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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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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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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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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養不教父之過

  夜色濃重,長樂池畔煙火燃盡,餘煙被風吹散,消失在潮水般的黑暗中。

  太師府中嫡子戚玉臺死了。

  他出現在儺儀之禮的瘟神偶人中,被人發現時,如嬰兒藏匿母體般蜷縮在偶人肚腹,渾身上下被儺舞的長劍捅得亂七八糟,血幾乎將全身染紅。

  屍體雙眼佈滿恐懼,雙拳擦傷,顯然臨死前經歷拚命掙扎。

  一同被發現的,還有偶人肚腹中空了的酒壺,以及戚玉臺屍體衣裳上殘留的粉末。

  宮中仵作看過,戚玉臺剛剛服食過寒食散。

  豐樂樓大火之後,盛京嚴令禁止任何人服食藥散,不知戚玉臺從何得之,一時膽大包天,竟敢攜帶至祭典之上,又恐被人發現,躲在偶人肚腹中吞食,卻因吞食神志不清,未被人察覺,偶人肚腹機關一關,生生被驅儺的長劍捅死在瘟神中。

  儺儀之禮,眾目睽睽,太師府的嫡子、戶部官員,就這樣在百官眼皮子底下死了。

  太師老淚縱橫。

  偶人肚腹機關可從外頭拴扣,戚玉臺為避人耳目,藏於其中,可究竟是誰將拴扣關上,以至於他無法抽身呢?

  所有人,教坊樂工、儺儀舞者、侍衛宮人無一人承認。

  那是「瘟神」。

  旁人避之不及,無人願意靠近,戚玉臺願鑽入其中,已是十分出格。

  或許是哪位樂工經過,順手將拴扣扣上,但事已至此,無人承認。

  戚華楹長跪殿中,哭求央告:「哥哥一定是被人害了,有人要害他,將他關在偶人其中,請陛下徹查!」

  三皇子元堯看著階下哭得梨花帶雨的美人,憐惜開口:「可是戚大小姐,寒食散可不是有人逼著戚公子服下的。」

  他提醒:「距豐樂樓那場大火不過數月,令兄真是一點記性也不長,甚至變本加厲。」

  太子大勢已去,祭典甚至不現於人前,從前元堯尚收斂幾分,如今已毫無顧忌,只看向殿中頭髮蒼白的老者,裝模作樣地嘆息一聲。

  「陰差陽錯,戚公子竟死在自己父親手中。」

  戚華楹渾身一顫。

  戚玉臺是死在戚清手中的。

  儺禮之上,祛瘟的第一劍,是由「方相氏」刺出。

  「方相氏」殺「瘟神」。

  父殺子。

  接下來舞者跟著刺入的數十劍,加劇了戚玉臺的死亡。

  且不提寒食散,若要責怨他人,第一個責怨的應該是戚玉臺自己的父親,當朝太師。

  而剩餘的儺舞劍客,也並不知瘟神之中還藏著一個活人。

  法不責眾。

  何況天章臺祭禮當日,不可殺生。

  太師將老邁的身子彎得更低,他沒有辯駁,也沒有央告,沉默地、灰敗地跪在地上,如截被折斷的枯枝,再不會有花開那日。

  白髮人送黑髮人,世上最苦,不過如是。

  帝王不說話,淡淡看向階下人。

  良久,道:「太師,節哀。」

  ……

  皇城之中,眾醫官正往醫官院走。

  長樂池邊的歡樂似乎還是轉瞬前的事,一眾醫官卻格外沉默,隊伍死一般的寂靜。

  宮中死人,在場眾人都要經歷盤問。不過儺禮之時,醫官院在長樂池靠外邊席位,高臺尚有很長一段距離,整整一夜,禁衛們盤問過後,讓醫官院眾人先回去了。

  已是清晨,天色微亮,天邊漸漸亮起一線白光。深秋的清晨已有涼意,歡宴過後更顯冷清。

  回到醫官院後,眾人都有些疲憊。

  常進讓醫官們先回宿院休息,陸曈正欲同林丹青一起回屋,被紀珣從身後叫住。

  「陸醫官,」紀珣道:「我有話同你說。」

  陸曈隨紀珣去了他的藥室。

  藥室安靜,二人相對而坐,紀珣看著陸曈,片刻後道:「戚玉臺死了。」

  陸曈望著他。

  「先前院使出事,你替院使為戚玉臺施診,如今戚少爺雖死於儺禮劍下,但儺禮偶人中,發現他曾服用寒食散痕跡,入內御醫一定會查看他過往醫案。」

  他見陸曈不說話,又道:「雖然此事與你無關,但太師府或許會遷怒於你。」

  陸曈垂首:「我知道。」

  戚家一定會徹查戚玉臺身邊之人,而這數月以來,除戚玉臺屋中下人,與戚玉臺最親近的,只有一個陸曈。

  更何況,陸曈還是一個「外人」。

  「別擔心,」紀珣寬慰:「醫官院可為你作證,你是清白的。」

  陸曈笑了笑,再抬起頭時,神色已變得平靜。

  她道:「其實,今日紀醫官不找我,我也要來找紀醫官的。」

  紀珣不解。

  「有件事,我想請紀醫官幫忙。」

  「何事?」

  陸曈默然片刻,才開口說道:「正如紀醫官所言,太師府或許遷怒於我。我出身平凡,亦無父母兄長在世,孑然一身死不足惜。然而我入醫官院前,曾坐館於西街一處小醫館。」

  「其中東家、婢女、夥計、坐館大夫與我並不相熟,不過偶然相處一段時間,他們對我亦一無所知。」

  陸曈看向紀珣:「我知紀醫官心底仁善,若我之後不幸出事,請紀醫官看在你我二人蘇南故鄉相處數日份上,護住仁心醫館。此等大恩大德,陸曈沒齒難忘。」

  言罷,起身長拜。

  紀珣愣了一會兒,忙伸手將她扶起,蹙眉道:「何以突然這樣說?就算太師府心有遷怒,但並無證據,如何隨意定罪於人,更勿提遷怒西街醫館。陸醫官還是不要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

  陸曈卻很堅持:「若紀醫官不答應,我便不起來。」

  她平日裡雖堅持,卻鮮少有如此逼迫他人之時,僵持了一會兒,紀珣無奈道:「好,我答應你。」

  西街醫館都是尋常平人,以紀家聲勢,照拂並不困難。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紀珣自己也面露倦意,與陸曈告辭,臨走時,又自言自語開口:「如今盛京一切寒食散禁用,戚大公子的寒食散,究竟從何處得來?」

  身側並無人回答,紀珣抬頭,陸曈已走遠了。

  似乎未曾聽到他問題。

  ……

  日光漸漸升起來。

  金紅色朝霞似一把騰騰燃燒的烈火,潑灑到太師府院中。

  僕婦下人們嚶嗚悲泣隔著門,蒙上一層悶悶的霧,弔詭竟似昨夜長樂池畔儺禮上舞者的儺歌,無端聽得人心中發毛。

  堂屋裡很是安靜。

  戚玉臺靜靜睡在棺材中。

  戚華楹傷心欲絕,回府後暈厥不醒,管家已令人去請醫官行診。

  戚清坐在棺材邊,手拿絲帕,一點點擦拭戚玉臺的臉。

  這棺材原本是他為自己準備。

  他年事已高,早早令人備好棺材置於府中,只待將來有一日登赴仙境,未料到這口花費重金的金絲楠木棺,戚玉臺竟先他一步睡進去了。

  造化弄人。

  棺中人衣裳已重新換過,渾身也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再不似從偶人肚腹中掏出來時可怖猙獰。然而戚清仍繼續擦拭屍體面上不存在的血痕,不肯停歇。

  他擦得很認真,一下一下,微微用力了些,屍體嘴角被他擦拭得微微掀起,宛如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老者的動作慢了下來,渾濁老眼微動。

  戚玉臺小時候吃飯弄髒臉,他也是這樣,將兒子抱在膝上,一點點擦拭他嘴角的殘渣。

  戚玉臺便揪著他鬍子,含混地叫:「爹、爹!」

  戚清得戚玉臺時年紀不小,又適逢仕途正得意之時,嬌妻幼子,榮寵無限。

  他很喜歡戚玉臺,正如喜歡自己年輕溫柔的妻子。

  但嶽家卻瞞著他一件大事,妻子患有癲疾,原是個瘋子。

  他不能讓旁人發現他有一個瘋癲的妻子,登往高處的階梯,盯著他的人總是很多,人人都盼著他墜落。

  所以淑惠死在了太師府。

  那時候華楹已經出生了。

  他盼著,心中存著一絲僥倖的期冀,只盼著兩個孩子不會如他們母親一般繼承可怕宿疾。為此他廣施道場,修橋修路,多年來積攢福德。

  幸運與不幸同時降臨在他身上。

  戚華楹平安無事地長大。

  戚玉臺卻在幼時就開始發病。

  本來戚玉臺也該死的。

  但當他看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看著長大的孩子盯著他孺慕眼神,終於下不了手。

  戚玉臺活了下來。

  他一時的惻隱之心,換來並非好的結果。這些年,府中日日燃點昂貴靈犀香,用來安撫戚玉臺情志,延緩維持他病情。然而這個幼時聰明伶俐的孩子長大之後日漸平庸,甚至紈褲,他沒有耐心、暴躁、偶爾陰鬱無常,戚清疑心這也是癲疾隨症。

  戚玉臺也無法育下子嗣,府中安排通房盡無所出,得知此事時,戚清既失望又鬆了口氣。

  倘若生下的孩子又有癲疾該如何?

  但若不能誕下子嗣,戚家將來又有誰來繼承家業?

  他已經老了,無法再有第二個兒子。

  戚清一遍遍擦拭兒子的臉,冰涼僵硬的皮膚掠過手指,那點冷意似也要滲進骨縫中去。

  這些年,他不甘心,卻又不夠狠心。以為自己厭棄這個兒子,但當戚玉臺真正死去時,他竟如一夜間蒼老十歲。

  殺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兒子的父親。

  空曠堂廳,華麗棺槨,他佝僂著背坐著,一滴渾濁眼淚落在棺槨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從門外走了進來,哀慟開口:「老爺,小姐悲思過度,醫官瞧過,服過藥已睡去了。」

  戚華楹與戚玉臺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禮,戚清特意叮囑戚華楹看好兄長,最終戚玉臺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戚華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顧好小姐。」

  他只有這一個女兒了。

  管家躬身:「老爺,接下來怎麼辦?」

  戚玉臺雖死在儺儀之上,可一同發現的還有寒食散。三皇子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如今讓他將屍首帶回安葬,已是梁明帝念在昔日舊情。

  一切看起來是個偶然。

  但絕非偶然。

  戚玉臺這些日子都被關在太師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緊。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豐樂樓以後,盛京所有商戶都諱莫如深。

  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冒險。

  這些日子,戚玉臺每日安安分分,只等陸曈上門施診。

  戚清擦拭動作一停。

  陸曈。

  太師府這兩月以來,出入生人,也就陸曈一人而已。

  說起來,自打陸曈登門以後,戚玉臺的確安分了許多。

  屋中守衛並未察覺異常,他以為是戚玉臺症疾穩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抬眸,握緊手中絲帕。

  「陸曈在何處?」

  ……

  陸曈回到仁心醫館時,已是傍晚。

  杜長卿和苗良方都已歸家去了,銀箏站在門口正打算關門,冷不防見陸曈出現在門口,頓時驚喜過望:「姑娘怎麼突然回來了?」

  陸曈微笑道:「昨日宮中大禮,過後醫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銀箏又是高興又遺憾:「姑娘怎麼沒提前說呢,廚房裡都沒留飯菜……你想吃什麼,我去做。」

  陸曈拉著她:「我還不餓,先進屋說吧。」

  銀箏稱好。

  門被關上了。

  二人進了屋,銀箏點了盞燈放在桌上,見陸曈站在院子前望著窗下出神,就問:「姑娘在看什麼?」

  「花。」

  陸曈道:「去年你我剛搬至此處時,一朵花也沒有。」

  窗下栽的菊花開了三兩朵,一陣秋風過,蕊寒香冷,清致貞姿。

  銀箏愛養花,又愛打掃小院,自打她們搬來這院子,一年四季不同花開,總是鮮妍。

  「院子是別人的,日子卻是咱們自己的。幾株花又不值錢,看著能讓人心裡舒坦。」銀箏笑道:「姑娘要是喜歡,咱們院子裡還可以養點魚。回頭去官巷挑幾尾漂亮的,帶紅尾的,我看那些大戶人家都這樣。」

  陸曈笑起來。

  銀箏覷著她:「姑娘瞧著今日心情不錯,可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算是吧。」陸曈轉身進屋,「對了,銀箏,我明日有個重要應酬,你替我選一件好看的衣裳吧。」

  銀箏一聽,登時高興,二話不說快步進屋,從黃木櫃裡捧出好幾件衣裙來。

  「先前在葛裁縫那裡給姑娘做了新衣,姑娘日日施診也穿不上,天涼了穿著正合適。」她把衣裙攤在榻上,「不過姑娘,是什麼重要應酬,若是須盛裝出席的,這衣料恐怕還是粗糙了些,不如另做一匹?是宮裡的貴人嗎?」她眼睛閃了閃,「還是裴殿帥?」

  自打裴雲暎生辰日後,銀箏再也沒見過對方。

  她不知陸曈與裴雲暎發生了什麼,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陸曈瞧著都比往日更沉默。有時候坐在窗前,長久地望著遠處發呆。

  她隱隱窺出一絲端倪,每回想問陸曈,卻又被陸曈不著痕跡岔開,幾次三番下來,也明白了過來。

  她為陸曈惋惜,卻又不知如何勸解。

  銀箏湊近陸曈,「你和小裴大人和好了?」

  「不是他。」

  陸曈微笑著,從滿床衣裙裡挑出一件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這件如何?」

  「好看!」銀箏點頭,「姑娘穿這樣淺色的最好看!」

  陸曈得了肯定,便將衣裙放在一邊,又將別的衣裳疊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銀箏。

  銀箏莫名:「這是什麼?」

  「今夜戌時,你將此信送至殿帥府段小宴手中,要他交給裴雲暎。」

  「給裴殿帥的?」銀箏遲疑,「姑娘為何不自己交給他?」

  「有些話,我無法當面同他說清楚。銀箏,你能不能幫我?」

  銀箏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開口:「姑娘,你該不會要與裴殿帥一刀兩斷、劃清干係吧?」

  陸曈只看著她不說話。

  銀箏便嘆了口氣,接過陸曈手中信:「我知道了。」頓了頓,又問:「不過,為何是戌時?」

  陸曈看向窗外:「我明日晚些才會去醫官院,今晚想吃仁和店的荔枝腰子熬鴨。你去買一碗,回來時,順帶將信帶去殿帥府可好?」

  「現在想吃荔枝腰子熬鴨?」銀箏犯難,「仁和店荔枝熬鴨總要排隊……」她說著,一眼瞧見陸曈正對她微笑,精神一振,想了想:「姑娘今日好似真的心情很好。」她起身,「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去排隊,順帶再買點酒燒香螺。」

  陸曈點頭。

  銀箏說著就要出去,才一推門,聽見陸曈在背後叫她:「銀箏。」

  她回頭:「怎麼?」

  陸曈看了她一會兒,搖頭笑了,道:「路上小心。」

  銀箏出去了,院子裡恢復了安靜。

  陸曈盯著窗外梅樹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拿起榻邊那條玉色襦裙換上,走到梳妝檯前坐下。

  鏡中女子芳年華月,皓齒明眸,一雙極黑的眼睛眸色淡漠。

  她拿起桌上木梳,細細梳理滿頭烏髮,細心梳好髮髻,末了,插上一隻木槿花簪。

  花簪伶仃纖細,陸曈看了片刻,又低頭從妝奩裡挑出兩隻烏金紙剪的蝴蝶,這是景德門燈夕時,銀箏在燈市買的,她一次也沒有戴過。

  陸曈把蝴蝶簪在髮髻兩側,微微一動時,蝶翅一扇一扇,展翅欲飛。

  漂漂亮亮,乾乾淨淨。

  做完這一切,她離開妝檯,打開木櫃,從木櫃中取出四隻瓷罐。

  瓷罐冰涼小巧,陸曈把臉頰貼上去,許久許久,依戀地蹭了蹭。

  她拿著瓷罐走到梅樹下,將瓷罐中的泥土倒出來,一併掩埋在花泥裡,又將瓷罐放回櫃子。

  最後,陸曈再看了一眼小院,關上門,提燈出了醫館。

  夜幕降臨,西街簷下燈籠搖晃,一片靜謐。低矮平房裡,一點點昏黃從窗縫透出,有小孩趴在窗前桌臺,磕磕巴巴地默三字經。

  「……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陸曈停下腳步。

  似乎在很久以前,她犯了錯,回家時也被父親這樣罰抄三字經。

  母親想護,被父親推出門外,木頭做的戒尺又寬又長,映著父親怒氣衝衝的臉。

  「養不教,父之過。陸曈,你如此頑劣,我教不好你,將來會有人在背後戳我脊樑骨的!」

  養不教,父之過。

  自己兒子犯了錯,自該父親來教育。

  應該如此。

  本該如此。

  陸曈望著窗裡的陰影,眸色一片淡漠。

  「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昏黃溢了一地,葛裁縫的媳婦提著水桶從屋裡出來,見到窗下駐足的陸曈一頓:「陸大夫?」

  陸曈頷首。

  婦人把水桶裡的殘水潑在屋外地裡,笑著問道「這麼晚了,去哪裡呀?」

  陸曈微笑:「回家。」

  「噢。」婦人點了點頭,又提著水桶進屋去了。

  走了兩步,忽又反應過來:「不對呀,仁心醫館不是後頭嘛,陸大夫怎麼往南邊走?」

  她開窗探出頭去看,夜裡起了薄霧,看不見女子的影子。

  燈籠微光在腳下晃蕩,濃重寒霧裡,暖色的光碟機走所有寒意。

  陸曈微笑著走在夜色裡,神色一片平靜。

  她要回家了。

  終於,可以回家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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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珍愛

  宮中燈火徹夜通明。

  祭典死人是不祥之兆,皇帝太后震怒,雖不知戚玉臺是如何鑽進「瘟神」肚腹,教坊、禮部、欽天監一干人都被徹夜盤查。

  最難辦的是戚家。

  太師喪子,既是苦主,又是罪人。

  以三皇子、陳國公為首一干人直言戚玉臺祭典服散終至死於親父之手,乃上天降罰,連帶整個戚家都應重罪。太子一派則堅稱戚玉臺之死另有隱情,實則為奸人所害。

  宮中爭吵不休,長樂池邊血跡已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裴雲暎離宮第一件事,先去了醫官院。

  林丹青對突然找來的裴雲暎面露驚訝:「陸妹妹?今日午後一過就回西街了。」

  「說有幾部醫籍留在醫館,回去取了明日一早就回。」

  裴雲暎蹙眉。

  林丹青望著他:「怎麼了,裴殿帥,你找陸妹妹有要緊事?」

  裴雲暎問:「陸曈今日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林丹青想了想:「沒有啊,和尋常一樣。昨夜出事,還好她沒受什麼影響,下午走前還將地掃了。」

  裴雲暎眉眼冷峻,站在原地一時沒有說話。

  不知為何,他心底總覺不對勁。

  從宮中出來去醫官院前,蕭逐風嘲笑他:「這麼著急去道喜?」

  戚玉臺死了,死在戚清手中,因果追隨,大仇得報,是件喜事。任何一個知情人都會認為,此刻的陸曈應當是歡喜萬分。

  但裴雲暎直覺不妥。

  在宮裡時,他老是想起昨夜長樂池邊看見陸曈的那一幕。

  她站在煙火下,嘴角噙著微笑。

  平靜的,如釋重負的微笑,卻讓人忽地生出一種恐慌。

  她要走了,要離開了。

  耳邊傳來林丹青的聲音:「裴殿帥?」

  裴雲暎回過神,對她道:「如果陸曈回來,記得立刻告知殿帥府。」

  林丹青不解,仍點了點頭。

  裴雲暎飛快轉身,翻身上馬,朝著西街方向揚鞭而去。

  ……

  朱門大戶前,燈籠搖搖晃晃。

  陸曈在太師府門前停下腳步。

  秋寒料峭,太師府門前不似從前熱鬧,霜色冷清清鋪一地。有隱隱哭泣聲從府邸深處傳來,若有若無,在冷寂黑夜裡鋪出一層悽涼的悚然。

  陸曈抬眸,望向緊閉的朱色大門,唇角微微揚起。

  戚玉臺死了。

  儺儀大禮,眾目睽睽,漫天煙火,天子腳下,他死得轟轟烈烈,似只被囚禁在籠中的飛鳥,避無可避,逃無可逃,最後在父親劍下化為一攤肉泥。

  真好。

  他早該死了。

  也不枉她這些日子一片苦心。

  千方百計進入醫官院,接近金顯榮、誘崔岷上鉤,她一步一步,總算走到戚玉臺身邊。

  「池塘春草夢」誘戚玉臺激發藥癮,從此太師府中燃燒的「靈犀香」徹底對他失效。從豐樂樓大火伊始,戚玉臺的藥癮就似被開了閘洪水,覆水難收。

  再然後,她贈給崔岷的方子使戚玉臺反覆,待她走到戚玉臺身邊,每日給他代替寒食散的藥散……

  那其實並不是什麼代替的藥散,那根本就是寒食散。

  她只是在其中用毒克制寒食散藥性,使得戚玉臺感覺這藥散於他身體並無當初那般明顯效用。

  豐樂樓大火後,盛京已經尋不到寒食散了。

  但陸曈可以做。

  有些毒物,也並非全都需要蠍子蜈蚣毒蜘蛛。

  戚玉臺在連續服食一段寒食散後,藥癮越發難以自抑,她以祭典當前太師府搜身之名斷他幾日藥散,戚玉臺便幾近崩潰。

  陸曈便在這時候,在儺儀之禮上,將那包沒有加入克製藥性之毒的寒食散交到戚玉臺手中。

  戚玉臺無法控制自己。

  他抗拒不了這種誘惑。

  平日的藥散只須一炷香便可恢復清醒,她交給戚玉臺的那包寒食散,卻要整一個時辰藥性才會漸漸散去。

  何況,昨夜儺禮提前一個時辰舉行。

  從頭到尾,她都沒想過要戚玉臺發瘋。

  一個瘋子,如何接受審判?他會失去一切記憶,只要周圍人順著他、由著他,或許連驚悸都會漸漸散去。

  戚玉臺必須死。

  而且要清醒著死。

  養不教,父之過,三歲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戚清為袒護兒子,將戚玉臺所犯下滔天大罪一一掩埋,她就要讓這感天動地的父子情中畫上一抹血腥。要讓戚清親手殺了他庇護的兒子,讓戚玉臺死在庇護他的父親手中。

  父子相殘。

  陸曈面上笑容淡了下來。

  戚玉臺死得不明不白,戚清一定會徹底調查,或許抓不住把柄,但他一定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他不必尋出證據,也不必驗證是真是假,只要懷疑,就可以致她於死地。

  陸曈抬手,小心翼翼摸了摸發間兩隻簪上的烏金紙蝴蝶,她已許久不曾戴過這樣俏麗裝飾,一時有些不適應。

  接著,她收回手,繼續提燈走到那扇朱色大門前,輕輕扣了扣門上獸面門鈸。

  門外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大門緩緩被拉開,門房瞧見陸曈愣了一下。

  「下官醫官院醫官陸曈,」陸曈道:「有要事請見戚大人。」

  門房狐疑打量她一眼,見她孑然一人,將朱門拉大了些,叫她進來。

  陸曈隨門房往裡走,才要跨門,忽覺腕間一痛,一隻手從旁伸過來,牢牢握住她手腕,將她拽得往後一跌。

  陸曈回頭:「裴雲暎?」

  門房也驚訝一瞬。

  裴雲暎沉著臉,一言不發,目光冰冷掃過門房,驀地,吐出一句:「走。」

  陸曈正欲掙扎,他力氣卻大得出奇,她幾乎是被拽著走,腳步踉蹌險些跟不上他步伐。

  「放開我。」她低喝。

  裴雲暎面無表情將她推進馬車,陸曈竟從他語氣裡聽出幾分切齒意味。

  「安靜。」

  ……

  夜更深了。

  濃重墨色杳無盡頭。

  殿帥府中只餘青楓幾人守在門口,「砰——」的一聲,凌亂腳步裡,門被踢開,有人拽著人走了進來。

  陸曈被甩進屋裡,二話沒說冷著臉往門口走,被裴雲暎一把擋住門。

  他眸底有一瞬戾氣閃過,倏然卻變得平靜,像是壓抑怒火。

  「去哪?」

  「與你何幹?」

  陸曈說完,伸手試圖將他推過去,對方卻似尊頑石矗立在門口,無論她怎麼用力,前頭都巋然不動。

  「殿帥這是什麼意思?」末了,她冷冷開口。

  裴雲暎低頭,盯著她眼睛。

  「你去太師府打算做什麼?」

  陸曈沉默。

  他道:「說話!」

  「戚玉臺死了,我去拿醫案。」陸曈仰頭,「這又怎麼了?」

  「拿醫案?」

  裴雲暎點頭,驀地抓住她手腕。

  那隻手腕纖細、白皙,修長柔軟的手指嫩如蔥尖,其間點著淡粉色蔻丹,似微微綻開的小花。

  他握住陸曈手,咄咄質問:「這是什麼?」

  陸曈不語。

  他冷笑,抓著她的手往自己手背間抓去。

  陸曈一驚,猛地後退,慌亂之下推開他厲聲道:「別碰我!」

  裴雲暎被她推得後退兩步,幽深黑眸似是洞悉一切,靜靜看著她。

  陸曈攥緊拳。

  她從不塗蔻丹,要搗藥,要分揀藥草,要施針,需要一雙乾乾淨淨、方便幹活的手。

  但她卻在這雙手上仔細塗滿淡淡丹蔻,用來藏匿指甲中見血封喉之毒,沒想到被裴雲暎一眼看了出來。

  其實,也不止是指甲,她的髮簪,她的衣袖,她的包囊,全都藏滿了各種各樣的毒。

  「你想和戚清同歸於盡。」裴雲暎開口。

  他看著眼前人。

  陸曈換了嶄新衣裙,鮮嫩的玉色,似株新鮮綻開的動人春花。發間顫動的兩隻黃蝴蝶平白給這花朵增添幾分嬌憨。沒有了平日的孤清冷漠,像盛裝打扮的歸鄉少女,衣裙翩躚,眉眼嬌俏。

  可那種平靜的灰敗卻很荒涼。

  像一步步走近泥潭的人,眼中再不瞧其他風景。

  屋中寂靜良久。

  燭光在夜色裡無聲流淌,轉過人身上時,燈色也渡上一層冷寒。

  陸曈就站在燭色的陰影裡,良久,抬起頭來。

  「殿帥不是三皇子的人吧。」她說。

  裴雲暎眸色一動。

  「黃茅崗獵場,太子與三皇子同時遇刺,陛下打壓懲治太子,以至三皇子得了先機。」

  「樞密院與殿前司是死對頭,你卻對樞密院一眾事務熟悉無比,你和嚴胥根本不是對手,是暗地裡的盟友。兵權分離,只是為了讓皇上放心。」

  裴雲暎沒說話。

  「沒否認,我猜對了?」

  她笑起來,反而步步上前:「樞密院明明是太子的擁簇者,卻與殿前司私下往來,你二人既不效忠三皇子,也不效忠太子,更不效忠於陛下。」

  「你們效忠的是誰?」

  她逼近他跟前,仰頭望著眼前人,輕聲開口。

  「寧王,就是你們要推舉上位的人嗎?」

  裴雲暎低眸,淡漠看著她。

  「想要推舉寧王上位,似乎還缺一個理由。」陸曈聲音越發輕柔:「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你想不想聽?」

  她發間兩隻黃色蝴蝶在燈火下似乎閃爍細小微光,輕盈脆弱,彷彿一碰就碎。明明溫柔清淺的話語,眸色卻有一閃而逝的瘋狂。

  「殿帥不如與我做一個交易。」她微笑道:「今夜若我能成功殺了戚清,我會告訴天下人,我是元堯的人。是三皇子讓我這麼做的。」

  「或者,我殺了戚清,你再來抓我,我可以成為你的功績。你親手殺了我,向元堯邀功,更能取得他信任。」

  「作為交易,你替我護住仁心醫館。」

  光影搖晃,四面死一般的寂靜。

  裴雲暎站在她眼前,目光平靜而漠然。

  「這就是你的打算?」

  「你殺戚清,替他們除去最後一個隱患,將來一旦事發,仁心醫館諸人盡可全身而退,再無後顧之憂。」

  陸曈只看著他,第一次,聲音對他軟了下來。

  「不好嗎?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她仰頭,指尖撫過青年胸襟前繡金的鷹紋,他方從宮裡出來,公服未脫,燦爛的、華麗的繡金花紋摸起來竟有幾分冰涼,似道隱秘的、微妙傷痕,不為人知地鐫刻在心底。

  「若成功,將來他登上大位,殿帥從龍之功,必然收穫不小。」她開口,語氣似含蠱惑,「不管你想做什麼,有權就能選擇一切。難道你不想往上爬?」

  他道:「我更在乎你。」

  陸曈一頓。

  青年低眸看著她,平靜開口:「陸曈,我更喜歡你。」

  像是無法承接他眼裡更深的東西,被那明亮華麗灼傷,陸曈收回手,冷冷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全部秘密,你還不殺了我嗎?」

  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

  裴雲暎看著她:「別總想著死。」

  陸曈心尖一顫。

  「你的家人若還在人世,只會希望你好好活著。」

  陸曈打斷他:「可我不想活著!」

  裴雲暎一頓。

  「殿帥,我同你不一樣。」

  她一字一句地開口,每說一句,酸楚從心頭更深處溢來。

  「你有姐姐,有寶珠,你父親尚在人世,不管愛也好,恨也罷,與人世間尚有牽絆。」

  「但我沒有。」

  她仰頭看著他,「復仇結束了,我已做完該做之事,如是而已。」

  很多事情,她沒辦法讓裴雲暎明白。

  她應該是個死人,她早該是個死人,復仇是她強留在人世的一口氣。這口氣支撐她走到現在。

  如今,這口氣散了。

  她再無支撐之物,只想墜落。

  裴雲暎希望她活下去。

  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活下去。

  倒不如用這條破朽的殘命,在最後發揮一點價值。

  「那我呢?」

  靜室裡,突然響起裴雲暎的聲音。

  年輕人看著她,漆黑眼眸沒有半絲溫度,淡淡開口:「你打點所有,周全一切,用心庇護仁心醫館所有人,明知我對你心意,卻要讓我眼睜睜看你送死。」

  「你從沒考慮過我嗎?」

  陸曈面色一白。

  不曾考慮過嗎?

  為何這樣對他?

  她明白裴雲暎對她心意,也正是仗著這點心意,篤定他乖戾冷漠下總會不合時宜的不忍,所以放心將仁心醫館之後一切交給他。

  讓銀箏交給裴雲暎的信,寫滿之後仁心醫館的收尾,她把所有潛在危險仔細考慮一遍,珍而重之託付給他所有未了心事。

  未曾想信還未送到對方手中,裴雲暎就先一步找到她將她帶走。

  他總能第一時間看穿她企圖。

  脈脈燈火,流光纏綿。

  女子固執地不肯低頭,眼神平靜又狂亂,似陣不知會吹到何處的風,

  青年沉默望著她良久,俄而嘆了口氣,像是終於敗下陣來,拉過她走到屋中桌前坐下。

  他倒了杯熱茶,把它塞到陸曈手中,聲音溫和:「大仇得報,你爹娘兄姊在天有靈,想要看見的只是你平安快樂。」

  「陸大夫。」青年默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要學會珍愛自己,如果你做不到,就讓別人來。」

  陸曈恍惚一瞬。

  他坐在自己面前,明明生了幅多情模樣,許多時候卻又無情冷漠,當她漸漸接受這就是一個無情之人時,卻又偏叫她窺見無情之下的一點溫柔。

  手中熱茶暖意隔著杯子漸漸傳遞至她掌心,陸曈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驀地一把拂開。

  溫熱茶水滾落一地,白瓷四分五裂,清脆一聲響,杯麵細細描畫的送春圖霎時粉碎。

  裴雲暎頓了頓,視線掠過地上殘盞,竟沒生氣,只看了她一眼,寬容笑了笑。

  「青楓打聽的人說,常武縣的陸三姑娘小時候脾氣很大,我還以為是騙人。沒想到是真的。」

  陸曈漠然:「你為何攔我?」

  「不想你送死。」

  「我只想殺了他。」

  「我替你。」

  他平靜道:「我替你殺了戚清。」

  他說得輕描淡寫,宛如只是隨口一提,但陸曈知道,他沒有說笑。

  胸腔熟悉的鈍痛襲來,她抬眸,看著裴雲暎,神色不為所動。

  「我不相信任何人。」

  「但你可以相信我。」

  「陸曈,」他一字一頓道,「你可以相信我。」

  更深的夜色從窗外洶湧而來,卻在屋中燈火前驀地止步,那點微弱的、彷彿下一刻就要熄滅的光亮執拗地泛著暖色,將周圍一切明確分隔開來。

  她被包裹在這團安全的光裡。

  他開口:「就算你討厭我,就算你不在意我的感受,難道你也不在乎仁心醫館其他人?」

  「銀箏、杜長卿、苗良方、阿城、林丹青、紀珣……」

  他每說一個名字,陸曈的心就顫動一下。

  「你真的捨得拋下這一切,對這些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嗎?」

  陸曈不語。

  眼前浮現過很多畫面,好的壞的,似張徐徐鋪開的畫卷,有些模糊了,有些尚清晰著。

  她垂下眼簾,聽到自己漠然的聲音。

  「我要回去了。」

  絲毫不曾被他打動。

  回答她的是對方更冷酷的聲音。

  「不行。」

  陸曈抬眼看向裴雲暎。

  他起身,走到門口停下,微微側首,語氣平靜:「在你打消這個念頭前,我都會守著你。如果你不想見我,就換別人來。」

  青年起身,推門走了出去,門外,青楓赤箭上前,裴雲暎吩咐:「守好她,別讓她出去。若出了半點紕漏,唯你二人是問。」

  二人不敢大意:「是。」

  他提起桌上佩刀,轉身出門,赤箭問:「這麼晚了,大人是去哪?」

  裴雲暎頭也不回。

  「太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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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決定

  夜色冥冥。

  太師府裡,戚華楹醒來時,聽到身側薔薇正與婢女說,裴雲暎來府上了。

  裴雲暎?

  戚華楹一怔。

  哥哥屍骨未寒,他來幹什麼?

  戚華楹一掀被子,下床就要去往堂廳。

  堂廳裡,戚玉臺的棺材擺在正中央,府中一夜間所有燈籠換成白色,夜風吹來時,陰森森令人發寒。

  戚清坐在座位上,漆黑紗袍裹著乾枯軀體,神色一片死寂,看起來比棺材中的人更似一具屍體。

  沉寂裡響起腳步聲,夜裡分外清晰。

  他抬起眼簾,渾濁老眼定在眼前人身上,許久,似才看清來人。

  「裴殿帥。」他道。

  裴雲暎站定,目光掃過堂中棺材,末了,淡道:「戚大人節哀。」

  太師點了點頭,神色並無悽愴悲慟,沉默良久,平靜開口。「剛才,下人說陸醫官來過府上,被你帶走了。」

  「你想救她?」

  裴雲暎目色冷下來:「你想殺她?」

  門口護衛一瞬警惕,手指紛紛握上劍鞘。

  戚清抬手,制止護衛動作,又低低咳嗽起來,咳嗽幾聲,放下唇邊手帕,慨然長嘆一聲。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他道:「自小千嬌萬寵,不曾受過什麼委屈。本指望他光耀門楣,未料資質平庸,命格短促。」

  戚清看向裴雲暎。

  眼前青年一身黑鱗錦衣,英氣卓拔,似盛京城中萬丈軟紅裡的一柄寒刀,尖銳鋒利,見血封喉。

  可惜不是自己的兒子。

  「你父親比我命好,」他感嘆似的搖頭,「有你這樣優秀的兒子,裴家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裴雲暎淡道:「大人不必將我和昭寧公府綁在一處。」

  「所以,你要為了一個醫女,背棄裴家?」

  裴雲暎哂然一笑。

  他輕蔑:「不曾同行之人,何來背棄?」

  戚清沒說話,細細盯著他,生了陰翳的老眼一瞬竟犀利萬分,他突然開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娘當初為何而死?」

  昭寧公夫人被亂軍射殺一事,已過去許多年了。

  裴雲暎就是從那時起與裴棣生了嫌隙,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當年內情,知曉之人已不在人世,明面上,昭寧公為平亂犧牲妻子,只是道義與私情抉擇。裴雲暎與他父子離心,也是順其自然的事。

  不過,戚清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只是這些年,他並未發覺任何蛛絲馬跡證明裴雲暎有異心。當初皇家夜宴,裴雲暎以身相護,又得皇家信任,即便這信任不是百分百,殿前司在朝中地位也並非隨意可動搖。

  這些年,戚清也不是沒勸過梁明帝提防寧王,然而寧王偽裝太好,自梁明帝繼位後,先皇幾位皇子紛紛出事,梁明帝也懼天下人口舌,以至放虎歸山,讓那個看上去軟弱無能的寧王活了下來。

  斬草未除根,已失去先機。更何況,他一日比一日老,一日比一日衰敗,天子之心已漸漸不滿為他操控。如今就連儲君之位,梁明帝也有自己的私心,打壓太子,就是打壓太師府。

  內憂外患,君臣離心,戚家不再是鐵板一塊。

  偏偏這時候,玉臺出事。

  「你是替三皇子來告誡老夫?」他問。

  「不是。」

  裴雲暎冷漠開口:「我是替我自己來告訴大人,別碰她。」

  他沒說名字,可這個「她」字是誰,二人間不言而喻。

  戚清臉色微沉。

  他冷笑一聲:「玉臺出事前,只與她一人來往甚密,與她脫不了干係。」

  「就算與她無關,此女也絕不可留。」

  老者慢慢地開口:「我若要她死,你又如何,對我動手?」

  聞言,裴雲暎反倒笑起來。

  「太師大人年事已高,我怎麼能對長者動手?」

  他抬眼,眸色刺骨的冷,嘲諷地勾唇:「戚家剛死了兒子,可還有個女兒。」

  戚清目光頓時冷厲:「你敢!」

  裴雲暎笑著後退兩步,指尖拂過腰上長刀。

  「五年前皇家夜宴,太師見過我殺人的。大人不妨試試,是你的人快,還是我的刀快。」

  「你動她,我就殺你……最心愛的人。」

  他眉眼柔和,笑容燦爛,眼神卻如寒刀利劍,殺氣騰騰。

  他沒開玩笑。

  走到門口的戚華楹臉色頓時蒼白。

  在她曾對裴雲暎抱有幻想時,曾期盼過很多次他來府上。沒想到第一次在府上見到他會是這樣的場景。

  這樣的冷漠、鋒利、劍拔弩張。

  她為自己可憐。

  裴雲暎淡淡掃她一眼,那眼神令她膽寒。

  直到對方離開,戚華楹也沒從那一眼的恐懼中回過神來。

  堂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戚華楹猛然驚醒,快步跑進屋裡,戚清扶著絹帕咳得厲害,戚華楹眼淚頓時湧了出來:「爹!」

  戚清望著她,閉了閉眼睛。

  他只有一兒一女。

  兒子,如今躺在棺材裡。

  女兒,自小出色,盛京無不稱讚端莊得體,但這得體在傾盆大雨來臨前不值一提,若他將來身死,誰能護佑戚華楹?

  竟已,窮途末路了。

  ……

  天色濃如深墨,夜還還長。

  東宮,太子元貞未就寢,披著中衣在屋中來回踱步。

  太子妃從旁遞上一盞熱湯,被元貞一把拂開,神色很有幾分煩躁。

  他已被軟禁在府中月餘了。

  梁明帝鐵了心地處罰他,嚴令他出府。中秋夜他無法出席夜宴,祭典大禮亦沒有他的影子。群臣都已看出梁明帝改立儲君的打算,元貞心中很著急。

  父皇一直不喜歡他,元貞心中清楚。比起自己,梁明帝更青睞陳貴妃所出的元堯。

  陳國公一派勢力漸長,未必沒有梁明帝的默許。

  父皇想廢太子。

  元貞自己也很茫然,不知什麼時候,元堯就已到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縱然父皇寵愛他,但自己才是長子,元堯憑什麼?

  他漸漸開始沉不住氣,是太師戚清一直安撫他叫他不要心急,然而昨夜傳回消息,戚玉臺死了。

  戚清的兒子戚玉臺死了。

  太師府只有一個兒子,戚清扶持自己,是為了將來給他兒子做打算,然而如今戚家繼承家業的人都沒了,戚清會不會不再站在自己這邊,誰也說不清楚。

  人心難測。

  他兀地起身,叫心腹進來。

  「你,去一趟太師府,給戚清帶句話。」他說。

  心腹嚇了一跳:「太子殿下,如今那些人盯東宮盯得很緊……」

  梁明帝對他猜疑,府邸四處都有天子眼線,這時候去太師府傳話,十分冒險。

  元貞怒道:「叫你去就去!」

  沒有時間了。

  他有一種直覺,戚玉臺的死彷彿拉開某種序幕,元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若他不能儘快改變處境,恐怕將來就再無機會。

  他抓住心腹衣領,急促地開口。

  「你告訴他,他兒子是死了,可他還有戚家其他族群。若等元堯登上大位,我死,他也逃不了,連他掌上明珠的女兒也保不住!」

  「要他想清楚,是活,還是大家一起死!」

  太子瞪著眼睛,長時間的禁足令他不如往日沉靜,連帶從前的傲慢也散了幾分,像個病急亂投醫的瘋子。

  心腹嚥下駭然,諾諾應道:「是……」

  ……

  一夜過去,各有各的不眠。

  陸曈這一夜歇在了殿帥府。

  青楓和赤箭果然盡職盡責地守著她,不讓她踏出殿帥府門口一步。

  裴雲暎又讓人給銀箏和林丹青遞了話,只說蕭逐風突發惡疾,陸曈留宿殿帥府給蕭逐風治病,過幾日再回去。

  事關殿帥府,醫官院自然不會說什麼。銀箏夜裡來送了一回醫箱,見陸曈人好好的,遂打消最後一點疑慮,只遺憾買好的荔枝腰子熬鴨涼了只能全進杜長卿肚子,絮叨了幾句就先回西街。

  陸曈也沒將這些事告訴她。

  多一個人知曉,不過徒增煩惱。

  殿帥府的禁衛們倒是對陸曈很熱情,雖未問她為何滯留此處,但唯恐怕她無聊煩悶,個個爭著陪陸曈閒話解煩。

  陸曈試圖從這些人嘴裡打聽一點太師府的消息,但不知是這些禁衛嘴巴太緊還是確實不曾聽到什麼新聞,一上午過去,索然無果。

  到了下午,殿帥府卻來了個人。

  來人是常進。

  青楓把常進放進殿帥府,一進門,常進就拉著陸曈說話。

  「昨天夜裡我找你,丹青說你回西街了,今日一早回。今日一早,又說蕭副使急病,你在殿帥府。」說到此處,常進四處打量一下,狐疑道:「怎麼不見蕭副使?」

  「他痊癒了,回家休息去了。」陸曈面不改色道:「醫正找我做什麼?」

  常進行色匆匆的,像是有要事。

  常進看了一眼外頭,叫陸曈進屋說話,這是裴雲暎與蕭逐風處理公文的地方,此刻無人,常進將陸曈推進去,把門虛掩上。

  陸曈看著他動作,有些不解。

  常進從懷中掏出一本文冊,遞給陸曈。

  陸曈看過去,不由一怔。

  「這是……去蘇南救瘟的醫官名冊?」

  常進嘆了口氣。

  「蘇南蝗災後,漸有大疫起。宮中安排醫官前往蘇南治疫。本來麼,我是不想叫上你的。」

  「治疫醫官多是老醫官,你年輕,又沒有治瘟經驗,先前給戚家公子施診,我就沒將此事告訴你。想著你留在醫官院也好。」

  「不過,戚家公子這下出事了。」

  常進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你與戚家公子曾有舊怨,戚公子如今死得悽慘,你先前為他治病,雖他的死與你無關,但太師府未必不會遷怒。我思來想去,你留在盛京反而危險,倒不如一同前往蘇南,暫時避開是非之地,待此事過後,塵埃落定,再回京也不遲。」

  陸曈愣住了。

  她沒料到常進會如此為她打算。

  見她不語,常進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不信,解釋道:「陸醫官,你原先在民間坐館,有些事並不清楚。平人醫官在皇城之中沒有背景,有時病著出事,難免被當作出氣筒。」

  「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發生。」

  他嘆道:「我不是危言聳聽,實在不忍見你為這些無關之事犧牲。後日去蘇南的隊伍即將啟程,你若不反對,我便將你名字添上,如此,也可免去麻煩。」

  他湊近,壓低聲音:「年輕人,釜底抽薪,暫避鋒芒,未必不是好辦法。」

  陸曈握緊手中名冊,抬起頭來。

  「醫正這樣幫我,不怕引來麻煩?」

  常進是個老好人,自打崔岷下獄後,院使一切事務暫由常進代勞。將自己名字添上名冊,過後戚清一打聽,立刻就知道是常進的主意。

  何必為自己得罪太師府。

  常進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陸醫官,其實我去過一次西街。」

  陸曈微怔。

  他道:「崔院使的事過去後,我去打聽了一回。後來才知道,仁心醫館坐館大夫原來是苗副院使。」

  「當年我剛進醫官院,什麼都不懂,吏目考核常常不過,是苗副院使把他醫書手札借給我,幫我溫習。醫官院的老傢伙,當初誰沒受過苗副院使恩惠。」

  他笑起來:「我去西街的時候,你去太師府施診,沒在醫館。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別對你太嚴厲。又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不要說我已見過他了。」

  「難怪你這麼好醫術,因為你有一位好先生。」常進感慨,「副院使託我照顧你,可你醫術遠在我之上,我沒什麼可教你的,身份也不顯赫。如今戚家出事,要是我不能出力,豈不愧對副院使委託?」

  陸曈默然。

  她不知道常進找過苗良方,更不知二人間還有這麼一層。

  「陸醫官,」常進正色道:「我能盡全力幫的,也只有這麼多了。盛京戚家勢大,你處境危險。然而蘇南疫情嚴重,醫官亦非萬無一失,各有各的難處,如何抉擇,在你自己。」

  「事不宜遲,我不能久待,還得回醫官院。」他道:「你好好想想,待想好了,明日午後前告訴我。」

  他又囑咐了陸曈幾句,這才匆匆忙忙走了。帶他走後,殿帥府門口梧桐樹下,兩人轉了出來。

  蕭逐風看了一眼常進遠去的背影,道:「你的陸醫官運氣不錯。」

  如今情勢已對她很不利了,偏偏這時候還有個常進站出來幫她一把,峰迴路轉。

  裴雲暎不語。

  蕭逐風側首:「捨不得?」他提醒:「這可是她最好的機會。」

  「接下來你我都會很忙,盛京動盪,她留在此地反而徒生是非。就算你護著她,難道就不怕她衝動之下殺到太師府大開殺戒?」

  裴雲暎按了按眉心。

  陸曈根本不畏死。

  復仇完畢的她,一心只想和戚清同歸於盡來保全身後所有人。她赴死信念太堅定,態度太決絕,他竟找不到什麼阻攔的方法。就算現在將她關在殿帥府,關得了一時也關不了一世。

  他原先覺得世上無不可克服之事,然而此刻對她竟束手無策,宛如他書房木塔中最難搭上的一塊木頭,無論如何,在她面前,一敗塗地。

  良久,他道:「我只是不放心。」

  蘇南疫情究竟如何,僅憑文書上短短幾句難以窺清。

  「她醫術在醫官院數一數二,又比別人更會殺人,十個男人也不是她對手,你在操心什麼?」

  蕭逐風不虞,「有心思擔心她,不如多擔心擔心你自己,說不定等她從蘇南回來,真趕上給你收屍,說不定還會替你報仇,又有心思多活幾年了。」

  聞言,裴雲暎笑了一下,淡道:「算了吧。要是我死了,看見她為我奔走勞累,只怕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蕭逐風無言。

  二人又默了一會兒,蕭逐風開口:「不過,她也未必會去蘇南。她自己就是常武縣大疫那年離開陸家,去蘇南,難免觸景傷情。」

  人總不想面對痛苦回憶。

  裴雲暎目光微動。

  他其實也不知陸曈會如何選擇。

  他希望她留在盛京,他能看著她、護著她,又怕留在盛京,只會讓這執拗的人再一次頭也不回走向深淵。

  進退兩難。

  正想著,身後傳來腳步聲,二人回頭一看,陸曈從裡頭走了出來。

  她一眼就看到院中樹下二人,逕自朝裴雲暎走來。

  蕭逐風默不作聲背過身去,快步離開。

  陸曈在裴雲暎面前站定。

  梧桐樹下落滿一地黃葉,飄零空枝下,兩人相對而立。

  風吹過,一片落葉落在她發間,他抬手,輕輕替她拂去。

  陸曈目光微動,仰頭直視著他。

  「殿帥不必一直拘著我,」她道:「府中禁衛也挺累的。」

  裴雲暎低眉望著陸曈,見她伸手,舉起一封藍皮文冊在他眼前。

  「我要去蘇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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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花上金鈴

  去蘇南救疫的名冊傳到西街時,仁心醫館眾人都懵了。

  杜長卿揉了好幾下眼睛,瞪著陸曈:「我沒看錯吧,名冊上怎麼會有你名字?」

  陸曈把醫箱放在桌櫃上,語氣平淡得像是要出門買杯甜漿。

  「我要去蘇南救災,明日一早就走了。」

  「不對啊,小陸,」苗良方拄著枴杖從裡舖繞出來:「你今年初才進的醫官院,連第一次吏目考核都沒通過,從前也沒救疫經驗,醫官院怎麼會點你去蘇南?」

  杜長卿目光一閃:「是不是裴雲暎?」

  「你昨天去了趟殿帥府出診,今日回來就說明日去蘇南。」他破口大罵:「是不是那個黑心肝的動了什麼手腳,逼你來著?混帳王八蛋!」

  「我是去救疫,不是去送死。」陸曈無言,「況且這是醫官院的安排。」

  苗良方疑惑:「醫官院也不該讓你一個新進醫官使隨行……是不是弄錯了?」

  陸曈默了一下,搖頭:「我是蘇南人,或許隨行能對他們有幫助。」

  杜長卿聞言,大大翻了個白眼:「我還是盛京人了,我對誰有幫助了?」又道:「不行,我老爹以前和我說過,大疫死人無數,也和送死差不多了。我看還是送禮給醫官院,他們要多少銀子才能把你名字除了?」

  「杜掌櫃,我是醫官。」

  「醫官怎麼了?醫官不是人?醫官就該衝著去送死?」杜長卿不耐,「少說什麼醫者仁心的廢話,沒那仁心,我俗人一個,你也甭當聖人,趕緊的,湊湊銀子去醫官院。」

  陸曈一動不動。

  苗良方嘆息一聲。

  阿城縮在角落大氣也不敢出,銀箏站在氈簾前,眼眶微微發紅。

  杜長卿扯了兩下沒扯動陸曈,來了氣:「使喚不動你了?」又發火,「你去年剛來仁心醫館和我做生意提條件的時候,怎麼沒這麼濫好心呢?裝什麼菩薩!」

  陸曈掙開他的手,道:「我想去蘇南。」

  秋風清凜,門口李子樹下落葉蕭蕭,聚攏又飛散。

  裡舖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兒,杜長卿埋頭,一言不發走到裡舖座前坐下,沒好氣問:「就非去不可?」

  「是。」

  他不說話。

  其他人也不說話。

  仁心醫館裡,陸曈要做的事,從來沒人攔得住。譬如春試,譬如去太醫院,一旦下定決心,絕不為任何人改變。

  也從不為任何人停留。

  過了一會兒,苗良方張口:「我給你寫方子。」

  像是終於有了主心骨,苗良方絮絮道:「我沒去過蘇南,但我從前曾見過生了疫病的人。苗家村有各種防疫病的方子,不知你用不用得上。我全給你寫上,萬一用得上呢?」

  「醫者,仁愛之士也。」他看向陸曈,嘆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去蘇南。」

  杜長卿煩得牙酸。

  他道:「婆婆媽媽,我去醫行問問去疫地要帶什麼!」掉頭走了。

  其實眾人也心知肚明,醫官院的名冊都已通過,白紙黑字落下,又豈是送點銀子能改變的?只是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行程又很是倉促,眾人一時難以接受。

  事不宜遲,阿城和杜長卿即刻趕去醫行,苗良方伏在桌案,湊近開始為陸曈寫記憶中的醫方。

  陸曈掀開氈簾回院子收拾衣物,銀箏跟了上來。

  銀箏站在門口,看著陸曈一件件疊好衣裳,突然開口:「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陸曈轉過身。

  銀箏舉步進屋,語氣哽咽,「我也是蘇南人,我能幫你……」

  她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在這之前,去醫官院也好,去戚家也好,總是在盛京。

  蘇南卻不一樣。

  遠在千里,又是瘟疫橫行,她從沒和陸曈分開過這樣長的時間,總讓她生出一絲恐慌,生怕陸曈日後不回來了。

  陸曈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醫官院隨行醫官行隊,你插不進來。」

  「我可以偷偷跟上!遠遠跟著你們。」

  「太危險了,我還要分心照顧你。」

  「姑娘……」

  陸曈走到她身前。

  「何必回蘇南呢?」她道:「既已走出去,就不要回頭。」

  銀箏僵住,抬眼望向眼前人。

  陸曈站在她面前,烏眸明湛,那雙眼睛總是平靜淡漠,但被她凝視時,卻總能讓人無端安心下來,好似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

  一如初見。

  過了一會兒,銀箏問:「姑娘還記得咱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嗎?」

  不等陸曈回答,她自己先輕聲開口:「我還記得。」

  她病得厲害,渾身上下疼痛難忍,鴇母叫人用一卷蓆子把她捲了丟到落梅梅峰的亂葬崗去。

  她哭著去抓鴇母的裙角:「乾娘,乾娘別丟下我,吃點藥,吃點藥我就會好起來的——」

  被鴇母一腳踢開。

  「好個屁!」鴇母指著她鼻子罵道:「買藥不花錢啊!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這裡是花樓,不是濟善堂。我養你這麼久,這麼早就染病,賠錢貨!」

  言畢,彷彿厭惡什麼髒東西般摀住口鼻,催促下人:「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抬走!」

  她便被抬去山上。

  銀箏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冷雨夜,山路泥濘,風聲悽涼。

  她獨自一人躺在亂墳崗裡,綿綿雨水打在臉上,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滿心滿眼都是絕望。

  這一生潦倒,生如蓬草,死得也狼狽。平人的一生,半絲尊嚴也求不得。

  山間夜空似張無邊無際大口,貪婪吞噬人間僅有生氣。就在這灰冷裡,她看到一束光。

  一點微弱的、在雨夜裡匆匆而來的光亮。

  她疑心這是臨死前的幻覺,卻又覺得那幻覺十分真切。一個背著背簍的人走來了亂墳崗,在四處走走停停,撿拾什麼。

  那點光來到自己面前,一隻手貼上了她面頰。

  那隻手冰涼柔軟,默不作聲摸向她脖頸,動作卻很輕柔,緊接著,替她拂開擋在眼睛面前的凌亂長髮。

  銀箏看見了一張臉。

  一張年輕姑娘的臉,蒼白秀美,鬥笠下,一雙眼眸漆黑似落梅峰夜色,在雨夜裡灼灼發亮,蹙眉看著她。

  銀箏張了張嘴,虛弱卻令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別說話。」

  姑娘像是明白什麼,放下背簍,轉而起身抓住銀箏手,將她背了起來。

  「我救你。」她說。

  我救你。

  三個字,如雨夜風燈,是救命稻草,她緊緊抓住,再不敢鬆手。

  窗下花叢蟋蟀低吟,銀箏出了一會兒神,回過神來,眼中隱隱有淚,笑道:「我那時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料到會遇到姑娘。」

  她愛詩愛畫,淪落於世間骯髒汙濁之地,卻在見遍下流醜惡嘴臉之後,遇到世間最真摯美好之人。

  是她這不幸的一生裡唯一一次幸運,或許是老天對她僅有一次的垂憐。

  陸曈道:「都過去了。」

  銀箏默然。

  都過去了,蘇南是過去,不好的回憶也是過去,她在西街安寧了太久,回首時,才發現盛京離蘇南竟然這麼遠。

  「留在西街吧。」陸曈道:「這裡很好。」

  她是無根之花,隨意飄搖,好不容易在這裡尋到安隅一角,再捨不得放手。

  「你還會回來,對嗎?」銀箏問。

  陸曈看向窗外,梅樹亭亭,尚未開花,她說:「我走之後,替我好好照顧這株梅樹。」

  她目光掠過梅樹下潮溼的泥土,卻沒有回答銀箏的問題。

  銀箏沉默一下。

  「姑娘,其實我有個妹妹。」

  她說:「我爹為填賭債把我和妹妹賣進花樓,我和妹妹想逃走被發現,她沒挺過去,被活活打死,我留了下來。」

  「看到你時,我總想起她,是我沒保護好她。」

  「我知姑娘復仇心切,對姑娘來說,世上沒有比復仇更重要的事,但若我是你姐姐,見你如此,只會心疼。」

  銀箏嘆息:「你要多為自己想想。」

  陸曈道:「我知道。」

  「和小裴大人,你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歡他,就算了。不要為難自己。」

  陸曈「嗯」了一聲。

  「姑娘,」銀箏最後看著她,「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臨別之意,千言萬語,陸曈沉默一陣,點頭:「好。」

  ……

  這一日過得很是匆匆。

  因這消息來得突然,眾人準備東西也準備得倉促。陸曈傍晚時回了醫官院,第二日一早同醫官院隨行車隊一道出發。

  一夜天明,到了第二日清晨,陸曈起床時,林丹青已坐在門口喝粥了。

  「醫官院的素粥,不知下次喝到要等多久。」她抬手,遞給陸曈一碗,「嘗嘗。」

  陸曈接了過來。

  林丹青也要去蘇南。

  聽到林丹青在醫官名冊上時,陸曈也很驚訝,不知她是如何說服的林父。

  「這有什麼難說服的?」林丹青滿不在乎道:「是我主動請纓,告訴他,此去蘇南,是立功的好機會。要憑吏目考核一級一級往上升,等當上入內御醫那是多久以後的事了,更別提當院使。去蘇南就疫可不一樣,救疫結束回到皇城,其賞可省三級吏目考核。」

  「富貴險中求,況且又不是他冒險,他聽了,假惺惺擔心了一陣,答應得可爽快了!」

  陸曈問:「你姨娘怎麼辦?」

  「『射眸子』之毒已解,我姨娘已無需人照顧。況且我醫術高明嘛,她也想叫我出去走走證明自己。」

  她說得容易,陸曈卻知其過程必定不輕鬆,不過林丹青不願多說,她便也沒有多問。

  二人用完粥,起身出發,常進已在門口等候了。

  此去蘇南,多是有過救疫經驗的老醫官,新進醫官使裡,只有林丹青和陸曈二人。除此之外,紀珣也在。

  「聽說他也是主動要求添上救疫名冊的,醫官院對此很重視。」林丹青與她咬耳朵,「也是,他醫術卓絕,倒比那些老醫官或許更有主意,咱們這次有他同行,救疫也會穩妥許多。」

  陸曈點頭。

  常進核對完名冊上的人,帶醫官去隨行車隊,車隊裡還有一些御藥院的人,陸曈瞧見石菖蒲也在其中。瞧見陸曈,石菖蒲還對她打了個招呼。

  秋日清晨,朝露未晞。城門兩岸四面衰草,一行南雁飛過,遠去雁聲裡,車隊輪子「咕嚕嚕」駛過。

  「等等——」

  忽有熟悉人聲傳來,坐在馬車裡的陸曈心中一動,掀開車簾。

  有人跟在馬車後跑了過來。

  是銀箏、阿城和杜長卿,苗良方落在最後,拄著枴杖健步如飛。

  馬車停了下來,常進與外頭隨行護騎說了幾句,示意陸曈下車。陸曈下了馬車,幾人氣喘籲籲地在她面前站定。

  「差點沒趕上。」杜長卿把偌大一個包袱往陸曈手裡一塞,「省著點吃。」

  沉甸甸的一包全是吃食。

  苗良方從懷中掏出個厚厚信封:「昨天匆匆忙忙,你要回醫官院,我夜裡又想起幾個方子,趕緊寫上。你拿著,萬一到蘇南用得上。」

  他眼底兩團烏青,睡眼昏蒙的模樣,儼然苦熬一夜,筋疲力竭。

  陸曈接過方子,問:「醫官院不許親眷送行,你們怎麼來的?」

  未免生事,隨行車隊一大早啟程,家眷不可探視,這幾人卻追了上來。

  銀箏道:「本來只說來城門碰碰運氣,不讓說話就算了。恰好遇見小裴大人公務經過,與他說了,就放行了。」

  裴雲暎?

  陸曈一怔。

  阿城笑著指向遠處:「還沒走,那不就是。」

  陸曈順著他手指看去。

  深秋時節,金風拂拂,斑駁褐色磚牆之上,一道緋色身影站在城樓高處,在秋日清晨日光中鮮亮耀眼。

  日光照著青年俊美鋒利的五官,他在高處,她在樓下,視線交匯處,若煙光日影,無聲浮動。

  他沒有說話,就這樣淡淡地、平靜地目送她。

  身後傳來常進催促,陸曈收回目光,抱著包袱和信,只短促地與幾人告別,匆匆上了馬車。

  馬車走了一段,陸曈想了想,掀開車簾,回頭望去。

  高樓已遠,日照城牆,金陽下,已沒了那道緋色影子。

  他已經離開了。

  ……

  城樓下,風清野曠。

  蕭逐風問身側人:「特意讓他們多送一趟,意義何在?」

  一大早去西街將人接來,只為送行,實在令人無言。

  「牽絆。」

  裴雲暎道:「有牽絆,人就會想活。」

  「那你怎麼不去告別?你還不夠格成為她的牽絆?」

  裴雲暎一哂,沒理會他,逕自往前去了。

  值守一夜,他打算回府換件衣裳,剛到門口,就見裴雲姝從隔壁大門裡出來。

  見了他,裴雲姝面色一喜。

  「阿暎,你回來得正好,我剛才聽人說,陸大夫去蘇南救疫了,這是真的嗎?怎麼先前一點消息也沒有。不是說,救疫都是老醫官,她一個年輕姑娘,才進醫官院不到一年,去蘇南豈不是很危險?」

  裴雲暎進屋,裴雲姝追在他身後:「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裴雲暎卸下腰刀,鬆了松衣領,深吸了口氣,對她道:「姐姐,是陸曈自己要去的。」

  「可是……」

  「你我都不能替她選擇。」

  他強勢一回,裴雲姝愣了一下。

  「我只是擔心……」瞥見青年眼神,她又沉默下來。

  屋中安靜一刻。

  一陣風吹來,院中倏然傳來細碎鈴聲,輕盈鮮脆。

  裴雲姝疑惑,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裴雲暎府邸院子裡,向來空空落落,以至段小宴常打趣說是練劍練刀好去處。

  然而眼下花圃裡,竟不知何時種上大片大片木槿。

  木槿已開花,若白霜,若紅霞,種在花園裡,秋光濃豔。

  疏枝密葉裡,又點綴細細紅絲,其中綴滿金鈴,繫於花梢之上。隨風動,金鈴清脆作響。

  裴雲姝呆住:「花上金鈴?」

  書上記載,曾有王室「好聲樂,風流蘊藉,諸王弗如也。至春時,於後園中紉紅絲為繩,密綴金鈴,繫於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令園吏掣鈴索以驚之。蓋惜花之故也。諸宮皆效之」。

  裴雲暎從來不喜花木,府上肅殺簡致,裴雲姝不知他何時竟效仿前人做「護花鈴」。

  明明上次七夕時,這裡還一片荒蕪。

  可做「護花鈴」,是為「惜花人」。

  他何時憐惜起花草?

  「怎麼突然喜歡上木槿了?」她不解。

  「不好嗎?」

  他淡淡吟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語調輕慢,似踏青湖邊歸來情動少年,字字動人。

  裴雲姝茫然一瞬,看著眼前一片融融花木,下意識開口:「可木槿是野花,何以用得著護花鈴?一朝一夕,花就敗了,只享一日燦爛。何不種些牡丹月季?木槿並不會為你長相開放。」

  裴雲暎低頭笑了一下。

  「自然要護。」

  他看著眼前木槿:「風會吹她,雨會打她,暑日嚴酷,雪日寒凍。鳥雀啄食,還有園外摘花人。」

  「我欣賞所愛之花,當然要護。我願做一輩子護花人,是不是為我開放不重要,只要花開得好,做一輩子護花人又何妨?」

  他聲音平淡,卻如重鼓悶錘,令裴雲姝大吃一驚,恍然明白什麼,朝裴雲暎看去。

  花光綺霞裡,絢曉秋光照亮青年英俊眉眼,那片豔繁落在他眼中,裴雲暎看著,平靜開口。

  「我想守著她。」

  「但她拒絕我保護。」

  他道:「她不需要我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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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宮中

  秋風起,草木黃。

  庭院長階裡苔痕深深。

  太師府中,簷下白紗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祠堂裡一排排漆黑牌位像一尊尊倒立棺材,整整齊齊立著,影子在昏暗燭火下吊得老長。

  戚玉臺昨日入葬了。

  太師府嫡子入葬,喪事卻辦得極為簡樸。祭典死人乃大不祥之兆,因此戚玉臺死因並未宣揚,宮中禁止議論此事,至於對外,只稱說戚玉臺突發惡疾,重病過世。

  雖祭典一事未曾外傳,然民間難免猜疑。戚玉臺正值壯年,過去又未聽過有何宿疾,陡然發病離世,如何也說不過去。倒是先前豐樂樓大火一事又被街巷平人拿出來津津樂道,真相如何,撲朔迷離。

  屋中傳來低低咳嗽聲。

  戚清坐在屋中。

  操勞戚玉臺的喪事,令他本就年邁的身體迅速衰弱,乾瘦枯癟的身體愈發顯出一種腐爛死氣。

  戚華楹已經休息去了,戚玉臺過世,作為戚家唯一的女兒,她也要接迎前來弔唁的客人,勞累不小。

  梁明帝徹查戚玉臺死因,三皇子在其中阻撓,戚玉臺如何死的並不重要,相比而言,祭典服散、不祥之兆成了更大罪過。前來弔唁之人個個作出哀戚之色,其下面容各不相同,憐憫的、幸災樂禍的、落井下石的,像喪禮上塗了油彩的雜戲。

  他一一看過。

  四周更寂靜了,慘白燈籠被風吹得亂晃,青熒熒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他臉上,像獨坐於堂廳中驟然出現的鬼魂,

  他在這沉默裡忽然開口。

  「去蘇南的隨行醫官車隊到哪裡了?」

  管家躬身,回道:「昨日聽說快過廣雲河,接連下雨耽誤了些時日,等過了廣雲河,就至孟臺了。」

  戚清閡眼。

  去蘇南的醫官車隊數日前出發了。

  救疫的醫官名冊上,最後一日,忽地添上陸曈的名字。

  常進竟敢陽奉陰違,膽大包天,這其中固然有裴雲暎的手筆,然而當時忙於戚玉臺喪事、應付三皇子為難的戚清分身乏術,讓陸曈釜底抽薪,徹底遠走高飛。

  如今戚玉臺的喪事理完,是時候清理舊帳。

  他淡道:「找人跟上,途中尋個機會,殺了她。」

  管家一凜:「是。」又擔憂,「可是裴雲暎那邊……」

  上次裴雲暎登門威脅,言猶在耳。若陸曈出事,他不會放過戚華楹。

  戚清冷冷開口:「豎子驕狂。」

  年輕的殿前司指揮使,連勝幾著就不知天高地厚。他只有一雙兒女,為了死去的戚玉臺,為了活著的戚華楹,陸曈也必須死。

  不管她在盛京,還是蘇南。

  不管戚家最後是贏,還是輸。

  管家不敢多言,領命應是。

  戚清默了一下,突然道:「等等。」

  老者垂目,慢慢轉了轉腕間佛珠。

  裴雲暎牽掛這個女人,一路必安排有人尾隨暗中相護,此刻動手,不免打草驚蛇。

  片刻後,他開口:「到蘇南後再動手。」

  「是,老爺。」

  ……

  寒夜幽幽,孤燈如鬼,今夜月光悽涼更勝往日。

  樞密院密室裡,並無窗戶,桌上燈燭並牆上火把相映,照著陳舊囚室石壁。

  蕭逐風從石階走下來,將手中一隻銀壺放在桌上。

  裴雲暎看了一眼:「茶?」

  「人生夠苦了,喝點酒吧。」蕭逐風道:「散散你難看的愁容。」

  裴雲暎笑了一下,看蕭逐風倒了一小盅酒,推到他面前。

  他拿起酒盅,在指間把玩一圈,「嘖」了一聲:「臨行前喝酒,怎麼有種斷頭酒的意思,」頓了頓,又道:「是不是有點太不吉利了?」

  「不會。」蕭逐風在他對面坐下,平平淡淡開口:「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你情場失意得一敗塗地,我們計劃一定順利得令人吃驚……」

  裴雲暎:「……」

  他嗤笑一聲,擒著酒盅送至唇邊,酒水入口,辛辣刺鼻之際,裴雲暎微微蹙眉。

  「含香酒?」

  蕭逐風聳了聳肩:「老師拿的。」

  他二人少時在嚴胥手下做事,蕭逐風在先,裴雲暎是後來者,算來算去,也有幾分同門師兄弟的交情。

  嚴胥苛刻,訓練武藝常使他二人交手,每每摔打得鼻青臉腫不可罷休。

  年紀小時,總吃不得苦,嚴胥要等燈油燃盡方將他二人放出囚室。那時只恨燈油太多,長夜難渡。多年以後回頭,卻又唏噓燈油太少,遺憾當年蹉跎時光。

  那時候,每次交手完,嚴胥會讓他二人喝完一壺含香酒,含香酒辛辣難聞,卻對療傷頗有奇效,兩人都是皺著眉頭喝完。

  到今已許久未喝了。

  過了一會兒,蕭逐風嘲笑:「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你我交手時。你被打趴在地,狼狽至極。」

  裴雲暎冷笑:「你記錯了,選殿帥的時候,你差點被我砍死。」

  二人又是一陣沉默。

  蕭逐風是孤兒。

  他在慈幼局長大,五歲時被嚴胥帶走,成為嚴胥徒弟。

  裴雲暎來之前,嚴胥最看重他,裴雲暎來之後,情勢有所變化。

  年少時,勝負欲總是很強。蕭逐風討厭裴雲暎,嚴胥卻要在他們二人中選擇一位,作為埋伏在殿前司的釘子。

  那時較量不少,彼此都看不順眼,明爭暗鬥。直到有一次,二人執行同一項任務,其間驚動他人,蕭逐風被人埋伏,裴雲暎已逃了出去,卻在最後關頭折返,帶著他一同逃走。

  那次兩人都受傷不輕,之後嚴胥狠狠責罵裴雲暎,卻點名要他進了殿帥府。

  後來,裴雲暎成了指揮使,他成了副指揮使。

  牆上火把照得屋中光線混沌。

  蕭逐風道:「昭寧公找過你了?」

  「找了。」

  「要你救裴家?」

  「很明顯。」

  蕭逐風沒客氣:「無恥。」

  裴雲暎嘆了口氣。

  「你沒爹是個孤兒,我有爹還不如孤兒,真不知誰更倒黴。」

  話音剛落,囚室裡傳來人聲:「還有心思閒話,我看,被你二人牽連之人最倒黴。」

  二人轉頭,嚴胥從石階上走了下來。

  他一身黑衣,袍間蒼鷹刺繡金光粼粼,護腕、長刀、輕甲齊齊上陣,眼角疤痕在燈火下猙獰無比。

  「都準備好了?」

  二人應了。

  「你姐姐和寶珠,我已安排人將她藏好,再無後顧之憂。」嚴胥視線掠過裴雲暎,停了停,道:「你既被拋棄,也沒什麼放不下的,給我打起精神。學學你心上人乾脆。」

  裴雲暎無言以對。

  陸曈已經走了,確實挺乾脆的。

  在她去蘇南前,被關在殿帥府守著前,他在夜裡收到銀箏送來的一封信。是陸曈親筆所書。

  信上所寫,皆是要裴雲暎在她死後護住仁心醫館眾人,其中不乏拿他們往日交情做引,聲情並茂,字字殫精竭慮。

  恐怕高壽的戚清死前交代遺言,也不會比這更周到而乾脆了。

  也正是因為那封信,他才下定決心不再阻攔陸曈去蘇南。

  他在這封信中窺見陸曈死志,一個一心求死之人,留她與戚清同處盛京,一定會出事。

  嚴胥打量他一眼,瞧見他眼底怔忪,微微瞇眼,似是瞧不上:「你倒真喜歡她。」

  裴雲暎唇角一扯。

  他遇到過很多女子。

  如他母親那般溫柔和婉的,如他姐姐那般善良開闊的,他收到過很多真心,許多愛慕,卻沒想到自己最後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一個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陷害他的女子,一個面上平靜從容,暗中卻已將毒藥握在掌心、隨時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女子。

  一個不怎麼喜歡他的女子。

  無法逃避的心動,否認不了的感情……

  似他書房木塔最頂上那顆搖搖欲墜的木頭,只輕輕一碰——

  轟隆一聲巨響,防線潰不成軍。

  「怎麼辦呢?」他懶洋洋一笑:「我們師徒三個,個個感情不順被拋棄,或許是此地風水不好,才總事與願違。」

  蕭逐風:「……」

  嚴胥不想理他:「帶著刀趕緊滾。」

  二人起身,提刀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時,又被嚴胥叫住。

  「你們兩個,」他沉默很久,吐出一句:「小心點。」

  「囉嗦。」

  二人走出密室,裴雲暎在前,蕭逐風道:「問你件事。」

  「說。」

  「當初爭殿前司名額那一次,你明明逃出去了,為何回頭救我?」

  裴雲暎一怔,失笑:「你怎麼還記著?」

  「別廢話。」

  他便無所謂道:「我是英雄嘛,看你被打那麼慘,心中過意不去,當做善事了。」

  「哦。」蕭逐風上前一步,越過他道:「英雄,那你今夜自己多提防。」

  「要是被人砍死了,我絕對不會來救你。」

  裴雲暎嘖嘖嘖了幾聲:「鐵石心腸。」

  又按住腰間銀刀,看向遠處濃濃夜色,笑道:「行吧,今晚來多少,殺多少——」

  ……

  「當——」

  渺遠鐘聲順著夜風飄來,勤政殿裡,梁明帝猝然驚起。

  御案上,一碗褐色湯藥微微冒著熱氣。

  「皇上。」總管太監低聲道:「藥快涼了。」

  梁明帝盯著眼前銀色藥碗,眸色陰沉。

  皇室之中,碗盞杯具皆由金製,先皇過世後,梁明帝令人將自己素日所用器具統統換為銀質,為此,還曾引起御史彈劾,稱言有損先祖規矩。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在他撤了幾個老御史的職後,此事就無人再提了。

  梁明帝撥開御案堆成山的奏摺,伸手接過藥碗,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

  藥水苦澀,飲盡後,喉間仍有酸苦殘意,他抬手,絲帕拭去唇角藥痕。

  「傍晚時,皇后娘娘來過,在門外撞見貴妃娘娘,二人起了爭執。」總管覷著帝王臉色,小心翼翼開口,「晚間太后娘娘來了,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才各自回宮。」

  梁明帝揉了揉眉心。

  皇后是為太子而來,陳貴妃也是為太子而來。

  太子被禁足已久,兩面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改立儲君之意早有徵兆,朝中兩派爭執不休,帝王心思卻從未變過,元堯——一開始就是他心中繼承大統之人。

  元堯伶俐矯勇,最肖似他。

  正如他肖似先皇。

  正因這份肖似,先皇格外偏愛他,以至當年他的兄長、太子元禧縱然文雅通遠,文武俊才,在先皇心中,仍比不得他的位置。

  有支持他朝臣說,先皇或有改立儲君之意,他心中期盼,到最後失望。

  嘴上偏心的父親,卻仍要將江山交到兄長手中。於是元禧死在那場秋洪之中,先皇病重離世,所有兄弟死的死殘的殘,他登上江山大位,風頭無限。

  命運如輪盤,輪轉不休,待他有了元堯,又最青睞元堯。

  元貞魯莽平庸,並非帝王之才,他亦不喜皇后,最忌憚的,還是戚家,那位曾經扶持他登上皇位、如今又支持太子繼位的太師。

  不過,戚清畢竟老了。

  老去的虎不足為懼,唯一的兒子又已死在祭典,無需他出手,戚清已無鬥志,不足為懼。

  梁明帝望著桌上空銀碗,眸中閃過一絲殺機。

  他決不學昏昧虛偽的先皇,他喜歡哪個兒子,就要哪個兒子做皇帝。皇權至高無上,既已走到高處,何須忌憚他人,自然是萬事遂心,不必克制,不必依仗祖宗規矩。

  他會替元堯掃清一切障礙——

  「太后可有留話?」梁明帝問總管。

  「不曾。」總管道:「皇上恕罪,奴才當時瞧皇后娘娘氣急,怕惹皇上心煩,不敢稟告。」

  梁明帝不耐擺手。

  皇后來,無非是為元貞求情。如今大局已定,兩個兒子,他選元堯。

  太后常年禮佛,從不過問朝堂,這也是她能安然無恙這些年的原因。

  梁明帝願與她將母慈子孝之戲演到最後。

  只是還有一個人——

  「寧王可有動靜?」

  「回陛下,寧王殿下已數日不曾出府,未見異常。」

  梁明帝面色發沉。

  寧王是他唯一留下的兄弟,因當年他回京時自己已登上大統,手足又接連出事,寧王若在出事,未免惹人口舌。

  他留著寧王一命,當個笑話養著,瞧不起對方,亦提防對方。

  不過近來卻隱隱令他有危機感。

  多留了這麼多年,也是該時候除掉最後一顆廢棋。

  窗外夜沉沉,濃重墨色像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呼嘯夜風發出幽幽尖嘯,伴隨某些紛亂驚呼。

  梁明帝驀地抬頭。

  「什麼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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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行途

  十月節,已近立冬。

  廣雲河水面漸結薄冰,寬闊大河之上,巨船緩緩靠岸。

  一群身穿深藍棉袍的人從大船甲板紛紛而下,遠遠望去,似荒原中一行蟻群,踽踽獨行。

  河畔有暫時落腳的茶坊,茶坊主人送上幾壺熱茶燙麵,擺出幾盆炭火,人群漸漸熱鬧起來。

  林丹青打了個噴嚏,抱怨了一聲:「好冷。」

  身側醫官寬慰道:「馬上就過孟臺了,挨著河是冷些,過了孟臺要好得多。」

  去往蘇南的隨行車隊已出發半月了,其間廣雲河一段需乘船,立冬後河面結冰,又連日下雨,腳程耽誤了些。

  盛京處北地,冬日一向很冷,原以為蘇南靠南,冬日暖和得多,未料不僅不暖,比盛京的冷還添了份潮溼。連身上棉袍都像是在冰裡浸過般,又冷又沉。這還沒到蘇南,有醫官手上就先生了凍瘡。

  常進從茶攤後廚走出來,遞給陸曈和林丹青一人一碗熱湯,道:「趁熱喝暖身子。」又看向陸曈:「陸醫官感覺如何?」

  陸曈蒼白著一張臉,接過常進手中熱湯,頷首:「好多了。」

  行路長遠,陸曈比別的醫官還多了一份折磨,她暈船。

  過廣雲河乘船得七日,陸曈從未走過這樣長的水路,縱然暈船藥吃了不少,仍吐得昏天暗地,下船時,臉都瘦了一圈。

  「陸妹妹,從前見你無所不通,沒想到是個旱鴨子。」林丹青拍拍她肩,又思忖,「或許老天爺是公平的,醫術給你些天賦,別的事就要尋你些不痛快,否則怎麼這麼多人,就你和紀醫官二人暈船成這幅模樣?」

  旱鴨子不止一個,紀珣也是。

  不過紀珣又比陸曈好些,至少暈船藥對他有效。

  聽見談論自己,紀珣朝她們這頭看來。

  林丹青被抓了個正著,鎮定自若地端著熱湯起身離開,走到常進身邊佯作交談。陸曈低頭喝湯。

  湯是茶坊主人自家做的白蘿蔔鴨子湯,清甜鮮爽,一口下去,胃裡漸漸熨貼起來。

  正喝著,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影,陸曈側首,紀珣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怔了一怔,聽見紀珣開口:「你好些了嗎?」

  陸曈點頭。

  眾醫官都打趣他倆是整條船上唯二的旱鴨子,總有幾分同病相憐。

  「本想做一味暈船藥給你,沒想到到下船也沒做出來。抱歉。」他說。

  紀珣雖也暈船,但吃過暈船藥立刻好轉。陸曈卻不然,整整難受了七日。

  一整船醫官,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醫官,愣是沒找出一個靠譜方子,就連天才醫官紀珣也不行,做出的暈船藥被陸曈吃下去,絲毫沒有好轉。

  要說出去,實在讓人懷疑這群人究竟能不能解決蘇南疫病。

  紀珣看著她,神色有些奇怪:「不過,為何所有的暈船藥都對你毫無效用?」

  「或許是心病。」陸曈坦然回答,「我心中憂懼,所以無論用什麼藥物,都沒用。」

  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原因。

  紀珣點頭,沒再說這個,轉而說起別的:「過了孟臺,再走幾日就是蘇南。」

  「陸醫官是蘇南人,歸鄉在即,心中可會緊張?」

  陸曈垂眸:「緊張無用。」

  「我以為,陸醫官是為了家鄉才主動要求前往蘇南。」

  陸曈不語。

  去蘇南的老醫官裡,撇開紀珣不提,林丹青一個新進醫官使混入已是十分出格,臨行前,又添了一個陸曈。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陸曈是為了避免太師府遷怒才遠走蘇南,不過,也有人認為,陸曈是蘇南人,主動要求前往,或許是憂心故鄉。

  只是這一路上,眾醫官商討治疫良策藥方,陸曈都表現得很平靜,瞧上去未免有些冷血。

  默了默,陸曈道:「紀醫官認為是怎樣,就是怎樣。總歸我已經在路上了。」

  紀珣看著她,想了想,猶豫片刻才開口:「我有件事,想問陸醫官。」

  「何事?」

  「戚家公子出事前,先由崔院使行診,後來崔院使落罪,你接替崔院使之職。戚公子的醫案只有你能翻閱。」

  「不錯。」

  他道:「雖太師府說戚公子是因豐樂樓大火受驚致病,但我聽旁人口中症像,戚公子更似癲疾,我記得陸醫官曾問過我:茯苓、茯神、沒藥、血竭、厚樸……再加一味山蛩蟲如何,我說過,若用此方,短時間裡,或可舒緩情志,平息癲疾。但長此積累,體內餘毒淤積,麻痺神智,表面是好了,實則病越重,將來疾症反覆難治。」

  紀珣看一眼陸曈,見陸曈神色平靜,並未反駁,才接著說道:「後來戚公子反覆生病……」

  「紀醫官此話何意?」陸曈打斷他的話。

  「我是為戚公子治病,戚公子也並非癲疾,這一點,崔院使、太師府都已反覆說明,世上沒有憑一句問話就定罪的道理。」

  她開口:「況且,戚公子在儺祭之上死於父親之手,是眾目睽睽的事實。紀醫官秋後算帳,莫非是認為,無論如何,只要我曾登門戚府,身份高貴的戚公子身死,作為他醫官的、平人出身的我便不能苟活,非得陪葬不可?」

  這回答尖銳,紀珣怔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紀醫官處心積慮尋找我的罪證,是為何意?」

  紀珣語塞。

  戚玉臺確實是死於戚清之手,這一點和陸曈沒有半分關係。

  他也知道若陸曈不跟著救疫醫官前往蘇南,或許會被牽連連累到這樁事故之中。

  自己於醫案的懷疑反而令陸曈如驚弓之鳥,是他沒有考慮周到。

  「抱歉,」紀珣道,「我不是懷疑你,只是醫案上有些不解之處,日後不問你了。」

  陸曈沒說話,二人正沉默著,忽然間遠處石菖蒲匆忙奔來,神色有幾分驚惶。

  隨行醫官中,石菖蒲平日裡最是隨性自在,不商討救疫時,十有八九都在睡覺,剩下一二在吃飯,難得見他如此驚惶。

  石菖蒲一口氣跑近,拉起常進就往一邊走,隱隱有聲音傳來:「剛才孟臺驛站那邊的人過來接應,京城裡出大事了!」

  陸曈心中一動,抬眸朝二人遠走的方向看去。

  出大事了?

  石菖蒲將驛站傳來的消息帶給常進,不多時,整群救疫醫官都知道了。

  盛京確實出大事了。

  前些日子,車隊忙著趕路,日夜兼程。後來過廣雲河,七天七夜都在河上,什麼信件都傳不過來。

  是以這消息都傳到孟臺了,眾人陡然得知,全部大吃一驚。

  陛下駕崩了。

  三皇子元堯在勤政殿外設下伏兵,趁夜裡入宮覲見時發動宮變,弒君奪位,陛下重傷。太子替陛下擋劍,不幸喪於元堯之手。

  寧王元朗趕入宮中,擒拿三皇子,打入昭獄。陛下臨終前下了一道傳位詔書,將皇位交給寧王元朗手中。

  短短數日,太子身死,三皇子入獄,竟由寧王登上龍椅。

  這實在古怪得過分。

  雖然梁明帝近年來身子不好,太子與三皇子間明爭暗鬥,眾人都知或有一戰。然而一夜間天翻地覆。從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梁明帝尚有二皇子與四皇子兩個兒子可接應大位,何以繞過二人傳位給寧王?

  而那個成日笑瞇瞇的、只知道流連坊市、官巷上買花買菜的的廢物王爺,又如何能憑一己之力擒拿亂黨。

  朝堂之事遠在千里,醫官院中位卑名隱的醫官們噤若寒蟬,不敢多問一句。

  有年邁的老醫官顫巍巍開口:「醫正,咱們還去不去蘇南?」

  蘇南救疫名冊由梁明帝通過,如今龍椅卻已換了人坐,世事無常。

  北風呼嘯而過,常進打了個冷戰。

  「去。」他定了定神,「這些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他們是去救疫的人,無論坐上龍椅的人是誰,蘇南百姓正在受疫病之苦是事實,絕沒有掉頭撂挑子不幹的說法。

  再者,新皇登基,盛京風雲湧動,這時候回去反而不妙。倒不如安心在蘇南,待疫病解決後,一切塵埃落定後再回盛京更好。

  他們是螻蟻,卑微的小人物撼動不了大局,只能隨波逐流,盡力堅持本心。

  得知這麼樁驚心動魄的消息,眾醫官都有些不平靜,聚在一處低聲議論。陸曈放下藥碗,向著常進走去。

  常進正站在外頭,見她來了,轉過身來。

  「醫正,」她停了停,聲音放輕了些,「驛站傳來的消息裡,可有提過太師府的近聞?」

  常進驚訝地看她一眼,很快恍然,看了下遠處茶坊裡烤火的醫官們,才湊近低聲道:「提了。」

  他說:「三皇子弒君一案,株連蔓引,帶出了不少朝臣。戚家也在其中為三皇子出力,凡與太師府有接觸的列侯通緝,坐黨夷滅。戚家抄斬三族。」

  陸曈愣了一會兒。

  明面上,戚家分明是太子的人,然而朝堂之爭,一旦落敗,牽連下來,想給一個人定罪易如反掌。

  她從蘇南回到常武縣,又從常武縣殺至盛京,步步為營,處心積慮,接連除掉柯承興,殺了劉鯤,扳倒范正廉,最後設計讓戚玉臺死在自己父親手裡。

  如今,戚清也死了,她最後一個仇人消散於世間。

  大仇徹底得報,她做完一切,本該覺得快意,然而那快意之後,卻如遠處結了薄冰的蜿蜒大河,蒼蒼茫茫,不知流往何方。

  見她不語,常進低聲寬慰:「陸醫官,這回待你回到盛京,倒不必擔心戚家遷怒於你了。」

  戚家敗了,不會有人再替戚家出頭。

  陸曈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刻走開。

  常進見狀,問:「陸醫官可還有別的事?」

  沒了火盆,外頭風一吹尚覺冷意,陸曈頓了頓,才輕聲開口。

  「醫正,可還聽到裴殿帥的消息?」

  常進一怔。

  陸曈和裴雲暎的傳言,醫官院都傳遍了。陸曈一向對他事冷淡,居然會主動詢問裴雲暎的消息,看來二人間,或許有情。

  「他去岐水了。」

  「岐水?」

  「岐水兵亂,先前陛下派振威將軍前去平亂,三皇子犯下如此罪責,陳國公一脈全被牽連,陛下收回兵權,令裴殿帥趕往岐水,數日前已出發了。」

  「他們腳程快,岐水與蘇南隔得不遠,或許比咱們更早到達目的。」

  陸曈沉默,常進看著她,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寧王登基,三皇子一脈牽連甚廣,裴雲暎卻似未受太大影響。陛下甚至還安心讓裴雲暎帶兵去岐水,分明是要重用。

  那位年輕的指揮使本來就前程大好,經此更是不可限量。可陸曈卻是平人之身。

  身份之別,有時大過一切。

  他沒再說什麼,心中微微嘆息,掉頭去與茶坊主人說話了。

  陸曈回到茶肆。

  屋子裡,火盆熱烘烘的,林丹青見她回來,遞給陸曈一個湯婆子,側著身子問:「你同常醫正說了什麼?」

  「問了救疫的事。」

  陸曈低頭,抱著湯婆子,溫暖熱意順著指間漸漸蔓延過來,冷熱交替,一時令人有些恍惚。

  裴雲暎竟去了岐水。

  他是寧王的人,暗中籌謀許久無非為的就是這一刻。如今大局已定,寧王登上皇位,待他一如往昔,是件好事。

  他更有能力去做想做之事,保護自己想保護之人。

  身側傳來林丹青的聲音:「這天兒真是越來越冷,原以為南地比咱們盛京暖和,怎麼冬日比在盛京還要難熬。」

  她搓了搓手,看著外頭肆掠北風,小聲嘀咕:「不知到了蘇南,會不會下雪啊?」

  陸曈抬頭。

  天陰沉沉的,南地冬日很少下雪,蘇南最近一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

  六年前,大寒,她第一次遇到裴雲暎的那一天。

  陸曈低眸,伸手撫過心口,那裡,有殘留遺痛隱隱傳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死在盛京,沒想到最後卻是蘇南。

  故事開始之地,終於故事結局。

  或許,死在那裡也不錯。

  ……

  時日流水般過去,轉眼立冬。

  清晨,街上起了霧。

  大霧也是灰濛濛的,落在人身上,刺骨逼人。

  沿街兩邊家家戶戶屋門緊閉,本該嘈雜熱鬧的早市死一般的寂靜,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漸有濃煙漸起,夾雜皮肉燒灼的焦氣,滾滾灰煙飄向上空,把天空也凝出一層厚重的霾。

  蘇南縣尉李文虎站在城牆下,低聲罵了一句。

  「方子,」他問身側人:「都這個時辰了,他們不會不來了吧?」

  站在他身側的中年男子一身皺巴巴長衫,臉色已凍得發青,不住跺腳搓手,神色卻很堅持:「再等等。再怎麼今日也該到了。」

  李文虎看向空無一人的城門遠處。

  蘇南遭了蝗災。

  蝗災毀了莊稼,沒了糧食,很快就鬧起饑荒。

  朝廷分發下來的賑災糧銀遲遲不到,蘇南疫病先來。

  這疫病來勢洶洶,不過數月,城中死者過半。

  州府的刺史說了要派人救疫,卻不知為何遲遲不至,死人越來越多,縣衙也未能倖免,終於在某個夜裡,知縣帶著一家老小偷偷出城,再也沒回來。只剩下縣丞蔡方和縣尉李文虎面面相覷。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蘇南又分外冷,日日陰雨,堆積的屍體燒也燒不完,寒餓而死的貧民又添了不少。蘇南醫行藥材告罄,大夫也接連病倒,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整個蘇南恐怕會變成一座空城。

  「我看,他們不會來了。」李文虎原本壯實的身體在連日奔波下已瘦了一大圈,腰帶也明眼可見的鬆弛,「朝廷要是心裡有咱們,怎麼會拖到現在?幾月前就說派人救疫,連個鬼影都沒看見,我看,是想咱們自生自滅得了!」

  他又看一眼蔡方手裡提著的饃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城裡每天餓死那麼多人,你還給他們準備饃饃,說不定盛京裡的金貴人,瞧也瞧不起這窩頭,還他娘費什麼勁!」

  蔡方搓著手道:「你少說兩句!」

  「咋,還不讓說?」

  李文虎不喜歡盛京的官。

  蘇南出現疫情後,知縣第一時候向朝廷求援,通判、知州、知府一層層報上去,到盛京已是多日後之事。盛京官員每日忙著軍國大事,沒心思在意小小一縣的死活。

  中間倒是來了幾位從盛京而來的、所謂治理蝗災的「大官」,在蘇南呆了三五日就回去了,吃光了縣衙他們半月口糧,洋洋灑灑寫了封《治蝗論》。

  縣衙如獲至寶依言照做,屁用沒有。

  有了前車之鑑,李文虎再看盛京盛京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便格外不屑,那些醫官自小在太醫學進學,多半家世不差。有如此家世之人,怎會放心讓兒女來此疫地冒險,此次派遣而來的醫官,要麼是被迫不情不願,要麼,便是醫術平庸的無能之輩,醫官院的棄子,趕鴨子上架的無能之輩,和先前那些人一樣。

  「要等你自己一個人等,」李文虎撂挑子不幹了,「我回去搬屍體,刑場昨日擺的屍體快堆滿了!」

  他掉頭要走,才走了兩步,忽聽得身後蔡方喊了一聲:「來了!」

  來了?

  李文虎回頭。

  遠處,城門外數百步之地,漸漸行來一隊車馬。

  這車馬走得不算快,但在數月來杳無一人的蘇南城而言,如在長久陰霾後陡然出現的一絲鮮活日頭,登時照亮城門前二人的眼。

  車馬「咕嚕嚕」近前,在城門前停駐腳步。

  從車上跳下來一位身穿棉袍、頭戴棉帽的中年男子。

  「你們……」蔡方激動上前。

  男子朝蔡方拱手,聲音客氣有禮。

  「在下翰林醫官院醫正常進,受朝廷之命,領醫官院隨行醫官,前來蘇南治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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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蘇南的困境

  城門口,連日來的冷清荒蕪被嘈雜車馬衝散了幾分。

  身穿棉袍的醫官們紛紛下車,戴好護住口鼻的面巾,御藥院與醫官院,連帶護送車隊的護衛,一共百來人。

  這百來人儼然成了蘇南的希望。

  蔡方激動上前,與常進攀談,李文虎卻挑剔地打量起這群醫官。

  醫官們大多在四五十出頭,普遍年紀偏大,看起來頗為弱不禁風。這其中,又有三人尤為顯眼,兩個年輕女子,一名年輕男子,看上去年紀不大,李文虎微微皺眉。

  蘇南醫行的大夫,再年輕的也多近而立,叫幾個小孩兒過來,這不是鬧著玩嘛。

  這群人養尊處優,蘇南如今處境,他們真能堅持得住幾日?

  正憂愁著,走在後頭那位年輕女子抬起眸,正對上李文虎打量的目光。

  李文虎以為自己這失禮的動作即刻要惹對方不悅,沒想到對方只怔了一下就別開眼,看上去神色冷淡。

  李文虎一愣,撓了撓頭,轉頭去尋蔡方說話了。

  陸曈收回目光。

  這人她認識。

  從前她在蘇南刑場給芸娘相看屍體,有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李文虎。對方沒看見她罐子裡血淋淋的器物,還以為她走岔了路,給她塞了顆糖,讓她趕緊離開了。

  沒想到會在這裡重新遇見。

  她同醫官們往前走,聽見常進與二人的交談順著風傳來。

  「蔡縣丞,先前趕路匆忙,收不得信件,如今蘇南疫病究竟是個什麼境況?」

  叫蔡方的男子嘆息回道:「實不相瞞,眼下境況實在不好。疫病嚴重,這兩日,每日死得人的都快上百。醫行的人都病倒,若不是醫正們前來,蘇南恐怕真只有坐地等死。」

  「沒有藥棚嗎?」

  「先前城裡還分發湯藥,不過近來藥草告罄,藥棚也拆了。」

  常進點頭,神色嚴肅起來:「我們此次來蘇南,倒是運來許多藥草,只是……」他看了看四周空無一人的街道,「怎麼不見得了疫病的人?」

  這裡長街小巷人煙寥寥,偶爾有一兩個裹得嚴實的路人經過,懨懨地朝這行人投來一眼,又飛快拐進街角屋房,「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醫行的人說,得了疫病的人不可四處走動,以免傳染他人。是以大家都不願出門。」蔡方解釋,「家境好些,宅邸寬大的人家,若生病,便在府中隔開間屋子,獨一人住著。但更多貧苦窮人,屋舍狹窄,若待在屋中怕過疫病給家人,就主動出門,到癘所避瘟。」

  話至此處,蔡方猶豫一下:「若醫官們不怕,在下可帶諸位去瞧瞧病人所在癘所……」

  「這有什麼好怕的?」林丹青道:「我們本來就是來治疫的,不見病人,難道是來吃喝玩樂嗎?」

  蔡方一噎,李文虎看她一眼,道:「小姑娘,話莫說得太早,到了再說吧。」

  常進便讓幾個醫官先去縣衙把物資車馬放下,自己帶著剩下的醫官們同蔡方前去病人所在治所。

  一路隨行,城中越顯荒涼,越往前走,焦臭氣味越濃,遠處有大片灰雲黑灰,像是焚燒東西,煙塵漸漸嗆人。

  陸曈瞧著蔡方帶路的方向,心中微微一動。

  這是……

  蔡方在一處荒地前停下腳步。

  「諸位,這裡就是得了疫病的病人們住的癘所了。」

  眾人抬眼看去。

  這是一處破廟。

  破廟倒也寬敞,只四周荒蕪,既無農田,又無街道,孤零零的矗立在眾人視線中,廟門似乎被修補過,門前站著兩個戴著面巾、護衛模樣的人,見蔡方和李文虎,忙上前幾步,目光掠過一眾醫官,語氣陡然驚喜:「縣丞,可是盛京的醫官們來了?」

  蔡方點頭,又轉頭對醫官們道:「發了病的病人們都在此處,平日有人守著,以免疫病傳播。」

  常進點頭,叫眾人戴好面巾,自己率先邁步走進。

  眾人緊隨而後。

  一進廟裡,眾人驟然一驚。

  地上一鋪挨著一鋪,全是被褥毯子,躺著一個個面孔發黑的人,或面露痛苦,或神情麻木,縱然聽見有人走近,這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只是掀一掀眼皮子,疲憊地瞅上一眼,無動於衷。

  廟宇原本很寬敞,然而此刻,塌了一半泥塑神像之下,密密麻麻擠滿了低聲呻吟的病者,沉沉死氣撲面而來。

  紀珣皺了皺眉,低聲道:「此地寒冷空曠,並非養病佳處,怎會將癘所立在此處?」

  蔡方沒說話,拉著眾人走到外頭,又回頭看了一眼廟宇內,才沉沉嘆了口氣。

  「醫官有所不知,」他說,「蘇南蝗災已有數月,後來饑荒,城裡已鬧過幾次亂子,後來……送去朝廷的文書遲遲未見結果,知縣也跑了。」話至此處,蔡方有些難堪,「主心骨都沒了,縣衙形同擺設,裡頭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和李縣尉召集了剩餘的十多人勉強維持,可這麼點人,實在杯水車薪啊!」

  他痛苦開口:「蘇南每日要死很多人,這兩日已死了上百人,屍體擺在外頭,恐疫病蔓延,可縣衙這十來人根本燒不完屍體。」

  蔡方一指身後,遠處,大片大片荒地在灰濛天空下死寂一片。

  「那是刑場。」他說,「有大片空地。此廟挨著刑場,每日新進來的病者,至多撐不過一月就會死,死了,就拉到刑場燒了,這些日子燒不過來,就拉到刑場埋掉。這樣處理最方便。」

  林丹青皺眉:「不出一月就會死……可這樣,設立癘所的意義何在?」

  「沒有癘所了。」蔡方苦笑,「蘇南救不了這些人,醫行的大夫最先染了疫病,全死光了,其實來這裡治病的人心裡清楚,根本沒什麼救藥,只是在這裡等死。我們也知道救不了他們,不過是讓他們在臨終之前,有個棲身之所,讓他們家人有所希望。」

  名為癘所,倒不如說是另一種義莊。

  他說得悲慼,沒注意到身邊李文虎拚命對他使眼色。

  李文虎心中暗急,將蘇南疫病一開始就說得如此嚴重,萬一使這群醫官心生退意,呆不了幾日就回去了怎麼辦?

  畢竟上一個過來信誓旦旦要治蝗的官員,連半月都沒待滿就打道回府。

  常進頷首,心中已對蘇南如今境況有了底,翰林醫官院收到的信件裡寫得並不清楚,情勢比他們想的更嚴峻。

  「醫書云:瘟疫始於大雪、發於冬至、生於小寒、長於大寒、盛於立春、弱於雨水、衰於驚蟄。」

  醫正道:「如今正直嚴冬,疫病關鍵之處,必須在明年春日前控制病情蔓延,否則……」

  否則,蘇南會變成一座死城。

  他看向蔡方:「將病者與其他人隔開是對的,只是此地住處簡陋,風寒也無法遮蔽,你們人手又太少,只能先暫且將著此地。但從今日起,我們會熬製湯藥給癘所病人,同時製作藥囊,給蘇南剩餘未染疫之人防備。」

  「癘所病人所用被褥需全部蒸煮,消點蒼朮除惡氣……」

  他一連說了許多,蔡方李文虎認真聽完,常進話畢,待李文虎和蔡方離開,才對剩下人道:「事不宜遲,都隨我先進癘所查看病人情狀。」

  醫官們紛紛稱是。

  陸曈也要往裡走,被常進攔在面前。

  常進看著陸曈、林丹青和紀珣三人,道:「你們三人,不必進去了。」

  林丹青:「為何?」

  「疫病來勢洶洶,蘇南比我想的情勢更加兇險,眼下癘所病氣最重,你們暫且不要進來。」

  常進亦有私心。

  這三人醫術皆是盛京、或許說整個梁朝數一數二,還這樣的年輕,他們這些半老頭子來之前便做好準備,卻不願見年輕人去赴險。

  「你們三人就在蔡方安排的處所研製避瘟新方,不要踏入此地。」

  「醫正,你還沒老,怎麼就糊塗了?」林丹青匪夷所思開口,「我們連病人都沒瞧見,無法親自辯症,如何研製新方?自己編造嗎?」

  常進一噎。

  「醫正這是瞧不起誰呢?況且我出門前,還特意帶上了一本我家老祖宗曾流傳來的《治瘟論》,我們老林家,對治疫再有經驗不過。回頭到了盛京人問起來,你們在癘所盡心盡力,反襯得我們貪生怕死,說出去像話嗎?」

  她揚頭,「別打擾我的晉陞之路。」一腳踏入癘所大門。

  「哎——」常進還未喚住林丹青,陸曈已走到面前,對他頷首,「醫正,我進去了。」

  逕自而入。

  常進:「……」

  他看向紀珣。

  紀珣對他一拱手,微微點頭,也緊隨而後。

  常進無言。

  總歸話是白說了。

  他看著三個年輕人的背影,嘴上輕斥,隱隱地,心裡卻油然而生一股驕傲與欣慰來。

  這是翰林醫官院中最年輕的三位醫官,也是醫術最好的三位醫官。

  有此仁心,醫德配得上醫術,翰林醫官院將來不愁光明。

  癘所裡傳來醫官們的催促,常進應了一聲,撩起棉袍,匆匆跨進廟門。

  「來了。」

  ……

  縣衙。

  寒風刺骨,風把破了個洞的窗戶吹得「辟啪」亂扇,李文虎伸手關了窗,在桌前坐了下來。

  原先還算氣派的縣衙如今空空蕩蕩,宛如被人洗劫一空,連椅子都只剩兩把,一眼看起來,家徒四壁,十分悽慘。

  知縣大人走後,得知真相的民眾群情激憤,一面哭嚎官府也不管百姓死活了,有人在其中攪動鬧事,趁著打砸縣衙時渾水摸魚搬走縣衙值錢東西,誠然,如今錢在蘇南也不好使了,疫病總是平等,不分貴賤。

  平州刺史派兵過來一趟,卻不是為了救濟,而是封城門,不許疫地之人出城離開。

  未病的人出不去,同得病的人在一起,遲早也是個死。蘇南所有人都已絕望,然而今日這群盛京來的醫官,卻似絕望中陡然出現生機,讓人心中又生出一絲希望來。

  蔡方笑著開口:「這群醫官還不錯吧。」

  他已許久沒像今日這般高興,李文虎瞅他一眼:「話別說得太早,先看他們堅持得了幾日。」

  「不管怎麼說,咱們這邊人手增派不少,你也不用日日去刑場。」蔡方道。

  護送醫官們前來蘇南的護衛們幫著焚點掩埋屍體,僅憑縣衙那點人和蘇南百姓自發的人手,實在很是艱難。

  李文虎沒說話,忽地瞧見桌上一筐饃饃,愣了一下:「他們沒吃?」

  「醫官們說自行帶了乾糧,不用縣衙操心他們的飯食。」

  李文虎瞇眼:「嫌棄?」

  蔡方無奈:「你怎麼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怎麼就小人了?那你說為啥?」

  蔡方道:「盛京來的醫官們,自己帶了糧食,方才常醫正告訴我,糧食都交給縣衙,搭粥棚,每日讓蘇南百姓去領取藥粥。」

  「人家若嫌棄,何必幹這些?」

  聞言,李文虎沒作聲,過了一會兒,小聲嘀咕:「人倒是挺、挺不錯的。」

  「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和先前來治蝗的大人不一樣。」蔡方望著窗外,「或許醫者仁心,才能感同身受。你不要老敵視他們,人家是過來救疫,咱們這蘇南城,如今都快有進無出了,你瞧,遠近三月,還有幾個人願意往這裡來?」

  他嘆氣:「別不識好歹了。」

  知道他說的是實話,李文虎低了下頭,沉默片刻才道:「我就是……有點慌。」

  高大的漢子跟著望向窗外,蘇南的天陰沉沉的,已許久未見過太陽,他聲音發沉。

  「方子,這些醫官帶來的糧食夠吃多久?」

  蔡方一愣,「每日發粥,省著點,至多三月。」

  「你看,」李文虎開口,「至多三月,咱們的糧食不夠了。」

  蘇南蝗災,先前就已鬧過饑荒。

  朝廷的賑災糧款遲遲不至,以至鬧起饑荒,後來好容易盼來了,還淨是些發黴陳米。

  到如今,陳米都快不夠了。

  蘇南的醫官們確實可解燃眉之急,可長此以往又該怎麼辦?疫病兇猛,想在三月間解決猶如癡人說夢,待三月時期到了,他們會不會離開?

  蘇南就這樣,又要再被拋棄一回?

  蔡方也跟著沉寂下來。

  舊的問題還未解決,新的難題又接踵而至。麻煩,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忽然間,他想起什麼,抬頭問:「大虎,咱們先前不是聽說,朝廷新派了人去岐水平亂嗎?」

  岐水匪亂有一陣子了,前些日,聽外頭的人傳信說,盛京來的官兵辦理岐水匪亂一案,此次帶兵的首領矯勇善戰,短短數日,亂兵盡數伏誅,拿獲黨首,清剿賊寇。

  蔡方道:「能不能請他幫忙?」

  岐水與蘇南離得很近,那些官兵過來平亂,所帶物資絕對不少,縱然沒有物資,岐水又未瘟疫,若能從岐水運些藥糧過來……

  「有用嗎?」李文虎遲疑,「咱們先前給岐水那頭求援,人家可是理也不理咱們。」

  蘇南就像個燙手山芋無底洞,誰也不願意沾手。

  「我也不知道。」蔡方想了一會兒,下定決心地開口,「試試吧。」

  「那些醫官都來了,咱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

  癘所門外,堆起蒼朮白芷。

  《時疫》一書有云:「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氣而得者,或頭痛,發熱,或頸腫,腮腺腫,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鄉、一邑。」

  蒼朮「能除惡氣,古今病疫及歲旦,入家往往燒蒼朮以闢邪氣,故時疫之病多用」。

  躺在地上的病者們全被叫了起來,暫且到門口長棚暫避,地上所有被褥全被帶出去以沸水燒煮,蔡方令人送來新被褥。需在癘所薰燃半個時辰蒼朮祛除惡氣。

  來癘所的病者都是窮苦人群,已做好等死準備,陡然醫官們叫起,尚是懵懂。一位年邁老婦輕輕扯了扯林丹青裙角,見林丹青看來,忙又縮回手,兩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小聲問道:「姑娘,這是在做什麼……」她有點不安,看向刑場方向,「不會是要咱們、咱們……」

  從前有大疫,曾聽過官府將生病之人就地燒死。

  「不是的,大娘,」林丹青瞭然,寬慰道:「這是在薰染蒼朮,讓你們先出來避避,過半個時辰再進去。」

  老婦茫然:「燃點蒼朮?」

  林丹青點頭:「我們是翰林醫官院來治疫的醫官,從今日起,就由我們來給你們治病啦。」

  「翰林醫官?」老婦嚇了一跳。

  蘇南醫行的大夫都病死了,沒有藥,也沒有人,大家都不再抱有期望。

  「你們是來救我們的嗎?」她不敢相信地開口,幾乎要跪下身去感謝。

  「是呀。」

  女醫官扶住她,笑著說道,「大家都別怕,會好起來的。」

  窗外傳來人群的飲泣,那是走投無路之人陡然得到希望之後的喜極而泣。

  陸曈跪下身,把裝滿燃燒蒼朮白芷的銅盆放到角落,廟宇人多,處處都要薰染。

  起身時,額頭不小心碰到桌角,她揉揉撞得發紅的額角,一抬頭,不由一怔。

  頭頂之上,半塌的神像正如當年一般,靜靜俯視著弱小的她。

  蘇南刑場的破廟,昔日泥塑神像,似乎還是過去那副模樣。

  她曾在此地棲息避雪,未曾想,今日又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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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再見

  夜深了,蘇南的冬日很冷。

  同北地不同,南地的冷泛著股潮溼,像細細的針刺穿骨髓,冷氣直往心裡鑽。

  癘所的人總是擁著潮溼的被褥,睡在陰冷的土地,木然聽著門外風聲,一夜又一夜,等第二日過去,許多人再不會醒來。

  不久,刑場就會燃起灰煙。

  死氣籠罩著這裡,註定被死亡籠罩之地,不值得多花心思。

  今日卻不同。

  所有被褥都被重新換過,原先地鋪換成了木板床,雖然狹窄,一床挨著一床,總歸比潮溼地上好了許多。

  牆角四處堆放燃盡蒼朮,更有清苦藥香漸漸傳來,不時有穿灰青棉袍的醫官們在癘所中走動,忙碌也使人安心。

  「希望」是很神奇的東西,縱然什麼都沒做,卻似救命良方,今夜癘所的呻吟都已少了許多。

  門外風聲細細,醫官們都已歇息,狹窄的木床上,漸漸坐起一個人。

  小姑娘先是掀開身上被褥,探身去看睡在身邊的父親,見父親未曾醒來,躡手躡腳下了床,走到廟宇中那尊泥塑的神像之前。

  供桌空空如也,泥塑神像沉默俯視眾生。癘所最擁擠的時候,這尊神佛也未被拆掉。

  無人動手,縣衙的人也沒有開口。

  身處絕境之人,神佛是唯一救命稻草。

  唯有祈求。

  每一個剛進癘所的人都會跪在墊子上祈求,彷彿這樣就能更安心一點,但隨著被抬出去的屍體越來越多,拜神的人也越來越少。

  翠翠在破墊上跪下來,虔誠看向頭頂沉默的泥像。

  「神仙,求您保佑翠翠和阿爹活下來。」

  她在心裡這樣默默念著。

  翠翠今年七歲了。

  母親和爹在富戶人家為奴,她是少爺的玩伴,一家三口過得也算順利。

  瘟疫來臨時,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翠翠也得了病。

  富商將她掃地出門,念著昔日情分,叫她爹娘將翠翠送進癘所,他夫婦二人仍可留在府中。

  翠翠娘親怎麼也不肯。

  送進癘所,那就是等死,翠翠還那麼小,需要人照顧。

  爹娘同翠翠一起離開富戶家,獨自照顧翠翠,可疫病兇猛,再如何提防,日日相處,爹娘也染上了。

  再後來,藥也吃不上,蘇南死了好多人,母親病死,翠翠和父親二人回到了癘所。

  爹總是說:「翠翠不怕,爹陪著你呢。」

  但她每日早晨醒來,都能看見自己身邊的、昨日還好端端的人被一卷蓆子裹了拖出去,再沒回來,心中越來越恐慌。

  她不想死,也不想阿爹死。

  「菩薩,」她心中默念,燈火中重重朝前磕頭,「救救我們。」

  「求您救救我們。」

  夜色沉寂,癘所裡的呻吟不知何時也停了下來,北風呼嘯著拍打廟門,把廟宇中燈火吹得搖搖將熄。

  一雙鞋子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翠翠身子一僵。

  那是雙踩滿泥濘的棉鞋,往上,灰青裙角上有淡淡血痕並藥材的汙漬,翠翠抬頭,燈燭下,女子眉眼秀致,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盯著她。

  翠翠瑟縮一下,囁嚅著開口。

  「……陸醫官。」

  這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

  翠翠記得這位女醫官。

  從盛京來的醫官們,其中年紀與爹爹差不多,只有三位年輕醫官。

  那位姓林的女醫官開朗愛笑,頗得病者喜愛,這位姓陸的醫官卻性情冷淡,不愛說話,翠翠有些怕她。

  「你在做什麼?」陸曈問。

  「我在、在求神保佑。」

  女醫官看著她,沒說話。

  翠翠無端覺得有些心虛,醫者在前,卻拜的是神,或許有些冒犯。她抬頭偷偷覷一眼陸曈,卻見對方並沒有生氣的意思。

  她膽子大了些,問對方:「醫官,神仙會來救我們嗎?」

  「不會。」

  她回答得如此冷靜無情,一瞬澆滅翠翠所有期翼,翠翠眼眶一紅。

  「那我們會死嗎?」

  女醫官看著她:「不會。」

  翠翠一怔。

  「神仙不會救你,但我會救你,所有醫官都會救你。」女醫官的聲音仍然平淡,但那平淡卻無端讓人安心了一些。

  「大夫就是救人的。」她說。

  翠翠望著她,眼眶漸漸有淚積蓄。

  「可是我怕。」

  她說:「爹爹手肘上紅斑越來越深了,我娘死前,也是這樣的。」

  小姑娘怯怯的,忍淚道:「最近,我也開始長了。」

  她伸手挽起袖子,白嫩的手臂上,生著大片大片紅色斑塊,像瀲灩桃花。

  陸曈一愣。

  翠翠低下頭,眼淚一滴滴砸落下來。

  她還記得娘快死的那幾日,每日夜裡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竭力壓著病痛呻吟。蘇南城的藥鋪裡,藥草早被有錢人哄搶一空,癘所的那些稀薄湯藥救不了任何人。她在夜裡瞪大眼睛,注意著娘親一舉一動,可有一日沒忍住打了個盹兒,醒來時,娘親已被一卷蓆子蓋住了,只露出一截垂下來的手臂,紅斑深豔若紫。

  翠翠哭了起來,哭也不敢大聲哭,低聲啜泣著。

  「我娘就是死在癘所的,我怕死,也不想爹死……」

  癘所裡靜悄悄的,偶爾有病者翻身的窸窣聲,不知是聽見了,亦或是聽見了卻沒有打斷,擁擠的廟宇,仍維持一種沉悶的緘默。

  「別怕。」

  突然間,翠翠感到有人拉起了自己的手。

  女醫官的手冰涼柔軟,將她從墊子上拉了起來,對她道:「你看。」

  翠翠順著醫官的目光看去,供桌上,供果早已被飢餓的民眾搶食一空,只有一盞燭火擺在臺上。

  燭火幽微,昏黃微光成了寒夜裡唯一暖意,燃燒燈燼爆開,結成一朵小小燈花。

  「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佔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

  仍是那副平淡的語氣,翠翠抬眼,女大夫那雙稍顯漠然的眼在燈色下若寶石發亮。

  「無需憂心,此乃大喜之兆。」她說。

  像是陡然得了一束依靠,翠翠惶惑的心一瞬似有支柱,她用力點了點頭,望著供桌上那盞燭火,眼淚和燈花一同落了下來。

  爹爹一定會沒事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她抬頭,看向面前那個女醫官。

  女醫官站在泥塑神像下,沉沉光焰照在她面巾上,那雙稍顯冷淡的眼眸似掠過一絲淺淺悲憫。

  像是神仙故事裡,陡然出現救苦救難的女菩薩。

  ……

  癘所的蒼朮燃了又散,散了又燃,一連過了六七日,刑場暫且沒有成山的屍體堆積了。

  陸曈早起去給癘所的人送藥,翠翠見了她很高興,送給她一朵用乾草編的小螞蚱。

  「爹爹給我編的。」小姑娘坐在床上,接過陸曈手裡藥碗,望著她道:「送給你,陸醫官。這幾日我和爹爹感覺好多了,爹爹說,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癘所。等到明年開春時,就能陪我去小河邊捉螃蟹。」

  陸曈接過螞蚱,冬日沒有新鮮青草,乾草編的螞蚱軟塌塌的。

  「陸醫官。」

  陸曈抬頭,翠翠的父親——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看著她,侷促地搓了搓手。

  翠翠父親從前是給富商家抬轎的轎夫,周圍人都叫他「丁勇」。

  丁勇拍了拍翠翠的頭:「這孩子這些日子,多費陸醫官上心了。」

  「是我分內之事。」陸曈把湯藥遞給他。

  許是因為那晚拜神被陸曈瞧見的緣故,有秘密的人,距離總會拉近許多。翠翠自那以後很喜歡陸曈。每次陸曈來癘所時,總要跟著她跑前跑後,有時幫陸曈搬搬藥草。若不是她發病的時候渾身發冷虛弱,瞧上去和普通康健的孩子沒什麼不同。

  丁勇仰頭把湯藥喝完,仍有些赧然:「醫官每日忙得慌,這份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

  盛京來的醫官,一開始眾人雖覺有了期盼,到底有些懷疑,盛京做官的人在這裡能堅持得了多久?然而一日日過去,醫官們沒有叫停。

  來的都是年長些的醫官,癘所每日都有新病人,每日也都有人死去,醫官們忙著照顧病人,常常燃燈至深夜,有時累得坐著就睡著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癘所的病人很是感激。

  「我近來也覺得比先前好多了。」丁勇笑道:「之前總覺得忽冷忽熱,渾身疼痛,最近發疼的時候短多了。翠翠也是。」

  他伸出手肘:「紅斑也淡了。大夫,我們是不是快好了?」

  陸曈低眸。

  那隻粗糙瘦弱手臂上,紅斑維持原來模樣,沒再繼續變深。

  她低頭,「嗯」了一聲。

  「太好了!」翠翠歡呼一聲,摟住父親的脖子,「等全好了,離開癘所,我要吃爹給我做的烙餅!」

  「行!」丁勇笑著回答,想到白麵餅,不由嚥了口唾沫。

  陸曈站起身,收拾病人喝完湯藥的空碗,起身出了門。

  她回到裡破廟最近的宅邸。

  宅邸是蔡方臨時騰出請醫官們住進去的,癘所病者休息時,留幾個醫官值守,剩餘醫官回到宅邸繼續其他就疫,製作藥囊什麼的。

  陸曈進了屋,堂廳裡,崔岷正合一眾醫官們商量接下來的治疫時策。

  蘇南疫病兇猛,他們到了此地多日,先將整個城中生了疫病的人與未染疫病之人隔開,癘所中時燃蒼朮,又為城中其餘人製作驅瘟藥囊,避瘟香。

  有了這些疫策,至少這些日子,刑場後堆積的屍體不再發出惡臭——每日病死的人少了許多。

  但疫病仍未解束,癘所裡得了病的人,只能說延緩了死亡腳步,卻並未有一樁痊癒的例子。

  仍然難辦。

  常進道:「疫病並非一朝一夕能夠攻克,當務之急,是減少新染病之人數。然而蘇南城中,仍有不少染病之人不願去癘所。」

  站在人群後的李文虎聞言,立刻開口:「這有什麼難的?我帶一人一戶一戶去敲,但凡有不對的,直接拉到癘所,不願意也不行。」

  紀珣搖頭:「但疫病初期並不明顯,縣尉也並無把握漏判他人。」

  蔡方面露為難:「癘所畢竟艱苦,蘇南城百姓中,有些人覺得,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中……」

  去癘所是等死,在家也是等死,癘所擁擠簡陋,哪及得上在家安心?

  人之常情。

  「不如把藥投入水井。」陸曈開口。

  眾人回頭,陸曈從人群後走了上來,看著常進開口:「過去治疫書中時策,也曾寫過將湯藥投入水井之說。不如試試。」

  就算那些百姓不願去癘所,但總要喝水,喝下混著趨避時疫藥物的湯水,未必不能起到一絲作用。

  林丹青眼睛一亮:「這也是個辦法,制避瘟香和藥囊畢竟需要時間,投入水井倒是很快。」

  常進微微皺眉:「但,蘇南城中究竟有幾口井,咱們的藥材有限,投入哪幾口井更好?」

  蔡方和李文虎聞言,兀自低頭思索,還未說話,忽聽得陸曈開口:「橋西廟口、東門街巷、河道上遊同清寺、城中榕樹進寶食店前皆有水井,此四處,四面挨宅門,人戶多在井中取水,若要投藥,先投這四處為佳。」

  蔡方一頓,思忖開口:「東南西北,四處倒是囊括,也算最大程度提升藥效……不過,」他看向陸曈,有些驚訝,「你對蘇南城很熟啊?」

  他是蘇南城縣丞,尚不能一口說出水井位置,眼前女醫官卻能脫口而出,還說得如此準確。

  「陸醫官本來就是蘇南人,自然對蘇南很熟。」林丹青解釋。

  「原來如此。」蔡方又多看了一眼陸曈,他從常進口中得知,此次來蘇南的三位年輕醫官,皆是翰林醫官院醫術不凡的佼佼者,這位陸醫官不愛說話,平日也不愛和醫官們聚集在一處,大多數時候都低頭翻看醫書或是在癘所換藥,看上去有幾分冷淡。

  沒想到竟是老鄉。

  心中陡然生出一絲親切,那頭常進道:「既然如此,就勞煩蔡大人帶人先讓我們瞧過這四處水井,若妥當,今日就開始配製藥方,明日起,投藥入水井。」又轉向其他醫官:「藥囊和避瘟香也不要停,癘所的病人們也要時時看顧,不可放棄一位病人。」

  醫官們紛紛點頭稱是,正說著,外頭突然有人跑進院子,老遠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藥糧被偷了!」

  眾人一驚,李文虎「霍」的一下起身:「什麼?」

  那衙役滿臉焦灼,都快哭了:「晨起兄弟們去拿藥材和粥米,突然發現不對勁,守庫房的兄弟二人今日沒見著人,後來在後院找到他們二人屍體……屋中米糧能運走的都運走了,就趁著昨夜!」

  蔡方怔怔聽著來人回稟,忽然一把推開門疾步走了出去。醫官們趕緊跟上,待到了庫房,走在人群後的陸曈抬眸,果見院子裡躺著兩具白布掩埋的屍體,大門鎖破爛得不成形狀,裡頭散亂些零碎藥材,儼然被洗劫一空。

  「完了……」

  蔡方失神喃喃。

  紀珣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掠過空空倉庫,神色嚴肅了些:「蔡大人,這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縣衙的庫房,如今蘇南大疫,百姓不敢出門,怎麼會有匪寇?

  「一定是那些王八蛋。」李文虎啐了一口,「這些個雜碎,連藥糧都偷,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

  「縣尉說的是誰?」常進不解。

  「是蘇南的地頭蛇。」

  蔡方後退兩步,有氣無力道:「知縣離開後,蘇南亂成一團,我和大虎勉強將縣衙人聚在一起,但人心惶惶,根本管不過來。」

  「藥鋪漲價,糧食短缺,很快鬧起饑荒。城裡有人集結地痞流氓挨家挨戶劫糧,縣衙人手有限,那些人窮兇極惡沒有理智,殺了很多人。」

  「我們的人和他們交過手,各有傷亡。後來他們安分了一陣子,如今縣衙人手更少,他們一定是看你們送來藥糧,伺機已久才動的手。」

  護送醫官們來的護衛平日在刑場幫忙處理死屍,若非如此,昨夜至少不會悄無聲息被人搬走米糧。

  李文虎一跺腳:「我去追!」

  「去哪追?」蔡方一把拉住他,「手下都沒幾個人了。而且往哪追?一夜過去,只怕藥糧早已轉移……」

  「難道就這麼算了?」李文虎不甘心,「沒了藥糧,接下來怎麼辦?我們吃什麼,蘇南百姓用什麼?全部都要在這裡等死不成!」

  寒風吹過,刮的人臉頰生疼,院子裡兩具白布蒙著的屍體越發顯得悽涼,醫官們面面相覷,低聲議論起來。

  常進也心急如焚。

  忽然間,院子外頭突然跑來一個衙役,道:「縣丞,縣尉,藥糧找到了!」

  「找到了?」蔡方一震,陡然激動起來,「在哪?」

  「您快來看——」

  衙役帶著一群人往前跑,才跑到離城門百步外,忽聽得一列馬蹄聲。

  陸曈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城門下,一列兵馬自遠而近行來,約莫百人,皆著黑鱗繡金騎服,腰佩長刀,氣勢凜冽。

  為首的俊美年輕人身披大氅,高坐駿馬之上,冷漠望向眾人,不遠處,馬匹拖著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

  蔡方一怔:「這是……」

  方纔跑來的衙役小聲道:「這是盛京來的指揮使大人,先前在鄰縣平亂,今日路過蘇南,順手擒拿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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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債條

  濃雲堆疊,寒風驟起,破敗城門下北風凜冽。

  年輕人高坐駿馬之上,淡淡掃了眾人一眼,一揚鞭,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咕嚕嚕」滾在眾人面前。

  他開口:「抓到幾個小賊,蘇南人?」

  蔡方趕緊上前:「是,大人。這幾人昨夜殺了守庫衙役,盜走城中藥糧,多謝大人出手擒兇!」

  對方目光從他身上掠過,道:「自己處理。」又一抬手,身側近衛見狀,翻身下馬,從馬車後拖出好些沉甸甸大箱子,對蔡方拱手道:「我家大人在城外遇到這群人,見他們形跡可疑,遂出手捉拿,這些,應該就是被盜走的藥糧,」

  蔡方喜出望外,三兩步走到箱子前打開箱蓋,見那些藥材和糧食都完好無損,心中頓舒一口長氣,再看馬上人,感激不已。

  「大人是……」

  方纔說話的護衛伸出腰牌在蔡方眼前一晃,蔡方定睛一看,面露驚異之色。

  殿前司的腰牌,這是盛京皇家禁衛?

  皇家禁衛怎麼會來蘇南?

  想到先前來回稟的衙役說辭,蔡方心念轉動。

  岐水亂兵遲遲未息,朝廷派人剿亂,先頭一直說是振威將軍,如今卻換成了殿前司的人。

  不過盛京的事,離蘇南太遙遠,縱然打聽也毫無意義。

  一邊的李文虎忍不住奇道:「大人怎麼會來蘇南?」

  馬上青年聞言,慢聲道:「不是你們寫信要我來的嗎?」

  李文虎一怔。

  蔡方赧然:「是下官寫信求岐水襄助……勞煩大人了。」

  他其實也是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思去寫的信,畢竟先前給岐水的求助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未曾想這位盛京的大人會驅馬前來。

  車馬隊中下來個圓臉少年,神色可親,笑著對蔡方道:「縣丞放心,蘇南情形陛下已悉知,特派裴大人前來幫輔。」他一指身後車隊,「我們帶來了很多米糧藥物和保暖之物,應該能幫得上忙。」

  「果真?太好了!」

  蔡方正色,抱拳屈身行大禮,「大人之恩情,下官代蘇南百姓沒齒難忘。」

  「無妨。」

  身側醫官瞧見熟悉的臉,紛紛竊竊私語起來。陸曈站在人群中,看著馬背上的青年,心情有些複雜。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來蘇南。

  先前聽常進說過,裴雲暎去了岐水,林丹青與她說起此事時,還猜測他會不會來蘇南。

  陸曈認為這可能性很小。

  蘇南是疫地,縱然他平亂順利,當務之急也該是先回京覆命。

  偏偏來了此地。

  她抬眸看向裴雲暎。

  青年高坐馬上,目光平靜掠過城門前眾人,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就收回目光,宛若素不相識的陌路人。

  陸曈也收回視線。

  身側傳來蔡方的聲音:「大人舟車勞頓,下官先帶人將這些米糧卸下。」又轉頭看向常進,「醫正大人,如今藥材找回來了,是不是可以開制投井的避瘟藥了?」

  常進精神一頓,從乍見熟人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道:「不錯,正事要緊。」招呼身後醫官:「別圍著看熱鬧了,事不宜遲,先去看看投藥水井方位。」

  李文虎帶著常進以及幾個醫官先去瞧投藥包的水井位置,其餘醫官除在癘所奉值的,則先回去挑揀藥包和制避瘟香。蔡方先帶人安頓這群岐水來的車馬。

  陸曈和林丹青一行回到醫官們宿所,繼續先前沒做完的避瘟香。

  大大小小藥材香料堆了滿地,林丹青用力搗著罐中藥草,狐疑道:「裴殿帥怎麼會突然來岐水?他不該回京覆命嗎。」又偷偷湊近她,「不會是因為你吧?」

  「怎麼可能。」陸曈平靜開口,「都說了是陛下下令。」

  「也是。」林丹青點頭,又想起如今新皇登基,盛京那頭不知有什麼變化,這變化又是否會波及到林家,不覺憂心忡忡嘆口氣。

  二人做了一陣,林丹青帶著做好的一批避瘟香去外頭分發給醫官,陸曈一人坐在院子裡分理藥材,摘理了一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動作一頓。

  回頭看去,段小宴那張笑容明媚的臉近在眼前。

  「剛才在城門口我就一眼瞧見你了,」少年在她對面的石凳坐下,「只是那時人多,不好同你打招呼。車馬都安頓好了,我特意第一個來找你。」

  陸曈看向他,段小宴主動解釋:「雲暎哥和蔡縣丞在一起,昨日偷盜藥糧的幾個賊子還未處理,今日很忙。」

  陸曈低下頭,繼續手中動作:「我沒問他。」

  段小宴摸了摸鼻子。

  陸曈摘了兩束藥材,把摘乾淨的草藥放進竹筐,默了一下,問:「你們不是在岐水平亂,怎麼會突然來蘇南?」

  段小宴怔了一下。

  院子裡無人,醫官們都去前頭髮避瘟香了。

  「盛京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大致聽說了一些。」

  「殿下……皇上派雲暎哥來岐水平亂,岐水兵亂太久,我們的人很快拿下他們黨首,本來就該回去的,不過後來得知蘇南物資匱乏,藥材糧食都缺,今年或有雪災,又是饑荒又是雪災又是瘟疫,怕蘇南這邊熬不過,雲暎哥向陛下請旨帶人協助蘇南治疫,陛下也恩準了。」

  陸曈頓了頓。

  竟是他自己主動提起的。

  「蕭副使帶著其餘人馬先回京覆命,我和雲暎哥來幫忙,不過蘇南比我想得還要糟啊。」段小宴看一眼遠處灰沉的天空,「來時在路上還遇到了偷你們糧草的匪寇,順手就料理了,不知還有沒有其他人」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從前是人手不夠,不是他們對手,如今兵士們來了,正好將這些王八蛋剷除乾淨,對蘇南來說也是去掉一個心腹大患。

  見陸曈不語,段小宴眨了眨眼:「你呢,陸醫官,這些日子如何?」

  「還好。」陸曈提醒,「醫官們會給你們分發浸過藥汁的面巾,記得時時佩戴,以免傳染。」

  「我不是問這個,」段小宴湊近一點,小聲道,「你打算和雲暎哥和好了嗎?」

  少年撓了撓頭,一臉苦惱,「雖然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勁。蕭副使說你們吵架了,為什麼?」

  「他哪裡惹你生氣了?」

  陸曈俯身把裝滿藥材的竹筐抱起來,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只道:「門口木桶裡有做好的避瘟藥囊,你按著人數,自己拿去給他們吧。」言畢,抱著竹筐出了門,沒再與他多說了。

  段小宴坐在院子裡,愣了一會兒,看著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語道:「怎麼覺得怪怪的。」

  ……

  這一日就在忙碌中度過了。

  接下來的幾日,醫官們的任務陡增。

  常進確認了投放藥包的水井,立刻令醫官們加緊做投放的藥包。因裴雲暎一行人帶來了新的藥糧,藥材寬裕了些,蔡方又多加了幾口水井,每一口水井所需藥包不少,又要時時增投,醫官們時常忙到半夜,癘所和宿處常有累得就地睡著的醫官。

  陸曈和林丹青也在其中。

  蘇南的天氣一日比一日冷,陸曈打了個盹兒,再醒來時,天際已隱隱顯出一線白。

  蘇南的冬日總是霧濛濛的,像是積攢的陰霾堆在人頭頂。陸曈坐起身,林丹青伏在案頭,面前還擺著半隻沒做完的藥囊,屋子裡四仰八叉睡著幾個醫官,方子寫了一半,約是睏乏到極致睡了過去。

  燈油已經燃盡了。

  她輕手輕腳起身,把林丹青身上扯了一半的褥子拉好,出了門。

  才走到院子,鼻尖掉下一點溼潤的冰涼,陸曈抬眸,長空之中,飛雪似楊花輕舞。

  陸曈一怔。

  不知昨夜什麼時候,蘇南下雪了。

  「你醒了。」身後傳來人的聲音。

  她轉頭,紀珣正坐在簷下角落,撥弄面前一隻炭盆。

  炭盆裡燃著避瘟扶正的蒼朮等藥材,平日裡醫官們總是隨時接上燃完的藥盆以便驅瘟。

  「紀醫官起得很早。」她看著紀珣。

  紀珣穿著醫官院分發的灰青棉袍,衣裳皺巴巴有幾分凌亂,看起來不再是從前時盛京那般翩翩公子形象,記得先前竹苓還說,紀珣的衣裳每日都要換的。

  到了蘇南救疫,凡事也就沒那麼講究了。

  「睡不著。」

  紀珣放下撥弄火盆的樹枝,站起身來,看著院子裡飄舞的雪,輕聲開口。

  「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們並沒有找出治病的藥,癘所的病人還是在不斷死去。這樣下去,只是拖延時間,他們遲早還是會被埋進廟後那片刑場。」

  陸曈沉默。

  「原先我自負醫術出眾,在太醫局中眼高於頂,如今只有深入此處,才知我所學一切不過滄海一粟,醫道萬變,病者難醫,眼見病者苦痛而無法襄助,愧為醫者。」

  陸曈看了他一眼。

  年輕的醫官眉眼不復當初孤高傲然,顯出幾分疲憊。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紀珣這般失落。

  「紀醫官,」沉默一下,陸曈道:「我們是大夫,不是菩薩,只能盡力挽救性命。疫病難治,並非你的過錯,與其自責,不如盡力鑽研。」

  「我相信,一定會有辦法。」

  紀珣看向陸曈。

  在蘇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癘所裡分發藥湯,和常進討論救疫的法子,在夜裡做藥囊做到半夜。

  她總是神色淡然,語氣冷漠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該做之事一樣沒落下,她似乎總有很堅定的信心,無論發生何事,無論境況如何糟糕,短暫的沉默後,就會立刻去想辦法解決接下來的難題,從來不會在無關之事上再做停留。

  他從前覺得陸曈很特別,如今,又好像多認識了她一些。

  紀珣心頭微動。

  「我要去癘所送藥。」陸曈問,「紀醫官要去嗎?」

  紀珣略一思索,點頭:「同行吧。」

  陸曈便背起醫箱,同紀珣一起出門。

  才走到門口,紀珣突然想起什麼,看了陸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樣東西,你到門口等我。」

  陸曈頷首,看他轉身進院子,回頭推門。

  「吱呀——」一聲。

  宿所的大門被人推開,陸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腳步一頓。

  寒日凜冽,落雪紛紛,門口正有人經過。

  裴雲暎正帶著幾個禁衛往癘所的方向走,聽見動靜,側首朝這頭看來。

  他就站在漫天朔風瓊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雙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過來,眸色意味不明。

  陸曈還未開口,忽覺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鬥篷,紀珣走到她身邊,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單薄。」

  話說完,似乎才瞧見門口其他人,紀珣一頓,斂衽行禮:「裴殿帥。」

  裴雲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轉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沒說什麼就帶著護衛離開了。

  紀珣蹙了蹙眉,看向陸曈:「他……」

  陸曈低眉:「走吧。」

  ……

  癘所外很是熱鬧。

  今日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至此而雪盛也。」

  蘇南處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

  未料到在這個蝗災饑荒剛過,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

  癘所裡大門開了一半,裡頭燃了炭盆,裴雲暎的人帶來取暖用物,廟門也被重新修繕一番,癘所裡頭比常進一行人剛來時暖和了許多。

  陸曈才到癘所,翠翠朝她跑了過來。

  小姑娘今日穿了件嶄新的淡粉棉裙,許是這些日子湯藥養著,也沒再餓肚子,氣色瞧上去好了許多。

  陸曈問:「這件新衣服哪裡來的?」

  蘇南物資短缺,這樣漂亮的小女孩的衣裳不多見。

  「小裴大人送的。小裴大人的手下段哥哥給癘所的大家分發新的保暖棉衣,在裡頭找到一件漂亮裙子,知道我在癘所,特意給我留了。」

  翠翠指了指外頭。

  陸曈回頭。

  廟宇外,裴雲暎正與常進說話,在他身邊,幾個護衛正搬卸馬匹上的物資。

  這些日子,裴雲暎的到來幫了不少忙。

  縣衙的藥糧被盜,裴雲暎捉拿匪寇,去了蘇南心腹大患。他從岐水帶來的糧食藥草也極大緩解了醫官院的難題,至少現在,每日往水井投的藥物是夠的,做避瘟香和藥囊的時候,也不會在苦惱藥材的缺乏。

  「大家都很感激這位小裴大人,」翠翠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他每次來癘所都給我們帶好東西,而且同人說話時,也不像先前那些盛京來的大官嫌棄我們。」翠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同我說,將來我要是找夫婿,就得找小裴大人那樣又俊俏、脾性又好、身手又厲害的。」

  陸曈忍不住被她逗笑。

  「那他今日過來給你們帶了什麼好東西?」陸曈問。

  「今日大雪呀。」翠翠睜大眼睛,「從前大雪時,都要進補,家家戶戶都要醃鹹肉的。今年蘇南瘟疫,不比往年,我聽段哥哥說,小裴大人帶了肉乾,今日叫人給我們煮肉湯喝,權當迎接新年。」

  小姑娘說著,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絲渴望。

  對餓了許久的蘇南百姓來說,能喝上一口肉湯,無疑是最幸福的事。

  陸曈又看了一眼外頭。

  裴雲暎正與外頭人說話,似乎察覺到這頭視線,目光往這頭看來。

  陸曈極快瞥過頭去。

  他認真做一件事時,總是考慮得很周到。想要討人歡心,從來都是輕而易舉。

  「該換藥囊了。」紀珣走到她身邊提醒。

  驅瘟藥囊隔幾日藥效就沒了,須得重新換上乾淨藥草。陸曈和紀珣去給病人們換藥草的時候醫官們走了進來。

  一同進來的,還有常進與裴雲暎。

  禁衛們將熬煮得沸騰的鐵鍋搬進癘所,廟宇裡立刻熱鬧起來,誘人香氣即刻瀰漫屋中,病人們都歡呼起來。

  「慢些,人人都有。」常進抬手叫病人們一一排隊來領,人人都領到一碗肉湯。

  原先冷清的癘所漸漸嘈雜起來,有炭盆、有熱湯,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見之物。

  裴雲暎要走,被常進留住,常進笑道:「殿帥這些日子也操勞不少,喝完湯再走吧。」

  肉湯裡肉乾不多,卻加了很多味驅瘟藥材,喝下去,對避瘟也頗有療效。

  裴雲暎頓了頓,接過湯碗,坐了回去。

  常進又舀了一大勺:「陸醫官,你也喝一碗。」

  陸曈還未起身,紀珣已走過去,替陸曈端起那碗湯遞給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裴雲暎目光落在陸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進叫走。

  擁擠的廟宇裡,隔著人群,他在那頭,她在這頭,明明狹小,卻似遙遠如天塹。

  陸曈看向廟宇外,

  門外風雪皚皚,更遠處刑場方向,一片銀白。

  身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老農佔田得吉卜,一夜北風雪漫屋,屋壓欲折君勿悲,隴頭新麥一尺泥……」

  他說著說著,神色漸漸沉默下來。

  太醫局教授醫理,醫官院遍閱醫案,然唯有深入極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艱,遠在珠樓玉閣之中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醫者真諦。

  醫道無窮,仁德始基。

  癘所裡熱鬧得很,病者和醫官們正討論打算將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薩拆走,自打醫官們來後,病人們病程延緩了許多,然而加入癘所的人不斷增加,本就狹窄的廟宇越發擁擠。若拆了那座泥菩薩,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

  眼下情勢漸好,對於活人來說,醫官們更有用,這尊泥塑的菩薩,便不那麼得人信仰了。

  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薩的大小,她的木床離供桌很近,若拆了這尊神像,父親與自己的木床也能有個空隙。

  她彎腰爬了進去。

  四周嘈雜喧鬧,陸曈低頭喝著手中藥湯,就在這一片談笑裡,忽然間,小女孩的聲音詫然響起:

  「咦,這牆上怎麼有一張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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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刺殺

  債條?

  廟中眾人登時被翠翠這句話吸引注意力,有人問:「什麼債條?」

  翠翠道:「你們自己看嘛,刻在牆上,清清楚楚——」

  陸曈猝然抬眸。

  身側醫官們好奇心頓起,拿著油燈就走到翠翠身邊蹲下。

  蘇南日日陰天,今日又下雪,不見半點日頭,癘所大門關了半扇,廟裡昏暗得像夜晚。離得最近的醫官把油燈往牆上湊近,在那供桌下、塑像前,果然深深刻著一行大字:

  甫今借到十七姑娘名下二兩銀子利息約至隨時送還不誤恐口無憑立此借約存字永昌三十五年大寒立借約人刺客少爺。

  刻在牆上的字跡遒勁鋒利,漂亮得很。

  就是那個「刺客少爺」和「十七姑娘」瞧著,很有幾分玩笑。

  「永昌三十五年大寒……」蔡方愣了愣,「六年前?」

  這是一張六年前的債條。

  六年前的大寒,有誰到過這裡,誰在斑駁牆面上刻下債條,又小心用供桌全然擋住。

  陸曈坐在人群中,望著周圍人驚嘆,不由恍惚一下。

  六年前……

  她還記得那個大寒日。

  她向黑衣人討要銀子不成,反得了只不值錢的銀戒,終究耿耿於懷,逼著對方在牆上寫下一張債條。

  那時候她還沒有長大,個子不及眼下高,彎腰爬進供桌底下要對方在牆上刻字時,對方只啼笑皆非地看著她。

  「這麼隱蔽?」

  「當然。」少時的陸曈肅然望著他:「若寫在顯眼之地,被人瞧見塗抹亂畫,債條頃刻作廢。自然要尋不易被人發現之處。」

  黑衣人提醒:「可這是蘇南的廟牆,你下次向我討債,難道要將牆皮刮下來帶到盛京?」

  「誰說一定要刮下來?」陸曈反駁:「說不定,你我將來兜兜轉轉回到此地,那時,人證物證俱在,希望你不要出爾反爾。」

  他嗤笑一聲,罵道:「小人之心。」卻依言躬身伏到供桌下,尋了塊地上尖石在牆上刻畫下來。

  他的字很漂亮,一筆一畫皆有風骨,陸曈看著他刻畫,心中想,若是父親在此,一定會找他要幅字拿來逼她練字的。

  寫至借約人處,黑衣人停了下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十七。」

  「十七?」

  「有什麼問題,」她答得坦蕩,「我在家排行十七。」

  他看她一眼,懶道:「行,十七就十七。」

  身側嘈雜喧鬧令她回神,陸曈抬眸,越過人群,正對上裴雲暎看來的目光。

  他坐在常進身側,四周是津津樂道的人群,青年神色淡然,黑眸望過來的目光裡幽暗流轉。

  那張債條、那張債條她早已忘記了,當年蘇南一面,不過是這繁忙人生裡,驚鴻一瞥的照影。六年過去,廟宇裡的神像越發破敗,廟宇屋門修了又拆,來來往往許多人在此棲息歇憩。偏偏那張刻在牆角的債條,在小心翼翼地被藏匿多年後,猝不及防地重見天日。

  它仍在。

  清晰的、嶄新的、明確得宛如昨日。

  「啊!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件事!」坐在大門口邊的李文虎突然嚷叫起來,「咱們這廟裡,曾經鬧過鬼的嘛!」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朝他看來。蔡方茫然:「什麼鬧鬼?」

  李文虎撓頭,大剌剌開口:「刑場這塊歸我管,你不知道也是自然。就是大概十年前,或者更早,我不記得了,蘇南刑場這常常鬧鬼。」

  翠翠爬進父親懷裡,睜大眼睛盯著他。常進疑惑:「怎麼個鬧鬼法?」

  「咳,」李文虎四下看了一眼,這才壓低聲音,悄聲道:「蘇南刑場裡,有鬼偷吃屍體。」

  外頭風聲陣陣,此話一出,眾人不由打了個冷戰。

  「我那時負責看顧刑場的事,那些被處刑的犯人,家中還有人的,花幾個錢把屍體帶走自行安葬。有的無親無眷,要麼是罪大惡極家人不想管的,屍體就撂在刑場後的墳崗裡。」

  「後來我好幾次發現,那些被丟棄的屍體有問題。要麼是少心少肺,要麼是缺肝缺腸。」

  李文虎幽幽道:「一開始,我以為是被山下野狗吃成這幅模樣,後來又覺得不對勁,野狗哪有這樣挑食?一次只取一點心肝,那傷口也不像是狗咬的啊!」

  有醫官謹慎開口:「會不會是人為的?」

  「你聽我說完。」李文虎不樂意了,喝了口熱湯潤了潤嗓子,又繼續道:「後來有一日,我在刑場遇到個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紀很小,約莫十一二歲,神色驚惶不定的,我問她出了何事,她和我說——」

  「刑場裡鬧鬼,她親眼看見有餓鬼在吃死囚屍體!」

  聞言,病者們驚呼一聲,面露恐懼。

  醫官們卻神色如常。

  「然後呢?」常進問。

  「然後我就走了啊。」李文虎兩手一攤:「我又不是道士,驅鬼也不該我管。」

  紀珣皺眉道:「大人為何不懷疑那位小姑娘?一個小姑娘突然出現在刑場本就奇怪,或許對方說了謊,又或許,屍體的蹊蹺就是她弄出來的。」

  李文虎一呆。

  四周醫官認真看著他。

  他結巴起來:「我、我沒想那麼多,她那麼小,看起來瘦弱不堪,說自己迷路了,我還給了她塊糖吃……而且我……我也怕鬼呀!」

  他一聽有鬼,慌得連多看一眼都不敢,哪裡還能鎮定自若分析情勢,注意到對方身上的疑點。

  然而眾目睽睽下,這鬼故事開了個頭,便最好說到結尾,他勉強道:「後來又聽聞,這廟裡的供果常被偷吃,有人曾在夜裡見過一個一身白衣的女鬼出入,就更沒人敢來此處了。」

  周圍安靜。

  醫官們有些失望。

  這故事開頭講得繪聲繪色,頗吊人胃口,然而經醫官們一分析,恐怖蕩然無存,反倒顯出李文虎當初的失職。

  陸曈無言以對。

  裴雲暎眸色微動,過了一會兒,低下頭,淡淡笑了一下。

  再可怕的故事,在擁擠的人群裡閒談時,膽子也大了許多。有人就笑:「就算真有餓鬼也不用怕,咱們這麼多人聚在一處,再不濟,還有小裴大人。」

  「都說厲鬼怕刀煞,再兇的女鬼,見了小裴大人的銀刀也要聞風喪膽,有大人的刀鎮著,什麼山精野怪都不足為懼!」

  病人們都紛紛恭維起來。

  裴雲暎淡笑不語。

  有更熱心一點的婦人見他舉止親切,眉眼含笑,並不似貴族子弟倨傲,大著膽子笑問:「小裴大人年紀輕輕,不知可有婚配,若是尚無婚配,待疫病結束,讓蔡縣丞同你說門好姻親。」

  這婦人原先未來癘所前,是蘇南遠近有名的媒人,蔡方輕咳一聲,婦人未曾聽見。

  裴雲暎唇角一勾,道:「我有心上人了。」

  陸曈指尖一顫。

  婦人卻驚喜:「誰呀?可有做媒?定下婚約?」

  他把玩手中藥囊,語氣不輕不重:「可惜不喜歡我。」

  「……」

  周圍人靜了一瞬。

  李文虎看向蔡方,無聲對他道了句:「厲害。」

  婦人看著他,有些不解:「不喜歡大人?那位姑娘眼光竟然這般高……不過大人也無需苦惱,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老婆子給人做媒多年,定幫你牽樁好姻緣。」

  又有人笑道:「裴大人世家子弟,自己又前程似錦,就算要找夫人,應該也是門當戶對的高門貴女,紅婆子你瞎操什麼心?」

  婦人反駁:「誰說我就牽不到高門貴女了?蘇南城中我做媒人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小裴大人,」她問裴雲暎:「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嫻靜的活潑的、溫柔端莊才學出眾?亦或是聰明伶俐潑辣豪爽,總有一個喜歡的吧。」

  眾人起鬨地看著他。

  青年微微一笑,似是思忖,片刻後抬頭,目光若有若無掠過擁擠的人群,彷彿玩笑地開口。

  「家不家世不重要。」

  「我這人膚淺,喜歡長得好看的。」

  周圍起鬨聲更大了,伴隨善意的玩笑。陸曈把空碗擱在地上,起身出了門。

  紀珣見狀,想了想,也跟著走了出去。

  外頭還在下雪,雪比清晨時候更大了些,從刑場的方向望過去,落梅峰一片銀白。

  大朵大朵雪花落在她身上,很快又融化,只剩下一片冰涼。

  身後傳來腳步聲。

  紀珣走到她身側,順著她目光望向落梅峰方向,問:「怎麼不在裡面待著?」

  「人太多覺得悶,出來透透氣。」

  紀珣點頭,陸曈問:「你怎麼也出來了?」

  「我有話想和你說。」

  陸曈看著他。

  「昨日蔡縣丞說,自打在水井中投入避瘟藥後,蘇南新增感染瘟疫的人變少了。」紀珣道:「其中也有避瘟香和藥囊的作用,但至少瘟疫沒再繼續大肆蔓延。」

  陸曈:「是好事。」

  「對蘇南的其他百姓來說是,對他們來說不是。」紀珣看向癘所,透過半開的門,有熱鬧笑聲和熱湯香氣隱隱傳來,在這冰天雪地裡顯出一種沸騰的溫暖。

  「得了疫病的病人,沒有一個痊癒。」

  陸曈沉默。

  紀珣嘆道:「雖然死亡的速度變慢了,可到最後還是會死。常醫正先前問過我,不如換一味新藥。」

  陸曈皺眉:「新藥?」

  蘇南治疫,醫官們所用醫方,皆由梁朝《時疫論》中九傳治法來解。已染時疫的病者身體虛弱,若在無把握下盲目換上新藥,會刺激病人病情,不知會造成什麼後果。

  「醫正是想如此,還沒來得及與你說。但這眼下不失為一個辦法,否則找不出對症下藥的方子,癘所裡的病人都會死。」

  「翠翠爹昨日聽見我和醫正談及此事,願意主動作為第一個嘗試新藥的人。」

  陸曈猛地看向他:「你讓他試藥?」

  她目色陡地犀利,紀珣怔了一下,不解她為何如此激動,只道:「這對他來說也是機遇,是翠翠爹主動提出。況且我們並不會盲目用藥……」

  陸曈打斷他:「試藥不同。」

  「一味未經嘗試的藥作用於人身上,且不提後果是否真能有效,或許會帶來更深的疼痛,何況他本是病人,我不贊成。」

  她反對得很堅決。

  紀珣頓了頓。

  在醫官院時,他一直認為陸曈用藥剛猛霸道,藥方大膽至極。試藥之舉,他以為陸曈會毫不猶豫地贊成,沒想到她會如此激烈的反對。

  「若他能成功試出新藥,翠翠將來或有一線生機。若不如此,整個癘所的人最終都逃不過一死。陸醫官,我們來蘇南這麼久了,至今未曾治好一個病人。你是醫者,明明知道此舉並非全無害處,為何不清醒至此。」

  陸曈看著他,默了一會兒,道:「因為做藥人很痛苦。」

  紀珣一愣。

  「身體的痛苦且不提,對未知的恐懼會摧毀一切。」

  她道:「我知道你說的有理,但恕我無法贊同。」

  言罷,不再與他多說,轉身就走。

  剛一回頭,就瞧見癘所門口站著個人。

  裴雲暎站在癘所前。一身黑鱗禁衛服,沒有披大氅,大片大片雪花洋洋灑灑落在他身上,更深的風雪模糊視線,叫人難以看清他神情,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

  漫天銀白飛絮中,一面是欲言又止的紀珣,一面是靜靜看著她的裴雲暎,陸曈默然片刻,掉轉步子,往癘所前的藥筐前走。

  才走兩步,遠遠地跑來個人。

  是個穿著衙役服的男人,手裡抱著一隻小筐,對陸曈道:「陸醫官,這是今日該換的藥囊,您瞧瞧。」

  癘所病人們的藥囊隔三差五要換掉一批,陸曈拿起藥囊,檢查裡頭是否有破損。衙役站在一邊等著。

  她一面翻動藥囊,一面隨口問道:「這批藥囊已用過十日,今日用過之後,當全部銷毀,連同囊袋重新換下。」

  衙役:「是。」

  她看了衙役一眼。

  蘇南縣衙蔡方手底的人統共也就十來個,陸曈每日換避瘟香時,大部分都見過,眼下這人模樣平凡,放在人堆裡也不會被人注意,但不知為何,陸曈心中警鈴大作,直覺停了下來。

  她問:「我好像從前沒見過你?」

  衙役一愣,答道:「卑職先前隨李縣尉在城中治安百姓,是以醫官沒見過我。」

  陸曈緊緊盯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回醫官,我叫……」

  那人囁嚅一下嘴唇,下一刻,一抹寒光閃過,衙役袖中忽地現出匕首刀尖,毫不留情地直衝陸曈胸口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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