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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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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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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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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受傷

  「小心——」

  身後傳來紀珣驚呼。

  陸曈心中一緊,千鈞一髮之時,忽然另一道凜冽銀光驟然出現,刀尖被打得偏了一寸,緊接著,陸曈感到自己被人一拉,「砰」的一聲,銀刀斬下匕首向前刀光,又是一道寒芒閃過,地上人嘴裡溢出一絲痛呼,匕首連同半截手腕齊齊落地。

  嫣紅鮮血登時灑了一地白雪,裡頭人聽見外面動靜,紛紛出來探看。

  地上人尚在掙扎,一把鋒銳銀刀已抵住他咽喉。

  裴雲暎將她護在懷中,冷冷盯著地上人,眸中殺意凝聚。

  「誰派你來的?」

  衙役捂著斷手在地上翻滾。

  一隻靴子踩上他腕間。

  「說。」

  「是太師!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

  地上人終於忍不住劇痛,大喊開口:「太師讓我跟著陸曈到蘇南,趁機殺了她!」

  陸曈一怔,四周奔出來的禁衛醫官們也是一愣。

  陸曈垂下眼簾。

  先前好幾次,她的確感到有人暗中窺伺的目光,但一路到蘇南相安無事許久,後來又自己留心四處,未曾發現什麼不對。

  原來不是錯覺。

  戚玉臺身死,活著的她對戚家再無用處。更何況對戚清來說,只要有懷疑,無需證據,便可以下手。

  她在戚清眼中是個死人,無論在盛京還是蘇南都一樣。

  段小宴看了一眼身後,癘所的病人們聚在門口張望,怕被病者們瞧見此等血腥場景,段小宴看著地上人問:「大人,怎麼處理?」

  銀刀收鞘,裴雲暎道:「拖走。」

  他鬆開陸曈,擰眉打量她:「有沒有受傷?」

  陸曈搖頭,正想開口,目光突然定住。

  滿地厚厚白雪中,有一滴一滴嫣紅滴落下來,在雪地綻落成花。

  他的銀刀已收回刀鞘,陸曈目光往上,落在面前人左臂之上。

  黑鱗禁衛服華麗又硬朗,色調冷澤,縱然受傷也看不清楚,然而仔細看去,左臂之上,有一線細細刀痕劃過的口子,血就是從那裡滴落下來。

  「你受傷了?」她問。

  剛才衙役衝她亮出匕首時,是裴雲暎將她拉開,匕首近在眼前,他替她擋了一刀,若非如此,那刀應當刺進她心口。

  裴雲暎低頭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小傷。」

  他仍看著她,視線將她打量,似在確認她是否真的安然無恙。

  蔡方和李文虎從遠處小跑過來,看著段小宴等人將方纔的殺手拖走,神色有些惶恐:「縣衙裡怎麼會混進賊人……」

  「是衝著我來的。」陸曈道,「是我之過。」

  「這……」二人不知盛京之事,一時面面相覷。

  裴雲暎看向陸曈。

  「既為殺你,或有同夥。」裴雲暎道:「我去審人,你先回去休息。」又側首喚來一個禁衛,令禁衛守著她,也不管左臂傷痕,掉頭離去了。

  陸曈看著他背影,目光落在面前的雪地上。

  雪地一片銀白,方才殷紅血跡如條流淌小河蜿蜒,觸目驚心。

  她攥緊掌心。

  ……

  好好的大雪烹慶,陡然發生這麼樁意外,眾人都有些心神不寧。

  陸曈回到癘所,仍如平日一般給人換過藥,又回去宿處繼續做藥囊。

  做著做著,就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大仇得報,該死之人已全部賠命,原以為這世上一切都已了結得清清楚楚,她回到蘇南,安心等待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偏偏在這時候遇到裴雲暎。

  正如當年那張寫在牆上的債條一般,欠債的、討債的,算也算不清楚。

  想到離開時裴雲暎左臂的傷痕,心中忽而又生出一股煩躁。

  藥囊被緊緊捏在指尖,門外傳來腳步聲,陸曈抬眸,窗外,段小宴一張笑臉探了進來:「陸醫官。」

  陸曈一頓。

  少年步履輕快,自然熟地進屋在她對面坐下,「剛才的人審完了,我過來看看你。」

  陸曈看著他:「是什麼結果?」

  「還能有什麼結果,姓戚的老匹夫自己死了兒子,非要拖其他人陪葬。你前腳離開蘇南,後腳就派人跟上打算在途中取你性命。若不是我哥有遠見,早被他鑽了空子。」

  「裴雲暎?」

  「是啊,」段小宴道:「雲暎哥猜到戚老狗定沒憋著好心。所以在護送醫官的護衛們中安排了他的人時時提防。盯得很緊,那些人沒有察覺。」

  「後來我們也來了,蘇南的人更多,刺客更找不著機會,才狗急跳牆。」

  段小宴拿起筐裡一隻藥囊,「你別擔心,刺客都招了,一共有好幾人藏在蘇南城裡,現下都已拿下。如今戚家已倒,不會再有人取你性命。」

  陸曈不語,只盯著小筐,片刻後開口問:「他的傷怎麼樣了?」

  段小宴眨了眨眼,似才反應過來陸曈說的是裴雲暎方才救她左臂上挨了一刀,一拍桌子嚷道:「哎呀,相當嚴重,剛才我們審犯人的時候,他臉色都白得嚇人,差點昏倒。」

  陸曈平靜道:「殿前班的護衛,應當不會虛弱至此。何況我看過他傷口,不至你說的如此嚴重。」

  少年眼珠子一轉:「陸醫官,這你就有些盲目了,我哥先前在岐水平亂,日日刀光劍影,可不是容易事。等兵亂一平,立刻又帶著藥糧馬不停蹄趕到蘇南。如此奔波,人本就虛弱,這下一受傷,簡直雪上加霜。」

  「他受了傷,你不去看看嗎?」

  不等陸曈回答,段小宴又咧嘴一笑,「其實我來找你就是為的此事。我哥審完人回宿處了,常醫正在癘所忙,叫我尋個醫官去給雲暎哥包紮,我瞧大家都抽不開身,還好你在。陸醫官,我把包紮的藥和布條都放在門外了,畢竟我哥是為你受了傷,你醫術那麼高明,把他交給你我放心。」

  他起身,把藥囊丟回筐裡,「我還有公務在身,就先出去了。」

  言罷,不等陸曈開口,逃也似地竄出屋。

  他跑得很快,陸曈再叫已來不及,默了一下,放下手中藥囊走出屋,院子裡的石桌上果然放著個藥託,裡頭擺著乾淨的水和布條,還有一些傷藥。

  她走到石桌前,心中微微嘆氣,終是將藥託捧了起來。

  ……

  禁衛們的宿處離醫官宿處很近。

  也是為了保護醫官,蔡方特意尋了相鄰的兩處宅子。

  禁衛們此刻跟著蔡方出去,院子裡並無他人。

  青楓瞧見陸曈時,目光閃過一絲驚訝,待瞧見她捧著的傷藥時,瞭然側過身去,替陸曈推開屋門。

  陸曈走了進去,屋門在身後關上。

  屋子裡很暗,並未開窗,蘇南的這個冬日陰沉沉的,白日也像是傍晚,桌上燃著一點燭火,搖曳燈火下,一扇屏風後,隱隱顯出一個人影。

  聽見開門動靜,對方也沒有動彈。

  陸曈捧著藥盤往裡走,待繞過眼前屏風,就見一道挺拔人影背對她坐在桌前,只穿一襲墨色中衣,正側首將衣裳褪至肩下,露出左臂上一道淋漓傷口。

  桌上放著清水和傷藥,似乎是打算自己上藥。

  察覺到有人近前,他道:「出去。」

  陸曈放下藥盤。

  他微微蹙眉,一抬頭,頓時一怔。

  「段小宴讓我來給你上藥。」陸曈開口。

  裴雲暎看著她,沒說話。

  陸曈抬眸,示意他放下手臂,待他放下手臂,她伸手,去脫裴雲暎的衣衫。

  指尖落在光裸皮膚上,二人都略微頓了一頓,很快,陸曈就收起心中思緒,剝開他的外裳。

  衣裳被全然褪了下去,露出青年光裸的半身,他的身材修長結實,常年練武,肌理線條分明,輪廓流暢似只美麗獵豹,有種蓄勢待發的力量感。

  陸曈見過很多人的身體。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活著的、死去的,正如林丹青所言,醫者見慣病者身體,早已習以為常,她先前也不是沒見過裴雲暎赤著上身模樣,然而此刻,心頭卻忽而閃過一絲極輕的不自在,令她取用藥物的動作也不如往日熟稔。

  這點生澀被裴雲暎捕捉到了。

  他看她一眼,頓了一下,忽然開口:「你怎麼不敢看我?」

  陸曈擰手帕的動作緊了緊,語氣依舊平靜:「裴大人想多了。」

  她低頭這般說著,神色如往日一般鎮定無波,卻根本不看他的眼睛。

  裴雲暎垂眸看著她動作。

  陸曈用帕子清理過他臂上傷口,刺客的傷口並不深,他避開得很及時,她拿過藥瓶,將膏藥抹在他傷口處,又挑選一條乾淨白帛替他包紮。

  整個過程,二人都沒有說話,窗外風雪寂靜,偶有大雪壓碎樹枝的脆響。

  一片安靜裡,陸曈感到頭頂那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灼灼令人無法忽略。

  屋子裡沒有燒炭盆,蘇南物資緊缺,取暖之物都先緊著癘所和蘇南百姓。明明寒日冷冬,陸曈卻覺得自己臉頰有些發熱。

  「從我到蘇南起,你一直躲著我。」

  頭頂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怕什麼,以為我會一直糾纏你嗎?」

  陸曈一怔,抬頭,正對上他看來的目光。

  他語氣很淡,神色也是淡淡的,那張俊美的臉不似往日風趣親切,林丹青私下裡問過她好幾次,是否和裴雲暎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之事,以至於這次重逢顯得格外生疏。

  她刻意躲避裴雲暎,裴雲暎也沒有試圖靠近,像兩個不太熟的陌生人,維持著一種冷漠的距離。

  陸曈沒回答他的話,只道:「為何派人在蘇南保護我?」

  他看了她一會兒,移開目光:「順手的事。」

  「是我讓你錯失親手報復戚清的機會,」他道,「應當負責到底。」

  陸曈沉默。

  他總是把這些事說的雲淡風輕。

  陸曈目光又落在他胸前:「這是在岐水受的傷?」

  他身上添了不少疤痕,新鮮的、猙獰的,同那道多年前拙劣稚嫩的傷口一道,在獵豹身上留下傷痕。

  裴雲暎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快好了。」

  陸曈低下頭。

  她聽蔡方和李文虎說過,裴雲暎在岐水平亂的威風,他們無數次在醫官們面前崇拜誇讚他的英勇善戰,但陸曈清楚,岐水亂軍為禍許久,先前數次剿亂不定,必定不是件容易事。

  眼下看來,那應當很艱難。

  裴雲暎低頭看著她片刻,忽然開口:「你擔心我?」

  不等陸曈說話,他又淡淡道:「你現在是以什麼身份擔心?醫官,還是別的?」

  陸曈喉頭髮緊。

  攥著布條的手不鬆,她覺得自己宛如一瞬被看穿,不可在這裡多呆一刻,否則再待下去,以對方的聰明,很難不發現端倪。

  她站起身,把藥瓶擱在桌上。

  「你的傷包紮好了,我把膏藥留在這裡。夜裡,你自己再換一遍。」她說,「晚點會再送湯藥過來。」

  言罷,俯身端起桌上水盆,就要出去。

  裴雲暎看著陸曈。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卻不知道自己腳步有多慌亂。

  陸曈比在盛京時候瘦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治疫太過操勞的緣故,原本就瘦小的身體如今看起來更加孱弱,臉色也很蒼白,灰青棉袍襯得她像只快要凍僵的小動物,即將要沉睡在這場冷酷的嚴寒大雪裡。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叫她:「陸曈。」

  她停下來:「裴大人還有何吩咐?」

  蕭蕭朔雪,浩浩天風,屋外長闊冷意令人清醒幾分。

  他看了她許久,道:「沒什麼。」

  ……

  陸曈回到了宿處。

  桌上藥筐裡,沒做完的藥囊已被拿出去了,屋子裡沒人,她在窗下坐下。

  窗外正對小院,寒雪紛飛裡,遠遠可見落梅峰影子,一片寒林裡,隱隱可窺點點嫣紅。

  陸曈微微出神。

  落梅峰的紅梅一向開得好,愈是大雪,愈是濃豔,滿枝豔色奪人。過去她總是坐在樹下,學著芸娘的樣子,冰梢絳雪總會令人沉靜,再煩悶的心情也能在這裡得到平靜。

  今日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有些東西,似乎並不能像自己以為的全然掌控,更無法做到乾脆利落的一刀斬斷,宛如綿綿無盡的柳絲,斷了又生,全然無盡。

  鼻腔突然傳來一點癢意,像是有細小蟲子從裡頭蠕動出來。

  林丹青抱著醫箱從門外進來,笑道:「今日小雪,裴殿帥送來的藥湯不錯,我剛才去癘所瞧過,大家精神都好了許多,咱們晚點也喝……」

  「匡當——」一聲。

  林丹青手上醫箱應聲而落,看著她驚道:「陸妹妹,你怎麼流鼻血了!」

  陸曈茫然低頭,不由一怔。

  有殷紅的、刺眼的紅色自鼻尖滴落下來。

  一滴、又一滴。

  像朵落梅峰開得豔麗的紅梅,嬌朱淺淺,漸漸氤髒她的衣裙。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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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紫雲

  院中風雪未停,窗戶被重新關上了。

  林丹青在陸曈身前坐下來,微皺著眉,替眼前人把脈。

  良久,她收回手,望著陸曈狐疑開口:「奇怪,沒什麼不對。」

  「不必擔心,」陸曈道:「許是這幾日睡得太晚。」

  林丹青搖頭:「我剛才還以為你染上疫病。」

  她一進屋,就見陸曈坐在窗下出神,鼻尖蜿蜒流出的血滴嚇了她一跳。醫官院中醫官們雖日日佩戴藥囊用驅瘟香,也每日服用驅瘟湯藥,但這些日子,也有幾位醫官不幸染上疫病。

  年邁的、身子虛弱的、本身宿有舊疾的人最容易被疫病趁虛而入。林丹青、紀珣和陸曈三人尚年輕,已算是救疫醫官中最不必擔心的幾人。

  「不會。」陸曈見她神色嚴肅,主動撩起衣袖給她看:「我身上並無桃花斑。」

  蘇南大疫,染上疫病的人身上手上會漸漸出紅色成片,狀如桃花,故名「桃花斑」。待斑色由紅變紫,漸成「紫雲斑」時,病者漸無生機。

  翠翠的娘死前,全身遍佈「紫雲斑」。

  伸出來的手臂蒼白,並無半絲斑痕,林丹青鬆了口氣,眉頭又皺了起來,握住陸曈手臂。

  「你怎麼瘦成這樣?」她道:「這手臂我一隻手就能圈得過來。」

  陸曈身材一直纖弱,從前林丹青覺得她這是南地女子的清麗秀氣,如今仔細看來,確實有些瘦得過分。

  「臉色也不好看,」林丹青打量著她,「比在盛京時虛弱好多。」

  陸曈收回手,放下衣袖,「沒有的事。」

  「陸妹妹,千萬別不把自己身子當回事。」林丹青搖頭:「病者是很重要,但你也要休息。若自己先倒下,如何給那些蘇南百姓治疫。平白無故流鼻血,縱然不是染上疾疫,也定是身子不適。」

  「我等會就去告訴常醫正,今夜癘所值守別叫你去了,這兩日你就在宿處多休息。」

  「不必……」

  「什麼不必,聽我的。」她拿著帕子,擦了擦陸曈衣裙上血跡,血跡擦了兩下,更斑駁了,紅紅一片,瘮人得很。

  「多休息,多吃飯。」她說,「反正裴雲暎帶了藥糧,咱們現在也不是吃不飽,知道了嗎?」

  她言辭堅決,陸曈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嗯。」

  ……

  許是林丹青對常進說了些什麼,接下來兩日,常進都不準陸曈再去癘所了。

  癘所事務繁忙,常進尋了個空隙過來見陸曈時,十分嚴肅,親自把過脈不說,還讓紀珣也為她把了一次脈,直到確認她並未染上疫病才鬆了口氣。

  常進認為她是操勞過度、身子孱弱才會突流鼻血,令她在宿處好好休息。其間段小宴來過一次,帶了許多乾糧飯食,已是在當下情境下做到最好,又旁敲側擊地提醒她千萬多吃一點補養身子,若缺東西,盡可找他幫忙。

  陸曈知道他是替誰帶的話,認真謝過了。

  不去癘所,藥囊也不必她做,陸曈在宿處時,就開始寫疫病的方子。

  如今蘇南城中,靠斑疹來確認是否染疫,然而斑疹發時,為時已晚。疫病起先並無疼痛,漸漸開始身痛發熱,凜凜惡寒,走表不走裡。

  醫官們如今先治裡及表,不過湯藥只是延緩斑疹變深程度,效用並不明顯。

  陸曈望著方子,皺眉將上頭的藥材劃去。

  仍是不妥。

  正想著,林丹青從外頭進來。

  她拂掉身上雪花,見陸曈所書藥方,念道:「三消飲……達原飲加升散三陽經柴胡、葛根、羌活、大黃……」

  「升發疏洩的方子,」她琢磨一下,「這方子倒是和紀醫官常醫正寫的那副新方很像。」

  陸曈抬眸:「新方?」

  「是啊,」林丹青道:「是啊,疫病遲遲不好,大家商量著換了方子,但這方子有些大膽,丁大哥自告奮勇主動試藥。昨日夜裡已經開始服用一副,」她不解,「我以為紀醫官先前已經和你說過了。」

  陸曈眉頭一皺。

  紀珣的確先前與她說過此事,但她也明確表達過並不贊同。本以為至少不會這樣快,但沒料到丁勇已經開始服用了。

  她驀地站起身,背起醫箱就要出門。

  林丹青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癘所。」陸曈頓了頓,道:「我去看看丁勇。」

  ……

  陸曈去了癘所。

  歇著這兩日她都待在宿處,沒在外頭,翠翠見她來了,高興地尋她說話。

  「先前常醫正說,陸姐姐你生病了所以沒來,已經全好了嗎?」

  陸曈道:「沒事。」

  「那就好。」翠翠笑起來,「我還擔心了好久。」

  陸曈抬眸,視線在癘所逡巡一圈,總算瞧見丁勇的影子。丁勇剛抬手將一碗褐色湯藥飲下,抹了抹嘴巴,盛藥的碗不是平日裡用的白瓷碗,在他身邊,坐著紀珣,正低頭在紙上記著什麼。

  陸曈走到他二人身邊。

  「陸醫官來了。」丁勇見她來,忙起身與陸曈打招呼。

  陸曈微微頷首,看向紀珣:「紀醫官,我有話和你說。」

  紀珣一怔,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沒說什麼,放下空碗,隨陸曈走到癘所外的草棚下。

  草棚下放著裝著藥囊的竹筐,幾個護衛守著癘所大門,自打上次癘所出現刺客後,裴雲暎叫了幾個人換著值守,以免突發意外。

  外面飄著小雪,蘇南這個冬日格外冷,雪似乎從未停過,地上積雪一日比一日厚,遠遠望去,天地一白。

  「為何這麼早就讓丁勇做了藥人?」陸曈站定,直截了當地開口。

  「藥人?」

  紀珣愕然一瞬,與她解釋:「他並不是藥人……」

  「未經在人身上實驗的新藥,作用於病者身上,不是藥人又是什麼?」

  女子目光犀利,在她逼視下,紀珣僵持良久,終是敗下陣來。

  「這麼說也不錯。」他道:「丁勇身上桃花斑已漸漸開始發紫,先前湯藥與他無用,若不趕緊換上新藥方,他一定撐不過七日。」

  「我和醫正認為,與其沒有希望的拖延,不如試試另一種可能。」他看著陸曈,「況且丁勇所用藥方,你也是看過的。」

  新藥方都要經過每一位救疫醫官的檢驗。直到確定當下的確尋不出更多漏洞時才會使用。

  紀珣道:「之前藥方保守,可如今看來,表裡紛傳,邪氣伏於膜原。半表半里,應當換用更強勁的方子。不是你曾經說過,天雄烏櫞,藥之兇毒也,良醫以活人。病萬變,藥亦萬變。」

  這是陸曈曾在醫官院時對紀珣說的話,那時他不以為然,如今漸漸接受其中道理,她卻不情願了。

  「但對丁勇來說,一切尚未可知。」

  紀珣:「我和醫正已經將所有可能發生的後果告知他,是丁勇自己的選擇,他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

  陸曈驀地抬頭:「他不知道。」

  紀珣一愣。

  「藥人將要遭受什麼,且不提新藥結果,也許他在用藥中途會渾身疼痛難忍,也許他會失明殘廢,也許他會喪失理智變成毫無知覺的一灘爛泥……誰都無法保證這些結果不會發生,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風吹著,雪在茫茫天地中打轉,一朵一朵落在人身上。

  紀珣望著她:「陸醫官……」

  身後突然傳來人聲:「我知道。」

  陸曈一頓,回過身來。

  丁勇站在她身後,雙手忐忑地交握,上前幾步,鼓起勇氣對陸曈開口:「陸醫官,我都知道。」

  「紀醫官告訴我,新藥用下去,誰也不知道結果什麼樣。但就算不用新藥,我也活不了多久。」他伸手捲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斑痕,那裡紅斑痕跡在逐漸加深,已比上一次陸曈看到的濃重許多,漸漸趨於紫色。

  「反正都要死,還不如來試試新藥。我還想多陪翠翠一些日子。」

  丁勇看向癘所門口,翠翠正在撥弄火盆裡的炭塊,見他望來,衝父親擺擺手,丁勇也笑著衝女兒擺擺手,又轉頭看著陸曈。

  「就算不成,至少能多出點經驗。日後你們研製解藥時,說不定能幫的上忙,翠翠也能用上。」

  丁勇笑呵呵道:「我沒陸醫官想得那麼厲害,說實話,也只是為了翠翠。」

  他語氣誠懇,朝著陸曈拜下身去:「陸醫官,我真是心甘情願的。」

  雪下大了。

  更多的雪花落在丁勇頭上,分不清雪和白髮。

  四面寂靜,只有簌簌雪花落地的輕響。

  陸曈望著雪地裡的人,許久,垂眸道:「我知道了。」

  「太好了!」男人高興起來,感激地朝她再拜了幾拜,彷彿終於長鬆了口氣,又朝紀珣投去感激的一瞥。

  「爹——」翠翠在那頭叫他,丁勇便與陸曈二人打了個招呼,朝癘所門口走去。陸曈望著他背影半晌,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

  「陸醫官。」紀珣追了上來。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他問。

  陸曈腳步未停:「紀醫官指的是什麼?」

  「你對嘗試新藥一事,格外慎重。但先前你在醫官院做藥的方子,從來大膽,此舉與你往日不同。」

  陸曈道:「人總是會變的,紀醫官先前不是也在規勸我行醫需保守。」

  「但嘗試新藥是權宜之計,以你的理智,不應當強烈反對。」

  陸曈腳步一停,面對著他。

  「紀醫官,」她開口:「疫邪再表再裡,或再表裡分傳,說不定會反反覆覆,此新藥中,加入一味厚扁,此物有毒。你我一眾同僚,皆未尋出可制厚扁之毒,就算新藥能將丁勇身上桃花斑暫且壓住,然而一旦復發,厚扁之毒、疫毒同時發作,他根本撐不下去。」

  「就算暫且撐下,來來回回,一直用下去,也會身體有損。丁勇過去從未做過藥人,用醫官們都不知其藥效的東西對他,真的妥當嗎?」

  紀珣語塞。

  陸曈很少說這麼多話。

  從前在醫官院時,不奉值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安靜地在角落自己翻看醫書。

  縱然來到蘇南,也一副萬事冷淡的模樣。癘所的病人曾偷偷與林丹青說,常覺陸曈待人冷淡,就連每日衙役們帶走新的屍體時,她也只是一臉漠然,彷彿習以為常。

  她像片淡薄的落葉,飄在水中,隨波逐流。

  唯獨對此事態度激烈。

  落雪無聲落在二人身上,茫茫雪地裡,二人沉默相對。

  遠處,又有人行來,在瞧見二人時倏然停下腳步。

  段小宴一把抓住裴雲暎衣袖:「哥,是紀珣和陸醫官!」

  裴雲暎:「我看到了。」

  「怎麼神情有些不對,」段小宴察言觀色,「好像在吵架,咱們要去澆澆油嗎?」

  裴雲暎不耐:「閉嘴。」

  段小宴謹慎閉嘴。

  他站在風雪中,不動聲色看著遠處的人。

  更遠處,紀珣神色微動,盯著面前人試探開口:「陸醫官。」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若你有難言之隱,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他道。

  紀珣總覺得不太對。

  一個人若舉止與尋常不同,必定事出有因,然而他對陸曈瞭解太少,現在想想,除了知道她曾在西街坐館外,其餘都一無所知。

  陸曈一頓,道:「沒有。」

  「可是……」

  「紀醫官。」一道聲音突然從斜刺插了進來,紀珣轉頭,就見裴雲暎從另一頭不緊不慢走了過來。

  裴雲暎走到二人身前,看了一眼陸曈後就轉過身去,對紀珣淡道:「段侍衛突感不適,正好你在,就請紀醫官替段侍衛瞧瞧。」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然「唉喲」一聲捂著肚子叫起來:「是的是的,我今日一早起來就頭痛不已。」

  這浮誇的動作令紀珣不覺皺眉,正想說話,陸曈已對他二人頷首,轉身離去。

  紀珣還想跟去,裴雲暎稍稍側身,擋在他身前,笑道:「紀醫官?」

  卻是將他攔住了。

  眼見陸曈越走越遠,紀珣收回目光,看向裴雲暎。

  對方唇角含笑,眼神卻是淡淡的。

  僵持片刻,還是段小宴上前,把自己胳膊往紀珣手裡一塞:「紀醫官,來,先幫我把把脈吧。」

  ……

  陸曈回到了宿處。

  新藥風波很快過去,接下來的幾日,她又重新變得忙碌起來。

  丁勇換了新藥方,然而藥材中那味厚扁始終讓她覺得不妥,於是日夜翻看醫書,希望從醫書中得出一些新的法子。

  然而令人驚喜的是,丁勇的疫病竟一日比一日輕了起來。

  新藥服用的第三日,丁勇手臂上的紅斑沒再繼續變深,第五日,瞧著比前幾日還淡了一點,第七日,淡去的紅痕已十分明顯,到了第九日,桃花斑只剩一點淺淺紅色。

  翠翠欣喜若狂,抱著丁勇的脖子對眾醫官表示感謝。

  「我爹身上桃花斑淡了好多,我爹快要好了,常醫正先前告訴我,等爹好了,要把新藥給癘所所有病人吃,蔡縣丞也說了,咱們蘇南的瘟神快要走了,疫病要結束啦!」

  丁勇的好轉,所有癘所的病人都很高興。

  新藥有用,意味著一切都有了希望,誰也不願意一覺醒來就成了刑場下的一具死屍,身上手上一日日變深的斑疹總會使人焦慮。

  翠翠躲在丁勇的懷裡笑得眉眼彎彎,遞給陸曈一隻新編的螞蚱。

  「我已經和爹學會了編螞蚱,等春天到了,蘇南河邊岸上長滿青草的時候,就用新鮮青草編,綠螞蚱還會跳,我都和癘所的叔叔嬸嬸伯伯婆婆們說好了,待那時我要去廟口擺攤賣螞蚱,大家都要來捧場!」

  她說得清脆,笑聲動聽,癘所的人都忍不住被她逗笑起來。

  丁勇也笑起來,看著圍在眾人身側的醫官們,輕聲道:「多謝各位救命之恩,將來有機會,老丁家一定報答。」

  醫官們便紛紛稱份內之事,又各自散開,接著忙手中未完之事。

  陸曈心中也鬆了口氣。

  她一直擔心新藥藥效未明,或許對丁勇造成別的傷害,如今看來,一切都在好轉。再觀察些日子,就可以嘗試給癘所其他病人用上此藥。

  有了起色,病者欣慰,醫官們也有了新的動力。蔡方更是幹勁十足,琢磨著待新藥成功後,多增加幾口投放湯藥的水井。

  到了夜裡,宿處無人,陸曈坐在燈下,從醫箱中抽出一本文冊。

  自打林丹青撞見她流鼻血那日,陸曈就對常進說自己近來淺眠,想單獨一人入寢,常進便單給她留了一間屋子。

  此刻屋裡屋外都靜悄悄的,陸曈把文冊攤在桌上。

  文冊不算厚,已寫了半冊,就著昏黃燈火,她提筆,仔細在冊子上低頭添了幾筆。

  寫完後,陸曈擱下筆,拿起手中文冊,往前翻了幾頁,翻著翻著,漸漸有些出神。

  直到「砰——」的一聲,門被猛的撞響,陸曈一怔,眼疾手快將文冊一把合上,塞進手下木屜中。

  「陸妹妹!」

  回來的是林丹青,她像是才從外頭飛奔而回,落了一頭一身的雪花,氣喘籲籲開口:「不好了!」

  陸曈問:「發生何事?」

  「丁勇,丁勇出事了!」

  林丹青臉色難看:「白日裡還好好的,夜裡睡了時,翠翠喊他爹在抽搐,值夜醫官去看,丁勇開始吐血。」

  「他身上原本的桃花斑……變成了紫色!短短一刻間,已成了紫雲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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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往事重演

  夜裡風雪很大。

  狂風漫捲大雪,漫漫天地中,破廟幾乎要被模糊不見,只隱隱留下一點影。

  陸曈匆匆趕到癘所,才走到門口,就聽到翠翠撕心裂肺的哭聲。

  「爹,爹——」

  白日裡圍在癘所歡笑的病者們,此刻全都沉默下來,一張張臉在昏黃燈色下寂然絕望。

  陸曈撩開簾子,一進去,頓感一陣濃重血腥氣撲鼻而來。

  丁勇躺在榻上,臉色變成詭異青色,兩隻垂在床邊的手臂上,大朵大朵紫雲斑疹驚人,正往外吐血。

  兩側醫官正幫他按著手,噴湧的鮮血將他身下床褥染紅。

  翠翠跪在床邊,哭得嗓子都啞了,看見陸曈進來,一下子撲到她身前。

  「陸醫官,」她大哭著,「我爹他怎麼了?他明明都已經好起來了,他的紅斑都已經消散了,為什麼會突然這樣?」

  陸曈看向榻上的丁勇,還未說話,下一刻,翠翠忽然往前跪行兩步,低下頭,「砰」的一下對著她磕了個響頭。

  「翠翠——」林丹青過來拉她。

  翠翠卻不肯,執拗地拽著陸曈裙角,宛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陸醫官,求求你救救他,我、我可以把自己賣給你,我什麼都能做,求你救救我爹,我什麼都能做——」

  她嚎哭著,前額重重砸在癘所溼冷地上,一瞬竟有血花綻出。

  陸曈猝然一震,忍不住後退一步。

  一瞬間,似乎回到很多年前。

  也是這樣的大雪,冬日嚴寒,她在走投無路之下遇到芸娘,對著她下跪磕頭,願以身相易,為家人求得一絲生機。

  人生無常,翻雲覆雨,命運在這一刻發揮出懾人的奇詭力量,幼時常武縣孤弱莽撞的她,與眼前蘇南疫病中無助可憐的小女孩驟然重合,而她成了芸娘,成了那個被人依靠的「菩薩」。

  眼前依稀浮現起芸娘的臉。

  婦人笑著看著她,溫柔摸了摸她臉。

  「放棄吧,小十七,你救不了任何人。」

  翠翠的聲音越發悲愴,床榻上昏蒙的丁勇卻像是被哭聲叫醒過來,他艱難撐起身體,眷戀地望了翠翠一眼,而後喘息著大喊:「帶她走——」

  「爹——」翠翠大哭著上前。

  「別讓她看,」他費力轉過臉,不讓女兒看到他口中不斷噴湧的鮮血:「別讓她看見……別讓她看……」

  男人眼睛因為疼痛整個凸出,額上青筋暴露,他已盡力使自己壓抑呻吟,然而從口中更多噴湧的鮮血令這隱忍越發悲愴駭然。

  翠翠被醫官帶了出去,瞧見女兒離開,丁勇鬆了口氣,抓著床褥的手鬆了下來。

  「丁勇,丁勇!」常進試圖為他施針,然而此刻已無濟於事。

  陸曈半跪在丁勇榻前,替他清理口鼻不斷冒出的血水,那些血水像殷紅泉眼,汩汩外冒,止也止不住。

  一隻手兀地抓住陸曈手腕。

  陸曈抬頭,丁勇哀求地看著她。

  「陸醫官,」他斷斷續續地開口:「我只有翠翠一個女兒……他們說你醫術最好,是盛京最好的醫官,翠翠最喜歡你,求你治好她……讓她活著,讓她活下來……」

  恍惚之中,陸曈眼眶漸漸溫熱,她反握住丁勇的手:「她會活著。」

  「好……」

  得了這一句,丁勇欣慰地笑起來,許是疼痛模糊他神智,他漸漸辨不清楚,拉著陸曈的手道:「丫頭,爹要走了……你別、別老想著爹,爹曾經告訴過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著不高興的事,你將來,要好好唸書、好好過日子,出嫁了,爹在天上都瞧著,你要活到一百歲……下輩子,爹還給你編螞蚱……」

  陸曈呆呆望著他。

  「爹的好女兒……」

  他喃喃道:「一定要……好好活著……」

  那隻枯瘦的、生滿紫雲斑的手陡然垂下。她想要去抓,卻抓了個空。

  「爹——」

  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

  那瞬間似乎變得很長。

  掙開了醫官手的小姑娘衝到床邊,一遍又一遍地嚎哭:「爹,爹你起來看看我,爹,爹,你看看我……」

  「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悲慼哭音響徹整座癘所,很快被門外風雪淹沒。

  陸曈想要拉起她,翠翠卻猛地轉過頭,惡狠狠地朝她看來。

  「你不是說,大夫就是救人的嗎?」

  「你不是說,我們不會死嗎?」

  翠翠抓著她衣裙,不甘心地質問,「你不是說,燈芯爆花,是大喜之兆,我和爹都會沒事嗎?」

  「為什麼我爹死了?」她哭喊,「為什麼他死了?」

  女孩猛地一推,陸曈被推得一個踉蹌,被身後人一把扶住。

  陸曈回頭,裴雲暎鬆開扶著她的手,低頭蹙眉看著她。他應該是剛趕過來,身上腰刀未佩。

  翠翠鬆開攥著陸曈裙角的手,跌坐在地,痛哭起來。

  陸曈心頭一酸,再也無法待在此地,猛地背過身,轉身大步出了癘所。

  「陸妹妹——」林丹青在喊。

  裴雲暎轉身跟了上去。

  陸曈走得很快。

  門外風狂雪盛,蘇南破廟外一片漆黑,她走著走著,漸漸小跑起來,彷彿不敢回頭再看背後那處小小的、充滿哀戚的破廟,唯恐回頭再望。

  人世間有很多苦難,很早以前她就意識到這一點。

  她一直是個毫無慈悲之心的怪物,只為復仇而來,什麼開醫館,做大夫,都不過是復仇手段。什麼善澤天下,什麼救死扶傷她都不在意,除了復仇,她根本不關心這世上任何別的事。

  但是這一刻,但是剛剛那一刻,她多麼想救活他。

  她多麼想救活他們。

  就像當年芸娘救活爹娘一般。

  小姑娘快樂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

  「螞蚱!送給你,陸醫官。這幾日我和爹爹感覺好多了,爹爹說,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癘所。等到明年開春時,就能陪我去小河邊捉螃蟹。」

  聲音漸漸飄渺,又變成男人最後的留戀。

  「丫頭,爹要走了……你別、別老想著爹,爹曾經告訴過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著不開心的事,你將來,要好好唸書、好好過日子,若出嫁,爹在天上都瞧著,你要活到一百歲……下輩子,爹還給你編螞蚱……」

  「爹的好女兒……」

  「一定要……好好活著……」

  嘈雜聲響追隨著她,在她腦中不斷迴響,她漫無目的往前跑著,不知將要去往何處,直到身後有人一把拽住她,逼著她停下腳步。

  「陸曈。」那人叫她名字。

  陸曈恍惚。

  「陸曈。」他再叫一次,聲音比方才更重,彷彿要將她從渾渾噩噩中徹底叫清醒。

  陸曈茫然抬起頭。

  裴雲暎站在她身前,緊盯著她,聲音冷沉:「你要去哪?」

  像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陸曈驟然回神。

  這是蘇南,不是常武縣。

  丁勇死了,她沒能救活他。

  全身上下忽然失去力氣,陸曈身子晃了晃,被裴雲暎一把扶住。

  裴雲暎看著她。

  她臉色白得要命,嘴唇也沒有半絲血色,目色更是空蕩,看起來比方纔的翠翠更危險,搖搖欲墜的模樣,彷彿下一刻就要消融。

  青年垂眸片刻,忽然低頭抱住了她。

  蘇南飛雪飄揚,夜裡北風嗚咽,雪黯風驕裡,懷抱卻充滿暖意。

  陸曈縮在他懷中,對方的手輕輕拍著她後背,一下又一下,彷彿安撫,卻讓陸曈瞬間紅了眼眶。

  丁勇那張黝黑的臉忽然變化,變成了父親的臉,恍惚又變成母親的聲音,兄姊的叮囑……

  她一直在想,如果家人還能見她一面,要對她說什麼,叮嚀囑咐些什麼,她猜測著無數可能,或許是要她報仇雪恨,或許是要她隱忍求全。如今,卻在今夜的死別中,隱隱窺見一點端倪。

  離世前的父親掙扎著想要與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原來只是:好好活著。

  如果她的爹娘、兄姊還能見到她最後一面,應當說的就是這句話了吧。

  好好活著。

  人要往前看。

  她閉上眼,眼淚猝不及防掉了下來。

  ……

  蘇南的雪一夜未停,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清晨時分,丁勇的屍體被帶到刑場。

  丁勇死了,死在用新藥的數日後,身上桃花斑本已褪去大半,卻在這個猝不及防的夜晚倏然加深。

  染了疫病的屍體不可在癘所久留,翠翠不顧醫官勸阻非要跟至刑場,親眼看到丁勇被掩埋,在墳塚上放上一隻小小的草螞蚱。

  刑場黑土混著白雪,大大小小墳塚混在一處,有家人的,尚願立個碑,更多的則是隨地掩埋,與這片陰溼土地合為一體。

  陸曈站在冰天雪地中,望著遠處渺渺長峰,忽而有幾分恍惚。

  彷彿回到多年前,她從落梅峰上下來,在刑場中替芸娘尋找新鮮屍體。

  從一開始不適到漸漸麻木,她以為自己對這片土地早已習以為常,未曾想到再一次站在這裡時,仍會為世間悽別動容。

  世事殘酷。

  她在刑場站了許久。

  直到翠翠被醫官們帶回癘所,直到其他醫官都已回去,漫天霜雪自蒼穹洋洋灑灑落下,她獨自一人站著,彷彿要在這裡站到地老天荒。

  一把傘從頭頂撐了過來。

  落雪被擋在傘簷之外,她轉身,裴雲暎站在眼前。

  他不說話,只靜靜看著她,彷彿也明白她這一刻的惘然,把傘往她頭頂偏了偏。

  傘不大,容不下全然兩人,那些雪逃離了她,躲到了對方身上,落了他肩頭滿身。

  「你怎麼還沒走?」陸曈聽見自己的聲音。

  昨夜她在丁勇驟然離世後的失態被他盡收眼底,她一夜未睡,他便也一夜陪著。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你沒事嗎?」

  「我能有什麼事?」

  「不要嘴硬,陸曈。」他神色沉寂下來,彷彿將她一眼看穿,「你明明很傷心。」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洞悉人心。

  陸曈轉過身往前走:「殿帥還是不要在這裡多逗留了,此地全是疫者屍體,縱然大多被焚燒掩埋,呆久了仍可能對身體有害。早些離開吧。」

  身後人抓住她手腕。

  陸曈停步。

  裴雲暎微皺著眉看著她,半晌,沒說什麼,把傘塞到她手裡,道:「拿著。」

  陸曈對他頷首,接過傘,漸漸遠去了。

  直到風雪裡再也看不見女子身影,裴雲暎才開口:「青楓。」

  離在遠處的青楓上前。

  「盯著陸曈,她不對勁。」

  青楓有些疑惑。

  陸曈一向鎮定冷淡,方才在刑場掩埋丁勇屍體時,丁勇女兒泣不成聲也未見半分安慰,實在不知哪裡不對勁。

  雪地裡,裴雲暎一言不發。

  陸曈不對勁。

  昨夜她神色恍惚,空空蕩蕩,像朵即將飄散的雲不知去往何方,若非他及時拉住她,不知會發生何事。

  上次見到這樣的她時,還是儺儀大典,戚玉臺死後。

  實在叫人很不放心。

  ……

  丁勇的死,讓先前隱現生機的癘所驟然死寂下來。

  「絕望」,是「希望」過後的「失望」。

  它更可怕。

  然而死亡並不因為悲情而慈悲,丁勇走後的第三日,翠翠開始發病。

  或許是幼童本身身體不比成人,又或許是因為丁勇的死對翠翠打擊過大,總之,翠翠的病情爆發猛烈更甚其父。

  小女孩細嫩手臂上,大朵大朵桃花嫣然斑駁,已泛出紫色。

  紫雲斑。

  翠翠的病情加重了。

  癘所裡,醫官拉上布簾,正替翠翠灌下湯藥。

  女孩子面露痛苦,渾身被汗浸得溼透,不住地叫骨頭疼。

  林丹青一面壓著亂動的她,替她灌下提氣藥,紀珣和陸曈在為翠翠施針。

  一根根金針刺進翠翠身體,女童的氣息仍然逐漸微弱。

  「不行,她身體越來越冷,脈也越來越弱。」林丹青一頭汗水,「陸曈,紀珣,加針。」

  更多的金針刺進翠翠身體。

  她開始急促顫抖起來,嘴裡喊著爹娘。

  陸曈半抱住她,在她耳邊道:「撐住。」

  「你要活下去,」她道,「你爹娘最希望你能活下去。」

  話一出口,陸曈自己也愣了一下。

  很快,她就回過神來,繼續在翠翠耳邊開口。

  「你活著,就是你爹娘的期望。」

  翠翠像是聽懂了般,顫抖漸漸平息下來。

  「有好轉,」林丹青一喜,「別停,繼續——」

  癘所的布簾後,燈火燃了一整夜,直到天光漸亮,翠翠的脈息總算平穩了下來。

  林丹青抹了把額上的汗,脫下溼透的外裳,「嚇死我了。」

  她打了個呵欠,一屁股坐在癘所地上,託腮道:「容我休息片刻。」然而不到幾息,再去看時,已睡得很熟。

  她實在太累了。

  病人們都沒有出聲吵她,陸曈給她蓋了件毯子,自己走出癘所外。

  已是清晨,今日竟罕見的有一絲日頭,那點淡淡的天光似被厚厚雲層遮掩不住,透出一隙金紅,似乎可以窺見日出的影子。

  紀珣從身後走了過來。

  忙了一整日,他眉眼間隱有倦色,揉了揉額心,道:「翠翠的病情不好,身上已大部分出現紫雲斑。」

  縱然此刻救活,但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知道。」陸曈道:「但新方已被證實不可用。」

  「我有一個想法。」紀珣看向她,「若為她用新方,可多拖延數日,如果不用新方,就這幾日,她隨時可能死去。」

  陸曈望著他:「新方不妥,丁勇就是用了新方中毒而死,紀醫官,你比我清楚。」

  紀珣搖頭,「不是新方有毒,是新方中厚扁有毒。如果能找到厚扁解藥,未必沒有生機。」

  「你想說什麼?」

  「用新方,厚扁之毒乃熱毒,我想試試赤木籐。」他道。

  陸曈訝然:「蘇南沒有赤木籐,或許平洲也沒有。」

  「醫正已讓人傳信去平洲,或許能爭取幾日時間。陸醫官,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等。」

  紀珣一向謹慎小心,當初醫官院中她在金顯榮藥材中用上一味紅芳絮便被他言辭訓誡,如今這方法已十分大膽,而她彷彿才成了那個謹慎小心的人,調轉位置,未免荒謬。

  「有些冒險。」

  「對於病者來說,每一線生機都要爭奪。」

  他說得其實沒錯。

  「可惜平洲離蘇南尚有距離,」紀珣嘆息一聲,「不知翠翠能不能撐得到那日。」

  這聲惆悵的嘆息,直到陸曈回到宿院,仍在她耳邊迴響。

  只解厚扁之毒……

  陸曈在桌前坐下來,方坐下,一隻乾癟的草螞蚱躍入眼中。

  陸曈怔了怔。

  彷彿又看見丁勇憨厚笑臉,與翠翠送她草螞蚱時候的開懷。

  她凝眸看了許久,才低頭取來紙筆。

  丁勇所用新方被重新寫在紙上,陸曈目光在重重藥材中落在「赤木籐」三字上。

  平心而論,這醫方的確十分大膽。厚扁之毒難解,過量解藥又會即刻消解毒性。這就意味著,互相制衡藥性更難。若用別的毒藥,只會加重其毒性。

  丁勇最後也無法消解此毒。

  從盛京帶來的藥材,以及裴雲暎從臨近岐水送來的草藥都已一一看過,能用上的都用上了,藥效仍然不佳。

  蘇南已沒有別的草藥。

  赤木籐……

  最近的平洲運過來,也要五六日了。

  陸曈眉頭緊鎖,抬眼看向窗外。

  窗外皚皚風雪裡,隱隱可見落梅峰隱隱嫣紅。

  落梅峰倒是有很多草藥,從前她常在其中取用,可惜都是大毒之物,根本無法解厚扁之毒。

  不過,赤木籐……

  陸曈心中一動。

  等等,她似乎遺漏了一個地方。

  ……

  翌日,醫官宿處安靜,清晨,天還未亮,陸曈早早起榻。

  隔壁屋子裡,林丹青還沒醒。陸曈背上醫箱,推門走了出去。

  此時天色尚早,昨夜癘所奉值的醫官還未回來換人,院子裡冷悽悽的,陸曈提著燈,才走到院子,就聽見「吱呀——」一聲,院子裡另一間房門開了。

  陸曈詫然回頭。

  這個時候,醫官們應當還在休息,就算早起,也不至於早起如此之早。

  她想要瞧瞧對方是誰,然而走出來的人實在令人意外。

  「裴雲暎?」

  清晨的雪還不大,片片碎瓊裡,他衣冠端正,神色自如,彷彿特意在此等著她。

  「你怎麼睡在這?」

  禁衛們的宿處不在此處,裴雲暎是從醫官的宿屋出來的。

  「昨夜我突感不適,怕臨時生病,特意問常醫正換了間屋子。」

  陸曈心中一沉。

  回答如此自如,理由卻又如此荒謬,他分明是隨意編了個理由。但他為何要睡在這裡,總不能猜到她要做什麼,提前在這裡等著她。

  他有讀心術不成?

  「你呢?」年輕人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起這麼早,去哪?」

  「癘所。」陸曈答得很快,「換俸值醫官。」

  「哦,」裴雲暎點頭,打量她一下,「去癘所,帶了醫箱、鬥篷、竹筐、鐵鍬……」

  他嗤笑一聲:「你怎麼不乾脆僱輛馬車?」

  陸曈:「……」

  「陸大夫,該不會想上山吧?」裴雲暎的目光落在她背著的那柄鐵鍬上。

  陸曈不語。

  昨日她問過常進,能不能帶人上落梅峰一趟。

  常進還未開口,在一邊的李文虎聞言便大力反對。

  「落梅峰很大,」李文虎道:「山路又陡,別說下雪,不下雪時,都沒幾個人願意往那荒山上跑。只有家裡死人拋屍在亂墳崗的,山上一大片亂墳崗,聽說就是死的人多,那梅花開得才特別豔。嚇死人了。」

  「眼下大雪封山,更不能去了。一進那山,人在裡頭根本出不來。」李文虎狐疑看著她,「陸醫官,難道你想帶醫官們上山?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醫官本就少,要是折在山上,撈都撈不回來,那是找死。」

  耳邊人的聲音打破她的思緒。

  「山上下雪,山路難行,危險勝於平日百倍。你不要命了?」

  陸曈看著他。

  他站在面前,嘴角雖笑,語氣卻很嚴肅,是在認真告誡她。

  陸曈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微微蹙眉。

  落雪無聲在二人中間飛舞。

  他盯著陸曈許久,半晌,裴雲暎點頭:「那就走吧。」

  陸曈一怔:「什麼?」

  青年接過陸曈手中沉重鐵鍬,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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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上山

  「我和你一起去。」

  陸曈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聽明白?」他看她一眼:「我說,我陪你去。」

  陸曈眉頭擰了起來。

  今年蘇南城大雪,雪滿封山,此去落梅峰的確危險,李文虎的擔憂並非危言聳聽。若非情勢緊急,她也不會這時候出行。

  裴雲暎常在外行走,只會更清楚情況,她以為他會出聲阻攔,但竟沒想到他會說出一道前往。

  「你要一直這麼站著?」

  裴雲暎偏了偏頭,提醒道:「再過一刻,其他醫官一醒,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陸曈:「……」

  這話說的倒是事實。

  要是被告到常進面前,常進肯定會攔著她。

  她盯著裴雲暎看了片刻,對方不甚在意地任她打量,陸曈實在拿他沒辦法,須臾別開眼,埋頭越過他往前:「走。」

  裴雲暎揚了揚眉,似乎看她忍氣模樣十分愉悅,慢悠悠追上她,提過她手裡包袱竹筐。

  陸曈回頭,扯了兩下沒扯過,道:「我自己拿。」

  「陸大夫。」他側身避過陸曈的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遠處重重山峰。

  「山路崎嶇,雪深路滑,不能行馬,看你也是打算步行上山。」

  他道:「提這麼多東西,你真當自己牛馬?」

  這話聽著是關心,就是不怎麼好聽,陸曈反唇相譏:「我力氣很大,殿帥也知道,殺人埋屍練過的。」

  「那就更要留著力氣了。」裴雲暎從善如流,「還不到用武之地。」

  陸曈:「……」

  她對這人無話可說。

  好在裴雲暎雖然拿走大量重物,卻還沒有自作主張替她背走醫箱。快要路過癘所時,陸曈扯了一下裴雲暎袖子,他回頭,陸曈指了指癘所不遠的另一條小路。

  「走這條路,」陸曈低聲道:「免得被其他人發現了。」

  被醫官們發現,又得揪扯一番。李文虎其實說得也沒錯,危險之舉,確實不適合帶上別人。如果沒有身後這個人跟著就更好了。

  裴雲暎看了陸曈一眼,沒說什麼,任由她拽著自己袖子進了一條小道。

  那條道離癘所有一段距離,值守癘所的護衛也不會發現。

  陸曈一面走,一面回頭張望癘所那頭,儘量使自己身影顯得不那麼明顯。

  裴雲暎瞧著她動作,忽然笑了一聲。

  陸曈莫名:「你笑什麼?」

  「其實,就算被人發現,我要帶你上山,他們也不會阻攔。」

  他哂道:「反而是你這樣躲躲藏藏,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背著別人私奔。」

  陸曈一頓,目光落在自己拽著他袖子的手指上。

  一男一女,行跡可疑,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此刻被人撞見,倒的確有幾分無媒苟合的心虛模樣。

  不過這話聽著有點熟悉。

  似乎當初在醫官院中,他二人夜裡相遇時,裴雲暎也對她說過此話。

  陸曈驀地甩開他的手,冷道:「殿帥多慮。」

  他整了整袖子,不緊不慢開口:「畢竟我尚無婚配,名聲要緊。」

  陸曈忍了忍,把想罵人的話嚥了回去,轉身繼續往前:「走吧。」

  ……

  天色漸漸亮起來。

  醫官宿處的避瘟香換了一爐,林丹青搓了搓手,縮著脖子在房門前敲了敲,半晌沒動靜,用力一推,門被推開了。

  她走了進去,叫:「陸妹妹!」

  屋子裡並無人在。

  桌上放著張紙,林丹青隨意掃了一眼,忽然神情一動,下一刻,舉著紙狂奔出宿處,喊道:「醫正、醫正出事了!」

  常進正打算去癘所,被林丹青喊得一個激靈:「怎麼了怎麼了?」

  「陸醫官上山了!」林丹青把紙差點拍常進臉上,「一大早,自己一個人去的!」

  「什麼?」

  常進嚇了一跳,一眼看到陸曈留下的字條,頓時急得臉色發白,「陸醫官怎麼能一個人去山上!」

  其實上山這回事,陸曈先前已與他提過一次,然而本地人蔡方和李文虎警告他們落梅雪山兇險,大雪日易進難出,再三叮囑他們不可貿然進山,當時陸曈也在場。

  陸曈平日裡最是理智冷靜,怎麼今日昏了頭?

  常進跺腳:「快、快去找裴殿帥,他的人馬多,現在趕著去,也許還能把陸醫官帶回來。快點!」

  前去的醫官不到半柱香就滾了回來,哭喪著臉道:「醫正,裴殿帥不見了……」

  「不見了?」常進大吃一驚。

  身後聞訊跟來的段小宴先去醫官院各四處搜尋一圈,奇道:「我哥今日一早就沒見著人,我還以為他在你們醫官院和誰清談,怎麼,他沒在你們這裡?」

  一位是年輕的女醫官,一位是年輕的指揮使,一大早雙雙不翼而飛,只留下隻言片語,林丹青皺眉:「這兩人不會私奔了吧?」

  話本裡這種橋段寫多了去了,不過這裡也沒個棒打鴛鴦的攔路石啊。

  站在人群中的紀珣抬頭,目光有些驚詫。

  常進沒好氣道:「這麼大的雪往山上私奔,那不叫私奔,那叫殉情!」

  私奔尚不算離譜,但殉情似乎不大可能。

  正是一片雞飛狗跳之時,裴雲暎的貼身侍衛青楓從門外姍姍來遲,道:「大人陪陸醫官一同上山了。」

  「啊?」眾人齊齊轉向他。

  青楓平靜道:「陸醫官想去落梅峰,大人出門恰好撞見,遂陪同陸醫官一同進山。」

  院中眾人面面相覷。

  半晌,林丹青道:「裴雲暎瘋了嗎?」

  裴雲暎是指揮使,這個時候進山有多危險他比誰都清楚。聽見陸曈要上山不僅不攔著,還自己跟著去,一點腦子都沒有,這還不如私奔了呢。

  段小宴的神色卻陡然輕鬆下來。

  「是我哥陪著去的啊,」他彎了彎眸:「那沒事了。」

  「你腦子也燒壞了不成?」林丹青震驚,「你不擔心他們在山上出事?」

  「那是我哥哎,」段小宴胸有成竹,「我哥從來不會做沒把握的事,而且跟他一起上山的還是陸醫官。陸醫官不會出事的。」

  少年望著遠處,遙遠皚皚山峰處,隱有點點嫣紅。

  他收回目光,自信開口:「放心,他一定把陸醫官照顧得妥妥噹噹。」

  ……

  醫官宿處為陸曈二人雞飛狗跳之事,議論中心的主人卻無暇顧及。

  落梅峰山路陡峭難行,陸曈背著醫箱在其中穿梭,熟稔繞過每一條小路。

  她在這山上生活了七年,上上下下走過無數次。這裡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每一條溪流似乎都是她記憶中的模樣,深深鐫刻,難以忘懷。過去那些年,她曾無數次千方百計試圖逃離這座山,芸娘死後,她也曾在芸娘墓前發誓再也不要回來,沒想到今日,卻背著醫箱走回老路。

  這一次不是逃離,是她主動回來。

  這感覺有些奇異。

  陸曈走得很快,因此並未注意到身後人的目光。

  裴雲暎若有所思。

  落梅峰很大,皚皚白雪湮沒一切,一處與一處看起來格外相似,偏陸曈似乎總能準確認出每一處不同,找到最不費力的那條路。

  像是在此地生活多年。

  越過前頭一處陡坡,陸曈在一棵青松樹前停下腳步,回頭遞給他一條黑巾。

  裴雲暎抬眸。

  「不能一直看雪地,久了會暫時失明。」她解釋完,尋了塊樹下巨石坐了下來,從懷中掏出另一條黑布條蒙住眼睛。

  「你戴這個,我們在這裡休息片刻。」

  裴雲暎略略一想,笑了笑,沒說什麼,接過黑巾覆於眼上,一同在陸曈身邊坐了下來。

  黑巾做得很妙,並不厚重,薄如蟬翼一層,滿地的雪變成灰色,卻又能互相看到彼此,隔著朦朧的一點,不至於睜眼瞎。

  陸曈從包袱裡摸出一塊幹餅給他。

  裴雲暎推開,「不餓。」

  「你怕我只帶了自己的份?」陸曈把餅塞到他手中,又遞給他水袋,「放心,我帶的足夠,否則你餓死這裡,我還要把你埋了,很費力氣。」

  裴雲暎:「……」

  陸曈已經很久沒這麼諷刺他了,不過,久違的語氣,倒似乎回到更久的從前,那時她還沒有刻意與他疏離距離,冷漠地將自己與他人全然隔絕開來。

  他朝陸曈的包袱看了一眼,包袱不輕,鼓鼓囊囊,他一路提著,還以為帶了什麼,此刻看去,竟是滿滿噹噹的乾糧和水。

  看起來,甚至足夠在山上生活月餘。

  難怪給乾糧給得格外大方。

  他有些匪夷所思,過後又覺得好笑:「你還真是準備周全,是打算在山上過日子?」

  陸曈:「你以為我上山是來送死的?就算迷失在山裡,我還不至於立刻死掉。」

  「看出來了。」裴雲暎懶洋洋道:「你對這裡很熟。」

  陸曈對山路很熟。

  她體力比他想的要好很多,一路下來,不見半分疲憊,山路崎嶇聳拔,她卻像是習以為常。上次在莽明鄉茶園也是,她走得很快,像是常年走山路之人,靈巧似只輕盈小鹿。

  他隨手撿了根樹枝,在雪地裡胡亂划動兩下,彷彿不經意開口:「你從前來過這裡?」

  蔡方和李文虎提起落梅峰,都說那是一座荒山,亂墳崗中常有腐爛死屍,就連漫山遍野的紅梅聽起來都有幾分血腥詭異。蘇南多年未下大雪,積雪覆蓋大片痕跡,人在其中很容易辨不清楚方向,但陸曈卻目的明確,分明不是頭一次來。

  陸曈望著遠處,黑巾蒙住的雪景不甚清楚,模模糊糊的,與記憶中似有不同,她沉默一會兒,道:「我以前住這裡。」

  他一怔,側過頭來:「你一個人?」

  「和我師父。」

  裴雲暎有些意外。

  思量半天,他問:「所以,六年前我和你初見那一次,你就已經住在落梅峰上了?」

  「是。」

  裴雲暎看著她:「那你當時怎麼不邀請我上去坐坐?都離你家這麼近了。」

  陸曈:「……」

  她道:「我怕你沒命。」

  「怎麼?」這人揚眉:「你家是黑店,進了你家門,就要被棄屍荒野?」

  陸曈:「是啊,你應該感謝我。」

  「你這樣和我說話,正常多了。」裴雲暎嗤了一聲,「前段時日你對我避之不及的樣子,我還以為你真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

  陸曈頓了頓,下意識抬眼看他。隔著黑巾,二人都是朦朦朧朧的,看不清他表情,只能聽見他聲音,但或許正因為瞧不見對方的視線,反而有種不被拆穿的安全。

  握著乾糧的手微微發緊,陸曈岔開話頭:「你今日為何會在醫官宿處?」

  「不是說了嗎,昨夜我突感不適。」

  「說謊。」

  裴雲暎端詳著雪地上樹枝劃跡,淡淡一笑。

  丁勇死的那一夜,陸曈很難過。

  她一向很少流眼淚,僅有的幾次眼淚,也都是與家人相關。自戚家倒臺後,她似乎大事已了,總飄忽不定,然而丁勇死的那一夜,她落在他肩頭的眼淚,讓裴雲暎倏然觸及到一點她的真心。

  像被嚴實包裹之物有了一絲縫隙,或許是件好事,但又格外危險。

  真心露出裂縫,就會變得脆弱。

  於是他讓青楓多留意一點陸曈。

  陸曈昨天傍晚去找了鐵鍬,又問段小宴要了點乾糧,她平日吃得不多,先前讓段小宴給她送吃的她也沒要,此舉實在反常。後來青楓在窗外瞧見她似在收拾包袱,將此事回稟與他。

  他就親自來盯人了。

  陸曈這個人,總是悄無聲息幹大事,譬如當初隻身一人上盛京復仇,也是安安靜靜的。總覺得不盯緊些,不知又會做出什麼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事實證明,果然沒猜錯。

  裴雲暎拿起水袋,問:「你上山來做什麼?」

  「採藥。」

  「採藥?」

  「治疫的新方中有一味厚扁,厚扁之毒不易解,我記得,落梅峰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位置,有條溪流,溪流以北的崖壁處,生長有赤木籐。赤木籐之毒性烈與厚扁相似,或許可以試試。」

  紀珣告訴她赤木籐後,陸曈就在心中盤算,認為或許可成一線生機。

  但平洲送過來時間太久了,翠翠沒有時間。

  她可能也沒有。

  她記得落梅峰上曾有一處地方,生長有赤木籐,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是眼下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先上試探尋一回。

  裴雲暎聽完,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想了想,又開口:「所以你對這裡熟悉,是因為你經常在山上採藥?」

  看她對落梅峰熟悉的模樣,每一處藥田都很熟悉。

  陸曈「嗯」了一聲。

  裴雲暎抬起眼簾,「你和你師父從前在一起,你師父是什麼樣的人?」

  「你問得太多了。」

  「是你說的太少了。」他瞇了瞇眼,黑眸藏了幾分探究,「你怎麼從來不說你自己的事?」

  陸曈很少說自己的事。

  大部分時候,他問,她才會答。回答也是模模糊糊,多說一句都吝嗇。常武縣的過去寥寥幾筆帶過,他對蘇南的陸曈更是一無所知。

  明明戚家的案子已了,她已沒有大仇在身,但某些時刻裴雲暎還是能隱隱察覺,對方身上似乎藏了一個秘密,一個更深的、更不想為人發現的秘密。

  她太狡猾,又慣會隱忍,無論如何試探審問,一絲馬腳不露。

  青年的目光太過犀利,即便隔著黑巾,彷彿也能將人看穿。

  陸曈側過頭,掩飾般岔開話頭:「那不重要,倒是你,我不一定能找得到赤木籐。你跟我進山,不怕被困死在山中?」

  「不怕啊。」裴雲暎漫不經心地開口,「反正你帶的東西足夠。」

  「如果我找不到路怎麼辦?」

  「那就陪你一起死。」

  裴雲暎含笑看她一眼,把水袋遞給她,「反正先前你在醫館也說過,想和我一起死。」

  陸曈怔然一瞬,一時忘了去接他手中水袋。

  似乎在更早以前,仁心醫館時,他因望春山那句陷害段小宴的死屍登門來找她算帳,來者不善,滿腹算計,字字句句試探交鋒。她那時威脅要與裴雲暎一起死,對方卻不疾不徐,含笑以對:「生同衾,死同穴,死後合住一墳塚的事,我只和我夫人一起做……」。

  當初心機試探之語,如今再說出口,意味全然不同。

  她尚在愣怔,身邊傳來裴雲暎淡笑的聲音。

  「陸大夫,如果你找不到出路,今日我們倒是可以死後合住一墳塚了。」

  他說得吊兒郎當,陸曈卻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瞬跳起來,道:「誰要和你一起死?」

  裴雲暎愣了一下,有些莫名:「玩笑而已,你怎麼這麼激動?」

  她一把拉下面上黑巾,忍住心中怒意瞪著他。

  裴雲暎坐在樹下,也卸下布巾,凝視著她,目光微微一閃。

  方纔輕鬆氣氛登時被打破,四周凝滯一刻。

  「這不好笑。」僵持一會兒,陸曈冷道:「不要拿性命開玩笑。」

  裴雲暎:「你……」

  陸曈一語不發地轉過身,低頭把水袋收好,背起醫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趕路吧。」

  她起身得迅捷,裴雲暎垂眸沉思片刻,沒說什麼,拿上方才包袱,隨著她一同往前走。

  落梅峰大雪茫茫,除了漫山遍野紅梅,難以窺清哪一處是哪一處。也難怪蔡方和林文虎會再三告誡,換做尋常人此時進山,十有八九會在裡頭迷路。

  風雪漸漸大了。

  山上雪比山下雪來得急,片片飛瓊呼嘯撲來,幾乎要迷住人眼睛,陸曈一個沒注意,踩進一個雪坑,踉蹌一下。

  「小心。」

  裴雲暎將她扶住,陸曈站定,忽覺腦子有一瞬眩暈,這眩暈來勢洶洶,幾乎令她支撐不住,抓住他胳膊才得以站穩。

  裴雲暎低眸:「怎麼了?」

  陸曈搖了搖頭,將方纔那一瞬的不適壓下,待視線掠過前方時,登時眼睛一亮。

  「到了。」

  前方不遠處,果然有一處蜿蜒溪流,溪流水已全然結冰,與雪地混在一處,不細看根本瞧不出來。若非對此處熟悉至極的人,很難查出端倪。

  陸曈背著醫箱,快步跑過去。

  裴雲暎跟在她身後:「慢點。」

  待走到近前,果然見溪流以北,有一面斜斜崖壁,此刻被積雪覆蓋厚厚一層。

  陸曈望著崖壁,心中一時忐忑。

  落梅峰很大,各處藥草毒物並不相同,芸娘總讓她四處奔走,過去那些年,她將這山上每一處草木都銘記於心。幾年前她確實在這裡砍摘過赤木籐,但不知現在是否還在。

  她走到崖壁跟前,手心覆上去,一瞬感到刺骨涼意。

  裴雲暎看她一眼,拉開陸曈,自己伸手拂去崖壁落雪。

  被拂開的崖壁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團枯萎的斷木殘留半截籐樁,皺巴巴一團,依附在崖壁上。

  陸曈愣了一下,俯身拾起斷木。

  枯萎的籐枝在她手中,毫無生機,像段爛掉的繩子,蜷縮在她掌心。

  她僵硬一瞬,抬眼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一怔:「怎麼了?」

  「……枯了。」

  陸曈喃喃開口:「這裡的赤木籐,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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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舊屋

  崖壁光禿禿的,陸曈看著手中枯木發怔。

  崖壁上的赤木籐全都枯萎了。

  此草木耐寒,極寒之地也能生存,其葉大毒,過去在落梅峰上時,她曾在冬日替芸娘採過,那時就是寒冬。

  其實上山前,她雖不敢絕對把握,但覺得十之六七的可能還是有的。未料到不過離開短短兩年,原先以為永遠茂密的樹籐也會枯萎,世上並無長久之事。

  裴雲暎從她手中接過那截枯萎斷木,垂眸端詳。

  陸曈回過神。

  「赤木籐枯萎了。」她轉過身,「我們白來一趟。」

  語氣裡的沮喪被裴雲暎捕捉到了。

  他瞥一眼陸曈,唇角一勾,不甚在意地開口:「也不算白來,試了才知結果。」

  陸曈聽出他話中安慰,但心中仍不免失望。

  翠翠危在旦夕,厚扁之毒難治,常進和紀珣若為翠翠用新藥,無異飲鴆止渴,平洲的赤木籐時間又太久,這樣下去,蘇南的疫病何解?

  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陸曈打了個冷戰。

  越到山頂,風雪越大了。大片大片雪花洋洋灑灑,走一步,小腿沒入積雪,甚是艱難。

  這比過去落梅峰的雪大。

  裴雲暎見她凍的臉色發白,伸手替她拉攏鬥篷,問:「現在打算怎麼辦?要回去嗎?」

  陸曈抬眼看向遠處。

  山上比山下冷得多,蘇南已經半月沒出過日頭,濃厚的灰雲堆在落梅峰上空,天色已有些晚了。

  陸曈沉思起來。

  其實以她的腳程和對落梅峰的熟悉,一日來回也足夠。然而蘇南多年難下一次大雪,山路比之從前難行許多,一路磕磕絆絆耽誤不少時日,倘若眼下往回走,只怕還沒下到山,天就已全黑了。

  在夜裡的雪山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況且以她現在的身體……

  陸曈搖頭,看向更高處:「繼續往上爬。」

  裴雲暎微微一頓,似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就點頭,爽快答應了:「行。」

  這回輪到陸曈驚訝了,她問:「你怎麼不問我去哪?」

  「不重要。」裴雲暎無所謂地笑笑:「你是醫官,我是禁衛,保護你是我的職責。」

  陸曈一頓,忍不住朝他看去。

  眼前人看著她,眉眼含笑,語氣認真,彷彿現在就算自己說要把他帶去亂墳崗,也會欣然同意前往。

  他這是破罐子破摔了,亦或是賴上她了?

  默了一下,陸曈一把奪過裴雲暎手裡枯萎的籐草:「那就快些,否則還未到山頂,你我就要走夜路了。山上夜路很危險。」

  裴雲暎揚了揚眉,看著她背影,道:「那陸大夫記得帶路小心點。」

  陸曈:「……快點跟上。」

  越往上走,風雪越烈,漫天飛雪幾乎要迷暈人眼。約走了半個時辰,天色更暗,只剩一點灰光籠罩山頭時,狂舞雪幕裡,漸漸出現一大片紅梅。

  紅梅豔麗,點點嫣紅,其下不遠處,一間草屋伶仃而立。

  這草屋不大,且很是破敗,前後幾乎被荒草淹沒,只顯出一點暗淡的影子,被四周風雪一吹,宛如夜裡山上一段幻影,分不清是虛是實。

  裴雲暎尚在打量,陸曈已走上前去。

  她在草屋前停下腳步。

  似乎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但又與記憶中全然不同。她在此處度過漫長七年,除了常武縣陸家,這裡就是她待過的最長的地方。

  她以為自己此生不會再回到此地,未曾想今日再次故地重遊。

  「這是你住過的地方?」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四下遠近只有這麼一間小屋,方才來時她已與裴雲暎提過多年前曾居住此地,這人一向聰明,有些事一看便知。

  她便沒有隱瞞:「是。」

  裴雲暎低頭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麼,唇角一揚。

  「所以,你還是邀請我上你家做客了?」

  陸曈:「……」

  她背著醫箱,頭也不回往前走,道:「你也可以住外面。」

  二人走至草屋前,裴雲暎推開屋門。

  許是許久無人踏足此地,門一開,灰塵頓時飛舞,陸曈別過頭揮散兩下四散塵土,叫裴雲暎從包袱裡掏出個火摺子出來點亮,屋子裡就有了點光亮。

  裴雲暎抬眸打量四周。

  這是間不夠寬大的屋子,甚至有些狹小。

  靠牆的地方,擺著一方狹窄草榻,僅僅只能容一人睡下。

  門口放著張方桌,方桌下擺著只爐子,緊靠門的地方擺著只上鎖的木櫃,接著就什麼都沒有了,很有幾分家徒四壁的悽涼。

  陸曈彎腰從草榻下摸出一把鑰匙,打開那隻上鎖的木櫃。

  木櫃中,器物仍如她走時疊得整整齊齊,落梅峰山荒涼舀無人跡,草屋裡不曾有人來過。她從木櫃裡端出一盞油燈,添了燈油,用火摺子點燃,把那盞點上的燈放在方桌上,靜謐燈色將屋中寥落也驅散幾分。

  陸曈轉頭,見裴雲暎正抱胸打量四周,遂問:「有什麼好看的?」

  這屋子除了一張床,幾乎可以說是要什麼沒什麼,一眼看得到頭,他何以打量得如此認真?

  裴雲暎瞥她一眼,慢條斯理開口:「第一次進你閨房,自然好奇。」

  陸曈:「……」

  這人簡直有病。

  他走到裡頭,目光挑剔掠過屋中粗陋陳設,道:「你以前就住這麼寒酸的地方?」

  這裡潮溼昏暗,狹窄矮小,比起殿前司的審刑室,可能就多了張床,甚至還不如審刑室寬敞。

  「自然不敢和殿帥府邸相提並論。」

  「不是說你和你師父一起住山上嗎?」他又回頭,視線掃過角落,「怎麼只有一張床?」

  狹小的屋子,更窄小的床榻,看起來只能容一人睡下。

  陸曈抿了抿唇:「她不住這裡。」

  芸娘不住這裡。

  試藥發出的聲音會影響芸娘做新藥,所以芸娘住在另一間草屋,隔壁草屋裡有芸娘的醫書和藥籍,芸娘死前,讓她把自己的屍身和那些醫書一起燒了。

  於是那間屋子就沒有了。

  聽聞她話,裴雲暎意外地看她一眼:「所以,你一人住在此地?」

  「算是。」

  大部分時候,芸娘都不在山上,很多個夜晚,的確是她一個人住在這裡。

  寂寞的、孤單的、平淡地過著日子。

  裴雲暎注視著她,眸色閃過幾分思量。

  他第一次見陸曈時,已是六年前,那時陸曈也不過十二歲。

  落梅峰荒蕪,李文虎提起此地都心中發怵,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獨自一人住宿此地,她是如何忍耐下來的?

  他眼底探究之意太濃,陸曈若無其事轉身,從櫃子裡搬出被褥。那被褥沒有被曬過,陰沉沉的,好在沒有發潮,墊在身下湊合一晚倒也行。

  陸曈:「今夜恐怕要委屈殿帥,暫且睡這裡。」

  裴雲暎「嘖」了一聲,抱胸看著那張狹小的榻,道:「可是這裡只有一張床。」

  陸曈走到他面前,把厚重被褥往他懷裡一扔:「你睡地下。」

  「這樣好嗎?」

  裴雲暎含笑望著她:「畢竟你我未婚男女,孤男寡女共處一屋說出去,總惹人誤會。」

  陸曈轉過身,看著他皮笑肉不笑道:「殿帥如果真的矜惜名節,也可以睡門外。看在你我往日交情,明日一早,我一定替你收屍。」

  裴雲暎盯著她臉色,須臾,忍笑開口:「你現在還真是容易生氣。」

  「是殿帥太過無聊。」

  陸曈冷冰冰開口:「我要生火,麻煩殿帥去外面砍幾截梅枝來。」

  裴雲暎點頭:「行,你是主人,你說了算。」

  他轉身出去了。

  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外,陸曈才鬆了口氣,扶桌在椅子上坐下來。

  許是近來舊疾犯得勤了些,她體力不如從前,今日爬至山頂十分勉強,眼下已覺體力耗盡,若非如此,今日腳程也不會這麼慢。

  陸曈伸手,拭去額上汗珠,環顧周圍。

  芸娘死後,其實她也想將此屋一併燒燬,想著將來也不會再來。然而燃燒的火把握在手中,最後一刻時,陸曈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她留下了這間屋子。

  她在這裡生活了太久了,如果說常武縣的陸宅見證了一個「陸敏」,落梅峰的這間草屋則見證了另一個「陸曈」。她無法否認「陸曈」的存在,好似若是一把火燒過去,就將過去七年一併銷毀,再無留痕。

  是以,她將所有用過器物鎖在櫃子中,與銀箏一道離開,或許多年後有人行至此地,又或許瘋長的荒草會徹底將此屋淹沒,所有七年裡的一切都將消失在落梅峰頂。

  未料到多年以後,故地重遊,還是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吱呀——」

  門被推開,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手裡抱著一叢乾枯梅枝,大抵特意尋的未被風雪浸過的斬下。陸曈彎腰把桌下那隻已經許久未用的爐子拖出來,裴雲暎拉開她的手:「我來吧。」

  他把斬成整齊小段的梅枝塞進爐子,用火摺子點燃。

  陸曈原本有些擔心這火生不起來,未料裴雲暎動作卻很嫻熟,彷彿常在外做事,不過多時,「辟里啪啦」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窗戶開了半扇,偶有雪花從窗外飄進屋裡,昏黃燈影給風雪中的小屋蒙上一層暖色。

  陸曈看著他。

  他坐在火爐前,正低頭削著手中剩下梅枝,好使梅枝整齊便於塞進爐中。

  朦朧燈色灑下一層在年輕人秀致俊美的臉上,似把收鞘銀刀,不見鋒銳,只有瑰麗與柔和。

  他頭也不抬,認真手中動作,彷彿知道她視線,道:「盯我幹什麼?」

  陸曈一怔,別開眼去。

  他笑了笑,動作未停:「有話要問?」

  陸曈默了默,終是開口:「我走之後,銀箏他們還好嗎?」

  她離開盛京,也有些日子了。

  途中信件往來不暢,如今蘇南驛站也全部中止,也不知仁心醫館現在怎麼樣了?

  「還好。」裴雲暎答道。

  陸曈垂眸,這就是她最想要的答案了。

  屋中安靜,裴雲暎削梅枝的動作頓了頓,忽然開口:「陸曈。」

  他道:「雖然你讓人送了我一封託孤信,但你難道不擔心,我拒絕你的要求?」

  陸曈去蘇南的決定來得很倉促。

  偏偏那封要他照應仁心醫館的絕筆信寫得格外細緻。

  細緻到方方面面無一不顧,以致令人現在想來仍覺惱火。

  「不擔心。」陸曈道:「我相信就算我不求你,仁心醫館有難,你也會照應他們。」

  裴雲暎一怔。

  陸曈的聲音繼續響起:「畢竟,你是參加過醫館店慶的座上賓,也就是他們的摯友。」

  腳下火爐裡,「畢畢剝剝」的聲音在冷寂雪夜裡越發清晰,有淡淡煙從火爐裡散發出來,又被窗外北風極快捲走。

  青年聞言,輕笑一聲,望向她道:「陸曈,你吃定了我,是嗎?」

  陸曈手指蜷縮一下,緘默不語。

  她的確吃定了他。

  很奇怪,在她初至盛京時,對眼前人警惕、提防,偶爾還想除之而後快,他是與她站在對岸的人,隔岸觀火,絕不會相交。

  但曾幾何時,她好像已經對他很瞭解。可以放心將身後一切交給對方,篤定對方會信守承諾。

  她從落梅峰下山去到盛京,又從盛京回到落梅峰上,一路行來,恩已報,仇也結,所有事情都處理得乾淨利落。唯有對眼前人,正如當年破廟牆上的那封債條,來來去去,混混沌沌,總留兩分說不清的遺恨。

  無法兩清。

  火爐裡的火旺旺地燒起來,屋中漸有暖意,裴雲暎起身,拿起陸曈剛剛從櫃子裡取出的一隻紅泥水壺,在門外洗得乾乾淨淨,取了雪水來燒。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陸曈忽然有些慶幸當初將這屋中之物盡數保留,而非一把火燒個乾淨。

  他坐在火爐前燒水,桌上兩隻紅泥茶盅,被他淡然影響,陸曈開口問:「宮裡後來發生了何事?」

  孟臺驛站的人只有短短兩句,皇城卻已地覆天翻。話說得輕描淡寫,但陸曈清楚當日情景一定很驚險。

  「你不是都知道嗎?」裴雲暎揭開壺蓋,白雪堆積在壺中,火苗一舔,即刻消散。

  他第一次見到陸曈時,陸曈也是將一罐雪水煮化,那時她說,這叫「臘雪」。

  一晃已六年過去。

  陸曈看著他:「你的人都沒事?」

  裴雲暎沒說話,低頭時,睫毛低垂下來。

  那其實是很血腥的一夜。

  蟄伏多年的反撲,總是殘酷而無情。勝敗乃兵家常事,然而對於那個位置來說,機會只有一次。

  曾不可一世,弒父弒兄的男人也會被安逸消磨鬥志,變得一無是處,他的惶恐與不甘令這最後一戰顯得可笑,困獸死於自己牢獄。

  梁明帝扶著金鑾殿的龍椅,望著他們的目光憤怒而不可置信:「你們、你們你竟然背叛朕!」

  寧王微笑,嚴胥冷漠,殿外刀劍兵戈聲不絕,而他拭去滿臉的血,眼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陰戾瘋狂。

  「陛下,」他平靜道,「五年前皇家夜宴,你欠我的那一劍,是時候該還了。」

  這世上,各人有各人恩仇。

  寧王背負父兄被害之仇,他背負母親外祖一家血債之仇,就連梁明帝自己,臨死最後一刻,也認為當初弒父弒兄之舉,不過起於先皇不均不公之仇。

  有人為仇,有人為恩,還有人為情。

  情。

  屋子裡,暖色燈火照著年輕人俊秀的臉,他玄色錦衣上銀質刺繡在燈色下泛出耀眼光澤,那點光亮卻把身形勾勒出一種岑寂的寥落。

  嚴胥為情,所以嚴胥死了。

  他是為救蕭逐風而死,也是故意為之。

  新皇上位,殿前司與樞密院往日關係到如今,難免被人拿來口舌。縱然新皇不提,朝中流言也不會善罷甘休,會使殿前司的他與蕭逐風難做。

  嚴胥替蕭逐風擋了一劍。

  「老師!」他轉身護在嚴胥身前,眼眶一澀。

  從來對他們沒有好臉色的男人躺在蕭逐風懷中,眼角疤痕在最後似乎都柔和下來,他伸手,顫抖著在二人腦袋上彈了一下,如少時每次訓練後的不滿。

  「不要這副神情,難看死了,把臉轉過去。」他罵著,語調卻很輕,不復往日中氣十足。

  「讓我歇會兒,別吵我。」

  「老師!」蕭逐風沾滿了血的手顫抖,「我去找大夫,撐住!」

  嚴胥卻看向遠處。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他躺在蕭逐風懷裡,微笑著垂下了頭,漸漸沒了聲息。

  裴雲暎恍惚一瞬。

  嚴胥並無婚配,一生無子,僅收兩徒。而他與裴家自當年恩斷情絕,嚴胥更肖他父。

  喪父之苦,痛不欲生。

  因其這份痛楚,以至於裴家的消亡,他竟並無多大感覺,好似作壁上觀的局外人。

  或許,他本就是這樣冷漠的混蛋。

  「裴雲暎?」陸曈突然開口。

  她很少瞧見裴雲暎這種神情,是一種與她熟悉的裴雲暎全然不同的神情,好像再不叫醒他,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裴雲暎回過神。

  罐子裡的雪水被煮的微微浮起白沫,他拿梅枝撇去一點浮渣,道:「戚清死了。」

  陸曈微怔。

  「我說過,」他道:「會替你殺了他。」

  門外寒風聲很大,樹枝被風折斷的聲音,像刀刃割入皮肉的撕響。

  戚家被抄,他特意向新皇求了戚清的處置。

  殿前司的審刑室,從來沒有關過太師這號人物。他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個一慣高高在上的老者褪去從前傲慢,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沒有權力,沒有官職,太師也就是一個普通人。

  「聽說太師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叫『金齏玉膾』。」

  他漫不經心擦拭手中銀刀,「選新鮮肥美鱸魚除骨、去皮、搌幹水分,片成薄片。」

  「你想幹什麼?」戚清啞聲開口,腕間佛珠掉了一地。

  「其實殺人和殺魚一樣的,按住,一刀下去,切開就好了。」

  他俯身,撿起地上一顆黝黑佛珠,在手中端詳片刻,微微笑了起來。

  「太師好好嘗嘗。」

  那天殿前司審刑室的慘叫響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出門時,他看著院中伶仃梧桐看了很久。

  陸家是因戚家而消亡,陸曈因戚家進京復仇,永遠活在遺憾痛苦之中。

  如今,前仇已了。

  至此,塵埃落定。

  屋中燈火矇昧,窗外朔朔風雪,年輕人坐著,暖色映在他長睫,像雪夜裡驟然而至的蝴蝶落影。

  他把燒開的水壺提到一邊,道:「問了我這麼多問題,你呢?」

  陸曈一怔:「我什麼?」

  裴雲暎放下水壺,看著她,淡淡笑了。

  他說:「陸曈,在蘇南的這些日子,你沒有想念過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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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心事

  北風在屋外呼嘯。

  屋子裡的燈火卻凝固住了。

  他坐在火爐邊,漆黑眼眸幽不見底,映著跳躍火苗,暗夜裡流光溢彩。

  陸曈怔了怔。

  想念……

  眼前忽然掠過一幅很久以前的畫面。

  常武縣陸家老宅,她趴在桌頭看陸謙寫字,少年筆力端正遒勁,比她的狗爬字好上不少。

  「月暗送湖風,相尋路不通……菱歌唱不徹,知在此塘中……」

  「什麼不通,什麼不徹,你這寫的什麼跟什麼?」幼時的她一把扯過陸謙寫完的墨紙,「我怎麼一句都看不懂?」

  陸謙將墨紙從她手中奪回來,沒好氣道:「多讀點書吧陸三,這樣混下去,日後長大了,人家同你寫情詩都看不懂。」

  「情詩?」她狐疑,「這寫的是情詩?」

  「不然呢?」

  「看不懂。」陸曈翻了個白眼:「連個『情』字都沒有,怎麼稱得上是情詩?」

  「俗氣!」

  陸謙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她,「含蓄,要含蓄!說出來的情有什麼詩意,自然該婉轉。」

  她斜睨著兄長,往嘴裡塞了一塊麥糖:「你這麼明白,那你說說,情是什麼?」

  陸謙在書院進學,素日裡連個姑娘家都沒見過,隨口胡扯,一看就是敷衍她書念得不好。

  陸謙清咳兩聲,他又沒有過喜歡的姑娘,絞盡腦汁地憋出一句:「情,就是你總是會想著一個人,念著一個人,沒事的時候總是時時想起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最開心……」

  「哦,」陸曈道:「聽你說的,也不是很含蓄嘛!你是不是在瞎編?」

  陸謙:「……對牛彈琴,我不和你說了,等你日後長大了,自己有了情郎就明白了。」

  等你長大了,自己有了情郎就明白了。

  她以前覺得這話是陸謙隨口說來唬她之辭,如今卻漸漸有些明白。

  與人有情時,原來真的會莫名其妙地想念一個人。

  耳邊傳來人的聲音:「這個問題有這麼難回答?」

  她回神,裴雲暎坐在火爐前,俊美五官在燈色下越發耀眼,望著她的眼神意味不明。

  「沒有。」心臟漏跳一拍,陸曈飛快答道,「沒想過。」

  「是嗎?」

  他點頭,「那還挺遺憾。」

  話雖這樣說著,這人語氣卻不見失落,反而笑吟吟的。

  壺裡雪水已燒溫熱,他提壺倒水至紅泥茶盅,端著茶盅走到陸曈身前。

  陸曈坐在榻邊,看著裴雲暎傾身靠近,把茶杯塞到她手中。

  「喝吧,『臘雪』。」

  陸曈:「……」

  她剛想反駁這算什麼臘雪,一抬眼,卻對上他眸中清淺笑意,彷彿看穿一切,知曉她的心虛與隱秘,窺見她的閃躲和愁情。

  陸曈握緊杯子。

  不知為何,她覺得裴雲暎有些不一樣了。

  好似撇開某些顧忌,他撩撥得越發光明正大,不對,那不是撩撥,像是江岸持竿的垂釣者,不緊不慢放下誘餌,若即若離,忽遠忽近,很有耐心的、勝券在握地等待人上鉤。

  她問心有愧,便難以招架,步步後退,自亂陣腳。

  見她如此,裴雲暎勾了勾唇,退回桌前,走到屋中,拿起擱在榻腳的被褥。

  被褥又厚又沉,針線十分粗糙,以他養尊處優格外講究的習性來說,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果然,他走到床邊,挑剔地看了一眼地上:「這裡?」

  陸曈點頭。

  他便沒說什麼,整理一下,就將褥子鋪在床頭地上。

  陸曈一面喝水,瞧著他動作,這人雖是世家貴族子弟,有時瞧著諸多驕矜挑剔,但某些時候又適應得格外好,令人意外。

  「你不休息嗎?」他坐在褥子上,抬眼看陸曈。

  陸曈把空杯放在桌上,想了想,又看向屋中桌上那盞小小油燈,囑咐:「夜裡睡著了,不必熄燈。」

  裴雲暎看著她,眉眼一動:「陸曈,你不會擔心我夜裡會對你做什麼吧?」

  陸曈無言片刻,嘲道:「殿帥也知道,我的針很厲害,你若不怕變成第二個金顯榮,大可以一試。」

  裴雲暎:「……」

  見他吃癟,她莫名心情略好了些,適才和衣而臥,在床榻上躺了下來。

  說來奇怪,她與裴雲暎共處一室,雖心情微妙,有些不自在,但確實毫無擔憂,這人分明不是君子,舉止也算不得規矩,不過,似乎她打心裡相信他,這份信任令人悚然,她竟對他感到如此安心。

  裴雲暎哼笑一聲,沒與她計較,雙手枕著頭躺了下來。

  屋子裡燈油靜靜燃燒,阻擋門外風雪,火爐那點微薄暖意在這悽冷天裡其實並不能溫暖多少,但屋中二人卻並不覺得冷,沉默著,各想各的心事。

  裴雲暎躺了片刻,目光瞥見床腳處似有一截長物,他以為是蛇,蹙眉坐起,銀刀一挑,卻發現是條繩子。

  是條很粗的麻繩,不長不短,似乎常年被人用過,已有些磨損痕跡。若用來捆綁藥材,似乎短了些。

  他用刀尖挑著那條繩子,側首看向榻上陸曈:「怎麼還有條繩子?」

  陸曈坐起,見他手中所持之物,登時面色一變,一把奪了回來。

  裴雲暎瞥見她臉色,目光微動,須臾,沉吟開口:「這裡不會真是黑店?」

  這繩子的長短,上吊不夠,捆物勉強,用來綁手綁腳最合適。殿前司審刑室中,捆綁犯人手腳的繩子正是這個長度。

  陸曈心中一跳,冷冰冰回道:「你都住進來了,說這句話未免太晚。」又怕被他窺見自己神情馬腳,把繩子往床下一塞,自己背過身躺了下去,不說話了。

  裴雲暎轉眸看著她背影,好半天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躺下來,神色不如方才輕鬆,倏然想到什麼,又抬眸去看頭頂的土牆。

  搭被褥的地方挨著牆頭,他剛進此屋打量時,已發現牆上有抓痕。

  那些抓痕的位置微妙,不太高,挨著牆腳的地方更多,痕跡明顯雜亂,像是有人在痛苦之中跌倒在地,留在牆上的指甲印。

  從前在殿前司牢獄中審犯人,有些犯人在牢房中,痛苦難當時,會在地上翻滾、抓撓牆壁,其中痕印就是如此,他看得很清楚,也很篤定,再聯想到方纔的繩子……

  裴雲暎微微蹙眉,看向榻上。

  陸曈背對著他,賭氣似的面向著牆,只將一個後腦勺留給外頭。

  他怔了一下,隨即有些好笑。

  無人荒山,共處一屋,他好歹是個男人,以陸曈一向謹慎個性,居然這樣就將後背露在外頭,全無防備……

  還真是半點對他不設防。

  他再看了一眼牆上劃痕,收回視線,重新躺了下來。

  ……

  夜更深了。

  落梅峰的雪越來越大。

  風從窗縫灌進來,能聽到門外樹枝摧折的聲音。

  這樣冷的天,過去她總是很難入眠,但不知今日是太累了,還是因為屋中多了一個人的緣故,陸曈躺在榻上,望著屋中昏暗的光,望著望著,便覺眼皮漸漸發沉,慢慢昏睡了過去。

  大雪下得越來越大,銀白的雪飄著飄著,就變成了一片如雲似的裙角。

  有人在她耳邊喚:「十七。」

  十七?

  她抬起頭,順著聲音望過去。

  嫣紅梅花樹下,坐著的婦人眉眼嬌麗,放下手中書冊,對她招了招手。

  「過來。」

  芸娘……

  她茫然地走過去。

  芸娘坐在樹下,身前小火爐裡,熱熱偎著一隻陶罐,罐中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在冰天雪地裡凝成一股細細熱霧。

  有清苦藥香從其中散發出來。

  芸娘伸手,用帕子握著罐柄將藥罐提起來,倒在石桌上的空碗中。

  藥碗即刻被填滿,婦人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道:「你上山三日了,可還適應得習慣?」

  「習慣。」

  芸娘滿意地點頭,「那就好。」她笑,「既上山,我來帶你認識幾位朋友。」

  朋友?

  陸曈愣了一愣。

  她從常武縣跟著芸娘一路來到蘇南落梅峰,自上山後三日,從未見過一人,整個落梅峰似乎只有她和芸娘兩個人,哪裡來的朋友?

  芸娘牽著她的手,如慈愛長輩,耐心又溫柔,走到屋後一大片開得爛漫的草叢中,陸曈不知種的是什麼,只覺草木茂盛顏色鮮豔。

  婦人在草叢前停下腳步。

  「你看。」她說。

  陸曈看過去,隨即毛骨悚然。

  叢叢草木中心,隱隱隆起一排排黑黝黝土丘,陸曈一開始沒看清楚,待看清楚,不由頭皮發麻。

  那是一排排墳塚。

  埋得不甚認真,略顯潦草,然而常武縣大疫時,病死無數,田埂邊常有這樣潦草的墳塚,她見得太多。

  陸曈聲音發顫:「這是……」

  「是你的十六位師兄師姐,」芸娘笑著解釋。

  「他們都與你年紀相仿,」婦人柔聲道:「也在落梅峰陪我度過一段日子,就是體弱了些,陪我的日子太少。」

  「小十七,」芸娘道:「你可要陪我久一點。」

  陸曈恐懼得發抖。

  芸娘一直叫她「十七」,她不知道何意。如今卻在這排排墳塚中,窺見出一點端倪。

  她將要成為埋在這裡的第十七個,她是第十七個死人。

  似是被她陡然煞白的臉色逗笑,芸娘驚訝:「怎麼那副神情,以為我會殺了你嗎?」

  婦人撫了撫她的頭,嗔道:「傻孩子。」

  她已嚇得不敢動彈,雙腿發軟,宛如一尊木偶般任由芸娘牽著,回到了草屋。

  「小十七,當初你救我家人時,告訴我說,你什麼都能做。」

  陸曈望著她,一顆心漸漸下墜:「小姐想要我做什麼?」

  芸娘走到石桌邊,拿起方纔那隻倒滿了湯藥的藥碗遞給她,微微一笑。

  「喝了它。」

  褐色湯藥在碗裡微微蕩起漣漪,她在碗裡看見自己那張惶然的臉,那樣的恐懼無助。

  她別無選擇。

  陸曈喝光了藥碗裡的湯藥,芸娘拿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潤溼的藥汁,笑著開口。

  「別怕,這不是毒藥,也不會要你性命。只是會讓你難受一點。」

  「我瞧你剛才喝藥很是乾脆利落,看來是個不怕苦的好孩子。」

  芸娘把她往草屋裡輕輕一推,隨即「噠」的一聲,門被鎖上。陸曈回過神,猛地撲到門前拍門,聽到婦人含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剛才那碗藥,叫『渡蟻陣』。」

  「服用後一個時辰,會有一點點疼,宛如蟻群爬過,無處可解。若你能忍過三個時辰,藥效一過,自然無礙,但若忍不過去,可就要小心嘍。」

  「你前頭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沒忍過這碗藥,拿根繩子懸樑自盡,解下來的時候,模樣可難看了。」

  「小十七,」她說,「你可要堅持住呀。」

  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任由她如何拍打屋門,再無回音,芸娘已經走了。

  她被一個人留在這間屋裡。

  屋中昏暗,窗戶也被鎖住,她無處可去,步步後退,腳卻踩到什麼東西,差點絆了一跤,低頭一看,原是一截繩索。

  那截繩索挺粗,繩索之上遍佈一點暗沉血痕,陸曈忽然想起方才芸娘說的那句「你前頭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沒忍過這碗藥,拿根繩子懸樑自盡」。

  那是前面那位喝藥人留下的、懸樑的繩索。

  宛如被針扎到,陸曈手一鬆,粗大繩索應聲而掉。

  她猛地避開。

  陸曈撲到門前,再次拍門:「小姐,芸娘!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直到她拍得累了、倦了,從門上緩緩滑落下去時,也沒有任何回聲。陸曈坐在門後,抱肩蜷縮成一團,看著那截帶血的繩索,心中一片絕望。

  她會死的,她絕對熬不過去,前頭都已死了十六位,她遲早也會被埋在草園中,成為一灘爛泥。

  她沒辦法和爹娘兄姊團聚了。

  爹娘、哥哥姐姐……

  她哭了很久,哭得嗓子發啞,卻在極度惶惑中,反而漸漸冷靜下來。

  不行,她不能死。

  她死在這裡,沒人會知道,爹娘一輩子都不會知曉。

  至少現在不能!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陸曈重新爬了起來,那截粗大的染血繩索仍在地上,她盤算著,芸娘只說熬過那點痛楚就行了,她要熬過去,如何熬過去……

  眼睛掠過屋中,陸曈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隻剪刀上。

  那是用來剪短燈芯的銀剪,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芸娘留在了屋裡。

  陸曈起身拿起那把剪刀,又撿起地上那根長長繩索,下定決心,一剪為二。

  這繩子長度用來上吊最好,可她卻要用這根繩子來綁縛雙手。她曾和陸謙學過的綁繩子的方法,綁縛雙手,掙脫不開。

  她要試一試。

  記憶中綁縛繩子的辦法已經不甚清楚,而心口處已漸漸有陣痛傳來,陸曈抖著手,險些握不準麻繩,磕磕絆絆地將那截麻繩套在了自己腕間,麻繩套上去最後一刻,巨大疼痛撲面而來。

  芸娘騙了她。

  那根本不是一點點疼。那是足以摧毀人意志力的疼痛。

  她太痛了,在那一刻,忽然能明白為何前頭那位「十六」會用繩子懸樑,那實在是比死還要令人難受。

  最難以忍受的時候,便忍不住撓牆,指甲深深陷進泥牆中,漸漸有血從指縫中溢出,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滾,那間黑漆漆的小屋子沒了光亮,只有嘶啞的哭音。

  ……

  「芸娘……」

  安靜的夜裡,忽然有人聲響起。

  裴雲暎猛地睜開眼睛。

  孤身在外,他一向眠淺。屋中燈火不知何時已被風吹滅,卻有更壓抑的低聲從榻上傳來。

  「陸曈?」裴雲暎皺眉看向床上。

  無人回答。

  他翻身坐起,摸到火摺子,將桌上油燈點亮,那點暖色燈焰在屋中搖曳,他把油燈放在一邊桌上,走到陸曈榻前。

  陸曈閉著眼睛。

  臨睡前,她臉衝著牆,此刻已翻過身來,渾身蜷縮成一體,那張總是平靜的臉上神色痛苦,有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上滲出。

  裴雲暎面色微變,搖了搖陸曈的肩:「陸曈?」

  她似陷在夢中,並未清醒,下一刻,忽地伸出手來。

  裴雲暎愣了一下,低頭看去。

  陸曈抓著他的手。

  她抓得很緊,死死攥著不肯放開,力氣很大,彷彿落水之人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雙眼緊閉,指甲幾乎要嵌進他手背,裴雲暎任由她攥著,低聲喚她名字:「陸曈?」

  「芸娘……」她迷迷糊糊地呻吟,額上汗珠滾落進頸間。

  似陷在夢裡難以醒來。

  屋中燈火搖曳,裴雲暎眸色幽深,當機立斷,指尖掠過她的頸間穴道,用力一點。

  驀地一聲驚呼,榻上人猝然睜開眼。

  陸曈一下子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喘氣。

  一隻手從背後伸來。

  陸曈感覺自己被拉進一個溫暖懷抱,這懷抱帶著熟悉的清冽香氣,驅散夢中那股冷沉藥香,暖意從身後慢慢蔓來,她抬眸,正對上裴雲暎垂下來的視線。

  恍然一刻,陸曈頓時明白過來。

  這不是她剛上落梅峰第一次喝藥,「渡蟻陣」只是過去難熬的夢境,她如今是盛京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芸娘已經死了,她不必在忐忑與恐懼中服下一碗又一碗未知的湯藥,她上山,是來找救疫的藥草的。

  她又做夢了。

  她最近總是做夢。

  再這樣下去,她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陸曈。」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陸曈仰頭看去。

  裴雲暎擰眉看著她。

  那張年輕的臉不復往日自若,抬手探向她的額心。

  「你怎麼回事?」他問。

  陸曈平復了一下心情,避開他目光,「剛才做了個夢。」

  他收回覆在陸曈前額的手:「芸娘是誰?你夢裡一直叫芸娘的名字。」

  陸曈身子一僵。

  裴雲暎蹙眉盯著她。

  她臉色很白,平日就很瘦,如今蘇南救疫辛苦,又比先前瘦了一圈,臉只有巴掌大,一雙眼睛不復素日平靜,幾分渙散幾分迷惘,唇色白的像紙。

  陸曈此人,從認識她伊始,或平靜或瘋狂,但還是第一次,瞧見她的「恐懼」。

  在她夢裡,有她恐懼之物。

  「是你仇人?」

  陸曈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他總是很敏銳。

  陸曈別開頭:「不是。」

  他沒說話,牢牢盯著她。從來形狀溫柔的眼眸此刻似也沾染落梅峰梅枝霜雪,泛著些淡薄凜冽。

  門外朔風雪厚,屋中宿爐燈昏。二人對視間,一個咄咄逼人,一個閃躲迴避。

  沉默一會兒,裴雲暎移開眼睛,像是終於放過她,起身道:「你剛才流了一身汗,醫箱裡有帕子。我去給你拿。」

  陸曈鬆了口氣。

  青年走到屋中桌前,桌上放著陸曈的醫箱,他打開醫箱,伸手去取裡頭白帛。

  陸曈看著他動作,看著看著,忽然間想起了什麼,渾身一僵,猛地下榻,顧不得穿鞋奔到裴雲暎面前:「等等——」

  這慌亂並未起到任何作用。

  她眼睜睜看著裴雲暎從醫箱中拾起一物。

  那是只彩色絲絛,形狀精緻,編織完整,是漂亮的石榴色,暗夜裡若片燦然盛開的細弱彩雲,影子映上去時,燈色也變得豔麗。

  裴雲暎曾要求她做的生辰禮物,她編了很久,最終也沒送出去。

  「這是什麼?」他轉身。

  陸曈抿了抿唇,伸手去搶,他卻微微拿高,使她難以夠著。

  裴雲暎道:「你為什麼要帶著這隻彩絛?」

  「別人的。」陸曈嘴硬,「順手留了下來。」

  「是嗎?」

  他點頭,指尖輕繞那隻彩絛,露出穗子下一顆不算圓融的、小小的木頭。

  「那這又是什麼?」

  陸曈一僵。

  那塊極小的木塊在他指尖晃蕩。

  陸曈微微攥緊拳心。

  那是她從裴雲暎的木塔上拿走的一顆木頭。

  七夕那日,他似是而非的話,令她短暫動搖。那時裴雲暎說送她一塊,她一口回絕,但最後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卻又拿走了一塊。

  後來她離開盛京,來到蘇南,這塊木頭也好好保留著。許多次她曾想扔掉它,到最後,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彩絛與木塊,藏著她隱秘的心事。她小心翼翼地守著秘密,卻在這個風雪夜裡,陡然被拆穿。

  幽謐寂靜的夜裡,門外有風雪呼嘯而過。青年垂眸,看著陸曈狼狽模樣,平靜開口:「陸曈。」

  他盯著她眼睛:「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對我坦坦蕩蕩,沒有半點私心嗎?」

  陸曈呼吸一滯。

  她本能想要反駁,然而對上那雙黑沉的眸,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她囁嚅。

  那雙漂亮的黑眸盯著她,燈火在他眼中晃蕩,流轉間,宛如未盡情曲綿長。

  他冷冷開口:「我看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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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藥人

  門外風雪仍在繼續。

  方纔失去的理智清明回來,狼狽與隱秘被揭穿,陸曈一瞬惱羞成怒,掉頭要走。

  卻被一把拽了回來。

  裴雲暎攥著她手腕,先前含笑的、柔和的目光頃刻褪去,宛如壓抑怒火,面上神情漸漸冷卻。

  「為何推開我?」他問。

  他已發現一切秘密,藏起來的彩絛與木塊,刻意生疏的距離,他一向聰明,而她在方才交手中已洩露底牌。

  她瞞不了對方。

  一個天之驕子,一遍又一遍被她推開,若未發現真相,尚能用藉口遮掩,然而一旦知覺原來是刻意為之,他自然會生氣。

  他理應生氣。

  陸曈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心虛,緊接著,心虛轉為愧疚,愧疚化為慌亂,最後,成為她自己都不知如何應付的茫然。

  「殿帥。」陸曈定了定神,仰頭看著他:「我與你之間,絕無可能。」

  裴雲暎平靜道:「為何不可能?」

  「我不喜歡……」

  「藉口。」

  陸曈一頓。

  他精明又敏銳,從前是自己偽裝得好,如今偽裝被窺見,以他的性子,只會追究到底。

  竭力使自己冷靜,陸曈繼續道:「你我身份有別,你是高貴不群的殿前司指揮使,而我只是身份微賤的平人醫官,無論如何都……」

  他嗤笑一聲,似嘲笑她言語的荒謬:「說謊。」

  陸曈:「你……」

  「陸曈,」裴雲暎打斷她的話,盯著她眼睛,「你說謊的本事退步了。」

  他的眼神太過逼人,陸曈竟無可抵禦,只好後退,試圖躲開。

  下一刻,卻被攥著手腕,猝不及防拉近他身前,

  他與她距離很近,或許怒到極致,漆黑長眸裡竟有危險之意閃動,呼吸相聞間,陸曈瞧見他垂下的長睫,燈影下曖昧而生動。

  「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門外的寒風呼嘯著吹過山頭,桌上火苗將熄未熄,青年身上銀色刺繡被晃出一層綺麗冷澤,比這更耀眼的是他的眼睛,像落梅峰夏夜的星,溫柔又鋒利,照著她無所遁形。

  陸曈不說話。

  裴雲暎緊緊盯著她,眸中已帶幾分惱意。

  他知道陸曈一向很能藏。

  初見時,他就看出陸曈並非表面乖順。後來數次相交,陸曈在仁心醫館坐館,他盯上她,她每次都能巧妙應付。真話謊言摻雜在一起分不清楚,每一次都叫她逃走。

  殿前司審刑室中,刑罰花樣百出,他一向很會逼供,也見過無數犯人,偏對這個最厲害的束手無策,打不得罵不得,逼問至最終處,都是他讓步。

  一次又一次,她吃定了他。

  油燈拉長的影子落在牆上,纏綿又悱惻。

  屋外雪月清絕一片,幽暗光線中,青年眼底怒意漸漸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浪潮,眸色晦暗不明。

  他盯著陸曈,忽然俯身靠近。

  陸曈微微睜大眼睛。

  二人距離很近。

  絕對的寂靜裡,對方近在眼前,觸手可及。青年眉眼鋒利分明,明亮雙眸映著她的影子,她能感覺到對方溫熱呼吸和他身上淡淡的清冽香氣,冰涼的、溫暖的、柔和似片溼雲。

  她僵在原地。

  那張紅潤的、漂亮的薄唇漸漸逼近,幾乎要落在她唇間,濃長睫毛的陰影覆蓋下來,猶如蝶翼,朝著她慢慢低頭,只剩一絲微妙距離。

  裴雲暎的視線落在陸曈身上。

  她直勾勾望著他,似乎有點驚訝,但竟沒反抗亦或後退。總是平靜冷清的眼眸裡,有淡淡漣漪,彷彿隱忍。

  讓人想起先前新年夜那一日,她在煙火下的院落裡望過來的眼神,倔強又孤勇。

  心中忽而掠過一絲不忍。男子視線仍緊緊盯著眼前人,將吻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到底不忍逼她。

  陸曈一愣。

  驀地,他鬆開陸曈的手,站直身子,喉結微微滾動一下。

  雪屋燈青,山間兒女,方才旖旎與溫情漸漸褪去,兩個人回過神,彼此都有些一絲微妙。

  陸曈望向他,心中鬆了口氣之餘,又掠過一絲極輕的失落。

  他回頭,低頭盯著她,眼神不再像方纔那樣咄咄逼人,卻仍帶了幾分冷意:「還是不肯說?」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盯著陸曈,半晌,道:「行,不想說就算了。反正我已經知道了。」

  陸曈:「你!」

  他揚了揚手中彩絛。

  陸曈驟怒,試圖伸手去奪,卻撲了個空。

  「從前我不知你心思,現在知道了,就絕不放手。」他把彩絛繞在指尖,沉默不語地看了她許久,一字一句道:「陸曈,不管你搬出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再相信。」

  陸曈頭疼欲裂。

  裴雲暎此人,最是難纏,從前他們交手時,就像甩不掉的影子,他最擅長發現人隱瞞的錯漏,深藏的弱點,對準命門步步緊逼。從前是他對她遷就退讓,到了眼下,一交手她就已洩露底牌,他要追究起來,實在毫無還手之力。

  半晌,陸曈憋出一句:「自以為是。」

  「陸大夫。」裴雲暎不以為意,一雙漆黑眼眸平靜深邃如落梅峰夜雪,泛著點涼,深靜又溫柔。

  「與人有情一事,是你教會我的。所以你不妨再教教我,如何與人廝守。」

  廝守。

  分明是放狠話的語氣,偏偏說的話卻如此動聽,陸曈心中一跳,只能努力瞪著他,勉強嘴硬:「誰要和你廝守?」

  「你總會承認。」

  她氣怒,僵硬站在原地,只覺人好似被分成了兩個。一個在暗處,為這明朗的、燦然真摯的情意而心動,竊喜於這份兩情相悅。一人卻在更高處冷眼旁觀,嘲笑她這沒有結果的、渺然無終的結局。

  腳下傳來寒冷涼意,方才下榻時太過著急,陸曈沒穿鞋,落梅峰上雪夜冰涼,此刻寒氣漸漸襲來。

  正僵持著,眼前一花,身子驟然一輕,陸曈愕然抬眸,發現裴雲暎竟一把將她橫抱起來。

  他動作很利索,懷抱卻很柔和,抱她抱得輕而易舉,格外輕鬆。

  「你……」

  「你要站到什麼時候?」他抱著她往榻邊走去,「著涼了未必有藥。」

  他把她放在榻上,陸曈坐直身,警惕盯著他。

  裴雲暎嗤道:「你以為我要幹什麼?」

  陸曈:「你離我遠一點。」

  裴雲暎什麼都沒做,但這也足夠令人緊張。她怕自己淪陷在這雙深邃雙眸裡,她從不知自己是這樣抵擋不住誘惑的人。

  裴雲暎低頭,遞給她一方棉帕:「不擦汗了?」

  他這麼一說,陸曈才反應過來,方才是要從醫箱中拿帕子的。

  她一把奪過帕子,擦拭額上的汗來。

  方纔剛做了噩夢,之後又被他步步緊逼,彷彿打了一場惡戰,心中沉沉浮浮,此刻再看,竟已出了一身汗。

  額上的汗順著面龐沒入頸肩,她便也順著頸肩往下擦,衣領鬆懈處,膚色瑩白如玉,像透明的雪白花瓣,燈色下泛著淺淺光痕。

  裴雲暎垂眸看著,眸色稍稍一動,忽然轉過身去。

  陸曈並無所覺,只看他突然背過身去,三兩下擦好汗,把帕子攥在掌心,道:「我要睡了。」

  他回過身,望著她勾唇:「你現在睡得著嗎?」

  短短一夜,大起大落,說實話,的確睡不著。

  想到方纔之事,心中更是羞憤,更氣怒於被人發現心思的難堪。

  「我睡得著。」她切齒,「不勞你操心。」

  言畢,合衣躺了下來,如方才一般,將後腦勺對準他了。

  裴雲暎盯著她,燭火燈色映著他乾淨的眸,卻未如從前燦爛明亮,宛若深潭幽靜。

  片刻後,他把油燈往裡推了推,也如方才一般,在床邊躺了下來。

  門外雪如飛沙,風聲翻濤。屋中卻燈火搖曳,照著窗外梅影,寒色靜謐。

  陸曈背對著他,聽到對方的聲音傳來。

  「蘇南疫病結束,你不會留在醫官院了吧。」

  陸曈一怔。

  她進醫官院,本就是為了接近戚家,如今大仇已報,再留下去也無意義。她其實並不喜歡醫官院,皇城內的日子並不自由,有時候見的越多,反而失望。

  裴雲暎開口,語氣散漫:「若你不想留在醫官院,回西街坐館也不錯。或者……你不想待在盛京,回到蘇南,或是常武縣,行醫或是做別的,也算不錯出路。我陪你一道。」

  陸曈默了默,道:「你瘋了?」

  他是殿前司指揮使,前程大好,縱然有裴家拖後腿,可新皇明顯對他偏愛重用,放棄榮華富貴做這種事,得不償失。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反正你對付瘋子很有經驗。」

  陸曈不語。

  裴雲暎手枕著頭,宛如尋常家話。

  「梁朝不止盛京一處繁華,你也只到過蘇南和常武縣。趁現在不妨多出去走走,對你積攢醫理也有好處,我大事已了,也無牽掛,你應該不介意帶上我。」

  「我可以陪你回常武縣或是蘇南,你想繼續開醫館就開,再買一處宅邸,像仁心醫館院中種點草藥……」

  他說得很平靜。

  風在外頭呼嘯,窗外一片月白。他的話光是聽著也生出期盼,似好景春日,令人生出嚮往。

  陸曈眼眶慢慢紅了。

  她做完一切,她步步走向泥潭,安靜地等待泥水慢慢沒過發頂將她吞沒,卻在最後一刻看見有人朝她奔來。

  他跪倒在岸邊,讓她看沿岸花枝燈火,遙遙伸出一隻手,對她說:「上來。」

  她很想抓住那隻手。

  卻怎麼都抓不住。

  眼淚無聲劃過面龐,將枕頭浸溼,她背對裴雲暎躺著,忍著喉間酸意,一言不發。

  屋中沉寂下來。

  四周再無聲息,裴雲暎抬眸看了一眼床上:「你睡了嗎?」

  榻上人沒有回話,彷彿熟睡。

  他垂下眸,跟著閉上了眼睛。

  ……

  這一夜很是漫長。

  不知是不是被裴雲暎打岔,亦或是被別的事佔據思緒,再睡下後,陸曈沒再做噩夢。

  醒來時,天色已亮。

  陸曈起身,桌上那盞油燈已燃盡了,屋中一個人也沒有。

  她推開門,門外風雪已經停了。

  漫山大雪壓彎梅枝,落梅峰上一片銀白,只是天仍是黯黯的,堆著萬重濃雲,一如既往地蕭索。

  陸曈站在門口,恍惚一瞬。

  她在落梅峰上待了七年,落梅峰的雪早已看過千遍萬遍,然而不過在盛京去過兩年,再回來後,竟已覺出不習慣。

  習慣果真是可怕的東西,它能改變一切。

  陸曈抱著藥筐,往紅梅樹下走。

  芸娘愛在屋前的空地栽種毒花毒草,紅梅樹下這片種的最多。

  如今赤木籐已經枯萎,但既上落梅峰,無功而返總是不好,陸曈想著,若能再這裡帶回去一點草藥也行,不管毒性如何,或許也能給新方增添一點材料。

  待走到紅梅樹前,原先蓬勃藥草如今被大雪壓得七零八落,不復往日繁盛,只剩下潦倒幾叢,孤零零地聳立著。

  陸曈心中嘆息。

  兩年已過,哪怕是最毒的藥草,也需精心侍弄,無人照看,就會枯萎。

  她把藥筐放在一邊,半跪下來,將尚還完好的花草一株一株仔細採摘下來收好。

  這裡的藥草實在剩下不多,她很快摘完,正欲離開,忽然間,目光瞥見樹下一點豔色,不由一頓。

  七倒八歪的白雪中,隱隱出現一點嫩黃。

  這黃色在雪地裡很突兀,陸曈眉頭微皺,幾步上前,彎腰伸手拂開雪堆,待看清那是什麼,一下子愣住了。

  「黃金覃?」

  「怎麼……」她難掩驚愕。

  落梅峰上,芸娘只種毒花毒草。

  無毒藥材於她無用,不必搬到落梅峰上。

  有一次芸娘得到一把黃金覃的種子,此花生長於西域,珍貴無毒,相反,可解熱毒。芸娘要把那袋種子扔掉,陸曈背著芸娘又偷偷撿了回來。

  她把種子種在屋後,認真澆水,每日都去看,但那黃金覃遲遲未長出來,她心中奇怪,挖開泥土,發現種子早已爛在泥中。

  芸娘倚在門口,冷眼瞧著她動作,盈盈笑道:「黃金覃畏寒喜熱,落梅峰上是長不出黃金覃的。」

  「小十七,你怎麼白費力氣?」

  陸曈抿唇不語,心中越發執著。

  她那時心裡卯著一股勁,總覺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種出解毒藥草,似乎就能證明人足以扭轉命運。但後來她種了許多次,細心呵護,種子始終沒發芽。

  芸娘死後,陸曈下山前,把那袋黃金覃灑在紅梅樹下了。

  芸娘說的沒錯,落梅峰上長不出解毒藥草,有時候,命運一開始就已註定結局。

  陸曈半跪在地,伸手探向那叢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來比迎春花大不了多少,是漂亮的金黃色,與書上畫得一模一樣,雪地裡,花枝葳蕤,那點亮色在微風中輕顫,照亮人的眼睛。

  陸曈輕輕摸過去。

  這叢她以為永遠不會發芽的小花,在她離開後,在風雪瀰漫後,竟然不知不覺自己開放了,在寒風裡,在積雪下,燦然用力地盛開著。

  她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眼底一熱,忽然淚盈於睫。

  ……

  「啪——」

  腳踩在地上被雪吹斷的梅枝上,發出清脆咧響。

  有人走過屋後草叢,腰間銀刀凜冽。

  陸曈還在屋中熟睡,裴雲暎沒有吵醒她,出門查看四周。

  下過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皚皚,從山頂望過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進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蘇南縣尉李文虎一力阻攔醫官進山並非膽小,事實上,換做殿前司禁衛,進入雪山一樣很危險。

  偏偏陸曈在這裡如魚得水。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走過雪地。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後來變成蘇南城的醫女十七,中間似乎缺了一截,偏偏她對缺失那一塊保護得尤其謹慎,如守著驚天秘密,不叫人窺見一點端倪。

  荒蕪大山,潦草破屋,狹小的床,繩子和指痕,他原以為對她已足夠瞭解,如今卻覺得疑團更深。她不打開,他便無法進入,二人之間看不見的一條線,是令她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癥結。

  裴雲暎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大片荒草。

  屋後處的荒草地雜亂,大雪將草木壓得亂七八糟,然而在那一片亂叢中,突兀地聳立著一排排土丘。

  寒雪覆蓋一切,一些落在土丘之上,於是隆起的墳塚越發明顯,一排又一排,在這荒草中格外清晰。

  裴雲暎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是陸曈曾住過的屋子。

  屋後處,卻有這麼多觸目驚心的墳塚。

  他目光落在最前面的那隻墳塚。

  那處墳塚與別處不同,明顯更寬一些,上頭立了一塊石碑,石碑應當是從外頭隨意劈砍而成,不甚規整,被雪覆著滿面。

  青年斂下神色,向前走了兩步,伸手拂開石碑落雪。

  雪白落雪被拂開,漸漸露出上頭鑿刻的字跡。

  那字跡鑿刻得也是模模糊糊,潦草筆畫卻很熟悉,正是陸曈的字跡——

  恩師莫如芸之墓。

  莫如芸?

  裴雲暎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

  他看了一會兒碑文,正欲離開,才一轉身,忽而想到什麼,猛地抬眸。

  電光石火間,有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悽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

  金燦燦的黃金覃被大把大把摘下,放進竹簍中。

  陸曈摘下最後一叢黃金覃,心裡有些高興。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未料當年隨手灑在樹下的種子,竟會在多年以後生長開花。

  山上的赤木籐已經枯萎,黃金覃卻成了新的希望。黃金覃之性可解熱毒,實則比赤木籐效用更好,雖然不知最後能否真用在疫病之中,但有希望就有一切。

  她要把這些黃金覃全部帶回山下,如此也不算白來一回。

  陸曈把裝滿藥草的竹簍提回屋子,與醫箱放在一處。見裴雲暎還未回來,心中不由奇怪,正打算叫他名字,忽然間,透過木窗,瞧見後屋處隱隱站著個人影。

  那個地方……

  陸曈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剎那間,她顧不得其他,放下醫箱奔出門。

  後屋那塊雪地,草木被白霜覆蓋。年輕人就站在雪地中,背影挺拔,卻在這茫茫大山裡,顯出一種寂寥。

  陸曈在他身後停下腳步。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那雙銳利漂亮的眼眸安靜盯著她,似有暗藏的情緒翻湧。

  陸曈的視線落在他身後。

  那裡,芸娘的墓碑上,落雪被拂開,她潦草的字跡分外清晰,像幅被陡然揭開的,拙劣的秘畫。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為什麼叫十七?」

  他的聲音與往日不一樣,冷靜的,輕柔的,像在壓抑某種情感,聽得人心頭一顫。

  「你是因為這個推開我?」

  他走到陸曈面前,垂下眼,慢慢地開口。

  「你是,莫如芸的藥人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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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香氣

  山上的雪已經停了。

  梅樹枝頭霜刃寒冽,陸曈倏然打了個寒戰。

  裴雲暎垂眸看著她。

  她站在面前,灰青棉袍裹著瘦弱身軀,越發襯得整個人蒼白瘦弱。所有見過陸曈的人都覺得她柔弱纖麗,更瞭解她的人知曉她冷靜瘋狂,卻無人知道她曾在大雪封口的荒山上,孤零零的做過許多年藥人。

  藥人。

  裴雲暎眼睫一顫。

  那塊石碑,那塊鑿刻粗糙的石碑上字跡潦草而熟悉,更熟悉的是「莫如芸」這個名字。當初仁心醫館慶宴時,他曾在苗良方嘴裡聽過一回。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後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屍骨,後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

  「一開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後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餵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覆。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嘴裡,這位豢養藥人的醫官之後最後葬身火海,然而眼下落梅峰的這塊石碑卻證明,莫如芸並沒有死。

  他不知道莫如芸是如何從盛京逃出,但他很清楚,刻上「恩師」二字的陸曈,絕非只是這位狠毒醫官的「良徒」。

  石碑後一排排無名墳塚,一共十六處,而初見時,她自稱「十七」。

  十七,第十七個藥人,十七個,即將被埋進墳塚裡的人。

  裴雲暎心頭劇烈震動一下。

  很多原先不明白的事,在這一刻驟然得解。

  他第一次見到陸曈的時候,她在蘇南刑場撿拾死人屍體。李文虎也曾提過後來在刑場上再遇到過她,她撿拾屍體不止一次。

  常武縣秘信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活潑機靈,但後來出現在盛京仁心醫館的陸曈,冷漠與密信中全然不同。

  一個少時離家的小姑娘,到底經歷過什麼才能面不改色的殺人埋屍,她復仇起來孤注一擲,瘋狂甚於決絕。

  為何她總是對蘇南的過去閉口不提,為何她能在旁人避之不及的荒山上行動自如,草屋中長短古怪的繩索,牆上印跡深刻的指痕……那天在慶宴上,她與尋常不同的出神。

  莽明鄉茶園的農家小院裡,她手持茶碗,語氣平淡地對他諷刺:「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我百毒不侵。」

  她實在很會忍耐。

  他竟一點也未察覺。

  那些刻意的疏離,所謂的「絕無可能」,某些時刻流露的瘋狂與軟弱,終於在這一瞬驟然凝成畫面,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陸曈,」裴雲暎望著她,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曾做過莫如芸的藥人?」

  陸曈僵硬地抬起頭。

  初見時,他總是高高在上,勝券在握,揶揄、試探、質問,像道討厭又甩不掉的影子,她一心想要將對方拽下來,卸下他永遠遊刃有餘的面具。

  再後來,彼此相知、熟識、交手,他清楚她掩藏下的底細,她也知道他不如表面上的簡單。

  刻意劃清的距離早在不知不覺中彼此逾越,他看向她的目光越來越柔和,笑意裡不再有過去的無謂,譬如此刻,他的目光如此複雜,複雜到令她眼眶酸澀,心頭翻湧。

  她無法面對。

  本能想要逃走。

  想要逃開這個正往悲哀的、悽情走去的結局。她希望她的故事結束得更輕盈,哪怕突然也好,而不要這樣沉重、緩慢地沉入泥潭,讓岸邊的看客一道為她悲哀。

  胸口處熟悉的鈍痛漸漸傳來,似道洶湧苦潮,頃刻要將人淹沒。陸曈推開他,轉身往回走。

  才走幾步,忍不住摀住胸口,扶牆慢慢彎腰蹲下身來。

  裴雲暎見狀,上前扶住她滑落身體,緊張道:「你怎麼了?」

  陸曈側過頭,「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鮮血。

  裴雲暎目光巨變,一把抱住她:「陸曈?」

  「我……」

  胸腔的疼痛比以往每一次來得更加劇烈,一直以來竭力壓制的疼痛在這一刻全部襲來,她痛得全身顫抖,一瞬間冷汗直流,蜷縮在對方懷裡,艱難道:「把我的花拿回去……黃金覃……」

  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她最後聽到的,是裴雲暎急促的喊聲。

  「陸曈!」

  ……

  陸曈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見常武縣那年大雪,她在李知縣府門前遇到了欲上馬車的芸娘。

  芸娘攙扶起磕頭的她,救活了陸家人,她隨芸娘去了蘇南,住進落梅峰。

  試藥、試毒、學醫、學藥,她在落梅峰上輾轉多年,走遍每一處地方,最後下山時,回頭望了一眼被留在山上的孤零零的小木屋,以及藏在草木深處的、凌亂悽清的十七處墳塚。

  第十七處墳塚裡的不是她。

  是帶她上山的芸娘。

  醒來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感覺自己趴在某個人背上,正被背著往山下走。

  那人走得很快,脊背安全又溫暖,她動了動手指,側首看去:「裴雲暎?」

  呼吸的熱氣落在對方耳畔,裴雲暎一怔,道:「你醒了?」

  「你這是做什麼?」陸曈有氣無力道。方才疼痛眼下已不再明顯,似道洶洶而來的海潮,過後只餘平靜。

  只是身體卻很累,累到她現在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吃力。

  「你剛才暈倒了,山下有醫官。」裴雲暎背著她腳步未停,道:「堅持住,我現在帶你下山。」

  陸曈剛才發病了。

  他看過她手臂,並無桃花斑或是紫雲斑,可見不是疫病。然而剛才她躺在他懷中渾身顫抖的模樣令人心驚。

  他並非醫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帶著陸曈下山去找常進。

  「我的花呢?」

  「都在。」

  陸曈放下心來。

  她兩隻手攀著他脖頸,不知為何,這時候心底反倒一片平靜。像是一塊懸在空中的巨石終於在某個時刻轟然落地,無奈之餘,儘是解脫。

  裴雲暎最終還是知道了。

  她其實一直不想要他知道,她其實也曾努力想要救過自己。可是在落梅峰呆了那些年,那些毒如同她身體的一部分,與她身體永遠融合在一起。

  世上或許沒有任何毒再能毒倒她。

  同樣的,世上也不會再有任何藥可以解救她。

  她是註定要沉入泥潭的人,卻偏偏在沉下去的最後一刻,遇到了想要在一起的人。

  何其遺憾。

  陸曈閉了閉眼。

  「你瘋了呀,」她眼底有淚,卻微微笑起來,有點小聲埋怨,「沒我帶路也敢下山。」

  裴雲暎背對著她,語調溫和:「上山時綁了紅布做過記號,陸大夫放心,我們殿前司選拔絕非只靠臉。」

  陸曈「噗嗤」一聲笑了。

  這句話他曾說過,在不知道一切的時候,在她曾妄想過未來的時候,揶揄又好笑,只是此刻聽來,笑話裡也藏著幾分悲傷。

  「你怎麼也不綁布巾,」她摸摸裴雲暎的眼睛,長睫像忽閃的輕盈蝶翼,在她手中微微泛癢:「不怕失明嗎?」

  「是很危險,所以陸大夫,看著我,別睡。」

  他的語氣已儘量溫和,然而陸曈卻看見他的臉上沒有笑意。她從來沒見過裴雲暎這樣的神情,讓她想起當初在文郡王府,裴雲姝生寶珠的那一夜。

  那樣的無措又竭力維持冷靜。

  她忽然覺得心酸。

  被留下來的人很痛,她知道那種滋味。

  她並不想裴雲暎也體會那種滋味。

  只是眼下看來,終究事與願違。

  他身上傳來的清冽香氣溫柔又冷淡,陸曈把頭靠在他臉畔,有些恍惚地低聲道:「你身上好香……我喜歡這個香袋的味道。」

  裴雲暎一怔。

  她曾說過不止一次想要他的「宵光冷」,一開始以為是玩笑,後來發現是不懂「情人香」之意,他克制避開以免誤會,如今卻在這一刻後悔。

  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

  為什麼到現在開始後悔?

  太晚了,他總是太晚。

  裴雲暎放輕聲音:「你喜歡,等你好起來,我送你一隻香袋,好嗎?」

  陸曈沒有回答。

  她很瘦,像片雪花,沉甸甸又輕飄飄,伏在他背上,呼吸細弱,是從前不曾見過的乖巧。

  他卻寧願她還是初見時那般,厲害又聰明,將所有人耍的團團轉,至少那時候她是鮮活的,像團火,而不似現在,那團火漸漸將要燃盡,只剩一點將熄餘燼。

  陸曈偏了偏頭,貼著他耳畔,唇軟軟的,溫熱又清淺,嘟噥兩句。

  裴雲暎回頭,她聲音很輕,在風雪裡一瞬被淹沒,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

  陸曈偏過頭。

  落梅峰的雪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先頭的小雪變成雪花般大雪,洋洋灑灑落在人身上,她伏在裴雲暎背上,身上蓋著鬥篷,雪粒子很快鋪滿二人頭頂,遠遠望去,竟似一道白頭。

  「下雪了?」

  她朝著長空,輕輕伸出一隻手,遙遙接住一朵雪花,雪花落在掌心,是一朵完整的形狀,一點點消融,化為烏有。

  陸曈喃喃開口。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去歲江南見雪時,月底梅花發……」

  「今歲早梅開,依舊年時月……冷豔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兒雪……」

  裴雲暎一怔,溫聲問:「這是什麼詞?」

  她沒有說話,把頭伏在青年肩頭,靜靜閉上了眼睛。

  ……

  落梅峰的雪從山上飄下來,飄到蘇南城中時,就少了幾分凜冽。

  刑場裡,一夜間,又多了兩具病者的屍體。

  疫者屍體被掩埋進土地,更深的雪覆蓋上去,茫茫一片裡,漸漸分不清哪一處墳塚在哪一處。

  常進臉色很不好看。

  疫病每一日都有新人死去,醫官們從閻王手中搶人。蘇南的疫病不再擴大,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對染病之人來說卻似陷入更深的絕望。

  翠翠身上的紫雲斑也加重了,昨夜裡已昏迷兩次,厚扁之毒尚未消解,她身子本就病弱,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丁勇臨死前唯一念想就是希望女兒活著,醫官們在盛京醫治貴人,奉值都是小病小痛,漸漸冷凝的心卻在蘇南生死關頭重新活轉,再一次感到生離死別的惻然。

  待掩埋屍體的衙役離開,常進才心頭沉重地回到癘所,一進門,就見林丹青和紀珣正在桌前分揀藥材。

  見常進過來,林丹青站起身,紀珣的神色也有些不對。

  「怎麼了?」常進問。

  「醫正,」紀珣看了一眼癘所的病人們,與常進走到門外說話,「運送赤木籐的人來信稱,雪大耽誤行程,平洲過來的赤木籐,可能要晚三五日才到。」

  此話一出,常進臉色一變:「三五日?不行,他們等不了那麼長時間!」

  就連這兩日都是緊著時間,再等三五日,刑場的死屍只會多增幾具。

  林丹青走了過來,眉眼擔憂。

  如今唯有赤木籐可解厚扁之毒,然而最近的平洲運來時間也趕不及。眼下也未尋到其他代替藥物,棘手至極。

  「能不能讓裴殿帥的人前去接應,他們禁衛人馬或許走得快。」

  不提還好,一提,常進眉眼間更是焦灼。

  裴雲暎昨日和陸曈一起上落梅峰了。

  這二人平日也不是衝動之人,行事穩重,也不知突然發什麼瘋,這樣大的雪進山。偏生裴雲暎的手下們對此並不放在心上,否決了常進立刻帶人進山尋人的提議。

  一天一夜還未歸,也不知出了何事。

  紀珣道:「醫正,不如再同李縣尉的人說,進山一趟。」

  醫官們無法支使禁衛,但蘇南城的縣尉或許更易說話。

  常進正要開口,一邊的林丹青忽然目光一動,指著遠處叫道:「醫正,那是不是陸妹妹?他們回來了!」

  眾人順著她方向看去。

  揚揚風雪地裡,漸漸行來一人。年輕人手裡拖著一隻藥筐,背上還背著個人。眾人見狀,趕緊朝他跑去,待走近,漸漸看清楚,背上人雙眼緊閉,伏在裴雲暎肩頭,臉色蒼白如紙,正是陸曈。

  林丹青嚇了一跳:「陸妹妹?」

  陸曈無聲無息,並無反應。

  裴雲暎放下藥筐,轉身將她抱在懷裡,目色冷凝:「先帶她回宿處。」

  「對對對,」常進道:「這裡雪太大了,先帶陸醫官回去。」

  一路疾行,回到醫官宿處,裴雲暎把陸曈放到床上,林丹青趕緊坐在床邊,拉開陸曈衣袖。

  「我看過,沒有桃花斑。」裴雲暎道。

  「那這是……」

  「她在山上吐過一回血,我不知道她出了何事,是否舊疾,但她看起來很疼。」

  「吐血?」常進面色一變,撇開眾人,自己上前替陸曈把脈。

  屋中眾人緊張地看著他。

  須臾,常進收回手,看向榻中人皺起眉:「奇怪。」

  「怎麼?」

  「脈象細弱,氣虛無力,但除此之外,並未有何異常。怎麼會突然吐血?」

  林丹青想了想:「是不是因為這些日子忙著治疫太過勞累了?先前陸妹妹就流過一回鼻血。」

  紀珣搖頭:「勞累不會令人疼痛。」他看向裴雲暎:「裴大人剛才說,她很疼?」

  裴雲暎沉默著點頭。

  他還記得陸曈蜷縮在他懷中顫抖的模樣,他知道陸曈一向很會忍耐,若非痛苦至極,連呻吟都不會發出。

  「先去熬碗凝神養氣藥給她服下。」常進道:「昨日大雪,山上冷,她現在一點生氣都沒有。」

  紀珣點頭,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得裴雲暎開口:「等等。」

  眾人看向他。

  他道:「尋常藥物對她無用。」

  紀珣皺眉:「為何?」

  「她做過藥人。」

  此話一出,屋中陡然靜寂。

  林丹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說什麼?」

  裴雲暎垂下雙眸,語氣澀然。

  「陸曈,可能做過很多年的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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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筆記

  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藥人?

  什麼藥人?

  林丹青看向裴雲暎,茫然問道:「裴殿帥此話何意?」

  紀珣也蹙眉望向他。

  「還記得仁心醫館慶宴那日,苗良方曾提起過,盛京莫家女兒莫如芸嗎?」

  他抬眸,看過屋中眾人,慢慢地說道:「她做過莫如芸的藥人。」

  這話實在過於驚世駭俗,屋中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未聽得明白。

  片刻後,林丹青疑惑開口:「莫如芸不是死了嗎?陸妹妹怎麼可能做她的藥人?」

  仁心醫館那場慶宴,眾人都在場。苗良方所言,莫如芸當初豢養藥童被發現,早已死在盛京那把大火之中。她死時,陸曈尚且年幼,又在蘇南,無論如何,這二人都沒理由綁在一處。

  「她還活著,」裴雲暎沉默一下,嗓音艱澀,「就在落梅峰上。」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是九年前那場大疫失蹤的,而兩年前出現在盛京的陸曈,一路為陸家復仇,手段兇狠果斷。

  一個人幼時與成年後性情大變,中間七年,可想而知。

  當初他得知陸曈身份時,心中便已經生疑。

  陸曈自言是被路過的師父帶走,但既是隨往學醫,為何不告知家中一聲。何況九年前陸曈只是稚弱幼童,陸家也並無醫理傳承,何故看重天賦一說。

  恐怕,當初莫如芸並沒有給她與家中告別的機會,至於帶她離開,也並非傳授教徒,而是作為試藥工具。

  試藥工具。

  他閉了閉眼,心口有剎那的窒息。

  紀珣上前兩步,拉起陸曈的手,常進還未阻攔,就見他一把撩起陸曈的衣袖。

  「紀醫官……」林丹青喊道。

  紀珣並未所覺,只定定盯著眼前。

  撩開的衣袖至肘間,沒有一絲斑疹,女子的手臂很是細弱,如一截伶仃的梅樹花枝,其上一條長長疤痕,猙獰地昭示著。

  紀珣瞳孔一縮。

  「疤痕還在……」他喃喃。

  黃茅崗圍獵場上,陸曈被戚玉臺惡犬咬傷的傷痕還在。

  一瞬間,紀珣心中明瞭。

  自陸曈被咬傷後,他給了陸曈很多神仙玉肌膏。

  神仙玉肌膏是他親手所做,不敢說用完疤痕毫無遺蹟,至少會淡化許多。當時在醫官院,他見陸曈疤痕不見好轉多問了幾句,陸曈回他說藥膏貴重不捨得用,所以他多做了幾瓶送與她。

  那麼多藥,足夠她將傷痕淡去。而非眼下這般明顯,與當初無異。

  如今看來,並非是她捨不得用。而是那些尋常膏藥,已經對她身體無用了。

  她做過藥人,所以當初丁勇嘗試新藥時,才會一反常態激烈反對。

  原來,這才是癥結所在。

  屋中鴉雀無聲。

  既是醫官,都能瞧出她傷口的不對。林丹青顫聲開口:「她……做藥人多久了?」

  裴雲暎看向床上人:「我不知道。」

  常進走到陸曈身邊,再細細看過她脈,神色起了些變化。

  「脈象看不出任何問題,若她真多年為人試藥,身體已習慣各種藥毒,難以尋出疾症根處。」

  就像一棵表面完好的樹,內裡已被蟻群腐蝕,只有最後衰敗之時,尚能被人發現端倪。

  「常醫正。」裴雲暎突然開口。

  常進看向面前人。

  「救救她。」他說。

  常進怔了一下。

  他在皇城裡見過裴雲暎許多次。

  無論這位指揮使外表瞧上去有多風趣親切,平易近人,但常進每每看到他,總覺有幾分發怵。裴雲暎的名聲,從來兩個極端。不熟悉他的人總說他韶朗和煦,熟悉他的人卻說這人乖戾可怖。

  好似沒人見過裴雲暎真正對人彎腰的時候,皇城中就連行禮也帶幾分傲氣,更勿提這樣懇求的語氣。

  他總是遊刃有餘。

  如今,這份冷靜被打破,是為了陸曈。

  看來,那些皇城裡的傳言並非是假。

  關心則亂。

  「就算你不說,我們也不可能放著她不管。」常進抬起頭,「她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從前是救人的醫官,醫官病了,就是病人。」

  「林醫官,」他喚林丹青,「除了癘所值守醫官外,立刻讓醫官們都過來。陸醫官病情與尋常不同,這難題一人不行,大家一起想法子。翰林醫官院領了那麼多俸祿,如今連個同僚都瞧不好,說出去也別當差了。從今日起,陸醫官就是我們的病人,所有醫官合力施診!」

  「是,醫正。」林丹青匆匆出了門,去喚其餘人了。

  常進叫來紀珣,再度上前要看陸曈,裴雲暎開口:「常醫正。」

  「陸曈下山前,要我將藥筐裡的黃金覃帶回癘所。」

  常進和紀珣一怔,二人這才注意到,被裴雲暎帶回來的藥筐裡,滿滿當當塞著一筐藥草,最多的是一蓬蓬金色花,姍姍迎春,嬌嫩鮮亮。

  裴雲暎聲音平靜:「她說,此花可解熱毒,若赤木籐無用,紀醫官不妨嘗試用此花加入新方,換去兩味藥材,或可對蘇南疫毒有用。」

  二人都愣了愣。

  陸曈已經發病了,看來極為虛弱,卻還惦記著蘇南疫病。

  看來,她之所以冒著風雪上山,就是為了此花。

  常進喉頭有些發澀。

  陸曈一直不愛說話,在醫官院時待人也冷冷淡淡,醫官們認為她性情本就如此,冷靜有餘,人情不足,作為醫者,總是少了兩份溫仁。

  如今看來,她不說是因為她能忍,明明自己深受病痛折磨,卻還不顧危險進山。

  真是個傻孩子……

  ……

  癘所門外的藥香又重新飄了起來。

  平洲的赤木籐還在路上,陸曈帶回來的黃金覃卻解了燃眉之急。

  醫官們聚集在一處,一刻不停熬夜改換新方,黃金覃藥性不及赤木籐濃烈,卻恰好對染上疫病的病者們身體消弱不至造成太大影響。

  翠翠也飲下新藥。

  自父親去世後,她沉默許多,不如往日活潑。

  林丹青收拾好空藥碗,正打算出去,被翠翠叫住。

  「林醫官,」小姑娘猶豫一下,才開口,「陸醫官還好嗎?」

  癘所的人都傳說,陸曈去山上給病人們摘藥草了,正因如此,病人們重新換上新藥方。只是陸曈自己卻突發舊疾臥病在床,這幾日都未出現。

  林丹青沉默片刻,道:「還好。」

  「林醫官,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何事?」

  翠翠望著她:「你能不能,替我和陸醫官道個歉?」

  林丹青怔住。

  翠翠低頭,擰著自己衣角,低聲道:「先前我爹出事,我怪陸醫官……我知道不是她的錯,是我太傷心了……」

  「癘所的紅婆婆說,陸醫官是為了給我們採藥才去的落梅峰,下雪的落梅峰多危險,蘇南人都知道,我想去和她道歉,常醫正說陸醫官還沒醒……她什麼時候能醒?」

  這個先後失去爹娘的小姑娘,怯怯地在林丹青掌心放上一隻草螞蚱。

  林丹青看著手中草螞蚱,片刻後,蹲下身來,摸摸翠翠的頭:「她沒生過你氣。」

  「陸醫官是最大方不愛計較的人,」她道:「她很快就會醒來,等醒了,再來找你一起編螞蚱。」

  翠翠點了點頭,林丹青卻心頭一酸,不敢再看,起身快步出了癘所。

  蘇南日日下雪,北風颳得人臉疼,林丹青收拾好藥碗,往醫官宿處方向回去,神情有幾分茫然。

  陸曈的情況很不好。

  起初他們以為陸曈是虛弱導致舊疾復發,後來眾醫官一同為她行診,紀珣和林丹青詢問過裴雲暎先前陸曈發病的跡象,漸漸可以肯定,陸曈不單只是身體衰敗,她身上有毒。

  然而長期做藥人的經歷,使得各毒在她身上症像已十分不明顯,他們無從知道陸曈曾試過哪些毒,自然也無法對症下藥。

  陸曈脈搏一日比一日更虛弱,先前偶有清醒時,如今清醒時越來越短,比起癘所的病人們,她更危險,像油燈裡搖搖將熄的殘燭,不知哪一刻就會湮滅。

  觸目驚心。

  她少時在太醫局進學,醫理各科名列前茅,即便後來春試紅榜未能奪魁,卻也自信傲然,覺得醫道無窮,年輕人有的是大把時間在未來一一鑽研,如今,卻無比痛恨自己醫術不精,竟然救不得自己朋友。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林丹青走進宿處。

  原先與陸曈二人住的宿處,現在只有她一人。

  她進了屋,想拿昨日新想的幾處施診案與紀珣常進討論,一瞥眼,瞧見屋中桌上放著的陸曈醫箱。

  下山後,陸曈昏迷不醒,醫箱被留在屋裡保管,林丹青瞧著,心中忽然一動,走到桌前。

  大夫的醫箱,猶如舉子們的考籃,將士們的兵器,珍貴且私密。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從來將自己醫箱保管極好,林丹青猶豫一下,伸手抱起陸曈的醫箱。

  陸曈自己做藥人多年,雖不說,但自為醫者,應當對自己身體有數。醫箱中說不定會放平日用的藥物,雖這可能性很小,但情勢危急處,也顧不得其他。

  林丹青打開醫箱。

  這醫箱已經很舊了,連醫箱帶子都已經有磨損過多的痕跡,被層層修補過。又似乎摔過幾回,有些變形,不大方正。蓋子一揭開,裡頭只簡單的放著幾樣東西。

  桑白皮線、金創藥、煤筆,還有幾冊醫籍。

  林丹青拿起那幾冊醫籍,都是有關治疫的,應當是出發來蘇南前,陸曈在盛京自己帶來的。

  林丹青檢查一下,見幾冊醫籍下,還有一本文冊。這文冊沒有書名,應當是自己書寫,想了想,她在桌前坐了下來,翻開手中文冊,待看清文冊上的字,不由一怔。

  「『勝千觴』:白芷、獨活、甘松、丁香、安息……」

  「焚點此香,香氣入鼻,身僵口麻,行動不得,神智清醒,恍如醉態,勝過飲盡千觴烈酒,醉不成形。」

  這是……

  藥方?

  林丹青疑惑。

  她不曾聽過這味『勝千觴』的方子,其中材料與藥效都寫的格外清楚,看上去更像是陸曈自己研製新方。

  她凝眸想了一會兒,低下頭,繼續翻閱。

  第二頁,仍是一味藥方。

  「『自在鶯』:青黛、虎杖、海金沙、續隨子、雲實……」

  「散沫無味,微量吸入,喉間痛癢難當,如萬蟻蟄噬,四個時辰後毒性自解,與性命無憂。」

  林丹青握著文冊的手緊了緊,目光漸漸凝重。

  「『寒蠶雨:鳳仙、鉤吻、菟絲子、旋花、白蘞……」

  「赤色味酸,服下七日內寒毒入骨,不可近水,半月後餘毒漸輕……」

  「小兒愁……」

  「渡蟻陣……」

  林丹青一頁頁翻過去,心中震動。

  這本寫了大半本的冊子,上頭密密麻麻,滿滿當當竟然記的都是聞所未聞的藥方!

  不對,不是藥方,應當說是毒方。

  這其中沒有一副方子是用來救人的,相反,全都含有大毒,卻又不至於立即要人性命。但看其中記載服毒之後的反應,其細緻與變化,翰林醫官院藏書閣裡的醫案也寫不到如此境地。

  簡直……簡直像是服毒之人親自記錄一番!

  林丹青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在醫官院的某個夏日午後。她和陸曈坐在製藥房中熬煮湯藥。

  日光暖融融的,透過小樹林照在她二人身上,那時姨娘的「射眸子」之毒已漸漸消解,她懶洋洋靠著牆,望著眼前人,半是感激半是妒忌地埋怨:「陸妹妹,你是天才呀,怎麼會有這麼多方子?」

  陸曈坐在藥爐前,正拿扇子閃著爐下的火,聞言微微一笑:「多試幾次就好了。」

  多試幾次就好了。

  原來如此。

  難怪陸曈有那麼多層出不窮的藥方,難怪她的醫理經驗勝過太醫局裡多年進學的學生。

  只因為那些出其不意的方子,每一副她都自己親自試過。

  勝千觴、自在鶯、寒蠶雨、渡蟻陣……

  每一次痛苦她都親身經歷,之後將這些曾痛苦過的源頭雲淡風輕地寫進文冊,再不對人多提一句。

  文冊只寫了一半,或許她經歷的更多。

  林丹青摀住嘴,眼眶一下子紅了。

  一張紙頁從文冊中飄了出來,她彎腰拾起,目光掠過紙上。

  待看清,目光猛地震住。

  下一刻,林丹青驀地起身,將方纔的文冊和夾在其中的紙頁一併拿走,飛快出了門。

  她推門跑了出去,直跑去隔壁屋中。

  屋子裡,紀珣正往藥罐中撿拾藥草,裴雲暎坐在榻邊,這幾日他一直守在陸曈床前,段小宴勸了幾次也不肯走。

  聽見動靜,二人抬起頭來。

  林丹青走進屋裡。

  陸曈仍躺在床上,閉目不醒,她看起來十分瘦小,如蘇南城中洞穴裡的小動物,難以捱過嚴酷冬日的孱弱。

  「我知道陸曈中過哪些毒了。」

  紀珣和裴雲暎同時朝她看來。

  林丹青把文冊遞給紀珣:「我在陸妹妹醫箱中找到了這個,上頭記載的毒方,應該都是她過去自己試過的藥方,紀醫官,有了這個,至少現在我們知道陸妹妹曾經醫案,有了頭緒,不至於毫無目的。」

  紀珣接過文冊翻了幾頁,一向平靜神色驟然失色。

  林丹青又把手上紙頁交給裴雲暎。

  「陸妹妹發病很久了,在蘇南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沒人知道。之前我看見她流鼻血那次,也是毒性發作,不過被她搪塞過去,未曾察覺。」

  裴雲暎接過紙頁。

  那紙頁很薄,只有一張。上頭記載的字跡潦草而簡單。

  「二月初十,腹痛嘔吐,出汗心悸,腿軟不能走,半時辰後自解。」

  「六月初九,四肢厥冷,畏寒,隱痛,胸膈不舒,一時辰後自解。」

  「九月十七,頭目昏眩,昏厥整夜。」

  「十一月二十四……」

  「……」

  「十二月初三,嘔血。」

  握著紙頁的手一緊,裴雲暎臉上霎時血色褪盡。

  這上頭,一條條記載的是發病案像。

  誰的病,誰在痛,清清楚楚,一目瞭然。

  她發病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疼痛的時候卻越來越長,最開始是半個時辰,後來就成了一整夜。一開始是出汗心悸,到最近一次,已是嘔血。

  裴雲暎的視線落在那張薄薄紙頁上,那雙曾握刀的、危險臨於當前而紋絲不動的手此刻微微顫抖,彷彿握不住這張輕薄的紙頁。

  紙頁的最上端寫著一行字。

  「永昌三十九年,八月十二,胸痺,心痛如絞,整夜。」

  永昌三十九年,八月十二……

  他忽然想了起來。

  是他收到軍巡鋪屋舉告,說仁心醫館殺人埋屍那一天。

  他知曉對方的偽裝與底牌,很想看她這次又要如何絕處逢生。於是帶著令牌不請自來,饒有興致地注視她冷靜與反擊,意外於她的膽量,欣賞於她的心機。她在濃桂飄香的花蔭裡與他對峙,含著嘲諷的微笑,扳回漂亮又精彩的一局。

  他那時心想,好厲害的女子。

  卻不知道在他走後,她獨自一人痛了整整一夜。

  他什麼都不知道。

  彷彿有一隻手驀地攫住他心臟,一剎間,他與她感同身受,彷彿隔著長久的光陰,與屋中孤獨蜷縮的女子對視。

  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林丹青見他神色有異,低聲道:「殿帥……」

  裴雲暎垂下眼,指骨漸漸發白。

  許久,他開口。

  「是我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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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白衣聖手

  野冰皓皓,霜凍髯鬚。

  蘇南漸漸到了最冷的時候。

  刑場的破廟再也無法遮擋愈來愈烈的嚴風,常進做主,請李文虎和蔡方幫忙,將癘所從破廟轉到了城內一座廢棄染坊。

  染坊府邸寬敞,足夠容納多人,況且這些日子以來,染上疫病的病者們身上斑疹漸漸不再蔓延加深。

  陸曈從落梅峰上帶來的黃金覃果有奇效。

  此花可解熱毒,藥性微弱於赤木籐,在等候赤木籐的途中,醫官們試圖以黃金覃重新換過新藥方,並換掉其中兩味藥材,因有丁勇的前車之鑑,這回穩妥許多,然而一連七八日過去,反覆的情況並未出現,與此同時,從平洲運來的赤木籐也抵達蘇南,眾醫官換了兩副藥方,交錯為病者們吃下,幾日內,竟再無一人中途發病。

  雖不知未來如何,至少現在,疫病暫且被控制住了。

  翠翠從染坊門口跑出來,拉住林丹青的衣角,望著她道:「林醫官,陸醫官還沒有好起來嗎?」

  林丹青一頓,片刻,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快了。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陸曈的病情越來越重了。

  一開始,還能偶爾有清醒時候,漸漸的,昏迷時間越來越長,即便偶爾醒來時,也是渾渾噩噩,似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更棘手的是,所有藥材都對她無用。

  那本記載了一半的文冊上,清清楚楚寫著陸曈過去試過的毒藥,正因此原因,醫官們為她調配的藥方熬煮成湯,悉心餵她服下後,一碗碗如石沉大海,看不到半絲藥效。

  沒用。

  眼見陸曈一日比一日虛弱,醫官們焦急又束手無策,常進操心得頭髮都白了半頭。

  林丹青走到常進屋子,推門走了進去。

  屋中,幾個醫官正坐在桌前,低頭爭執什麼。

  紀珣坐在一邊低頭整理新寫的方子,陸曈病重的這些日子,紀珣也是一刻未停,原本一個翩翩公子,如今滿臉倦色,熬的眼睛發紅,與過去從容迥然不同。

  林丹青進了屋,常進衝她擺擺手,讓她自己坐。這些醫官都是給陸曈施診的醫官,如今陸曈氣息微弱,除了疫病外,已成了所有醫官們最重要的大事。

  「醫正,關於陸醫官的病,我有話要說。」頓了頓,林丹青開口。

  屋中眾人朝她看來。

  她從前在盛京翰林醫官院,總是懶散貪玩,被常進斥責不夠穩重,如今來到蘇南,不過短短幾月,卻似長大許多,眉眼間少了幾分跳脫,多了一點沉靜。

  「陸醫官的病等不起了。」她道:「所有藥物都對她沒用,如果再找不出辦法,三五日內,有性命之憂。」

  無人說話,這是大家心照不宣、卻又不敢說出的事實。

  紀珣望向她:「林醫官有話不妨直說。」

  林丹青深吸了口氣:「我有一個辦法,但很大膽,未必敢用。」

  常進:「說說。」

  「我們林家祖上,曾有一位老祖宗,為人稱之『白衣聖手』。傳言此人醫術高明、起死回生。」

  「他曾寫過一本手札,我背下來了。其上曾說,他年輕時,隨友人奔赴沙場治理瘟疫,可最後友人不幸身中敵寇毒箭,毒發身亡。他因此終身懊悔,後來廣羅解毒醫方,為免重蹈覆轍。」

  說到此處,林丹青頓了頓。

  「醫道無窮,毒經亦無盡。陸妹妹所中之毒太多,體內漸漸習慣,是以所有藥物都對她毫無作用。我也是看到黃金覃,才想起來老祖宗曾寫下一副醫方,說若有人中毒生命垂危,可用『換血』之法。」

  紀珣眉梢一動:「換血?」

  「並非真正換血,而是以毒攻毒,以病易病。這副醫方,須先使陸妹妹服下大毒,之後以針刺行解毒之方,引出源頭消滅。」

  她猶豫一下,才繼續道:「但老祖宗也曾寫過,此方一來只適用於性命垂危之人,二來,服毒解毒過程中,其痛勝過如亂箭攢心、千刀萬剮,少有人能堅持得過去。而且……」她看向眾人:「會有風險。」

  「並非萬無一失,陸妹妹可能會沒命。」

  屋內落針可聞,無一人開口。

  林丹青咬了咬牙。

  「若非到此境地,我絕不會行此大膽之法。可是眼下陸妹妹一日比一日虛弱,那些解毒藥對她沒有任何效用,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她沒命嗎?」

  言至此處,語氣有些激動。

  她在太醫局進學多年,後來又去了醫官院。因著性情開朗明媚,人人與她交好,陸曈不算最熱情的一個。

  但林丹青最喜歡陸曈。

  陸曈表面冷冷淡淡、疏離寡言,卻會在宿院深夜為她留著燈。她看不懂的醫經藥理隨口抱怨幾句,沒過多久,借來的醫籍就會寫上附註的手札。陸曈知曉她林家的隱秘與秘密,也曾為她姨娘點撥「射眸子」開解之毒。醫官院的同僚們未必沒有明爭暗鬥,恨不得將所知醫方藏私,唯有陸曈坦坦蕩蕩,醫方說給就給,全無半點私心。

  一個與她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卻總是讓人心生敬佩,連妒忌一點也會自責自己陰暗。

  她的老祖宗沒能救回自己最好的朋友,因此懊悔終身,林丹青不想同他一樣。

  她想救回自己的朋友。

  一片安靜裡,忽然有人說話:「我認為可以一試。」

  林丹青訝然看去。

  說話的是紀珣,紀珣看向她:「醫者是為救人,若為可能存在的風險放棄可能,並非正確所為。」

  「胡鬧!」有醫官不贊同開口:「醫者治病救人,不可逞一時之快,落於原點,無非一個『治』字。此舉弊大於利,並非治人,只怕害人!」

  聞言,紀珣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變得悠遠。

  過了一會兒,他搖頭,輕聲開口。

  「此言差矣,所謂『天雄烏櫞,藥之兇毒也,良醫以活人』。病萬變,藥亦萬變。既然藥治不了她,或許毒可以。」

  「你我在翰林醫官院待得太久,各有畏懼,一味求穩,未免喪失初心。不如捫心自問,不肯出手相救,究竟是為了病人,還是為了自己?」

  此話一出,眾醫官一怔,方才說話的人臉色一紅,半晌沒有開口。

  為官為醫大抵不同,身為醫者,第一件事,當與病者感同身受。

  而他們做官太久。

  沉默良久,常進開口:「就按林醫官說的做。」

  「醫正!」

  「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從來安分守勢的老好人望向眾人,「陸醫官做藥人多年,其心剛強堅韌勝過常人百倍。與其束手無策任由她日漸消弱,不如做好奮力一搏準備。」

  「各位,」常進語氣認真:「人命珍貴,不可輕棄。」

  方纔說話的人不再開口,常進看向林丹青:「林醫官,你速速將手札所記醫方寫下,須看過藥方無虞,才能為陸醫官安排施診。」

  「是。」

  ……

  新施診的醫方很快確定下來。

  得知林丹青的施診方式,醫官們意見不一。

  有人認為此舉風險極大,十有八九會失敗,且會讓陸曈在臨終前經歷巨大痛苦,利小於弊。也有人認為,人之性命只有一次,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陸曈醒過來一次。

  彼時裴雲暎正在床邊守著她,林丹青帶過來這個消息時,一直低著頭,不敢去看陸曈的眼睛。

  陸曈靠在裴雲暎懷中,她已經很虛弱了,連說話都勉強,撐著聽完林丹青的話,反而笑了起來。

  「好啊,」她說,「你就試試吧。」

  林丹青忍不住抬眸:「那會很疼。」

  「我不怕疼。」

  「也未必成功……呸呸呸,我不是詛咒你。」

  「沒事的。」陸曈道:「我運氣很好,試過很多藥都沒事,這次一定也能過關。」

  裴雲暎扶著她手臂的手微微僵硬,陸曈沒有察覺。

  她看著林丹青,一向平靜淡漠的眸子裡,有隱隱光亮,那種目光林丹青並不陌生,病者希望活下去,對生的渴望,林丹青在癘所見到過許多次。

  林丹青忽而哽咽。

  她握住陸曈的手:「好,我們一定過關。」

  確定了施診方案,陸曈又沉沉睡了過去,林丹青看向一邊的裴雲暎:「裴殿帥,請移步。」

  裴雲暎動也不動,低眸看向床榻上的人。

  這些日子,他守著陸曈,沒有離開過。

  醫官們診治病者,見慣生離死別,有情之人,難成相守,生離遺憾,死別悲哀。她看過那麼多話本子,好結局的、不好結局的,無非寥寥幾句。如今卻在這裡,看著這昏暗中沉默的寥落背影,竟也覺得悲傷。

  她不知道這位年輕的指揮使大人此刻在想些什麼,但他低垂的眉眼,凝視著床上人的目光如此深寂,像是心愛之物漸漸離開自己,茫然又無力,脆弱與往日不同。

  身後傳來門響的聲音,醫官們依次而入,與陸曈施診一人完成不了,紀珣、常進還有幾位醫官都要同在。

  常進走到裴雲暎身邊,嘆道:「大人,請移步。」

  裴雲暎聞言,回過神來,再看了榻上人一眼,沉默起身,轉身離開了屋子。

  屋門在身後關上,他走出院子。

  冬至日,大雪漫天墜地,田地一片銀白,其間夾雜小雨,冷浸人衣。

  他沉默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竟走到刑場的破廟前。

  癘所的病者已全部移去更溫暖的染坊,原先破廟又恢復到從前冷冷清清的模樣,雨雪中悽清獨立。

  他推門走了進去。

  前些日子還擁擠熱鬧的廟宇,一瞬空蕩下來,只餘幾隻燃盡蒼朮的火盆扔在角落。供桌前倒著只油燈,燈油只剩淺淺一點,他用火摺子點燃,昏黃燈色頓時籠罩整個破廟。

  那供桌被人移過,露出後面的土牆,土牆之上,一行多年前的「債條」痕跡深刻,在燈色下清晰可見。

  裴雲暎俯身,指尖摩挲過牆上字痕。

  那道多年前,他與陸曈在這裡寫下的字痕。

  那時他是病者,她是大夫,她為他縫傷,傷口粗陋卻有用。如今她成了病者,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說來諷刺,陸曈做過藥人,做過醫者,唯獨沒做過病人。她吃過的那些湯藥是為試毒,如今第一次作為病者來服藥時,尋常藥物卻又已經對她再無功效。

  造化弄人。

  裴雲暎抬起眼簾。

  供桌之上,被雨衝糊了臉的神像靜靜俯視著他,如多年前,如多年後,神佛面前,人渺小似螻蟻,脆弱如草芥。

  他從來不信神佛,自母親過世,他在外行走,命運與人磨難,賜予人強大與冷漠。他早已不相信這世上除了自己還能救贖自己之物,然而這一刻,他看著頭頂模糊的神像,慢慢在蒲團跪下身來。

  雙手合十,虔誠跪拜。

  傳說神佛貪賄,從不無端予人福澤。贈予人什麼,便要拿走相應代價。或早或晚,公平交易。

  「神佛在上,鬼神難欺。」

  他俯首,聲音平靜。

  「我裴雲暎,願一命抵一命,換陸曈餘生安平。」

  ……

  蘇南急雪翻過長闊江河,輕風送至盛京時,就成了漫漫楊花。

  西街仁心醫館院子,梅樹上掛起燈籠。

  阿城端著煮熱的釀米酒從廚房裡出來進了裡舖,銀箏拿碗給每人盛了一碗。

  今夜冬至,盛京城中有吃湯圓喝米酒的習俗,杜長卿昨日就張羅苗良方和阿城去準備飯食。今夜歇了館後,在醫館吃頓夜飯。

  「來,」杜長卿先捧起碗起身發話,「今兒冬至一過,翻頭過年,慶祝咱們又湊合一年,年年能湊合,湊合到年年。」

  這祝酒詞委實不怎麼樣,不過眾人還是給他面子,拿碗與他碰了,敷衍了幾句。

  阿城夾起一隻湯圓,湯圓皮薄餡大,銀箏和苗良方一起包的,裡頭包了芝麻花生,又香又糯,阿城咬了一口:「好甜!」

  「我在裡頭加了中秋剩下的糖桂花。」銀箏笑瞇瞇道:「是宋嫂教我的做法,要是姑娘在,鐵定能吃一大碗……」

  話至此處,倏然一頓,桌上眾人都愣了一下。

  陸曈去蘇南已有很久一段日子了。

  蘇南與盛京相隔千里,疫病消息一來一去,已是許多日後。苗良方託皇城裡的舊識打聽,只說蘇南疫病嚴重,但在一眾醫官努力下已有起色,至於具體某位醫官如何,不得而知。

  沒有陸曈的消息。

  「不知姑娘現在怎麼樣了……」銀箏有些擔憂。

  去蘇南的路途那麼長,陸曈自己身子又單薄,長途跋涉後又要救疫,陸曈也不是愛叫苦叫累的性子,總讓人心裡放不下。

  杜長卿見銀箏眉間憂色,大手一揮:「嗨,你多餘操這個心!當初就說了別讓她去出這個風頭,偏要,陸曈這個人嘛,雖然倔得像頭牛,但人還挺有點本事,絕不打無把握之仗。她既然要去,肯定不是兩眼一黑瞎摸,咱這醫館在她手裡都能起死回生呢,區區疫病算什麼?」

  「等過幾日不下雪天晴了,去萬恩寺給和尚上幾柱香,就保佑咱家陸大夫百病不侵,全須全尾回盛京!」

  一席話說得桌上眾人也輕鬆起來。

  阿城笑道:「好好好,到時候咱們上頭香,給佛祖賄賂個大的!」

  苗良方夾起一個湯圓塞進嘴裡,清甜桂花與芝麻香濃混在一起,嘖嘖稱讚一陣子,又看向窗外。

  院子裡,紅梅開了一樹,片片碎玉飛瓊。

  「今天冬至,蘇南饑荒又疫病,多半沒得湯圓吃。」他嘆了口氣:「不知小陸現在在做什麼?」

  ……

  夜深了。

  落梅峰上狂風肆掠,紅梅翻舞。

  山腳下,城中醫官宿處,燈火通明。

  紀珣和林丹青伴於榻前,正在為陸曈施針。

  常進不時為陸曈扶脈,神色十分凝重。

  「白衣聖手」的大毒之方已餵給陸曈服下,不知是她的體質太過特殊,還是這大毒之方本身有所隱患,總之,服藥之後,陸曈並無反應,只是仍如先前一般昏睡。

  醫官院中,紀珣的針刺之術最好,而林丹青是最瞭解此手札之人,二人配合為陸曈施針。

  這針法比從前更難,紀珣與林丹青額上都漸漸滲出冷汗。屋中燈燭漸短之時,陸曈突然有了變化。

  像是遲來的痛楚終於在最後一刻襲來,她開始發抖,身子顫抖得厲害,各處金針被她晃動下來,紀珣厲聲道:「按住她!」

  林丹青忙按住陸曈。

  陸曈被按住,面上漸漸呈現痛苦之色,忍不住呻吟起來,喊道:「疼……」

  紀珣一頓,屋中人都是一怔。

  從來沒有人聽過陸曈喊疼。

  她很平靜,平靜面對一切,也是,做藥人多年,那本手冊上所記錄的痛楚,她年紀輕輕就已經歷,這世上大部分所謂疼痛,於她來說都應當是尋常。

  可是她現在在喊疼。

  常進臉色一變:「她的脈在變弱。」

  紀珣和林丹青對視一眼,林丹青握住陸曈的手:「陸妹妹,打起精神,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別睡!堅持住!」

  紀珣埋頭,手微微顫抖著,將一根金針刺進她頸間。

  陸曈的表情更痛楚了,她開始拚命掙扎,林丹青按住她的手,不讓她亂碰到金針。

  卻在下一刻,「噗」的一聲,驀地吐出一口鮮血。

  那血竟是黑的。

  常進一驚:「陸醫官!」

  她神色驟然一鬆,宛如最後一絲力氣散去,似乎想要竭力睜開眼看一眼眼前,最終卻閉上了眼睛。

  常進趕忙去摸她的脈。

  他僵住,顫聲開口。

  「沒有氣息了……」

  過了片刻,屋中響起林丹青小聲的啜泣,紀珣面色慘白。

  等在門口的裴雲暎猛地抬眸。

  長夜黑得化不開,凜冽寒風刺入骨髓,他站在原地,一剎間,如墜深淵。

  不知什麼時候,蘇南的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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