰,以便臨時突發情況。

  「是啊。」裴雲暎道:「你不是來過?」

  陸曈無言片刻,她上次來這裡時,還是裴雲暎受傷,她給裴雲暎包紮的那回。

  想到當時情景,面上不免帶了幾分不自然。

  「你那是什麼表情?」裴雲暎抱胸看著她,「一副心虛模樣。」

  「哪有心虛?」陸曈推門走了進去,「你們宿院的其他人呢?」

  「蔡方安排慶宴,都在吃席,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我的院子,他們進不來。」裴雲暎跟在她身後,順手掩上門。

  陸曈進了屋,不由一怔。

  靠窗的小几上,放著一隻酒壺,兩盞玉盅,幾碟糖酥點心,最中間放著一串用彩線穿著的銅錢,上面刻著二十四福壽。

  百十錢穿彩線長,分來再枕自收藏。

  從前在陸家時,每年除夕夜裡,母親會偷偷將用紅線串起來的銅錢塞到她枕頭下。

  陸曈拿起銅錢,看向對面人:「壓歲錢?」

  「你不是很遺憾今夜沒吃到錢幣?」裴雲暎在小几前坐下,「現在你有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到錢幣?」

  他睨陸曈一眼,悠悠道:「我進來你們院子時,你那位同僚正向你獻慇勤。一看就知道了。」

  陸曈:「……」

  這人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陸曈把那串銅錢收好:「所以,你讓我過來,就是給我發壓歲錢?」

  「當然不是。」裴雲暎看向窗外:「和一群酒鬼看煙花,未免太吵,我這院子清淨,借你。」

  老實說,他這地方選得的確很好,又清淨又簡致,一開窗就能看到院外,想來子時放煙火時,這裡應當是最好的觀景之地。

  「那我還應該感謝殿帥了?」

  「行啊,」他託腮看著陸曈,微微勾唇,「你要怎麼謝我?」

  「你希望我怎麼謝你?」

  裴雲暎撩起眼皮看她,過了一會兒,笑了一聲:「那就先將你的傷養好再說吧。」

  「聽起來你想訛人。」陸曈端起酒壺,斟了一滿杯湊到唇邊,一入口,滿齒甜香,不由愣了一下,看向裴雲暎:「不是酒?」

  他看她一眼,眼神似有責備,一面提壺給自己斟滿一面開口:「你還吃著藥,想喝酒,不要命了?」

  「我特意找來的梅花飲子,我看你那些同僚們,都沒給你準備甜漿。」

  他一口一個「同僚」,總覺意有所指,陸曈無言以對,仰頭把杯子裡的飲子喝光了。

  抬手時,衣袖滑下,露出帶傷痕的手腕,那傷痕和往日不同,泛著點紅,裴雲暎見狀,眉頭一皺,抓住她手,問:「怎麼回事?」

  陸曈頓了頓。

  近來身體漸漸對藥物重新產生反應後,紀珣重新為她先前黃茅崗的舊傷調理。有些藥對她有用有些無用,落在身上時,難免會有些意外反應。

  她同裴雲暎解釋完,裴雲暎才鬆開手,只是眉頭仍擰著:「要一直這樣試下去?」

  「沒關係。」陸曈道:「又不疼。」

  聞言,裴雲暎抬起眼,看向陸曈。

  陸曈:「怎麼?」

  「疼的時候說不疼,想的時候說不想,喜歡的時候說不喜歡。」他淡道,「陸大夫,你非要這麼口是心非?」

  這話說得竟有幾分冷意,陸曈抬眸,他盯著她,神色像是有點生氣。

  默了默,陸曈道:「紀醫官用了藥,傷口總會癒合的。」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眼神複雜,過了一會兒,像是終於妥協,溫聲開口。

  「那是大夫的說法。」

  「對於生病的人來說,不必忍耐。疼了就喊,不舒服要說,才是病人該做的。」

  「陸大夫做大夫做得太久,有時候,不妨也試試將自己當作一個普通病人。」他低頭,將斟滿甜水的杯子塞到陸曈手中,指尖相觸間,有微淡的暖意渡來。

  陸曈望著面前人。

  蘇南略顯寒冷的夜色下,青年眉眼褪去平日鋒利,看著她的目光溫潤如絲雨恬和。

  「下一次你疼的時候,告訴我一聲,雖然沒什麼用,但至少有人知道。」

  陸曈呆了一下。

  像是有船行至沉靜寒江,漸漸劃開一江春水,漣漪搖晃間,心念微動。

  「轟——」

  隔著宿院,隱隱傳來隔壁醫官宿處的笑鬧尖叫。

  陸曈側首。

  子時了,蘇南城上空開始放起煙火。

  火樹拂雲,似赤鳳飛舞,紛紛燦爛如星隕。

  她起身,放下茶盅,走到院落前。

  那點花光與焰火將原本冷清的街巷襯得熱鬧極了,一瞬間,天際鋪滿繁花。

  陸曈仰頭看著頭頂焰火。

  這是她下落梅峰後,第三次看煙火了。

  第一次是去年除夕,第二次是戚玉臺死的時候,前兩次的焰火無心欣賞,唯有這一次,雖然不夠盛京花火那般宏大繁盛,卻覺得格外美麗。

  她看向身邊人。

  裴雲暎走到她身側,瞥見她視線,問:「怎麼了?」

  陸曈搖頭:「我只是想到,去年除夕日,我好像也是同你一起看的焰火。」

  裴雲暎怔了一下。

  似乎也才想起當時畫面。

  那時候她跌落在滿地泥水中,他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窗外璀璨銀花爭相開遍,而他在流動的光影中,遞給她一方手帕。

  有些事情,正是從那一刻開始變化的。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唇角一揚:「是啊,當時你還把我記在你的名冊上,差一點,我就被你從名冊上劃去了。」

  陸曈:「……」

  她反駁:「那你還不是大半夜跑別人院子裡興師問罪,差一點,殿帥也將我拉去見官了。」

  他語塞。

  陸曈卻咄咄逼人,轉而翻起舊帳:「如果當時沒有發生意外,你真的會將我拉去見官?」

  她這舊帳翻得猝不及防,裴雲暎也無奈,失笑道:「不會。」

  「真的?」

  「真的。」他歪了歪頭,看了她一眼,「那你呢?那天晚上,你真打算殺了我?」

  「……」

  陸曈別過頭,避開了他這個問題。

  他哧了一聲,涼涼開口:「陸大夫真是鐵石心腸。」

  陸曈心虛一瞬,若無其事岔開話頭:「你叫我來看煙火,就好好看煙火,說這些做什麼?」又抬頭,看著頭頂長空。

  李文虎特意去城裡鋪子裡尋了各種花炮,彷彿要驅趕疫病瘟氣,繽紛花色此起彼伏,將夜色燃燒。

  正當她看得有些晃眼睛時,忽然間,一隻白玉透雕蓮花紋香囊落在她面前。

  陸曈愣了一下。

  「蘇南才過大疫,許多商舖都未開張,我去看過幾間,沒挑到合適的。等回到盛京再送你別的,這個先湊合,做你生辰禮物。」

  裴雲暎扯了下唇角:「元日了,祝陸三姑娘且喜且樂,且以永日。」

  陸曈「撲哧」一聲笑起來,伸手接過香囊。

  裴雲暎的香囊很漂亮,工藝鏤刻精巧,其中熟悉的冷冽清淡香氣與他懷抱的香氣一模一樣。她曾向這人討了幾次都沒成功,未料如今倒是落在她手上了。

  見她接過香囊端詳,似是愛不釋手,裴雲暎輕咳一聲,提醒開口:「這香囊你自己私用就行,切記不可露在外人面前。」

  陸曈點了點頭,忽然看向他:「為何不能露在外人面前?」

  不等裴雲暎開口,她又繼續道:「是因為你怕別人知道,我和你用『情人香』嗎?」

  裴雲暎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側首:「你知道……」

  陸曈眨了眨眼。

  她知道。

  那是在更久以前了,和林丹青去官巷買藥材時,路過一家香藥局。林丹青想去挑些成香薰衣,陸曈想到當時問裴雲暎討要兩次香囊無果,就順便問了掌櫃的可否自己制一味別人身上的香。

  掌櫃的問她要對方香囊,她拿不出來,詢問一番因由後果後,掌櫃的瞭然笑起來。

  「姑娘,香藥局中買到的香和私人調配的香又有不同。貴族男女們不願用香藥局人人能買到的尋常薰香,常找調香師為自己調配獨一無二之香,以此昭顯身份尊貴。

  既是獨一無二,便沒有兩人用一模一樣之香的說法。除非用香二人身份是夫妻或情人,方用同一種香方以示親密。」

  「你那位公子不肯給你香方,應該就是顧忌於此吧!」

  陸曈恍然。

  難怪每次問他要香方,他都神情古怪,一副她做了什麼出格之事的彆扭模樣,原來是有此擔憂。

  裴雲暎盯著她,眉峰微蹙:「知道你還問我要。」

  他誤會了陸曈知曉的時間,陸曈也沒有解釋,只道:「就算是情人香,你我之間清清白白,你擔心什麼?」

  「清清白白?」

  裴雲暎揚眉,注視著她,忽而笑了一聲:「我不清白,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陸曈頓住。

  他說得如此坦蕩,煙火下,平靜雙眸中眼神熾熱,毫不遮掩。

  那條掠過春江的船隻漾開更深的浪,剎那間,令她心緒起伏,難以平靜。

  陸曈抬眼看他,過了會兒,開口道:「今日我生辰,你不問問我生辰願望是什麼?」

  裴雲暎怔了怔:「你想要什麼?」

  陸曈伸手,拽住他衣領。

  他個子高,被拽著時,微微傾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陸曈傾身過去,輕輕親了下他唇角。

  一個很輕的、若有若無的吻。

  在寶炬銀花中如那些散落星辰般,轉瞬即逝。

  裴雲暎看著她。

  她鬆開手,後退兩步,轉身要走,卻被一把拉了回來。

  那雙漆黑明亮雙眸裡清晰映著焰火與她,柔和似長夜。

  片片霞光裡,他低頭,吻住了陸曈。

  長空之上,雪散煙花。

  他的吻清淺又溫柔,似落梅峰上偶然掠過的柔風,帶著點屠蘇酒清冽酒氣,陸曈被圈在對方懷中,仰頭扶著他手臂,任由清風落在唇間。

  這個人,她一直推開他。

  一次又一次違背心意,卻很難否認自己動心。

  在很多個瞬間,在他攔住她向戚玉臺下跪的時候,在某個醫官院春末夏初盛滿花香的夜裡,每一次他向她靠近,她無法迴避剎那的漣漪。七夕那天他未宣之於口的眼神,丹楓臺上欲言又止的那場夜雨……

  或許更早,早在第一次雪夜相遇,他點燃那盞花燈的時候……

  就已經註定未來的緣分了。

  她閉上眼,摟住面前人的脖子。

  「裴雲暎……」陸曈含含糊糊地呢喃。

  對方被她勾得微微傾身,溫柔問道:「什麼?」

  「有的。」陸曈說。

  她對他不坦蕩。

  她對他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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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回京

  除夕夜過後第七日,平洲的醫官們抵達蘇南。

  蘇南所有治疫事務交接,醫官們也該回盛京了。

  城門前,車馬彙集,蔡方和李文虎在城門相送,身後百姓自發出城,最前頭的是先前癘所的病人們,對著醫官們俯身拜謝。

  換用新方後,染疫的病者們,除個別病情極嚴重的,漸漸都有所好轉。

  在蘇南這幾月,盛京來的醫官們日日穿梭癘所,疲倦勞碌。盛京與蘇南氣候不同,老醫官們常常抱怨蘇南冬日溼冷刺骨,日日吆喝著要趕緊回盛京,誰知同甘共苦了一段日子,臨別之時,反倒生出幾分不捨。

  翠翠走到陸曈身邊。

  「謝謝你,陸醫官。」

  小姑娘垂著頭,慚愧不敢去看陸曈的眼睛:「……對不起。」

  「沒關係。」陸曈摸了摸她的頭。

  翠翠爹娘都不在了,癘所牽媒的紅婆子憐她無依無靠,自己也無子嗣,就將翠翠收養下來。

  一場大疫,蘇南多得是家破人亡的可憐人,蔡方和李文虎接下來還有得忙。人世如此,常有苦難,但人總要向前。

  「陸醫官,我日後也想學醫。」翠翠鼓起勇氣開口,「我也想像你一樣,救更多人。」

  她在癘所待了許久,曾親身領會過病痛的絕望,醫官們又給這絕路裡注入生機。

  神佛無用,她想做那個救人的人,給予別人希望。

  「好啊,」陸曈微笑道:「盛京有太醫局,若將來有機會你來盛京,可到西街仁心醫館來尋我。」

  紀珣微微一怔。

  她卻渾然未覺。

  蔡方對著眾人深深一揖。

  「諸位千里迢迢赴往蘇南,數月來與蘇南同舟並濟,此等恩德,蘇南百姓不敢忘懷。」

  「只是聚散匆匆,終有一別。諸位醫官回到盛京,若日後有機會再來蘇南,蔡某定盡心招待。」

  「保重。」

  聚散匆匆,終有一別……

  陸曈回頭。

  已是新春,蘇南很久沒有下雪,朝日霞光從山間鋪瀉而來。

  彷彿看到落梅峰上,有個背著竹簍的小姑娘在山間行走。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尚未全然褪去孩童稚氣,偶有片刻歡笑,從霞光日暉中走來,與自己擦肩而過。

  陸曈怔怔望著她。

  「陸大夫。」

  身後傳來人的聲音,她回頭,裴雲暎站在馬車前,笑著朝她走過來。

  日色落在他身上,明亮又溫暖,他牽起陸曈的手:「走吧。」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好。」

  他牽著陸曈上了馬車,自己翻身上馬行於車隊旁側,車馬啟程,李文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諸位一路順風!」

  ……

  時日過得很快。

  新年不久後,陽和啟蟄,品物皆春。

  立春前一日,有「報春」一說。青衣青帽的男童挨家挨戶送春牛圖。

  仁心醫館也得了春牛圖,貼在醫館大門上,阿城去官巷買了春餅和麻糖放在盤中,給每個前來抓藥的病人送上一塊。

  杜長卿一到春日就犯困,手撐著頭在鋪子裡打瞌睡,銀箏從旁經過,道:「東家,咱們不去官巷買點東西嗎?」

  杜長卿撐起眼皮子:「買什麼?」

  「姑娘就要回盛京了,合該提前準備些吧。」

  年後不久,苗良方問翰林醫官院的舊識打聽了一回,得知蘇南那頭傳信來了,說是蘇南治疫進行得十分順利。陛下已令最近的平洲醫行派醫官前去接手,先前去蘇南的那波醫官院醫官不日將啟程回京。

  杜長卿扳指頭給她算:「上個月說十日後到,十日前說七日後到,七日前說五日到,現在都沒到!這日子比你臉色還善變,誰信誰是傻子。我不信,要去你自己去。」

  話音剛落,阿城氣喘籲籲從門外跑來,一迭聲高聲道:「到了到了!」

  杜長卿猛然驚坐:「誰到了?」

  「陸大夫!」小夥計道:「陸大夫到京城了!」

  陸曈回來了。

  去蘇南救疫的醫官們在這個春日的清晨回到盛京,皇城裡熱鬧起來。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全擠出來相迎,醫官院大門擠得水洩不通。

  陸曈落在後頭,裴雲暎勒繩下馬,走到她面前。

  「你先回醫官院休息,晚些我來找你。」

  蘇南到盛京旅途漫長,陸曈病還未好全,舟車勞頓,到底吃不消。

  「不必,我登記文冊後要回西街一趟。」陸曈看向他:「你要進宮?」

  「是。」

  裴雲暎離開盛京也太久,殿前司一幹事宜全交給蕭逐風,回京後仍需面聖,將岐水一戰細報於新帝。

  「你去吧。」陸曈道,「今日應當很忙。」

  「那我回頭再找你。」

  他說完,翻身上馬,隨禁衛們一道離開。

  ……

  裴雲暎進了宮。

  勤政殿似乎還是過去模樣,金座之上,卻已換了個人。

  寧王——不,如今應當是新帝了,見他回來,很是高興。

  「總算回來了。」天子道:「你不在這些日子,京師龍虎衛軍習演,朕都看得不得勁。殿前司沒了你,還是不行啊。」

  裴雲暎笑道:「看來陛下過去數月很忙。」

  皇帝哼了一聲。

  的確很忙。

  新帝登基,舊日勢力盤根錯節。戚清把持朝堂多年,縱然戚家落敗,朝中仍有殘黨勢力。梁明帝在朝期間,廣徵稅賦,朝中貪腐,肅清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天子之位,坐得並非穩如泰山。

  「外固封疆,內鎮社稷。先皇所誨,還真是很難啊。」他嘆息一聲。

  「陛下身為天子,不可說難。」

  皇帝瞥他一眼:「你也這麼說朕?」

  裴雲暎笑而不語。

  寧王做「廢物王爺」做了多年,成日在官巷買花挑菜,人人都說好脾性,縱然韜光養晦之因,但人做一件事久了,漸漸也就習慣於此。因此坐上這個位置,收起過去自在,偶爾想想,確有高處不勝寒之感。

  天子放下手中摺子,搖頭道:「你呢?岐水一戰結束得痛快,是為了去見你心上人?就這麼迫不及待?」

  裴雲暎頓了頓。

  皇帝目光揶揄。

  新皇登基,三皇子舅家陳威的兵馬盡數收回,元朗點了裴雲暎去岐水平亂。兵亂結束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快。

  偏偏結束兵亂後,裴雲暎一封請旨快馬加鞭送回盛京,請求留在蘇南助援醫官救疫。

  皇帝整了整袖子:「當日朝中不少人參你,說你仗著戰功目中無人,滯留蘇南不肯回京,藏謀反之心。是朕在那些老狐狸面前一力保下你。要不是朕,你如今麻煩不小。」

  「多謝陛下信臣。」

  元朗擺手:「他們不知道,朕知道,你是情種嘛。」

  裴雲暎:「……」

  元朗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實話,裴殿帥,朕從前也沒想到,你還是個用情至深的人哪。」

  裴雲暎辦理岐水兵亂一案,辦理得著實漂亮,而後卻掉頭去了蘇南,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雖然他那封請旨摺子寫的義正言辭,不過元朗還是從滿紙義正言辭中獨獨看出兩個字——陸曈。

  他就是為陸曈去的蘇南。

  皇帝嘖嘖了兩聲:「需不需要朕為你們賜婚?朕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賜過婚,不妨從你這裡開個頭。」

  裴雲暎一頓,道:「陛下,婚事還是交由臣自己處理吧。」

  「怎麼?」皇帝瞇起眼睛,意味深長打量他一眼,「你在蘇南與那位醫官相處數月,她還沒看上你?」

  「不是……」

  「裴雲暎啊裴雲暎,你好歹也是殿前司千挑萬選出來的指揮使,論起容貌家世品性皆是一流,怎麼在情之一事上如此無用,簡直隨了嚴大人……」

  「嚴大人」三字一出,二人都愣了一下。

  彷彿某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元朗和裴雲暎的目光同時沉寂下來。

  宮變過後,三衙局面重新改寫。

  三皇子被圈禁,太子一派徹底倒臺,朝中牆頭草們迫不及待倒戈的倒戈,造反的造反,盛京皇城裡每日熱鬧極了,皇城司的昭獄裡時時都有新人進去。

  後宮女眷也被安置,太后自請萬恩寺抄經禮佛。或許是為了避嫌,又或是為了內心的譴責——當年先皇和先太子真正死因,太后未必沒有察覺,只是既非先太子生母,也非梁明帝生母,若不影響自己地位,有些事情便睜一隻眼過去了。

  如今元朗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是聰明人,主動先人一步將自己摘離微妙境地。

  後宮之事尚算容易整理,前朝之事則要兇險得多。

  「嚴大人走了,」過了片刻,皇帝才開口:「樞密院如今群龍無首,朝中鬼魅蠢蠢欲動,你回來得正好,朕正好借你的眼睛,把這朝中暗樁一根根拔除乾淨。」

  裴雲暎微微一笑:「陛下,這是皇城司的職責,不歸殿前司管。」

  「你這是怪朕俸祿沒給夠?」元朗笑道:「待你成親,朕把另一份俸祿折成禮金,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臣就先謝過陛下了。」

  皇帝失笑,視線落在面前人身上,不知想到什麼,忽而輕輕嘆了一聲。

  「昔日先皇在世時,朕聽先皇教誨兄長,『君為元首,臣做肱骨,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極,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肱骨以致治。委棄肱骨,獨任胸臆,具體成理,非所聞也』。」

  「如今雖大局已定,然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每每想起,常臨深履薄。」

  他看向裴雲暎。

  「於朕而言,你就是那個『肱骨』。」

  「裴雲暎,朕不管你之後有何打算,至少現在,你給朕打起精神來,朕需要你。」

  裴雲暎俯首。

  「陛下有此心,恃賢與民,其國彌光。臣願追隨陛下,借陛下眼睛。」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裴雲暎停頓一下:「只是陛下千萬別忘了隨禮。」

  元朗失笑,假意一鎮紙砸過去,笑罵一聲:「德行!先追到你那位心上人再說吧!」

  ……

  裴雲暎的「心上人」,此刻正隨一眾醫官回到翰林醫官院。

  從蘇南回來的醫官們受到了翰林醫官院的熱情歡迎。

  治理大疫本就危險,時有不易,常進他們此去,有背地裡罵傻蛋的,有可憐他們倒黴的,還有慶幸苦差事沒輪到自己的,但當醫官們安然無恙回到盛京,總歸令人欽佩。

  林丹青正要拉陸曈回宿院先休息,陸曈卻走到常進跟前:「醫正,我有話要同你說。」

  常進愣了一下,以為她是要說藥人後頭的事,稟退左右,道:「進屋說吧。」

  陸曈隨常進進了屋子。

  一進屋,常進在桌前坐了下來。

  「陸醫官,」他道:「我一回來,就叫人去御藥院那頭打過招呼了,回頭給你換幾味藥材。」

  「御藥院和醫官院過去有點不痛快,本來這事沒這麼容易,不過之前因為紅芳絮的事,他們院使對你印象不錯,一聽你病了,也沒為難咱們就去拿藥單。等換了藥,調養你身子就更方便了。」

  他見陸曈沒說話,似才想到什麼,忙補充一句,「你放心,我沒說藥人的事,只說你舊疾犯了。」

  陸曈點了點頭:「多謝醫正。」

  「客氣什麼,」常進又道:「此去蘇南,你尋來的黃金覃效用不少,我都寫進文書裡,等回頭吏目考核升過三級,努努力,離入內御醫也不遠……」

  他說得興致勃勃,陸曈打斷他的話:「醫正。」

  「怎麼?」

  「我想辭任翰林醫官一職。」

  常進一愣。

  「陸醫官,」他皺起眉,「怎麼突然說這個?」

  陸曈頷首:「我的病醫正也知道,醫官院事務繁冗,每日忙至深夜,對我養病並無好處。我想回去西街,專心養病一段時日。」

  「那也不必辭任吧,」常進下意識挽留,「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就行,準你旬休。」

  「醫正能準我多久旬休,十日,半月,一月?」

  陸曈笑了笑,「您也清楚,我的病想要徹底痊癒,並非一朝一夕可成。」

  「可是……」

  常進望著她,眼底有些掙扎。

  陸曈是個好苗子。

  春試紅榜第一,醫道一行又頗有天賦,翰林醫官院這群年輕醫官裡,她出色得毫無爭議。這樣的好苗子離開醫官院,如何不令人惋惜。

  但他又知道陸曈說得沒錯。

  醫官辛苦,日日奉值,常常熬夜,對陸曈養護身體無益。他雖惜才,卻也對陸曈先前做過多年藥人的經歷深感同情。

  「醫正,」陸曈望向他,語氣平靜,「我做大夫做了許多年,生死關頭走一遭,倒是看開了許多。醫官院並不適合我,請允許我自私一次,讓我回到西街,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吧。」

  常進微微愣了愣。

  眼前女子一身醫官袍疏朗,眉眼秀麗坦蕩,讓人忽而想起蘇南冬日那日,她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蒼白虛弱的模樣。

  想要再勸的話堵在嘴裡,一句也說不出來。

  半晌,常進嘆息一聲。

  「你讓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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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畫舫

  盛京的春日來得早。

  西街正街酒鋪,早早掛起春幡,梅樹上只剩一點殘臘,落月橋邊的新柳卻開始抽芽。

  在這一片節物新春裡,陸曈回到了仁心醫館。

  苗良方託人在醫官院中打聽消息後,早早和杜長卿在醫館中準備,又去仁和店買了一桌好酒菜搬到院中,陸曈才一回醫館門口,就被銀箏抱著不鬆手。

  「姑娘,」銀箏道:「不是說,要等這月旬休才回館麼,怎麼提前回來了?」

  去蘇南的醫官們治疫有功,回皇城後往上論賞,還有些治疫文冊需整理,一時倒是很忙。

  「我和醫正告了假。」

  杜長卿站在一邊剔眼打量她,數月不見,杜長卿看上去還是那副老模樣,衣著鮮亮,神情憊懶,就是比起從前看上去更有幾分底氣,更像一位年輕的、前程無量的東家掌櫃了。

  他手上抓一把核桃,順手分給陸曈半顆,對眾人道:「瞧瞧,我說什麼,她回來肯定又瘦了!當年從醫館出去時,我好吃好喝養著,這去當醫官當了一年半載,人瘦成這副模樣,說明了一個道理。」

  銀箏好奇:「什麼道理?」

  「人就不該做工!」杜長卿一口咬碎核桃,「要我說別當勞什子醫官了,在我這做人不比在醫官院當牛做馬強?也沒見發你多少俸祿。」

  阿城小聲開口:「東家,醫官院那還是比咱們醫館強的。」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

  苗良方拿枴杖佯作抽他,一面幫陸曈卸下醫箱,呵呵笑道:「回來就好,你回來得匆忙,家裡沒來得及做飯,小杜特意給你定了桌酒席,還讓人殺了只養了一年的老母雞燉湯……」

  銀箏聞言就道:「燉什麼雞湯,又不是產婦貓月子。」

  「那不是想給陸大夫補補身子嗎?」杜長卿不滿,「補氣!」

  「哎呀,」苗良方無言,「其實貓月子也不是要喝這麼多燉雞湯的。」

  「合著我還燉錯了?」

  話頭就在這吵鬧裡逐漸偏離。

  院子裡走之前的布棚已經拆了,新年後,盛京沒再下雪,一日比一日暖和。眾人在席間坐下來,說起先前陸曈去蘇南一事。

  「陸大夫,」杜長卿夾了筷撈雞肉問她,「我聽老苗說,你們去救疫的,回醫官院要論功,什麼考核升三級,以後就去宮裡給貴人當入內御醫了?是不是真的,有給你們賞銀子嗎?」

  銀箏鄙夷:「東家怎麼這麼功利?」又給陸曈盛了碗雞湯,「姑娘,是不是這之後,您的醫官袍子得換色了?」

  新進醫官使著淡藍長袍,隨官位上升,顏色漸深以彰地位變化。

  陸曈握著勺子,在湯裡攪了攪:「我不回醫官院了。」

  阿城邊扒飯邊問:「這是什麼意思?」

  陸曈抬起頭:「我辭任醫官一職了。」

  院子裡靜了一靜。

  杜長卿手裡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地上。

  「啥?」

  「我辭任醫官了。」

  「……這是為何?」苗良方不解,「好端端的怎麼說辭任?」

  陸曈攪著湯,語氣平靜,「我想了想,醫官院還是不太適合我,我更喜歡在西街坐館的日子,所以辭任了。」

  「不是,你喜歡在西街坐館,那你眼巴巴跟人去蘇南湊什麼熱鬧。」杜長卿把碗一推,急道:「人家去救個疫,名聲也有了官職也升了,怎麼到你這裡還不如從前了呢?」他說著說著,忽而想到什麼,一拍桌子,目光灼灼盯著陸曈:「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又在外頭惹什麼禍事了?」

  陸曈不說話。

  「肯定是,」杜長卿越發篤定自己猜測,「你上回就是看了什麼御藥院藥單,回西街閉門思過了三月。你一定是在蘇南又管不住手捅什麼簍子,根本不是主動辭任,而是被趕出醫官院的?」

  此話一出,院中其餘人也看向陸曈。

  好好去趟蘇南,回來官職都丟了,的確惹人疑惑。

  陸曈神色自若:「就當我去了一趟,見了疫情艱難,開始貪生怕死吧。做入內御醫,打交道的都是貴人,若處理不好,恐怕惹禍上身,不如在西街自在。」

  「況且,」她笑笑:「在西街坐館不好嗎?苗先生一人有時忙不過來,加我正好。時逢節日亦能做新藥方供給。杜掌櫃先前要將醫館開到城南清和街,去賺富人銀子的宏願,說不定日後真有機會。」

  一聽到「去賺富人銀子」幾個字,杜長卿登時底氣一矮,神色有些動搖。

  銀箏見狀,笑著勸道:「不去醫官院就不去醫官院,俸銀也沒比咱們醫館多多少,咱們醫館每日傍晚就關門,那醫官院還得熬半宿。姑娘回來得正好,開春把院子翻翻,我一個人住著也不怕了。」

  言罷,又對苗良方暗暗使了個眼色。

  苗良方回過神來,跟著附和:「對對對,東家不會捨不得多出一份月銀吧?何至於此,小陸做的新藥可比月銀多多了。」

  杜長卿仍擰著眉,語氣忿忿:「大好前程不要縮在西街坐館,腦子壞了?」又不耐擺手,「算了,你的事我不想說,沒一件讓人高興的……那你既然回來,就先想想要做什麼新藥。我先說了,雖然你是翰林醫官院出來的醫官,月銀還是照舊,不準坐地起價。」

  陸曈笑了笑:「好。」

  他又問了幾句,明裡暗裡都是打聽陸曈在蘇南是否犯錯,陸曈一一回答。杜長卿見問不出什麼只得作罷,只是神情間仍有些耿耿於懷。

  待用完飯後,苗良方拉著陸曈回到屋裡,趁杜長卿在裡舖結帳時低聲問陸曈:「小陸,你真辭官了?」

  陸曈點頭。

  「到底是為何?」苗良方不解,「如今從蘇南回來,正是吏目考核最重要關頭,你辭官,常進也同意了?」

  陸曈笑了笑,溫聲回答:「常醫正知道的。」

  「小陸……」

  「苗先生,」她看向苗良方,「翰林醫官院究竟是什麼情況,您當年待過,比我清楚。我不適合那樣的地方,亦做不來卑躬屈膝看人眼色的日子。在西街坐館,為平人治病看診,倒比在皇城裡自在得多。」

  苗良方看著陸曈。

  陸曈眉眼坦蕩地任他打量。

  苗良方覺得從蘇南回來的陸曈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陸曈總是沉默著做事,也不愛對人解釋,好像她做什麼,想什麼都無人知道。其實仁心醫館眾人都知道陸曈在做自己的事,只是她像塊石頭無論如何也難以撬動,便不約而同默契地選擇不問。

  如今她卻驟然輕鬆,像是已經做完所有該做之事,卸下一切不願負擔的包袱,輕鬆的、平和的,這分明的簡單令人不捨打破。

  苗良方嘆了口氣。

  「行吧,」他扶著枴杖,「你一向有主意,自己心中有數就行。」

  如今盛京皇城裡才生變故,各項關係錯綜複雜,此時急流勇退遠離是非未必不是件好事。思及此,再看陸曈的決定,便也覺出幾分英明。

  「你既辭任,將來還是回醫館坐館,恰好,我也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陸曈問:「何事?」

  苗良方擺了擺手:「先不提,等過段日子再說吧。」

  他又叮囑陸曈幾句,回頭去裡舖忙碌了。

  陸曈靜靜瞧著,小半年未見,來仁心醫館的病人越來越多。不僅西街,遠一些的平人也願意來此地撿藥瞧診,或許是因為苗良方醫術高明,又不多索診金,撿藥也多是尋常不貴的藥材,遠近病人都愛來此。

  陸曈本也想幫忙,被銀箏以剛回來多休息按在屋中不許她出來。

  到了傍晚,巷口火紅夕陽垂地,杜長卿準備帶阿城回家了,陸曈正在裡舖裡與苗良方說話,忽聽得阿城叫起來:「小裴大人!」

  陸曈抬頭。

  斜陽欲墜,半片金黃灑在店舖裡,年輕人從李子樹下走進來,衣袍被晚風微微吹起,讓人驟覺天暖日長,一片好春光。

  杜長卿臉色一變:「他怎麼來了?」

  陸曈從桌櫃裡繞出去,裴雲暎走進裡舖,和苗良方幾人招呼過,就低頭看她笑道:「你不會今日就開始坐館了吧?」

  「沒有,今日休息,明日伊始。」

  他點頭,道:「那正好,出門走走?」

  陸曈應了,就要和他一道出門。

  醫館眾人被他二人旁若無人的交流怔住,一時茫然立在原地,還是杜長卿最先反應過來:「等等!」

  陸曈抬眼。

  杜長卿快步上前攔在門口,目光兇狠在裴雲暎身上轉了一圈,看向陸曈兇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出門?」

  陸曈:「日頭還未落。」

  「日頭很快就落了!」他驟怒:「我說同意了嗎?」

  裴雲暎淡淡看了杜長卿一眼。

  那一眼很平靜,青年唇邊甚至噙著一絲笑意,卻令杜長卿驟然一寒,下意識躲到陸曈身後。

  「……我是你東家,要對醫館的每一個人負責。」他在陸曈背後探出頭,很沒有底氣地叫囂。

  苗良方尷尬輕咳一聲,銀箏把陸曈往外推,瞪了一眼杜長卿,笑著開口:「姑娘在蘇南待久了,回來後又在醫官院,是該放鬆。同小裴大人出門散散心也好,這幾日盛京天氣不錯,東家就別操心了……」言罷,又對杜長卿目露警告。

  杜長卿猶自不甘,陸曈和裴雲暎卻已出了大門,他只好追出門外,憋出一句:「戌時前必須回來,聽到了沒?」

  無人回答。

  阿城無奈開口:「東家,人家兩個都牽手出門了,你在這喊有什麼用?」

  「牽手?」杜長卿大驚:「他們什麼時候在一起了?」

  方纔光顧著別的,倒是沒注意這點。

  銀箏嫌棄看他一眼,「東家,日後就別做這些不合時宜之事了。你知道你剛才那模樣像什麼嗎?」

  「像什麼?」

  「像話本裡寫的,棒打鴛鴦的惡婆婆。」

  「……」

  ……

  仁心醫館在自己走後這一陣雞飛狗跳,陸曈暫不知曉。

  傍晚過去,盛京白日裡探春的人都回去了。沿途群芳紅杏遍野,春色無數。走著走著,漸漸下起細雨,此時恰好走過落月橋,走到城南清河街了。

  清河街還是一如既往繁華,「祿元當鋪」仍是老樣子,曾故意高價賣給陸曈姐姐簪子的掌櫃的坐在鋪子裡打瞌睡,綿綿春雨裡顯出幾分乏意。

  出門時未曾帶傘,裴雲暎看了看前方,回頭問陸曈:「去不去樓上避雨?」

  陸曈順著他目光一看。

  前方不遠是遇仙樓。

  「這雨暫時停不了了。」他拉著陸曈到簷下避雨,悠悠開口:「如此一來,你戌時應當回不了醫館,怎麼辦呢?」

  陸曈:「……」

  裴雲暎這個人,有時覺得很大方,有時卻又覺得很是耿耿於懷。

  她無言片刻,正要答應,目光忽然被更遠處的河面吸引。

  遇仙樓臨河,兩岸邊種滿新柳。正是春日,春雨如煙,綠柳似霧,幾隻畫舫飄在河中,有柔和琴聲從舫間傳來,伴隨風雅士人的吟詩——

  十里橫塘半積煙,春風何處最堪憐。

  長堤鳥語不知處,輕絮無聲入舊船……

  陸曈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杜長卿曾說過的話來。

  「真想賞雨,何不到城南遇仙樓去賞?那樓上臨河見柳,一到雨天,煙雨濛濛,河水都是青的,要是找個畫舫坐在裡頭就更好了,請船娘來彈幾句琴,再喝點溫酒,叫一碟鵝油卷,那才叫人間樂事……」

  眼下正是雨天,陸曈心中一動,扯了下裴雲暎袖子:「我們去坐那個吧,」

  裴雲暎順著她視線看去,「船?」

  他低頭看向陸曈,語帶不解:「你不是暈船?」

  陸曈是個旱鴨子,去蘇南的時候吐得昏天黑地,回盛京行途也沒好上多少。渡水那幾日,暈船的模樣看得旁人都心裡難受。

  「我看那船不用劃,就在水裡飄著。不像之前走水路,晃得兇,應當無事。而且我有這個。」陸曈說著,取下腰間香囊在裴雲暎面前晃了晃。

  說來奇妙,裴雲暎這味「宵光冷」,十分對她喜好。每次聞見,都覺凝神靜氣,怡人清爽,回程路上走水路,全靠這香囊,對陸曈而言,比暈船藥好使多了。

  裴雲暎望著她,不太贊同:「你怎麼總是不顧惜自己身體?」

  明知道身體要受苦,偏偏總是躍躍欲試。從前是,現在也是。

  陸曈:「我就想坐這個。」

  裴雲暎:「……」

  他低頭,定定看著陸曈,陸曈平靜與他對視。

  過了一會兒,裴雲暎嘆了口氣,點頭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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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玉鐲

  遇仙樓邊的畫舫重新解開一隻。

  裴雲暎扶著陸曈上了船。

  因怕陸曈暈船,二人沒有叫搖船槳人,任由畫舫在岸邊飄著,不過即便如此,臨河泛舟,也比在遇仙樓上幹坐著瞧雨有意思得多。

  遇仙樓下畫舫有的大,有的小。大些的多是給達官貴人夜宴遊船,小的則是給風雅士人舟上煮酒。

  裴雲暎選的這條船略小些,是條黑平船,船頭雕刻蓮花,裡頭又有青帷帳,一筵酒食,行於水上,千萬垂柳綠好,煙雨濛濛。

  陸曈扶著船欄在小几前坐下,方坐穩,一根紅豔豔的糖葫蘆伸到眼前。

  「遇仙樓的糖葫蘆。」裴雲暎笑道:「雖然晚了些年,我也算說到做到了。」

  陸曈愣了一下。

  似乎想起多年前蘇南刑場後的破廟裡,她拿著那隻銀戒滿臉嫌棄,聽坐在火堆前的黑衣人承諾:「你拿這個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樓來找我。我請你吃遇仙樓的糖葫蘆。」

  時光倏然而過,蘇南十年難遇的大雪早已融化,她以為對方隨口的敷衍,沒想到在多年後的今日竟離奇成真,雖相逢相認前因不同,結果卻一樣圓滿。

  陸曈低頭,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酸甜滋味從齒間瀰漫開來。

  「怎麼樣?」裴雲暎在她對面坐下。

  「有一種……」陸曈想了想,「銀子的味道。」

  杜長卿也在仁和店買過糖葫蘆,嘗起來滋味卻比不得手中鮮甜。但又或許並非糖葫蘆的緣故,畢竟如今心境,已與初至盛京時截然不同。

  裴雲暎聞言失笑:「你可真會誇。」

  陸曈趴在船沿看向遠處,河水之上,畫舫中漸漸飄來琴音,花氣春深裡,如泣如訴,十分動人。

  她凝眸聽了一會兒,裴雲暎也沒打擾她,待一曲終了,陸曈仍有意猶未盡之感。

  杜長卿曾提起遇仙樓中琴娘技藝超群,上次來時她一心想接近戚玉臺,無心欣賞,這回泛舟河上,雖不太懂琴曲,仍覺聲聲動人。

  陸曈側首,看向對面人。

  裴雲暎正看著窗外河上,注意到陸曈視線,他回頭,有些莫名:「怎麼?」

  「我聽雲姝姐說,你會彈琴?」

  裴雲暎狐疑:「你想幹什麼?」

  陸曈指了指船上放著的一架琴:「不知殿帥的琴聲,比起剛才琴娘的如何?」

  他頓了一下,幾乎要被陸曈這話氣笑了,「你這要求,是不是也有點太過分了?」

  有些富商貴婦在外宴客,常挑生得美貌的少年服侍,途中或歌舞或琴棋,一場宴席辦得體面,聽得人也歡喜。

  在某些特定時候,其實是帶有輕侮意味的一個要求。

  陸曈託腮看著他:「我就想聽你彈。」

  「我可以私下為你彈,」裴雲暎看了一眼遠處飄過的畫舫,輕咳一聲,「在外就算了。」

  陸曈不樂意了:「你怎麼扭扭捏捏的,難道你彈了,還會有人來強搶你不成?真要有人強搶你,」她諷刺,「我殺人埋屍很在行,一定替你報仇。」

  裴雲暎匪夷所思地看著她。

  陸曈神色坦坦蕩蕩,像是明知道這話中意味,卻又故意不說明白,一派無辜,宛如故意使壞。

  他盯著她半晌,對方依舊堅持,須臾,終是敗下陣來,嘆道:「行,殿前司指揮使就是給你做這個的。」

  他起身,走到一邊案前。

  這船舫被人租下,原本就是為了供人遊船賞柳,長案上擺一架七絃琴。

  他在琴前坐下,垂目撫琴。

  陸曈並不懂音律。

  從前在常武縣聽陸柔彈琴時,常常只聽個高興。如今裴雲暎撫琴,亦只能用「好聽」二字形容,平心而論,這與方才琴娘的彈撥她分不出高下,她便只託著腮,靜靜看著他。

  這人從前是拿刀的,然而拿刀的手撫動琴弦時,也仍修長漂亮。他撫琴的時候不似平日含笑時明朗,也不如冷漠時疏離,平靜而柔和,若遠山靜月,淡而幽寂。

  此時天色已晚,河上細雨綿綿,沿岸風燈明照。琴聲順著風飄到河面,許是被這頭吸引,臨近一點的畫舫中有人掀開簾帳往這頭看來。

  不知不覺中,陸曈就想起裴雲姝說過的話來。

  「阿暎啊,你別看他現在宮裡當差,打打殺殺,模樣怪兇的,小時候我娘教他音律,也教他書畫,他學得很好。說實話,從前我以為他要做個翩翩公子,誰知後來入皇城日日拿刀……想想還真有些可惜……」

  她那時對裴雲暎正是防備生厭的時候,因此對裴雲姝這誇張的稱讚左耳入右耳出,如今卻在這裡不得不承認,裴雲姝說的的確不錯。

  畢竟就連銀箏都在背地裡對陸曈誇讚:「小裴大人有錢有貌,知情識趣,在如今的盛京城裡,確實是罕見的佳婿人選。」

  陸曈兀自怔然想著,連琴聲什麼時候停了都沒發現。直到裴雲暎收手,看向她揚眉:「你這是聽入神了?」

  陸曈回神。

  「怎麼樣,」他起身,「比起剛才琴娘彈的如何?」

  「其實沒聽懂。」陸曈老實開口:「但你離得近,聽起來更清楚。」

  裴雲暎無言,走到陸曈身邊彈了下她額頭,「這是小石角九的《喜春雨》。」

  他走到陸曈對面坐下,笑著開口:「我還從來沒在外頭彈過琴,第一次就送給你了,陸大夫打算用什麼回報我?」

  「第一次,」陸曈不以為然,「未必吧。」

  「什麼意思?」

  「你不是遇仙樓的常客嗎?」陸曈輕飄飄道:「既是常客,說不定也曾彈過別的什麼《喜秋雨》《喜冬雨》。」

  這話就有了些翻舊帳的味道了。

  「喂,」裴雲暎蹙眉,「我去遇仙樓又不是玩樂。」

  「未必吧。」

  他無奈:「紅曼是皇上的人。」

  「哦。」陸曈拖長了聲音。

  裴雲暎看陸曈一眼,不知想到什麼,眉眼一動:「你不會是在吃醋?」

  「沒有。」陸曈答得飛快。

  他笑了一聲:「我不是說了嗎,日後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樓了。」

  陸曈盯著他:「我記得我也說過,我不如殿帥大度,日後我未婚夫逛花樓,我就殺了他。」

  裴雲暎:「……」

  他嘆息一聲:「陸大夫的殺伐果斷,殿前司加起來都拍馬難及。」

  陸曈坦然接受了。

  他瞥她一眼,悠悠道:「放心吧,我喜歡陸大夫比陸大夫喜歡我多得多。不過這樣也好,糾結失落輾轉反側的是我,你也就不用這麼多煩惱了。」

  陸曈微微蹙眉:「你煩惱什麼?」

  「很多,比如,紀珣。」

  「紀醫官?」陸曈一愣,「和他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輕哼一聲:「他不是日日都要來登門給你施針?」

  常進先前與陸曈商量好,陸曈身子尚未痊癒前,紀珣每日都要給她施針。如今她離開醫官院,回到西街,紀珣也決定日日來西街為她施針。

  陸曈一開始也覺得太過麻煩紀珣,然而紀珣很堅持,委實拒絕不了。

  但紀珣如此熱心,是因為紀珣是君子,當年在蘇南橋上偶然撞見都願伸出援手,何況如今有同僚之誼。

  「小人之心。」陸曈反駁:「紀醫官心繫病者,你不要胡說,玷汙他名聲。」

  「玷汙他名聲?」裴雲暎看向陸曈。

  陸曈微皺著眉,認真點頭,言辭坦蕩間好似他這話十分不可理喻。

  裴雲暎抬起眼皮看了她好一會兒,確定她心中確實是這麼想的,唇角一揚,語氣有些幸災樂禍,「說實話,要不是立場不同,我都有點同情他了。」

  陸曈懶得與他說這些:「就算不提這些,我與紀醫官,也是同行不同志。」

  「哦?」裴雲暎挑眉,「怎麼個不同志法?」

  「你不是知道嗎?」陸曈道:「我已經離開醫官院了。」

  裴雲暎神情微頓,一時間沒有說話。

  陸曈離開醫官院了。

  雖然早就猜到她有這個打算,真正得知消息時,裴雲暎還是有些意外。

  實在是太快了,他原本以為陸曈的這個打算會晚一點。

  「我進醫官院,目的本就不純。」陸曈說起此事,倒是十分坦然,言語間全然放下。

  「如今心事已了,再留下去非我所願。我和紀醫官不同,紀醫官心懷天下,我卻只願守一方安隅。與其留在醫官院,去給金顯榮那樣的人施診,不如留在西街。至少沒有冗雜的吏目考核。」

  裴雲暎望著她。

  她說起此事,語氣平靜,儼然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雖然藉口尋得很是拙劣。

  他便笑起來:「不錯,比起皇城裡的人,西街廟口的平人們,顯然更需要陸醫官。」

  陸曈一怔。

  裴雲暎笑吟吟看著她。

  她沒說話。

  醫官院有常進、有紀珣、有林丹青,還有太醫局進學的許多學生,如她這樣的醫官有很多很多。

  但西街卻只有一個仁心醫館。

  她喜歡做醫者,但更喜歡做皇城外的醫者。

  皇城裡對醫官的需求,比起皇城外,實在是太輕了。

  「不過,」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紀珣那種心懷天下的君子你不喜歡,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陸曈抬眼。

  這人手肘撐著頭,望著她笑得揶揄,唇角梨渦若隱若現,像在故意逗人。

  她便平平淡淡地開口:「我這人比較膚淺,喜歡長得好看的。」

  裴雲暎一頓,佯作驚訝:「這話裡意思聽起來像是表白。」

  陸曈一本正經:「畢竟殿前司選拔一直靠臉。」

  他盯著陸曈,忍不住笑了起來。

  外人總覺得陸曈冷漠疏離,常武縣的那封密信裡卻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古靈精怪。他曾遺憾她最後變成了截然相反的性子,如今卻慶幸在某些瞬間,她漸漸找回最初的模樣。

  「陸曈,」裴雲暎突然開口,「我們成親吧。」

  四周驟然一靜。

  陸曈懵了一下:「你說什麼?」

  他垂眸,從懷中掏出一隻翠色的青玉鐲來。

  「這是我娘留下的玉鐲。」他拉過陸曈的手,將鐲子套在陸曈腕間。

  「我外祖母將這玉鐲留給我娘做陪嫁,後來我娘留給了姐姐。告訴我,若我將來有了想要相伴一生之人,就將這玉鐲送給她。」

  玉鐲色若凝碧,落在她腕間,襯得手腕皓如霜雪。陸曈抬起眼,裴雲暎靜靜看著她,幽暗雨夜裡,一雙漆黑眸子平靜溫柔,閃著一點細碎的、昏黃的燈色。

  「我是認真的。」他說。

  陸曈指尖一顫,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提親得這般突然,又如此自然,令她沒有任何準備,她從前認為自己應付各種突發情況應付得很好,然而此刻竟讓她有久違的慌亂,無措不知作何反應。

  片刻後,陸曈定了定神,才故作輕鬆地開口:「尋常人在你這個年紀,未必這麼早就談婚論嫁,你若現在成親,盛京一定會說你英年早婚。」

  新帝登基,皇城裡情勢複雜,偏偏他這殿前司指揮使坐得一如既往穩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眼下聖眷正濃,如此年輕而前程無量的青年才俊,親事自該慢慢挑,縱然在平人百姓家,也斷沒有這般火急火燎的。

  裴雲暎只望著她:「早晚都一樣,陸曈,我很確定,只想和你共度餘生。」

  像是有什麼酸澀東西從心頭湧起,似方才吃過的糖葫蘆,又酸又甜。

  陸曈輕聲開口:「你不怕我是個瘋子?」

  她骨子裡偏執瘋狂,既護短,佔有欲又強得要命,有時連自己也嫌棄自己,一路走來,裴雲暎應當最清楚她的個性。牽手或擁抱甚至親吻都好,可要說到長久一生,未來幾十年中同床共枕,若無十萬分的喜愛,恐怕難以長久忍耐。

  裴雲暎笑了一聲。

  「我喜歡的人,我不覺得她是瘋子。」

  他摸摸陸曈的頭,語氣溫柔:「她聰慧狡黠,隱忍堅強,為家人一往無前,權貴面前也不肯彎腰。」

  「換作是我,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我不覺得她瘋,她要是覺得自己瘋了,我就陪她一起瘋。」

  陸曈愣愣看著他。

  「你是……殿前司指揮使,」半晌,她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只是個普通醫女,身份有別。」

  「誰說的?」他笑道:「你不是兇手大夫嗎?我是刺客少爺,這下門當戶對了。」

  遊船外春雨綿密如煙,陸曈感到自己心中也像是被這一場春雨淋過。那隻黑漆小船飄在盛京春夜的細雨中沉沉浮浮,燈影明明滅滅,而他看過來的目光卻熾熱又堅決。

  她竟無法拒絕。

  「你若怕別人口舌,我去求陛下要一道賜婚聖旨。聖旨一出,沒人敢說你不是。」

  「如今你在西街坐館,每月二兩月銀,比不得醫官院,我府上有田莊鋪子,俸銀都交與你,將來你想自己開醫館或是做別的都好。殿帥府中,你盡可隨意支使。」

  他考慮得十分周全。

  周全到陸曈「撲哧」一聲笑出來。

  遠處畫舫的琴娘歌聲清越,正唱著:「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願做,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陸曈抬眼:「這樣你不會虧了?」

  「畢竟你是我債主。」

  「陳年舊債早已還清,殿帥何必耿耿於懷?」

  他嘆息:「不一樣,風月債難償。」

  陸曈看著他。

  春雨細如煙塵,河橋風燈下柳絲沾了風雨,船上青布帷帳把這夜色浸出一層淺淡青碧,幽窗靜夜裡,他俊秀英氣的臉近在咫尺,漆黑雙眸裡卻有不易察覺的忐忑。

  陸曈方才微亂的、無措的心就在這一雙眼眸裡漸漸平靜下來。

  對於眼前這個人,她一直在退,一再逃避,拚命壓抑自己的心。但很奇怪的,或許有些緣分斬也斬不斷,兜兜轉轉,註定相遇的人,總會回到原地。

  她終究會被吸引。

  今後如何且不提,她從前也不是瞻前顧後的性子,因此也不必在這一事上左右顧盼,人生短短數十載,值得勇敢,抓住眼前幸福。

  她微微笑起來。

  裴雲暎輕聲道:「我想成為陸大夫的牽絆。」

  「不必。」

  聽見陸曈回答,他怔了一下,下一刻,就聽眼前人開口。

  「你早就已經是了。」

  沉沉春夜,瀟瀟飛雨,畫舫中情曲長歌不絕。

  他頓了片刻,倏然輕笑起來,傾身輕輕吻向面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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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備親

  陸曈要成親的消息傳回西街時,整個仁心醫館都大吃一驚。

  杜長卿宛如新年時候懸掛在李子樹上的炮仗,即將炸開,在醫館裡上躥下跳:「成——親?你在說什麼瘋話?」

  一向和氣生財的苗良方也有點不贊同:「小陸,這好端端的突然說成親,是不是也有點太過倉促了?」

  陸曈剛到醫館時,一副斷情絕愛模樣,比萬恩寺附近尼姑庵裡的師太還要看破紅塵。當初西街多少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大白天跑醫館來一睹芳容,也沒見陸曈對哪個上心。結果偏在裴雲暎這裡,前腳牽手,後腳成親,跨度之大,令人嘆為觀止,簡直像是被奪了捨!

  「你不會那個了吧?」杜長卿狐疑打量她一眼,目光落在陸曈的小腹上。

  西街有些氣盛年輕人早早入港,惹出人命來匆匆補禮,醫館裡從前也不是沒有見過。

  銀箏推了一把杜長卿:「東家,別亂說!」

  「那就是威脅!」杜長卿斬釘截鐵,「一定是威脅!他裴雲暎仗著權勢強搶民女,說,是不是他暗地裡威脅你了?我就說盛京裡男人都一個樣,長得好看的小白臉沒一個好東西!」

  陸曈無言片刻:「是我自己願意的。」

  杜長卿痛心疾首:「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陸曈:「……」

  她道:「其實成親也沒什麼,我算過,和現在日子也差不多。既然如此,可以試試。」

  她說得輕描淡寫,聽得杜長卿一陣心梗,只道:「短見!愚蠢!那婚姻大事,是能輕易試試的嗎?你現在還年輕,都沒見過幾個好男人,一朵花沒開足,就先吊死在一棵樹上,我問你,將來你萬一遇到了更中意的,變心了該怎麼辦?」

  陸曈:「那就和離。」

  「和離有那麼簡單嗎?」

  「文郡王妃當初不也和離了?」

  杜長卿噎了一下:「那萬一他變心了怎麼辦?」

  「那我就毒死他。」

  眾人:「……」

  陸曈看他們一眼:「我當然是說笑的。」

  阿城小聲開口:「陸大夫,你剛才的神情,可真不像是開玩笑……」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杜長卿的激烈反對仍沒有絲毫作用。陸曈一向如此,做任何事也不與旁人商量,倔得似頭牛。想做新藥就做新藥,想參加春試就去參加春試,進了翰林醫官院說辭任就辭任,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她又無父母兄長管束,亦不在意旁人眼光,仁心醫館眾人拿她毫無辦法。象徵性教訓兩句,也無可奈何。

  陸曈這頭的親事遭到反對,裴雲暎那頭情形卻截然相反。

  得知自家弟弟要成親,裴雲姝驚訝萬分。

  「你要成親,和誰?」

  「還能和誰,當然是陸曈了。」

  下一刻,裴雲姝一把抓住裴雲暎手臂:「陸大夫,你要和陸大夫成親?」

  手中茶盞水灑了一地,裴雲暎擱下茶盞,無言片刻,道:「姐,你這是什麼表情?」

  裴雲姝盯著他的目光滿是懷疑:「阿暎,你不會是在誆我?」

  她很喜歡陸曈,也瞧得出來自家弟弟的心思,只是陸曈的心思卻難以揣測。裴雲姝有時瞧著二人間仿若有情,有時候卻有幾分欲蓋彌彰的疏離。

  然而有情歸有情,怎麼去了蘇南一趟,回頭就要成親了?

  「你不會是……」

  裴雲暎一眼就猜出她心裡在想什麼,眉峰微蹙:「沒有的事。」

  「……那就好。」裴雲姝拍拍心口,「就知道你有分寸。」

  「你不是先前一直操心我婚姻大事,如今怎麼臨到頭了又嫌我太快。」裴雲暎睨她一眼,「現在不怕我孤家寡人?」

  裴雲姝氣得瞪他:「那時是聽說太后娘娘要給你賜婚,我擔心婚配非你所願,如今……」話至此處,忽而頓住。

  新帝登基,裴雲暎卻依舊做他的殿前司指揮使,縱然裴雲姝未在皇城裡行走,也瞧得出來皇上這是繼續重用他的意思。

  身居高位,許多事情便身不由己,親事也一樣。

  她默然片刻,道:「若你真的認定陸姑娘,早些成親也好。」

  裴雲暎看向她:「姐姐……」

  裴雲姝卻揚起臉笑了:「不說這些了,既然是你和陸姑娘兩人商量的主意。母親不在,我這個做姐姐的自該為你打算。這些年你的俸祿、田莊宅鋪我都給你收著,回頭陸姑娘進了門,就全交由她打理,也省得我成日替你操這些心……」

  「你二人交換應該是「庚帖」,合過八字,還得選一日良辰吉時……」

  「對了,聘禮也還沒出,庫房裡的東西我得叫人去盤點,你娶人家姑娘,總不能虧待了人家……還有嫁衣,也由我們這頭準備吧……還差什麼,還有賓客的禮單,你將你殿前司的那些同僚寫一份與我……」

  她絮絮叨叨地盤算,宛如這親禮明日就將舉行,先前的不解疑慮一剎間拋之腦後,倒是忙碌了起來。

  裴雲姝對自家弟弟的親事鼎力支持、熱心打算,消息傳到殿帥府時,殿帥府的五百隻鴨子都沉默了。

  蕭逐風坐在桌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語氣十分尖刻:「怎麼做到的?」

  明明都是情路坎坷之人,同在苦海沉浮,途中突然有一人先行上岸,這情況委實令人心中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知道!」段小宴餵完梔子從門外走進來,熱心解釋:「先前雲暎哥去蘇南,恰好遇著陸大夫生病,雖然不知究竟是何病,但當時看著挺嚴重的。正所謂患難見真情,陸大夫生病的日子,我哥寸步不離地守著,都是年輕人,一來二去,不就日久生情了嗎?」

  蕭逐風哂笑一聲以示不屑。

  「說不定,是段小宴的招桃花紅繩有用。」裴雲暎看他一眼,悠悠道:「你不如日日戴在身上,說不定哪日就成了。」

  蕭逐風:「荒謬。」

  「行,我荒謬。」裴雲暎端來茶盞,不慌不忙喝了一口,「但我這些日子要準備成親事宜,之後會很忙。蕭副使不幹活的時候,不妨多來我家幫幫忙。」又側身壓低聲音,「如果你還想爭取做我姐夫的話。」

  蕭逐風:「……」

  裴雲暎輕笑一聲,起身出門。

  段小宴問:「哥,你幹啥去?」

  「去挑喜雁,成親有很多事要做的。」他懶洋洋擺手,段小宴無語片刻,一抬頭,驚道:「副使,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蕭逐風咬牙:「……得瑟。」

  ……

  皇城之中,流言與消息總是散得很快。裴雲暎與陸曈的親事傳到殿前班,自然也傳到了醫官院。

  紀珣再來醫館給陸曈施針時,神色就比往日沉默得多。

  屋子裡安靜,銀箏在前頭裡鋪幫苗良方挑揀藥材。桌前二人相對而坐,絨布上銀針一根根落在肌膚間,紀珣低頭認真循著穴位,一面問道:「你要和裴殿帥成親了?」

  陸曈有些意外他會主動問這個,道:「是,不過沒那麼快。」

  紀珣沒說話。

  其實在蘇南時,醫官院中就曾有人傳言過裴雲暎與陸曈的關係。當時陸曈發病時,裴雲暎也日日守在病榻之前,並非毫無察覺,但紀珣心中總不願承認。

  好似有些事一旦承認,便再無轉圜餘地。

  他從前一向坦蕩行事,萬事不避己心,唯獨這件事上,一直自欺欺人。如今,終於連自欺也做不到。

  「為何這麼早就定親?」他慢慢地開口,低頭落針的動作專注,彷彿只是隨口一提,「婚姻大事,應當慎重。」

  未料這位一向冷清寡言的同僚今日竟有心思與自己閒談,陸曈訝然一瞬,就笑了回道:「紀醫官也知道,我從來不是慎重的人。」

  「治病救人的時候,不顧手段剛猛就會去救。同樣,有心上人就在一起,未來之事誰也說不清,顧好眼下方是正事。」

  「心上人」三字一出,紀珣手上動作停了停。

  最後一根銀針落於腕間,他抬頭,看向眼前人。

  女子坐在桌前看著他。

  不在醫官院,回西街的這段日子,她應當過得很不錯,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眉眼間少了先前寂然,藏著幾分生動,他其實已經發現,陸曈如今在這裡,笑的時候比在醫官院多得多。

  她笑起來時,娟娟如月,嫋嫋似花。

  紀珣垂下眼眸。

  他一向冷淡,對萬事漠不關心。少時家中常說,除了醫理,人情世故上遲鈍得可憐。他從前也不覺得自己遲鈍,世上之事,並非萬事都要精明煉達,他願意將更多的心思放在更重要之事上,未料到如今,卻開始明白自己這份遲鈍失去的是什麼。

  他明白得有些晚了,連爭取的機會都失去。

  「紀醫官?」耳邊傳來陸曈聲音。

  紀珣回過神,望向眼前人,過了一會兒,輕聲開口:「當初在醫官院中,我說你治病不顧手段,醫德不正,言辭激烈,是我偏聽偏信之過。我再次向你道歉。」

  「紀醫官不必道歉了,我不是也瞞了你嗎?」

  「可是……」

  「我瞞紀醫官有錯在先,紀醫官當時指責無可厚非。將來我也會謹記紀醫官教訓,開方子的時候,會悠著點的。」

  她笑著,語氣裡竟有幾分罕見的俏皮,紀珣看著她,似被她這份輕鬆影響,終是跟著釋然笑了起來。

  「陛下已準允常醫正,打算在盛京單獨開設一處醫方局,勿論平人大夫或是翰林醫官皆可入醫方局整體討論醫方,編纂成冊後,由醫行發給盛京各大小醫館。」紀珣道:「從前醫籍大多由太醫局收藏,民間大夫只能靠行診經驗獨自摸索,若有醫方局整體醫冊,亦可造福天下百姓。」

  「果真?」

  紀珣點頭:「所以陸醫官,屆時編纂醫冊時,還需請你幫忙。」

  「我現在已經不是醫官了,紀醫官不必這樣稱呼我。」陸曈道:「但若有能幫上忙的,我很樂意效勞。」

  紀珣斂衽同她道謝。

  又說了幾句話,今日針刺結束,紀珣收起醫箱,打算離開。

  陸曈送他至門口,到醫館門前時,竟發現外頭不知何時下起小雨,小雨淅淅瀝瀝,西街石板路打溼一地。

  藥童竹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跟到紀珣身後,陸曈望了望天邊,從醫館門後拿出一把傘來遞給他:「用這個吧。」

  「多謝。」

  他撐傘同竹苓走出醫館,走在西街的小巷中,巷中行人稀少,偶爾車馬經過,綿綿雨水順著傘面滴滴淌落在地上的水窪中。傘面之上,一大朵木槿開得嫣然爛漫。

  紀珣瞧著那朵盛開木槿,微微失神。

  似乎想起在很久以前,他從雀兒街走過,在那裡,撞見過一個人。

  女子的傘碰到他衣襟,冰涼雨水順著傘面花枝落在他襟前,在那裡淋溼一大塊。她回過頭來,目光相觸的剎那有片刻驚訝,他沒有察覺,只輕輕點一點頭,就頭也不回地擦肩而過了。

  男子手持雨傘,清俊身姿在瀟瀟春雨中顯出幾分寥落。小藥童看著看著,面上也閃過一絲遺憾。

  可憐的自家公子喲,人品端方正直,孤高清正如白鶴,可惜就是於情之一事後知後覺。不可行差踏錯一步的君子,正因這份君子之心,晚了一步。

  可惜,第一次對一個人心動,還未開始就錯過了。

  「公子,咱們現在去哪?」竹苓問道。

  紀珣頓了頓,道:「回醫官院。」

  「啊?」竹苓急了,「老太爺說今日府上宴聚,要您早些回家,您這回醫官院,回頭老太爺又得埋怨了。」

  「醫方局初立伊始,事物冗雜,要整理的醫籍數不勝數,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竹苓無言。這就是自家公子,傷情都不到一刻,立馬又開始埋頭醫理了。可若要真的一蹶不振、或是長籲短嘆,那又不是公子了。

  小藥童追著男子腳步,仍想爭取一番:「可是,可是……老太爺說,您也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今日府上宴聚,有夫人故交府上小姐前來,老太爺這是在給您牽紅繩呢,您好歹也回去瞧一眼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不回。」

  雨水朦朧掩去行路人身影,聲音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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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父子

  陸曈和裴雲暎的親事進展的很順利。

  大梁婚配行「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迎親。

  因陸曈與裴雲暎爹娘都已不在,由裴雲姝做主,請了媒人上門,互換庚帖。又請西街何瞎子排完八字,只說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於是開始議親,選定吉日。

  這些日子,裴雲姝和裴雲暎都忙著擬聘禮單子。

  青楓偶然瞥過一眼聘禮單,看過之後不禁暗暗咋舌,雖說自家大人家底豐厚,但也沒見過這樣下聘禮的,與將裴府打包拱手相送有何區別?

  裴雲暎不以為意,大手一揮,又往禮單上加了一處田莊。

  青楓:「……」

  算了,他高興就好。

  日子就在這忙碌的準備中過去,這一日晌午,裴雲暎正在屋裡作畫,赤箭從門外進來,道:「大人,裴二公子求見。」

  裴雲暎提筆動作一頓,抬眼看去。

  「他在外不依不饒,前些日子您在宮裡值守時,他已來過兩回。」

  對於裴家的人,裴雲暎曾下過令,但凡踏足他與裴雲姝府邸,不必客氣,直接趕出去就是。然而如今裴棣已過世,裴家潦倒敗落,連針鋒相對瞧上去都算是給他們臉面。

  默了默,裴雲暎擱筆,道:「讓他進來。」

  裴雲霄很快被帶了進來。

  昭寧公共有三個兒子,三子尚年幼,二子雖為庶子,從前卻也溫文爾雅、相貌清俊,然而許久未見,這位翩翩公子已不如從前從容,衣裳皺巴巴的,眉眼間隱含幾分焦躁。

  裴雲霄站定,看向座中人。

  裴雲暎,他的兄長坐在案前,神色平靜。新帝登基、朝中動盪對他沒有半分影響,他還是如此光鮮,甚至比當年在裴府時更加有恃無恐。

  他更有底氣。

  「來幹什麼?」年輕人低頭看畫,渾不在意地開口。

  「你要成親了?」

  「裴二少爺過來,莫非是為與我敘舊?」

  裴雲霄忍了忍:「父親過世,這麼久了,你難道都不回去看一眼嗎?」

  裴雲暎神色微冷。

  裴棣走了。

  宮變那日過後,裴府中傳來消息,裴棣聽聞宮中消息傳來,心中急怒,氣急攻心,引發從前舊疾,不過幾日病重而故。

  而裴雲暎,自始至終,都沒有回去看過一眼。

  「回去幹什麼?」他笑了起來,抬頭看向裴雲霄,語氣漠然,「拿我的名字給裴家撐場面嗎?」

  裴雲霄語塞。

  昭寧公府與太子走得很近,太子是輸家。

  那位蟄伏多年的寧王一朝登上龍椅,毫不留情地開始清理舊人。唯獨殿前司安穩如山。

  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這是為何,裴家自然也瞧得出來。

  若如今能利用裴雲暎的關係,裴家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思及此,裴雲霄的語氣軟了下來。

  「兄長,」他試圖拉起從前情誼,「就算你和父親曾有誤會,可這麼多年,心結早已該解開。你搬離裴府後,父親日日在府中念叨你,他是念著你的,臨終時,還一直叫你名字……」

  「是嗎?」裴雲暎打斷他的話,諷刺地笑了一聲,「他是怎麼死的?」

  裴雲霄臉色一僵。

  「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愚蠢到相信他是病死的吧。」

  猶如被陡然揭穿某個最隱秘的角落,裴雲霄驀地心虛。

  「是誰殺了他?」

  年輕人盯著他的目光平靜而銳利,「江婉,梅姨娘,還是你自己?」

  裴雲霄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後退一步。

  「不……」

  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其實在宮變之前,裴棣就已有些自亂陣腳了。

  昭寧公府和太子綁得太緊,偏偏梁明帝看中的儲君人選是三皇子。那時他們還不清楚裴雲暎是寧王的人,以為他在為三皇子做事。然而三皇子一旦登基,裴家勢必遭到打壓。

  誰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的贏家是寧王。

  寧王。

  元朗和先太子元禧手足情深,可先太子元禧的死並不清白,昭寧公府雖未直接參與,卻也是順水推舟的幫兇。寧王登基,比三皇子登基的後果嚴重得多。

  裴家大禍臨頭。

  裴棣的確在得知此事後急怒攻心,病倒在床,但並未危及生命。反倒是昭寧公夫人江婉被江大人匆匆叫回娘家,到了第二日才回。

  她找到了裴雲霄。

  想到那一日江婉在自己面前說的話,裴雲霄忍不住發抖。

  「二公子,」一向溫婉嬌美的嫡母將自己拉到屏風後,低聲地道:「你爹恐牽連先太子一樁舊案,為今之計只有先罪己求今上開恩。」

  「罪己?」他茫然。

  江婉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夫君,目光再無過去半分柔順溫情,唯有冷酷:「他死,我們才能活。」

  三少爺裴雲瑞尚且年幼,梅姨娘從前只知爭風吃醋並不知情勢危急,這府裡尚能算聰明人的只有江婉和裴雲霄,他二人這時便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江婉要以此罪名拿捏他,他竟掙脫不得。

  他也想活。

  於是他把被子蒙在了父親頭上。

  裴雲霄驟然打了個冷戰。

  裴雲暎盯著他,忽而勾了勾唇,彷彿殺人誅心似的,一字一句道:「原來,是你啊。」

  「不是我!」他驀地反駁,聲音激動得變了調。

  不是他。

  怎麼能是他呢?

  他在昭寧公府中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庶子,這些年,也無非是因為裴雲暎離家後方才能入裴棣眼。即便如此,他仍趕不上裴雲暎在裴棣心中地位,後來又有了裴雲瑞,他不甘自己所有努力為弟弟做嫁衣,然而到最後汲汲營營空空如也。

  或許他將那方絲綢的毯子悶上父親臉時,也曾有過片刻報復的快感。

  所有裴家人一起見證了父親的死。

  這不能算在他頭上。

  裴雲暎看著他,宛如看一隻可笑掙扎的螞蟻,唇角諷意更濃,「裴大人像養狼一樣養兒子,沒想到最後,真養出了一窩狼。」

  「裴二公子,」他起身,慢慢走到裴雲霄面前,平靜道:「沒有裴家了。」

  沒有裴家了。

  裴雲霄恍惚一瞬。

  昭寧公府已然落敗,曾經的兄長先他一步看清這府邸光鮮下的骯髒與自私,於是憎惡,於是離開。如今父親已不在,不會有人再庇護昭寧公府。父親的死或許能讓他們留下一命,但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們只能提心弔膽、戰戰兢兢地活著,等待將來某個時候,或許當頭砸來的鍘刀。

  裴雲霄跌跌撞撞出了門。

  裴雲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背影,直到門口漸漸挪來一個人影,那人在日頭下抬起頭,沉默地望著他。

  他微怔。

  來人是陸曈。

  她像犯了錯般,小聲開口:「抱歉,我不是故意聽你們說話。」

  裴雲暎默了一下:「沒關係。」

  他轉身走回屋裡,第一次面上沒能擠出笑容,陸曈跟了進去。

  裴府裡的護衛都已認識她,先前她來過幾次,如今一來幾乎如入無人之地,又或許是青楓故意沒攔,因此一走到門口,就撞見裴雲暎與裴二少爺對峙的一面。

  她從裴雲姝嘴裡已聽過裴家的事,但親眼見到又不一樣。裴雲姝所言,裴府中爭鬥只限於一些小打小鬧,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時日已快至傍晚,初春晚霞透過窗落到屋中,灑下一片柔紅。陸曈看向案幾前人,裴雲暎取來杯盞給她倒茶,卻並不看她的眼睛。

  陸曈沉默。

  一直以來,裴雲暎都沒提過自己的事,其實他做的事,陸曈大致也能猜到。他不提,她便不問,人人都有心底不可對外人言說的隱秘,這滋味她比旁人更明白,他不想說,她便不會刻意地問。

  然而今日,在他剛剛冷漠回應了找上門來的庶弟後,在他刻意避開的眼神中,陸曈卻從他的逃避裡窺見出一絲難得一見的脆弱。

  她忽地開口:「裴雲暎,你已經知道我的所有秘密,怎麼從來不說說你自己的事情呢?」

  他頓了頓。

  晚霞斜斜照過窗戶,灑下一絲暖色在眼前人身上。女子語氣認真,望著他的眼眸分明,是一個認真的、想要聆聽的姿態。

  他默然片刻,垂下眼簾,有些無所謂地笑笑。

  「覺得丟臉。」

  「哪裡丟臉?」

  「父子相殘,自私自利,為一己私慾對髮妻見死不救……」他自嘲一聲,「這樣的出身,與戚家有何分別。」

  他平靜道:「我也厭惡自己。」

  從未見過這樣的裴雲暎,陸曈心中一軟。

  「我不明白。」她道。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裴雲暎轉頭看向她,目光滿是苦澀,「我娘真正的死因。」

  他是在母親死後開始反應過來的。

  如果說亂軍擄走母親只是偶然,那外祖、舅舅一家的相繼離世,足以給少年心中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他偷偷潛回外祖家,通過外祖親信,終於在外祖留下來的信件中窺見蛛絲馬跡。

  先太子元禧的死疑點重重,那場秋狩喪生的「意外」或是梁明帝所為。

  外祖一家作為先皇「肱骨」,暗中調查舊案,終於招來滅頂之災。

  梁明帝,他設計害死了兄長,又親手解決先皇,磨刀霍霍向所有朝中舊人,將他們一一誅殺,正如如今寧王一般。

  昭寧公夫人,他的母親或許隱隱察覺到什麼,然而母親一向良善單純,怎麼也不會想到枕邊人竟已決定將自己當作皇權的犧牲品。

  那根本不是什麼亂軍,那是梁明帝對裴棣的一場考驗。裴棣完成得很精彩,他做了「正確」的選擇,眼睜睜看著妻子死在亂軍手上,成全大義之名。

  梁明帝接受了這場投誠。

  昭寧公府繼續榮華富貴。

  裴家有了新的夫人,裴棣有了新的兒子,他的母親被所有人漸漸淡忘,人人提起來時,也只是那場亂軍「大義」中一個模糊的影子,唏噓幾句,也就過了。

  唯有他不平,憤怒,耿耿於懷。

  不對,也不止他一人。

  還有他的老師,還有寧王。

  元朗與元禧幼時情深,兄長與父皇死得蹊蹺,這位看似溫吞年少的寧王殿下自請於國寺供奉長明燈三年,實則暗中培養積蓄力量,查探當年太子之死一案。

  裴雲暎還記得嚴胥第一次將自己帶到那位「閒散王爺」面前時,那位年輕的、看上去很和氣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笑瞇瞇看著他道:「喔唷,還是個半大孩子,這麼年輕,吃得了苦嗎?」

  寧王提醒:「這條路可不好走啊。」

  「好不好走,試了才知道。」他答。

  寧王笑起來,像是對他的不知天高地厚很是滿意。

  「嚴大人,這小子就交給你了。」

  他於是有了同路人。

  艱行險路,好在同行不孤。他有老師,有同伴,還有藏在暗處的,數不清一同努力的人。追索多年,終於求得一個結果。

  即便這結果來得有些晚。

  「所以,」陸曈看著他,「你曾讓我看過的那兩道方子,是先皇曾用過的方子?」

  裴雲暎點了點頭。

  陸曈恍然。

  那兩道方子原本都是些補藥,乍一看溫養體魄,但若與金屑混合,長此以往,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心衰而死。

  皇室之中皆用金器,梁明帝換掉藥膳的藥方,以金器相盛,補藥變成催命符,日日飲下,難怪不久撒手人寰。

  「我剛進醫官院不久,有一次你夜間潛入醫官院的醫庫,也是為了此事?」

  「先皇醫案未曾記錄此頁,但醫官院藥單中還有留存,我來尋藥方,沒想到遇到你。」

  想起當時畫面,裴雲暎微微一笑。

  那時他去找先皇病故前的藥方,而她在找戚玉臺的醫案,苦苦尋覓的兩人在那一刻撞上,各懷鬼胎,各有心思,短暫交手間,又心照不宣的默契止步於此,不再繼續往前一步。

  未料許久之後的今日,才徹底將話說開。

  陸曈問:「你一直替寧王做事,都做些什麼?」

  「很多。」裴雲暎答,「一開始只是去找些人、線索,後來去了殿前司,皇城裡,行事會方便得多。」

  「宮宴上護駕也是你們的計劃?」陸曈問。

  當年裴雲暎得以陞遷得這般快,是因為在皇家夜宴中捨身相護遇襲的梁明帝,正因如此,他很快做到殿前班指揮使的位置,惹人紅眼無數。

  「有得有失吧。」他不以為然地一笑,「不是你說的,復仇,從來都很危險。」

  陸曈不作聲,只想起當年蘇南破廟初見那一日,雖然他看起來若無其事,還能拿匕首威脅她,實則身上傷痕纍纍,她還記得疤痕是從後背襲來,又深又長的一條,的確很是危險。

  她問:「你當初去蘇南,也是為了此事?」

  「是去找人。先太子之死牽扯不少人。有人提前得了風聲逃走,皇帝要殺人滅口,我的任務,就是找到他們,帶回盛京。」

  他說得輕描淡寫,陸曈卻從這話裡聽出幾分艱辛。

  她有心想叫他輕鬆,於是玩笑:「這算撥亂反正?」

  裴雲暎搖頭。

  「其實沒那麼大志氣,一開始,只是想復仇。」

  他只是不甘心母親就這麼死了,想要討一個公道。只是他要對付的人是天下間最尊貴的人,這復仇的希望便顯得格外渺小。

  後來一步步走過去,走到高處,牽連的人越來越多,身上背著的擔子越來越重,漸漸身不由己。若非遇見陸曈,遇到這世上另一個自己,他險些要忘記,最初發誓討回一切的自己是何模樣。

  原來就是如此,孤注一擲,決絕又瘋狂。

  「昭寧公其實有一點說得沒錯,」他淡淡開口,「我身上畢竟流著母親的血,皇帝對我仍有猜忌。當年,是他一力保下我性命。」

  誠然,這保護或許是因為他是裴家繼承人的緣故,而梁明帝在亂軍一事後對裴棣很放心,所以他多活了這麼多年。

  裴雲暎自嘲一笑:「他應該很後悔。」

  袒護的人最後離開裴家,對裴家拔刀相向,裴棣曾為了裴家犧牲一切,最終,他的妻兒也為了裴家犧牲了他,輪迴因果,不外如是。

  陸曈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他從回憶中驟然回神。

  「你已經做得很好。」她說。

  手背上傳來微微暖意,曾幾何時,這雙對他拔刀相向的手如今也會握住他溫聲安慰,他低頭,語氣很淡。

  「出身、行事,說出去到底不光彩,所以不想告訴你。」他將她的手反握進掌心,「但如果你想聽,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好啊,」陸曈側過臉看他,一本正經開口,「其實你早就應該說了,你知道,我殺人埋屍很在行,若是早就知道……若是在蘇南那次就知道,我一定想辦法幫你殺回盛京。」

  裴雲暎望著她,她說得一臉認真,忍不住失笑。

  他以為這些難堪的過去說出來很艱難,但原來也不過如此,那些往日的陰謀、算計、羞辱和眼淚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仇恨變得模糊,他已記不清更久前悲恨的滋味,或許傷痕還在,但總會痊癒。

  都過去了。

  「陸曈,」他垂眸,親了下偎在身側的女子額角,「明日我帶你見見我娘吧。」

  陸曈抬頭。

  「也讓我,見見你的父母兄姊。」

  他們會成為彼此新的家人。

  她怔了怔,隨即笑起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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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嫁衣

  常武縣到盛京很遠,陸家人的屍首,只能尋到陸柔下葬的地方。

  柯承興死得不清不白,柯老婦人離世得倉促,柯家後事由柯老婦人曾經一位嬤嬤操持,比陸柔過世時還要潦草,但也正因這份潦草,陸柔沒與柯承興葬在一處。

  陸曈便將託人從常武縣帶回來的泥水灰土,連同好不容易搜羅來的陸家人過去遺物,在陸柔墳前立了衣冠塚。

  如此一來,家人們便能在一起。

  裴雲暎則又不同,裴棣死後,裴家一團散沙,他回過裴家一趟,將母親牌位從祠堂請出來,與外祖舅舅家移至一處,從此後,母親,他姐弟二人,徹底脫離裴家,與昭寧公府再無瓜葛。

  陸曈與裴雲暎去了兩處墳塚,將婚書燒了,告知泉下家人,彼此承諾。

  接著就忙碌起來,等夏天過到一半,西街葛裁縫鋪子裡開始進紗扇。「夏至之日,百官放假三天」,就在這個夏節裡,陸曈的嫁衣送到醫館中來了。

  青楓將嫁衣送來時,杜長卿正埋頭在鋪子裡啃「夏至餅」,見青楓來了,東家嘴一張,吃了一半的餅「啪嗒」一聲掉桌上,他也沒管,只看著來人沒好氣開口:「又來幹啥?」

  杜長卿對裴雲暎屬實沒好臉色。

  裴雲暎心機深沉,長著一副好皮囊給陸曈不知灌了什麼迷魂湯,就將陸曈給騙走了。這話且不提,自打定親後,越發肆無忌憚,每日皇城下差後都要來仁心醫館找陸曈,順帶帶些點心甜水什麼的。

  西街的人本就沒見過什麼世面,他穿一身公服往醫館門口一站,挺拔英朗,招風攬火的。西街的嬸子們如何招架得住?直說比廟口的戴三郎還要惹人些。

  氣得杜長卿背後破口大罵:「我這是『仁心醫館』,又不是『藥材潘安』!日日一堆婦人在那看,烏煙瘴氣像什麼樣子!」

  被一臉春色的孫寡婦推一把:「瞎說,這個潘安比那個潘安年輕。」

  杜長卿:「……」

  這還不算,裴雲暎日日不請自來也就罷了,更過分的是有一日來醫館下聘禮,幾十擔聘禮,比腰帶還長的禮單,直讓西街街鄰們都看直了眼。

  娘哎,那可是幾十擔聘禮!

  先前杜長卿還在外頭與人說起此事:「越有錢的人越吝嗇,沒見著那大戶人家裡用根針都要斤斤計較,面子都是做給外人看的。說不準最後草草送點聘禮。」

  然而此刻一來,中傷對方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再看禮單,喔唷,更是大手筆,田莊鋪面宅邸給得很是利落,說實話,若不是自己是個男的,就衝著這份錢財,杜長卿都願自己嫁了。

  總之,當日的聘禮在西街著實惹來一番轟動,後來還傳到皇城裡,裴雲暎的同僚背地裡都說他是「敗家子」。

  同為敗家子,杜長卿深以為然,同時又心中暗暗唾罵,就說這人心機深沉,故意在西街晃這麼一圈,好收服人心。

  陸曈自己沒有嫁妝,嫁妝就是杜長卿每月發的月銀,就這點月銀,還在她動不動買甜漿給醫館眾人喝花得差不多。說起來,陸曈手也挺散,實在不懂儉省持家。

  青楓把手中沉沉箱子放至裡舖桌前,沉聲道:「大人令我來給夫人送嫁衣。」

  杜長卿眉頭一皺:「還沒過門呢,亂喊什麼。」

  青楓置若罔聞。

  陸曈和銀箏掀起氈簾出來,苗良方就笑:「小陸來得正好,快瞧瞧給你做的嫁衣。」

  陸曈的嫁衣是裴雲暎準備的。

  梁朝婚俗,女子嫁衣多半為女子婚前自己親手繡好,整個過程或許長達幾年。不過陸曈實在很忙,醫館每日坐館,還要去給醫方局整理方子,而她的繡工……裴雲暎或許擔心她在他背後亂縫亂畫的情況出現在大婚當場,是以特意請了最好的繡娘為她趕工縫製。

  陸曈走到桌前,在眾人目光中打開銅箱,從裡頭捧出一件沉甸甸的嫁衣來。

  是件極美的婚服。

  銷金大袖的紅色長裙,中配同色束腰,又有珠翠團冠與霞帔、銷金蓋頭……還有一雙紅色翹頭履。

  裙袍上以刺繡、珍珠點綴,其間金線繡成的花草鳳鳥紋精緻整齊。隔壁葛裁縫鋪子裡也有婚服成衣,卻不見得如此周到細密。

  「好漂亮的刺繡,」銀箏讚嘆,「這樣式我在葛裁縫鋪子裡都還沒見過呢。」

  青楓頷首:「嫁衣花樣是大人親手所繪。」

  陸曈心中驚訝。

  裴雲暎善繪丹青,她先前就已知道。但未料到嫁衣圖樣也是出自他手。他平日還要宮中奉值,有時夜裡處置公文,竟還有時日繪出這麼一幅花樣,陸曈有些汗顏。

  阿城捧場:「小裴大人畫得真好!就這手藝,縱然日後不在殿前司當差,也能養活自己。」

  被苗良方暗暗擰了一把。

  嫁衣送到,青楓便回去覆命了。到了夜裡,醫館大門一關,苗良方和杜長卿都各自歸家去,銀箏將嫁衣從桐箱裡捧出來,叫陸曈穿上試試看合不合身。

  陸曈換上衣裙從屏風後轉出來,銀箏便眼前一亮。

  女子穿著纏枝牡丹紋紗羅大袖銷金裙,裙袍寬大,燈色下素靨如花。她平日裡總是穿素淡衣裙,今日難得穿得豔麗,縱然並未梳妝,長髮垂下,也顯得和平日裡迥然不同。

  銀箏驚嘆著,將陸曈推至銅鏡前。

  陸曈望著銅鏡裡的女子,大袖紅裙的女子在鏡中注視著自己,眉眼間平和柔軟,陌生似另一個人。

  她有些遲疑,轉身問銀箏:「好看嗎?」

  「好看!」銀箏笑彎了眼,繞著陸曈轉了一圈,點頭道:「這尺寸很合適,不需再改了,姑娘成親之日,再穿戴三金與髮冠,盤花髻,一定漂亮得似天仙下凡!」

  她說得誇張,陸曈也赧然,任由銀箏扶著在榻邊坐下。

  「姑娘就要去裴府了。」銀箏指尖摹過陸曈衣袖的刺繡,語氣有些感慨,「日子過得真快。」

  縱然陸曈成親之後,仍在仁心醫館坐館,還是日日都能相見,然而銀箏心中總有幾分不捨。

  她與陸曈自當初在落梅峰相遇後,一路扶持到盛京,她看著陸曈從一無所有的籌謀到大仇得報,也見著陸曈漸漸在西街擁有平凡煙火。她為陸曈覓得良人高興,然而真當陸曈要出嫁時,心情卻很是複雜。

  大概就像一直看著長大的妹妹將要離家,縱然明白對方聰明果斷,旁人難以給她委屈受,也會不由自主地擔憂。

  「銀箏,」陸曈看著她,「我成親之後,你也搬到裴府來吧。」

  銀箏愣了愣,下意識擺手:「這怎麼能行?」

  「我同裴雲暎說過,你平日一個人住在醫館,不夠安全。反正我仍在西街坐館,你搬來後,每日也好與我同進同出。」

  銀箏搖頭:「哪有你成親,我跟著的……」

  「你我之間何須分彼此。」陸曈微笑道,「若你將來有了心儀之人,想要搬離,再離開也不遲。」

  說到「心儀之人」,銀箏目光動了動。

  陸曈見狀,就問:「你呢?和杜掌櫃間,還是打算和從前一樣嗎?」

  從蘇南回到醫館,陸曈發現,一切好像沒什麼不同。

  日子似乎還是照舊,杜長卿仍做那個嘴硬心軟的東家,銀箏幫著苗良方整理藥材,二人相處平常,像是先前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只是偶爾玩笑時,杜長卿有幾分不自然。

  銀箏笑了起來。

  這笑不同於先前每次提起此事的苦澀,反倒有幾分輕鬆。

  「姑娘,我從前覺得凡事莫要只顧眼前,不思日後。少時在蘇南樓中,又看過了貴客豪門,也無非如此。本來對這些事情並無興趣。」

  「不過,如今見了你,心思又有了些變化。」

  陸曈:「我?」

  銀箏點了點頭。

  「先前我瞧著姑娘與我一樣,心裡有事,所以對小裴大人諸多推拒,沒想到從蘇南回來,反倒想明白了。或許姑娘與我,從前都是將此事看得太重,其實人過一輩子,眼光再長遠,又能看得到多久呢?」

  她嘆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顧好眼前方是正事。」

  陸曈眼睛一亮:「所以你……」

  銀箏笑著搖頭:「我還沒想好呢,姑娘,這才哪到哪。我覺得杜掌櫃未必就是真想同我過一輩子,同樣的,我也還沒喜歡到非他不可,頂多覺得他人是不錯。」

  「如今這樣也好,至於將來,是做家人還是做朋友,亦或做愛侶,那都是將來的事。總歸西街仁心醫館不會散。」

  陸曈默然片刻,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卻已拉著陸曈起身,按著陸曈肩讓陸曈在鏡前坐下。

  「不說這些了,咱們當務之急,還是想想成親那日的花髻怎麼梳吧。我還從來沒有梳過花髻呢。」

  她絮絮叨叨地去拿妝奩中的首飾在陸曈發間比劃,陸曈看了一會兒,心中搖了搖頭。

  罷了,銀箏說得也有理。這世上愛恨如雲蹤無定,各人有各人姻緣,不必強求。

  求仁得仁最好。

  ……

  繡娘的嫁衣送到了西街,裴府裡也晝夜不得閒。

  府中傢俱器物已從裡到外換過,對於裴雲暎的親事,裴雲姝操理得很是盡心。

  殿前班公務冗雜,裴家又再無父母親眷,裴雲姝原本是個不緊不慢的性子,誰知一遇裴雲暎的親事,慢性子也一朝變成急性子。

  六禮流程繁雜,有時忙不過來,裴雲暎在宮裡見不上面,裴雲姝便只能自己去殿前班找人帶話。

  段小宴常常不在,倒是蕭逐風經常能遇上,加之蕭逐風又與裴雲暎交好,他雖寡言,性情倒好,有時候幫著把東西送到府上,今日也是一樣。

  裴雲暎宮中值守,託人訂的許親酒到了走不開,於是讓蕭逐風幫忙送到府裡去。那沉沉一擔許親酒,每隻酒瓶都以絲絡裝點,又有豔麗銀勝點綴,紅綢纏繞間漂亮得很,俗稱「繳銀紅」。

  裴雲姝見了他來,忙叫人接了酒擔,又捧過桌上茶遞給他。

  蕭逐風謝過,飲過茶後就要告辭。

  「蕭副使,」裴雲姝叫住他。

  蕭逐風回頭,裴雲姝看著他,面上有些為難,「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他便腳步一停,轉過身道:「裴姑娘但說無妨。」

  「是為婚禮名單的事。」裴雲姝道:「阿暎婚期快近了,先前他寫過一份殿前班賓客名冊,這幾日在擬菜單,我瞧著單子不知合不合適,你既是殿前班的人,不如幫著瞧一瞧。」

  話到此處,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這些事都有管家在做,只是我總是不放心……是不是有些勞煩你了?」

  蕭逐風不是第一次上門幫忙了。

  縱然他是裴雲暎好友,但每次這樣麻煩人家,裴雲姝心中也覺過意不去。殿前班有多忙,她瞧裴雲暎就知道,這位副指揮使也一定不輕鬆。偏偏每次叫他都來,裴雲姝覺得,雖然蕭副使看上去有些冷漠不近人情,卻是個古道熱腸的老好人。

  「無妨,只是小事。」蕭逐風道。

  裴雲姝便放下心來,將準備好的菜單遞給蕭逐風。

  婚宴上每道菜品都是認真擬的,只是看有無不合適的忌口處,裴雲姝對殿前司的人畢竟不怎麼熟悉,最熟悉的,也就是蕭逐風和段小宴二人了。

  正想著,蕭逐風伸手,猶豫一下,指尖點過其中一道菜名:「這道去了吧。」

  「百味韻羹?」裴雲姝不解,「這道不行嗎?」

  「有蛤蜊。」蕭逐風說完,又補充一句,「殿前司中有人用蛤蜊發敏症。」

  裴雲姝笑起來,「原來如此,說起來,我也用不得蛤蜊,一用就渾身起疹子。」

  蕭逐風「嗯」了一聲。

  他又點了一道水龍蝦魚,洗手蟹,連點幾道,皆是裴雲姝用不得的,裴雲姝目光就漸漸變了。

  一道菜還能說是偶然,兩道菜、三道菜,儘是挑的自己平日不能吃的,或許就有些奇怪了。

  蕭逐風一連挑了幾道,適才注意到裴雲姝的眼神,頓了一下,忽地住嘴,須臾,若無其事將菜單交還於裴雲姝手中:「就這些了。」

  這反而越顯欲蓋彌彰。

  裴雲姝瞧著他,心中漸漸起疑。

  她的口味,裴雲暎清楚,裴雲暎告訴蕭逐風也不意外。但一來,裴雲暎平日有分寸,也不會將她的私事告知外男,二來,裴雲暎少時離家,其中有幾道菜是她後來不吃的,連自家弟弟都不清楚的事,蕭逐風是如何知曉。

  現在想想,除此之外,他似乎也對她很瞭解。每次來裴府時順手帶些瓜果點心類,都很合她口味,與蕭逐風相處,倒似多年舊友,他對她瞭解至深,因此自然地令人意外。

  裴雲姝看著眼前人,男子一身禁衛服挺拔利落,身形看著好似有幾分眼熟,然而她確定除了在殿前司外,自己並未和對方有更深交情,於是遲疑片刻,輕聲問道:「蕭副使,在你去殿前司以前……我們曾見過嗎?」

  蕭逐風身子微僵。

  「沒有。」他道。

  裴雲姝更狐疑了。

  似是無法面對她探究的目光,蕭逐風背過身:「沒什麼事,我先走了。若有別的事,姑娘再來殿前司尋我。」言罷,匆匆出了門。

  裴雲姝望著他背影思索,芳姿領著寶珠走了進來。小寶珠如今已會走路,進門來「叔——叔——」叫著。

  芳姿笑道:「小小姐聽說蕭副使來了,吵著要出來找蕭副使,人已經走了嗎?」

  裴雲姝點頭,抱起寶珠坐在膝頭。

  「隔三差五都來,簡直是司馬昭之心,」瓊影是個直性子,聞言就道:「就是喜歡上咱們小姐了唄。」

  「瓊影,」裴雲姝斥道:「不可胡說。」

  「奴婢也覺得瓊影沒胡說,」芳姿笑著湊近,點給她聽,「殿前司公務那麼忙呢,蕭副使還能尋出空,小姐一叫他就來。該幫的忙幫了,不該幫的也主動幫了。每次過來還給小小姐帶禮物,若說是尋常朋友,或是看在少爺的份上,那也不至於此。沒瞧著小小姐都可喜歡蕭副使了,蕭副使分明是想將寶珠當自己女兒養嘛。」

  「你!」裴雲姝佯作生氣要打她,芳姿嘻嘻哈哈地跑走,與瓊影笑作一團。

  偏偏寶珠還在懷裡扯著裴雲姝的衣領,奶聲奶氣叫:「娘——叔叔——」

  裴雲姝無奈,無奈之餘,臉頰又忍不住微微發熱。

  她不是十六七歲未出閣的少女,過分的偏愛與耐心代表什麼,縱然從前沒往這個念頭想,此刻被旁觀者一點,也就心知肚明。

  只是,還有一點仍疑惑,為何蕭逐風對她的喜好習慣如此熟悉,那莫名其妙、又隱隱約約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夜裡裴雲暎歸家的時候,裴雲姝就與他說起白日裡的事,末了,問道:「我少時一直在裴家,尋常也沒去過什麼地方,不記得自己與蕭副使見過,但為何我的事他都清楚,是你說的?」

  裴雲暎搖頭。

  「那是為何?」

  他便揚了揚眉,故意吊胃口般慢條斯理道:「這就說來話長了,姐姐要是想知道,自己去問蕭副使。」

  「我問了,他說沒有。」

  「那你就多問幾次。」裴雲暎也不說明,「多問幾次,他就肯說了。」

  「阿暎!」

  年輕人伸了個懶腰,「說來,我也是快有家室的人了,蕭副使比我年紀大還至今孤家寡人,簡直伶仃悽慘。」

  這話聽著耳熟,裴雲姝瞪他:「裴雲暎……」

  「下次姐姐去萬恩寺祈福,記得也幫蕭副使求道桃花。」

  他眨了眨眼:「他一定很是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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