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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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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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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9: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章 蘇晟

  蘇晟一路疾行,徑往自己的住處去了。幾乎所有熟人都知道他這次回家是幹什麼去了,如今獨自回來,他也不羞於讓別人知道內情,有人叫他他也不應,衝回了住處就下令關上門,將自己關在房裡,只等三天之後再去找祝纓討個差使。

  至於新差使是什麼,那倒無所謂,能暫時離了熟人就行。他也不去猜祝纓準備把他放到哪裡,反正現在也沒大仗打,流放了都行。

  祝纓第一想的卻不是他的差使,而是阿蘇縣的情況。蘇晟已經說了蘇飛虎的情況,祝纓還想了解得更清楚一點。她命祝青雪去把蘇喆給叫過來問話。

  蘇喆正忙著準備春耕的事兒,安南、西州沿襲了祝纓在福祿縣時的老傳統,衙門管事多些,凡春耕的牲畜、農具、種子之類衙門都會幫忙,蘇喆在幕府裡承擔著一部分庶務,正在她的職責之內。

  聽說叫她,她還以為說的是屯田的事兒呢。心裡迅速劃拉了一下手上的事兒,打起了腹稿。

  進了書房才打了聲招呼,祝纓就說:「坐吧,有件事要問你。」

  蘇喆接過了祝青雪遞過來的茶,叫聲道謝,卻見祝纓對祝青雪使了個眼色,祝青雪與胡師姐都離開了,蘇喆直覺得不對。如果是尋常事務,祝纓一般也不避人,有時候還會順口教一教如祝青雪這樣的年輕人。祝纓身邊的「侍女」,更像是「學徒」,也做些端茶遞水的雜事,卻是每天都能學到東西的。

  把她們遣走,一定有事!

  蘇喆的神經馬上繃上了起來,小心地問:「姥要問什麼?」

  「蘇晟回來了,」祝纓說,「自己一個人。」

  「啊?回來啦?我還不知道啊!他不是回去成親的麼?姑娘沒相中?還是……」

  祝纓也不瞞她:「說是,姑娘許要變成他嫂嫂了。」

  「啊?!這是什麼鬼?」蘇喆也驚訝了。這種「兄弟爭妻」的戲碼,在安南也不能說罕見,大家都是人,各憑本事,兄弟倆都看上了一個姑娘,那就看姑娘看中了誰。頭人家裡當然也有長子、次子繼承之爭,蘇晟身上不存在這種情況——大哥早結婚了,剩下獨身的誰也別笑話誰。

  蘇晟的情況又有點不同,他是被父親喊回家的,這事兒難道不是已經十拿九穩了?

  「我這就派人回家問問我阿媽,舅舅不應該辦這樣的事情。」蘇喆說。

  「要快,自家不和,取死之道。林家的事情就是前車之鑑。」祝纓說。她對家長里短不感興趣,但為官多年,見識了太多的人倫慘案,了解得並不比別人少。

  蘇喆的表情也嚴肅了一點:「我這就去辦。」

  從西州城到阿蘇縣的路雖然通了,來回卻也不止三天,蘇鳴鸞的回信還沒到,蘇晟又找上門來了。他避開了晨會,等其他人領了這一天的任務幹活去了,才進了幕府求見。

  蘇晟一張臉死氣沉沉的,也沒了先前那股子勁兒,祝纓道:「你心情不好,也是該做點事。這樣,青君她們剿匪也快結束了,我本有意讓她們繼續經營屯田,你願意去幫她嗎?」

  「我願意!」蘇晟說,只要不待在幕府,去哪都行。

  祝纓道:「你沒主持過屯田的事兒,青君她們又忙,顧不得教你,先在我這兒學一學怎麼幹再過去。」

  蘇晟露出為難的神情:「那……我去守關也行,姥,再在城裡,我臊得慌。」

  祝纓看了他一眼,蘇晟的眼神透著委屈與懇求,祝纓道:「遇到這樣一件事就要躲?以後有更大的尷尬事可怎麼辦?」

  蘇晟低下了頭,沉默著不說話,祝纓道:「西邊兒,金羽才替了林風……」

  「我給金羽打下手都成!」

  祝纓嘆了口氣,問道:「家裡的婚事,如果你阿爸再改了主意,你會回頭嗎?」

  蘇晟猶豫了一下,遲疑地搖了搖頭,祝纓道:「這樣,你想清楚再回答我。要麼我給你阿爸去信問一問是怎麼回事兒,要麼,我派人給你阿爸送賀禮。」

  蘇晟深吸了一口氣,道:「我……」

  「想清楚了再說,不急。」

  畢竟人生大事,蘇晟又退了出來,他本意是避著人的,幕府人來人往,也有避開的時候。快要走出幕府了,不巧被林風給撞上了。林風順口問道:「家裡有事了?」

  蘇晟想快步走開,被林風一把拉住了:「看來是真的有事兒,來,你過來!」

  林風難得有一個對別人說教的機會,他也憋得狠了,一看蘇晟的樣子,怎麼能猜不著出了變故?他把蘇晟拽到了一間值房裡,把門關上,對蘇晟道:「得啦,跟哥哥說實話吧,誰家裡沒點子爛事呢?你要不想同我說也行,聽我一句心裡話——別自欺欺人。」

  蘇晟道:「我回家,阿爸說好的媳婦又成了我哥的了,我心裡過不去。」

  「我家裡出事的時候,我心裡也過不去。後來想想,總跟老家那些人糾纏,也混不出個模樣來,你說是不是?咱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安南不如山外卻有一股生氣在——除了外五縣。安南別的地方與外五縣全不相同,你姑那兒好點兒,塔郎家要看阿發和阿撲,旁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與老家的人過不到一起,未必就是壞事。」

  蘇晟道:「要是必得回家才能娶這個媳婦,我也是不願意的,回家也沒有我的地方。」

  話出口,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明白了,回家又能怎麼樣?家是大哥的,能分給他什麼?還不如像林風那樣呢!林風是帶著老婆孩子過來的,連侄女都養在西州,不比在老家寨子裡聽大哥使喚強麼?

  但「奪妻之恨」終究不能過去,這口氣他還是難咽:「哥,你幫我跟姥說點好話,我現在不想在城裡。」

  林風道:「行,你先回家等我消息。」

  蘇晟千萬拜托之後走了,林風又來尋祝纓。祝纓道:「我正好有事找你。」

  林風先問正事,祝纓道:「過兩天你跑一趟江邊與陳大講定的地點,帶上幾個工匠,看看築堡建關的事兒。」林風守西關,算對關卡布防比較熟悉,再加上工匠,提前規劃一下。一來一回,回來再敲定用工、用料之類,準備準備差不多也該動工了。

  林風答應完了,再說蘇晟的事情。祝纓道:「他的事我聽說了,我還要再聽一聽他家裡的說法,萬一是誤會,也好開解。果真是蘇飛虎辦事不牢,蘇晟要避開,我再安排。這件事情,你們都先當不知道。」

  「是。」

  又過兩天,蘇喆拿到了蘇鳴鸞加急送的回信,信寫得很厚,字跡有些潦草,看得出來蘇鳴鸞寫信的時候情緒不太穩定。蘇鳴鸞接到女兒的信,加急去找了哥哥問了前因後果。與蘇晟說的差不多,蘇飛虎本意確實是考慮到了兒子到了結婚的年紀,叫回來想安排結婚的。

  與所有的父母一樣,蘇飛虎也不是很願意兒女與太遠的地方的人結親,同鄉最好。其次是身份相當的人家。西州地方,好些各族的奴隸當了官,蘇飛虎不介意釋放奴隸,比較介意兒媳婦的身份。那還是回家娶個門當戶對的好。

  這也是大多數的外五縣頭人的想法——出了外五縣,頭人都被西征殺絕種了,上哪兒找對等的人家。族屬還不同!

  蘇晟回家之後的情況,小有出入,不是蘇飛虎故意要讓蘇晟難堪的。他與親家談的是,幾個兒子,姑娘跟誰看對了眼就是誰,反正都是他兒子,他不介意,也顯得父母開明講理不是?這其中「聯姻」穩固勢力的原因當然也存在,他必須尊重一下親家的想法。沒想到是蘇晟是要帶妻子去西州生活的,女方家裡就不同意。女孩子也沒有堅定得一定要跟蘇晟在一起,雖不情願,卻也沒有反對父親的安排。

  蘇鳴鸞氣到發昏,這大哥幹這個事之前,竟是沒談妥就把兒子給叫回來了?難得在外面闖蕩的孩子還願意接受父母的安排回家結婚,就安排這樣一個結果?

  蘇鳴鸞的信寫到最後手都發抖,請求祝纓給蘇晟好好安排,以阿蘇家的名義,將蘇晟托付給了祝纓。

  祝纓也覺得蘇飛虎是有些神奇的本事在身上,給兒女討論婚事,最該事先講明的事情他竟然沒說清楚!

  看完信,祝纓對蘇喆道:「我知道了,讓你阿媽先別氣了,我來安排。」

  「是。」

  祝纓的安排也簡單,她把林風叫了來:「你為蘇晟說話了,我就把他交給你了,你走的時候帶上他,讓他做你的副手。他行軍領兵的經驗都是有的,只是以前還有些毛躁。現在經了事,是長大的機會,你們一道過去。勘察完了地理,你回來,他要不願意,你把他交給青君,讓他屯田。」

  「是。」

  「你去把蘇晟叫過來。」

  蘇晟從林風處得知祝纓同意他避一避,飛快地跑到了幕府,臉雖然還是板著的,眼睛裡已經透著期望了。

  祝纓先讓他坐下,再問:「林風同你講了?」

  「是!我一定好好辦差,絕不懈怠。」

  「老家呢?」

  「我現在不想見家裡人。」蘇晟說。

  「家可以不回,禮一定要送到。你們家,是有喜事的。」

  蘇晟的臉漲得通紅,不言不動,像個木偶。

  祝纓道:「這場婚姻,本不為兩情相悅。外五縣的事情,我曾承諾不多插手。但阿蘇家,我是答應過你阿翁的。你以後要是想回家聽你阿爸的呢,我也還不管。要安心在幕府呢,我現在安排你出去練練本事,在外面能遇到互相喜歡的人也不一定,到那個時候,我為你做主。」

  蘇晟放下心頭大石:「我願意的!我去練本事。」

  「行,我看你也沒心情理會家裡,賀禮,我為你準備。」

  「我可不想回家吃喜酒。」

  「當然,你要去辦差的。」

  蘇晟倒地一跪:「我去準備了。」

  ………………

  蘇晟頭也不回地跟著林風走了,蘇飛虎家裡辦喜事他也沒有回來。林風考察完,蘇晟也沒有跟著回來。祝青君秋天回西州,他還是堅持守在屯田地。

  直到新年,蘇晟依舊沒有回西州的跡象。

  到得次年,屯墾的田地開始有了收成,蘇晟愈發托辭要「屯田守邊」,總不肯再回。這一年的臘月,才被祝纓一紙教令召回幕府——她要進行一些人事的調整。

  彼時祝青君的「剿匪」已經基本完成了,功第一的卻是祝重華。此事是她首倡,過程中又多有助益,因此祝纓將她的別駕升為刺史,將自己身兼的三個刺史中的一個移給了祝重華。

  黛州,算是有一個常駐的刺史了。

  祝青君因境內的匪患已經平定,與西番也已議和,轉而主持軍屯,祝纓便讓她再兼一職。祝纓身為節度使,身上同時兼了營田使,祝纓就讓祝青君做「營田副使」。在安南,大家並不細究這個職務的安排,也不會堅持每一個職務都要向朝廷申請一下。

  祝纓發個圓章給祝青君,這任命就算成了,安南內部事務行文通常都只加蓋圓章。

  蘇晟除了見證這些升職之外,自己的任務也被調整——經過兩年的時間,新驛路終於到了兩邊對接的時候了。他要率部移防,一是因為建鐵索橋的最請要的建材——鐵——很寶貴,他要率部守護作坊、原料,二是就地營建堡壘、關卡,以守衛安南的北大門。

  蘇晟對這個安排非常的滿意,他一點也不想回去!愈發勤勤懇懇,眼看著堡壘一點一點壘起來,鐵索一根一根架起來,橋板一塊一塊鋪上去。

  直到最後一塊橋板鋪好,蘇晟排了兩個人探路,對面也派了兩個人迎面而來,雙方都順利抵達對面,互相遞交了一份公文。安南方的公文是請陳放過來說話,對面是陳放向祝纓致意,邀請到邊境會面。

  接著是挑著擔子的挑夫、小車等等。

  試驗畢,蘇晟也不與對面的官員見面,下令道;「撤橋板!報幕府!請姥下令!」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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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9: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十一章 釋疑

  信使沿著新修的驛路一路疾馳,直奔西州。起初是蜿蜒的盤山路,跑的時候需要小心,下山之後進入西州的平原,人和馬都精神了起來。

  跑到幕府門前的時候剛過午,南國暮春,陽光已經很熱了,信使一抹汗,高興地叫道:「通通通了!橋通了!」

  門上看了看他的號衣,給他遞了一碗茶水:「什麼橋通了?」

  信使咕嘟了一大碗茶,道:「當然是北關往北的鐵索橋通啦!蘇校尉命來報信哩!」

  門上將茶碗一收:「那你進去吧!小六子,帶他進去!」

  幕府裡吃過了午飯,正是休息的閒暇時刻,祝纓本在後面陪張仙姑說話,張仙姑念叨著:「趙家二小子也來念書了,他們哥兒倆歲數差得有點兒大呀,能說到一塊兒麼?」

  祝纓道:「沒人比他親哥哥更合適帶他,親哥哥帶著先認認人兒,把地面逛熟了,以後自然各有各的朋友。」

  「那也行。哎喲,青葉你也派出去了,身邊得再添幾個幫手吧?自己年紀也不小了……」

  念叨著念叨著,張仙姑又打起了瞌睡。祝纓沖蔣寡婦擺了擺手,輕手輕腳把張仙姑抱到床上,理了被子搭在她的身上,再輕手輕腳走出來。蔣寡婦小聲道:「您也歇著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辛苦了。」

  「沒事兒,我與杜大姐換班呢,也累不著我。」

  祝纓從張仙姑處走出來就被祝青雪找到了:「姥!北邊蘇晟那兒有消息送到,信使在前面等候了。」

  祝纓本也沒打算午休,看祝青雪高興的樣子就知道應該是好消息了,也含笑道:「走,看看去。」

  到了簽押房,信使很快上前:「姥!好消息!橋通了!」說著,奉上了蘇晟的公文。

  上面封著火漆,拆開了一看,蘇晟這公文寫得越發像樣了,不但寫了測試成功的情況,也寫了把橋板重新又抽了,就等祝纓下令。同時寫了自己的「防務」,如今這個關卡有多大、多少人,能夠同時監管多少人、貨等等。按照之前的安排,測試的時候也給對面遞交了要求見面的文書了。

  最後,請示祝纓,對面陳放那兒也遞過來一道公文要求在橋上見一面,來不來?什麼時候過來?有沒有額外的準備要求?

  祝纓道:「蘇晟也長大啦。」

  蘇晟這幾年也算歷練出來了,即使放到外面,也是一個比較合格的、上峰很難挑出錯處的水平了。

  祝纓讓信使先去休息,對祝青雪道:「給趙蘇他們發文,知會一聲橋通了,讓他們盡快安排好各自州裡,七天之內,到幕府來碰個面,咱們同去看看新路。順便告訴蘇喆她們一聲,讓她們也準備準備。回信蘇晟,告訴他,十日後我動身。」

  祝青雪笑著答應了:「哎!」

  「這麼高興?」

  祝青雪道:「姥這麼看重這條路,它就是有用的,如今成了,就值得高興。」笑著跑去幹活了。

  ………………

  當天下午,好消息就傳遍了幕府,並且在往外擴散。

  這是一個好消息,雖然幕府上下知道通行並非全是好事,接下來也會面臨朝廷的壓力,但是西州是整個安南的中樞,也是中西部的貿易樞鈕。路通了,就意味著西州的重要性增強了,甚至梧州的貨物想北上京師也是走西州更方便。也就意味著整個安南貨物北上也更便捷了。

  這對安南是有利的。因為安南境內的路,較之以前好了太多,礦藏、鹽井的產出也更方便運輸了。只要不是安南的主政者,聽到消息之後都會覺得開心。只有主事的人,才會緊張。

  蘇喆聽到消息之後卻有一點怔忡,這是一件喜憂摻半的事情,她一面寫信給母親,一面把路丹青、林風兩個如今在西州的伙伴請過來說話。

  路、林二人現在幕府練兵。

  兩人接到蘇喆的邀請,都猜她又要整出點什麼事兒了,到了蘇喆的家裡,果不其然,她又有主意了。

  三人往屋裡一坐,路丹青先問:「才聽到好消息,就把我們叫過來,是有什麼安排?」

  蘇喆嚴肅地道:「上回說的事兒,你們想明白了沒了?」

  路丹青轉頭去看林風,「上回說的事兒」是指他們私下對安南未來的討論。蘇喆以為,安南雖然初具規模了,但是一旦與朝廷接觸太多,是需要一些「保障」的。之前有天險阻隔,就在安南的範圍內發展,也不用太考慮朝廷。現在,需要有點動作了。

  林風道:「為姥請封,現在確實是個好機會。」

  蘇喆問路丹青:「你說呢?」

  路丹青道:「我當然是同意的,不過,你與趙大哥他們說了嗎?不好把他們撇下的。」

  「他們過幾天就到,到時候咱們一同與他們講。」

  林風道:「姥當然值得朝廷一個爵位,這個破朝廷也太不厚道了,冊封節度使的時候竟沒有主動給!開疆拓土之功,難道不值得公侯?」

  蘇喆道:「還有一件,你們可別忘了,爵位可以世襲,官位不行。只給官職,不給爵位,他們什麼意思呢?」

  林風道:「咱們各自家裡,官位也是世襲的。」

  蘇喆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那能一樣嗎?整個安南,也就只有外五縣是這樣。別的,趙蘇、祝煉、祝重華,哪個不是一步一步升上來的?就是幕府裡這些人,你我,哦,青君也是從校尉升到將軍的呢。」

  她說到「祝重華」的時候,路丹青看了她一眼,蘇喆也沒在意。路丹青道:「你話裡有話的。」

  蘇喆輕聲道:「我也是在想我們,我們的子孫。」

  她這話一出,另外兩人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旋即林風也陷入了深思。路丹青暫時沒有這個困擾,她只是問蘇喆:「你的意思是,大家都要有爵位?朝廷恐怕不會答應吧?安南也不是他們能管得到的。」

  蘇喆道:「總要先提出來,再想怎麼辦。唉……」

  另兩個人對望一眼,也都點了點頭。安南的設立,她們都是借勢而起的,如果沒有安南,蘇喆可以有一個阿蘇縣,另外兩個連自家寨子都得不到。如今三人都能夠在整個安南有影響,三人自然不肯放棄安南,必要維護。然而維護又遇到了一個問題——官位不可世襲。

  三人有了個念頭,只等趙蘇等人到來。多開一條驛路,影響是很大,幾州刺史連同祝青君都趕了回來。他們各有各的住處,也有住在幕府裡的,比如祝煉,也有在府外有宅子的,比如祝重華。

  大家都知道了好消息,祝纓召集開會的時候,各人也都有了腹稿,刺史們想的挺多,都是如何利用這條路,譬如祝重華,率先提出來:「我想從北關直接回黛州,親自走一走,探探路。」

  祝纓都同意了,卻也提出了要求:「各人回去之後,要嚴防境內鹽、鐵、糧、馬匹隨意外流,要篩查流入的書籍。開這條路,是為了警醒、學習、不坐井觀天,不是為了找死。」

  雖然有關卡,但是走私這事兒只要有利可圖就是止不住,故而從源頭開始就要防範。安南與朝廷不能說是「敵國」,但體量、繁榮程度是不在一個水平上的,安南是需要小心的那一個。

  「是!」

  會開完,祝纓讓各人回去準備,擇日一同動身,而她自己則去詢問張仙姑,是否願意到橋邊看一看。張仙姑年紀愈老,行動愈不如前,祝纓慶幸前兩年與她一同遊過了安南,如今只看她自己的意願。

  張仙姑也願意走動,只是如今已經收拾行李已經不大利索了,事情都是花姐與杜大姐等人在打理。祝纓要幫忙,被蔣寡婦攔下了:「你們娘兒倆一處說話,我們幹就成啦!」

  另一面,蘇喆又請了趙蘇等人「小聚」。

  趙蘇到了蘇喆家,一看來了不少人,笑著說:「你又要弄鬼了。」

  蘇喆正色道:「不管弄神弄鬼,有用就行。」

  待人聚齊,蘇喆也是當仁不讓,將想法都說了。其他幾人面面相覷,祝煉清了清嗓子,道:「這事兒,沒對老師說吧?」

  蘇喆道:「不將事情想清楚就拿到姥面前說嘴?那咱們這些年不是白活了?一點兒長進也沒有。你們只管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道理是有的,因為頭人出身的蘇喆肯接受官職不世襲,已經算是受了熏陶了。將爵、與職分開,確乎是一種進步。祝煉道:「安南,沒有裂土分爵的餘地了吧?」蘇喆道:「朝廷分封,也沒有裂土臨民的呀。」

  趙蘇道:「咱們講不清爽。」實則是他也沒弄得太清楚,眼前的形勢他是不怕的,不過說到將來的規劃,他也有憂慮。祝纓已經五十多了,他也五十多了,安南至今沒有一個明確的繼任者。這是很危險的。

  可以借這個機會,暗示一下祝纓,試探一下她的意見。

  趙蘇看了祝青君一眼,對蘇喆的提議表示了讚同:「無論如何,朝廷不該吝惜這個爵位。也不應低於侯爵。至於其他,何妨請教姥?你什麼時候見她想得比你少了?」

  蘇喆道:「不過是我的一個傻念頭,也不獨是為了我們自己。科考的事兒,因考生不足,至今沒有做出成例。晉升之事,關係人心的。便是我們,自己運氣好、乘了姥的東風得有今日,兒孫呢?再沒這樣的好事了,須得有一個保障。幕府若沒有這個保障,各人私心,就會各自為兒孫尋求保障,一旦私念膨脹,我先說,我不知道我自己會幹出什麼事兒來。你們,恐怕也不能保證不為後代謀劃吧?

  大同世界,誰不想要?可現做不到。姥當然比我高明,那就同去請教,我只問在座的諸位的想法。別忘了,除了我們,安南上下的有品階的官員還有多少人,他們難道整天傻吃傻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麼都不想嗎?

  姥立下規矩,我照聽、照辦。可要是姥把這規矩空下來,那就大家各動腦筋了,難道會是好事?」

  祝青君緊繃的臉因她後半截的話轉晴了一點,輕輕地點了點頭。

  各人相繼認同,約定次日晨會後向祝纓進言。

  ………………

  祝煉還住在幕府裡,當晚便叩響了祝纓的房門。

  次日一早,幕府晨會,多了祝纓出行之後的安排。

  任務分派畢,蘇喆等人暫時散去,又重新聚集,一同往簽押房裡去尋祝纓。

  祝纓看到些人一同前來,一挑眉:「你們這是有什麼事?坐,慢慢講。」

  蘇喆鼓起勇氣開了個頭:「姥,這條路一旦通了,朝廷兵馬可以由此進入安南、包抄西番,開疆拓土之功,是坐實了吧?」

  「對。」

  「那……酬功任能,節度使是任能,現在該朝廷該酬功了。」說著,她看了趙蘇一眼。

  趙蘇欠身,含蓄地說:「安南如今內外兵患已平,該定制度了。」

  祝纓道:「倒也有理。你們呢?也是一樣的想法嗎?」

  眾人精神一振,看祝纓表情平靜,才緩緩說了自己的想法,蘇喆說得比較多,她思考得最久。祝煉是比較願意像朝廷那樣,就開科取士,能者上、庸者下。祝青君之前沒有想那麼多,現在倒更讚成祝煉。趙蘇等人比較傾向蘇喆,因為蘇喆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祝纓點了點頭,道:「你們的意思,我清楚了。你們所擔憂的,我早已想過了。」

  想讓出了力的人與別人待遇完全一樣,那也是不可能的。就像外五縣,到現在還能做「法外狂徒」,也是因為最初的配合羈縻。到得現在,不是不能強行併吞,或者玩弄權術,但那樣一來信譽就沒了。所以外五縣就是與新四州不一樣。

  對眼前的這些人,也是一樣的道理,蘇喆等人是帶著背後家族的助力加入來的,哪怕路丹青,路果最初也給了點土兵讓她帶著。他們付出了多少,按照現世的「買賣公平」就得給他們多少。不但是眼前,還得顧及「以後」。祝纓只給了他們官職,沒有分到更多的利益。整個安南,除外五縣,土地是統歸幕府,也就是祝纓名下的。

  以前這些人都還年輕,沒有家室的拖累,有官職、可以參與一項事業就可以安撫下了。現在,他們更多的還要考慮到延續。

  祝纓說:「像以前那樣,頭人洞主擁有一切,奴隸也沒見翻起浪來。但現在不可行了。說了一句,讓奴隸做人,我就有了安南。

  即便沒有我,朝廷只要有需要,攻城掠地、獲取山民,也是攔不住的。到時候家破人亡,端看朝廷有沒有這樣的決心。你們的祖上,都是經歷過慘事的。後來不過是朝廷打不動了,什麼時候它緩過氣來了,覺得有必要,依舊躲不過。祖輩的生活有危險,就換個活法,如今大伙比祖輩眼界更開闊了,是不是?」

  蘇喆等人知道祝纓不會說廢話,都認真地聽著。

  祝纓道:「兼併之禍,起自微末,人都有私欲,這很正常,而且只要不受到限制就會一直膨脹下去。就算受到了限制,也會設法打破限制。人往高處走嘛!可是呢,兼併的道理不用我講你們都懂,兼併的後果,史不絕書。」

  眾人認真地點頭。

  「得讓別人活,自己才能活下去。歷朝歷代無不抑兼併,為了朝廷的賦稅,也是為了不要亂。亂起來,是要玉石俱焚的!

  所以我一直在想,不要孩子死了再餵奶,從一開始就要防止兼併。才有了分地、取租。這也不是什麼新鮮招數,朝廷也在用。所以我加了一條——禁止買賣。否則,依舊禁止不了,還是要經過『大破大立』,大浪淘沙之後,看誰能活下來再現風光。」

  她慢慢地說了自己的想法,聽的人也都不覺詫異,因為她一向如此,不吝向下屬、晚輩傳授知識和想法。

  祝纓漸漸說明了情況:「安南太小了,又是蠻夷,還有這些女子。人繁衍越來越多,而地方是有限的,想出安南,就會迎頭撞上山外的世界。無論蠻夷還是女子想像在安南這樣活,在外面都是不受歡迎的。南士們已然晉升困難,何況蠻夷和女子?除非把外面變成和安南一樣,否則要出外闖蕩,必然處處碰壁。

  且出外闖蕩,安南人可以入朝為官,那朝廷是不是就可以派官員來管理安南?那就不是羈縻了,一應政令也不由安南人自己作主了。出外晉升又難,家鄉又要聽人安排,這個結果大家能承受得了嗎?

  所以要守住安南,現在不適合讓外面的手插進來。也不能讓那一套君臣父子倫理綱常侵蝕,信了那一套,就是自己跪著認主子了。後果,不好說。」

  「這些糟糕的事情不會馬上發生,可能要五十年、一百年,但我既然看到了,就要做些什麼以防慘禍發生。

  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穩住種田養活整個安南的人,穩住安南。對你們,先予官職讓你們做事,其他的事,暫時往後放一放。現在,路也通了,也是時候做下一步了。」

  眾人長出了一口氣。

  祝纓道:「你們的功勞,我都看著也都記得。但我也說了,一定要小心兼併。在慘禍發生之前,一定已經發生了許多慘事,我不想看到這些。所以不會直接給你們土地,咱們這個學一學朝廷,以賦稅分封。」

  這是她深思熟慮過了的,不按朝廷的品級格式,而是很簡單的「百戶」、「千戶」,簡單直接。名稱就是能夠吃到多少額外的祿俸,可以世襲,一百戶、兩百戶……等等,最高絕收不過「千戶」,所有的分封,僅限現在有軍功的這些人。以後增封,也只按功計。總量不能超過安南稅賦總戶口的一半。鹽鐵等官營,收入得養兵、補貼安南支出,不用將領自己養兵。

  祝纓問道:「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紛紛表示了讚同。

  「你們也都長大了,會考慮子孫大計了。我也老了,當然也要想一想自己身後的安排。我知道,許多人都在嘀咕。我這個年紀,都怕我死了不及安排後事,安南要亂。」祝纓又說。

  所有人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兒,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大氣也不敢喘,都等她的下一句。

  祝纓的目光壓過每一個人,眾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又捨不得移開目光。

  祝纓緩緩地道:「安南節度使,不是長在誰身上、必須是誰的。既不是我的子孫,也不必非得是誰的子孫!這個位子給了誰,也不必非要傳給她的子孫。

  誰的眼裡有整個安南、誰能維護整個安南,要把人當人,我才會把安南交給誰。以後誰要做我這個位子,必得從下做上來,要知道自己的斤兩,能安排春耕秋收,斷清爽案件爭執。要能服眾!

  機會,我給每一個人,不問出身,不問我喜歡不喜歡,一步一步,走上來!

  你們、你們的子孫都有了保障,這些保障都依賴安南,你們要維護安南,選出能做得到的人。約束她!誰都能換,只要安南好好的。

  安南設鎮才幾年?我在看你們的表現。差不多的時候,我會公布人選的,一定不會出乎大家的意料。」

  室內一片沉默,忽然喘氣聲大了起來。

  祝纓道:「好了,話,我都說完了,收拾收拾,咱們該動身啦。」

  「是!」眾人應聲,聲音嘶啞得嚇了他們自己一跳。

  祝纓擺了擺手,又拿起一份公文慢慢看了起來,眾人紛紛離開,路丹青靠門近些走在前面。到廊下轉個彎,忽然站住了:「姑姑?」

  花姐笑笑:「你們有事?說完了嗎?我來找她有事兒。」

  趙蘇踱了出來:「我們正要回去收拾行裝,準備出行。」

  「我也是來說行裝的事。既然你們說完了,我就進去了。」花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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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20:1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十二章 喬木

  花姐確實是有出行的事來找祝纓,因裡面在說話便不進去打擾。她在門邊站著,等人都走了才放輕腳步進去,又輕輕咳嗽一聲。

  祝纓抬起頭來笑笑:「來了,坐。」

  花姐眼中透著點憂慮,張了張口,還是先說了出行的事情:「天雖然已經轉暖了,我還是想多帶幾床褥子墊著,乾娘經不得顛。」

  「行。家裡褥子有得是。」

  花姐又問:「陳家大郎過來不?」

  「應該不會。」祝纓說,陳放現在是外任的刺史,不再是使者,能在邊界上與自己見上一面就不錯了。而她自己,如果離了安南,恐怕會有人連覺都睡不好了。

  花姐嘆了口氣:「那咱們把給他的禮物給帶上吧,陳相公家對咱們已算盡心了,咱們近來手頭也寬裕了些。」山中多珍,採集危險,運輸更是個難題。現在路通了,也就方便了。

  祝纓道:「行,多備幾份。鄭、王、冷等處都準備上,路通了,當然要上表,我派晴天再領一隊商人走這條新路進京,探一探路。把這些禮物順路捎上京。」

  「好,我這就去準備。」花姐說要去準備,人卻不動窩,坐著直直地看向祝纓。

  祝纓往後一仰,倚著椅背看著她:「怎麼了?」

  花姐眉頭微皺,輕聲道:「剛才……我都聽到了,他們……」

  「沒事兒,」祝纓說,「這才到哪兒?朝上鬧出來的那些個,哪件不比這個凶狠?」

  「那些都是外人的事兒,朝廷也未見得變好,這是咱們自己的事兒,變壞了是要……塌天的!」花姐把最後三個字咬得很輕、很堅定。

  祝纓坐直了,對花姐道:「我有數,這不正在辦麼?」

  花姐道:「她們都不是糊塗孩子,只怕利字當頭啊。我不說朝廷,你在那裡經歷過什麼,我也不懂,可是只看朱家村,當年……我驚心了。」

  「莫慌。飯是要一口一口吃的,咱們要是驚了,還指望誰來安神?都說利令智昏。知道為利籌謀,就不是糊塗,反倒是太醒。腦子還在,情況就不算糟糕。放寬心。」

  花姐看祝纓還是微笑,把所有的話又都咽了回去,她突然意識到祝纓所面對、承受的一直都比她要多得多。她既已提了,祝纓聽到了,就不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再絮叨了。她說:「好吧,我去準備。咱們好好的,一起去走新路、看新橋。」

  「哎。」

  花姐到後面,也沒有向張仙姑提這件事兒,張仙姑是個愛操心的性子,卻也年近八旬了,大家這幾年都有默契,讓她好生享受一下人生。張仙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侯五既沒有參與到會議裡,她自然也是無從得知的。

  花姐收拾好行裝,到了擇定的日子,陪著張仙姑登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北關而去。

  這一路,大多數人都比較愉悅,路通了是一件,各人家庭的未來也都有了保障。雖說不像歷朝開國那樣的封賞,但就安南的現狀而言確是可以接受的。大部人一路有說有笑,蘇喆、趙蘇等說著新路該如何利用,該如何提防朝廷的小手段。

  祝煉雖然有些擔心,但與祝青君一樣,也暫將心事往即將到來的會面上放一放。祝煉還在與祝青君說:「蘇晟在北關有幾年了,難道就一直要在那裡了?該調還是調一調吧。」

  祝青君道:「雖說官員不好常任一地,武將又略有不同,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可不太好。且才開關,他這幾年也辛苦,就在北關略休息兩年,也沒什麼。」

  祝煉道:「你心裡明白就好。」

  「放心,我省得。他與家裡的事,也著實為難他了。父兄失計較,姑姑又不能管他太多。只好我們多照看了。」

  「也好。」

  祝纓就騎馬陪在張仙姑的車邊,張仙姑又擔心她騎馬累著:「現在不比年輕時了,那會兒你上躥下跳猴兒一樣,我也管不動你,現在不好再這樣了,你進來坐著。」

  祝纓湊近了車窗:「我好好走路,沒蹦沒跳,你要悶了,我在這兒陪你說話。」

  娘兒倆絮絮叨叨,花姐看在眼裡,只好陪了一笑。

  張仙姑又念叨陳放:「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才那麼一點兒大,現在都穿紫袍了,也是個宰相胚子。他爹是宰相,他以後也做宰相,朝廷待咱們,是不是能鬆鬆手了?」

  祝纓道:「娘想京城了嗎?要不,咱們找個機會回去?」

  「他們能答應?」張仙姑口氣並不堅決地說,「我才不去呢!」

  祝纓道:「那可說不準,路都通了,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誰能想到我會有今天呢?何妨多想想?」

  「哎喲,做夢一樣。」

  「既然是做夢,那就夢得大一點。」祝纓笑著說。

  張仙姑撇撇嘴,搖搖頭:「從小就這脾氣,忒大膽,看來是改不了了,不知道像誰!」

  「像你吧。」

  「呸!」

  祝纓放聲大笑,周圍的人都看過來。又有竊竊私語:「很少看姥這麼高興啊。」

  ………………

  新驛路、驛站都建得不錯,祝纓一行隨從不少,祝青君新領二百騎兵、三百步卒護送,祝晴天又帶上了一些西州商人,入駐驛站的時候祝纓便命祝青君去安置扎營,自己不再多操心。

  三數日便到北關,蘇晟率眾來迎。

  他開始蓄鬚,臉膛也微微現出黑紅色,聲音比以前也粗了一些,上前一抱拳:「姥!」

  祝纓笑道:「更像樣了。」

  蘇晟嘿嘿一笑:「請!都安排好了!」

  這幾年蘇晟著實有長進,北關在他手裡頗有章法,祝纓道:「比在西陲的時候強多了。」

  「那時候又小又呆,跟那時候比,強了也不算多強,」蘇晟說,「青君姐教我不少。」

  祝青君忙說:「我也是新手,不過把自己做過的事兒同他講一講。」

  「挺好,」祝纓說,「安置吧,陳放呢?」

  蘇晟額頭一熱,抹了一把細汗:「正要說他!他也要來,對面說,他們這一兩天也就到了。雖然隔著大江,兩邊喊大聲一點兒,也能搭著話。我把橋板撤了,如何設防、布卡,等您來下令。布置好了,再把橋板上上。」

  祝纓點點頭:「行。」

  蘇晟道:「要不我跟對面喊兩嗓子,讓他們快點兒?」

  「行。」

  張仙姑從車上下來,聽到這個,也忍不住想跟著看,蘇晟攙了她一把:「阿婆,走這邊。」

  一行人到了橋頭,張仙姑張大了嘴:「哎喲!哎喲!哎喲!」十幾根鐵索直通入對岸山間,往下一看,大江奔湧,令人目眩。

  張仙姑抻著頭頸,看一眼,驚得縮回頭來,咂一下嘴,又忍不住再抻頭看。

  祝纓眯起眼睛看向對面,道:「挺好。」心裡劃拉了一下地圖,對岸是個什麼位置,周邊各州又是什麼樣子,十年前的人口、山川、地理、物產、道路、關卡……都在心中劃過。

  蘇晟單手叉腰,大聲叫對面:「有說話的人嗎?!!!」

  他的官話在安南算好的,對面聽得懂,很快也回了一聲:「老蘇!!!」

  蘇晟罵了一句髒話,然後通知對岸:「我們節帥、太夫人來了!陳刺史呢?!」

  「就來!!!明天!!!」

  兩邊扯著嗓子嚎了半天,確定了明天能夠見上面,各自鋪完自己那一半的橋板,大家橋上見,都嚎得累了,於是換了人隔空唱起歌來。這邊各種語言的山歌,對面也是山歌,調子有所不同。

  張仙姑在外面聽了一陣,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停了,吃飯、休息。

  到得次日,陳放果然到了,兩邊又是一陣吆喝,開始鋪橋板,日近正午,終於鋪好了。蘇晟搶先登橋開路,祝纓慢慢走在後面,祝青君按刀就要上前,被祝纓按下了:「帶好你的兵。」又讓趙蘇等人不要全部跟上來,只許跟一半。

  鐵索橋走上去與地面的感覺並不一樣,祝纓走得不快,面上絲毫不慌,對面陳放也走得很慢。在他的身後還有一文一武二人,再往一後才是其他的隨從。

  雙方見了面,陳放先拜祝纓,稱為:「節帥。」後面的官員對望一眼,也上前見禮。他們的眼中都透出好奇,又帶一點評估。

  祝相公應該是男的,安南節度使卻又是女的,眼前這位卻讓他們一時有些難評述。祝纓已經不年輕了,算來應該五十有餘,看起來卻非常的精神。五十多歲的老婦他們見得多了,含飴弄孫的、折磨兒子媳婦的、禮佛念經的、病痛纏身的……當然也有還是精神健旺管事兒的。

  祝纓與她們全都不一樣,看到她,第一眼就是難以界定。她沒有刻意著女裝,不是誥命服色,紫袍,金冠,佩刀,不塗脂抹粉,有著所有誥命都沒有的從容。這個年紀的老封君、太夫人們因為年歲與兒孫,都有了一股歲月經驗帶來的慈祥與威嚴。祝纓給人的從容感,與她們又全然不同。

  陳放給雙方做了介紹,文官是他的司馬,武官是一位校尉。這二人以前不曾面見過祝纓,但祝纓卻知道他們,對陳放戲言道:「他做縣令的時候就很好,十年了,做到司馬不算超擢。以後要是他在司馬任上不得寸進,就是你們的疏失了。」

  司馬忽然悟了:封君們縱使年老、受兒孫之尊奉,依然是絲蘿,眼前這位自己就是喬木。她是丞相啊!

  司馬越發謹慎。

  校尉話少,他也很好奇祝纓,祝纓不是第一次做節度使了,而她之前兩次為國出征,戰果都是令人佩服的。現在又……

  校尉的目光又落到了橋頭士卒的身上,矮、看起來還算有精神,不知道能不能打?

  陳放已與祝纓客套上了,大庭廣眾之下,說的全是場面話。又是托皇帝的福,又是要讚節度使忠君愛國等等。

  待聽說張仙姑也來了,陳放終於提出要拜見,扭頭問司馬與校尉的意見。不讓見,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了,二人欣然同往。

  一行人到了北關,校尉與司馬都留意打量這裡,這處關卡用料扎實,裝飾卻不多,關卡及周圍已經很熱鬧了。

  校尉終於說了一句:「節帥兵馬帶得不少。」

  祝青君道:「習慣了。」

  校尉看著這個女將,服色比自己還高級,匆匆一抱拳,問道:「這樣的場面?是不是太大了?」

  祝青君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拉練。」

  陳放問道:「練、練什麼?」

  「西番。」

  陳放與校尉都很關心,連司馬也聽住了。

  安南境內的「匪患」剿得差不多,輿圖都據此更新了兩輪,巫仁、項安的籍簿、預算也改過了兩次,但是西番依舊不很太平。盟約是定了,表面上與昆達赤都承認互相不敵對。卻不時會有番人小部騷擾,安南也就一直不能放鬆。

  行文去質問,回答就是有人「擅作主張」,昆達赤表示會管。安南也不能因此就翻臉,只能募兵、輪訓。

  唯一的好處就是在與西番的摩擦中,練出了一點騎兵,費用的關係,數量不多,質量卻比「西征」時強出太多。

  祝青君沒報具體數目,眼見要走到張仙姑跟前,大家都住了口。張仙姑就是大家印象裡帶點土氣的封君的樣子了,雖然乾淨俐落,但不夠雍容華貴,幾人終於有了安心的熟悉感,當下行禮拜見。

  張仙姑也與印象中的某一類老封君一樣,笑眯眯地與他們聊天、話家常、讓好好招待他們——如果她沒有對安南的一切反常視若尋常,那她就是整個安南最正常的人了!

  北關又設宴款待他們,席間,校尉終於忍不住問道:「節帥,末將觀您也是兵強馬壯,西番又不安份,為何不擊潰他們呢?」

  祝纓反問道:「然後呢?」

  「他們就不能為患了。」

  祝纓對祝青君、趙蘇等人道:「你們說說。」

  祝青君道:「擊潰?費力,要準備很久,且如今有一個番主,還能約束,一旦擊潰,就是漫山遍野,不勝其擾了。」

  趙蘇道:「征戰必有消耗損失,善後也是件麻煩事,後續人手不足。」

  祝纓道:「都說對了一些,戰爭就像人,人從生到死,從嬰兒長啊長,一直到青年、壯年,看著多麼欣喜。可一旦到了最強壯的時候,也就是到了衰老的開始。人的年齡是不能停止的,會一直老死。戰爭如果不及時停在最有利的時候,也會像人一樣,衰敗。勝利會成為失敗的開始,越大的勝利,不及時停止,就意味著越大的失敗,不懂及時收手會把自己拖累死。就像爬山,爬到頂了,不收腳就要往下滾了。戰爭,不止是戰爭。」

  校尉半懂不懂,陳放等人卻頻頻點頭。

  花姐看祝纓說完了,才說:「又教上了,咱們家就是這樣,哪兒都能變成學堂。菜都涼了。」

  陳放道:「姑姑說的是。」

  眾人又宴飲起來。

  互相敬酒、試探、說笑,趙蘇舉杯走到陳放面前,假意敬酒聊天,說道:「如今路通了,安南離朝廷也更近了,這都是我們節帥的功勞,朝廷不給個爵位,說不過去吧?」

  陳放一怔:「當然。呃,這奏本……」

  趙蘇笑嘻嘻地道:「不勞費心,我們安南文武已然聯署了。」

  陳放苦笑道:「那又何必問我?」

  趙蘇笑而不語,陳放只得投降:「朝廷有問,我自會如實稟報。」

  張仙姑在上面說:「你們說什麼呢?」

  趙蘇道:「說點兒好事兒,說完了,您老等好消息吧,現在說出來就不靈了。」

  張仙姑笑道:「好。」

  陳放帶了個遊說的任務以及祝晴天回去了,祝晴天作為安南遞奏本賀表的使者,拖了長長的商隊——這也是四夷藩屬常幹的事兒。驛路從此開通,陳放回到對岸,開始簽發路引,趙蘇等人則各自回到轄區,安排與驛路相關事宜。

  祝纓與張仙姑站在橋頭,祝纓道:「要是喜歡,就在這兒多住一陣再回去。瞧,路通了,想到那邊看看,早晚我帶你過去。」

  張仙姑又看了兩眼,搖了搖頭:「咱們還是回去吧。等朝廷想通了,你再去。」

  「行。」

  ………………

  自北關回到西州,張仙姑著實歇了幾天才緩過來,又憂心祝纓的請封下不來。封爵與官職不同,這個她知道。其實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女兒當然值得,但祝纓沒兒沒女的,也沒個人擎著,她們有安南就夠了,為這個跟朝廷討價還價的惹朝廷罵人實在沒必要。有這功夫,不如要點兒更實惠的,朝廷那點兒俸祿呢,擁有安南的人也不大瞧得上。

  不過祝纓做事,應該也有她的考量,張仙姑便不多嘴。祝纓做的事,她早就看不懂了,自覺不該添亂。

  朝中自然又是一番爭論,然而驛路已通,先前開拓之功就沒給爵位,現在再不給確實說不過去。皇帝捏著鼻子同意了政事堂的意見,給她封了個定南侯。以陳萌的意思,節度使配個國公、郡公的也不是不行,但是冼敬總覺得祝纓跟「公」不太搭。

  陳萌咂摸其中的味道,好像也是有一點點的別扭,便沒有堅持。

  既定了下來,又沒有特別的事項,便沒有特意選派人員,只派了冷家的一位子弟,帶著詔書、袍服等,從新驛路一路往安南冊封去。

  此人三十上下,模樣清俊,倒合了許多人想像中的「貴公子」的樣子。新路比老路短了許多,他吃得苦頭也少了許多,只在走鐵索橋的時候臉色鐵青,從馬上下來,坐到了肩輿上,閉著眼睛飛快地念了一頁佛經,有驚無險地抵達了對岸。

  此後路就更好走了,走過盤山道,看到一片平原之後他又驚訝了一下:「竟是別有天地!」

  到得西州城,城裡出來個腰繫白布的女官相迎,他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人,心裡咯噔一聲:不會吧?別是我要冊封的人死了吧?我這差使可怎麼辦?

  他小心翼翼地問:「您這是……」

  路丹青沉聲道:「太夫人,歿了。」

  「阿喲!」

  路丹青道:「請吧。」

  「哦哦,不知道娘子如何稱呼?」

  路丹青道:「路丹青,稱呼我校尉也可以。請。」

  一路沉默到了客館,客館差強人意,他讓隨從去收拾,自己卻問:「不知何時可見節帥?」

  路丹青道:「您先安置,明天我們節帥備好香案,我來接您去幕府。」

  「好。」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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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十三章 傷逝

  冷衍背著手,目送這個自稱路丹青的女官離開,心中有些憂愁。做這種使者通常是比較簡單的,到了地方,收禮、享受招待、宣詔、走人,尤其還是對祝纓。

  打從北關入境開始,就見安南於教化之中透了點異域風情,他就預備歇好了、辦好了公務在城裡轉轉。京城人家都知道,祝……節帥處事周到大方,必不會令人失望。冷衍沒打算過來會遇到難題。

  現在這叫什麼事兒?

  宣詔這個環節裡,本來應該包含一點訓誡的詞句。雖然家中長輩早提醒過他,說話時一定要客氣,差不多就得了,別擺譜,不過該說的還是得說一兩句。如今人家有了喪事,再給人添堵就說不過去了。冷衍嘆了口氣,在心裡把這兩句話也給減免了,如今只求把這差使辦好就行。

  可來之前,沒人教過他張仙姑如果死了要怎麼辦,冊封祝纓,必然連她活著的娘、死的爹一起。如今她娘也死了,但是冊文就不大對得上號了,得跟祝大一樣是「追贈」。哎~怕不得趕緊寫個奏本驛馬遞回京裡讓他們趕緊改?

  冷衍站不住了,雙手往身前一收,往屋裡走去:「先別管旁的了,給我準備紙筆!」跨過門檻兒,忽然驚叫出聲:「哎?路丹青?我以前好像知道哎!」

  僕人聽了他的聲音一回頭:「郎君?您說什麼?」

  冷衍擺了擺手:「沒事沒事。」路丹青曾在京城為官,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冷衍當時也年輕,更不會留意祝纓府裡的一個小丫頭,只對趙蘇、祝青君、蘇喆等人有點印象。

  痛失一個可以拉關係、探聽一點情況的機會,冷衍扼腕!

  旋即,他又催促起來:「怎麼回事?紙筆呢?怎麼還沒備下?」

  僕人個個低頭,匆匆準備,冷衍到了桌前,提起筆來想寫,又覺得缺了點什麼。仔細一想,對哦,還沒見到那位節帥,也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這奏本就寫得乾巴巴的,不能顯出自己的能力來。還是明天見了面,回來再寫。

  他又在心中模擬明天見面時的情形,作了種種推測,在腦子裡把自己累了個四仰八叉。晚上躺在床上還在想:不知她如今是個什麼樣子,還好相處不?可別遷怒埋怨啊!

  ………………

  祝纓抱著張仙姑,將她放到棺材裡。棺材是早些年就備下的,保養得很好,板材很厚、刷的漆也很厚。裡面鋪著厚厚的錦被,祝纓彎下腰,將張仙姑小心地放到枕頭上。

  花姐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眼睛紅紅的。白天,兩人不假手他人,仔仔細細地給張仙姑擦身、穿衣、梳頭,花了好長的功夫。

  四下一片死寂,無人敢說話,連往來的腳步聲都輕得幾乎聽不見。

  祝纓直起身來,看向門口,路丹青走上前來:「姥,使者已入客館了,我請他明天再來。」

  祝纓聲音微啞:「知道了。」

  路丹青眼中帶著憂慮,花姐悄悄對她擺了擺手,路丹青說一聲:「那我尋她們一道準備了。」又小心地離開。

  天色已晚,杜大姐過來請她們去吃飯,祝纓道:「你們去吧,不用陪我熬著了。」

  「那您……」

  花姐道:「拿過來吧,我陪你守靈。」

  幕府的人很多,真正稱為「家人」的也就這兩個人了,靈堂已經布置了起來,確乎該守靈的。花姐往盆裡化了些紙錢、元寶,拖過兩個蒲團:「來,坐這個,別往稻草上坐。」

  「孝子」通常要趴在草堆裡顯得淒苦,花姐實在擔心祝纓的身體,她盯著祝纓鬢邊兩道細細的白髮很久了。這個時候祝纓是萬不能倒下的,身體也不能受虧。

  祝纓把蒲團拖到身下,盤腿坐了,慢慢往盆裡續紙錢,火苗烤得臉很熱。杜大姐帶著幾個小侍女,搬了張矮案過來,將飯菜從食盒裡一一取出擺好,花姐對她們擺一擺手,她們卻並不走遠,都擔心地看著兩人。

  直到祝纓拿起筷子端起碗,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米飯上扒進嘴裡,幾個人才都鬆了一口氣——肯吃飯就好。

  祝纓連菜拌飯吃了半碗,腮鼓鼓地,突然停止了咀嚼,將碗筷往案上一放,口裡的飯都吐了出來。杜大姐等人慌忙上前收拾,祝纓抬起袖子抹了抹嘴:「給我點兒茶水。」

  花姐輕撫著她的背:「天兒還熱著,是容易胃口不開。」

  很快,地上收拾乾淨了,杜大姐看著花姐的眼色,把飯菜也收走,將茶放到了矮案上。祝纓道:「你們都去吧,讓我靜一靜。」花姐道:「好。」對杜大姐等人招招手,將人帶了走。

  祝纓慢慢喝了一杯茶,伸出腿在地上蹬了兩下,蒲團帶著她往後一滑,背「嘭」一聲靠在棺材上,輕輕地叫了一聲:「娘。」

  她沉默地倚著棺材,板著臉坐著。

  花姐抱著枕頭,又走了回來,杜大姐等人在後面抱著氈毯、被褥,她們安靜地在一邊地下了地鋪,又安靜地離去。花姐也拖了張蒲團到棺材邊,挨著祝纓坐著,伸手攬過她靠在自己身上。

  祝纓歪了一會兒,又掙扎著靠著棺材,抽噎著說:「你矮。」靠著別扭。

  花姐磨了磨牙,祝纓掏出手絹兒糊在臉上,含糊地說:「你也別繃著了。」

  花姐嗚咽著往棺材上一靠,挨著祝纓哭了起來。

  過了好一陣,祝纓把臉上胡亂一擦,說:「明天還有事,京裡來使冊封,都要出席的,你去躺會兒吧。」

  「你呢?」

  「我一向睡得少。」祝纓打了個嗝。

  花姐吸著鼻子倒了杯茶遞給她:「喝、喝點兒,壓、壓一壓。」

  祝纓慢慢又喝了一杯茶,兩人都倚著棺材,花姐道:「我叫她們都走了,沒人打攪你,你也睡一會兒,這麼些人都指望著你呢。」

  「沒那麼邪性。」

  花姐不讚同地說:「哪裡邪性了?本來就是,安南繫於你一身,她們都還嫩著。」

  「我要是現在死了呢?」

  「呸呸呸!」

  祝纓道:「你就是操心太多,沒有我,別人也還是要活的。你也不用擔心她們,我只要把她們放到那個位置上,她們自己就會自己想辦法,掙扎求生。我已經把她們放上去了。」

  「就怕掙扎不出來……」

  「那就死。」祝纓面無表情地說,「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我小時候,也沒人教我要讀書做官,我有現在,也不是誰教出來的。不也過來了?」

  「別人怎麼比得過你?眼下這樣的局面,正在好的時候,也正在不能鬆勁的時候,你要做的大事不可以壞掉。我不想你有遺憾。」

  祝纓道:「我不會遺憾。」她給了花姐一個奇怪的眼神,把花姐給看懵了。

  祝纓道:「我想要的,都做到了,至於以後,誰能管得到千秋萬代?我從來也沒覺得要憑我一人之力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別人都是木偶傀儡,哪怕我死了也照著我畫的符做行屍走肉。那樣想,就是錯的。都是大活人,有腦子有、有私心、有野心。人性如此,多好?

  我也不擔心她們,只要刀子還往身上扎,人就會疼,就會叫喚,就想還手。我只做我能做的、想做的就好。哪怕安南以後變成外面的樣子,我也不難過、不擔心,只要有腦子,她們就會自己找路。哪怕她們都不行,鬥不過別人,也沒有關係的。怎麼可能不挨打、不受傷、不死人?終有人能做到就沒行。」

  她點了點自己的腦袋:「靠自己腦子選路,才有辦法。只因信任,聽了別人指的路就一氣走,什麼都不知道掉坑裡就爬不出來了。」

  「可是眼下。」

  「眼下也沒什麼好為難的。」

  「青君?」

  祝纓道:「或許吧。都是人,身上有好處也有毛病,接著練吧。」

  「那小妹她們你要怎麼安排?別人還罷了,小妹是從小帶大的。」

  「她?先能把她家裡摁下去,再說。」

  花姐聽到蘇喆家裡,又是一愁:「她那個孩子,是重華的孫子嗎?」

  祝纓道:「祝重華能給那個孩子一個縣?能讓他繼承三百戶?不能,他就姓蘇,聽他親娘的。重華家想要這個孩子,蘇喆一定會再另生一個與重華沒有關係的孩子,阿蘇家的一切,歸那個真正的蘇家人。她要不這麼做。我會失望的。」

  「重華會想要說法吧?」

  祝纓道:「重華能要什麼說法?蘇喆又不是她家的什麼。我本來想定律的,比禮樂制度安南是不成的,山外千百年縫縫補補,積累下來的底蘊,比不了。那就定律法,簡單,明白。讓所有人都能講道理,把尺子放在那兒,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說著,她嘆了口氣,她現在有點倦,許要休息幾天才好將這件事理順。

  「法家?」

  「也是,也不是,沒有那麼嚴苛。」

  兩人絮絮聊了一陣兒,花姐催促祝纓:「歇了吧,明天還要見使者。」

  兩人才合了一會兒眼,天亮了。

  ………………

  冷衍一大早就醒了,裝束停當,又仔細檢查了所攜物品,下令隨從:「都不許笑!」

  路丹青如約來接他,他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話也更少了,只說了個:「請。」

  一路上,不斷地看到有腰纏白布,又或者頭戴白花的人,許多人神色沮喪。他又好奇了起來:難道在安南,祝氏就是……呃,如國主一般?

  當地百姓是不需要為官員的母親戴孝的,但是平民百姓需要為國君的母親戴孝,這是有區別的。

  進了幕府,才是重孝。

  冷衍板著臉,被領到了靈堂,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先致奠,而是對祝纓道:「奉詔。」

  冷家子弟,見過祝纓,她比在京城的時候憔悴了許多,眼睛累得摳了進去,臉色蒼白,語氣仍然和緩穩定,聲音卻低了一些。

  冷衍匆匆宣完旨,對祝纓一禮:「君侯,節哀。」

  接著討了香燭致奠,再轉達問候。本來想到安南揩油的,如今冷衍少不得開了自己的箱籠,湊一份奠儀出來。

  冷家子弟,大面兒上的禮儀都不錯,祝纓微微點頭,道:「招待不周,還望見諒。」

  「不敢不敢,您遇到這樣的事,晚輩豈能無禮?」

  祝纓道:「請到後面奉茶。」

  冷衍跟著她往後走,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打量這座幕府,寬敞氣派又顯質樸節儉,與祝纓在京城時的氣質很像。幕府裡除了悲傷,竟還有一點點嘈雜,他聽到了小孩子的聲音。心道:不是說,沒有子女麼?哪裡來的後輩?想是收養的?哦,對了,她有義子,還有學生,也不算後續無人。

  一通胡思亂想,已到了小花廳,奉了茶,冷衍先說:「太夫人的冊封當轉追贈,我這便具本回京,想來京裡不會為難的。」追贈與冊封稍有區別,有時是嘉號不同,有時候追贈會加一級,都要看朝廷的討論。

  祝纓道:「有勞。」

  「份內之事。」

  祝纓又命人拿了一份禮單來,冷衍微微吃驚:「這?」

  「安南也沒有什麼好東西,一些土儀,你遠道而來,怎麼能讓客人空手而歸?不是交往的道理。」

  冷衍小心翼翼地收了,又說:「我這便去具本,就在西州等朝廷消息。」也免得再派個別人跑一趟。萬一來個傻子要抖威風,那不是找事兒麼?

  冷衍就在西州住下了,不時往喪禮上看一眼,還想搭把手。他總覺得西州的禮儀「簡陋」,想摻和一點。然而他與許多人語言又不通,這讓他十分氣悶。

  沒過兩天,各刺史、縣令、故人統統往幕府趕來。不但自己,還拖家帶口,吃奶的孩子都拖了來。

  冷衍咋舌:好大排場,這是都來了吧?

  他卻不知,整個幕府也都很緊張,西關與北關都加強了戒備,往來客商多有阻滯,以防有人趁亂生事。西州城內也加強了巡邏,侯五也不養老了,每天都要在幕府裡巡查。

  他只知道這喪禮上大人哭孩子叫,小孩兒著實不少,他腦瓜子嗡嗡的。奏本往來也需要時日,這邊喪禮已經到尾聲了,那邊批復還沒到。冷衍只好縮在喪禮上,一聲不吭,聽他們討論太夫人安葬的情況。

  祝大葬在梧州,現在是不是得祝纓扶靈去合葬?還是老倆口就分葬兩處了?那冷衍就不好被留在西州,難道要一起去?如果同去了,旨意下來了,怎麼弄?

  本來沒這麼麻煩的,主要還有一個大家都不好說出來的:一家三口,如果分葬兩地,祝纓以後……跟誰住?

  冷衍終於遇到了合適發表意見的事,說了一句:「死者為大,我跟過去也沒什麼。」

  祝纓道:「不用,梧州的過來吧。」

  「誒?卑不動尊……」冷衍瞪大了眼睛,沒這個道理啊!

  「哦,那個啊?當我昨天做了個夢,先父想過來看看新城。」祝纓說。

  那理由就充分了,趙蘇道:「我這就回去主持遷葬!」

  祝纓道:「也好。」

  一面又開始「營建」新墓,各個品級有各個品級的規格,祝纓也不破格,在城外二十里選了處「吉地」,開始堆土,工匠們從山中採來大石,開始刻碑。工程未完,朝廷的詔書又至,這一次他們沒有再多生事端。

  冷衍在西州多待了近一個月,終於可以回家了,祝纓率眾送他出城,冷衍來時一隊人,去時多了一隊車,對祝纓愈發客氣,頻頻勸祝纓保重、節哀。

  祝纓道:「時候不早了,再耽誤下去就要走不成啦。」

  冷衍才又轉身離去。

  蘇喆上前道:「姥……」

  祝纓擺了擺手,目光掃過眾人,道:「我心裡亂得很,幕府的事情你們要多擔當。」

  自此,她便將心思撲在了安葬、改葬上,平日不是在後宅裡靠著棺材坐著,就是往工地裡去看,將大部分幕府事務都放手給了祝青君、蘇喆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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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20: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十四章 安葬

  臨近秋收時,祝纓暫停了墓地的營建,將大部分的勞力遣散回家準備秋收,只留一些工匠做些裝飾之類的手藝活。

  今年安南的收成尚可,各地的官吏較往年更有經驗了一些,從秋收之前就預估了當年的產量,較之山外風調雨順時為少,於山區而言則完全可以接受。蘇喆、巫仁、項安等人在西州,趙蘇、祝煉等人在各地,緊張地忙碌著。

  祝纓與花姐卻閒了下來,連同二江,都在幕府裡看著池塘裡的錦鯉。她們的話也不多,許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坐著,有時在亭子擺下桌子,各幹各的事。祝纓不時寫些東西,花姐與小江則是寫寫畫畫。

  寧靜也有被打破的時候,譬如前面事務涉及幾方,需要祝纓決斷。

  這天,巫雙拿著一些公文過來:「姥,這些須與祝將軍協調。」

  安南五州,剛好剩下一州,這一州裡有祝青君的屯墾。雖然「剿匪」是祝重華提出來的,實則匪患最嚴重的是這裡,這裡便被祝纓取名為「普安州」。因而祝青君的軍屯大部分也落在這裡。

  這一州又是沒有刺史的,幕府有時會直接下令管一管這一州,它的司馬職務級別較低,與軍屯不相對等,出了事不免要央求幕府調節。司馬也是個妙人,他官職略低些,卻要管普安州的事務,遇事必要搶個先,吃沒吃虧先叫兩聲痛。

  小江與花姐相幫祝纓把桌上的稿紙收了起來,巫雙將手上的公文放了下來,她性格活潑,看祝纓的表情沒那麼沉鬱了,小聲說:「姥,這都第三封公文了,上一次是黛州,上上次也是普安州,總這麼弄……也太麻煩了。」

  祝纓批了公文,道:「是嗎?」

  「嗯。」巫雙乖巧地發了一個音節。

  祝纓道:「好了。」

  「誒?」

  祝纓把公文推一推:「拿去吧。」

  「哦……」巫雙吐吐舌頭,接過公文,溜了。

  小江道:「她也沒說錯。」

  祝纓點了點頭,對祝青雪道:「到前面兒說一聲,晚上一起吃飯。」

  「是。」

  小江與花姐對望一眼,都猜到了一點。

  晚飯時,蘇喆等人都到了飯廳,人還沒到齊,祝纓便到了,路丹青抬眼看去,見祝纓依舊清瘦,步子輕靈了一點,之前手裡拿一手杖已經不見了,不由放心。

  項安有事,來得最晚,到了告一聲罪,祝纓道:「都坐吧。」

  這麼忙的時候突然請吃飯,一定有事,幾個小輩坐下的時候心中都有些不安,將自己近來所作所為想了一遍,連在心中閃過的一些念頭都掏出來反省了一下,十分惴惴。

  祝纓道:「普安州與軍屯那裡又爭道?」

  蘇喆道:「是。兩下爭起來,又報損,說對方弄翻了自己的車,壞了兩車秋賦。」

  「不但這兩處,還有梧州、博州、黛州等處,他們或是資歷老、或是功勞大、或是年紀大有成算,你們難以驅使,又難以兼顧協調,所以心浮氣躁。」祝纓說。

  路丹青雖在幕府,但這個事不是她的責任,出聲為蘇喆說話:「青君姐姐倒是多有容讓,普安司馬唯恐被人排擠了,遇事總先叫嚷,他就是聲音大,事情並不大的。」

  蘇喆臉上一紅:「也是我本事不夠,沒能先安排好。」

  「人力有窮時,哪能事事都安排了?找個人管這一攤子吧,這事兒你們行文不靈,鎮不住。還須我來。」

  「您的意思是?」

  「明天一早,青葉去把普安刺史的印章取來,讓青君暫兼刺史之職。之前普安州不歸她管,還要爭路,現在手心手背,我看她怎麼辦。」

  小江聽了有點想笑,忙低下了頭。

  蘇喆微愕,點了點頭:「這也是個辦法。不過,正在忙碌的時候讓她現在就接手,會不會忙不過來?只怕誤事。」

  祝纓道:「哪裡就這麼嬌貴了?讓她幹。」

  「是。」

  次日,幕府便發出了任命,至此,安南五州都有了刺史,至於祝青君會面臨什麼樣的難題,祝纓就不管了。不經些難事,怎麼能磨煉出本領?

  很快,其餘三州也都知道了這件事,事情只在心裡轉了幾轉,三人就又忙著秋收去了。一眨眼,便到了幾州刺史到幕府述職的日子。按照安南與朝廷的約定,今年安南還是不交錢糧的,幕府今年依舊是個肥年。

  趙蘇離得最遠,趕得最急,他已隱隱感覺到祝纓似乎在培養祝青君。倒也不是不行,祝纓沒有親生兒女,孤兒出身的祝煉、祝青君從小被祝家撫著長大,又姓了祝,是十分合適的。祝青君還有一個別人都不具備的長處:她長於征戰,但又不是只會想著軍功的莽夫。如今西番亮刀在明面上,朝廷的小算盤在暗地裡,安南需要祝青君這樣的人。

  這個他也不眼紅——他自己的年紀在那裡了,兒子又還小,眼下還是在安南把根扎牢更劃算。

  至於以後,安知他的子孫不能做節度使呢?反正祝纓說話是算數的,並不要將這個職銜固定在哪一家。趙蘇以為,這個職位可與「丞相」相仿,丞相也沒有父傳子的,不是麼?但是可以表現、可以爭競。

  以後會不會有人有私心,想竊取安南家天下,那就是以後的事了。可能性不算小,但也不必介懷,幾家可以互相制衡。

  真正讓他急著趕路的原因是,祝纓下令時的狀態,她是在什麼情況下下的令?梧州經過兩大喪,一場是祝大,一場是張仙姑,父喪母喪,祝纓表現得完全不同。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且近來祝纓疏於政務,突然下令,很有點不祥的味道。

  中途,他追上了祝煉,看得出祝煉也有點著急,兩人寒暄幾句,並轡而行,口裡說的卻是:「也不知墓修好了沒有,這次能多留幾天,送二老入土就好了。」

  趙蘇道:「吉遠士紳也打聽呢。」

  「他們。」祝煉說。

  趙蘇道:「我省得。」

  二人趕到西州城,在城外與祝青君相遇——祝重華已經到了——三人碰了個頭,接著就要與巫仁打交道了。

  提到巫仁,趙蘇有點頭疼:「她以前沒這麼難纏的。」

  祝青君笑道:「現在她與您熟了,當然就難纏了,不熟的人,她話很少的。」巫仁的話一多,就會沖,趙蘇也拿她沒辦法。

  祝煉道:「先見老師!」

  ………………

  三人趕到幕府,祝重華也在,正與蘇喆說話,看兩人的表情,彷彿交情不錯。蘇喆面帶微笑,正說著什麼,看到趙蘇叫了一聲:「舅舅。」與祝重華止住了話頭。

  幾人碰面,第一要問祝纓。蘇喆道:「一大早出城去工地了,西州秋收完了,工地開始復工了。」

  趙蘇道:「那我們去看看。」

  蘇喆道:「我陪你們去。」

  天色還早,工地不算很遠,幾人縱馬很快趕到。祝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老遠看到祝纓提著支短杖指指點點,不像衰頹的樣子,他把馬驅得更快了。

  幾騎到了跟前,祝纓將短杖支地,問道:「都來了?」

  幾人滾鞍下馬,祝纓對祝青雪道:「扶著點兒重華。」祝重華年紀不小,以前沒怎麼騎馬過,不如其他人嫻熟。

  祝煉先說:「老師!」

  叫完一聲,又沒了詞兒,祝纓一笑:「哎!」

  她一笑,大家都笑了,趙蘇環顧四周,道:「進展還算順利。」

  祝纓道:「唔,再有幾天就得,你們若是無事,還能吃一杯酒。」

  祝煉道:「我是一定要留下來送殯的。」

  趙蘇道:「吉遠士紳也想來吊唁。先前阿婆走的時候,他們並不知情,這些日子消息才傳到吉遠府,都說要來盡一份心。」

  「行,回家再聊吧。」祝纓說著,對著監工低聲吩咐幾句,讓他留意工匠的飲食。

  祝煉與祝青君上前要攙扶,祝纓道:「不用你們,走了。」說著,將短杖扔給祝青雪,自己扳鞍上馬,看著比祝重華利索多了。

  回到幕府時已是天黑,祝纓索性招呼大家一起吃飯,祝纓花姐、幕府心腹、幾個刺史、趙霽等人,滿滿坐了一屋。

  祝纓平素頗為隨和,屋裡很快就呼朋喚友,熱鬧了起來,到上完菜,趙蘇等人一齊向祝纓問好,屋裡才暫時安靜下來。

  趙蘇祝酒,祝的是祝纓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看到祝纓恢復了平靜,所有人心情都不錯。

  祝纓道:「好。」

  趙蘇等人祝酒畢,各自重新坐下,冷不丁聽到祝纓輕描淡寫了一句:「今天有旨意到,你們來得正是時候,省得我再派人發抄了——皇帝立了太子。」

  口氣平淡得與剛才說「這是新釀的米酒」一模一樣。

  趙蘇手抖了一下,米酒從杯沿流到他的手指上,他將酒杯放下,問道:「不知是哪一位?」

  「長子。」

  「啊?!!!」除了祝重華,趙、祝、蘇、陸等人都失聲驚叫。

  祝纓道:「是啊,不是好事。」

  皇長子他是個傻子!然而他又佔著個「長」,在沒有「嫡」的情況下,也不能說這樣的選擇有毛病。但是眾所周知的是,一個傻子是當不好皇帝的,傻子的兄弟們也不會服氣。選了個傻子做太子,還能說明一件事——傻子他爹如果不是只有這一個兒子,那就是遇到了難題、被人掣肘了。

  皇帝的處境或者心境也非常的不妙。再聯繫一下鄭、冼沒有分出勝負的黨爭,這個朝廷……

  蘇喆感慨道:「陳相公又要犯難了。」

  祝纓道:「他犯難的事兒將來還多著呢。三件,東宮,黨爭,邊患。哪一樣都不能掉以輕心。不止是陳萌,這三件事還可能會影響到我們。你們都是安南的菁華,要心裡有數,天下大勢,必會影響到安南。」

  「是。」眾人一時失了談笑的興致。別的可以不管,這個邊患怕不包括西番?安南如今可不想對上西番啊!

  祝纓道:「怎麼這麼個表情?天塌不下來,還沒到眼前呢,準備著就是。沒有這幾件事,以後也會有別的事把安南牽扯進去。要沉住氣。」

  「是。」

  「好了,來,今天只管吃飯。」

  接下來她便不再說朝廷大事了,祝纓又說起安葬父母的事情,這個事大家都能說上兩句。蘇喆說她母親在信裡也問起了,也說一定要到場的。郎睿也說他父母也要來。路丹青、林風就不提各自的家人。

  祝纓對趙蘇道:「吉遠的人要來,路途太遠,不必都到,有幾個年輕力壯身體好的能趕過來就好。我給他們發帖子,來了你管待他們,多半還要提路的事兒。」

  「是。」西、北兩處關卡要緊,梧州同樣重要。吉遠士紳磨了趙蘇有一陣子了,希望進出安南能夠更方便一些,如果可以,希望可以在西州設個會館。

  聊了一會兒,氛圍又漸漸好了起來,頗有幾個人微醺。

  過不數日,新墓建好,蘇鳴鸞等人也陸續趕到,吉遠士紳到得最晚,奠儀卻最豐厚。荊綱這次沒有來,他又被起復,已不在吉遠府,打頭的依舊是趙蘇的父母與顧翁。

  祝纓先不與顧翁深談,只讓趙蘇先把他招待到客館去,留趙氏夫婦在幕府說話。

  她對趙娘子十分直接:「阿姐,你有事。」

  趙娘子咧咧嘴:「瞞不過你。這可真是……這事也只有我來說了,飛虎,死了。」

  蘇飛虎死了,但是蘇晟還在北關看大門,他連西州都很少回來,也不知道願不願意回家奔喪。按說應該是願意的,不過這幾天的犟勁兒,回去還要面對兄弟、嫂子,難講。

  祝纓看向蘇鳴鸞,蘇鳴鸞也是苦笑:「還請姥同他說一說,他或許會聽。」

  祝纓道:「讓新樂去替他回來。」

  蘇鳴鸞姑姪倆齊聲道謝。

  祝纓對蘇喆道:「你也回去一趟吧,一旦發生口角,也好勸解勸解。」

  蘇鳴鸞會意,道:「我也老了,與這群猴子鬧不動了,好在她還年輕,有的是力氣。」

  蘇喆道:「我要等阿婆下葬再回去。」

  祝纓親自主持儀式,將父母的棺槨葬入墓中,封閉了墓道。墓朝向北方,祝纓自己對「故鄉」沒有執念,不過想父母應該是想回去看看的,便這麼安排了。

  從墓地回來,蘇家人便匆忙返回。顧翁並不與他們同行,獨自登門求見。顧翁所求不出意外,也是設會館、請求通過安南的驛路北上時方便一些。對此,祝纓早有預料。她修這驛路為的也就是與山外的聯繫,此時當然不會拒絕。

  顧翁大喜,拜倒在地:「咱們福祿縣,永念恩德。」

  祝纓道:「且慢高興,我修這路可不容易,壓壞了要付錢的。」

  顧翁一怔,馬上說:「這是應該的!」

  祝纓道:「好。」她抽商稅很輕,攏共抽三個二十分之一,分別從兩個關卡收取。即貨物進來,抽二十分之一的過關稅、二十分之一的路費,出去,再抽二十分之一。除了這些,在安南全境,不再另收任何稅。

  這是直接收進府庫的,然後由府庫做出預算,酌情使用。

  顧翁心事已了,這才隨著趙蘇一同東歸。祝纓親自送趙蘇出城,順便把顧翁一同送走。祝青君又來辭行,祝纓道:「軍屯不要讓別人插手,這些人、地、糧都給我留著,你要從中選出精壯,繼續訓練他們。」

  「誒?」

  「萬一有用呢?」祝纓說,「一旦有變,現有的兵馬是不夠使的。匆忙之間召集的壯丁,打打西卡、吉瑪這樣烏合之眾還能應付,如果對方是官軍,那就是刀俎魚肉。練著吧,山外有事,我們是不能獨善其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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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十五章 家務

  祝青君接到了祝纓的任務,心裡沉甸甸的。她如今的榮耀、威望、地位多是從軍功上來,然而聽說接下來可能還有戰事,且不局限於安南,實在難讓她高興得起來。

  戰爭的酷烈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安南那個「西征」,即使算上了普生頭人排下奴隸陣前虐殺,對普通人的害處、戰爭的復雜性、對人性的考驗也絕比不上國家之間的的戰爭。第一就是規模不一樣,規模一旦大了,就什麼人都有了!

  安南的西征在她們可以控制的範圍內,至少沒有殺良冒功、殺己方的良民冒功、沒有圍城之後吃人、沒有發生日後,即使參與進去,以安南的狀況,也難以掌控全局。也就是說,沒辦法約束其他人。

  不參與其中,作為一個旁觀者,義憤而已。參與其中而不能改變的無力感,讓祝青君現在就開始惱火了。

  她沒有多言,普安州、軍屯她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早做一天、多做一點,日後能夠回旋的餘地也就更大一些。匆匆回房收拾了行李,祝青君去找花姐辭行。

  花姐在幕府有自己獨立的院子,也比以前住得更寬敞了一些,因張仙姑過世,房裡的陳設也更加素淨了。屋裡人聲不斷,二江、周娓等人都來安慰她,這些人裡與張仙姑感情最深厚的除了祝纓無疑就是花姐了。

  杜大姐忙著斟茶待客,花姐道:「我沒事兒。」

  見她們還要勸慰,忙挑了另一個話頭:「乾娘走了,小祝說,除了些日常使的東西陪了去,還有些擺設、綢緞、首飾之類,都給大家分了吧。」

  小江道:「分什麼?你們留著當個念想。大人這一輩子,就是當自己不會疼似的。別分,你給她留下,不定什麼時候想起來,難道還要到別人家裡睹物思人不成?

  這事兒你就聽我的,把太夫人的房子留下來,陳設也都留著,每日掃塵。想她了,就去房裡坐坐,心裡也好有個根。」

  花姐勉強笑笑:「已經留了一些,那屋子我來照顧。這些有京裡帶來的,綢緞布匹,年載長了就朽壞了,都拿去吧。哎,把青君、丹青她們也叫來,我來給大伙兒分一分。給小妹也留一分。凡在祝家養過的女孩子,也都有一分。」

  小江見狀,只得點頭:「也好。」

  杜大姐出門叫幾個小學徒分頭叫人過來,祝青君在路上就被揀到了,拉到了花姐房裡。很快,路丹青、巫仁、江珍江寶、項安等都被請到了花姐房裡。連同祝青葉、青雪等人也都有份。

  祝青君分得不少,她十分推辭,只取了一隻鐲子拿走:「我要這個就夠了。」

  小江道:「給你就拿著,拿了回去好好收著。」

  花姐道:「她們都有的。」

  雖然是都有,不過各人得到的還是不一樣的,花姐已經把東西一份一份地包好,上面貼上了簽子,這份你的、那份她的。一人一個小包,彼此也看不到各自得了什麼。年輕些的得的少些,祝青君、蘇喆的包袱大一點。

  花姐又多分了些綢緞給小江,小江道:「這麼鮮亮,我也穿不慣。」

  「過完年,給孩子做兩身新衣不是正好?你不穿,她們正青春,穿得鮮亮些正好。誰能不愛美呢?青君也是,快拿了去。」

  一群人慢慢地分著東西,最後是蘇喆、祁娘子的,花姐道:「過兩天給小祁送過去。小妹,就等她自己回來吧。」

  路丹青道:「她這一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蘇喆管幕府的庶務有些日子了,現在祝纓彷彿是受了母喪的影響不大管事兒,蘇喆又不在,幕府愈發的忙了。路丹青也是偏武職,如今卻不得不被抓來兼一部分文職,她迫切希望蘇喆早點回來幹活!

  巫仁好奇地問:「你沒跟著回去,會不會落埋怨?」

  「我不去看他們吵架,他們就別得了便宜再賣乖了。各家沒了父母,有幾家不吵架的?還有打的呢!我是擔心他們不把小妹放眼裡,又要一通好鬧了。」一個個看著就不太聰明的樣子,恐怕不太會看人眼色。

  項安硬把話題從別人家的是非轉了回來,道:「她孩子在老家,還是多住兩天好。好好的母子二人,要我說,還是把孩子帶過來的好。」

  小江道:「她們家,自有安排。」

  祝青君聽她們說了一陣蘇喆,沒聽到什麼有意思的事,起身告辭。花姐道:「路上小心,哎,你也不帶兩個人。今時不同往日,出入帶隨從,啊~」

  祝青君含糊地答應了,倒沒有拒絕,如今安南的人手也不算寬裕,她以前帶在身邊的多是武職,現在也是時候學著祝纓,在身邊放一些聰明好學的年輕人,邊幹邊學了。

  思考著接下來安排的祝青君並不知道,在她離開之後,花姐是還在操心她:「這孩子,形單影隻的。」

  小江道:「她打小有主意,你就甭為她操心啦,她孤單不了。」

  項安道:「她年紀也不小啦,能不耽誤人生大事,還是不要耽誤的好。小妹都有自己的孩子了,結不結婚的沒什麼要緊,有個自己的孩子能少許多遺憾。」說著,又看了看屋裡的年輕女孩子。

  祝青葉道:「要孩子還不如到外面抱養一個。」

  說完,又自悔失言,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瞥了一下小江,然後特意把身體坐得板板正正的。小江倒沒有多想,反是周娓點頭道:「這主意不錯,我也早想抱養個女孩子了。又能看看孩子什麼樣子挑個有眼緣的,又省了自己的事。以前總不得功夫,現在閒下來,也能養活孩子了。」

  花姐不讚同地道:「只要有一個孩子,就會有一個母親受苦,你們沒吃的苦,是另有人為你受了,不要說得這麼輕鬆。」

  周娓縮了縮脖子,嘴硬道:「外面,不養的多得是……」

  「終是十月懷胎,哪好苛責?又未必是自己不想養,不是麼?」

  一句話說得眾女都沉默了,棄嬰的理由太多了,肯扔掉而不是直接溺死,都得說一聲是心沒有那麼狠。

  花姐道:「好啦,都散了吧。」

  看著給蘇喆的包袱,花姐也是掛心,不知道蘇喆怎麼樣了,更是擔心回家奔喪的蘇晟。

  ………………

  蘇晟一路沉默,到了驛站,蘇鳴鸞將他叫到跟前,問他回去之後有何打算,他也只是說:「我是回去奔喪的,家裡有他們,也不用我管。完事兒我依舊回北關去。」

  蘇鳴鸞看這個侄子倒還不錯,問道:「我問你分家的事呢?」

  蘇晟倒是無所謂:「給什麼我就拿什麼,給多少我就接多少。」

  「這就沒了?」

  「嗯,沒了。姑姑,我又不回來了,各家寨子裡像我這樣的能分到什麼您也是知道的,現在提這個,有什麼意思?」

  蘇鳴鸞道:「我分給你阿爸的可不少!」

  「世上像您這麼能幹、像他運氣這麼好的人可也不多。我不比他,大哥更比不了您。您就防著他們幾個毆鬥就行了,不用管我的。」

  蘇鳴鸞直搖頭,蘇晟就是不接這個事兒,她也只好說:「好吧,到了你不要離我太遠。」

  「哎。」

  蘇鳴鸞的打算與祝纓差不多,調解、見證、主持的事都讓蘇喆來幹,蘇喆才是未來阿蘇家的當家人。蘇鳴鸞過去,主要是為了壓陣,防止真的自相殘殺起來,那實在不好看。

  到了大寨,裡面的喪事已經過半,侄子們來拜姑母兼家主。蘇鳴鸞道:「我去看看你們阿媽。」將事情留給蘇喆。

  等到外面吵嚷起來的時候,蘇鳴鸞也不管,與嫂子二人一起只當不知道。她是裝聾作啞,她嫂子是真聾但不啞,兩人在一起一說張仙姑的過世,二說蘇飛虎死得早。外面的吵鬧一直沒停,直到吃飯的時候飯堵了嘴,才安靜了下來。

  晚間,蘇喆虎著臉到了蘇鳴鸞的房裡:「阿媽!」

  「這就沉不住氣了?」

  蘇喆搖了搖頭,面色緩了緩:「他們也太蠢了,辦的那叫什麼事呢?」

  「怎麼?爭起來了?」

  「真要那樣就好了。」

  原來,留在老家的幾個兄弟抱團排斥蘇晟,以蘇晟在西州不回來為由,想不分他家產。按照習俗,遺產就不是均分的,繼承家業的長子分得最大一份,其他兄弟分得很少,許多人只有能夠養活自家的財產,再多就沒有了。子孫後代一不小心,沒幾代就成了寨子裡的普通人了。

  即使這樣少的財產,他們也不打算給蘇晟。蘇晟自己無所謂,蘇喆卻不能讓「我們幕府裡出來的人」受氣。蘇晟不吵,蘇喆還要主持呢。

  蘇鳴鸞道:「是這個道理,你打算怎麼辦?」

  「該分的一定要分,蘇晟不要也得要!說他以後在西州不回來了?呵!」蘇喆重重地冷哼,「不回來,放在那裡養老鼠也得給他留下。」

  蘇鳴鸞微微點頭:「不過呢……阿晟?過來。」

  蘇晟埋著頭走進來,說:「你們甭費心了,不給就不給,我來看看阿媽,等阿爸下葬了就回去。吉遠府的那些人刁鑽得很,不親自在北關看著我不放心。」

  母女倆還要勸他,蘇晟搖頭:「有東西在這兒,幾間房子、一點牛羊,我還要想著自己有這麼一分家產,分神。不如全心全意去西州。」

  蘇鳴鸞低頭想了一下,道:「這樣,東西你不能不要,不能壞了規矩。房子帶不走,讓他們折抵能帶走的給你。你在西州安家,也要錢。」

  蘇晟無可不可地點頭:「行。」

  最後竟是蘇鳴鸞母女在給蘇晟爭取,蘇晟的哥哥們卻拼命把他應得那一分折抵壓價。能住人的大宅,因在寨子裡,折的價就絕不夠在西州城再辦一個同樣的,那錢能買兩間房就不錯了。蘇家老大還不是壓得最狠的,最狠的是那位娶了蘇晟相親姑娘的仁兄,他跳得比大哥還高,必不肯蘇晟再回來。

  看得蘇喆也動了真怒,冷笑一聲:「舅舅一走,你不是要去岳父家了?寨子裡的事,讓留在家裡的人來商議吧。」把這位表弟給頂了回去。

  一番拉扯,蘇喆幫著蘇晟爭,奈何蘇晟自己不想爭,蘇喆也只從表兄那裡給表弟摳了一小匣生金。此後,家中就再沒有蘇晟的位置了。

  蘇晟也不生氣,拜別母親和姑母,回西州城去了。

  蘇鳴鸞與蘇喆則先回阿蘇縣,蘇喆生產的時候,經過考慮沒有在條件更好的西州裡生,帶著肚子回到了阿蘇家,在寨子裡生的孩子、在寨子裡休養。生完了,把孩子放在家裡給蘇鳴鸞照看,自己孤身返回西州。

  母子倆見面的次數委實不多,孩子見到她已經不認識她了,張著小手沖蘇鳴鸞叫:「阿婆。」看向蘇喆的目光充滿了好奇。

  蘇喆心頭微酸,很快又揚起了笑容,蘇鳴鸞抱著孩子,慢慢地哄著,母子倆漸漸熟悉,小孩子露出了高興的笑,蘇喆也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笑容笑了起來。

  小孩子不耐久坐,不多會兒就掙扎著下地,蘇喆將他放到地上,對蘇鳴鸞道:「我還要再生一個,不,兩個,三個也行。」

  「瘋了?」

  「不夠使啊!舅舅家兒子爭,是因為家產少,咱們家,一個看不住,」蘇喆看著兒子搖搖晃晃的背影說,「這還是個有爹的兒子,不安全。」

  「上下都看著你把他生在寨子裡,他姓蘇,是咱們家的人,誰能帶走他改了姓名?」

  蘇喆道:「還是不合適,一個男孩子,安南幕府裡女孩子更好。我看,姥很喜歡青君,她是姑姑養大的,又沒有別人拖累,又有軍功。她姓祝……」

  蘇鳴鸞微微皺眉:「你是想?這事太難!我把你送過去請姥撫養你,是為了咱們家,這是默契。你想得那麼遠,家裡怎麼辦?就給了你安南,沒有青君那樣能戰,你也坐不穩。」

  「我的兒女呢?」蘇喆問道。

  「那是以後的事,第一還是咱們寨子、咱們家。」

  蘇喆道:「好吧,我先不管這個,但不能不為兒女考慮。一個太單薄了。」

  「行,」蘇鳴鸞很乾脆地沒有反對,「你是想跟重華家的那個小子過下去了?他有那麼好嗎?」

  「很乖,懂事,」蘇喆中懇地評價,「一個男人,不自以為是、不自作主張地添亂。而且,姓祝,聽起來就親切。」

  蘇鳴鸞笑笑:「隨你,在家住幾天就回去吧。幕府一定有不少事,別誤顧大事。回去多看看阿晟,他如今沒別的親人了。」

  「哎!」

  ………………

  蘇喆在寨子裡住了小半個月,離開時孩子哭得像個淚人兒,蘇喆狠一狠心,還是沒有把孩子帶上,她伸手蓋在孩子的眼睛上,對蘇鳴鸞道:「找個好先生,好好地給他開蒙。」

  「還用你說?」

  蘇喆笑笑,扭頭就走!

  一路疾馳,回到幕府的時候蘇晟還沒離開——祝纓把他留下來休息,蘇喆略略放心,回到自己的簽押房,重新揀起公務。

  說來也巧,她走之前,朝廷立了太子。她回來之後,又有詔書發了過來:皇帝立了新皇后。

  新皇后是姓穆,是穆太后的侄孫女,與皇帝差了一輩。蘇喆從記憶的角落裡翻找,終於找出一個模糊的剪影,是一個小女孩兒,很安靜。然後就沒有了。

  小女孩兒也長大了啊……

  「她要是再生個兒子,可就熱鬧了。生不出來,也已經很熱鬧了。」蘇喆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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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十六章 綢繆

  蘇喆將手上的公務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挑出比較緊急的回復了,又將需要祝纓批復的單獨挑出來,看看時間,挾了公文去後面找祝纓。

  再到後面,就見杜大姐帶著林風的妻子往後面走,林娘子先招呼一聲:「回來了?」

  蘇喆打量了一下對方微微凸起的小腹,也笑道:「是。你這是?」

  林娘子有點不好意思:「是,有點兒事來同姥說說。不會耽誤你們的正事吧?」

  蘇喆擺擺手,笑道:「不至於不至於,你先去說,我才回來,還沒見姑姑呢,看了姑姑再去見姥。」

  林娘子方才同杜大姐一同去了。

  蘇喆在當地站了一小會兒,也循著她們的路線走了過去——這個時候花姐在學校裡,怎麼會在後院?不過藉口罷了。

  她對門口的護衛展示了一下手裡的公文,又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護衛們點一點頭,沒有馬上通報。蘇喆安靜地站在廊下,聽裡面說話:「姥,那孩子阿媽阿爸都沒了,還求您多可憐可憐她。」

  接著是祝纓的聲音:「我知道了,林風那裡我來說,明天你們把人送過來吧。」

  林娘子高興地說:「是!我回去就給她收拾衣裳。」

  蘇喆心道:這難道說的是那個孩子?姥要接她到幕府裡來養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裡面林娘子說完了事,愉快地告辭,出門就看到蘇喆:「這麼快就回來了?姑姑沒留你多說一會兒話?」

  蘇喆點點頭,指指屋裡,林娘子道:「姥在裡面呢,你有事,快過去吧。」

  蘇喆匆匆入內,就聽祝纓帶笑的聲音問道:「姑姑?」

  蘇喆不好意思地笑笑,將手中的公文放到祝纓的案上:「剛才路上遇到她,看她的樣子像是有心事,就沒同她一道進來。這是今天的幾件事,有新皇后,賀表、禮物……」

  安南還自認是朝廷的地方,皇帝二婚,得表示祝賀。安南往京城送禮是很有意思的,給皇帝,體現一個「禮輕情義重」,給鄭、陳之類的大臣,主要是「實惠」,或是值錢的東西,或是利益的勾兌。給祝纓的舊識們,主要是「合用」。給其他人,主要是不給。

  層次分明。

  祝纓道:「行,賀表我來寫,到時候聯署。」

  蘇喆想了一下,又提了提蘇晟:「您給他安排一下吧,那家,他一時半會兒是不好回去的。」但是對蘇晟受到的委屈,她並不詳述。幕府出來的人不能受氣,自家的家事,也不宜到處訴苦。

  祝纓道:「這個我與他談過了,先留在西州。倒是你,孩子就這麼放在寨子裡了?」

  蘇喆道:「是。阿媽身邊有個孩子,也熱鬧一點兒。我把他生在寨子裡,就是為了讓寨子裡的人看著,他是我的兒子,不是胡亂抱來湊數的。讓他在寨子裡長大,也好讓人都認識他。」

  這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阿蘇縣算是阿蘇家的「根本之地」,怎麼也不能輕易放棄。蘇喆自己幼年的經歷,蘇鳴鸞將她送到祝纓身邊學習,是為了她能更好地繼承家業,現在她把孩子放到寨子裡,也是一樣的心情。

  祝纓道:「也好。功課不能忘了,現在還小,過兩年一定要認真讀書。」

  「是,已經與阿媽說,好好請先生啟蒙了。」

  「不要從外面找,讀那些個外面的倫理綱常,容易讀壞,」祝纓叮囑道,「想想他們都會教孩子什麼,人吶,眼前擺著一條平坦大路,他是一定會想去走的。他要走了那條路,對你可不是好事。」

  蘇喆肅容道:「是。對了,剛才林家的來,是……您要讓那個孩子住在府裡?」

  她說的「那個孩子」就是林風的侄女,一個孤女。林風給她帶到家裡來養著,本是好心,然而安南事多,林風又忙,叔叔自然是沒有與侄女太親密的,便把侄女交給妻子。女孩兒早到了上學的年紀,白天往學校裡一放,有老師教著,晚上回家吃個飯、睡個覺而已。

  這孩子以前父母俱在的時候就沒怎麼上過學,起初是跟不上,那時候西州城還沒建好,還是在梧州官學。花姐特意關照,給她和小孩子一起學,漸漸識字、學官話,她又刻苦,看著也不笨。

  後來到了西州,依舊跟著嬸嬸住。林家在西州城有自己住宅,宅子不算小,也不在乎給一個女孩子單獨的房間、安排兩個侍女。然而林風經常不在家,林娘子的學問還不如她,管個家行,也輔導不了她的功課。

  林家還有個已經能跑能跳四處拆家的兒子,正在調皮的時候,林娘子又懷孕了,還要管家。

  種種原因,女孩子本就跟不上趟的功課又隱隱有了下滑的趨勢。花姐發現了,回來閒聊的時候同祝纓說了,祝纓便問了林娘子。

  也就有了現在這一齣。

  祝纓道:「她那家裡,也是騰不開手,我這兒正好有空房子。趙霽他們、阿撲,也都在上學。再長長,就能給你打下手了,大家也可以輕鬆一點了。」

  蘇喆道:「是啊。我家那個可惜太小,不然,也該來好好幹活的。」

  祝纓道:「長大些就帶過來嘛。人不能一直讀書而不做事,那樣就讀傻了。朝廷多少大臣,都是傻子。」

  蘇喆噗哧一笑:「是。那……我這就與巫仁她們準備賀禮去了?」

  「去吧。」

  …………

  次日,休沐日,林娘子親自把侄女兒林戈送了過來,花姐也沒有出門,與祝纓一道等著接人。花姐對這個父母雙亡的孩子比別人更多一分關愛,安南也撥錢養孤兒,西征的遺孤都是祝纓在養。林戈卻又與他們不一樣,別人的父母是烈士、英雄,是被敵人殺死的。林戈的父親是被伯父殺死的,母親是拋棄了子女的。

  花姐拉過林戈的手,說:「以後就跟我住吧。來,認一認人。這人你見過的,不要害怕,你的名字還是她起的。」林戈以前父母在的時候當然不是這個名字,被林風帶過去上學,得有個學名。林風這時候腦子靈光了一下,請祝纓給孩子重新起個名兒。祝纓也不推辭,就給她起名林戈。

  人是認識的,林戈端端正正地在祝纓面前跪下:「姥!」

  祝纓點一點頭,林戈比普通的南方女孩子略高一點,膚色白皙,五官端正,眼睛大大的、冰涼。她的表情有點陰沉,竟使白皙的皮膚看上去有了點陰暗的色彩。

  祝纓道:「來,這些人你都見過的,阿撲。」

  阿撲的年紀與林戈相仿,人卻開朗許多,大大咧咧地沖林戈笑笑:「以後就可以一起從府裡去學堂啦!府裡的飯好吃。」

  林戈沖他點點頭,阿撲忍不住又說:「你這樣可不成啊,要多說,多說才能學好官話。」

  郎睿道:「管好你的嘴。」

  「我又沒說錯。」

  祝纓道:「好啦,不要爭啦,話沒錯,不過人今天才過來,說點兒別的。」

  「哦……」

  花姐拉著林戈的手,輕聲安撫:「吶,他們就這個樣子,慢慢你就知道了。」

  林戈沉默地點了點頭,話比見到了生人的巫仁還要少。花姐與祝纓也不勉強,花姐又要帶杜大姐給她安放行李,林娘子道:「我來我來,她用的東西我都帶了來了。」表情微微有點不好意思。

  杜大姐道:「那娘子這邊請。」

  祝纓則對趙霽等人說:「今天休息,暫不考你們的功課了,玩兒去吧,一會兒一塊兒吃飯。」

  「哄」一聲,一群小鬼就散了。

  花姐笑看他們越跑越遠,轉個彎,不見了,搖一搖頭:「我去看看林戈。」

  「有杜大姐呢,你再幫我一件事。」

  「什麼事?」

  祝纓道:「接下來,你幫我從學校挑選一些端正的孩子,帶到府裡來。」

  花姐先答應了一聲「好」然後遲疑地問:「你這是?要用來做什麼?像阿煉他們小時候那樣養著,還是像官學生那樣讓他們幹活?又或者?」

  祝纓笑道:「那不是都一樣?」

  花姐走近了,低聲道:「我以為,你是要青君她們……」

  「可也不能只靠他們幾個不是?我也不能只認識他們幾個。以前什麼都缺,樣樣不湊手,現在緩過來了,那當然要接著儲才。整個安南,只有我的身邊最合適。又不是要放棄青君阿煉他們,他們是一代,如今都到了婚育的年紀。我該著手下一代了,總不能真的什麼都不管。人才與人不同,人,生育、成長,或二十年或三十年為一代一世。人才,十年之後沒有下一批人,就要艱難了。」

  「青君當然是好的,只是有點累。小妹……」花姐的聲音有點嘆息。

  祝纓道:「她挺好的。」

  「哎?」

  「小妹送到咱家的時候,她娘、咱們,對她有什麼期許?」

  「想她能當家,在阿蘇家站住腳,不要被舅舅、表兄們排斥掉。」

  「她現在當家綽綽有餘,還能幫我一些。這還有什麼好抱怨的?」祝纓說,「打從一開始,就奔著不放棄家業去的,她如今這樣,已經達到預期了。我雖不太會教孩子,卻也不是什麼都不教。正好,林戈進府是個契機,就當我看到了那個孩子心血來潮。」

  花姐道:「也好。這樣,我再理出個名單來,拿給你,你看一看人,再作決斷,如何?」

  祝纓道:「想到一起去了。」

  兩人相視而笑。

  杜大姐也恰到好處地帶了林娘子、林戈等人過來——她們已經把行李放下了。

  杜大姐道:「娘子也忒客氣了,拿了好些金帛來。」

  林娘子笑道:「我們家那個,就是姥給養大的,如今他也能當差了,怎麼能再佔姥金錢上的便宜?」

  祝纓道:「都不必客氣了,留下吧。林戈,你收著。」

  林戈這才吭了一聲:「是。」

  「走,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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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十七章 仙凡

  林風依舊是在兵營裡,林娘子就在幕府陪著林戈吃了一頓飯。她們以前也在幕府吃過飯,對這件事倒也不陌生。然而今天這頓飯人員之多,還是讓林娘子微微吃驚。

  幕府包飯,凡在幕府裡做事的人,幕府裡管一到兩頓飯,因此在幕府裡吃飯的人並不少。不過大多是在食堂裡吃,或者就是參考朝廷的「會食」,擔任某項事務的同事聚在一起吃一餐。

  祝纓明白人,將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吃飯,且不說菜上齊了排到後面的人就要吃冷的了,就算都是熱飯菜,她在上面戳著,下面的人吃得也不安生。故而日常不會大規模地將許多人湊在一起吃飯。

  但是這次午飯,不但祝纓、花姐在,二江、江珍江寶、巫仁、巫雙、蘇喆、路丹青、周娓,連同祝青葉、祝青雪等人都在。祝纓看了看,道:「蘇晟呢?」

  蘇喆道:「他在他那屋裡吃,我叫他?」

  祝纓點點頭。

  蘇喆馬上起身,親自把蘇晟給揪了來。一屋子大半女人,蘇晟就默默地與寥寥幾個可憐的男孩子如郎睿擠在一起坐了。郎睿恨不得把正在上學的弟弟阿撲以及趙霽給薅了來陪自己吃飯。

  祝纓笑道:「人差不多了,就咱們這些人一塊兒吃個飯,以後小林就在家裡住下了,大家認一認。」

  林戈默默地站了起來,向眾人行了一禮,有些人坐著不動,年紀小的參差不齊地要回禮。一番擾動之後,祝纓道:「好啦,坐下來吃飯吧。」又對林戈說:「我這兒尋常過活沒那麼多的虛禮,有客人的時候禮儀到了就成,自家過日子,怎麼舒服怎麼來。」

  林戈吱聲了:「是。」

  花姐微笑道:「有什麼想吃的、忌口的,一會兒告訴杜大姐,她會知會廚下的。」

  「是。」

  眾人只當她緊張,也不逼著她必得說話,你一言、我一語地把話都給說了。蘇喆說:「以後可以同姑姑一同去學校、一同回來了,來回都有就伴兒的了。」

  從祝青君起,住在祝家的人都有這個待遇,蘇喆後來也有過短暫的經驗。林戈看看花姐,花姐也點頭,她便也對花姐點頭。

  林娘子又對花姐說好話:「有勞姑姑了。以往我不得閒,也沒送過她,現在這樣我們也能放心。」

  花姐道:「小林正值青春,這個年紀的孩子,看一眼都讓人覺得歡喜,哪裡會有辛苦?」

  小江道:「那是,我現在就喜歡看這些年輕人。」

  林戈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看的,也不能理解這為什麼「喜歡看年輕人」,但總歸是善意,繃著的臉稍稍放鬆了一點兒。小江微微一笑,扭頭對江珍說:「你把腿放下~」

  江珍把二郎腿放好:「誒?我一直放得好好的呀。」

  看得人不禁莞爾。

  郎睿低聲對蘇晟說:「您還回北關嗎?」

  蘇晟這幾天一直懨懨的,將頭湊了過去,小聲說:「我聽姥的安排。」他本人是很想回北關的,那兒是他看著建起來的,無論人還是地都極熟,他的耳朵能夠分辨出橋對面嚎叫的人是哪一個,能夠憑著鐵索、橋板發出的吱呀聲猜一猜對面來的人多不多、貨重不重。

  他想北關了。

  那一邊,女人的話更多了,林娘子只管對著府裡的人說好話,她也是個俐落的女人,場面是不怯的,不過多少有點兒不自在——她是來送侄女的。

  巫仁有熟人的時候話不少,也肯說江珍江寶今天早上活幹得俐落:「後半晌接著幹。」

  江珍道:「我把全天的都幹完了。」

  巫仁認真地說:「那是派給你的少了,我再多給你派一點。」

  女人們都笑了。

  祝纓也笑道:「挺好。」

  江珍對巫仁做了個鬼臉兒,巫雙卻留意到巫仁看林戈的目光充滿了溫柔與同情,一下她就想明白了,合著姑母是看這也是個不愛說話的,起了同情?巫雙好氣又好笑,在心裡默默記下,以後如果有事,不能只讓姑母與林戈搭伙,不然,遇到個生人……

  巫雙簡直不敢想那會是個什麼鬼樣子,不過……她又多看了林戈一眼,總覺得這個比自己小的女孩子與自己的姑母並不是一類人。

  飯吃得很順利,林娘子吃完了飯就要回家了,她出來這一趟不容易,家裡還有個孩子,也不知道孩子飯吃得怎麼樣了。林娘子先向祝纓先辭,臨別時又拉著林戈的手低聲囑咐:「你叔叔常說,他最大的幸運就是到了姥身邊,你現在來了,自己機靈點兒。家裡什麼樣兒你知道的,不是不想要你,在咱家,我顧不過來。」

  林戈道:「我知道的。」

  林娘子又說:「要是有什麼在府裡不好說的事兒,只管回家來說,能辦的家裡就辦了。啊,別憋在心裡。」說著,又有點兒無趣,林戈最大的一件心事,不就是全家被殺得只剩娘兒倆了麼?這事兒,她和林風辦不了。

  林戈也配合地答應了,說:「到了休沐日,我回去看阿弟。」

  林娘子笑道:「好。」她看林戈臉上還是不會笑的樣子,終於說了最想說的話:「在府裡,別總板著臉,你不理人、人也不理你,那還怎麼過活?」

  林戈點了點頭,林娘子不笑了,嘆了口氣,說:「過些日子你叔叔回家,叫他來看你,接你回家住兩天。」

  「好。」林戈說。

  林娘子眼見不能再耽擱了,匆匆回家照顧孩子去了,自此,林戈就留在了幕府裡。

  ………………

  幕府很大,林戈先不亂跑,循著記憶裡的路徑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她與花姐住在一處,是整個幕府最不會被忽略的地方之一。林戈對幕府不太熟,這樣反而更自在一些,林娘子本想給她一個小侍女過來服侍的,府裡沒要,林戈雖覺少了人伺候有些不便,但身邊沒有熟人更讓她安心。

  到了住處,花姐已經回來了,林戈聽到正房有人聲,便走了過去想向花姐詢問一下府裡的規矩。這個她是懂的,到了一個新地方,起居習慣、主人家的忌諱之類都是要留意的,這是做客人的本份。

  走近了才發現祝纓也在,林戈猶豫了一下,怕她們有大事在商量,花姐對她招了招手:「進來吧。」

  林戈走了進去:「姥,姑姑。」

  祝纓問道:「你嬸嬸走了?」

  「是。」

  「那就安心住在這兒吧,以後或許還有別的伴兒呢,不會孤單寂寞的。」

  「是。」林戈在祝纓面前倒比在人前還要放鬆一點,她又看了祝纓一眼,心道,我要能夠像她一樣,就不用怕大伯了。

  她不自覺地清了清嗓子,說:「我……功課不大好。」

  花姐對祝纓說:「她就是學得晚。」

  祝纓道:「你的課業我看過了,也不算差,越急越不得,一件事兒,越想做成它,越要沉著。從今天起,你的功課一頁一頁地學,不要管別人,只做我給你的功課。明年的今天,再回頭看。」

  花姐好奇地打量祝纓一眼,祝纓道:「不但她們,我這些年也要有點長進的。」她依舊不是很會教學生,但也總結出一些門道,世間的道理總是相通的,譬如聚沙成塔。林戈還年輕,又經過大變故,心神不寧,需要有人給她定神。

  慢慢引上正軌,總能比現在這樣好。

  其他的,只能交給命運。祝纓一直不信命,不過想到如今的傻太子,真是不信也得考慮一下老天爺愛開玩笑的性子。

  花姐已經接話了:「不過你這法子彷彿是真有用,小林,咱們明天就開始這麼辦。今天先休息,金媽媽會幫你。」

  幕府裡有幫傭,卻沒有奴婢,整個安南,大概除了外五縣也都沒有奴隸的。花姐這裡有幫傭、有學徒,會幫做一些家務等,林戈的房間也有人打掃收拾,就是金媽媽了。西征的一個結果,就是出現了不少孤寡,為照顧他們的生活,幕府會收留一些人,金媽媽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祝縣人,與林戈沒有語言上的障礙,林戈也欣然接受了這樣的安排。讓她自己照顧自己一切起居,她現在也是不熟練的。

  金媽媽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乾淨俐落,麻利地給林戈帶到廂房裡去。林戈向祝纓與花姐抱拳一禮,跟著她走了。

  花姐看著一大一小離開,對祝纓道:「聽你的意思,還要在我這裡放人?」

  祝纓道:「只她一個也太顯眼了,她現在也沒見著有什麼特別的,還是一樣的教養著更好。上回說的事兒,你留意一下平民子弟,我這府裡快成天庭了,都是神仙,不見凡人。」

  花姐也嘆氣,她們是真不在乎出身的,然而有一個現實擺在面前:普通人家的孩子學習的條件是很差的,所以頭人家、官吏家雖然人數少,成材率更高。普通人家人數多,能出頭的孩子卻少。哪怕是在祝重華羨慕的西州城裡,已經沒有奴隸了,但普通人家的孩子要幫家裡幹活、照顧弟妹等等,仍然有不少孩子沒條件進學堂。

  除非像祝纓這樣,天賦實在壓不住,又或者像祝青君有某種適逢其會的天賦,否則很難出頭。

  如果運氣再差一點,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寨子裡,那就更難了——學堂都是最近才往各寨子裡普及的。花姐敢保證,並不是每個寨子都有學堂,幾個偏僻的寨子能湊出一個學堂就不錯了。

  她說:「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正在選了,我盡力也只好將官吏、富商的孩子與平民子弟對半挑。」

  「也行。」祝纓說。

  「那……明天看看去?」

  「行。」

  花姐道:「小林這孩子,命……既然接到府裡來養,咱們也還是要盡力養好的。」

  祝纓道:「她阿翁雖然心眼兒多,卻總沒有負我,她們家的事兒弄到這個地步,不管不行的。我並不是挑剔必不要頭人、官吏的孩子,只不過想到普通人的機會太少了,也不知埋沒了多少相將之才,有些惋惜。」

  「明白。」

  …………

  次日一大早,林戈在睡夢中聽到動靜,忙爬了起來,飛快穿好衣服,拉開門,金媽媽也過來給她送熱水了。

  正房,花姐也已經收拾停當,笑道:「走,咱們吃飯去。」

  飯在祝纓那兒吃,祝纓晨起練功,正與胡師姐擦汗、洗臉:「唔,就好。」

  一張海棠桌,幾個人圍坐,很簡單的早餐,量管夠。祝纓順手將糖餅的盤子往林戈面前推:「吶,長個兒的時候,多吃點兒。」

  林戈將筷子插到糖餅上,扎了一個糖餅放到嘴邊一咬,流淌的糖汁香甜撲鼻,她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一會兒吃完了飯,祝纓竟與她一同去了學堂,她去上課,不知道祝纓又在幹什麼。到了下課的時候,花姐叫她一同回家。學堂離幕府有一段距離,她們一同乘車,到了車前,林戈看到那裡還站著一個女孩子,看起來比她稍大一點。

  花姐道:「這是祝彤。」

  祝彤也是沉默的,兩個女孩子互相打量,抱一抱拳,一同上了車。車上,花姐介紹道:「她也才上學沒多久,以後與咱們同住。」

  林戈看祝彤,一眼便看出她以前出身必不很好。林戈自己是頭人家的孫女,頭人什麼樣的、奴隸什麼樣的,心裡都是有數的。頭人家也不是必得長白秀美,奴隸家也有漂亮的孩子,氣質必是不同的,頭髮、皮膚、四肢、動作都有差異。

  更明顯的是祝彤姓「祝」,在安南,姓祝,只要你不是祝纓,那幾乎可以肯定,你是奴隸出身。

  她也不說破,只猜這祝彤有什麼故事,能夠也到幕府裡生活。她聽過祝煉、祝青君的故事,暗想難道這個祝彤也是一樣。

  祝彤確實與祝青君很像,她便是西征時主動給祝青君帶路的女孩子了。她父母都過世了,又有年幼的弟妹,祝青君自己的日子過得也不太穩定,故而將她們安置在了西州城。以她帶路有功,給她們送進了學堂,爭取到了與烈士遺孤相同的待遇。

  原本,祝青君的算盤上,這姑娘也機靈、有點子闖勁兒,讀幾年書,學成了調到自己身邊當幫手。沒有板上釘釘的事兒,祝青君也不去許諾,以致如今被祝纓和花姐截了胡。

  花姐笑吟吟地道:「你們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小伙伴的。」

  這一批學生年紀都略大一點,不像祝煉、蘇喆、郎睿他們,在極幼小的時時候就到了祝家。這些學生再學個三、二年,就能在幕府裡半工半讀了。

  與此同時,祝纓也把趙霽等幾人叫了來:「你們功課不錯。」

  得到了誇獎,趙霽等人都很高興,胸脯挺得高高的。

  祝纓道:「是該給我幹活了!」

  趙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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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十八章 補充

  趙霽嘴巴微張,不由自主露出一個帶點傻氣的笑,馬上努力壓住翹起的唇角,然後失敗了。

  與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同學,他們的年紀都還沒滿二十,臉上都還帶著些稚氣,眼睛裡也透著興奮。無論男女,大部分都還沒到能夠掩蓋住內心想法的水平。祝纓很清楚地就能看到幾張年輕的臉綻開了笑容,青春、熱情,那特別用力的掩飾也顯得十分可愛了。

  趙霽努力平復了一下心情,聲音微帶一點激動地問:「姥,我們還年輕,能成麼?」

  他以為自己已經很沉著了,祝纓依舊含笑聽著他的小緊張,她反問道:「你覺得不成?」

  「不不不!成的,成的。」趙霽馬上接口。

  祝纓道:「那不得了?你們幾個,先到各曹輪番聽使,都輪一遍,一、二年後,再定你們的職司。」

  趙霽道:「是!」

  他算是這些人裡的頭兒,一則他的成績不壞,二則因其出身對幕府、官府的事務比較熟悉。同學們都標著他,看他應聲,同學們也跟著:「是。」

  祝纓對祝青雪使了個眼色,祝青雪就拿起一疊紙來:「拿著這個,一人一份,上面寫了你們的姓名、要去的地方。一會兒我帶你們去認人,這裡有各人的腰牌,憑這個進出幕府,哪裡該進、哪裡不該刺探,我路上同你們講。」說完,又拿起一把腰牌。

  祝纓道:「現在就去吧,早點過去,認了門,明早就能來幹活啦!她們都等著人使呢。」

  祝青雪含笑道:「是。跟我來吧。」

  一行人穿行在幕府裡,趙霽對這裡是熟悉的,他的同學從後面戳了戳他的背心:「趙大,這是去哪兒?」

  趙霽道:「許是六曹……」

  節度使以前不常設,到了祝纓才成為一個常設的官職,幕府職司的設置便也與先前有所差別。祝纓以「我開先例,我怎麼方便怎麼來」為由,將職司作了調整、增減。除了朝廷舊設的營田、轉運之外,其他的都比照著朝廷職司,又參考了一些地方官府的職司設置。

  朝廷有六部,幕府便有六曹,吏戶禮兵刑工,朝廷有九寺,幕府就沒有這麼多了,對職司進行了合併,部分職能批出來放到六曹下面。與朝廷一樣,兵事是比較特殊的,它也有個「分權」設定,且須有祝纓的批准才能調動。

  同樣的,幕府也分「內」「外」,「內」是幕府之內,「外」指安南公務,財富也分內外,各走各的賬。

  趙霽跟在祝青雪的身後,重新打量著幕府。之前雖然住在這裡,也會往各處躥,卻都沒像現在這樣看得仔細。

  祝青雪聽到他們說話,回過頭來道:「有什麼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們一個大概,在這裡久了就會知道,姥是最喜歡看到好學的年輕人的。」

  「哎!」年輕人們開始活躍。

  趙霽問道:「姐姐,我們如今算什麼?」

  祝青雪笑眯眯地道:「學徒。這一、二年你們用心學、用心做,才好給你們發教令、印鑑。再為你們向朝廷報備。」

  趙霽之前所想就是「只有一張紙,與家裡我爹的教令、告身全不一樣,也沒有印,不知是個什麼意思」,現在祝青雪都解釋清楚了,他再也沒別的好問的了。如果照著朝廷的規定,他爹是刺史,他入仕起手多少得有個官,不過在安南與朝廷不一樣,他也就安靜地聽著了。趙家的習慣、祁家的經驗,都沒被祝纓坑過,趙霽很沉得住氣。

  他的同學們就更不懂這些了,他們皆不如趙霽的出身、對官場的熟悉,有兩個同學是祝縣、甘縣小官家的,也姓祝,其餘幾人都是梧州普通人家的孩子,對幕府的了解僅限於幕府的大門朝哪兒開、管自己學校的人是花姐。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也提出了一些問題,譬如「早上什麼時候到?」「還穿現在的衣裳麼?」「會被分到哪裡?」「都要幹些什麼?」之類。

  祝青雪笑道:「這些一會兒我會一總講的。都不要擔心,是好事兒,不給你們一來就定了職銜,是為著考察你們的長項都在哪裡,以後才能一展身手。來,趙霽,你的地方到了。」

  趙霽被分到了戶曹,這裡管事的是巫仁,巫仁帶著江珍等四個人,這五個人是有官職的,其餘又有十來個文吏。趙霽如今介於文吏與江珍等人之間。江珍比趙霽大不了幾歲,也是個年輕姑娘,如今已有了正式的官職了,趙霽暗下決心,自己可不能做得比她們差。

  祝青雪帶人進來,巫仁一看來了一堆人,心裡先咯噔一聲,祝青雪說:「姥又給您人了。」

  巫仁下意識一笑,笑容馬上消失:「這些都是?」

  「可沒這麼好,就這一個,趙霽。」

  巫仁鬆了一口氣,笑容真誠極了:「太好了。我總念叨缺人,說是要給我的,總不見,今天可算給我們了。當年祁老先生可是賬上的能人,趙霽定是不錯的。」

  祝青雪道:「他可不一定在你這兒啊。」

  「啥?還帶要回去的?」

  祝青雪這才將「輪流」的事兒說了,巫仁道:「那也行,不過,人先留給我。」一旁江珍見巫仁雖然對熟人肯說話了,卻太軟和,忙添了一句:「要是在我們這兒幹得好了,可不許再要走了!」

  祝青雪哭笑不得:「那要問姥,我可做不了主。你們也都見過巫大人,過陣子,你們也是要輪流過來的,都長點兒心,別只盯著現在分人的地方,要輪替的呢,到時候可沒人再領你們再認一回門了。趙霽,你也跟我來人,把他們幾處也都重新認一認。」

  江珍道:「這就帶走了?」

  「明天讓趙霽自己過來找你們。」

  江珍見巫仁也好奇,便說:「那我跟你們一同去,你們認完了門,我再把趙霽領回來,免教他到處亂撞。」

  趙霽自打過來就住在幕府的,他還有一個更小的弟弟,趙家雖然在西州城裡有住處,兄弟倆現在還是住幕府裡。這個「亂撞」就說得虧心了,祝青雪知道她是找藉口跟著,也不點破:「那你不能多說話。」

  「行。」

  一行人向巫仁告辭,又往下一處去,項安這裡是巫雙,路丹青在兵曹帶著郎睿,花姐是禮曹,但她現在在學校,禮曹留守的是江寶。

  祝青雪帶人認完了路,道:「我帶你們認一認飯堂,管兩頓飯……」

  又將幕府前院的布局給他們講了,後院自是不能進的。此外庫房、賬房等處,也不能隨便進。又指點了代步腳力的地方、值房、水井之類。最後才說:「好了,就是這樣了,各人的東西拿好,明天一早過來,辰時早會別遲到了。」

  年輕人們帶著小小的緊張和興奮忙答應了,祝青雪嘆了口氣,道:「時辰不早了,沒想到會花這麼長的功夫,各處陸續上鎖了,今天是來不及回去了,明天你們再各自到任的。遇有事,先同上司講,若講不明白,或有旁的事,也可來找我。」

  轉身對身後拖著的江珍江寶巫雙等尾巴說:「你們來都來了,就幫我把他們領出去吧。明天一早,再去門口把他們領進來……」

  三個女孩子含笑的臉凝固了一下,趙霽道:「明早我去門口接他們吧,姐姐們要準備晨會後向姥回事呢。」

  祝青雪道:「晨會在前廳,你把他們帶過去,散會各曹領人走你,你也去戶曹。」

  「是。」趙霽說,他看同學們好像有話要問,便說自己把同學帶出去就行,巫雙拍拍他的背,向他道了聲謝。

  祝青雪與巫雙等人匆匆離開,趙霽道:「跟我來吧。」

  同學們將他圍了起來:「趙大,姥可嚴肅不?」

  「姥常在城裡走,你們沒遇到過麼?最好的一個人。」

  「我們不是說那個,姥平素待人是一回事,公務可與日常處事不一樣,是嚴是寬?」

  趙霽道:「好哥哥,我與你一樣,也是頭回當差呢。」

  「你家裡不曾說過嗎?」

  趙霽道:「我記事的時候姥給我爹派的事與現在咱們做的事,不是一回事了呀。」

  好像也是!

  各人又開始詢問自己的上司的性情,趙霽道:「她們人都不壞,性子有急有慢,做事卻都是認真的。不過我也與她們沒共過事,對了,這些人裡,姑、朱大娘子是一定要尊重的,那一邊那個小議事廳裡,還有一位蘇大人,姥現在命她管安南日常庶務,以後是要打交道的……」

  說到門口,還沒說完,趙霽道:「堵在門口不好,你們先回去,我明早還在這兒接你們。」

  同學們一步三回頭,離開幕府之後,便有人在路上就開始打腹稿,明天見到上司要怎麼說話,等等。

  ………………

  趙霽轉頭回了府,打算先去見一見祝纓。他知道巫仁的性格,單獨找她,恐怕也說不了什麼。幕府他是很熟的,剛才發的腰牌進了不了後宅,但是他本人是能進的。直到後面祝纓的書房外,他先咳嗽一聲,再央護衛:「姐姐,我來見姥。」

  護衛也是祝縣出來的,看他親切,笑道:「蘇家小妹在裡面,你稍等一下。」

  「哎。」

  裡面祝纓的聲音:「誰呀?」

  護衛道:「是趙大郎。」

  「進來吧。」

  趙霽進門,先拜祝纓,再對蘇喆拱手,叫一聲:「姐姐。」

  蘇喆笑道:「人還是那個人,衣裳還是那身衣裳,一聽說你就要來當差了,猛然間看你像長大了一般。」

  趙霽將頭微微低了一點,作出一個靦腆的樣子來。

  蘇喆道:「姥,那我先回去了。」又對趙霽小聲說,有什麼不懂不會的可以來找自己。趙霽也小聲答應了。

  蘇喆走後,祝纓一揚下巴:「有事坐下來慢慢講。」

  趙霽乖乖地坐下,問道:「姥,我不太明白。」

  「哪裡不明白了?」

  「為什麼要這麼安排我們?我聽說過,姥帶學生並不只讓學生一味讀書,也要做事,因此入仕之後為政一方頗為順利。現在的安排,與聽說的似乎不太一樣,也……好像沒有下鄉,也沒有分做某事。這樣會不會太虛浮?」

  祝纓道:「覺得現在不是『做實事』?想學『真本領』?」

  趙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只是我沒有給你們分派事,你們的上司會派的。」祝纓說。

  「哎!」趙霽笑了。

  待要告辭,花姐帶著林戈、祝彤到了,趙霽忙站了起來,叫一聲:「姑婆。」目光在祝彤身上多停了一下,這個人是沒見過的。

  祝彤整個人輕微地晃動著,雙手抓著袖口,她有點緊張。她的弟弟妹妹們也曾接過張仙姑給的糖,她也曾見過祝纓與人說話,十分的和氣,但不知為何,進了幕府、進了這間屋子,她後背的汗毛就豎了起來,本能地緊張。

  花姐介紹了祝彤,祝纓道:「哦,青君說過的那個孩子,你的弟弟妹妹還好嗎?」

  祝彤的聲音有點啞,咳嗽了兩聲變得正常了:「都好,在學堂。」起初,他們的年紀都小,祝青君本意是給他們找個人照顧著。戰後這是常有的,要麼到育嬰堂,要麼就是找個沒了孩子的人家收養。當時祝彤跟著祝青君帶路,弟弟妹妹不能帶在身邊,就寄養在祝縣。

  戰事一結束,祝彤自己當時年紀也小,她自己都是個要當學徒或者學生住校的年紀,央了祝青君,才得了自己一個住處,接了弟弟妹妹來。因有功,又是孤兒,地雖然暫時沒分到,但幕府對他們這樣的人有補貼。小的拖著更小的,也就這麼過活了。

  祝彤道:「都好的,吃得飽、穿得暖。」大家分著幹家務活,累是累點兒,勝在一家團圓。祝青君回西州也會來看一看,有時候也托青葉等人照顧看一下。

  花姐道:「我都安排好了,她家弟妹住學裡、她到我那兒住,都有人照看。放假了就回家團聚。」這樣一來祝彤也就不會那麼累,還要照顧家裡。

  祝纓道:「行,那你們去安置吧。去賬上取兩串錢,放到學堂裡應急,小孩子也難免會有些急用。找不著姐姐,豈不誤事?」

  趙霽看到最後,心裡又有了疑問,默默地等著花姐帶人走了,才問:「家裡又要來新人了?是客嗎?」

  祝纓道:「與你們差不多,過兩年,她們也要開始幹活了。」

  趙霽狡黠地笑道:「那一定都是很聰明的姑娘,跟我們今天似的。」

  祝纓道:「你爹娘都沒有你這麼油嘴滑舌。」

  「嘿嘿。」

  「去吧。」

  「哎!」

  胡師姐眼見人都走了,也問了一句:「大人,您自己身邊怎麼不留幾個孩子聽差呢?」

  祝纓現在管事少了些,是不太忙,但胡師姐總覺得她一個主事人身邊的人還是太少了。在山外做官,先是許多學生圍著,到了京城又是蘇喆等等晚輩。如何到了安南,這些學生、晚輩都散出去了,她身邊反而乏人了?

  之前還有一個青葉,也被派了事,如今唯有青雪奔波,其餘以書吏居多。剛才蘇喆過來,想要人到她那裡幫忙,胡師姐更覺得自己該多這一句嘴。

  祝纓道:「快了快了。」林戈、祝彤只是個開始,明天開始,花姐會陸續帶人過來見她的。沒帶過來,是因為幕府隔壁的宿舍還沒收拾出來。

  胡師姐又說:「那……我能要幾個機靈的孩子麼?我想教幾個徒弟。」

  「可以啊。」祝纓說。

  胡師姐也笑了,她的家傳技藝與這些國家大事相比不值一提,但也不想埋沒了本領。以前她教過蘇喆等人一些拳腳功夫,然而漸漸的,她們也像雛鳥離巢一樣,心思並不在這上面了。

  胡師姐明白,大家的路不一樣,想要徒弟,得另找。她又擔心祝纓的安全,自己上了年紀了,不如年輕時靈便,是得找個好徒弟,將祝纓的安全托付了。

  天色暗了下來,祝青雪帶著一個幫傭走了進來:「姥,要點燈麼?」幫傭手裡提著一個籃子,裡面放著蠟燭,只等一聲令下。

  祝纓道:「不啦,今天有新人來,先吃飯。吃完飯再過來把燈點上,去把蘇晟也叫來。」

  「哎。」

  祝青雪在心裡將事重復了一遍,閃身給祝纓讓路,祝纓卻看向門外——一個穿著號衣的矮個男子疾步走入:「姥!京城急報!」

  祝纓與祝青雪對望一眼,祝青雪上前接過了裝公文的皮筒,拿到案邊打開,掏出裡面的公文,捧給了祝纓。

  祝纓打開公文一看,不動聲色地問:「送信的人呢?」

  「在門上休息。」

  「帶進來,點燈吧。」

  幫傭一個箭步躥到了燈座前。

  蠟燭一根一根點了起來,送信的人也到了面前,當地一跪:「節帥!」

  祝纓問道:「知道你送的什麼公文嗎?」

  「是軍務。」

  「京裡有什麼說法?沿途有什麼動靜?」

  「京裡風平浪靜,路上麼……在徵發。」

  祝纓擺了擺手,號衣男子將信使帶出去安置,祝青雪一直盯著祝纓,祝纓提筆寫了一份手令,道:「把林風也叫來一起吃飯,這個發給西關金羽。」

  西番異動,政事堂詢問情況,讓祝纓迂回打探,並且準備「鉗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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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十九章 戒心

  祝纓不打算聽風就是雨,政事堂說西番異動,可能是真的有針對西陲的動作,具體能免影響安南多少,待考。

  再則她可太了解京城那群人了,花花腸子多,政事堂天天抱怨諸侯難搞,他們自己也在算計、擺弄諸侯呢。比起各經制州,也就是朝廷編戶的「正州」,她這還是羈縻呢,能有多少真心,待考。

  祝纓有時候毫無慚愧地犯疑心病,懷疑如果不是朝廷現在騰不出來手、力氣不夠,早算計到她頭上了。

  這種情況下,一面加強戒備,一面命令祝晴天和西關守將探聽實情才是最正確的做法。搞不好朝廷下令她「鉗制」裡,還存著讓她與西番互相消耗的心思哩。如果是她在政事堂,真打起來,必然是以官軍為主,只有握在自己手裡的勝利才是真實的,但也不會介意讓一個羈縻州認真出點兒血。

  下完令,她又把祝晴天給叫了來,詢問西番的情報。

  祝晴天道:「西番動靜不大,您是知道的,他們有時候也不大聽番主的。西番地廣人稀,消息有時候不太準。不過對面那座小城一切貿易還是照舊,近日往來的客商也暫時也沒有異常。這幾年邊境上不時有些摩擦,也是常見的了。我一直讓人留意鐵器、糧食的交易,也暫未見異常。」

  「再探。」

  「是。」

  祝晴天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連夜召集了手下,下令要再仔細些探查西番。她的手下偽裝成各種身份,客商是必有的,聞言便說:「番人雖有文字,他們自己的籍簿也是不全的,您想,散在各處放牧,人口也是沒法算清楚的。他們地方又大,找不對路,咱們也摸不清底。」

  祝晴天道:「憑你們的本事,能查到多少就查多少!」

  這事確實很難,哪怕是昆達赤,對自己有多少臣民可能都只有一個約數。便是當朝天子,隱田隱戶黑戶他也是不能弄明白的。祝晴天只要個大概,倒不算太難。此時,他們在西番境內還有做買賣沒回來的同伴哩。

  祝晴天安排完這些,又派人往北、往東,打聽一下朝廷的情況。最後一撥手下,盯著安南驛路與西州的集市,將自家地盤盯牢。

  辦好這些,她才有功夫喝水緩口氣兒。心裡也有些不安,就怕自己這些年的經營成了笑話,西番都要出兵了,自己手下這群人全是聾瞎兵,什麼也沒聽到。她坐在自己的值房裡,對著蠟燭發呆。

  直到府裡的幫傭來叫她去吃飯。

  ………………

  到了飯廳,祝晴天往稍後的地方坐,被趙霽等人往前讓,最後被路丹青拽到自己身邊坐下:「哎喲,每次都要讓來讓去的,你就安心坐下,怎樣?」

  我這不心虛麼?祝晴天在心裡說,萬一是我活兒沒幹好漏了消息呢?就別往前湊了。

  坐了下來,兩口熱湯下肚,她的心境慢慢平復,抬眼一看,蘇晟、林風等人都被叫了來,就猜是與西番有關了。但祝纓沒公開提,她也就把嘴巴閉得死緊,一個字也不提西番。

  她的對面是蘇晟,蘇晟略有一點無聊,都快吃飯了,他家飯都快好了,又被薅了來。他很害怕府裡找他談心,祝纓還好,最怕是花姐,溫溫柔柔的,看他的眼神兒裡全是溫馨,總要問一下他的起居,勸他回西州休個假。蘇晟如今不大受得了這個,他就是死了個爹、被搶了個老婆、被霸產了點家產,他還扛得住!

  蘇晟上面坐著林風,他也是被臨時薅過來的。祝青雪派的人到兵營去找他的時候,營裡也快要開飯了,林風正從一口鍋裡撈了一勺子湯來看看士兵的伙食。聞言奇道:「這個時候?」勺子一扔,跟著來人走了。

  來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梳一根油黑的大辮子,鬢邊一朵大紅花,整個人很精神:「小林已經在府裡安頓下來了,姥說,請您過去吃頓便飯,看看侄女兒過得好不好。」

  林風驚愕地問:「搬到府裡了?」

  大辮子也吃了一驚:「您不知道?不是……不是您娘子央了姥的嗎?」就林娘子那個樣子,也不像是要甩包袱,還怪用心給林戈安排的呢。大辮子有點遲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年輕了,居然沒看出來這林家居然還有一番勾心鬥角?

  「我、我、我知道……」林風說。家裡少一個大活人,肯定是瞞不住的,林娘子跟他說了,他想想也同意了。侄女兒委實難教,這要是個侄兒,父母雙亡,叔叔責無旁貸。敢半死不活的衰樣兒,兜頭一個大嘴巴就給他抽醒了。侄女,爹死娘嫁人,罵她都得揀著話罵。

  正好幕府女孩兒多,到祝纓、花姐身邊,前程也好。林風也不是特別希望林戈以後跟祝青君、蘇喆這樣,不過即使要出嫁,幕府長大的,嫁得也能好點兒。這樣自己也算對哥哥、父母有交代了。

  他還打算讓妻子先去幕府探個口風,祝纓鬆口了,他再親自去求,好好給林戈送府裡以顯鄭重。哪知老婆的效率奇高,祝纓答應得更是痛快,人這就進府了?

  「哦~知道就行,咱們快走吧!」大辮子拍拍胸口,放心了,原來自己不笨。

  他們都到了幕府,今天晚飯開得稍晚了一些。祝纓宣布:「以後家裡又添兩個人,你們進出都不要詫異。」

  認識林戈的人多些,認識祝彤的人少些。路丹青辨認了一下,道:「哎喲,小彤?」

  祝彤對她笑笑,努力將腰坐得更直了一點。路丹青便介紹了祝彤與祝青君的淵源,她也是因此知道祝彤的。侯五道:「當年青君也是這樣到了府裡的。」

  大家都說真是緣份。

  那一邊,林戈叔侄倆眼對眼看了個正著,誰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麼,都保持了沉默。虧得有一個花姐,慢慢對林風說了:「與小彤一起隨我住。」告訴他林戈的一些情況。

  林風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更不知道要怎麼對侄女解釋。侄女經歷這麼多坎坷,在叔叔家住了幾年又要被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聽起來像是被踢皮球了。他咳嗽了一聲,道:「那……有勞姑姑了。呃……」

  他在家跟林戈都不怎麼談心,現在當眾說話更尷尬了。路丹青道:「你要是教訓小輩,一會兒吃完了飯愛怎麼說怎麼說呢,現在只說熱鬧的,不許掃興。」

  林風道:「嘿!小丫頭你對我說話怎麼不客氣呢?」路丹青到祝纓身邊可比他晚,年紀也比他小。

  路丹青翻他一個白眼!

  一屋子人都被逗笑了。

  趙霽在幕府是小輩,各人都熟,說話也更方便些,就問:「她們倆不與我們一樣嗎?今天去各曹認門,沒見著她們。」

  林戈與祝彤都尖起了耳朵,祝纓道:「你看看她們的年紀,再想想你們的年紀,你們讀了幾年書?她們認得幾個字?先跟著學點兒,再下去。」

  林風道:「這樣好,這樣好。」

  蘇晟好奇地問:「你又知道了?」

  他知道個鬼啊?!附和、附和懂不懂?

  有這幾個活寶,這餐飯吃得還算順利,蘇晟總覺得這事兒跟自己關係不大,懷疑又是祝纓或者花姐要讓他放寬心來湊熱鬧的。

  孰料吃完了飯,祝纓讓林風與他、巫仁、路丹青等一同到書房去,蘇晟心道:奇怪,怎麼又有我的事兒了?

  到了書房,祝青雪親自關門、守門,幾人才覺得有更重要的事。

  果然,祝纓將西番的事情說了。林、蘇、路等人心中第一反應是:不派青君?我們有機會表現了?

  蘇晟更是喜形於色,之前祝纓給他留在西州也不說要他幹什麼,現在不是回北關就是去西關,再不濟也是徵兵之後練新兵,可算有事做了。

  林風道:「這批新兵練得差不多了,約有兩千,隨時可用。不過新兵,真上了戰場,遇到番兵,一戰下來能剩多少不好說,還得接著練。我對他們熟悉些,我來帶他們,能多活些人。」

  路丹青、蘇晟也紛紛請纓。

  祝纓道:「不急,先核實軍情。你們心中有數,先準備著。巫仁……」

  「每年我都留了一筆預作出兵之用,先期調撥五千人的軍資是夠的,後續抽調也來得及,不過要與項三娘再勾兌。」

  祝纓點一點頭,又說:「雖說西番有事,安南境內、西關等處也不能沒有防備……」

  路丹青道:「我回去就做出個條陳來,還是新兵與老兵摻著用更好些吧?」

  祝纓點一點頭。

  林風道:「那我先接著練兵?」

  祝纓又點一點頭。

  蘇晟「嘿嘿」一笑,踏上一步:「姥,讓我回北關吧?咱們那位陛下、那個朝廷,心眼兒也不少。」

  「你心眼兒就多了?」

  「總比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兔崽子更熟悉朝廷的手段呀。要借道,給不給借?要派哨探,給不給過?萬一來陳使君突然到了橋上,別人恐怕真幹不好哩!」

  祝纓道:「行了行了,你說得我頭都疼了,去吧。」

  「哎!」

  眾人依次出去準備,祝纓卻叫住了林風。林風心裡劃過許多的猜測,其他人出門之後也稍稍放慢了腳步,希圖聽到一點兒什麼——萬一打仗,是不是要派林風做前鋒呀?

  屋裡,祝纓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沒同林戈好好談過吧?」

  切~原來是這個,散了散了,路丹青打了個手勢,眾人惋惜地跑路,各忙各的去。

  林風撓了撓後腦勺:「想談,談不下去啊!」可愁死了,他把自己的苦惱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最後說了一句:「我擔心她還記著仇,我大哥也不是什麼善人吶!」

  祝纓道:「談不下去?這有什麼難的?你怎麼同兒子說話,就怎麼同她說話。」

  林風道:「我要有個兒子,當然想他鵬程萬里,能為我報仇。她一個女孩子,又什麼都沒有,空有這個心,我怕她把自己給憋著了。您又給她取的那名兒,再……」

  「名字怎麼了?不挺好的麼?再什麼?」祝纓說,「你要是覺得兩難,就把事情交給命運。去同孩子好好說一說,說話前,先別告訴你自己『她是什麼身份,不能做什麼事、該怎麼過活』,把這蠢念頭拋開了去。你眼前站著的,就是一個有那些經歷的人。你希望她平安,也想她一生順遂,講她的危險講你的擔心。好好講,她能聽得懂。什麼都憋在心裡,她還沒壞,你要先壞了。你在擔心什麼?你們到我身邊,多少人說你們是蠻夷、獠人、非我族類,我好好與你們說話,你們也沒壞掉。」

  林風道:「好,我去與她談。」

  他說去就去,到了花姐門外乖乖敲了門,花姐見他來,讓杜大姐給他帶到林戈的房間裡。林戈的房間布置得一片溫馨,林戈的表情好像也沒那麼陰沉了。

  林風大大地舒了一口氣,說:「你還好麼?」

  「好。」

  「錢夠使嗎?」

  「嬸嬸給了許多。」

  林風將心一橫:「咱們從來沒有好好聊過,你又不愛說話、我又忙,不過該說的還得說。到了府裡,好好學本事,別總念著以前那些事,空想沒用的。我不想你記仇,那樣對你沒好處。」

  「做事只講好處嗎?」林戈問,「親人的仇可以不管?大伯就這樣一直痛快下去?天理何在?」

  「呃……你得自己過好了才有以後。」

  林戈又問:「姥今天叫叔叔來,她也是這樣想的嗎?」

  林風道:「怎麼說到姥啦?我說咱們家的事,姥與外五縣的頭人有約,碑還立在那裡,她不能插手的。她要真管了,一定能查出來你阿爸死的真相,你大伯就要死啦。可她答應了就不能插手,也許因為這樣,才答應我們撫養你。聽我說,現在你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別想你大伯了。」

  「既然不管,為什麼又要把阿爸抓回來?」

  林風皺眉道:「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你阿爸不該去山外找外人。一旦引了外面的人參與,誰都好不了!不要有一起毀滅的念頭,要想著自己怎麼過得好,行不行?我……」

  他突然有些灰心:「我的哥哥們自相殘殺,我也沒有家了,只想你現在能好好長大。等你長大了,我也老了,到時候你要幹什麼我也攔不住你了。」

  林戈遲疑地點頭,問道:「我只要在府裡好好過活,姥和老師同意的,都可以,是麼?」

  林風道:「當然。」

  「好。」

  可算說通了!林風如釋重負:「天不早了,我得走了,你在府裡遇到事兒只管同府裡說,不要不好意思。實在有隱情,就回家說。嗯?」

  「好。」

  林風揉揉侄女的腦袋,大步走了出去。

  ………………

  林戈在幕府裡除了一些課程,漸也開始學做些事情。她與祝彤還在府裡住著,放了學就要幫忙。先是幫花姐準備教案之類,有些課程需要的書籍太少,雕版不值當開版,需要手抄。此外又有一些文吏的活計,相幫歸檔,又不時被派到祝纓面前聽命。有時候是跑腿,有時候是抄寫,都是些瑣碎細務。

  她們的功課還不熟練,也算是邊學邊幹,與趙霽等人不時在前面六曹等處相遇,對六曹也漸漸有了些了解。隔壁,據說是她們未來小伙伴的宿舍,這幾天一直叮叮噹噹的,修好了,她們就有更多的伴兒了。

  如此過了小半個月,林戈終於下定決心,找了個機會站到了書房外面。

  書房的人都已認識了她,笑問:「小林,你有事?」

  「我、我想見姥。」

  裡面祝纓聽到了:「讓她進來。」

  林戈進門之後,直愣愣走到祝纓桌前跪下了。

  「姥,我想學武藝、學兵法,可以麼?」凡學生到學堂裡,先讀書識字學算術,這是最基本的,然後是學些技藝。也有學醫的,也有學算的,還有學其他工匠手藝的。林戈被林風送到學校時,林風就想她平平安安長大,提前給她選了個醫術。

  醫術在安南算比較受歡迎的科目,一是實用,二是花姐。凡頂頭上司擅長、喜歡的,總是更容易出彩。

  祝纓看著林戈,林戈仰起頭,雙手握拳,攥了兩把汗。祝纓道:「行。」

  林戈長出了一口氣,退後幾步跪了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祝纓道:「起來吧。練兵,你叔叔就懂,不過現在忙,你先去找丹青,取幾本兵書來看。過陣子我會開武學堂,你去聽課就是。習武要吃苦頭的,胡娘子,她算一個,將來恐怕未必會繼承你的衣缽。」

  林戈忙對胡娘子道:「我會認真學的。」

  胡娘子也點一點頭:「好。」

  林戈又磕了一個頭,爬了起來。

  祝纓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你叔叔是個憨直的人,他是真心維護你,也希望想你能快樂。可是你呢,心裡有怨,身上有仇,他的願望恐怕沒那麼容易實現。不到既然到了我這裡,我少不得要為你們操心。我不要你忘了仇恨,只要你不要太心急,急則生亂,什麼都做不好。記住了嗎?」

  「是。」

  「你去吧。」

  林戈一抱拳,轉身出了書房往住處走去。要習武,就得有像樣的衣裳,她記得自己還有些衣料,取了來央人裁兩身。唔,還要準備點給裁縫的工錢。

  肚子裡打著主意,林戈與祝彤擦肩而過——祝彤也是去書房的。

  祝纓連著見了兩個小家伙,頗為好奇:「你是為了什麼來的呀?」

  祝彤道:「姥,我想學武藝、學兵法。」

  祝纓與胡師姐對望一眼:「為什麼呀?」

  祝彤的家仇早報了,安南的頭人早被祝纓掃蕩一空,最後一個普生頭人被捕獲之後,祝纓把他交給祝新樂砍了頭了。

  是因為喜歡?那倒不錯。

  祝彤道:「我能幹這個,以後想幫祝將軍!」

  祝纓大笑:「好!」

  她答應得太痛快了,祝彤反而愣住了:「那個……我、我問過老師了,跟老師的功課我還可以接著學,只要我能學得進去。」

  「知道了,你等著武學堂開學吧。」

  祝彤摸不著頭腦,懵懵地出了書房,自動地繞開了往裡走的祝青雪,又一路飄著回了房,只覺得世界好神奇,今天太順利。

  …………

  祝青雪只看了祝彤一眼,並不耽擱,疾步而入:「姥,西邊有消息傳回來了。」

  她手裡一張紙寫著總結,下面是七長八短的一些雜亂的紙張。

  祝纓接了過來,一一翻看。

  這一回政事堂沒騙她,西番確實跟朝廷動手了,只是沒有對安南採取行動。一是昆達赤王廷認為傾國之力打安南不劃算,讓邊將牽制安南就行。二是邊將並不想跟安南翻臉。

  越是動蕩的時候,貨越值錢,邊將就當作沒有這回事、不知道安南也算朝廷的地方,只承認西番與安南訂盟,要和平相處。先屯貨,賺這一筆倒賣的錢再說!

  為番主把自己的家底拼光,不值得~

  所以他既沒有加強關卡的檢查,也沒有扣下商人和貨物,相反,他還對外來的商賈等隱瞞消息,鼓勵貿易。

  祝纓翻看著手裡的紙片,忽然失笑:「肉食者鄙。」

  哪裡的貴人,都是一個德行呢!

  「把這些發給青君,讓她寫篇文章出來,我要看。再叫丹青過來。」祝纓說。

  祝青雪匆忙去辦,很快,公文擬好了,祝纓在上面簽了字,祝青雪拿去發給祝青君。路丹青也來了:「姥,您找我?」她在猜是不是練兵或者西番的事,忙打著腹稿。

  祝纓道:「來,咱們商量商量,辦個武學堂。」

  「啊?」

  「啊什麼呀?不能總是事到臨頭的湊合應付呀,一邊打仗,沒被打死的就升做校尉將軍?拿命填出來,何如一開始就教一些前人已經懂得的知識?籌備。對了,現在有的將校,也要回來重新學一遍。」

  「我、我、我、我……我也不太懂。」

  「我知道一點兒,咱們商量著來吧。」

  祝纓懂一點,因為朝廷有武廟,也有種種兵書之類,真有教的。她當過丞相,瞄過,雖不深入,大模樣知道一些。

  路丹青硬著頭皮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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