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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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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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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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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庸人

  窗下茉莉開了大半,瓊枝馥馥,綠葉中清香撲鼻,把屋中藥味沖淡幾分。

  戚玉臺門外花園裡,戚清負手而立。

  夕陽墜在塘水中,池水染上一層淺紅,粼粼微光一起,似搖曳火光燃燒於水底,殘紅爛漫。

  戚清靜靜看著。

  距離豐樂樓間那夜大火,已過去快十日了。

  這十日裡,朝中爭執不休,元堯步步緊逼,太子的人已來了好幾次——梁明帝態度微妙,他已沉不住氣。

  朝中紛擾各自不休,他只稱病留在府中,日日守著戚玉臺。

  身後傳來腳步聲,老管家穿過院子,走到戚清身後,低聲道:「老爺,寒食散的事,已辦妥了。」

  「好。」

  豐樂樓大火第二日,有人舉告戚玉臺在樓中服食藥散,元堯豈會不抓住這個機會,當著百官之面逼皇上徹查。

  貴族子弟,暗中服食寒食散的數不勝數,明面上只要藏得住,並不會有人窮追不捨。

  偏偏是現在。

  戚清令人找了個替罪羊將罪名扛下,服食藥散的人另有其人,自然也與戚玉臺無關。

  此事就算了了。

  老管家道:「少爺當日出事,第二日就被舉告,過於巧合。老爺,此事會不會本就是由三皇子所設陷阱?」

  戚清搖了搖頭。

  元堯性情衝動,仗著皇上寵愛剛愎自用。若有心要設陷阱,也不會用如此迂回之法。更何況,戚玉臺服食藥散一事尚可說是有人聽聞風聲,但戚玉臺的舊疾……除了戚家,只有崔岷知曉。

  除非崔岷不要命,否則絕無可能主動將此事透露他人。

  「走吧。」戚清轉過身,「我去看看他。」

  戚玉臺的屋子裡,屋門緊閉。

  他發病時,驚怒啼走,大聲打罵四周人,短短幾日,伺候他的下人換了幾批。

  管家推開屋,門前跪著一個婢女,額上尚在流血,滿地瓷器摔得粉碎,另有兩個小廝守在榻邊,緊張地注視著榻上人。

  老管家對額上流血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婢女按著額上傷口退了出去。兩個小廝見戚清來了忙讓開,戚清緩步上前,撥開掛著的幔帳。

  紫檀荷花紋床上,戚玉臺縮在角落,薄毯胡亂裹在身上,癡癡望著頭頂掛著的四角香囊,

  戚清握著幔帳角落的手一緊。

  淑慧當年發病時,也是如此。

  旁人話全然聽不進,或是低頭對莫須有之人竊竊私語。玉台幾年前曾犯過一次病,但不如眼下嚴重,他這樣不管不顧的模樣,讓人疑心或許將來都不會再清醒過來。

  角落中的戚玉臺像是終於聽到動靜,眼珠子動了動,視線慢慢移到進屋的二人身上。

  「父親。」他突然叫道。

  戚清默了默,握住他的手:「玉台。」

  枯瘦蒼老的手與年輕蒼白的手握在一起,越發顯出一種蒼涼死寂。

  戚玉臺小聲道:「爹,有人要害我。」

  這幾日,戚玉臺偶爾也會念叨這句話。

  戚清握著他的手,如父親看著尚且年幼的孩童,溫聲問道:「玉台,告訴爹,誰要害你?」

  慈愛的語氣似乎令戚玉臺膽子變大了些,他神色恍惚一瞬:「我看見了畫眉……」

  「哪裡有畫眉?」

  「在豐樂樓裡,在牆上,一大幅畫,畫著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戚清神色一動。

  身後老管家訝然抬頭。

  戚玉臺自被送回府後,日日神志不清,總說自己看見畫眉。

  或許是豐樂樓那場大火,驚悸之下讓戚玉臺想起當初莽明鄉楊家那把大火,從而勾起畫眉舊事。

  但今日是第一次,提到豐樂樓中的「畫」。

  豐樂樓大火後,戚家也曾懷疑火事並非偶然,遣人深入樓中查探。然而戚玉臺所在頂閣正是一開始起火之地,潛火鋪的人撲滅樓下大火,樓上卻回天乏力,被夜裡大火燒了個乾乾淨淨,沒能留下一絲半點痕跡。

  什麼都找不到。

  但是……

  豐樂樓中佈局,客房正對牆壁,確掛過絹畫不假。

  戚清傾身,語氣越發和緩,「玉台告訴爹,那幅畫是什麼模樣?」

  「是……茶園裡好多好多鳥……」

  戚玉臺盯著虛空,仿佛憑空瞧見一幅旁人看不見的絹畫,喃喃道:「還有那個老頭,他和畫眉一起看著我……眼睛在流血……爹!」他一下子驚恐起來,一把抓住毯子將頭埋在毯子裡發狂,「有鬼,有鬼,楊家人的鬼魂來了!」

  「滾開——」

  他開始驚聲哭罵,兩個小廝忙上前儘量拖住他。

  戚清低頭,看向自己腕間被戚玉臺驟然抓出的血印,沉沉歎息一聲。

  「少爺……似乎不見好轉……」管家惴惴開口。

  已經過了這麼久,戚玉臺仍是說些恍惚失常之語,沒有半絲起色。

  戚清搖頭。

  屋中香爐裡,靈犀香靜靜燃燒,門外有輕輕敲門聲,緊接著,屋門被推開,崔岷捧著藥碗走了進來。

  見戚清在,崔岷躬身:「大人。」

  戚清擺了擺手。

  崔岷便上前,將手中藥碗放到戚玉臺暫且夠不到的高幾上,見兩個小廝正按著戚玉臺,遂讓二人鬆開,自己從醫箱藥瓶中倒出一枚紅丸喂戚玉臺服下。

  戚玉臺漸漸安靜下來。

  安神丸只能讓他凝神平息一小會兒,因昏昧而短暫恢復平靜。崔岷讓小廝拿來藥碗,趁戚玉臺平靜時,一勺勺喂與他服下。

  一碗藥喝完,戚玉臺已完全安靜下來,眼皮聳拉,昏昏欲睡。小廝替他擦淨不慎弄到身上藥汁,扶他躺下蓋好被子,又將幔帳放下,屋子裡總算消停下來。

  戚清看著收拾醫箱的崔岷,半晌,開口道:「崔院使,玉台的病情,不見好轉。」

  崔岷動作一頓。

  他轉身,對著戚清恭恭敬敬做了一揖:「下官醫術不精,施診多日無用,愧對大人信任,十分汗顏。」

  戚清淡淡道:「院使何故自謙,當年一冊《崔氏藥理》,盛京醫者無不稱頌,你若稱醫術不精,梁朝就無人敢說自己知見醫理了。」

  他道:「院使先前也為我兒行診,為何這一次與上次不同?」

  崔岷手心微濕,不緊不慢答道:「回大人,公子這病因驚悸而起,是因突遇火勢,九死一生,心膽被驚所以魂不守舍。上次公子雖驚悸失調,但驚悸之物似並不致命,此次許是情況兇險,是以嚴重一些。」

  他並不提「瘋」字,也不提戚玉臺言辭中的古怪,仿佛只是尋常疑難雜症。

  戚清沉默了一會兒,問:「崔院使,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玉台自小羸弱,性情溫吞,雖偶爾淘氣,但也算乖巧。」

  「我過不惑方得這個兒子,玉台母親當初臨走時,只擔心玉台不下。若玉台出事,將來九泉之下,我也無顏面對妻子。」

  「故而,老夫只想問你一句,」戚清看向崔岷,「玉台的病,究竟治得治不得?」

  屋中安靜,幔帳後低低癡言格外明顯。

  老者一雙灰敗的眼平靜望著他,因年歲太大,仔細去看,似乎生了一層淺淺的翳,再一看,那灰翳似乎又成幻覺。

  崔岷感到自己籠在袖中的手漸漸沁出一層細汗,那層細汗仿佛也會生長,從手心爬至脊背,又從他額間一滴滴砸落下來,無聲無息沒入他衣領中。

  他垂下眼,視線所及處,羊毛織毯花紋鮮麗,晶石點綴的花瓣處有暗暗褐紅,戚玉臺有時發病,常抄起屋中所有能砸之物四處亂扔。不久前,這裡才砸死了一位年輕婢女。

  滯悶空氣沉沉壓在他頭頂,崔岷盯著那塊紅斑,許久,吐出兩個字:「治得。」

  戚清欣慰:「好。」

  「院使仁心仁術,醫官院中,老夫只信任你一人。當初娘娘有意擢升紀珣為副院使,是老夫勸阻,紀醫官終究年輕了一些,不比崔院使年長穩重。」

  他慢騰騰站起身,親切拍拍崔岷肩膀,道了一句:「院使,莫要辜負老夫一片信任之心。」由管家攙扶著離開了。

  崔岷站在原地,直到門外再沒了戚清二人影子才抬起頭。

  方才微躬的脊樑這時覺出僵痛,他抹了把前額。

  身上冷汗涔涔。

  ……

  最後一絲晚霞沉沒,月亮升起來。

  醫官院中陷入沉寂。

  崔岷回到醫官院時,夜已經很深了。

  小樹林裡綠枝搖曳,四下無人,心腹沒在醫官院裡,今日他去太師府行診,本該直接回府。

  但崔岷不想回去。

  醫官院中的藥香似乎能讓他安寧一些。

  他進了書房,把門關上。

  屋中書架、桌上,高高堆著醫籍,自他當上院使起,四處搜集各類醫籍孤本。手下人也知他這項喜好,常常花重金買來送與他。旁人都說是因他出身微寒,梁朝各類醫籍都收歸太醫局所有,如崔岷這樣平人醫工,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因此得進翰林醫官院後,便要將過去不曾習得的醫經藥理統統補上。

  但他並非如此。

  他只是想證明自己而已。

  崔岷在桌前坐了下來。

  新編醫籍寫到一半,方子怎麼改都不滿意。事實上,《崔氏藥理》問世後的第五年,他就已感到焦慮。

  平人醫工在醫官院中舉步維艱,年年太醫局都有新進醫官使,那些年輕學生不乏背景雄厚者,單是如此也並不值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家世背景優渥者,也並非全都是庸碌之輩,其中不乏醫術佼佼,天賦過人者。

  譬如林丹青,譬如……紀珣。

  想到紀珣,崔岷眸色暗了暗。

  這位年輕的天才醫官剛進醫官院便展露驚人天賦,更不通人情世故,有任何醫道上不同見解不顧場合直言不諱,好幾次指出他方子中的錯漏,讓崔岷難以下臺。

  偏偏紀珣家世不差,縱是他想懲處發落,也尋不到時機。

  他無法發落紀珣,只能看著對方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心中越發感到焦慮。只好決定再寫一本醫籍。

  一冊是偶然,兩冊,至少他院使之位,暫且無人動搖。

  崔岷是這般想的,然而越是心急,藥方越是出不來。他如一個江郎才盡的老秀才,筆下墨汁都泛著股朽意。於是他四處搜羅孤僻醫本,見多識廣,彌補自己枯乏的才智,試圖證明自己並不平庸。

  書上寫:吾姿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迄乎成,而亦不知昏與庸也。

  這世上怎會人人都是天才,只要他勤勉努力,與那些天才也分不出區別。

  他是這麼想的,然而數載過去,崔岷悲哀地發現一件事實。

  天才與庸才,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紀珣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只覺院使之位搖搖欲墜。紀珣出身好過自己,同樣醫術,年輕的世家子弟,比日漸老去的平人醫工更適合做醫官院院使。

  就在崔岷自己也漸漸認命之時,太師府上公子戚玉臺出事了。

  戚玉臺不知衝撞何物受驚,妄言妄語,戚太師請他於府上出診,崔岷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用心醫治數日,戚玉臺果然痊癒。

  戚清對他很是感謝。

  這感謝表現在,當宮中有人提醒紀珣如今可以擔任醫官院副院使時,戚太師出聲阻攔了。

  崔岷心領神會,這是太師府對自己的回報。

  之後幾年,他院使之位,再無人覬覦。

  崔岷明白,這是太師府的功勞。然後午夜夢回,偶爾卻仍覺難安。

  宛如空心之人被迫走上高位,知曉內裡無處可撐,總是膽戰心驚。

  直到今日,擔驚方成現實。

  戚玉臺再一次發病。

  這次發病比上次更為嚴重,數日下來不見半點起色,崔岷自己也焦心。癲疾本就難治,戚玉臺是因為自小到大用著靈犀香梳理情志,保持清醒,然而一旦頻繁發病,藥石難醫。

  很是棘手。

  崔岷想起傍晚時在戚玉臺屋中,戚清說的話來。

  他問他:「玉台的病,究竟治不治得?」

  那不是在問他治不治得,是在問他還想不想活。

  崔岷嘴唇蒼白。

  他心中清楚,戚清尋他而非紀珣去醫治戚玉臺,絕不是因為認為他的醫術大過紀珣,不過是在戚清眼中,他比紀珣更易擺佈。

  紀珣身為世家子弟,有家世作支撐,會認真醫治戚玉臺,卻不會如自己一般在戚玉臺醫案上作假。

  也不會幫著隱瞞戚玉臺癲疾的事實。

  那個太師府最想掩埋的事實。

  他如今還活著,不過是因為太師府需要他,倘若戚玉臺真就一病不起,再也無法恢復神智,他也活不了。

  貴族病者出事,平人醫工陪葬,一貫如是,哪怕院使也沒什麼不同。

  崔岷抓了抓頭髮,一向平淡出塵的臉滿是焦躁,生出些窮途末路的緊張。

  要是有新方子就好了,若有能治迷惘狂態的新方子就好了。

  可惜他自己寫不出來,此病又難治,這些年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並無能做出新方者,就連紀珣也並未在此道有解。

  通過春試的新人也不行……

  春試……

  忽然間,崔岷神色一動。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不知想到什麼,提著燈籠轉身出了門,疾步穿梭在小樹林,直到醫案庫門前,打開門鎖走了進去。

  醫案庫中無人,細小灰塵伴隨陳舊墨香縈繞鼻尖,崔岷繞過廊架,幾步走到一處木櫃前,用鑰匙打開櫃鎖。

  木櫃裡整整齊齊疊放一堆堆卷冊。

  這是歷年太醫局春試,學生們的九科卷面。

  崔岷把燈籠放到地上,俯身翻找起來。

  他找得很快,一封封考卷飛快翻過去,夜色裡只有窸窸窣窣的響聲,不多時,響聲兀然一停。

  崔岷從那疊厚厚的卷冊中抽出一封,顫抖著手拿到燈籠下。

  燈色微弱,他眯起眼睛,就著欲墜火光一字一字挨著看過去,而後,神色漸漸激動起來。

  「找到了……」

  男子無聲囁嚅著嘴唇,眼中是罕見的欣喜。

  考卷上字跡潦草,被撕掉封條的名字一行,朦朧燈火照過,搖晃的模糊漸漸清晰——

  陸曈。

  ……

  「什麼聲音?」

  宿院裡,陸曈看向木窗方向。

  「老鼠吧。」林丹青坐在窗前看書,聞言伸手把窗戶掩上,「這兩日天熱,醫官院裡老鼠多的是,前兩日打掃,堂廳牆洞裡拖出好大一捧花生,還有小半袋米,還有我吃了一半不見的核桃。」

  「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丹青罵了一聲,「盡幹些小偷小摸的事。」

  陸曈淡淡一笑。

  「說起來,剛才看院使屋子的燈還亮著。」林丹青往外看了一眼,「都這麼晚了還回醫官院,院使還真夠努力的。」

  豐樂樓大火後,崔岷常常不在醫官院中,院中事務忙不過來,連常進也被從守書庫調出來。暫且恢復職位。

  「聽說戚玉臺病還未好,我看,多半還嚴重得很。否則院使何至於此,這都幾時了,從前可不見他熬這麼晚。」

  又歎氣:「不過,病情那麼嚴重,想來崔院使將來一段日子還是很忙。」

  窗外夜靜風幽,悄無聲息,唯有樹林疏蕩黑影,把頭頂月色掩埋。

  陸曈翻過一頁書,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的確,」她說:「他應該很忙。」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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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鼠藥

  炎炎暑日,如坐蒸炊。

  一近大暑,雨水也不能帶來涼爽,一夜雨後,土地都悶著熱潮。

  醫官院自近伏天後,日日煮涼茶分發,即便如此,仍覺烈日難耐,小樹林裡的制藥房本就冷落,這下更無人踏足——暑天熬藥,炎赫加倍,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一大早,日頭透過小樹林縫隙照亮院中土地,製藥房屋門推開,崔岷從裡頭走了出來。

  候在門口的下人幫忙提過醫箱,小心翼翼開口:「院使熬了一整夜,先回屋歇息吧。」

  崔岷搖了搖頭。

  炎暑難耐,制藥房的藥爐一直燃著,一夜過去,他身上輕薄長衫幾乎已被汗水濕透,眼底熬出紅絲,神色格外疲倦。

  不過短短數日,向來清風出塵的醫官院院使兩鬢白髮都熬出許多,一眼望去,宛如老了幾歲。再不見先前風姿高朗。

  他整整袖子,只覺自己渾身上下被汗水黏膩出奇,道:「先備水沐浴。」

  「是。」

  下人很快備好沐浴熱水,崔岷回到屋中,脫去外裳,躺進木桶中,溫熱水汽洗去沖淡身體酸痛,卻洗不去骨髓裡的疲憊。

  心腹在簾外試探地詢問:「大人數日辛勞,可有解疾之方?」

  崔岷不語。

  自打坐上院使之位以來,除了給宮中貴人行診,大部分時日,崔岷都很少進入制藥房。

  以他之地位,若非對自己要求嚴格,其實也不必再鑽研什麼新方了。

  然而此次戚玉臺出事,太師施壓,崔岷已連續多日熬在制藥房中。

  人上了年紀後,不比年輕體力充沛,心力交瘁全表現在臉上。

  他閉上眼。

  簾外靜靜的,沉默的聲音反而越發加劇了某種煩躁。

  直到浴桶的水由溫熱變得微涼,夏日裡也叫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崔岷才睜開眼。

  他拿過搭在一邊的外袍,一剎間下定某個決心,側首吩咐簾外人。

  「把陸曈給我叫進來。」

  ……

  陸曈被叫進崔岷書房時,正在書庫裡整理醫籍。

  潮濕悶熱季節,醫籍更易受潮,須人時時打理。

  她把手頭事情交給別的醫官,隨帶路人去了崔岷靜室,一進門,頓覺一股馥鬱幽香。

  尋息望去,長案前銅鑄香爐裡,有嫋嫋青煙於案前升起,香氣有一絲熟悉。

  靈犀香。

  崔岷就坐在長案之後,似乎剛梳洗過,換了件嶄新清爽的青色長袍,只是眼底泛出淡淡青黑,遮不住眉間倦色。

  陸曈斂衽行禮:「院使。」

  崔岷抬起頭,不動聲色打量眼前人。

  女子穿著醫官院使的藍色長袍,素著一張臉,通身上下並無首飾,神色安靜而謙恭。

  然而卻仿佛能透過對方看似恭順外表下,窺見其一身又臭又硬的反骨,就如在黃茅崗獵場上,殺死戚玉臺獵犬時那般不馴。

  想到黃茅崗,崔岷眸色深了深。

  人人都以為陸曈殺死戚家獵犬,橫豎下場淒慘,然而奇跡般地,她竟在那場風波裡安然無恙。

  紀大學士府上公子與殿前司指揮裴雲暎先後站出為她說話,尤其是裴雲暎,不知與太后說了什麼,竟生生讓戚家吃了個暗虧。

  本以為戚家吃虧只是暫時,將來有的是機會,拿捏平人易如反掌,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出了豐樂樓大火,如今戚家,倒是無暇顧及一介小小醫女,讓她幸運躲過。

  崔岷盯著陸曈。

  年輕美貌的平人醫官,僅憑一點醫術能爬至如今地位,單說幸運是不可能的。如今裴雲暎與陸曈的風月傳聞傳得滿天飛,但這流言又恰好維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曖昧不清,卻又大大方方,到最後,竟宛如成了一道護身符,讓陸曈在這醫官院中,縱有對她不滿之人,也終究投鼠忌器。

  崔岷手指動了動。

  昭寧公世子,對一個平人醫女倒是上心得令人意外。

  如今陸曈背後靠山是裴雲暎,這個關頭本不該招惹,然而如今境況危急,也難以顧及太多。

  沉默片刻,他低首,從桌屜裡抽出一張紙卷。

  「陸醫官,」他把卷紙徐徐鋪開於桌面,道:「這是你春試,大方脈一科考卷。」

  陸曈上前一步,目光掠過桌上卷紙,微微一頓:「是,院使。」

  「當初太醫局春試,除驗狀科外,你其餘九科考卷,形制皆與太醫局歷年不同,尤其是辯症藥方,追究起來,用藥霸道,實屬出格。」

  「下官慚愧。」

  「但我還是點了你入紅榜第一,你可知為何?」

  「下官不知。」

  崔岷看著她:「平人醫工學醫不易,並無醫官教導。你雖用藥出格,但確有天賦,市井坐館時已能研製新方。」

  「我與你同為平人出身,惜你才華,不忍見明珠蒙塵。是以雖醫官院眾人反對,仍讓你做紅榜第一,望你將來仁心施術,以振平人聲望。」

  陸曈:「大人抬愛,下官惶恐。」

  崔岷頓了一頓,指尖搭在桌上紙卷邊緣,半晌才道:「九科卷面我都已看過,你似乎對研製新方頗有見解,十科卷下最後一問,皆有新方闡述。這很難得。」

  太醫局九科卷面的最後一問,是年長醫官們特意出的難題,尋常醫士大多不會作答,唯有那些於醫道上格外精通、才華橫溢的天才,才會寫出答案。

  譬如二十年前的那位平人醫工苗良方。

  崔岷看著陸曈,話鋒一轉:「我曾試過你的這些醫方,各有見解,實屬奇效。但有一方,我也不甚瞭解,所以找你親自解惑——」

  他把考卷往陸曈面前一推。

  那是大方脈的考卷。

  而最後一問,赫然寫著病人疾症,乃視誤妄見,知覺錯亂之症。

  陸曈一怔。

  崔岷仔細盯著她眼睛,不放過她每一絲神情變化。

  太醫局春試題,大方脈科最後一問,是他寫的。

  多年前,他被太師府請至府中為戚玉臺行診,雖最後戚玉臺恢復神智,但崔岷總覺不安。

  癲疾治標不治本,若將來戚玉臺再度復發,不知先前行診之法可還有效。

  於是他留了個心眼,每年太醫局春試的大方脈科後,以戚玉臺之疾症為本稍改分寸,試圖在考生答案中尋得靈感。

  令人失望的是,天才難得,春試中能答上最後一問的寥寥無幾,縱然答上,其方子細看也不能深究,錯漏百出。

  他原本已忘記這回事,前幾日從戚家行診歸來時,窮途末路之時,卻突然記起,今年太醫局春試中,有一人是寫完了十副方子,甚至連驗狀科都新寫了一方驗看之法。

  他差人去做了幾副,效用雖算不得立竿見影,但也並非全無用處。正因如此,他才看出陸曈或有幾分真本領,不惜得罪董家也要留下這個平人醫工。

  大方脈下的那方子,他沒來得及細看,畢竟戚玉臺上回發病,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思及此,崔岷便連夜去醫案庫,找到了陸曈的考卷。

  最後一問,果然是治病新方。

  猶如暗室逢燈,他拿著那副新方,猶如得到全部希望,先認真仔細確認新方無害,又在旁人身上試驗幾日,最終少量用在戚玉臺身上。

  果有效用。

  雖不至立刻恢復神智清醒,但戚玉臺明顯不如前段日子癲躁,不再出現幻覺錯亂,只是仍然驚悸難安,昏昏濛濛,不辨周遭人。

  這方子有用。

  但並不完美,似乎還缺了點什麼,才能徹底治好眼下戚玉臺的癲疾。

  崔岷自己也曾試著改進方子,將方子周全得更好。可惜在制藥房中苦熬數日,熬出白髮,卻仍不得要領。

  他想不出來。

  無奈之下,崔岷只能尋到陸曈頭上。

  陸曈能想出這副方子,或許也能改進這副方子。

  「陸醫官,」他指著藥方,「麥門冬、遠志、丹參、知母……此方安魂魄,止驚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癡,煩邪驚怕,言無准憑,此藥方似乎藥效淺薄,或許使妄言妄見之症減輕,但神不守舍、心膽被驚之狀猶在,如何改進?」

  陸曈猶豫一下,疑惑開口:「院使,這是在吏目考核?」

  新進醫官使年終將會吏目考核,將來層層選拔,或可升為入內御醫,為皇室行診。

  崔岷微微一笑:「只是與你探討醫理。」

  他道:「醫道無老少,你與我此刻並非上下級,同為醫者而已。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陸曈垂首。

  想了一會兒,她開口:「回院使,春試考場答題時間短暫,此方乃匆匆寫下,的確多有不妥。其實出考場後,下官細細思索一番,的確寫得淺薄了些。」

  話至此處,欲言又止。

  崔岷鼓勵地望著她:「但說無妨。」

  「狂惑瘋癲之症,病由並非一種。或少有心疾,生來有恙;或風邪入血,驚悸入侵;又或情志變化,刺激過度。不知院使說的是哪一種?」

  崔岷思量一下:「若是情志變化,刺激過度呢?」

  「屬於外因,可治。」

  「如何治?」

  陸曈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語句,「驚悸狂惑,有火有痰。下官斗膽妄語,若在先前考卷所寫藥方中,加入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她一連說了許多,「再輔以金針刺入,病人心膽被驚之症,或許將會減輕許多。」

  言畢,室內一片寂靜。

  窗外炎熱,伏日大暑流金。

  女子站在桌前,衣裙整潔,言談清爽,不似苦熬多日狼狽,年輕與他判若兩人。

  崔岷靜靜望著她,籠在袖中指節漸漸發白。

  他尋陸曈來,本只是為了詢問陸曈藥方不妥,她若能說出一些有助於他的想法,便已是意外之喜。

  但沒料到,陸曈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竟能脫口而出新的藥方。

  這本是一件好事,至少可解眼下他被太師府施壓燃眉之急,然而此刻心中卻無一絲喜悅。

  仿佛在這一刻清晰意識到,自己與他人天塹般區別。

  又一個天才。

  眼前女子不過十七歲,而他年長她數十載有餘。若說紀珣少年天才,皆因他出身優越,自小習隨醫儒,閱遍醫籍,有家世支撐,可眼前人憑什麼?

  她明明與他一樣,只是個平人醫工。

  不甘、憤怒、妒忌。

  指尖深嵌掌心,崔岷面上卻浮起一絲欣慰笑意。

  「原來如此。陸醫官,果然見解獨到。」他說。

  「大人,」陸曈遲疑一下,「下官此方,並未經過驗證,只是根據疾症胡亂猜測寫下,並不確定。若要行此藥方,須得驗看藥效方可。」

  崔岷點頭:「我知道。但你所言,已與我啟發不小。」

  「大人盛讚,下官實不敢當。」

  崔岷淡淡一笑,把桌上考卷收起,适才看向她溫聲詢問:「先前事務冗雜,沒來得及問陸醫官,傷可好得如何?」

  陸曈一頓,低著的頭埋得更低,聲音溫和:「已大致痊癒,多謝院使掛懷。」

  崔岷微微眯起眼睛。

  自打黃茅崗一行後,陸曈再回醫官院,似乎安分不少,主動辭去金顯榮那頭差事,日日在書庫中整理醫籍,翻看醫書。

  連外出都很少。

  到底是平人出身,雖有紀珣之醫術,卻無紀家之家底。

  仍要戰戰兢兢,小心行事。

  這就是平人的命。

  他心中泛起輕蔑,那輕蔑也像是自嘲,只微微歎息一聲,看著她目色憐憫。

  「委屈你了,陸醫官。」

  ……

  陸曈離開崔岷靜室,穿過長廊回宿院。

  小院綠竹紅桃芬芳掩映,縱然伏日,炎風也格外清爽。

  待回到屋,一推門,就見林丹青站在桌子上,手拿一根晾曬衣服的竹竿四處亂戳,屋內一片狼藉。

  腳步一頓,陸曈問:「你這是做什麼?」

  林丹青扭頭看向她,把竹竿往地上一插:「陸妹妹,你來得正好,這屋裡鬧鼠災了!」

  「鼠災?」

  「是啊,我一早起來,見床下溜過去這麼大一隻灰老鼠,」她比劃一下,「有貓崽子那麼大,又在牆下發現個鼠洞。」

  「前幾日我還同你說,院裡堂廳有老鼠,今日就到咱們屋!零零碎碎在床下掃了好多瓜子殼兒,髒死了!我今日非逮著那臭老鼠不可!」

  陸曈走進屋,彎腰把地上翻倒的凳子扶好,道:「何必大動干戈,做點老鼠藥吧。」

  林丹青一愣:「什麼?」

  「陰溝裡老鼠難抓,何必弄髒你的手。不如做味老鼠藥摻進餌料。」

  「不怕他偷,就怕他不偷。」

  林丹青呆了片刻,一拍巴掌:「你說的對!」

  「人都說老鼠賊精賊精的,要真抓還不好抓,不如撒點耗子藥管事。」她跳下桌子,把竹竿往牆角一靠,「我這就去做藥,今天必須毒死這小混帳。」

  醫官院屋中沒有冰塊,不比崔岷靜室涼爽,陸曈在窗前坐下,伸手扶住前額,似是有些疲倦。

  林丹青看她一眼:「屋裡真熱,你先歇會兒,喝點水。」

  陸曈「嗯」了一聲。

  林丹青飛一般地出門去了,屋中恢復寂靜。

  陸曈的臉仍埋在掌心。

  過了一會兒,有低低笑聲從指縫溢出。

  像是遇到了極為有趣之事,她笑得肩膀發抖。

  許久,她才抬頭。

  眸中還帶著殘存笑意,女子目光亮得駭人。

  原來,精明的老鼠犯起蠢來,也同樣可笑。

  她原來還犯愁如何接近這只偷竊的老鼠,沒想到,他會自己送上門來。

  這真是……

  太好了。

  ……

  傍晚漸漸起了風。

  院中叢叢薔薇大朵大朵盛開,花匠正修建枝叢。

  裴雲姝抱著寶珠,正坐在院中納涼。

  裴雲暎過來時,正聽見花圃前芳姿對花匠叮囑:「泥下打理清爽些,前些日子府裡都有老鼠了。」

  他一笑:「怎麼有老鼠?」

  裴雲姝瞧見他來,也是高興,只道:「天熱嘛,前幾日是有,不過瓊影尋了只花貓來養著,這幾日已好多了。」

  裴雲暎點頭,抱過寶珠,寶珠如今已認得人,見他來了,「咯咯」笑著張開手,摟住他脖子。

  「用過飯沒有?」裴雲姝讓瓊影拿點心給他,一面打著扇,「輪值回來又沒好好吃飯吧,我瞧著你是瘦了些。」

  「你這話傳到皇城,旁人還以為姐姐在譴責殿前司克扣飯食。」裴雲暎不以為意。

  裴雲姝瞪他一眼,看芳姿端了一碗木樨湯,一碟貴妃紅放到裴雲暎跟前,複又笑起來:「不過,你這回尋的這個點心師傅還不錯。」

  前些日子,裴雲暎從外頭請了位點心師傅回來。

  這位師傅原先是在清河街食鼎軒做糕點的,裴雲姝其實不愛吃甜糕,覺得倒也不必花冤枉錢,但裴雲暎說日後寶珠長大,小姑娘家總愛吃甜食,遂留了下來。

  雖然裴雲姝自己不貪甜,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師傅的手藝的確很高。

  她道:「你平日在皇城走動,得空給陸大夫也送一籃糕點過去,上回她來,我見她挺愛吃甜食。」

  裴雲暎笑了笑,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他這副模樣看著就讓人來氣,裴雲姝拍他一下,「別以為我不知道,先前黃茅崗的事。那流言都傳到我跟前來了,你和我說說,你和陸大夫究竟是什麼關係?」

  裴雲暎只顧拿手中絲絛逗寶珠,笑道:「朋友。」

  「少語焉不詳。」裴雲姝瞪他,「你什麼性子我不知道,這裡頭分明就不對。哪有這樣的朋友。」

  他歎息,語氣無奈:「清清白白的關係,被你說得有些見不得人了。」

  「混帳!」裴雲姝佯作打他,被他抱著寶珠一旋身躲開了。

  「我懶得與你說,」裴雲姝指著他,「下月初七,我生辰,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陸大夫給我請來。」

  「姐姐,」裴雲暎眉頭一皺:「初七可是七夕。」

  「我當然知道是七夕!」裴雲姝端起木樨湯飲了一口,恨鐵不成鋼道:「你懂什麼。」

  七夕之日,情人相聚。

  自家弟弟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可皇城之中,多得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競爭實在不小。

  雖然裴雲暎長得不錯,可烈女畢竟怕纏郎。

  更何況,陸曈還有個未婚夫,雖然不知是真是假。

  她不過是想幫弟弟努力爭取一把。

  真是急死太監!

  「笨哪。」

  她搖頭,望著把寶珠托在花架上逗笑的年輕人,重重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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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真假未婚夫

  連著出了幾日烈陽,總算下了場雨。

  下過雨的第二日,天氣涼爽了許多。

  醫官院院使崔岷近來很忙,其他醫官們的差事加重,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唯有陸曈不同。

  沒了司禮府的差事,不奉值時,陸曈比先前清閒。

  小樹林制藥房的屋子裡,門窗大打開,陸曈坐在桌前,對照面前攤開紙卷,往竹編藥簍裡一點點撿著藥材。

  「黃連、甘草、天南星、朱砂、柴胡……」

  窗前有人影經過,在製藥房門前停下步子,須臾,道了一聲:「陸醫官。」

  陸曈回頭,見紀珣站在門口。

  「紀醫官?」

  今日他身後沒有跟著那位叫竹苓的藥童,進了屋,彎腰將手中幾冊書籍放到陸曈桌前。

  陸曈不解:「這是……」

  「太醫局中,我整理了一些有用的時方金鑒。正好你近來不用奉值,閒暇時可多看看。」

  陸曈一怔。

  上次在紀珣藥室裡,紀珣曾說過會替她尋來太醫局醫籍藥理,原以為只是隨口一提,陸曈也沒放在心上,未料到他真的送來了。

  陸曈道:「多謝紀醫官。」

  紀珣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桌上藥簍上。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

  「你在做新藥?」

  「只是嘗試改進方子。」

  紀珣翻了下藥簍:「茯苓、茯神、沒藥、血竭、厚樸……」他微微凝眸,「這是治心悸失志的方子?」

  陸曈點了點頭。

  「癲病以情志內傷為主,你這方子,多是疏肝散鬱、清火滋陰之物,恐收效不佳。」

  陸曈點頭:「不錯。」想了想,她開口:「依紀醫官所見,再加一味山蛩蟲如何?」

  「山蛩?」

  紀珣蹙起眉,認真思索一番,許久才搖頭:「不妥。」

  「山蛩大毒,過去只燒成灰撒在蠶上治蠶病白僵。以你之方,加一味山蛩,短時間裡,或可舒緩情志,平息癲疾,但長此積累,體內餘毒淤積,麻痹神智,表面是好了,實則病越重,將來疾症反復難治。」

  陸曈聞言,目色一動:「這樣啊……」

  紀珣看著她,不甚贊同地開口:「陸醫官,我知你于制方一事上頗有想法,但醫者治病救人,不可逞一時之快,落於原點,無非一個『治』字。」

  「先前你為金侍郎行診,我雖錯怪與你,但對你貿用紅芳絮一事仍不贊同。金侍郎的疾症,用上紅芳絮,終究弊大於利。」

  陸曈望向他。

  青年一身白衫,神情認真,用心教誨的模樣,倒真如太醫局中教導學生的年輕醫官,耐心又嚴厲。

  頓了頓,她才開口:「物莫無所不用。天雄烏櫞,藥之凶毒也,良醫以活人。紀醫官不必對大毒之物視作洪水猛獸。」

  「再者,一位好醫者,應當急病人所急,憂人之所憂。我之所以對金侍郎用紅芳絮,也是因為對金侍郎來說,腎疾才是唯一心疾。」

  「病萬變,藥亦萬變。」

  語氣平靜,綿裡藏針。

  紀珣微微皺眉。

  上回因紅芳絮誤會之時,他就已發現了。陸曈看似溫馴,實則很有主見。尤其於醫道一事上更格外固執。平人醫工學習醫理全靠師父口口相傳,她的春試考卷新方用藥霸道,或許是深受帶她那位師父影響。

  多年行醫習慣,一時難以改變也是自然。

  不過……

  陸曈這模樣,分明已經是抗拒改變了。

  她很堅持自己的主張。

  紀珣正欲開口,再與她辯駁,甫一低頭,視線撞上腰間白玉,不由一頓。

  他再看陸曈。

  陸曈低頭抓弄草藥,動作嫺熟,炎炎夏日,她不在宿院納涼,反而一大早來制藥房鑽研新方,若非熱忱醫道,實在難以做到。

  到嘴的話便咽了下去。

  罷了,當初蘇南初見時,他便知曉陸曈家境窘迫,生了病也不肯看大夫。她並非太醫局學生,也無醫官教導,全憑市井之中經驗醫方走到如今這步已是不易。至於那些過於激烈的想法和醫方……還是日後慢慢糾正吧。

  他這樣想著,輕輕搖了搖頭,目光又落在桌上那只銀色藥罐之上。

  藥罐精巧,罐身刻著精緻寶相花紋,一隻小巧的銀色藥錘落在裡面。

  尋常大夫用藥罐,木罐最多,銀罐極少。陸曈這只銀藥罐很特別。

  他伸手拿過那只銀色罐子:「陸醫官怎麼會用銀藥罐?」

  陸曈回頭,臉色一變,一把奪過他手中藥罐:「別動!」

  她動作太快,紀珣也猝不及防,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訝然望著她。

  「我……」

  陸曈定了定神,不自然地解釋道,「我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

  紀珣頓了頓,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二人一時都沒說話,氣氛莫名有些尷尬起來。

  正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側首,就見窗前忽地飛來一個鮮亮的綠色影子,少年的臉從門後露了出來,笑著沖她打招呼:「許久不見了!」

  竟是段小宴。

  段小宴身後還跟著一人,裴雲暎一身銀白雲錦暗花錦袍,腰束革袋,這樣清爽的顏色襯得他少了幾分淩厲,俊俏又溫雅,若忽略唇角那點笑意,和紀珣瞧上去簡直如一門親兄弟,同樣君子翩翩,風姿動人。

  他走在少年身後,見紀珣在此,微微一怔。

  紀珣對他二人頷首。

  段小宴也瞧見紀珣,愣了一下:「陸醫官這是有客人?」

  紀珣眉峰微蹙。

  這話說的,倒像是他二人才是醫官院的熟人,紀珣是個偶來登門的過客。

  陸曈卻微微松了口氣。

  方才尷尬的氣氛總算被打破了。

  她站起身,望向這突然而至的兩人:「段小公子,裴殿帥,可是有事?」

  裴雲暎還未說話,段小宴先興高采烈開口,「有事有事!陸醫官,我這幾日恐怕又積食了,聽說大人要來醫官院問你寶珠小姐的方子,就正好一同前往。上回陸醫官給的下食丹我用著很好,再來討兩瓶——」

  他是早晨在殿帥府門口遇著裴雲暎的,聽說裴雲暎要來醫官院,想著今日不輪值,便一同來了。

  陸曈聞言點頭:「段小公子常積食,只用下食丹恐怕不妥。我還是替你診脈,重新替你配一副調養脾胃的方子慢慢補養才是。」

  「好呀!」

  二人一問一答間,屋中另兩人都沒說話。制藥房本就狹窄,一下多了兩人,莫名顯出幾分擁擠。

  裴雲暎進屋時笑容淡去,倚著窗,似是漫不經心般,視線掠過紀珣。

  紀珣起身:「陸醫官有病人要看,我不便在此多留。送來的金鑒時方記得看完,過幾日我再來問你。」

  言罷對著屋中幾人點頭,就要離開。

  裴雲暎站著沒動,紀珣從他身側走過,忽然間,一聲大吼從身後傳來——

  「等等!」

  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段小宴三兩步走到紀珣身前,一把握住他腰間絲絛系著的美玉,激動開口。

  「這不是陸醫官的玉嗎?怎麼會在你身上!」

  紀珣一愣。

  陸曈也呆了一下。

  裴雲暎慢慢皺起眉,目光定定落在紀珣腰間的玉玨之上。

  紀珣今日穿了件雪白長衫,他原本就喜歡這樣乾淨顏色,腰間白玉與衣裳幾乎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難以察覺。

  段小宴卻緊緊握著那只玉玨,眼睛幾乎要貼著玉佩一面。

  「對,這就是陸醫官那塊玉沒錯!」

  段小宴十分肯定。

  這塊玉,這塊白色的玉段小宴記憶很深,黃茅崗上梔子弄壞了後,裴雲暎請了魯師傅來修補,花了好大一筆銀子。

  這麼大一筆銀子,雖不是他的,卻也令他心痛了好久。正因如此,將此玉送還給陸曈時,段小宴還仔細檢查了一番這塊玉身上的裂痕,試圖找到一絲裂痕好去讓對方少點銀子。

  當然無果。

  但這塊本一般值錢、在修補之後變成真值錢的白玉,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認出來。那線條造作的高士撫琴圖、不算完美的形狀,以及畫蛇添足多加的一根琴弦……

  確是他還給陸曈的那枚白玉沒錯!

  他動作太大,差點把系玉玨的穗子扯斷,紀珣微皺眉頭,將白玉從他手中扯了回來。

  「段小公子,」紀珣道:「這本就是我的玉。」

  「本就?」

  此話一出,不僅段小宴,裴雲暎的目光也朝紀珣投來。

  「但這分明是陸醫官的玉佩……」

  紀珣看向陸曈,恰好與陸曈的視線撞在一處,握著玉玨的手不由緊了緊。

  他很喜歡這塊白玉,失而復得後便重新佩戴身上,並未思慮太多。卻忘了還有這一層。

  男子貼身之物落在別人手中,陸曈身為女子,難免被人非議。思及此,他便沉聲開口:「不知段小公子此話從何而出,這塊玉本就是我的,自小不曾離身,或許是看錯了。」言罷,暗暗對陸曈使了個眼色。

  這點眼神交錯落在另一人眼中,裴雲暎目光微動。

  「不是一塊嗎?」段小宴茫然撓頭,「但我看著就是一塊……」

  紀珣將玉玨重新系好,不欲與這幾人多做糾纏,只微微一頷首,推門離去了。

  屋中重新恢復安靜。

  不知為何,剛才紀珣在的時候,屋中氣氛莫名尷尬。如今紀珣走了,尷尬的氣氛非但不減,反而越盛,倒讓人有些不想留在這屋裡了。

  只是面前人還得應付。

  陸曈道:「段小公子坐下吧,我先替你診脈。」

  「……哦。」段小宴茫茫然坐下,伸出一隻手臂。

  裴雲暎站在屋中,他今日異於往日沉默。只靠窗站著,正是陰天,樹影搖曳,暗處裡神色看不太清楚。

  只是壓迫感卻難以忽視。

  陸曈指尖才搭上段小宴的手腕,就聽這人冷不丁開口。

  「他身上的玉,就是你的那塊玉吧。」

  沉默一刻,她道:「是。」

  這玉連段小宴都認出來了,以裴雲暎之敏銳,想騙也騙不過去,不如坦率承認。

  「啊?」段小宴驚訝開口,「那為什麼那玉在他身上,你把玉送他了?」

  此話一出,裴雲暎面色微冷。

  陸曈動作一停,一抬頭,就見裴雲暎靜靜看著她。

  他今日和往日不太一樣,話少得出奇,也不知在想什麼,一雙漆黑眼睛幽幽的,活像誰欠了他銀子。

  陸曈心中歎息。

  紀珣那塊玉,聽說被摔碎了,但段小宴送來的當日她曾看得清楚,白璧無瑕,幾乎瞧不出一點裂縫。

  如此工藝,應當花了不少銀子。如果裴雲暎認為,他花重金修補的玉佩轉頭被她給了別人借花獻佛,不高興也是自然。

  她便道:「我與紀醫官從前在蘇南認識,當時曾有過一段淵源。」

  此話一出,段小宴一合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原來紀醫官,就是陸醫官的未婚夫!」

  此話一出,屋中二人皆是一震。

  陸曈:「未婚夫?」

  裴雲暎眉頭一皺,目光陡然銳利。

  她否認:「不是……」

  段小宴激動開口:「仁心醫館的杜掌櫃不是說,陸醫官你有個在宮裡當差的未婚夫麼?來盛京就是為尋他。」

  「噢!我知道了,」仿佛窺見真相,少年語氣越發雀躍,「你倆多年以前在蘇南見過,你救了他,他給你留了塊玉佩做信物。如今你倆相認了,名分從此分明!原來這位就是真正未婚夫!」

  製藥室狹窄,陰天本就沉悶,屋中二人一時無言,唯有段小宴一人獨自開朗。

  陸曈正欲解釋,就聽一邊裴雲暎涼涼開口:「你也留了信物給他?」

  「『也』?」段小宴抓住字眼,面露疑惑,「陸醫官還留了信物給別人嗎?誰啊?」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語氣不冷不熱:「陸大夫到底在蘇南撿了多少人,莫非每一個都留了信物?」

  陸曈:「……」

  為何她從這話中聽出了一絲譴責。

  段小宴幫腔:「留信物也沒什麼不對,不然天南海北,誰還記得故交恩情。我先前還以為杜掌櫃隨口唬人的,沒想到竟然是真。陸醫官,你和紀醫官之後是要成親還是怎的,這塊玉是我送回來的,能請我和梔子喝杯喜酒嗎……」

  陸曈忍無可忍:「都說了不是。」

  她陡然一發火,屋中兩人都安靜了。

  門外樹叢搖晃。

  裴雲暎別過目光,冷著臉不說話。

  陸曈忍氣:「二位今日到這裡來,總不會就為了閒談此事?」

  殿帥府成日輪值,何時閑成如此模樣?

  裴雲暎面無表情,語氣幽幽的:「姐姐做了點心,讓我給你送來。」

  陸曈目光瞥過窗臺上食籃,默了一默,道:「多謝。」

  他又看了陸曈一眼,頓了頓,突然開口:「下月初七是姐姐生辰,姐姐讓我和你說一聲,邀你去府上。」

  也有些日子沒去給裴雲姝和寶珠診脈了,陸曈就道:「知道了。」

  屋中再次沉默。

  段小宴隱隱覺出氣氛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不由坐在原地面露沉思。

  陸曈從醫箱裡取出紙筆,幾筆寫下方子,才寫完,門外有醫官過來道:「陸醫官,醫案庫新進了一批醫案,醫正讓你整理一下入庫。」

  陸曈應了,把剛才寫好的方子遞給段小宴,「調養些時日就好,段小公子等下拿著方子去前堂,有其他醫官會為你抓藥。我眼下正忙,就不送了。」

  言罷,收拾好醫箱和藥簍,又提起窗臺上那只竹編食籃,逕自出去了。

  段小宴坐在原地,捧著手中藥方。

  藥方才寫下,墨痕未幹,他吹了吹,心思不在此處,只望著陸曈的背影喃喃:「原來如此……」

  「哥,」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咱們修那玉花了不少銀子,結果原是給紀醫官的,反正紀珣是陸醫官未婚夫,是不是可以問他要回銀子?」

  裴雲暎冷冷開口:「她好像沒承認紀珣是未婚夫吧。」

  「話是這麼說,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你想啊,陸醫官把那玉佩放在醫箱裡日日不離身,先前咱們就懷疑這玉佩對她意義非凡。若不是未婚夫,她幹啥把紀珣的玉這樣悉心保存?」

  又摸著下巴評點:「要說陸醫官眼光真不錯,紀家公子雖然性情孤僻一點,但家世容貌都還不錯,又是同行,單看外表,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

  他說著說著,一抬頭,對上的就是年輕人平靜的目光。

  裴雲暎牽了牽唇,語氣很淡:「你收了紀珣銀子?」

  「……沒。」

  「這樣吹噓,不知道的,以為你是他紀家的人。」

  段小宴悚然一驚。

  雖然不知裴雲暎這突如其來的不悅從何而來,但這些年來與對方相處使得段小宴早已明白一個道理,裴雲暎越是生氣,聲線就越是冷靜。

  他好像真的在發火。

  少年輕咳一聲:「我就是實話實說……」

  「下午你去宮中輪值。」

  段小宴一驚,「哥,今日不該我輪值!」

  好不容易湊個不輪值的空閒日,晌午後他還想去清河街逛逛呢。

  「但我看你很閑。」裴雲暎平靜開口:「閑到有心喝人喜酒。」

  「不是,哥,我就是……」

  「立刻就去。」

  僵持良久,段小宴終於還是訕訕低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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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好轉

  陰天午後,濃雲沉沉。

  太師府上假山涼亭下,一池水平,淡磨明鏡。

  涼亭裡,靠欄杆長椅上靠著幾個人,戚玉臺只著中衣,背上搭了件絲薄外袍,正從婢女手中接過藥碗服下。

  不過短短一月,戚玉臺消瘦一大圈,原先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蕩蕩,人也憔悴不少。整個人面色蒼白,一雙眼都無神許多。

  他接過藥碗,似被藥汁苦氣所熏,死珠般的眼睛動了動,露出一股難以忍耐的神情,又踟躕半晌,斷斷續續、推推搡搡將一碗藥喝光了。

  放下碗,對面戚華楹趕緊遞給他一碗絲糖,戚玉臺忙不迭撿起一塊扔進嘴裡,甜味化解苦澀,他眉頭仍皺著,臉色卻和緩了許多。

  「哥哥慢點,」戚華楹道:「小心噎著。」

  「太苦——」戚玉臺抱怨。

  「良藥苦口,」戚華楹勸道:「崔院使的藥哥哥才喝了幾日便收效甚捷,不能中途停下。」

  「我知道,」戚玉臺煩躁開口,「崔岷那個混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把藥做的這般苦!」

  戚華楹看著他,搖了搖頭。

  戚玉臺好了。

  起先只是不再胡亂打人,但仍會躲在床榻上竊竊私語,旁人進門會心悸不已。但自打前些日子醫官院院使崔岷為他重新換了一副方子,漸漸的,忘言妄語之症減輕,清醒時候越來越長,直到有一日,戚玉臺清晨下榻,終於認得所有人,一整天都不再犯病。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五日,太師府上下都松了口氣。

  戚家公子,似乎真是好起來了。

  「他是醫官院院使,得罪你對他有何好處?」戚華楹自己也撚起一塊絲糖含進嘴裡,「哥哥自己是醒了,可沒見著你出事那幾日,將全府人嚇壞了。」

  想到戚玉臺發病的模樣,戚華楹心有餘悸。

  五年前戚玉臺發病時,她年紀小,戚清怕嚇壞她,攔著不讓她進戚玉臺的屋,她沒親眼瞧見,只聽見戚玉臺呼號。

  然而這一次她卻親眼所見戚玉臺發狂模樣,當時戚玉臺用花瓶砸死伺候的婢女時,她剛走到門外,恰好撞見那一幕……

  戚華楹打了個冷戰,看向戚玉臺的目光倏然多了一絲懼意。

  戚玉臺沒察覺戚華楹的異樣,只狐疑道:「說得嚴重,果真?妹妹,你不會是為了讓我別去豐樂樓,故意誆我的吧。」

  「哥哥又在胡說。」

  戚玉臺歎了口氣:「就算你不說,我日後也不會再去那樓裡。」

  他左右看了看,湊近低聲道:「那樓裡有問題。」

  戚華楹皺了皺眉:「哥哥又要說看見流血的畫了嗎?」

  此話一出,四下莫名寂靜一下,戚玉臺只覺渾身登時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不由把披著的衣裳緊了緊。

  「是真的……」他喃喃。

  他病好恢復神智後,發病以來的事都不再記得,記憶裡最後一幕,還是豐樂樓陡然蔓延的大火,而他在牆上看到了一幅詭異絹畫,畫中人鳥對著他七竅流血。

  清醒後,他便將此事說給戚清聽。

  然而那場大火從閣樓而起,「驚蟄」房中一切化為灰燼,探看的人回說不曾發現絹畫痕跡。而畫中人七竅流血,聽起來,也更像是他在服散之後出現的幻覺。

  但戚玉臺總覺得不是。

  然而沒有證據,當時他又確是服用藥散不假,戚清多問幾次,他便連自己也懷疑自己是否瞧見的是幻覺。

  「就算看見畫眉圖是假的,」戚玉臺不服氣道,「至少我在『驚蟄』房中遇到的不識好歹的混蛋是真的。」

  「若不是那王八蛋,說不定根本不會起火。」

  戚玉臺越說越怒,「如今我在這裡受了這麼多苦,那混帳到現在都還找不著,豈有此理!爹到底有沒有派人去找,等找到那狗東西,我非要親手拔了他的皮,把他扔火裡活活燒成一堆灰!」

  戚華楹皺了皺眉。

  她道:「哥哥少說兩句吧。你如今身子剛好,還需再調養幾日,又是這個時候……」

  戚玉臺豐樂樓大火如今舉朝皆知,雖寒食散一事被戚清遮掩過去,但當日胭脂胡同裡,戚玉臺神色驚惶發瘋卻是眾人有目共睹。

  流言總是傳得很快。

  戚家多年清正名聲,因此毀於一旦,連她都要受連累……

  戚華楹低下眉,語氣淡了幾分。

  「這幾日,哥哥還是好好養傷才是。」

  ……

  離涼亭不遠的花圃裡,戚清負手而立。

  這花圃中曾豢養過不少雀鳥。

  只是後來太師府將所有鳥雀一併驅逐出去,連鳥籠也未曾留下一隻,花圃中花朵茂密妍盛,但因並無鳥雀清鳴,便顯出幾分冷清。

  戚清遠遠望著涼亭中兄妹二人,看了一會兒,适才收回目光,歎道:「玉台整三日不曾犯症了。」

  身側人聞言,恭聲答道:「戚公子因驚悸鬱結,此番服用藥物,郁解火瀉,是以諸症若失。只要繼續服用丸散善後,不日即將痊癒。」

  聞言,戚清轉過身來,看向身前人,慢慢地開口。

  「這次,多謝崔院使為我兒操勞了。」

  崔岷連聲稱不敢。

  連日來為戚玉臺製藥施針,戚玉臺因病消瘦,崔岷也憔悴不少。原本看起來翩然若文臣隱士,如今不過數日,兩鬢生出斑白,氣色暗淡無光,再無從前風姿,反顯狼狽。

  戚清淡淡一笑:「院使不必自謙。」

  「心病難治,崔院使能在短短數日間制好新方,收效甚捷,此醫理嫺熟精通,梁朝無出其右。」

  這誇讚令崔岷面色微僵。

  他望著崔岷,嘴角是和善的笑意。

  「我就知道,整個盛京,我兒之病,只有院使能治、也治得。」

  崔岷彎下腰,感激地開口:「謝大人信任。」

  「我兒之疾,非院使之手不可痊癒。院使為玉台殫精竭慮,實為感激。」

  他含笑:「這幾日院使也操勞不少,既玉台已有好轉,院使也早些回去歇息幾日。過幾日,老夫會讓人奉上謝禮。」

  崔岷又連稱不敢,說了幾句後,便拱手退下。

  待他走後,管家從遠處上前,看著崔岷的背影,道:「崔院使的醫術,果然擔得起醫官院院使之名。」頓了頓,又開口,「可惜出身市井……」

  戚清淡道:「官無常貴,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

  「他是不是平人不重要,只要真才實學,于玉台有用則行。」

  「是。」

  戚清轉過身,又看了一眼在涼亭裡與戚華楹說話的戚玉臺,戚玉臺病好了後,許是還未恢復元氣,不如往日急躁,安分了許多。

  「派去豐樂樓的人可有收穫?」他問。

  管家搖了搖頭。

  「老爺,您不是說,畫眉一事做不得真麼?」

  戚玉臺病重蘇醒後,曾說過自己看到過一幅繪著畫眉、會流血的畫卷。

  這當然很難令人信服。

  當日他背著人服散,服食藥散之人會短暫飄飄然出現幻覺,加之大火驟起,讓戚玉臺回想起莽明鄉楊家之火,從而知覺錯亂,的確大有可能。

  「畫眉一事是假,樓中起火未必偶然。」戚清道。

  戚玉臺清醒後說過,他在樓中與人起了爭執,從而失手打翻燭臺失火。但事後卻並未看到此人,周圍也並無人見過,連他說的在屋中撫琴的兩位歌伶也查無此人。

  歌伶是假的,與人起爭執是假的,流血的畫眉圖是假的。

  一切都像是偷服寒食散過量的戚玉臺昏昏沉沉中打翻燈盞,無意引發的一場火患。

  大火恰好將樓閣燒為灰燼,又恰好將所有證據一同毀滅,連半絲馬腳都不曾洩露一點。

  一切看上去過於完美,以至令人心中起疑。

  老者負手,看著眼前姹紫嫣紅的花圃,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管家想了想:「不過,老爺,如今公子病已漸好,是否可以出門了?」

  自打戚玉臺出事後,戚清稱病不上朝,外頭流言滿天飛——戚家勢力再大,堵不住盛京市井街頭百姓所有的嘴。

  三皇子元堯一派更是巴不得抓住這個機會落井下石。

  人人都懷疑戚家大公子如今已癡傻瘋癲,唯有戚玉臺親自出現於眾人跟前,流言方解。

  已有月餘,再以戚玉臺火勢受驚藉口閉門不出未免說不過去,眼下既已行舉如故,是時候破解流言。

  「再讓他服藥兩日。」

  戚清淡道:「如無異樣,兩日後,回司禮府一趟。」

  ……

  夜風微涼。

  京營殿帥府裡,青燈木窗下,長桌前卷卷堆滿公文。

  年輕人坐在桌前,指尖擒著一隻發黑銀戒,一言不發盯著戒指出神。

  對面蕭逐風看他一眼:「看了一晚上了,有看出什麼不同嗎?」

  裴雲暎不語。

  「不就是痛失未婚夫之名,」蕭逐風嗤道,「何必擺出一副冷臉給殿帥府上下看。」

  裴雲暎眉頭微皺:「你能不能安靜點?」

  蕭逐風聳了聳肩。

  白日裡,段小宴回了一趟殿帥府,去宮裡輪值前與裴雲暎說話,恰好蕭逐風從門外經過,因此聽得一樁秘事。

  陸曈那位神出鬼沒、身份成謎、高貴不群、宿世因緣的未婚夫找到了,就在醫官院中,原是紀大學士府上公子紀珣。

  蕭逐風若有所悟。

  難怪陸曈西街坐館坐得好好的,卻突然參加春試進了醫官院。向戚家復仇為原因之一,恐怕也是為了接近紀珣。

  她把紀珣的白玉悉心收藏,修補不久後就掛在紀珣腰間,意味著他二人彼此明白過去那段淵源。

  只是……

  裴雲暎花重金修補的白玉掛在別的男人身上……

  換做任何一個人,此刻心中滋味恐怕也不好受。

  蕭逐風搖頭,低頭繼續看軍冊。

  裴雲暎垂眸看著戒指,俊美的臉若覆寒霜。

  白日裡陸曈行止匆匆,忙著去醫藥庫,以至於一眾問題都沒來得及解釋。

  「我與紀醫官從前在蘇南認識,當時曾有過一段淵源。」

  當時,陸曈是這麼說的。

  紀珣一個盛京人,何以會在蘇南和陸曈認識。這段淵源究竟是何淵源。紀珣是什麼時候認識她的,比他還要更早?為何他的戒指和紀珣的白玉放在一塊,梁朝這麼大,怎麼偏偏和她有淵源之人卻不少。

  陸曈嘴裡的未婚夫,究竟是誰?

  他想起白日和段小宴到醫官院制藥房的時候,紀珣坐在屋裡,二人氣氛古怪。說起來,陸曈每次面對紀珣時似乎都與平日不同,就如上次在醫官院門口被紀珣訓斥,一向伶牙俐齒的她被斥責得啞口無言,情緒是罕見的低落。

  裴雲暎神色冷淡,拿起桌上茶盞喝了一口,隨即蹙眉:「怎麼這麼苦?」

  蕭逐風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你味覺失靈了?這是甜水。」

  就因裴雲暎近來口味奇怪,殿帥府的苦茶漸漸換成各種熟水清露,加了蜂蜜又清又甜,他居然說苦?

  不是腦子壞掉了就是舌頭壞掉了。

  青年面無表情,把茶盞往桌上一擱,突然站起身。

  「你幹什麼?」

  「屋裡太悶,出去走走。」裴雲暎道,一面把銀戒收回懷裡,方抬頭,門外青楓推門進來。

  「大人。樞密院那頭傳信了,嚴大人讓您去一趟。」

  腳步一停,裴雲暎皺了皺眉。

  片刻後,他沒說什麼,提起桌上銀刀:「算了,走。」

  ……

  靜夜無雲,月白如霜。

  林丹青行診回到宿院,一進屋,就瞧見桌上盛著點心的食籃。

  「哎?給我留的?」

  陸曈點頭。

  「你真好,」她一屁股在桌前坐下,擦過手,撿起一塊塞進嘴裡,嚼了幾下,眼睛一亮,「真好吃,比我前些日子和你在官巷買的那家好吃多了!陸妹妹,你在哪買的?」

  「不知道。」陸曈道:「朋友送的。」

  「你這朋友很會送。」林丹青誇讚,「下次讓他多送點,不白給,我付銀子。」

  陸曈笑笑。

  桌上還擺著那只喜鵲食籃,陸曈一手托著腮,慢慢翻著面前醫籍,神色心不在焉。

  白日裡裴雲暎和段小宴來過,還撞上了紀珣。這本沒什麼,偏偏叫他們瞧見紀珣腰間系著的白玉。

  以裴雲暎的敏銳,估計很快就能猜出她與紀珣過去淵源。

  其實她與紀珣是何關係,有何淵源,與他何干。但不知為何,陸曈總覺有幾分莫名心虛,忙起來時還不覺得,夜裡閑下時,總是想起此事。

  或許是因為修補白玉用了裴雲暎銀子。

  拿別人的銀子做人情,總覺不妥。

  她心裡這般想著,伸手翻過一頁,聽見坐在桌前的林丹青邊喝茶邊道:「說起來,今夜我路過院使屋外時,見屋裡沒亮燈了。」

  陸曈翻書的動作一頓。

  先前一段時間,崔岷一反常態每日在醫官院呆到深夜,有時藥室的燈徹夜通明。人人都猜測是戚家那位大公子病情不大好,崔岷才如此忙碌。

  未料今日不同。

  「院使今夜沒來醫官院,是不是戚玉臺病好了?」林丹青問。

  「或許吧,」陸曈道:「都這麼久了。」

  林丹青點頭:「也是。」

  她吃完最後一塊茉莉香餅,拍拍手上餅屑,起身去梳洗,邊道:「這幾日屋裡也不見動靜,真奇怪,老鼠藥都放下去了,好歹也給我瞧瞧一具屍體,這風平浪靜的,不會醫官院的耗子都成了精,還學會自己配解藥了吧?」

  這話揶揄,陸曈也被她逗笑。

  「怎麼會?」她合上書頁,「既已吃藥,不妨耐心等一等。」

  「遲早……都會鬧肚子的。」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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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竊他人美

  又過了兩日,盛京發生了件大事。

  豐樂樓大火案後,一直不曾露面的太師府大公子重新出現了。

  戚玉臺出現在司禮府門口,路過門廊時許多人都瞧見了,見到的人說,除了臉色蒼白消瘦了些,行為舉止並無異常。

  陸曈剛到宿院飯堂,捧著碗才坐下來就聽見鄰桌的醫官們議論。

  「我就說,怎麼可能莫名其妙就瘋了。多是當時大火一起,戚公子受了驚嚇,被訛傳成什麼樣子?」

  「太師大人也真是好脾性,被人如此造謠都不生氣。前幾日我回家,連不管事的舅舅都問我太師公子是不是罹患癲疾?真是人言可畏!」

  陸曈低著頭,用筷子攪著碗裡米粥,林丹青放下饅頭,將信將疑看向說話人:「真好了?」

  「那還能假?戚公子眼下好得很,再者,太師府今日一大早令人送了謝禮感謝院使,我看,應該也是痊癒了!」

  「啪嗒——」

  陸曈擱下筷子。

  林丹青轉頭看她:「陸妹妹?」

  陸曈站起身,把粥碗一推,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林丹青忙叼著饅頭跟了上來,在她身後急急開口:「我知道你不高興,誰知他這麼快就好了……但你不能表現得如此明顯?醫官院裡多舌之人數不勝數,當心被人瞧見背後嚼你口舌——」

  陸曈打斷她的話:「近來往禦藥院送的藥單在哪裡?」

  林丹青一愣,「在醫案庫裡,怎麼了?」

  陸曈掉轉頭,頭也不回地往醫案庫走。

  林丹青趕緊跟上。

  待進了醫案庫裡,最外頭的架子上放著一疊卷冊,陸曈扯出一卷單冊翻看,林丹青一頭霧水,「陸妹妹,你這是幹什麼,這藥單不許醫官翻看,你好歹關個門……」

  醫官院辨證開方,有時換用新藥藥材不夠,須去禦藥院討用,所批藥材皆記錄在冊。但無特殊原因,醫官是不允隨意翻看的。

  陸曈翻了幾頁,動作忽然一停,緊接著,抽出其中一張藥單,轉身就往外走,林丹青嚇了一跳:「哎,你擋擋……」

  「院使現下在何處?」她問。

  林丹青回答:「在他自己房中,今日不入宮,早晨還有醫官看見他了,你要做什麼?」

  陸曈握緊藥單,神色隱現怒意。

  「找他對質。」

  ……

  書房外,崔岷正負手而立,看著太師府的下人將木箱搬進房中。

  木箱沉重,箱蓋被打開,叫人一眼能看清裡頭放著的東西,多是些孤本畫籍,還有好硯紙墨。

  這是太師府送來的謝禮。

  並非金銀珠寶之類身外之物,此物風雅,恰可彰顯他清風簡正、高朗仁心之意,又能讓全醫官院的人瞧見太師府對崔岷的看重,比財帛金銀更重要。

  路過醫官們偷偷議論,目光滿是羡慕。心腹笑著上前,低聲恭維:「恭喜院使,得太師大人看重。」

  看重?

  崔岷目色平淡望著眼前,眼中劃過一絲諷刺。

  他這一月,日日苦熬,輾轉難眠,白日去戚家為戚玉臺施診,夜裡在醫官院反復調整藥方。戚玉臺消瘦,他也白了頭髮,臨到頭來,就換來這麼一箱不痛不癢之物,幾句輕飄飄的感謝。

  還要表現得深得榮耀,感恩戴德。

  何其悲哀,何其可笑。

  然而他入醫官院已二十年,平人之身走到此處已是不易,後起之秀紀珣虎視眈眈,當年依仗的顏妃又早已失勢,若非太師府站在身後,只怕如今院使之位也坐不安穩。

  並無選擇。

  看了片刻,崔岷正要轉身回屋,忽然聽得一聲:「院使!」

  回頭一看,陸曈自院外疾步走來。

  她走得很快,聲音比之尋常略高一些,四周正看太師府酬禮的醫官們見狀,紛紛抬目朝她看來。

  崔岷:「陸醫官……」

  陸曈走到他面前,一口打斷他的話:「崔院使,是否盜用了我的方子?」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寂靜。

  跟著趕來的林丹青大吃一驚,一時忘了開口。

  崔岷眸色微動,望一望她,語氣依舊平靜:「陸醫官何出此言?」

  「十幾日前,院使令我去書房,詢問我春試大方脈考卷最後一問中,所制新方。」

  「考卷中藥方乃匆匆寫下,中有不足,院使問我如何彌補,我便依言告之。」

  「而今,」她目光覷過院中正搬至門口的、裝滿了古籍文墨的木箱,冷冷開口:「戚家公子病退痊癒,太師府呈上謝禮。可這一切,皆由院使偷盜我藥方而起。」

  「院使清正,貴為醫官院之首,怎能做出這等卑劣之事?」

  四周一頓,隨即議論聲頓起。

  崔岷去太師府給戚玉臺行診一事,醫官院無人不知。

  但具體戚玉臺病情如何,醫案如何,除了崔岷本人,無人知曉。

  如今陸曈驟然在此發難,當著眾人面質問崔岷,難免惹人好奇。

  圍觀醫官中忽然有人說話——

  「陸醫官好大的臉,院使治好戚公子是院使的本事,與你有什麼關係?在這紅嘴白牙張口誣陷人,當真以為春試紅榜第一就了不起,以為誰都惦記著你那方子!」

  陸曈側目,說話的是曹槐。

  曹槐冷哼一聲。

  自打幾月前他將金顯榮那攤爛差事甩給陸曈,自己又稱病回家後,便在家中做起陸曈被金顯榮折磨的美夢。誰知等來等去,一直沒等到陸曈倒楣的消息,醫官院一切風平浪靜,並無大事發生。

  心中實在奇怪,待回到醫官院,曹槐找來相熟的醫官打聽陸曈的消息,卻得到一個晴天霹靂。

  「陸醫官?她不是給金侍郎治腎囊癰麼?倒是治得挺好的,先前瞧見幾次金侍郎的下人給陸醫官送藥冊,畢恭畢敬,比先前對曹兄好多了。」

  「陸醫官,還真是有兩下子!」

  曹槐如遭雷擊。

  陸曈竟真治好了金顯榮!

  這也就罷了,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回到醫官院中後,崔院使一直沒分派別的差事給他。雖然他自己並不是什麼勤勞之人,但這批新醫官入院,人人想要出頭,長時間坐冷板凳,吏目考核不過,入內御醫便再無機會。

  他把所有帳都算在陸曈頭上,奈何治好了金顯榮的陸曈在醫官院中已小有名氣,後來更有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在背後仗勢欺人,他也不敢貿然動手。

  沒想到如今陸曈竟然主動找死。

  一介平人,仗著有人撐腰便張狂至此,不知天高地厚。

  他有心想再挑撥一下,將此事鬧大,最好鬧到無法收場,便作勢長喝:「誣陷朝廷官員,你可知該當何罪?」

  陸曈眼如寒冰:「曹醫官張口誣陷,未免有失偏頗。」

  「口說無憑,陸醫官有本事拿出證據。」

  「我當然有證據。」

  崔岷目光微微一震,垂在身後的手悄悄握緊。

  陸曈抬手,面前紙卷應聲而展,長長拖於面前。

  她道:「當日崔院使對下官說,春試所寫藥方,安魂魄,止驚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癡,煩邪驚怕,言無准憑,此藥方藥效卻顯淺薄,或許使妄言妄見之症減輕,但神不守舍、心膽被驚之狀猶在。」

  「所以下官在此藥方中,添幾味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

  陸曈一展手中藥冊。

  「這是醫官院前幾日問禦藥院分撥的藥材單冊,其中正有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幾味藥材。」

  「我剛告訴院使藥方,院使隨後就用此藥,難道只是偶然?」

  她站著,臉色很冷:「院使是先以詢問醫經藥理為由,竊取藥方,隨後以此藥方治好戚家公子。」

  「行醫過程中,不曾提過下官分毫。分明是要竊人之美,以為己力!」

  最後一句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四周一靜,眾醫官面面相覷,隨即漸漸響起低聲碎語。

  雖然陸曈說的話乍一聽是有幾分道理,但僅憑一張藥方便指責院使剽竊,是否有點過於捕風捉影了?

  崔岷抬手,壓下眾人低語,适才看向陸曈。

  他盯著陸曈,半晌,開口道:「陸醫官,你說我剽竊你藥方,是為了治戚公子疾病?」

  「不錯。」

  崔岷下巴微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瞬變得晦暗,「那你說,戚公子所患疾症,究竟是何?」

  「春試大方脈一科中所寫藥方,本就是針對癡病癲疾之症,戚公子自然是癲……」

  話音未落,一邊林丹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目光一瞬驚駭。

  不能說!

  豐樂樓後,胭脂胡同流傳戚玉臺妄言譫語,可太師府從未承認,只說戚玉臺是因火受驚,一時驚悸失了心神。

  縱然整個盛京城,城中百姓皆私自議論,可皇城之中,誰又敢將太師之子瘋了的事拿到明面上來說?

  就算三皇子手下人馬,議論此事時尚要顧及場合,尤其如今戚玉臺已痊癒,此事就更說不得!

  陸曈掙開林丹青的手,林丹青對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她便一時沒說話。

  院中眾人似也知曉陸曈此言已是禁忌,一時都未開口。夏日近尾聲,烈陽越是毒辣,曬得眾人額上都滲出一層細汗,曬得簷下陰影裡的人神色越發陰沉。

  「陸醫官。」

  良久,崔岷開口。

  他背著手,長衫在風中晃蕩,抬起眼皮睇一眼陸曈。

  「我再問你一次,戚公子所患何疾?」

  陸曈一時緘默,臉色漸漸難看。

  他便展展袖,「其一,你所言春試藥方,乃對瘋癲妄言之症,去心竅惡血、褪風癇痰迷。」

  「而戚公子所患疾病,乃因火場煙熏,留下胸痹不寐之症。氣虛血瘀,我為他施診,也多用疏肝解鬱、益氣升陽之藥材,與你說的癲症癇病並無半分關係。」

  陸曈:「你……」

  「其二,醫官院中醫官不可隨意調看禦藥院中發用藥單,你身為醫官,卻私自查看,已違背院中條令,理應受責。」

  陸曈:「且不提下官有無違背規矩,藥單與藥方重合,院使應當如何解釋?」

  崔岷從容道:「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都是常用藥材,藥單上尚有其他藥草,陸醫官只單將這幾樣提出來,未免有失偏頗。」

  「何況,」他話鋒一轉,「當日我只問陸醫官春試藥方,因藥方有所差損,也為陸醫官行診時貿然寫下新方,行醫製藥理應謹慎,是為醫官院著想。至於陸醫官所言藥方……當日我並未聽過。」

  陸曈目光一寒。

  周圍的醫官們看向她目光霎時不同。

  陸曈與崔岷間言談藥方之時,並無他人在場。然而一個是醫官院中高風承世、醫術博達的院使,一個是年輕衝動、連太醫局都沒進過獨自學醫的新進醫官,眾人總是更偏向前者一些。

  曹槐面露不屑,驟然開口:「陸醫官真是想出頭想瘋了,僅憑隨意猜想就妄圖污蔑院使。也不瞧瞧院使是誰,院使當年能寫出《崔氏藥理》,醫道見識遠在你之上。」

  「你口口聲聲說竊取,也過於自負了!」

  一個平人醫女,寫出幾味方子便以為自己醫術天下第一,說些捕風捉影之事。是想往上爬想瘋了,拿張莫名其妙的藥單就能說人竊方,殊不知天下間方子本就都是由些常用藥材組成,只要上頭所有,豈不是皆可為方?

  簡直荒謬。

  陸曈站在院中,眸中怒火沖天,獨自被指責,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狼狽來。

  曹槐趁勢開口:「院使,陸醫官先私自翻看禦藥院藥單,其罪第一,後對您污蔑中傷,此為其二。此等失德之人,怎能留在醫官院敗壞名聲?還望院使按令嚴懲,以儆效尤——」

  林丹青:「不可!院使,陸醫官也是一時心急。」她拉了一把陸曈的衣袖,壓低聲音道:「快認錯。」

  陸曈冷著臉不肯開口。

  崔岷居高臨下看著面前人,女子站在刺眼日頭下,大熱的天無樹遮擋,臉色微微發紅,不知是氣的還是曬的,只望著他的目光如有刻骨仇恨,攥著藥單的指節發白。

  還是太年輕了,沉不住氣。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挺直近來因忙碌微躬的腰板,不疾不徐地開口。

  「同事之人,不可不審查也。曹醫官說的對,陸醫官未經求證一味誤解我事小,將來若以此為憑,醫官院風氣必大亂也。」

  「所謂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盜賊者傷良民。我雖看重陸醫官醫道天賦,卻也不能一味縱容。規矩既設,理應遵循。」

  「來人,」他淡道,「減去陸醫官奉旨名冊,即日起,陸醫官暫停職三月,三月後,再做裁奪。」

  林丹青一驚:「院使慎重!」

  曹槐卻陡的大喜:「院使英明!我等可不想與這樣急功近利的小人為伍!」

  醫官們悄聲議論,唯有陸曈執拗地盯著他,日頭下如一尊筆直塑像,僵硬不肯低頭。

  「陸醫官,可有異議?」崔岷淡然望著她。

  暫停職三月,卻沒說三月後可回到醫官院,或去或留,只在崔岷一念之間而已。

  陸曈定定看了他半晌,片刻後,緩緩低下頭顱,聲音忍耐。

  「沒有。」

  ……

  院中眾人漸漸散去,一場鬧劇就此落幕。

  陸曈回到宿院,一言不發推門走了進去。

  木櫃門全被打開,她把衣裳一件件疊好,裝在攤開的包袱皮裡,林丹青一腳跨進屋門,急急按住她收拾行囊的手。

  「陸妹妹,」她急道,「你先別急著走,此事並非全無轉圜,我同你再一起求求院使,停職可不是好玩的。」

  陸曈手上動作一停,轉頭問:「你認為,我剛才在院中說的是假話?」

  「這……」

  林丹青語塞。

  如果只是僅憑相似藥方就要定崔岷剽竊之罪,未免太過勉強。何況雖然盛京上下議論戚玉臺或得癲疾,但真相究竟是何並無人知。

  癲疾又豈是那麼好治的?

  如今的戚玉臺,已在司禮府證實流言是假。

  林丹青不解,陸曈平日也不是衝動之人,怎麼今日只是聽到戚玉臺痊癒的消息,就拿著一張藥方質問崔岷。

  好歹也多湊點證據再說啊!

  她勸道:「不論如何,你想用藥方證明院使剽竊一事是不可能的。」她壓低聲音,「別說醫官院,就算戚家也不會承認戚玉臺罹患癲疾。若被他們知道你當著眾人面言說,事後恐怕會惹來麻煩。」

  陸曈默然。

  「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

  她一副咬死也不肯低頭模樣,林丹青暗暗發急:「你就去服個軟,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不了先留下來,日後再慢慢找證據。」

  「不必。」陸曈打斷她的話,低頭繼續收拾床上行囊,「你也不必為我奔走,費心進了醫官院,為我丟職不值得。」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她說,「我回西街坐館也是一樣,醫官院的俸銀也並不比醫館多多少。」

  她說得堅決,林丹青也再勸不動,只好坐在一邊,呆呆望著她收拾行囊的動作。

  「這醫官院,我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說得上話的人。你走了,夜裡零嘴都無人可分。」

  她悵然,「難不成要我分給牆裡打洞的耗子精?你這一回去,一想到一人一鼠共處一屋還怪噁心的,也不知老鼠藥究竟起沒起效。」

  窗外豔陽高照,宿院屋中明亮的一絲陰暗狹隙也無。

  陸曈望了外頭的日頭一眼。

  夏日的光照在窗前綠樹上,枝葉濃綠,一片繁密。可再過幾月,待到秋日,花盛不再,只餘淒涼。

  她收回目光。

  「別擔心。」

  陸曈起身,走到木櫃前,把四隻瓷罐一一放進醫箱,又重新鎖上。

  「不過死期將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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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店慶

  時值暑日,烈陽炎炎。

  西街午後行人不多,仁心醫館門口李子樹下卻好不鬧雜。

  門前聚攏一堆破舊雜物,杜長卿拿著張粗糙圖紙,邊搖扇與銀箏商量門前新藥櫃要擺在何處。

  隔壁修鞋匠一家搬離西街了,原先的鋪子便空了出來。

  自打杏林堂關門大吉後,西街只剩下仁心醫館一處藥鋪。苗良方醫術比從前杏林堂坐館的周濟好得多,他又體貼百姓艱苦,挑著便宜藥材撿,藥到病除,診銀也不貴,來仁心醫館看診的病人一月多過一月,有時人多了,在門口排起長隊,原先的小醫館就顯出狹窄。

  恰好修鞋匠要搬走,杜長卿就將隔壁鋪子一併租下打通,仁心醫館霎時寬敞許多。

  阿城提著幾筒姜蜜水從遠處走來,恰好見一輛馬車在仁心醫館門口停下,馬車簾被人掀起,阿城定睛一看,喊了一聲:「陸大夫!」

  醫館裡幾人同時轉頭。

  陸曈跳下馬車來。

  甫站定,還沒來得及開口,眼前掠過一道鮮麗身影,銀箏抱住她又跳又笑:「姑娘,你怎麼突然回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小陸回來了?」苗良方搖蒲扇的手一停,忙拄著拐棍從裡鋪出來。

  陸曈下了車,馬車夫也跟著下來,幫忙把車上東西卸下。

  杜長卿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詫然問道:「……這不到旬休日,醫官院給你假了?」

  陸曈含混地點一下頭。

  原是如此。東家把手裡圖紙疊好揣進懷裡,一面跟著走進裡鋪,哼道:「還怪會給人驚喜的……先進去喝點水吧,看這熱的!」

  陸曈依言進門,眾人跟了進去,唯有苗良方視線落在門外馬車上卸下的一干行李上,神情閃過一絲疑惑。

  待進屋,阿城把剛買回來的甜漿遞給陸曈一筒,陸曈在裡鋪桌前坐下,鋪子裡比外頭涼爽得多,濃烈藥香使人心神安適。

  苗良方靠著藥櫃,一面替她打著扇,一面道:「小陸這次回來,包袱比上次回來多啊。醫官院是給公休了?」

  銀箏眼睛一亮:「姑娘是不是這次要在醫館多待幾日?」

  陸曈喝一口甜漿,冰涼糖水驅散夏日燥意,她低頭:「我要在醫館待三月。」

  眾人一愣。

  苗良方搖扇子的手一停,試探地開口:「可是這假……」

  「不是休沐,我被停職了。」

  屋中陡然安靜。

  半晌,杜長卿掏了掏耳朵,疑惑問阿城:「我是聽錯了?陸大夫剛才說什麼?」

  「我被停職了。」陸曈再一次強調。

  這回被聽清楚了,銀箏放下手中竹筒,愣愣開口:「……為什麼啊?」

  陸曈默然一瞬,語氣依舊平靜,「我私自查看了醫官院發給禦藥院的藥單,行舉違令,所以被罰停職三月。」

  杜長卿扭頭看苗良方:「還有這規矩?」

  苗良方捋了把鬍子沉思:「依稀……好像……似乎……確實有這麼一條。」

  「不是。」杜長卿沒好氣看一眼陸曈:「那你好端端的看那玩意兒幹什麼,閑得慌?」

  「就是好奇。」

  「哪那麼多好奇……」他還要再嘮叨幾句,被阿城打斷:「陸大夫,那三月後你還會回醫官院嗎?只是停職沒罰你別的吧?我聽說皇城裡犯了錯要打板子,他們打你了嗎?」

  陸曈莞爾:「沒有,只是停職。」

  眾人長舒口氣。

  銀箏想了想:「停職就停職吧,也就是三個月俸銀的事,回頭叫杜掌櫃給補上就是。本來嘛,就算姑娘不回,過幾日也想給醫官院傳個信,想叫姑娘回來一趟的。」

  「為何?」

  「再過五日,是仁心醫館開張五十年。杜掌櫃把相鄰鋪子租下打通,這幾日正忙著佈置,就等著那一日開張,姑娘回來得正是時候,醫館能走到如今,姑娘功不可沒,既要慶祝,怎麼能少了功臣?」

  杜長卿冷眼聽著,哼哼兩聲:「怎麼?我聽著倒像是陸大夫才是東家的味兒?」

  銀箏叉腰:「沒有姑娘,杜掌櫃的醫館,頂多也就只能辦場四十九年的慶功宴了。」

  「喂!」

  「好了,都別吵了。」苗良方抬手制止他們爭吵,「小陸既然都回來了,就安心住下。我一人坐館有時正嫌忙不過來,剛好替我一下。那後屋還得收拾,這次住的時間久些,瞧瞧小陸差什麼,這幾日補上。」

  銀箏聞言一合掌:「說的也是,那我先去給姑娘收拾收拾屋子,姑娘,」她一掀氈簾,邊囑咐陸曈,「你剛回來,先在鋪子裡歇歇,待我鋪好床再進來。」

  陸曈應了。

  杜長卿又問了幾句,見陸曈興致不高的模樣,便沒追問,帶著阿城又去隔壁收拾了——鞋匠的鋪子剛騰出來,還得重新佈置藥櫃桌椅。

  陸曈坐在桌前,慢慢地喝著手裡甜漿,裡鋪此刻並無病人看診,苗良方往藥櫃的椅子上走了兩步,忽然又轉過身來,一瘸一拐走到陸曈對面坐下。

  「小陸,」他望著陸曈,壓低聲音道:「你老實告訴我,你之所以被停職,是不是和我有關?」

  陸曈一頓。

  苗良方緊張地盯著她。

  他總覺不對。

  陸曈一向謹慎,做事小心,並非衝動之人。無緣無故,怎會去私看禦藥院的藥單?其中必有隱情。

  杜長卿和銀箏不問,是因為他們知道就算問了,陸曈也不會細說,她一向很少說自己的事。

  可皇城之中發生的事,又豈是西街一個小小醫館能隨意打聽到的。

  醫官院院使是崔岷,能讓陸曈停職三月的也是崔岷……

  他只能想到這個。

  竹筒加了碎冰的甜漿握在掌心,掌心也變得冰涼。陸曈道:「與苗先生無關。」

  「小陸,你莫誆我。」

  「是真的。」

  她笑笑,「我只是無意犯了個小錯,因此被停職三月。苗先生也清楚,倘若我真的犯下什麼不可饒恕之罪,以我平人之身,根本不會只是停職這樣簡單。」

  苗良方語塞。

  這話的確不假。

  「如今醫官院事務繁忙,正缺人手。苗先生不必擔心,我只是暫住些時日,說不定不到三月,醫官院便會來人將我請回去。」

  「瞎說,」苗良方被她逗笑,方才擔憂倒散去許多,「那些人眼睛長在腦袋頂上,怎麼可能自降身份主動請你回去?」

  陸曈不語,低頭喝了一口面前甜漿。

  她在醫官院鬧了那麼一場,不管有無人相信,都已戳中崔岷心中最隱蔽的秘密。

  若換做往日,崔岷必不會將她輕饒。

  然而偏偏是現在。

  戚玉臺癲疾才愈,崔岷自己也沒有把握戚玉臺還會不會再犯症,倘若戚玉臺再度犯症,先前的方子究竟還能不能用。

  如果不能用,他又找誰收拾這一堆爛攤子。

  紀珣家世高貴,天賦異稟,崔岷在他面前自卑又自負,必不肯對紀珣彎腰,便只能利用自己一個平人。

  在同樣出身的平人身上,他才有強烈的優越感和掌控感。

  作為意外的後手,崔岷絕不會輕易將自己發落。甚至三月之後,他也不敢將自己驅逐出醫官院。

  一個並無真才實學的平庸之輩,使了手段走到如今高位,無論表現得多麼雲淡風輕,內心深處都是心虛沒有憑仗的。

  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

  偏偏貪慕虛名……

  她擱下手中竹筒:「前頭那家甜漿是不是換人了?」

  「是啊。」苗良方一愣,「你怎麼知道?」

  陸曈低頭,望著竹筒裡清亮漿水,笑了一笑。

  「比往日甜。」

  ……

  竹搖清影,夕陽黃昏。

  紀珣回到醫官院的時候,已是傍晚。

  這個時候,醫官們都去用晚飯了,小樹林裡空空蕩蕩沒一個人。

  紀珣進了藥室,從書架上抱起一隻鐵匣。

  說是鐵匣,其實更像只鐵箱,不太大,箱蓋打開著,裡頭裝了五六冊書簡,皆是有些殘破。

  他抬手,拿過桌上放好的幾卷醫籍一併仔細放進箱子裡,合上箱蓋,掛上只小鎖。在他身後,藥童竹苓坐在小杌子上,托腮看得連連搖頭。

  自家公子人品端方、心地善良,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大好人,怎麼偏偏在與人交往一事上,思路如此不同尋常呢?

  就說和那位新進醫官使陸醫官吧,前些日子,竹苓無意得知這位陸醫官竟然是自家公子當年在途經蘇南時無意救下的貧苦少女,也很是吃了一驚。

  竟然還有這麼段淵源!

  那位陸醫官不僅與公子相認,還將當年公子遺留的貼身玉佩交還,竹苓看得很是激動。

  救命之恩,多年故交,男才女貌,旗鼓相當……又同在醫官院共事,這要是不有點什麼,好像簡直辜負老天安排的這一段美滿巧合。

  竹苓靜靜等待好事發生。

  誰知紀珣的舉動實在出乎竹苓的意料。

  或許是之前誤解陸曈產生的愧疚,又或許是當年蘇南的過往令紀珣對陸曈親近一些,總之,竹苓能感覺到,公子對這位陸醫官是很體貼特別的,至少除了醫籍藥理,這位陸醫官能引起公子情緒哀樂。

  紀珣開始搜尋醫籍送與陸曈。

  每隔一段日子,就讓陸曈去他藥室交流藥理。

  竹苓簡直崩潰。

  這真的不是提前吏目考核嗎?

  縱然這二人間本來原可以發展出些旖旎溫柔時光,在這種情形下想來也頃刻煙消雲散。

  這究竟和太醫局進學有何區別?

  自家公子不會以為陸醫官真的很喜歡吧!

  他歎口氣,聽見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陸醫官怎麼還沒來?」

  今日該是陸曈過來領新醫籍的日子,紀珣特意為她尋了幾本太醫局中也沒有的,上頭還有他寫的手記。

  但時辰已過,陸曈仍未出現。

  紀珣道:「你去藥廳問問。」

  竹苓稱是。

  約過了半盞茶功夫,竹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才跑到藥室門口就喊:「公子,出事了!」

  「何事?」

  「小的剛剛去找陸醫官,找了一圈沒找著人,前廳的醫官告訴我,陸醫官誣陷院使、私看藥單,被停職三月,午後就已離開醫官院了!」

  紀珣驀地站起身來。

  「什麼?」

  ……

  「什麼?陸醫官被停職了?」

  殿帥府裡,有人驚訝抬起頭。

  段小宴一雙眼睛睜得溜圓:「不會騙人的吧?」

  陸曈一向縝密,閻王也不是她對手,居然就這麼乖乖任醫官院停職,怎麼聽都覺得不真實。

  正說著,院子裡梔子叫了幾聲,調聲歡快。

  裴雲暎一掀門簾,走了進來。

  「哥——」

  段小宴忙站起身來。

  裴雲暎這些日子很忙。

  蘇南蝗災、緊靠蘇南的歧水叛兵作亂、三皇子與太子間明爭暗鬥……朝事全都堆在一起,有時裴雲暎一進宮,到深夜才回。段小宴也有幾日沒見著他了。

  裴雲暎放下銀刀,看一眼立在屋裡的青楓,轉身在桌前坐下。

  「怎麼傻站在這裡?」

  「主子,出事了。」

  裴雲暎望向他。

  青楓低頭:「陸醫官今日離開醫官院,回西街去了。」

  他一頓,目色陡然淩厲:「怎麼回事?」

  青楓便將白日裡醫官院發生的一切盡數道來。

  待聽完,不等裴雲暎說話,段小宴先嚷起來:「原來如此,這崔岷分明是做賊心虛嘛!」

  裴雲暎看他一眼,段小宴忙壓低聲音:「戚玉臺本來就是個瘋子,姓崔的也不見得多有本事。偷了陸醫官藥方拿去討好太師府也不是沒可能。」

  「我看陸醫官不是誣陷,說的就是事實。只是人微言輕,沒人相信罷了。」

  裴雲暎眸色沉沉,突然站起身,提起桌上銀刀,似要出門。

  「哥,你是不是打算去給陸醫官出頭?」

  段小宴滿臉興奮,在一旁摩拳擦掌:「帶上我吧,陸醫官給我做了那麼多下食丹,我也是個知恩圖報之人。」

  裴雲暎沒理會他,正要動作,不知想到什麼,腳步一停。

  過了一會兒,他把銀刀放下,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哎?」段小宴疑惑,「怎麼不去了?」

  裴雲暎不說話,半晌開口:「你也別去。」

  陸曈做事一向自有主張,此舉或許另有打算。

  不清楚她計畫之前,最好不要貿然行動,以免弄巧成拙。

  指尖撫過銀刀刀鞘,刀鞘花紋冷硬銳利,映著青年微垂的眼。

  還是等見過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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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缺德

  展眼又過了幾日。

  仁心醫館旁,修鞋鋪已全部打理乾淨,杜長卿尋人把破了的房頂修補過,牆面也重夯了一遍,掛上字畫,新打得藥櫃重新擺好,兩間鋪子一打通,一邊用來抓藥,一面用來坐館,原先狹窄的鋪子頓時寬敞許多。

  阿城踩著凳子把請人重寫的一幅「仁心醫館」牌匾掛了上去,又把先前裴雲姝送的錦旗尋了個最顯眼的地方掛好。銀箏從官巷買完鞭炮回來,一眼就看見仁心醫館前站著個人。

  穿碧青羅襦裙的年輕女子眉眼明媚,正抬頭張望新換的牌匾。

  銀箏把炮竹掛在手上,上前詢問:「姑娘可是要瞧病?」

  女子回過頭,望見銀箏便道:「請問,陸醫官可在此處?」

  銀箏還未來得及答話,陸曈從鋪子裡走了出來,叫了一聲「丹青」。

  林丹青轉頭,望著陸曈笑道:「這地方可真不好找,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

  陸曈把藥罐放下,見銀箏疑惑,主動解釋:「這是醫官院的林醫官。」

  「噢!」銀箏恍然:「原來是姑娘的朋友。」

  三人一同往鋪子裡走,裡鋪中,杜長卿幾人正核對新藥櫃的藥材格子,乍一見陸曈領著個漂亮姑娘進來都愣了一下,銀箏笑道:「這是姑娘在醫官院的朋友林醫官,特意來看望姑娘了!」

  「醫官?」

  杜長卿眼睛一亮,態度陡然熱絡起來,起身熱情道:「哎呀呀,林醫官來咱們醫館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時下倉促,也沒準備點茶水。阿城——」他一拍阿城腦袋,「快,去給林醫官洗幾個果子,泡杯好茶來!」

  阿城摸摸腦袋,一掀氈簾進小院了。

  林丹青打量著一下四周,見四周藥櫃放置整齊,桌椅乾淨,又寬敞得宜,門口一棵李子樹葉茂枝繁,十分消夏,忍不住感歎:「這醫館倒是比咱們醫官院看著清幽許多。」

  「林醫官這話說的。犄角旮旯的小醫館怎麼能和皇城裡相比。」杜長卿把銀箏擠到一邊,湊上前問,「我們小戶家人,不懂規矩,陸醫官同我們混久了也沒點眼色,這不,才進醫官院不到一年就闖禍被罰回來了。」

  阿城端著茶盞出來,杜長卿接過,貼心遞到林丹青手裡:「林醫官在醫官院裡,一看就比我們陸醫官開朗活潑討人喜歡……恕我多嘴打聽一句,不知我們陸醫官何時能回去醫官院?」

  林丹青端茶的手一滯,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為難。

  陸曈:「別問了,杜掌櫃。」

  「問問怎麼了?」杜長卿不樂意,「那問好了,該道歉道歉該賠禮賠禮,該送銀子送銀子唄!」

  在藥櫃前坐館的苗良方聞言不贊同:「風氣不正,杜掌櫃少把小陸帶壞了。」

  「你們清高,你們了不起。」杜長卿一甩袖子,「難怪進了醫官院也能被掃地出門!」言罷一轉身,一掀氈簾進院了。

  苗良方:「……」

  老大夫尷尬指了指裡面:「說他兩句還不樂意……」

  陸曈默了默,對林丹青道:「他隨口一提,你不必放在心上。」

  自打她回到西街,先前幾日還好,漸漸的杜長卿開始旁敲側擊打聽她究竟在醫官院出了何事才被停職。突如其來的停職三月,歸期未定,難免惹人猜疑。

  雖然嘴上不說,但陸曈看得清楚,杜長卿還是希望她能回到醫官院。

  走出西街的人,實在無需回來。

  林丹青歎氣:「我知道,他也是關心。」又壓低聲音,「其實我之前已問過常醫正,崔院使心中如何想的,沒人知道。」

  陸曈點頭。

  這已是意料之中。

  「我今日出院行診,施診完看時候還早,想著許久沒見你,所以來看看你。」她又笑起來,「看你精神不錯,我也放心了。」

  又閑敘幾句,眼見時候不早,林丹青擱下茶盞起身告辭,才站起身,裡鋪氈簾一被打開,杜長卿從裡面走了出來。

  方才不悅早已散去,他又笑成平日一副熱情模樣,只將一幅花帖往林丹青手裡一塞:「林醫官,這個給你。」

  林丹青一愣:「這是……」

  陸曈也茫然。

  「這是我們仁心醫館的慶帖。」東家一展扇子,微微一笑,「不怕林醫官見笑,我們小醫館看著是寒酸了點,其實,也在西街開了近五十年,底蘊悠長。」

  「再過幾日就是醫館五十年慶宴,恰好前些日子醫館又擴了一下門館,也算雙喜臨門,在下就想著,邀請一些身份顯赫、地位特別好友共聚一堂以祝佳日。」

  「今日雖第一次見林醫官,可我卻覺得莫名可親,林醫官與我們陸醫官又同在醫館共事,其情誼自然不同尋常。」

  「不知慶宴當日,林醫官可有閒暇到場?」

  眾人:「……」

  花帖上墨痕未幹,字跡也委實算不得端正,一看就是臨時書寫。

  阿城疑惑開口:「東家,我們哪來的身份顯赫的好友?」被杜長卿一把捂住嘴,仍然維持微笑。

  林丹青卻高興起來:「好啊!」

  她拿起慶帖仔仔細細看過,「剛好是旬休日,我當日一定過來!」

  杜長卿大喜:「一言為定!」

  林丹青將慶帖收起,正要轉身,忽而想到什麼,腳步一停,遲疑看向杜長卿:「杜掌櫃,我能不能再要一張慶帖?」

  杜長卿爽朗:「當然可以!」又問,「林醫官這是想帶朋友一起來?」

  林丹青搖頭,又看向陸曈。

  陸曈:「怎麼?」

  「我今日行診前,恰好遇到紀醫官,就順帶與他閑敘兩句。陸妹妹,你走了後,紀醫官來問過你幾次,說是要把替你尋的醫籍孤本給你送來。我聽他藥童竹苓說,應當就是打算這幾日,反正他要過來,都是同僚,他這人性子一向冷清,不如一起坐坐?」

  她偷偷湊到陸曈耳邊:「順帶可以讓他對院使求情。」

  陸曈還未說話,杜長卿「啪」的一聲合扇,笑得臉都要爛了。

  「好啊!又是一位醫官,這真是咱們仁心醫館的榮幸。好好好,太好了,來者是客,都是朋友,都來都來!」

  他笑顏逐開,「林醫官你等著,在下這就寫慶帖,敢問那位醫官尊姓大名?」

  「紀珣。」

  杜長卿的笑容陡然僵住:「紀珣?!」

  藥櫃後的苗良方也是一愣:「紀珣?」

  紀珣這名字,盛京醫行的人無人不曾聽過。紀大學士家醫術精絕的天才醫官,年紀輕輕就已做入內御醫。更何況……

  今年春試新增的那科驗狀,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紀珣,男的?

  杜長卿的笑意不如先前真切,狐疑掃了陸曈一眼,語氣帶了幾分試探:「我聽說這個紀醫官生性孤僻冷清,不與人交流,怎麼聽林醫官話裡說的,倒對陸醫官格外照顧呢?」

  林丹青想了想:「也不算格外照顧吧,不過比起醫官院其他人,紀醫官的確對陸妹妹特別一些。從前也不見他給別人尋醫籍講藥理,大概惜才?陸妹妹精通醫術,天才之間惺惺相惜嘛!」

  這回答顯然不能令杜長卿滿意。

  東家眉頭緊鎖,「那這位紀醫官什麼年紀,何種相貌,又有沒有婚配啊?」

  陸曈:「……」

  林丹青答:「早已及冠,相貌清俊,尚無婚配。」頓了頓,疑惑望向杜長卿,「杜掌櫃問得詳細,是想為紀醫官做媒?」

  杜長卿一噎,沒好氣嘀咕:「做做做,拉給孫寡婦做小丈夫正好。」

  他不說話,林丹青便攤手:「既然杜掌櫃答應了,就請給我一張慶帖吧,正好我等下回醫官院,可以一併拿給他。」

  杜長卿:「……」

  話已出口,落地有聲,當著翰林醫官的面,實在不好出爾反爾。

  東家磨磨蹭蹭進了小院,不多時又無精打采地出來,把張紙料粗糙的慶帖往林丹青手裡一遞:「給。」

  林丹青收好兩張慶帖,莞爾一笑,又與陸曈囑咐幾句,這才轉身告辭。

  陸曈送她出門,到西街門口上馬車再回來。

  待她二人走後,銀箏欣慰開口:「姑娘也在醫官院交到朋友了呀。」

  「原先還怕那些太醫局的學生眼高於頂,瞧不上平人。這位林姑娘性子倒是蠻好,人也長得好看。」

  苗良方撿著藥材,樂呵呵說道:「小陸聰明,做事又穩重,要討別人喜歡還不容易?」

  「沒聽剛才那位林姑娘說,連那位紀家公子都對小陸另眼相待,對小陸比對別的醫官照顧一些嘛。」

  紀珣冷漠古怪之名醫行皆知,此舉之別,有目共睹。

  杜長卿不悅:「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

  銀箏叉腰:「也不是奸盜吧,姑娘生得好看,男子不獻殷勤才不正常。杜掌櫃之前還說,殿前司那位裴大人非奸即盜,怎麼現在又換成紀醫官了?」

  「總不能是個男子就看人家有問題,照你這麼說,我家姑娘乾脆去庵堂裡坐館最省事!」

  「喂!」

  阿城也道:「就是,那位紀公子要真和林醫官說的一樣,和陸大夫站在一起,旁人也要說一句男才女貌嘞!」

  鋪子裡你一言我一語,直說的杜長卿臉色越發難看。一氣之下乾脆一掀氈簾進了裡鋪,懶得聽這些荒謬閑說。

  他在院中石桌前坐了下來。

  雖然陸曈與他非親非故,但好歹也是他看著長大……不,看著考上翰林醫官院的。

  他爹就生了他一個,他把陸曈當親妹子,就指望著她在醫官院好好幹,說不定將來做到入內御醫,好光宗耀館一回。

  但這世上怎麼有這麼多臭男人?

  好好一個姑娘在醫官院,不是這個男的登門就是那個男的拜訪,他這又不是孫寡婦相贅婿!

  聽姓林的醫官說,姓紀的在醫官老在陸曈面前晃,如今陸曈都不在醫官院了,還要追到西街,一看就心懷鬼胎。

  還不如那個裴雲暎識相。

  裴雲暎?

  心中忽而一動,杜長卿眼珠子轉了幾下,沉思片刻後忽而高聲喚前堂的阿城:「阿城,空帖用完了,給我拿張空帖來!」

  不多時,氈簾被人掀開,有人走了進來。

  杜長卿低頭認真磨墨,來人走到杜長卿身邊,將一封空帖放到他手下,杜長卿扯過來,「刷刷刷」龍飛鳳舞幾個字。

  「小裴大人?」

  銀箏愕然開口:「東家怎麼給小裴大人下帖子?」

  杜長卿抬頭,适才看見來的是銀箏,輕哼一聲:「咱們醫館五十年慶宴,陸大夫人緣又好,不多請幾個人顯得多寒酸。」

  「我想了想,那位紀醫官相貌清俊、身世不凡,殿前司的裴殿帥同樣風姿俊美,位高權重,一個也是請,兩個也是請,都請來得了。」

  「本少爺,打算給殿帥府也送一張。」

  他這思路委實令人費解,銀箏想了半天,目光一動:「我知道了!」

  「杜掌櫃,」她看向杜長卿,「你是不是也覺得,比起紀醫官來,裴殿帥和姑娘更為相配。你更看好小裴大人?」

  「不是。」

  杜長卿提筆寫完,面無表情把帖子一合,交到銀箏手裡。

  「不看好。」

  他微笑:「但我缺德。」

  ……

  已是黃昏,晴霞遍散綺紅。

  暑日傍晚漸漸有了變化,潮熱減少幾分,再過大半月,快要立秋了。

  裴府裡,裴雲暎合上面前卷冊,眉心漸漸顯出一絲疲憊。

  歧水亂兵起事,兵事急報傳至天子案前,梁明帝卻有心要讓振威將軍帶人馬前往蘇南平叛。

  陳威。

  他看著兵冊上名字,眸色閃過一絲嘲諷。

  此人原先只是個節度使,後來在某次兵事中大敗敵軍,軍功卓然,梁明帝破格提拔。

  這本沒什麼,偏偏在這不久,兵事中有人舉告,陳威曾殺平民以冒軍功,手段殘忍。

  梁明帝派人徹查此事,舉告之人卻離奇身死,而後並無人能證明對方殺平民之人,此事不了了之。然而,當初剿亂之時,確有大批平民身死,陳威將此事推說於亂軍犯下罪行,至於真相……

  無人得知。

  兵馬司向梁明帝提議由振威將軍帶兵時,梁明帝很快同意了。

  振威將軍陳威,是三皇子表哥、陳貴妃兄長的兒子。

  梁明帝身體越發病重,無論是太子還是三皇子,這時候把兵撥給陳家人……

  多年風平浪靜,終於一朝打破。

  「砰——」的一聲。

  段小宴從門外走進來,大汗淋漓,身後跟著的蕭逐風解下護腕,二人在屋裡坐下,各自倒茶喝。

  裴雲暎不悅:「我這裡是演武場?」

  今日不該輪值。

  殿帥府無事,他回府看看寶珠,這二人卻不請自來,非要在他府上院子裡練刀。

  「演武場人太多,」段小宴仰頭喝茶,「你這裡清淨,那麼大片園子也沒個花,空著浪費。」

  裴雲暎與裴雲姝的宅邸一牆之隔,裴雲姝喜歡種花,花圃群芳爛漫,裴雲暎園子裡卻空空蕩蕩,平平整整正適合練劍——也不怕劍氣傷到花花。

  「練完了,」他牽牽嘴角,「可以走了嗎?」

  段小宴把茶盞擱在桌上,鏗鏘有力地開口,「我要蹭飯。」

  裴雲暎:「……」

  少年說得理直氣壯:「聽說你把食鼎軒的廚子請回來了,日日給雲姝姐做好吃的。」

  「你等下也要去雲姝姐屋裡用飯吧,來都來了,帶上我們唄。」

  裴雲暎瞥他一眼,「你又提前把俸銀花光了?」

  段小宴不好意思地一笑。

  「前些日子路過文巧閣,掌櫃的說新得了一隻玉枕,枕上去冰涼,說連枕數年,青春常駐,強身健體。我聽說只剩最後一隻,順帶就買了……咱們俸銀也不多嘛。」

  裴雲暎盯著他足足半晌,哂道:「你老了之後,一定會被騙很多銀子。」

  「我……」

  正欲說話,外頭又有人進來。

  來人是青楓,從懷中掏出一封花裡胡哨的帖子,低聲道:「主子,仁心醫館差人送來慶帖。」

  蕭逐風一愣,段小宴已經蹦了起來:「仁心醫館?」

  他竄到裴雲暎身邊,伸頭去看慶帖內容,「……小店開張五十年慶賀並移擴店面……嗯,仁心醫館這是經營得有聲有色啊。」

  少年湊近央求,「哥,你到時候帶上我唄,我也想去瞧瞧。」

  自打陸曈離開醫官院回到西街後,裴雲暎早該去西街一趟,奈何歧水兵事來得突然,梁明帝日日召見至深夜,一來二去就耽誤了。

  如今帖子來得正好。

  青楓遲疑一下:「主子,還有一事……」

  「講。」

  「仁心醫館的人送來慶帖時,特意囑咐過,請您務必前去,這次慶宴邀人不少……」

  「翰林醫官院的醫官紀珣也會前去。」

  此話一出,屋中陡然安靜。

  裴雲暎緩緩抬眸:「紀珣?」

  頭頂視線忽然變得有些迫人,青楓硬著頭皮開口:「醫館的人說,陸醫官先給紀醫官下了帖子。」

  「先?」

  裴雲暎面無表情:「紀珣為何也在?」

  「還能為什麼,人家畢竟是陸醫官未婚夫嘛。」一邊段小宴順口接到,又先合掌激動起來:「果然,我說得沒錯,紀大公子與陸醫官果然淵源不淺。從前可沒見陸醫官對別的人這樣主動。」

  他想著想著,有些感歎:「說起來,這二人看起來,還挺般配。」

  裴雲暎漠然:「哪裡般配?」

  「同樣清淡冷漠、醉心醫術,陸醫官愛穿白,紀大公子也愛穿白,這還不夠般配嗎?」

  裴雲暎一言不發。

  蕭逐風肩頭聳動。

  他譏笑:「先給紀珣下帖子,看來,未婚夫之名確實花落別家了。」

  裴雲暎強調:「她和紀珣看起來根本不熟。」

  「那更糟糕,」蕭逐風淡道:「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你這後來者,似乎並未占到先機。」

  段小宴瞪圓眼睛,仿佛發現了秘密般驟然開口:「什麼?原來哥你對陸醫官……」

  裴雲暎冷冷看他一眼:「你閉嘴。」

  段小宴噤聲。

  少年面上仍帶點不可置信的驚疑,嘴上卻順口安慰:「沒關係沒關係,紀大公子哪裡比的上哥你,你生的俊身手又好,和陸醫官看起來也挺般配的,陸醫官愛穿白,你穿黑,你倆走在一起……」

  他目光瞥過裴雲暎,今日這人穿了件圓領對窠鷹紋黑錦袍,英氣淩厲,遂絞盡腦汁地開口:「……像對黑白無常似的。」

  裴雲暎:「……」

  段小宴訕訕:「這是誇獎、讚美你的意思。」

  蕭逐風嗤笑一聲。

  正說著,芳姿在外面敲了敲門,輕聲道:「世子,晚飯備好了,小姐叫您現在就可以過去。」又瞧見屋中另兩人:「段公子和蕭副使也在?」

  蕭逐風站起身,「不用,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段小宴茫然:「哎?這馬上都快吃飯了……」

  裴雲暎看向蕭逐風,眼神似笑非笑:「不占占先機?」

  蕭逐風沒理會他,整整佩刀,沖芳姿微微點頭,側身離開了。

  待他走後,段小宴仍一臉費解:「他有什麼事啊?不是說好來蹭飯的?怎麼都快蹭上了人走了?」

  「不用管他。」

  青年拿起慶帖,視線落在慶帖的名字上。

  字跡並非陸曈字跡,卻如出一轍的潦草,一看就是下帖之人並未用心,宛如匆匆偶然想到寫下。

  他沉默太久,段小宴瞧出他臉色不虞,小心翼翼詢問:「哥,仁心醫館的慶宴,咱們還去嗎?」

  裴雲暎放下帖子。

  「去。」

  他抬眼,無所謂地笑笑,語氣有些冷淡。

  「當然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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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情侶裝

  接連下了兩日雨,第三日的早晨,天終是放晴了。

  巷口葉底再無梔子芬芳,唯有落枝打碎一地。段小宴清晨起來,特意換了件嶄新的孔雀綠交領錦袍,腰間掛著那只水戲鳧鴨的錦囊,高高興興來找裴雲暎。

  今日是仁心醫館五十年慶宴的日子。

  醫館只給裴雲暎送了帖子,沒顧其他人,段小宴便自己溜去仁心醫館一趟,腆著臉問銀箏要了一張來。

  到了裴府,段小宴與青楓打過招呼,一進屋,就見裴雲暎從屋裡走出來。

  他穿件朱紅燕紋圓領大袖錦袍,腰束黑犀帶,襯得人唇紅齒白,俊秀英朗,一眼看去十分打眼。

  段小宴卻皺起眉。

  「哥,你這身與公服也太像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去上差,又要抄一回醫館。」

  似是想起上回秋日夜抄仁心醫館不愉悅的回憶,裴雲暎神色微頓,須臾,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屋裡去。

  段小宴趕緊跟了進去。

  裴雲暎進了屋,走到屏風後的紫檀暗八仙立櫃前,打開櫃門,伸手拿出一件皂色鷹紋窄袖錦袍。

  段小宴腦袋湊前,搖頭點評:「不好,陸醫官平日喜歡穿白,你穿件黑色去,豈不是真的黑白無常?」

  裴雲暎:「……」

  他再拿起一件荼白瀾袍,被段小宴大驚阻攔:「人家是慶宴,你穿件白色去,多不吉利呀,不妥不妥!」

  「唰」的一聲。

  裴雲暎丟下手中衣裳,平靜開口:「段小宴。」

  「在!」

  少年一個激靈,連忙辯解,:「我說的是實話,不信你問青楓。」

  正從門口走過的青楓趕緊轉頭望天。

  段小宴誠懇望著他,「哥,我是在幫你。今日醫館慶宴,醫官院的那位紀大公子也在。」

  「那位公子生得也不差,屆時宴席開始,男子間明爭暗鬥起來,誰醜誰尷尬。萬一紀大公子盛裝打扮,一舉奪得陸醫官芳心,妒忌的滋味,可是十分難受啊。」

  裴雲暎微微冷笑:「笑話,我為何妒忌?」

  「因為蕭副使說女子重前夫……」

  剩下的話在裴雲暎冰冷的目光中漸漸熄滅。

  段小宴輕咳一聲,主動轉向裴雲暎的衣櫥:「哥你放心,有我在,絕不讓咱們殿前司的臉面落後他人,我來替你梳妝打扮——」

  他掀開衣櫥。

  裴雲暎的衣裳很多,大多都是裴雲姝讓人給他做的。他生得好,倒是不挑衣服,隨隨便便穿公服也俊氣逼人。因此衣櫥裡多是黑白和公服的朱色,其餘顏色倒是也有,只是不常穿。

  段小宴挑剔地一一看過去,最後從衣櫥最角落,挑出一件錦袍來。

  這是件嶄新的宮錦瀾袍,顏色是乾淨的淡藍色,繡了細細雪白勾雲紋,一眼瞧上去,乾淨又清冷。

  「這件好!」段小宴贊道。

  裴雲暎掃了一眼,眉頭微皺。

  這是裴雲姝令人給他裁的。

  這樣溫柔淺淡的顏色他一向不愛穿,因此做了許久都被放在衣櫥中,一次也沒穿過,偏被段小宴找了出來。

  「這件顏色不錯!」段小宴舉著袍子興致勃勃,「哥你想想,陸醫官平日除了白衣裳,最愛穿的也就是藍色了。」

  「你今日穿一件藍色,她也穿一件藍色,你倆不約而同,顯得默契十足,那紀大公子一見,可不就知難而退了麼?是不是,青楓?」

  站在門口的青楓認真看向遠處,假裝沒聽到段小宴的話。

  裴雲暎看一眼衣袍。

  淺藍衣袍似雨後長空,又若淡色湖水,清冷之色倒是與另一人氣質很像。

  身側少年還在問:「哥,就穿這件怎麼樣?」

  他別開眼,哼了一聲。

  「不要。」

  ……

  「劈裡啪啦——」

  仁心醫館前,一片熱鬧。

  懸掛在李子樹枝上的鮮紅炮竹熱熱鬧鬧炸響,濺起的碎紙綴在枝葉中,濃綠也添了點嫣紅色彩。

  杜長卿把草編的罐子堆在門口的長桌上,這是消暑藥茶,進來買藥的病者可免費拿一罐走。

  阿城和銀箏站在醫館外,給路過人分發一些熬好藥茶,慶宴開始總要做點彩頭,仁心醫館不能像清河街那些大酒樓開張一般送太貴的,卻也不好對路過人說一句「歡迎再來,」便送一張銀箏寫的「身強體壯、壽比靈椿」的紅紙。

  林丹青也得了一張紅紙。

  林丹青是一早來的,醫官院旬休,她不必告假,便盤算著時間,一大早就來幫忙。

  杜長卿和阿城在外張羅,林丹青隨陸曈往裡鋪裡走,鋪子被打通過,兩間並做一間,原先陳舊牆面都被仔細修補過,新藥櫃乾淨發亮,一眼望去,煥然一新。

  桌上醫籍下還放著幾冊書卷,林丹青眼尖,一把抽出來,訝然開口:「《雙情記》……陸妹妹,你也愛看這個?」

  陸曈愣了一下:「不是。」

  「是我看的。」銀箏笑著從林丹青手裡接過書卷,「先前去雅肆書齋買炮竹書畫,洛老闆送的搭頭,有時醫館閒暇,我就看看話本打發時日。」

  「話本?」陸曈疑惑。

  她平日忙著坐館和幫醫館製藥,不知銀箏何時迷上了這個。

  「是呀,」銀箏笑著解釋,「講的是一對高門宅邸裡真假千金的故事,真假千金、先婚後愛、兄妹相戀、假死脫身、最後破鏡重圓,皆大歡喜,可有意思了。」

  陸曈茫然。

  這聽起來有點離譜。

  林丹青眨了眨眼:「這本我先前看過,不過,看到中途沒看了。」

  銀箏不解:「為何?後面寫岔了?」

  「那倒沒有,就是後來看到女角兒受傷不起,王爺對御醫叫囂:『若治不好她,你們統統陪葬』就看不下去了。」

  林丹青打了個哆嗦:「這誰能看得下去?醫官又不是冤大頭。」

  陸曈:「……」

  見陸曈神色一言難盡,林丹青便感歎:「其實我以前挺愛看這些,後來嘛,一來準備春試挺忙的。二來,有些話本實在寫得離奇。」

  「那要御醫陪葬的,頂多是人品不怎麼樣。有的話本更過分,寫男女角兒新婚,一夜十三次……」她湊近陸曈壓低聲音,「你我都是學醫的,這不離譜嗎?」

  銀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見林丹青看來,又忙解釋:「可能、可能寫話本的人也是瞎編的……」

  「說得容易,」林丹青認真反駁,「但若看話本的女子買了看來,信以為真,還以為天下間男子皆是如此。待將來成婚,卻發現與話本所錄全然不同,以為男的有問題,豈不是毀人姻緣?」

  「我家老祖宗說過,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這罪過可就大了。」

  她這思慮得長遠,讓陸曈與銀箏二人一時無言。

  正沉默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小夥計高興的聲音響起:「客人來了,快快請進!」

  陸曈回身望去。

  就見門口李子樹下,一輛馬車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個穿綠衣的小童,麻利地掀開車簾,緊接著,馬車上又下來位藍衣青年。

  這青年一身淺藍衣袍,長髮以玉簪冠起,黑髮明目,風韻清俊,十分的端方有禮,隨他下馬車,衣袍隨風微微拂動好似湖面濺起漣漪。

  夏日間日頭盛熾如火,這青年下車瞬間,四周卻如飄來一股竹林清風,掩住悶燥炎意,格外令人舒展沉靜。

  孫寡婦與宋嫂正拿竹筒接杜長卿門口分發的不要錢藥茶,見狀皆是呆了呆,孫寡婦碰了碰杜長卿胳膊,悄聲詢問:「杜掌櫃,這位文弱的俊男又是誰啊?」

  杜長卿舀藥湯的手一停,沒好氣道:「狗皮膏藥。」

  林丹青摸了摸下巴,附在陸曈耳邊嘀咕:「紀醫官不穿醫官袍的樣子,還怪有幾分姿色的,是不是?」

  陸曈沉默,把手中藥罐放下,轉身往門口走。

  看杜長卿的模樣,是不打算迎客了。

  才走到門口,還未對紀珣說話,忽地又聽見一陣馬蹄聲。

  這馬蹄聲比方才那陣更急促,隨蹄聲漸近,又一輛朱輪馬車在仁心醫館前停了下來,與李子樹下紀珣的那輛馬車並在一處。

  「陸醫官——」

  人還未到,聲音先行,綠衣少年從馬車上跳下來,聲音雀躍,在他身後,有人掀開馬車簾,彎腰下了馬車。

  眾人朝前看去。

  馬車上下來個穿淺藍宮錦瀾袍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生得亦是俊俏。

  他眉眼不似方才那位清冷淡薄似水墨,更加鋒利分明、奪人心魄。偏偏揚起唇角時,露出若隱若現梨渦。

  於是鋒銳變成和煦,竹林長闊寥落的清風,霎時被暖日照亮。

  醫館前,人煙熙攘吵鬧,漸漸那吵鬧聲也淡去,被馬車下站著的二人聚集住目光。

  同樣的淺藍衣袍,同樣俊美出挑,然而同一種色彩,穿在不同人身上卻全然不同。

  一個清冷出塵、似山間長風,泠然湖水,總是蒙著淡淡雲霧,一個卓拔耀眼,英秀峨然,似雨後晴空,微夏清夜,乾淨明朗。

  搖曳樹影落在石階上,醫館前兩人卻把整個西街狹窄土路都襯得光鮮起來。

  宋嫂捂住心口,再看看眼前揮舞勺子的杜長卿,突然覺得這往日眉清目秀的少東家,今日看著好像也黯淡許多。

  兩位元藍衣青年彼此視線相撞,都怔了一下,畢竟這顏色實在是過於相近。

  門口低頭整理紅字的苗良方睜大昏花老眼,看了看林丹青:「林醫官,這是翰林醫官院新發的醫官袍?」又疑惑,「怎麼還送了裴殿帥一件?」

  杜長卿把舀勺一摔,抱胸冷笑:「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陸曈:「……」

  那一頭,裴雲暎也瞧見了紀珣的衣袍,面色一頓,看向段小宴的目光登時發涼。

  段小宴哽了一下。

  「失策。」少年痛心疾首,低聲道:「沒想到這紀大公子竟也如此心機深沉,倒顯得你倆撞上了,無事……哥,你底子好,足以豔壓群芳。」

  「再者,管他做什麼呢,紀大公子是個意外,咱們只要和陸醫官一樣顏色……」

  少年聲音在看到陸曈時猛地消失。

  裴雲暎朝前看去。

  醫館門前站著個穿黃衫裙的女子,穿件淡黃薄衫子,下著郁金羅繡染裙,烏髮邊簪一朵苔綠絹花,芳容明麗,身姿聘婷,濃淡合宜好似幅江南俏春圖。

  正是陸曈。

  裴雲暎淡淡看一眼段小宴。

  段小宴語塞。

  「她、她穿了黃色啊。」

  處心積慮頗有心機的穿了件藍色,誰知對方卻穿了件黃色,偏與另一男子撞了色,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人算不如天算。

  陸曈並不知樹下幾人心中回轉心思,只是微微疑惑裴雲暎竟穿了件平日不常穿的顏色來。她身上那身黃裙是銀箏去葛裁縫店裡裁的,說是葛裁縫店裡緞子賣的最好的顏色,做衣裙正好。

  門外烈陽仍盛,銀箏笑著上前,打破微妙尷尬:「紀醫官與小裴大人都來了,快快請進,阿城已備好茶了。」

  那二人對視一眼,彼此微微點頭算過禮,一前一後進了裡鋪。

  紀珣的藥童竹苓手裡抱著個琉璃細頸大肚罐子,費力往裡鋪茶桌上一擱,仰頭脆生生道:「這是我家公子送的賀禮『青竹瀝』。」

  苗良方:「青竹瀝?」

  「心下有支飲,其人苦冒眩。暑天氣熱,易生痰症,我家公子親手做的青竹瀝,外頭可買不著。」

  竹苓說得驕傲,身後杜長卿大大翻了個白眼,對苗良方無聲做了個口型:不值錢。

  陸曈接過琉璃罐,對紀珣道:「多謝。」

  紀珣頷首:「今日慶宴就可用上。」

  段小宴見狀,不甘示弱從後面擠上來,若無其事將紀珣擠到一邊,笑盈盈把手中竹籃往桌上一放:「我家大人也有賀禮,陸醫官請看——」

  陸曈低眉看去,紀珣也是一怔。

  草編竹籃蓋著的綢布一掀開,裡頭坑坑窪窪黑漆嘛黑團團囫圇物,還有些幹枯枝草。

  林丹青眨了眨眼:「這是……藥材?」

  「沒錯!」

  段小宴正色道:「畢竟是醫館嘛,大人覺得,與其送些花裡胡哨的,不如送些更實用之物。陸醫官又不是貪慕金錢之人,就令人尋了些難尋的珍奇藥材,日後陸醫官想做新藥或是研製新方也方便。」

  珍奇藥材難尋,倒不是說價錢昂貴,而是有些藥材因地域或環境原因,盛京難尋其一,她草草翻了幾下,有些甚至是禦藥院也難得的草藥,不由看了裴雲暎一眼。

  這賀禮很難得。

  裴雲暎見她看來,勾了勾唇,悠悠道:「陸大夫這回不會將禮退回來吧。」

  這話說得很有些深意,周圍人都朝他二人看來。

  陸曈合上竹籃蓋子:「不會,多謝裴大人。」

  「應該的。」他笑。

  「咳咳——」

  門口的杜長卿擠了進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轉,皮笑肉不笑道:「我看時候不早,人都到齊了,就別在這門口一併擠著,進院裡用飯吧。」

  「阿城,擺飯——」

  阿城應了一聲,把門口藥桶子搬進屋,又把大門一鎖,歡呼著朝裡跑去。

  唯有段小宴撓撓頭,語帶茫然:「不是說廣邀貴人好友嗎……就這幾個人啊?」

  這話當然沒有人回答他。

  銀箏掀開氈簾,眾人陸續走了進去。

  小院提前已打掃過一次,越發整潔清爽,院中已拉起布棚,遮蔽頭頂烈陽,因院落四周有樹,院子裡倒並不很炎熱,偶爾有風時,還覺出幾分清爽。

  其餘人都已來過院子幾回,唯有紀珣與竹苓是頭一次來,走得更慢些。

  「公子——」竹苓扯了扯紀珣袖子,「這窗前居然有棵梅樹哎!」

  紀珣不喜群花,唯愛梅竹。如今他自己窗前養了一叢綠竹,幼時在紀家時倒是在窗前種過一樹白梅,只是後來埋頭做藥,那時年幼,有時剩下藥渣倒在梅樹下,漸漸的梅樹就枯死了。

  見他看的入神,銀箏笑道:「這是姑娘的屋子,冬日花開時,打開窗就有梅花飄進來,可好看了。」

  她一轉頭,見院子涼棚下的石桌前,眾人三三兩兩已走過去入座,便招呼道:「紀醫官,阿城在擺飯了,您二人請先入座吧。」

  紀珣點頭應了。

  他走到石桌前,苗良方和段小宴已先坐下,陸曈正將碗筷一一擺好,阿城動作很麻利,不多時就已將飯菜擺滿一整張桌,擺不下的,則放在石桌前的小木椅上。

  白炸春鵝、清攛鶉子、荔枝腰子熬鴨、山煮羊、蜜漬豆腐、雪霞羹、酒燒香螺……

  雖然有些酒樓的油紙袋尚未扯乾淨,仍黏有一點在菜肴上。

  但……

  還挺豐富的。

  竹苓挨著阿城坐下,苗良方和銀箏坐在一處,杜長卿接過竹苓方才抱來的「青竹瀝」,叫陸曈也坐下。

  紀珣看著陸曈在涼棚下坐了下來,見她身側還有空位,微微猶豫一下,朝著陸曈走去。

  他還有些事想問陸曈。

  陸曈看到他的動作,也是一怔,紀珣走到陸曈身邊,微撩袍角,正要坐下。

  忽然間,斜刺裡響起一道聲音。

  「請問——」

  紀珣抬頭。

  裴雲暎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

  微風吹動梅樹花枝,打開的青竹瀝漸有清香撲鼻,年輕人站在二人身前,眉眼明朗含笑,語氣卻很有幾分無辜。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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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芸娘

  涼棚遮蔽頭頂日光,滿桌佳餚美饌熱氣騰騰,石桌前,女子身邊一左一右,二人同樣站著,於是風至此處也輕微幾分。

  紀珣看向裴雲暎。

  他面色平靜,微微笑著,說話的語氣很自然,卻叫紀珣不由皺了皺眉,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喜。

  不知為何,他有些不喜歡這位裴殿帥。

  席上眾人都鴉雀無聲,段小宴眼疾手快,一把拉著裴雲暎在陸曈身側空位上坐下,「哎喲,說什麼介不介意,這麼大張桌,還能找不出個位置不成?」

  少年看向紀珣,適才燦爛一笑:「紀醫官,您坐那邊吧——」他指了個空位,恰與陸曈離得很遠,正與陸曈對在圓桌兩面,「剛好挨著白炸春鵝,夾菜方便。」

  竹苓:「……」

  白炸春鵝油汪汪的,與紀珣潔淨衣衫實在很不相稱。

  只是裴雲暎已被段小宴強拉著坐下,這石桌本就不算大,在旁接了個木桌才勉強坐下一桌人,空位實在有限。

  頓了頓,紀珣轉身,在段小宴方才指的地方坐了下來。

  陸曈微微鬆口氣。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每次紀珣與裴雲暎見面時,氣氛總有幾分古怪。明明二人交談正常,舉止有度,但總有種暗藏的劍拔弩張之感,裴雲暎笑得越是親切,紀珣舉止越是有禮,這感覺就越是強烈。

  陸曈疑心他二人過去曾有過節。

  林丹青輕咳一聲,移開話頭笑道:「杜掌櫃這桌菜真是豐盛,這盆荔枝腰子熬鴨,看上去和仁和店大廚做的差不離多少。」

  阿城嘴快:「林醫官厲害,這荔枝腰子熬鴨,本來就是東家在仁和店買的。」

  杜長卿敲一下他的頭,罵道:「就你話多!」

  「是在食店買的?」竹苓愣愣開口,「我還以為是自家做的呢。」

  這桌飯菜委實豐富,賣相又很好,小藥童原本還嫌棄醫館院子有些狹窄,看到菜餚後,那點嫌棄頓時不翼而飛。紀珣學醫,飲食十分清淡,小孩子嘴饞,難得見一桌油汪汪,誰知竟是從外頭買的。

  苗良方解釋:「咱們醫館的幾個,廚藝都一般,怕招待不周,引人見笑,小杜才特意去仁和店買了酒菜回來。」

  竹苓疑惑:「既然這樣,為何不直接在酒樓裡吃呢?」

  酒樓裡還寬敞一些,自家公子也不用和油汪汪的白炸鵝擠在一處。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坐館行醫,醫官院的醫官領著俸銀,偶爾還能從貴人手裡漏個金子珠串什麼的,咱們這裡可不同。」

  「來西街瞧病的都是窮人,別說賞些資銀,遇到濫發好心的,有時候還要倒賠幾個。」說至此處,瞪一眼苗良方,苗良方趕緊低頭吃花生,假裝沒聽見。

  「就掙那麼點銀子,物價還飛漲,今年又加徵稅賦。說實話,醫館這回擴店,可是把我家底掏了個空,可將來呢,未必賺得回來。這要說,哪是開店,簡直就是佈施做善事了。」

  他身子往後一仰:「仁和店訂席,席位費也要錢,當然是在醫館吃更划算。」

  竹苓茫然。

  他雖只是個小藥童,但自小跟著紀珣,除了飲食清淡、日子乏味,倒不曾吃過什麼苦。

  尤其紀家清流學士,這種為一錢銀子貨比三家算八百回帳,實在難以理解……竹苓偷偷看向自家公子。

  紀珣垂著眉眼,一言不發,似在認真沉思杜長卿的話。

  林丹青見狀,笑著道:「話不能這麼說,西街日子雖清貧些,卻也不愁吃喝,知足常樂嘛。況且盛京這頭還算好的,前些日子,我回家聽我爹說,蘇南鬧蝗災,莊稼幼苗被吃空了,那邊的人都已鬧起饑荒。」

  銀箏驚訝:「蘇南蝗災?」

  眾人一愣,蝗災消息是先從宮裡傳出去的,西街尚未聽說。

  杜長卿看看陸曈:「那不是你們的家鄉嗎?」

  陸曈和銀箏是從蘇南來的。

  苗良方皺眉,「飛蝗蔽日,莊稼頃刻而盡,饑荒一旦鬧起來,大疫恐怕緊隨其後……」

  他嘆口氣,神色有些擔憂。

  聽見「大疫」二字,陸曈眸色微動。

  院中氣氛頓時有些沉重。

  杜長卿見狀,輕咳一聲,站起身道:「好好慶宴,說這些不開心的幹嘛呢?今日我們歡聚在這裡,是為了慶祝仁心醫館開張五十年——」

  「我老爹要是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畢竟就算他自己來,也未必能開到四十九。」

  他這一打岔,倒將方纔沉鬱衝散了一些。

  東家抱起桌上酒罈,「我買了甜酒,動筷之前,大家先舉一杯吧。」

  他正要拔掉酒塞,一直不怎麼作聲的紀珣突然開口:「喝酒傷身,我今日帶來青竹瀝,正好可以用上。」

  杜長卿抱著酒罈「啊」了一聲,有些費解地看向紀珣。

  慶宴喝酒不是常事嗎?這人卻偏偏說喝酒傷身。

  也太煞風景了。

  難怪外頭要傳言他不喜與人相處。

  估計人也不喜與他相處。

  四下無人說話,林丹青自然的順過話頭笑道:「青竹瀝……名字真好聽!」

  「紀醫官是入內御醫,平日只有宮裡的貴人們才得他親自寫方製藥。先前他做的『神仙玉肌膏』,如今外頭多少人想買都買不著。青竹瀝既是紀醫官特意準備,定然所用不凡,今日能嘗到,算是咱們走運。是不是?」

  銀箏也趕忙打圓場道:「就是就是,聽說御藥院的藥材與外頭成料截然不同。藥露放在外頭,不得賣個百八十兩的,今日我們是託了紀醫官和東家的福,才能見識這好東西呢!」

  桌上,那隻漂亮的琉璃罐子上刻了細緻花紋,裡頭裝著露液青碧幽幽的,在罐子裡晃蕩,像盛著汪翠綠翡翠,木塞已被打開,有淡淡清苦芳香瀰漫開來,倒是十分消夏去燥。

  杜長卿目光閃閃。

  平心而論,他是不想喝這玩意兒的。哪戶人家慶宴上不喝酒只喝藥?

  這也太晦氣了!

  不過……

  御藥院的藥材珍貴,林丹青說得也有道理,這東西放到外邊,不知有多值錢。

  試試就試試。

  心中打定主意,杜長卿就把才纔的甜酒放下,轉而抱起紀珣帶來的罐子,笑說:「那是那是,既然是紀醫官精心釀製,要是不喝,顯得我們多不識抬舉似的。」

  「來來來——」

  他道:「酒碗都舉起來啊,咱們皇城裡的瓊漿玉露,這就來咯!」

  他說得誇張,紀珣不習慣被人這般起鬨,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藥童竹苓卻面露絕望。

  杜長卿並無所覺,誓要將這東道主做到極致,貼心地抱著罐子給每人來了一碗。

  陸曈的面前也擺了一碗。

  她低頭看著面前酒碗。

  紀珣的「青竹瀝」正如其名,青碧盈盈,正是春竹色,倒出來時便比在罐子裡盛著香氣濃烈許多,一股苦澀藥香充斥在鼻尖,甚至能聞得出其中幾味藥材。

  陸曈不由皺眉。

  她實在不喜歡喝藥。

  比起來,她更想喝銀箏買回來的桃子酒,在冰桶裡放過後,又甜又涼。

  「咳咳——」

  那頭,杜長卿已端起酒碗,回到自己座前站好。

  他道:「感謝各位今日賞光來我們醫館做客,都是皇城裡的青年才俊們,我們西街都因此蓬蓽生輝。」

  「話不多說,」杜長卿舉碗,「本掌櫃先喝為敬!」

  他一仰頭,豪氣灌了下去。

  竹苓欲言又止:「哎……」

  「咳咳咳——」

  話音剛落,杜長卿就捂著脖子劇烈咳嗽起來。

  紀珣端著酒碗,面色遲疑:「藥露會略苦一點……」

  竹苓捂臉。

  自家公子做的藥露,那可真是苦得叫人心酸。年年紀家老太爺壽辰,紀珣都會送上一罐自己做的藥露,每次紀家諸人都是面色苦澀地咽完。

  那可真是苦啊!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從哪尋來苦得這般離奇的藥材。

  那位杜掌櫃一氣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杜長卿滿臉漲得通紅,一碗苦水含在嘴裡也不好吐,畢竟入內御醫親手做的藥露,因此只得艱難吞嚥,待咽完最後一口,臉皮皺成一團,仍努力擠出個泰然自若的微笑。

  「不苦。」他一臉認真,對著眾人誠懇道:「可甜了。」

  眾人:「……」

  鬼才信他的話。

  杜長卿自己嘗了這苦楚,便儼然不甘讓自己成為這唯一的受害者,非要把所有人一起拖下水,斜睨著眼道:「怎麼不喝呀?東家都喝了,你們看不起東家,難道還不給紀醫官面子?」

  「都端起來,別磨磨蹭蹭的!」

  眾人面露難色。

  紀珣有些不自在,想了想,輕聲解釋:「良藥苦口,雖是苦了一點,於體卻有裨益。」

  他這般認真,一時叫周圍想要推脫的眾人也不好意思不喝了,想著好在這琉璃罐子不大,統共一人一碗正好,就當喝補藥,喝完塞顆蜜餞去去苦味也好。

  眾人便嘴上迎合著,紛紛舉起酒碗,說些吉祥話,端起眼前藥露。

  這藥大約的確很苦。

  有苗良方和紀珣這樣年長穩重,長痛不如短痛,一口氣喝完的,也有竹苓和段小宴這樣面如死灰,喝一口嘔一口如飲鴆毒的。

  林丹青和銀箏還好些,不過喝完後鼻子皺成一團,顯然也被苦到。

  裴雲暎又比這些人更淡定些,伸手拿過酒碗,不緊不慢地喝完了。

  從容平靜的像是喝了一碗清水。

  陸曈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酒碗。

  那酒碗裡盛著一大碗竹液,乍一看倒是很清涼,只是其中四溢的苦氣著實令人難受,讓人本能想避開。

  眾人都已嚥下苦水,唯剩她一人磨蹭到最後,陸曈深吸一口氣,正要拿起面前酒碗——

  一隻手從旁伸了過來。

  陸曈抬頭。

  裴雲暎從她手中接過酒碗,低頭把藥露倒進自己空碗中。

  又拿起銀箏買來的桃子酒重新斟進她碗裡,彷彿不經意道:「喝這個吧。」

  他這動作做得自然無比,陸曈手一抖,再抬眼,對上的就是眾人各異的目光。

  林丹青本就苦得快哭了,見狀一口藥露嗆住,頓時咳嗽起來。

  縱然那杯子裡的藥露陸曈也沒碰,縱然裴雲暎做這件事看起來也只是像順手,但……

  是否也有些過於親近?

  尤其是陸曈平日裡總是冷冰冰的。

  一時間,眾人不知道是該驚訝殿前司的指揮使居然主動解決旁人剩下的殘露,還是該驚訝一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陸醫官這次偏偏沒有強烈拒絕。

  察覺到眾人視線,裴雲暎抬眼。

  年輕人一張俊秀的臉面帶微笑,看起來倒不似穿公服時般高不可攀,顯得明朗若鄰家少年,他「嘖」了一聲,似是對眾人反應有些莫名其妙,無辜開口:「怎麼這麼看著我?」

  「不是說很貴重?倒了浪費。」

  他看向紀珣,唇角一彎。

  「我多喝了一杯藥露,紀醫官應該不介意吧?」

  紀珣抿了抿唇。

  這本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生出幾分氣悶,只覺面前人和煦的笑容,此刻看起來也有幾分刺眼。

  段小宴暗暗握拳叫好,杜長卿臉拉得老長。

  外頭不知何時起了風,把院中搭起的涼棚吹得呼呼作響,銀箏笑著招呼:「大家別幹坐著了,趕緊先用飯吧,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菜單我和杜掌櫃半月前就擬好了,比不得皇城裡講究,公子小姐們莫要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段小宴高高興興舉箸:「可比皇城裡千篇一律的飯食豐富多了!」

  氣氛又漸漸活絡起來。

  銀箏和林丹青本就是人精,最善活絡氣氛,又加上段小宴話嘮,杜長卿偶爾陰陽點評幾句,方才一開始眾人的不自在倒是消散許多。

  說著說著,慢慢就說到陸曈被醫官院停職一事上來。

  杜長卿不滿道:「我說,咱們這西街,好容易供出個醫官,這進院還不到半年,怎麼就被趕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藥單,多大點事,皇城裡的人就是小題大做,那看一眼藥單能上天啊?」

  紀珣聞言,詫異地看一眼陸曈。

  看來,陸曈並未將停職的真正原因告知杜長卿。

  「皇城裡的人都那樣,沒啥眼光。」林丹青搖頭,她酒量不大好,喝了一點桃子酒,雙頰泛上嫣紅,說話也比先前大膽一些。

  「我,太醫局考核時次次第一,」她一指陸曈,「陸妹妹,春試紅榜第一。我倆這實力,醫官院甲冠天下,俸銀至少得往現在翻十倍才對得起。」

  「就那麼點錢,打發叫花子呢?」

  「日日奉值,天天挨罵,連寫話本的都知道還有陪葬的危險,牛馬不如,絕對牛馬不如!」

  竹苓小聲反駁:「那也不能說甲冠天下吧,把我家公子置於何地?」

  林丹青一頓。

  這倒也是實話。

  她想了想:「你家公子有家族支持,我和陸妹妹半路出家,能比得上嗎?」又強調,「再者,至少在女醫官裡,我倆說聲杏林雙嬌不為過吧?」

  太醫局進學的學生人數都有定額,女子少,男子多。又因行醫拋頭露面,家世好些的都不願女兒吃這個苦,學的人少,做醫官的就更少了。

  「那是那是,」杜長卿捧場,「我看,大梁將來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倆中間挑一個了。」

  林丹青得意:「承你吉言。」

  苗良方笑呵呵道:「小陸和林醫官確實卓有天賦,不過,說到女大夫,我倒知道一個更好的。」

  「我行醫大半輩子,所見病症不少,但那姑娘的天賦之高,醫術之妙,確乃生平罕見。」他一捋鬍子,看向紀珣:「恐怕這位紀醫官,見了她也要甘拜下風。」

  紀珣怔住。

  苗良方當年離開醫官院時,紀珣尚還年幼,他又本不喜與人交往,因此並不記得苗良方名字。只看對方是一位瘸了腿的、年長的平人大夫,被仁心醫館請來坐館。

  林丹青驚訝:「還有這麼一號人物?我怎麼不知道,她是盛京人嗎?」

  「是。」

  竹苓看向紀珣,問:「公子可曾聽說?」

  紀珣搖了搖頭。

  不止紀珣,段小宴和杜長卿也滿臉不解。

  苗良方嘆道:「也難怪你們沒聽說過,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他語氣悠遠,「二十年前,你們中間,有的還是個吃奶的小娃娃,記不得事,有的,乾脆還沒出生……」

  如陸曈和林丹青的年紀,二十年前的確尚未出生。

  「那時候啊,我也還年輕氣盛,是我剛到盛京的頭一年。在盛京一家藥鋪裡給人打雜做夥計。」

  「有一天,藥鋪裡來了個抱著孩子的母親,說三歲的女兒誤食毒草,趕緊送來藥鋪救人。」

  「當時天色已晚,藥鋪裡只有一個坐館大夫,我一看那小姑娘,翻白眼,吐白沫,身子都發僵,出氣多進氣少。」

  「大夫說來得太晚,小姑娘他娘抱著女兒在藥鋪門口哀告哭求,我們瞧著都心痛,以為小姑娘鐵定活不過今夜了。」

  「誰知峰迴路轉,街頭恰好駛過一輛馬車,從馬車上下來個戴冪籬的年輕姑娘,扶起那對母女。」

  林丹青聽得入迷:「她把小姑娘救活了?」

  「救活了。」

  苗良方出了一會兒神,像是沉浸在當年危急的一刻,須臾,才慢慢開口:「我後來才知道,她是盛京入內御醫莫家府中的小姐……」

  「……莫如芸。」

  此話一出,陸曈睫毛一顫。

  手中酒碗一個沒拿穩,幾滴甜酒濺到手背,漸漸蔓延出一點蟄人的冰涼。

  她抬眼,臉色驟然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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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別人

  平地忽地起了陣輕飄飄的風,更遠處的天上,漸有厚雲飄來,把日頭嚴嚴實實擋住。

  院子裡有些陰沉。

  苗良方繼續開口。

  「那位小姐餵了中毒的小姑娘一顆藥丸,過了半柱香功夫,小姑娘吐出一堆穢物,漸漸醒轉過來,就此過活。當時圍觀百姓齊齊為她鼓掌,那位小姐卻起身上了馬車,逕自離開了。」

  「我見那位小姐衣飾華麗,問掌櫃的對方究竟是何人。掌櫃的告訴我,那是莫家的馬車。」

  林丹青問:「莫家?」

  苗良方慢慢笑起來。

  「入內御醫莫文升,當初在翰林醫官院任差。我做夥計時,聽過此人名字。他年事已高,醫術刻板,循著老掉牙的方子不肯變通一分,卻因年長長壽,旁人都信任他,他自己開方又保守,很得宮中貴人喜愛。」

  「莫如芸,就是莫文升的孫女。」

  這名字對在座眾人都有些陌生。

  苗良方停頓一下,才繼續開口。

  「盛京醫行傳言得很快,我當時對這位小姐的醫術頗感興趣,就多問了幾句。才知這位莫小姐,與她祖父莫文升的行醫之道截然不同。」

  「莫文升保守,莫如芸卻用藥剛烈霸道。偏偏她是個天才,醫行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症,在她手中迎刃而解。聽說她幼時也曾上過一段日子太醫局,不過很快就不去了,說是太醫局的先生所教授之醫理,迂腐至極。」

  聞言,竹苓偷偷看了一眼紀珣。

  這話可算是把紀珣一併罵進去了。

  紀珣並未察覺,只看著苗良方,語帶不解:「若莫小姐不曾進過太醫局,莫老先生所行醫道又與她大相逕庭,莫非另有良師教導?」

  「沒有。」

  「那她如何行醫?」

  世上自有天才,才智、機捷都勝於常人。或過目不忘,或心有成算,但行醫與這些又全然不同,若不能親自見過大量病者、病症,僅憑讀幾本醫經藥理,是難以做到此種地步的。

  苗良方笑著擺手。

  「紀醫官莫急,聽老夫繼續講來——」

  他嘆道:「總之,莫小姐猶如傳奇,風頭之盛,比之如今的紀醫官有過之而無不及。醫行的人都說,雖然莫小姐不曾進太醫局進學,然等她到了年紀,自然而然會入翰林醫官院,將來做入內御醫,其成就,定然超過其外祖父。」

  「這種天才,我當時,也只是當傳言中的人物聽聽。畢竟,對方身份不低,也不是日日都能與我們這些平人相見。」

  「我在那間藥鋪幹得不錯,過了兩月,有一日正忙著,門口又出現了先前那個抱著中毒小姑娘的婦人,這回,她是一個人來的。」

  林丹青緊張:「那小姑娘還是死了?」

  苗良方搖頭:「她失蹤了。」

  陸曈握著酒碗的手指微微一僵。

  「婦人臉色憔悴,滿面愁容,只說小姑娘回去後,不多日便全好了。誰知有一日出門打酒,半日都未歸家,再找,就找不著人了。」

  「婦人來問我們藥鋪的人可有見過小姑娘,我們都沒見過。」

  苗良方嘆氣。

  「其實那段日子,盛京也常有孩童消失,城守備說可能是拐子張狂,可被拐走的幼童多是貧苦出身,官府不耐煩找,爹娘也上不起那個心,尋個幾日就草草算了。」

  「我看那婦人可憐,一夜白了半頭,倒想幫忙,不過盯了許久,幫問了許多人,也沒見著影子。」

  「後來,又過了半年,我都離開原先那間藥鋪了,盛京又丟了個娃娃。」

  他道:「這個娃娃,可不一般。」

  段小宴好奇:「這個娃娃是誰?」

  「是刑部郎中李大人的兒子!」

  眾人面面相覷。

  拐子拐到刑部郎中府上,的確有些膽大包天了。

  苗良方捋一把長鬚,「刑部郎中李大人懼內,家中夫人只生了一雙女兒。這李大人就在槐花巷養了個外室,外室給他生了個兒子,才滿五歲。」

  「因怕夫人發現,李大人格外謹慎,這對母子也不敢招搖,旁人就以為是雙有些家底的孤兒寡母進京過日子。」

  「小公子隨母親夜裡出門逛廟會,不知怎的就不見了。李大人一得知,那還得了,立刻知會各路人馬並城守備,不把盛京找個底朝天不罷休。」

  「這一番大動靜,還真被他找到了。」

  苗良方說至此處,停了一停,看向席中諸人:「你們猜,這小公子在何處找到?」

  眾人茫然。

  裴雲暎眉眼一動:「藏在莫府?」

  苗良方大驚:「你如何得知?」

  裴雲暎聳了聳肩:「看你之前鋪墊甚久,隨便猜的。」

  苗良方一噎。

  「竟在莫府找到?」林丹青驚訝:「那孩子怎麼會在莫府?」

  「不止——」

  苗良方望著面前酒碗,眸色忽地有些變化:「不止李家小公子,還有先前中毒被救後又走失的小姑娘……還有盛京這一年來,陸陸續續失蹤的幼童……」

  「……全都在莫府小姐後院的花圃裡,找到了。」

  此話一出,四周鴉雀無聲。

  陸曈低著頭,看不清神情。

  段小宴大驚失色,竹苓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身子。

  「那位莫家小姐殺小孩?」銀箏顫聲問道。

  苗良方搖了搖頭。

  「莫小姐閨房中有處密室,李家的小公子還活著,官差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瘦成一把骨頭,奄奄一息,李大人盤問他,從這孩子嘴裡,才得知一樁聳人聽聞的秘聞。」

  他頓了頓,才開口:「莫家那位小姐,在四處搜尋幼童做自己試藥的藥人。」

  「藥人?」林丹青失聲喊道。

  眾人朝她看去,她便解釋:「從前聽說是有人曾在人身上行用新藥以研製症方,不過,此法對試藥之人身體損傷極大,行醫之人行此道有悖醫德,是以,我也只在傳聞中聽過。」

  苗良方點頭:「不錯。」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後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屍骨,後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

  「一開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後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餵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覆。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嘆道:「正如紀醫官所說,行醫辯症需看過大量病者。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

  「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悽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若不是那些人恰好抓到了李大人的外室私生子頭上,此案也不知何時才會破解,又有多少無辜孩童命喪她手。」

  段小宴眉頭緊皺:「這也太喪盡天良了?那女人後來如何了?就地正法了?」

  苗良方點頭,又搖頭。

  「當時此案震驚京城,莫家因此被連累,莫文升也被關進牢房。他說對孫女豢養藥人一事並不知情,但事關重大,莫家豈有獨善其身的道理,統統被下獄。」

  「出事那一日,莫家小姐恰好出門,因此躲過一劫,陛下下令全城搜捕,莫小姐卻在一個夜裡,偷偷回去府邸。」

  銀箏好奇:「她回去做什麼?」

  「據說莫家女兒的閨房裡,還藏著大量藥方,都是她豢養藥人時研製的藥方。莫小姐在屋子裡放了一把火,連同那些留下來的藥方,一同燒成灰燼。」

  「官差從燒焦的府邸裡掘出一具焦屍,獄卒帶莫老醫官到了現場,親自確認確是莫小姐無疑,再過不久,莫文升被處斬刑,此案告結。」

  微風吹得人皮膚上帶起一陣細細寒意,苗良方端起酒碗,潤了潤因說話顯得乾涸的嘴唇,道:「故事講完了。」

  故事講完了。

  這也算是善惡有報,然而聽到最後,卻不免有些悵然。

  林丹青喃喃:「原來如此。可我從小到大,為何都沒有聽過此人名字呢?也不見我爹提過。」

  苗良方搖頭:「醫官之後,豢養藥人,說出去實在羞愧,醫行禁談此事,將莫家視作恥辱。連莫小姐先前出用的方子也全部禁用。」

  「談的人少,何況又過了二十年,除了醫行裡年紀大些的老人,你們這些小年輕不知曉也尋常。」

  林丹青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眾人一時都有些沉默。

  倒是苗良方,忽然想起了什麼,看向陸曈問:「對了小陸,你先前那位師父,用藥霸道剛猛與莫小姐倒有幾分相似,又精通諸毒,不知有沒有聽她說過莫家的事?」

  世上醫道千萬,雖莫小姐行事惡毒、傷天害理,但她那些手札和毒經,卻並非一無是處。若有人將此為道,在此基礎上鑽研學進,未必沒有可能。

  陸曈低著頭,並未回答。

  裴雲暎側首,就見身側女子怔怔看著面前酒碗,似在發呆。

  「……小陸?小陸?」

  苗良方一連叫了兩聲,陸曈才回過神來。

  「怎麼了,苗先生?」

  「教你的師父,有沒有和你提過莫小姐啊?」

  滿席琳琅香氣撲鼻,小院熱鬧溫馨,窗下的那棵梅樹搖曳著枝葉,枝梢掛著的燈籠被風微微拂動。

  不到冬日,不曾下雪,尚未開花。

  恍惚似幻覺。

  陸曈頓了頓,才抬起頭。

  「沒有。」

  她平靜道:「我沒有聽過這個人。」

  ……

  宴席散了之後,眾人都有些微醺。

  桃酒雖喝著清甜,畢竟是酒。杜長卿酒量不好,醉倒之後,被阿城和苗良方扶著先回家去了。

  林丹青也說犯困,段小宴自告奮勇說駕車護送她回府,邃與段小宴一同離開。

  小院頓時冷清許多。

  竹苓坐在裡舖裡和阿城玩格子畫,小院裡,裴雲暎與紀珣把院裡的桌椅一一搬回原位。

  他二人都很清醒。

  紀珣是從頭到尾滴酒未沾,只喝青竹瀝和茶水,自然無礙。至於裴雲暎……

  他倒是喝了不少,不過,酒量似乎不錯,到現在也神色如常。

  一桌杯盤狼藉都要收拾,陸曈本著物盡其用的想法,索性叫這二人也出出力,幫著收拾一下殘局。

  最後一把椅子也放回裡舖,銀箏端走陸曈手裡的簸箕,低聲道:「姑娘,哪有讓客人幹活的道理?」

  「回頭我拿去廚房洗洗就是了,您先進屋,我瞧著這二位,是有話要和姑娘說呢。」

  陸曈站定,心想也是,就走到二人身前,道:「殿帥,紀醫官,若有事商談,不妨先進旁邊內室稍候,桌上有茶,我即刻就來。」

  內室挨著陸曈與銀箏的寢房,夏蓉蓉走了後堆過一陣藥材,如今兩間藥鋪打通,鋪子寬敞,屋子就騰了出來。

  銀箏去舊貨場選了張半舊竹几和幾把椅子,改作茶室。陸曈回醫館時,有時在裡頭看書製藥。

  她抱著空酒罈進後院廚房裡,裴雲暎與紀珣頓了片刻,便先進了內室。

  一進屋,頓覺一陣濃重藥香。

  內室不大,物具也十分精簡,竹几前,椅子擺了兩把,靠牆的黃木架上擺滿醫書。

  地上胡亂堆著些疊得老高的醫書,還散著些藥方,竹几上擺著半疊,大約是原本放在桌上的,被窗外的風一吹,散得到處都是。

  和她本人清簡不同,這屋子看起來甚至有幾分亂七八糟。

  紀珣尚在四處打量,裴雲暎彎腰,把地上吹落的藥方一張張撿起,重新放於桌上,一抬頭,就見靠竹几的窗還開著。

  這個天氣,素日裡不開窗未免太悶。

  他轉頭,見竹几上還放著陸曈平日製藥的銀藥罐,有時殿帥府施診,陸曈還讓裴雲暎拿給她。

  裴雲暎伸手拿起藥罐,打算壓在疊好的藥方上,以免墨紙被風重新吹走。

  紀珣一轉身,就見裴雲暎拿起桌上的銀藥罐,驟然開口:「別動。」

  裴雲暎抬眸。

  紀珣抿了抿唇,知曉自己此舉失態,但仍堅持開口:「陸醫官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

  紀珣記得很清楚,先前在醫官院製藥房,他曾拿起這隻銀罐,被陸曈一把奪了回來,像是很介意旁人看用。

  面前青年黑眸微動,似是意外,緩緩重複一遍:「陸醫官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

  紀珣道:「不錯。」

  「原來如此。」

  裴雲暎點了點頭。

  下一刻,年輕人唇角一彎,挑釁地看向他。

  「可我不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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