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1
發表於 2025-5-3 00:16: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章 鷹揚

  劉昆自入京便一直陪在祝纓身邊,兩人的默契是越來越深了。祝纓拿到了名單,她便開始準備寫奏本,丞相開府,屬官的人頭還沒湊齊呢。再有,無論祝纓會不會親自出行,一定是要再對上西番的,也會有人員的調派,這些都是默認由祝纓主導,必然是要由她出一份比較說細的章程。

  祝纓開口卻是:「先向陛下請示一下。」

  「誒?」

  祝纓道:「我才入京,與陛下之間的信任尚淺,凡事雖有主張,也要先讓他知曉,等他問了,再說。不能不問他就把事情安排好了。雖然問了,或許也只是面子情,但面子不得不做。」

  劉昆感慨道:「一入京城,蛛絲繞身。」

  祝纓道:「寫吧。」

  「哦~」劉昆拖長了調子,她是祝纓見過的所有姑娘裡看起來最柔軟甜糯的一個,聲音也軟軟甜甜的,語速也不快。一不小心說話就像撒嬌,聽了讓人會心一笑。

  祝纓含笑低頭,將名單細細看過,再扯過一張紙,寫了個名單,最後叫來祝青雪:「把這些人,略打聽一下。」

  接著吩咐江珍、趙霽與一眾安南帶來的學生:「來,抄一下帖子,照著這個名單。抄好了,阿彤、青雪、阿霽,你們幾個帶著他們,挨家投遞,都見識一下京城人家。」

  劉昆抬頭:「相公,怕不還有人在外地為官吧?」

  祝纓道:「對,先見在京的,湊一批先用著。外地的先寫好,一會兒發出去,湊成第二批。」

  祝纓自己又親自寫了幾張拜帖,算著時間,差不在同時完成了。小朋友們出門跑腿去了,祝纓自己帶著奏本進宮,讓劉昆去陳府遞她親自寫的拜帖,再次約見陳萌。

  整個祝府快速地動了起來。

  ………………

  祝纓入宮,年輕的皇帝正在殿裡踱步,親近的宦官面露憂色目光隨著他轉,過不片刻就說:「陛下,您歇歇吧。」

  皇帝咳嗽了兩聲,也覺得心跳得有些快,嘟囔了一句什麼,就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冷熱合適的蜜水奉了上來,他啜了兩口,依舊有些心浮氣躁。冼敬死了,此老雖然不討喜,但一個丞相在位子上死了,總不是件好事,難說齊王那裡又要造出什麼謠來。帝王心事,也難對他人言。

  祝纓又來了,皇帝道:「請吧。」

  祝纓進來的時候,皇帝又是努力作了一副英明君主的樣子了。他很快地阻止了祝纓行禮:「相公已過七旬,以後這些禮數就免了吧。」

  祝纓笑道:「等動不了了再說吧。」

  皇帝也笑:「相公近來事務繁忙,此來必是有事。」

  祝纓道:「是有事要請示陛下。」

  「哦?」

  祝纓便將要啟用一些人的事同皇帝講了,皇帝道:「這不是已經說過的麼?相公決定就是。」

  祝纓道:「豈有擅作主張的?陛下點頭,我才去辦。且又要調吏部、戶部、兵部相關,細務雖有下面的人辦,陛下不能全然不知。至少要知道向哪裡問、去問誰。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臣專心西番之前,都會整理出來,交給陛下定奪。召我回來,不會讓您後悔的。」

  皇帝道:「我知道啦,我只管聽你們的好消息就是。西番那裡?」

  祝纓道:「一切順利的話再半個月,就可以發動了。這已經有些倉促了,如果再催促,恐怕適得其反。」

  皇帝自我解嘲地笑笑:「這些日子都等來了,還在乎這半個月嗎?你只管放手去做。」

  祝纓應了下來,又問皇帝的身體與兩宮的關係。皇帝的臉色不自覺地壞了下來:「還好。」

  祝纓緩聲道:「大義名份,兩宮是長輩,不但是您的長輩,也是您所有兄弟的長輩。」

  皇帝看了她一眼,祝纓也回了他一眼,然後便告辭。

  出了大殿,直奔陳萌家裡。

  陳萌又歪倒了,祝纓也不避諱,在陳夫人的陪同下進了臥室見他。陳萌咧咧嘴:「來啦?我是不成啦!哎喲,還好你還京了,只怕我家裡這些人,以後要托付給你啦。」

  陳夫人道:「你這嘴,又說喪氣話。」

  祝纓道:「嫂嫂也莫怪他,他現在能說出這話來,就是腦子還清醒,是好事。要是叫嚷著還不想死,還要再活一百年,那才是要糟呢。」

  說得陳萌也笑了起來:「對對對。哎?有事兒?」

  祝纓道:「對,我可能要去西陲一趟……」陳夫人不由自主「啊」了一聲,陳萌也在床上挺了一挺。

  祝纓續道:「我不親自上陣,但要練一練孩子們,順手教一教,教他們點旁的東西。這京城呢,走之前我得先安排一下,不能叫人背後捅了刀子。」

  「我……還能為你看一看後方。」

  「我可不敢太累著你,借你家大郎一用,如何?」

  「你說。」

  祝纓道:「鴻臚寺,當年安排他也有幾分是因為我在安南吧?如今北、西也與鴻臚寺有關,但這有關係麼……他已經很熟悉鴻臚寺了,再在那裡也學不著什麼東西了。調戶部如何?鴻臚寺,給鄭紳,他是駙馬,也挺合適。如此一來,姚辰英也說不出什麼。日後大郎進政事堂,也免得再另熬資歷。」

  「豈有三代為相的?」

  「就算沒有,有機會能進一步是一步。」祝纓也沒把話給說死了,三代丞相,也確實不多見。

  陳萌道:「好。」

  「再有,借你們幾個人。我開府,缺人,既然都是年輕人,你們不得給我幾個嗎?」

  陳萌樂了:「放到你面前,我是願意的。都有誰?」

  祝纓的計劃裡,既要有幹活的,又要有裝門面的,還有當肉票的。陳、施、王家的孫子,劉昆的兄弟她也想弄個來。姚辰英的幼子,岳妙君的孫子,她都給留了點位置。別的用處沒有,跟京裡聯絡的用處還是要的。

  再有,這群人扣在手裡,京城是萬不能短了她的軍資的。而這些人也借此出仕,有個出身再混個功勞,履歷裡寫上一筆。

  陳萌道:「不愧是你。」

  祝纓道:「你們都想得到,不過沒人做這個掮客罷了。」

  「你要是掮客,我們是什麼?不過,冼黨……」

  祝纓搖頭道:「他們罵我。」她才不要賺這個大度的名聲呢。有要拉攏的人,就有要打擊的人。

  陳萌咳嗽了一聲,祝纓道:「我心眼兒小。」

  陳萌道:「施家。」

  「還有王、鄭等人,我會去拜訪,向他們討要點兒才俊的。我這就去。」

  祝纓不但去了這幾家,連同葉、阮等都打算一一拜訪,第一站卻是鄭府,她要見一見岳妙君。

  ………………

  鄭府之中,岳妙君最大,祝纓是宰相,但見前宰相的夫人卻是登堂入室,全無避諱。

  這在整個鄭府看來仍然有些新奇,卻也無人阻攔——好像也沒什麼好避諱的。連祝纓身後隨侍的劉昆、祝彤都是女的,甚至不需要鄭府管事、子侄作陪。

  岳妙君坐在池塘邊看魚,這個位置,鄭侯坐過、鄭熹坐過,現在輪到她了。看到祝纓,她扶著侍女的手站了起來:「子璋。」

  劉昆、祝彤都稱一聲:「夫人。」

  岳妙君請祝纓坐下,笑道:「大忙人,必有事。」

  祝纓直截了當地說:「您對朝政有什麼看法?」

  「啊?我?你要問我,我一時可說不上來。」

  祝纓又問:「鄭相公門下您總熟悉的,我現在要用人,如今不是謙虛的時候。」

  岳妙君道:「不是我謙遜,我不比你,一直在朝上,內宅婦人,能知道多少國家大事?曉得多少他們的事跡?能傳到我這兒來的,必定能傳到你耳朵裡,何須問我呢?」

  「那您,想不想到朝上去?」

  岳妙君微微起身,又坐了回去,帶點失落的笑:「只怕不成。看到二十三娘她們出息了,我也就高興啦。至於我麼……」

  祝纓湊了過去,附耳道:「你又不比別人少二兩腦子。沒經驗,就從現在開始留意,總有能用到的時候。東宮未定,我想先定個太子,選一個親娘能幹的,太子的母親就是皇后。願意做新皇后的老師、智囊嗎?

  皇帝看著不像長壽的樣兒,為國家計,我得選個合適的人接手,免得國家亂了。我懶得管後宮。你要是顧慮到有家有業子孫掣肘,不願意到前朝來,那就先在後宮。如何?」

  岳妙君呆若木雞。

  祝纓又仰了回去:「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她靜靜地等著,岳妙君沒有呆很久,也坐正了,嚴肅地看著祝纓:「您這想法有些出格。」

  祝纓道:「我什麼時候在格子裡待過?」

  岳妙君抿緊了唇。

  祝纓道:「反正,就是預備著。他要能長命百歲最好,再不幾天,人才陸續可用,咱們都能放心。您就當給自己再找點事做,免得在家中枯坐無趣。

  否則就能免去又一場動蕩,咱們這就是大功德。你讀書,也知道的,他要是短命對天下不是件好事。

  我時間緊,還有許多事做,你得快些給我個答案,我好安排接下來的事。你們家別人的眼光,我不大信得過。」

  岳妙君不由自主地道:「好。」

  祝纓道:「那你看哪個像樣?孩子嘛,都說三歲看八十,其實呢,最後長成什麼樣真不好說。大人不一樣,性子已經能夠看出來。您常在宮裡走,哪個?」

  岳妙君湊了過去,輕聲說了一個名字。

  祝纓道:「好。」

  岳妙君輕嘆一聲:「其實,有時候母親也做不得準的。譬如嚴昭儀,我後來倒見過她一面。她說,『我是那麼的小心,從小教他謹慎,出了自己的地方,別人給的一口水也不喝,一粒米也不吃。他怎麼會幹出那樣的事情?』

  她也盡力教孩子了,孩子長成這個樣子,也是出人意料。」

  「她那小聰明,不提也罷。我想你總不會只教這些東西的。」

  岳妙君點了點頭。

  祝纓道:「二郎……出孝了,職位也該升一升了。我調他去鴻臚,如今西、北都有事,鴻臚也不閒著,他也能歷練一二。」

  「那陳家大郎?」

  「他?另有安排。」

  「好。不過,姚那裡?」

  「我已經去信給他了。」

  岳妙君道:「那我就沒別的好說的了。」

  祝纓起身道:「那我就告辭了。」

  岳妙君道:「您強於我多矣!」

  祝纓道:「您客氣了,我不過是個跳大神的,剛入京的時候只想著自己一家吃飽穿暖。後來也不知怎麼的,斷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案子,見了許多世情,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

  「無論如何,變得好!」岳妙君說。

  祝纓笑笑:「我該走了。」

  岳妙君起身相送,又忍不住拉拉劉昆的手:「可一定要做下去呀!女子能做官,很不容易,機會太難得了。」

  祝纓道:「哦,以後會好些,我試試能不能科考取女官,朝上的那種,不是宮裡的花衣裳。」

  岳妙君微張了口,不太像是一個沉穩的太夫人了。祝纓笑笑:「走了。」

  岳妙君將她們一直送出門,又送到街口,祝纓道:「別再送了,我們騎馬,快的。」

  岳妙君站住了,道:「是啊,騎馬,快。備車,我要進宮。」

  ………………

  劉昆隨著祝纓扳鞍上馬,鞭馬前瞅著機會說:「我一定會做下去的。」

  祝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廢話,我那麼多作文等著你寫呢,寫得越多,才能流傳得越廣。否則錦繡文章都爛在了肚裡,豈不浪費?」她用馬鞭指著劉昆道,「要一直傳下去。」

  劉昆之豪情頓起,直到了施家門口才收斂了心神,低聲道:「可惜,十二娘的詩文,多是些抒情綺麗之作,論政、論史並不多。素日裡所言要是能寫下來,該有多好。」

  祝纓卻聽到了:「得空你抄錄給我。」

  「哎。」

  施季行曾是祝纓的下屬,親自迎出來,兩人的對話就此中止。

  施季行為祝纓引路,請她上座,問道:「您怎麼親自來了?」

  祝纓道:「該走這一趟的。我做事喜歡說清楚,答允的條件都會兌現。向你討要一個寶貝,我給他相府掾可以麼?」她將官職擺在施季行面前。施家也是個大家族,並非每個子孫都能馬上獲得清要的出身。

  施季行道:「多謝。這幾天忙大理寺的舊檔,都忘了他也長大了。」

  祝纓道:「現在缺稱手的年輕人。你們家裡的這些呢,也不好總排著隊吧?把科考開起來,照老王相公生前那個規劃來,能考中的,讓他憑本事自己來。長處不在讀書的,混個蔭職。你看呢?」

  施季行當然也覺得這樣劃算,他說:「如此一來,冗官就要多了。聽說,您還想要錄用女子?那官職就更不夠用啦。恐怕……」

  祝纓笑笑:「不試怎麼知道?我那劉昆,你也見著她的手筆了,合用不?」

  能被劉松年不捨得的人,施季行語塞。

  祝纓道:「只取好的,或是限額。朝廷上也不能總塞著些遊手好閒淨等著伸嘴吃的。得有人幹活,沒人幹活,吃什麼?得,你要是想不通呢,咱們現在不提這個,先把眼前的事兒平了,如何?」

  說到這個施季行就在行了:「好。真要對冼黨動手?」

  祝纓大驚失色道:「你難道想要把所有的廢物的都幹掉?」

  施季行舉手討饒:「冼黨也有些能幹的人,您知道的,當時那個樣子,不是冼就是鄭,或有得罪了鄭的,不得不附冼,否則就幹不下去。」

  祝纓道:「咱們只是丞相,又不是專門誅人九族的。鄭那裡,真有讓你看不過眼的,順手辦了吧。我做說客。」

  施季行道:「那好。」

  「要快。你這兒動手,我那兒就要開始填人了。咱們與老王聚一聚?把名單定了?」

  「使得!我讓君雅請他去!」

  施君雅就是祝纓名單上要薅到相府幹活的那個孫子,施季行現在就把他給叫了來。這孩子十八、九歲的樣子,白淨修長,略顯單薄。打扮得不如王允直那麼精緻,卻也看得出來是個貴胄公子。

  先拜祖父,再拜「祝相公」。

  施季行道:「如何?不會給你丟臉吧?」

  祝纓含笑道:「好。」

  施季行就派孫子去了王家,施君雅道:「王相公此時應該在宮中值宿吧?」

  施、祝二人竟差點忘了這件事,祝纓道:「妙極!」

  施季行道:「這是真的忙昏了頭了。」

  當下二人同時入宮去找王叔亮,說到名單的事情。王叔亮道:「冼……一步錯,步步錯,頂在前面了。也是我無能,身為人子,一時不能承父之業,他一個學生,更無魄力與鄭氏妥協……」

  施季行道:「已然如此了。你看?」

  王叔亮道:「使得。」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

  王、施二人又有點期待,又有點擔心,怕她再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祝纓說的卻是一件正事:「立個太子吧,告訴齊王,這天下沒他什麼事兒了。」

  施季行道:「是該這樣。當時,齊王出奔,中外驚疑……」

  「民脂民膏養大的,搶食都不過別人。連這點兒事都辦不好,還要人把百姓血肉放到他嘴邊去,他是祖宗呀?好麼,跑去找胡人主持公道,他的腦子被狗啃了!」祝纓說,「好,我說得委婉一點兒~~~德不配位,必有災殃。福氣太大,他接不住!這不活該麼?現在天下鬧成這個樣子,還心疼他呢?心疼心疼百姓,心疼心疼自己吧。咱們一把年紀,容易麼?就遇到了他!」

  王叔亮道:「是我們顧慮太多。」

  「你們,還有陳大,都是被自己束縛住了。你們的父親,不能說是擅權之輩吧?更不能說他們沒有道德吧?但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一定會果斷站出來的。你們為先人盛名所累,不敢行差踏錯。你們的家教真是太好了,竟沒能成個欺男霸女的紈絝,竟然知道了收斂。你們身上,世家子弟的味兒,有點兒足。

  你們都不蠢,辦法都想得到,只是不出手。

  我不一樣,我是惡霸,這事兒我挑頭來說。

  嗯?」

  施、王二人對望一眼,起身對她一揖:「慚愧。唯命是從。」

  王叔亮道:「您說得太客氣了,若是我考評官員,必要說一句『不能勇於任事』。是我們的錯。」

  祝纓道:「咱們就甭客氣啦,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們一不小心,又要被人拿住把柄,先帝又是那樣一副脾氣。不說那些沒用的了,現在?」

  「好。」

  祝纓道:「還是先同陛下講一講,然後上表,一奏就准來得好。否則,一扯皮,又耽誤事,又要讓人看笑話啦。」

  於是三人求見皇帝,自然不能講是怕他死了。從眼前局勢而言,道理也是說得通的。皇帝現在眼睛盯的是齊王,沒用費太多的功夫,一說便成。

  三人再聯署請立太子,自是一說就准的。三人又趁機奏請一些人事的調整,鄭紳是姑父,陳放是可靠大臣,皇帝也沒有阻止。施季行又奏請了一些案件,皇帝雖年輕,畢竟生活在京城,聽了幾個名字便說:「冼……屍骨未寒,這樣恐怕……」

  他還怕有個刻薄寡恩的名頭呢。

  祝纓道:「這些人犯法,與冼敬有什麼關係?陛下切不可因流言誤會了冼相公。壞的是這些人,一面犯法享樂,一面道貌岸然,倒要天子守清規戒律。

  他們要求的聖君太完美,不像個人,人不成人,天子也就成了棋子,廟裡的神像。幾曾見神仙天天說話來著?叨叨叨的,是和尚,是道士,是算命的神棍。人是要知道變通的。」

  這話皇帝愛聽。

  在京的丞相們齊心,下面做事也雷厲風行了起來。有司準備冊封太子事宜,冊封皇后的事卻是暫時緩了下來。皇帝對穆太后也是心有餘悸,一時不及冊封。大臣們普遍要一個太子,皇后的事情也就壓後了。

  祝纓此時要忙著相府與西番的事,也無暇催促。她終於下帖,在府裡招待百官。

  先見的是自己的舊部,當年都是青壯,如今已是兩鬢斑白,而又有早逝者,人雖沒到,祝纓把他們的妻子、母親請了來。這兩方面的人見她,都不算「失禮」,於是男男女女齊聚一堂,見面不免唏噓。

  祝纓道:「又見面啦,這些年我瞧著你們有過得辛苦的,也有過得滋潤的。感慨的話就不多說了,告訴大家一聲,我回來了。」

  眾人自然只有歡迎之聲。

  祝纓道:「眼下的機會,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將親赴西陲。」

  金彪先跳了出來:「我願供驅使。」

  祝纓道:「不急,你們中,我也有要用的。你們也有負傷不能再上陣的,總不能落下你們——我要借你們家可用的孩子一用。如何?信得過我嗎?」

  待得到回應之後,祝纓才說:「好,明天讓他們到我這裡來,我親自篩選。醜話說在前面,我脾氣不好,賞罰都重,不養閒人。」

  「是!」

  祝纓開始篩選人,除自己帶的土兵外,又從禁軍調到了五千人,接著取得了西陲方面專斷之權,最後是調撥軍資。

  與此同時,朝中也動了起來。人還是那些人,辦事的速度竟變得驚人地快。

  陳放、鄭紳等人先就位,其他官員陸續接到了任命。祝纓見有些舊部子弟鎧甲、馬匹不成樣子,又為他們置辦。

  半個月匆匆而過,冊封太子的典禮也準備好了,雖然比較倉促,該有的也都有了。王、施二人推讓,祝纓便當仁不讓,做了冊太子的正使。她對這個白淨的小孩兒興趣不大,但仍是對他微笑,免得他在大典上哭出來。

  冊完太子,詔告天下。

  皇帝與政事堂在大典之後賜死了沈、嚴兩家的成年男子,餘者流放,正式與齊王撕破了臉。同時,大理寺又翻出一些舊案,罷黜了一批官員,很快便有新人頂上,風氣為之一新。

  直到此時,才輪到收拾行李去西陲走一遭。

  祝彤驚嘆道:「這些準備竟比真的開始做事更麻煩、更考驗人。」

  「做事是最簡單的,你下鋤頭挖地,一下就是一下,用力沒用力一眼就能看出來,只有這些,輕了重了一眼看不出來,真要顯出來,就晚了。挽回費力,不挽回要命。」

  祝纓說完,留祝彤、趙霽慢慢體會。

  趙霽本是同齡人中最「聰明」的,這得益於他有一個久在官場的父親。但他畢竟生長在安南,環境要比京城簡單清澈得多。此時也算是大開眼界!

  ………………

  祝纓出行是個吉日,先到宮中拜別,皇帝身體的原因,只將她送出宮門。餘下的路,王、施等人將她送到城外,幾人互相約定,一定要將局面扳回。

  祝纓這一路走得就很順暢。畢竟是中原!

  路比安南寬,禁軍平時也訓練,行伍之間的命令也都聽得懂。只是舊部子弟還生疏著,祝纓也不暴躁,一路走、一路帶,還如前番對西陲一般。

  走得太急,準備不充分,趕到前線那不叫增援,叫投胎。她順路遇到了不合適的地方官,又收拾了幾個。

  領兵、吏治之餘,還抽空把胡人罵了一頓。

  起因乃是齊王那裡也聽到了祝纓回來,不免要拿她「女人」的身份做個文章。這也是慣例了,冼黨在的時候罵慣了的。胡人這邊,相國是累利阿吐的兒子,稱汗的是之前那位王子的兒子。

  這頓罵他們就挨著了。

  以前祝纓在安南,不容易搭理,現在離得近了一些,消息傳得也快,祝纓便讓劉昆起草:「寫——對,就是把他們親爹打出腦漿子的那個女人,我回來了。等著挨我的打吧。哎,稍微委婉一點,別把他們氣瘋了,姚辰英那兒不好頂。髒話等咱們騰出手來,增兵北上的時候再罵。」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2
發表於 2025-5-3 00:16: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一章 果決

  劉昆寫檄文的地方,離前線尚有百里。西陲守將等各派了信使、將校之類前來迎接、應卯、訴苦,都希望知道祝纓此來的安排,如果能戰,也希望她能盡快地帶兵前去解圍。

  祝纓接下來的命令卻是:「先休整三日,再議。」

  劉昆埋頭罵人去了,王允直聽了吃了一驚,距前線百里,已經不太遠了,救兵如救火,趕路走得就不算快,臨了又要停?他十分的不理解。與他同樣不解的人也不在少數,不過入了軍中,許多關係都要往後退一步,第一重要的就是令行禁止了。他們都不敢貿然發問,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今天是肯定要休息的,預備稍後再私下詢問。

  須臾,劉昆的檄文寫好了,祝纓看了看,道:「就這樣,發出去。」

  各將校還要分頭巡營,都先散了。

  王允直不在將校之列,他在外面繞了一圈,重新回來求見。

  祝纓將在地圖上點點畫畫的筆往旁邊一放:「有事?」

  「是。」

  「過來說吧。」

  帳內點起巨大的牛油蠟燭,光線又亮了一些,橘色的火苗照在祝纓臉上,顯得人愈發的柔和慈祥。

  王允直道:「君侯,我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停下休整?我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咱們離京時走的就不堅決,路上又慢,現在又停?會不會影響士氣誤事呢?」

  祝纓道:「這句話是這麼用的麼?」

  「誒?不、不是麼?」

  祝纓道:「越是急,越不能急。你說的,那是對上了之後,咱們現在是什麼?是戰前。不準備好了,拿什麼打?禁軍有多少年沒有正經打過仗了,你知道麼?樣子是不錯,可戰場上,不會有畫好的線讓你走、標著布陣。四面喊殺的時候,腦子都是懵的!長途跋涉,上陣之前他們需要休整。」

  「可是,如果不親臨戰陣,他們永遠都是新兵。」

  「新兵是最容易死的,上陣之前,得設法讓他們少死一點。」祝纓說。

  王允直還是不能很理解,他書讀得不錯,性情也還算好。這一路的生活既不如在京城精緻,甚至不如出使安南的安逸,他也都忍耐下來,並沒有開口抱怨。眼下卻是真的不太明白,乃至有了一點情緒:「兵貴神速,拖著也不是辦法吧?」

  「這叫準備。」祝纓說。

  王允直聽她說到這裡,就知道不能再逼問了,只好最後說了一句:「晚輩冒昧,不識君侯安排,只是心憂西陲,還請君侯明鑑。」

  祝纓點了點頭:「你們明天再來,我安排。」

  有安排就行,王允直勉強壓下了情緒離開了。

  祝纓卻沒有閒下來,她召來了守將所派之信使、將校,詢問前線情況,再制定具體的方案,一直忙到半夜。

  次日一早,祝纓擊鼓召集眾將,一起看沙盤,安排接下來各自的任務。

  祝纓先問大家對西番兵了解多少、對現在西陲的情況了解多少。這個知道的人並不多,大概都知道雙方正在交戰,己方在保持守勢,對方是攻勢。了解得多一些的還知道,西番通常不會堅持太久,這次一直耗著是有點邪門。

  祝纓道:「因為,即使是堅壁清野,他們也還是拿到了好處。桑奎,你說。」

  桑奎便是邊將派來的將尉之一,面相粗糙,皮膚彷彿被漫天的砂土染成了淺黃色。他說:「他們搶……」

  番兵也是兵,出動也得糧草,死傷也需要有對等的收獲。昆達赤他們的經驗越來越豐富,連攻城的技藝也更精進了。除了在村寨不斷有小收獲,甚至洗劫了一座城池。如今更是出動大軍圍困了州城,城裡的糧食消耗的速度驚人。虧得姚辰英重視這裡,屯了不少糧草,否則現在就該吃人了。

  同時,西番還在揀軟柿子捏,不斷蠶食附近小寨。當然,也付出了代價,西陲與他們是「老朋友」了,對他們的戰法也算熟悉,也並非完全龜縮在城中不出,也有迎敵、追擊的時候。

  總的來說,西番收支能相抵。但對西陲而言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因為仗是在西陲的土地上打的!戰爭的破壞之下,無論誰贏都是當地輸。

  桑奎懇求祝纓:「相公,還請早日救百姓於水火。您早日發兵,咱們裡應外合,內外夾擊,既能解州城之圍,也能敗退番主。否則,就算城不破,也要易子而食了。」

  年輕的將校聽了,臉上都露出憤慨的神色來,紛紛請戰。

  祝纓道:「爭什麼爭?一股腦上去,沒個調度協調,自己人就要先踩踏起來了。西陲兵久戰疲弊,禁軍沒有經驗。還是用禁軍,先將士氣調動起來吧!林風,去抽各營精銳,桑奎,你領路,先不要去州城,先去尋個小股番兵……」

  番兵不時有四處擄掠者,祝纓先盯上的就是他們。出重拳,先打個小的,讓士兵練練手、挨挨揍,林風有經驗、桑奎熟悉地理,精銳準備佳、人數多,能夠保證先打贏。但沒有經驗,一定會被胖揍,可以讓他們不要太輕敵。

  林風不問一聲,答應了就去。

  年輕的將校們雖然嫌這仗小,但第一仗,紛紛請命,都說自己的兵是練得最好的。祝纓便點了其中五人,各帶麾下數百加入。

  「其他人,觀戰。」

  這一仗打得很熱鬧。

  起初,奔襲番兵的時候,桑奎就有點不滿,這些援軍看起來精神是不錯的,卻缺了點味兒。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跟沒有真刀真槍幹過的,氣質是不同的。林風的土兵裡有一半有點味,另一半氣味也很清新。禁軍就更是如此了。哪怕他們看起來確實是經過訓練的,並不算懶散。

  襲擊番兵的時候,也只有那一半的土兵顯出老練,新人要麼猛衝,要麼猶豫。這群傻子還忘了一件事——奔襲,確實需要靠鼓噪、鼓噪吶喊壯聲勢恐嚇對方,但時機也很重要。傻子們喊早了,提醒了對方。

  桑奎鼻子快要氣歪了。

  番兵這裡,起初看這許多人來,也嚇了一跳。以前也有這樣的小股部隊反被圍殺的,但是劫掠來的東西又有些捨不得。猶豫之下,雙方交鋒。番兵略氣短,開始被壓著打,很快,他們發現了對方手上也不夠硬。

  那就不客氣了!

  這邊林風、桑奎都有經驗,壓住了陣腳,再組織反攻。雙方竟然在一場小遭遇戰中打出了拉鋸的樣子,精彩得要命。但是,觀戰的人中卻有一半看不明白,蓋因雙方短兵相接的時候,不是一條直線你東我西,而是犬牙交錯,能看出那條分界線的,就已經合格了一半了。

  祝纓索性點了祝彤的名,讓她來解說。

  祝纓對王允直說:「他們沒有經驗,所以急不得。」

  王允直頭臉都紅了:「是我無知。」

  祝纓道:「現在看到了、知道了,不就行了?這樣的事我見過許多次了,你以後見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然後率眾回營,待林風等也攜戰利品回營,才重新開始點評。戰利品要先分類,從百姓那裡搶回來的,還回去。繳獲敵人的,可以留下分成。

  有功的,重賞!有過的,責罰!

  然後開始講評這一戰,今天出力的,休整,其他人,拔營後準備下一仗——也是打小規模的接觸戰,並不緊接著就大軍壓到對方大營面前。

  ………………

  番主大營已經知道祝纓要來的消息,「祝纓」這個名字他們並不陌生,先前交過手,後來與安南不斷有些往來。

  昆達赤就說:「都傳說她又做丞相了,沒想到是真的。東邊的皇帝和大臣真是沒意思,以前不要人家,現在又叫了來,一把年紀來打仗!嘿!不必慌,這個人我是知道的,她從來不自己往前衝。她一向謹慎,不會馬上就決戰的。」

  他也下令,加緊攻城,要在祝纓發動之前把這州城打下來搶光,然後火速撤退,讓她白跑一趟。

  她要追擊,就在後隊設伏。看誰打得過誰。

  上一次打仗,昆達赤認為自己是未盡全力的,當時那是另有目的。不想卻成就了祝纓的名聲。這一次,祝纓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昆達赤出兵,完全是因為這個機會太好,胡人派使者同他約定,一旦功成,西陲隨他處置,反正朝廷是抽不出手來對付他的,胡人不與他爭這個。而齊王也默許了他的行動。他也曾問過胡人從中能夠得到什麼,胡使只是嘿嘿一笑,當然也是要子女財富了。

  番人的消息,皇帝確實死了,兩個兒子在爭皇位。爭位這事兒,昆達赤也很熟悉了,認為這確實是個機會。於是,隨便找了子民被販賣做奴隸的藉口,他就打過來了。

  邊境上互相販賣奴隸是很常見的,就算各國想管,也難免有漏網之魚。更何況邊陲之地本就人員復雜,難以統計?

  因為利益足夠大,昆達赤一把年紀才親自糾集了大軍,番兵才能堅持這麼久。

  聽到祝纓靠近之後只打小仗,昆達赤便說:「怎麼樣?這個女人就是這樣!果然女人打仗,就是這麼不痛快!該讓她知道什麼是男人的打法了!」

  惹得大帳裡一陣怪笑。

  笑完了,他們加緊攻城。

  州城這裡已經熬了挺長時間的圍城了,虧得是是西陲,很有經歷,人心還沒有絕望,只是刺史和守將的火氣略大而已。城中也有老人說過祝纓「當年」是很體恤人的,可是體恤體恤,怎麼就不見人來呢?

  也有人懷疑,她是不是年老了反而膽小了?

  城下的拋石機往裡扔石頭,也不知砸破了幾家房頂。昆達赤親督大軍,他口上說得輕鬆,心裡也是有點著急的。畢竟祝纓這個人,穩,有可能讓他拿不到那麼多的收益。現在搶著一點兒是一點兒。

  雙方七日裡打了三場,守城的牆頭損壞,正把城裡的石頭往城牆上搬,以作防守之用。攻城的也在修理器械,準備打下一場。

  次日,雙方再次開戰,又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攻防戰。

  起初,守將還數著日子,打到天昏地暗的時候就忘了,還要現問左右,才知道又過去了幾天。

  這一天,守將一條傷臂吊在頸上,肚子裡罵著祝纓,嘴上罵著昆達赤,罵罵咧咧地指揮著:「蠢材!現在先別放箭,等他近了再放!這哪有準頭?!到現在還要我教這個?」

  城下響起號角,番兵再次攻城,守將又罵了起來:「就不能好好當個蠻夷嗎?你造什麼攻城車?」

  正在僵持時,遠遠地,大隊人馬銜枚而來。王允直有點興奮,想說話,又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戳了旁邊的人,呲牙噝噝地漏出幾個音節:「施兄……」

  施君雅心道:別,你比我年紀大。

  祝纓觀察著戰局,到雙方膠著了,才說:「擊鼓!」

  祝彤當先一騎衝出:「殺!」

  王允直和施君雅也想衝,被祝纓喝住了:「現在別去添亂!一會兒你們隨我打掃戰場!」

  桑奎早按捺不住了:「相公!我也去!」他緊隨其後,一路跑一路喊援軍到了!喊的還是雙語。

  人馬與人馬絞在一起,外行們又看不清誰是誰了。

  到半日後,殘陽如血,昆達赤才遺憾地看一眼「祝」字的大旗,下令退後二十里扎營。

  ………………

  刺史、守將率眾相迎,草草收拾了家裡的百姓們也擠出來一大群圍觀援軍。

  守將這回不罵了,笑著道謝,拍著純熟的馬屁:「不愧是相公,這裡的人都說,三十年前,相公威振西陲,只要您來了,咱們就有救了!」

  祝纓道:「也是將士用命,百姓齊心。好了,閒話不提,我們先扎營。」

  刺史吃了一驚:「你不進城嗎?」

  祝纓道:「我自然要去安撫百姓,不過,大軍你這兒盛不下。接下來,各陸續會有援軍到。我要坐鎮大營。」

  當下先定營盤,再安排各軍營地,又收治傷員等,直到天擦黑,祝纓才進城與刺史、將軍一同議事。

  先則二人匯報了情況,州城抗了這麼久,損失不小,急需補充。不但百姓,官吏也折了不少,青壯也是。他們希望能早些把西番驅逐走,這樣才能開始恢復生產。

  祝纓道:「我已令各州府來見我了。見了再說那些。眼下幾件事——」

  本地傷兵輪休,老兵帶她的新兵。接著祝纓又給刺史分派任務,要安撫城中百姓,統計戶口、損失、剩餘的物資,好按需發放物品。在其他援軍會合之前,不能出岔子。

  刺史的鬍子兩個月沒有修剪了,亂七八糟地,胡亂一捋,道:「只怕一時難以計算。」

  「江珍、趙霽、小傅……王允直你也別看著了,一起幹活!施君雅,你與林風、祝彤一道巡營去。」

  當晚,祝彤、林風帶人殺奔敵營,一陣衝殺,放了一把火,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跑了!昆達赤才說祝纓是個謹慎的人,沒想到她一來就抽了兩巴掌,昆達赤臉上火辣辣的。盛怒之下,他派兵追擊。

  此時祝彤等人已經跑遠了,追兵只能看著隱隱的火光追著,心道:怕是追不上了,我們到城牆下轉一圈就回。只說他們害怕,跑遠了。

  豈料中途突然響起一聲哨音,接著箭雨彷彿從四面八方飛了過來。

  昆達赤又挨了第三下。

  他反而冷靜了下來,下令再退二十里,然後放出斥侯。他也是行伍經驗豐富的人,不肯輕易就走。這座城,他已經圍了許久,就快打下了!

  他又還有另一種想法——你們都來守這裡了,別處就空虛了,我去搶一搶試試。

  番兵退去,城中一片歡呼,祝纓又派斥侯,得知他們並未走遠,下令盯緊。然後問將軍:「你們的俘虜裡,有無昆達赤王子的部眾?」

  守將搖頭:「沒有。」俘虜都很少,一般都殺掉了。

  最後是在禁軍的俘虜裡找到了幾個,林風與他們交談,證實了是昆達赤長子的部從。

  祝纓下令放了他們,條件是帶一封信回老家,交給大王子。

  信還是讓劉昆起草,雙語,意思比刀還鋒利:你把你爹後路給斷了,也不用幹別的,他沒了吃的,大軍得餓死。我想他死,這是肯定的,他死了對你也有好處。跟著他的各部權貴也就完球了,你正好當家做主,不受鉗制。

  對了,再給你講個故事,當年你爹是這麼對你大伯的,哎?你有弟弟的哦?你爹帶他在身邊,是吧?你爹要是死在戰場上,會發生什麼呢?

  我再教你個辦法,你如果是個好孩子,就把這信交給你爹。他一定會很喜歡你的。每一個父親,哪怕自己手足相殘,也很自信自己的兒子會聽話。

  信和人都放走了。

  信的內容,其他人並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戰場陷入了靜默。

  年輕的將校們又坐不住了,結伴來找祝纓請戰。打頭的是金彪的兒子金大海,這小子因祖上的淵源,在祝纓面前常多說幾句憨話。比他爹金彪多讀了幾本書,可惜這上面沒有天份,依舊走了蔭職武將的路子。

  金大海走到帳外,就聽到裡面祝纓的聲音在說:「都說我打仗不痛快,不純粹,好弄巧,他們懂個屁!軍國大事,沒有痛快的!

  要學會配合,不能只憑將士用命。一說武將,就要與文臣對著講,其實不是的。文武應該是一體的,要配合得好,有奇效。當然,文、武各有各的利益,但有心人不應該只盯著一點。

  要贏一場仗,兩面都不能少。都給我抄一抄孫子兵法吧,那個……你們抄起來不吃力。」

  金大海聽不太明白,倒但也知道現在要衝過去生擒番主是沒戲了,灰溜溜地走了。

  祝纓並不是沖他,是祝青雪與趙霽來打的小報告,告訴她,有人手癢坐不住了。王允直等人也在跟前,祝纓因而有此一論。

  祝纓也微有鬱悶,如果是鄭侯、冷侯在時,根本不用解釋這許多。但是這些年輕人、中年人,這些道理卻是欠缺的。他們中也有書讀得少的,還有怵讀書的,字認得都少,要吃透這一層就更難了。

  王允直、施君雅這樣的人,道理他們能明白,但他們又是文臣,還不太接地氣,與武將、尤其是品級不高的將校很難說到一起。他們一張口,人家就嫌酸、嫌他們不知人間疾苦,面上客客氣氣的,實則聽不進去他們的說教。

  還有些祖上有名將、現在領軍職的,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二半調子,於是哪邊都不如。

  祝纓只好能教多少是多少。

  但也不能讓兵士一直閒著,祝纓下令,自己的士兵居前,直面番兵。附近的援軍在她身後扎營,這樣可以防止對面趁援軍立足不穩的時候掩殺。

  直到所有兵馬匯齊,祝纓才重新排布。

  再讓劉昆寫一份給昆達赤的檄文,斥責一下:怎麼又是你?不是都說好了要講和的麼?你咋又來了?是不是欠削啊?

  光想著趁別人家死了爹來佔便宜,想沒想到自己也有兒子啊?你幾歲了?

  每一個父親,都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權威,兒子們必須聽他的,沒有二心。不過吧,我聽說每個父親都希望兒子像自己,想想你當年幹過什麼吧,你兒子都像你,最像你了!

  昆達赤大怒,也回罵:你一個沒有丈夫、沒有兒子的女人,先管好你自己吧!再說別人父子,你也沒後人!

  祝纓直接回道:我有安南,你就要什麼都沒了。你的兒子未必聽你的,青君姓祝,只聽我的。

  她這裡做著準備,昆達赤也沒閒著,他也重新調整,雙方對峙了起來。先是小摩擦,大小十餘戰,互有勝負。祝纓開始集中力量,一點一點清除滲透入境的番兵,番兵也不再小股出動,都集中到昆達赤周圍。

  終於,十一月裡,雙方大戰一場。

  昆達赤兵作三路,也不衝城池去了,只想消滅掉城外的生力軍。祝纓的新兵也變成了老油子,頂住了對方的攻勢,祝纓中軍不動,自作誘餌。祝彤、林風埋伏,禁軍、西陲作兩翼。

  雙方戰到一半開始下雪,最後雪堆得半尺厚,雙方才拆解開來。昆達赤沒有佔到便宜,倒折許多兵馬。天氣又變得寒冷,他的士兵缺衣少食。祝纓這裡倒是準備充分,恨得昆達赤發誓,回去之後一定要把賣給祝纓厚皮禦寒的邊將給殺了。

  然後是和談。

  雙方的使者來回了數次,昆達赤這邊把責任都推給了胡使:我們本來是訂的盟約,朋友家裡有難,我是來幫忙的。胡使說,齊王是長子,我當然要維護齊王。沒想到他們包藏禍心,我最近才知道,原來你們的太后說齊王才是壞人,那我當然聽長輩的。

  祝纓這裡,依舊數落昆達赤背信棄義,你自己數數,你都反悔過多少次了?!

  雙方你來我往,昆達赤處最後說了:要不,我陪你在這兒等著看齊王和胡人?就大軍防著我?

  雙方各退一步,昆達赤要求安南不與朝廷夾擊西番,祝纓要求昆達赤依舊稱臣,上表謝罪,再把胡使交給祝纓。

  雙方又扯皮,眼見過年,昆達赤急了,才最終同意。

  祝纓卻並未馬上向朝廷請示撤軍,而是親自坐鎮,看昆達赤大軍緩緩退去。直到次年初,傳來消息,昆達赤家自家又起了紛爭,她才班師回朝。

  ………………

  前前後後,近一年的時間,祝纓終於回來了!

  陳放也鬆了一口氣:如今戶部尚書這活,真不是人幹的!兩處用兵燒錢,還不算國家日常的收支。終於,可以省支這一筆持續流失的錢糧了。

  祝纓卻不能讓他太輕鬆,跟著祝纓一同回來的,還有撫恤與封賞的名單。祝纓做事,從不苛刻下屬,有過的必罰,有功的也必有相應的升賞。朝廷不同意,她會為下屬爭取。

  祝纓直接面聖,將名單遞給了皇帝:「陛下,這些都是與您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這些,年紀稍長,老成持重,現在正當年。現在,保境安民都要他們出力。」

  皇帝越發憔悴了,有氣無力地道:「非是我不願,還北地未平呢……」

  「正因如此,才要給北地打個樣,讓他們知道,朝廷不會虧待有功將士。再者,這些人父兄都是我的舊人,將他們托付給我。我想,我多大年紀?能帶他們到幾時?不如早放手。陛下,他們都是去年才重新啟用的,底子乾淨。我想把他們轉托給您。」

  皇帝的心跳得厲害,臉上紅色越來越重,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咳!」

  陳放得說,跟祝纓作對,是真的難受!

  皇帝同意了,丞相同意了,可錢從哪裡來?

  陳放跑到了政事堂,坐在地上不起來了:「您得給我個主意。」

  祝纓往他身邊一蹲,說:「宮裡花錢太多了。」

  「噝——」

  祝纓在他耳邊輕聲說:「我找個人,幫齊王罵一罵兩宮和皇帝奢侈吧。錢,不就能省下來了麼?」宮裡還有好幾場大慶典沒辦呢,都省省得了!對了,宮女宦官要那麼多幹嘛?裁一裁,省錢。

  祝纓又看了一眼施季行,大理寺也該拉幾頭年豬出來殺了。

  那這個可以!

  陳放也小聲說:「誰啊?」

  祝纓心道,當然是劉昆,我身邊還能有誰?

  陳放爬了起來,嘀咕道:「這些都是小巧,一時應急。真正該做的,還是開源,抑兼併,括人口,國家才能真正好起來。」說著,竟真的傷心了起來。

  王叔亮一直看熱鬧,二人咬耳朵時他就非禮勿聽了,待陳放感慨,他說:「這才是大臣的樣子啊!可惜抑兼併的事情數次中斷,眼下又有齊亂未靖,待北地奏凱,就該著手啦。」

  祝纓道:「那也得先準備一下,朝廷就拿一張紙去抑兼併麼?」

  「要準備,當然要準備啦,」陳放說,「還得有人吶!」

  這話又戳到了王叔亮的痛處,他和施季行是著手了,可這人還沒養成。他問祝纓:「您……有何良策?」

  祝纓雙手一攤。

  當年,她南歸之前,已經做了準備了,可惜了,三十年過去……鋤頭柄也爛光了吧。

  「在西陲這大半年,倒有幾個,可是放在西陲都不夠用。那裡百廢待興,屢遭兵火,不能輕易放棄,還是留在那裡用吧。其他的,你多費心。」

  王叔亮頓足道:「怪我早年不夠剛強,不敢任事。」

  祝纓道:「已經開始了,就不提當年了……」

  三人正說話,忽有人白著臉跑過來找陳放——陳萌病危,陳夫人又要請祝纓也過去一趟。

  王叔亮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去吧!部裡的事先放一放。」

  陳放拱一拱手轉身就走,左腳絆右腳,把自己摔倒了!祝纓及時出手,卻低估了他的體重,僅僅保住他的臉沒有直接拍在地上。

  祝纓道:「我送他。」

  王叔亮點了點頭。

  陳放這樣子騎馬恐出意外,祝纓叫了輛車,把他塞到車裡,一同回了陳府。陳夫人正在榻前,聽說兒子來了,忙問:「祝相公呢?」

  祝纓道:「來了。」

  陳夫人示意兒子去看丈夫,自己卻與祝纓低語:「這死鬼,看著像是糊塗了,眼都直了,必要見你,說有事要問。他要胡說八道,你萬莫放到心上。」

  祝纓點點頭,陳放又來請祝纓進去說話,母子二人都很疑惑,陳萌會說什麼呢?要說托付兒孫,已經托付過了,且不必再言,祝纓也是個厚道人。

  祝纓站到了陳萌的床前,俯下身,陳萌的手伸出來在空中胡亂抓了一把,吃力地道:「到底,是哪一個?」

  陳放心道:太子?已經立了。繼任的丞相?會是誰?

  陳夫人眉頭正緊,聽祝纓說:「無論是哪一個,都活得很好。」

  陳夫人面色慘白,雙腿一軟,陳放又搶著要扶她:「娘,怎麼了?」

  陳萌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帳頂,頭一歪,死了。

  祝纓嘆了口氣:「大郎,具本奏上吧。嫂嫂,把二郎他們都叫回來吧。」

  陳夫人道:「哎?哎!哦。」

  陳放得去寫奏本,祝纓與他一同走出去,祝纓道:「鴻臚寺那裡,我打招呼。你們丁憂,不要猶豫,趁我還在政事堂,為你們家看三年,我盯著你還朝。」

  陳放拱一拱手:「多、多謝姑……」

  他忽然住了口,問道:「剛才,我爹的話,與『姑姑』有關係,是麼?他總讓我們拜見兩位姑姑,我母親也知道?我……」

  「你不用問她啦,她也未必願意提這件事。去問問馮家吧,當年他們家的義僕,挺出名。」

  「是……」

  ………………

  祝纓又要辦陳萌這一件事,這件事反而簡單,自己上祭儀,讓鴻臚寺上點心。戶部尚書雖然空著了,王叔亮就請祝纓先盯一盯戶部,祝纓可以自己克扣宮裡的花費了,再不用陳放配合。

  眼下就只剩一件大事:齊王。

  祝纓不打算親自北上,陳放一丁憂,她現在也走不開,且姚辰英在北地這麼長時間也漸漸穩住了局面,自己過去就是搶功,不好。不如在後方做些事情,將姚景夏等人調到北地,也算圓了他的心願……

  心裡將各種事務一一安排好,又回政事堂,施季行也聞風到了,三人湊到一起,重新安排了朝政。

  施季行也不介意殺幾頭年豬,三人的步調很快統一,當下具本,又給皇帝提議。王叔亮執筆,祝纓道:「對了,你們的子弟,我隨便用了哈。戶部要我盯,我得有人手。他們要是回家哭訴幹的都是刀筆吏的事,又或者天天算賬,你們不許護著。」

  兩人都說:「不會,不會。你只管調教。」

  陳萌的過世,三人都有點點傷感,但此時說著國事,心情卻著實不能算壞,王叔亮寫完了奏本:「二位,來瞧瞧?要是沒有什麼錯訛,就署名吧。回來咱們再斟酌,我想當年先父與施、陳二位老相公也曾為國儲材,得一子璋,天大幸事。如今我們也當效仿先人,哪怕得幾個江政呢?」

  施季行也說好,祝纓道:「你們拿定了主意,我自是讚成的。」

  三人相視一笑,後面宮中隱隱傳來響動——太皇太后死了。

  哦豁,又可以省一筆錢了,她,就先不罵了。祝纓想。

  三人忙去見皇帝,只見皇帝眼睛紅紅的,眼中含淚,看起來並不想在祖母的喪禮上省錢。

  施季行對皇帝說:「陳萌也故去了,陳放丁憂,戶部現在無人主事,我們議定,由子璋暫管。」

  皇帝望向祝纓,動情地道:「太皇太后的身後事……」

  祝纓截口道:「太皇太后有遺言嗎?」

  「唉,要我勤政愛民,做一明君。善待兄弟,孝敬母后……」

  祝纓道:「有落在紙上嗎?」

  「說的時候已然有氣無力,哪裡還有力氣書寫?」

  祝纓道:「那,這遺言或許還沒說完。您看,人活一輩子,到老了,就是關心晚輩,必要妥當安寧、綿延不絕才好。一是娘家的,二是婆家的。從來賢后,無不約束外戚,唯恐在自己身後犯法,法不容情。她雖不提自己娘家,您也要照顧到。老人家憂心齊王不孝、殘害兄弟……是吧?請召岳夫人入宮,她是岳氏女,太皇太后要她代書也說得過去。做成一篇文字,以彰太皇太后之德,豈不是您的孝心?」

  皇帝不哭了!

  最終太皇太后的喪儀也是「從儉」,還是她自己遺令裡寫的。

  ………………

  祝纓算過了,單這一筆錢,就能讓有功將士的封賞寬裕起來,不用擠別處的費用了。

  當晚是王叔亮值宿,祝纓心情不錯地回到了府裡,又收到了一條不錯的消息。

  消息是安南來的,自祝纓拜相,投安南的人就變多了,明顯水平也高了一些。

  尤其女子也多了起來。

  劉遨正在準備新一次的科考。

  祝纓將信函給劉昆看了,說:「忙不?」

  「還應付得來。」劉昆謙虛地說。

  「那就放半天假,去岳夫人那裡坐坐。鬆快,鬆快,接下來,咱們會很忙,忙到你沒功夫休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3
發表於 2025-5-3 00:17: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二章 手段

  半天假,劉昆還是很高興的。自打到了祝纓身邊,就容易有一種負罪感,祝纓本人通常不休息。即便是在安南把許多事務放手給晚輩的時候,祝纓也不是閒得釣魚喝茶,她讀書、練武、做各種的規劃。再有時間,就到街上轉轉,遇事平事。

  她在幹活,休息的人總是各種不得勁。

  今天這半天假不一樣,這是去見岳妙君,正可將一些自家姑姑妹妹在安南的事同岳妙君講一講,她自家人反而不太愛聽她說這些。

  祝纓這次回來,又把劉松年的後人也與施、王兩家一樣各提攜了幾個,較之施君雅、王允直,劉昆的堂兄弟們卻總是沉默,讓做事也做,也沒丟臉,卻不很積極。

  平日裡見到了,互相點個頭問個好,他們要對劉昆說道理,劉昆也不聽,劉昆的事兒他們問了兩次也覺得沒趣兒。家裡還是想讓她們回家,過完一個正常女人的一生,劉昆、劉衍卻是一想到十二娘就很反感「正常」。

  最後是互相知道彼此都還過得下去,便只當對方是陌生人了。劉昆很快重新振作了起來,滿朝廷上的官員都裝死,也不差自己家裡這些人了。

  岳妙君與他們不一樣,岳妙君與祝纓、劉昆都談得來,也喜歡與她們聊天。祝纓太忙,有太多的事要做,相較之下,劉昆就成了見岳妙君次數更多的那一個了。

  現在劉昆比較擔心的反而是岳妙君在不在府裡,太皇太后死了,內外命婦都有事忙。岳妙君身份地位不低,難說是不是跟長公主等人同在宮中。

  出了祝府,劉昆忽然想開了:既然是相公讓我去了,那就必是在的。

  岳妙君才從宮裡回來,她才交了一份大作——太皇太后遺令。此時回到府中,心情還沒有完全的平復。聽到劉昆來拜訪,便說:「請過來吧。」

  劉昆臉上帶點微笑,由侍女引路直到岳妙君跟前。丈夫死後,岳妙君就挪了居住的地方,現在住的是當年她的婆母郡主養老之所。這地方近來又做了些改動,岳妙君擴整了書房,現在正在書房裡翻看一些禮儀典籍。

  聽到腳步聲,岳妙君抬頭打量劉昆:「這一身兒精神。」

  劉昆道:「說是服妖的也不少。管它呢!」

  她的穿衣風格,自入幕府之後就有了不自覺的改變。這種改變是潛移默化發生的,祝纓並不要求她們改裝,但安南服飾多少融合了一些當地的特色,祝纓本人又慣著更輕便一些的衣裝。姑姪三人不自覺地也受了祝纓的影響,劉昆回京之後更是以男裝為主了。

  岳妙君道:「確實,不必聽。又不是什麼奇裝異服,如何他們穿得,你就穿不得了?」就是她自己,年輕時也穿過儒生的袍子,到了老年,反而……

  岳妙君道:「你倒是稀客,今天怎麼得閒的?」

  劉昆道:「聽說,您才作了一篇文章,恭喜恭喜。」

  岳妙君嗔道:「又淘氣了。相府不夠你忙的?單為這個,一張帖子給我,我也是高興的。能在相府不易,不要誤了正事。」

  「今天相公高興,給我半天假——安南來信兒了。」

  「哦?什麼好事?」

  劉昆便將劉遨主持安南科考的事說了,又說:「幕府銓選的時候,凡考查文字上的,也是她。」

  岳妙君道:「那確實是好事!只可惜,朝中不能如此暢意啊!」

  劉昆道:「總有希望。」

  岳妙君卻拐了個彎兒,問道:「相公還好嗎?陳尚書丁憂,她又兼管著戶部,且有得忙了。年紀也不小了,縱再硬朗,也要留意保養。你們年輕人,多照顧她。我有些東西,你回去的時候捎給她。」

  「哎喲,我們府裡有的。」

  岳妙君道:「她那個人,善經營,卻總不給自己多留,都散了去,哪裡有我這兒的齊全?這庫裡堆的這些,白放著也都朽壞了。如今是她要緊。」

  「哎……我回去又要挨說了。」

  「我給的,她說就說吧。」

  劉昆只好答應了,又詢問岳妙君:「太皇太后的大事兒,您現在不在宮裡,可以麼?」

  岳妙君道:「到底是年輕人,這些個禮儀上的事,雖說有定例,但每次並不相同……」

  劉昆正想請教,因太皇太后的喪儀從簡了,她便想這禮儀上必有所不同,她也要請教一下,回去好同祝纓講,以免祝府在這個事上出紕漏。一個說,一個聽,岳妙君又翻出書來,給劉昆指出依據。

  時間過得飛快,天色也暗了下來,侍女們進出點燈。

  劉昆道:「我也該走啦。」

  岳妙君道:「用些點心墊一墊,這半天,也怪耗神的。宵禁前送你回去就是。」

  兩人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說些宮中的閒話:「明天一早我就要進宮去,這幾天宮裡有這一樁大事,你們在外面也要小心些。我已經聽說,穆家有些怨言,太后也說,這葬禮也太節儉了。」

  劉昆點頭記下。

  岳妙君最後問:「你在相府,可曾聽相公提起過,東宮已立,如今相公也得勝還朝,中宮——她可還記得?」

  劉昆道:「先前事忙,東宮立下了,陛下又沒有表示,就暫時擱置了,您是說?」

  岳妙君道:「我什麼都沒說,但是在宮裡遇到了楊婕妤,她是有試探的意思。你幫我捎個話給相公,就是這個事兒,我想親自與她談一談。成與不成,是與不是,也好回婕妤的話。」

  楊婕妤是太子的生母,在潛邸的時候就侍奉秦王了,秦王登基,她被冊為才人,兒子立了太子,她成了婕妤。本人出身並不算高,只是個普通的小官家的女兒,也不是大家族,更不是名門望族。

  劉昆道:「好的。太皇太后是長公主的母親,葬禮從儉,她會不會有什麼怨言?您?」

  長公主是岳妙君的親兒媳婦,岳妙君現在是跟丈夫前妻的兒子鄭川夫婦住在一起,她要是兩個都不親近,劉昆又擔心她的晚年生活。

  岳妙君道:「不礙的,我自有話說。」

  劉昆放下心來,專心享用點心,鄭府的點心比祝府好太多了。

  吃完了,劉昆便回府,將話帶到,祝纓道:「知道了,太皇太后葬禮之後,我去拜訪夫人。」太皇太后的葬禮省錢,還省在給她跟早死了許多年的丈夫合葬,不另起山陵。理由就是思念丈夫。

  這個工程量就會小很多。山陵使沒有用丞相,而是用了裴清的孫子、裴談的兒子裴銘,這人現在也有五十來歲了,算是有經驗、在壯年。

  禮部等又擬太皇太后謚號等等,不消細說。

  卻說劉昆把話帶到之後,還在猜測祝纓說的「忙」是什麼,祝纓便叫她:「你與祝彤去兵部,調檔。將近二十年來的民亂、用兵等檔拿回來,取輿圖,將所有事件都註明了。」

  「是。」

  接著,祝纓叫來了林風:「這幾天,你去見一見姚景夏他們,問一問,他們願不願意北上。」

  林風道:「這還用問?必是肯的。」

  「要問一下。」

  「是,」林風說,「那,禁軍其他人呢?他們可有些眼紅隨您西征。說,您回來,掛念故人是好,他們的父兄與您也不生分。西邊沒有他們什麼事,北邊的機會……您看?」

  他在京裡確有不少狐朋狗友,也沒辜負祝纓對他的期望,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祝纓道:「禁軍是要拱衛陛下的,他們走了,誰來?好好同他們說一說,他們有什麼話,你也帶回來。」

  「是。」

  祝纓又讓江珍、趙霽等也活躍起來:「京城的圖書、朝廷的檔案、輿圖,你們也都要留意搜集。」然後又讓趙霽去探望兩個人——郝大方、藍德。郝大方是先帝的心腹宦官,先帝駕崩,他也淡出宮中,手中雖有些錢,仍然算是失勢。藍德是駱姳面前的總管,失勢更早。

  這兩個都算是「故人」,如今騰出手來,聯絡一下也是一種姿態。

  接著,又讓祝青雪保持與會館等處的聯繫,時刻注意搜集信息。

  安排完這些,祝纓進宮去參加太皇太后的葬禮去了。她對太皇太后沒什麼感情,只留意葬禮的情況。穆家雖有怨言,這會兒膽子又小了起來,穆太后只在後宮裡挑剔這個、排揎那個。皇帝卻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大臣們都勸他「愛惜身體」,不要「哀毀過禮」。

  到了出殯的時候,穆太后又要發作,皇帝乾脆倒在了左右宦官的身上,大臣們一陣忙亂。祝纓對穆太后道:「太皇太后慈愛天下,如今她的葬禮上,您再傷心難過,也請效法她老人家。」

  穆太后一噎,看皇帝的樣子也不敢再鬧,悶悶地走完了後面的路。

  喪禮過後,丞相們乾脆召來了御醫,詢問皇帝的身體情況。這在以前是不太方便的,現在倒是合適。御醫也不隱瞞,道是當日齊王下手沒個輕重,是傷到了皇帝的內臟。虧得年輕,不然當時可能就沒了。現在體弱是正常的。

  丞相們又是一愁。好容易國家有了起色,皇帝可不能現在死!再說了,太子還太小,齊王還活著,至少得等齊王伏誅吧?

  祝纓對御醫道:「這件事要保密,誰問,都不能說,尤其是宮裡的。」

  御醫心裡苦得很,宮裡哪個都比他大!

  施季行也想到了,說:「今後,你只管陛下的病,不用管別人。哪怕是太后!」

  御醫這才略放心,轉念一想,皇帝這身體,自己還不知道能活幾天呢!臉又皺了起來,躬著腰退了出去。

  王叔亮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東宮……六歲了,該正經讀書啦!」

  施季行道:「不錯,誰?」

  三個見過劉松年的人都沉默了,不說劉松年,這老頭也不大會教學生,就說陳巒吧,現在這群貨的學問也比不上人家。岳家呢,岳桓亡故,兒子的名頭是不如其父祖的。一個楊靜,白白蹉跎了幾十年,現在要用,也已經病不能起了。

  文的、武的都得配吧?武將?斷代了。

  丞相們只能自己上,王叔亮、施季行算有家學,他們也不放心把太子再交給別人。皇家已經三代庸主了,太子要還是這個樣子,丞相們哭都來不及。

  王叔亮道:「子璋,你也要算一個。」

  祝纓道:「我想,還是要與姚辰英通個氣的。」

  「也好。」

  祝纓又說:「我這裡還有幾件事要同你們商議。一、縮減宮中開支,二、抑兼併,三、北地援軍。」

  王叔亮一喜,又是一憂:「前兩件都不好辦,難的是要有個引子,後一件是你長項,我們不便多言。可惜,太皇太后的遺令上沒有添上一筆。」

  施季行道:「抑兼併倒不用引子,只是怎麼做,還要謹慎。如果在咱們手上再辦砸一次,以後這件事一提就是個笑話了。」

  祝纓道:「只要你們同意,宮中縮減開支我去遊說陛下。至於抑兼併,我是想,何必要一聲令下全國一起動手?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先試驗一下,我正在選地方——譬如才平定民亂,又或者正有平亂的地方。大兵壓境,順勢就辦了。」

  「地方要慎重。」王叔亮說。

  「好,你們回去也看一看哪裡合適。」

  而北地軍事調度的事,另兩人聽說祝纓要調禁軍,只說皇帝恐怕會反對,只要祝纓能夠說服皇帝,他們便不管此事。

  三人議定,各自散去,祝纓並沒有向王叔亮先提及科舉的事,王叔亮鬆了一口氣。這個選女子做官,他的心裡還是比較難接受的。

  ………………

  祝纓沒有馬上見皇帝,而是與岳妙君又見了一面。

  岳妙君仍著素服,與祝纓臨池觀魚。

  祝纓道:「二十三娘已經對我說了。」

  岳妙君道:「我無意做說客,雖說婕妤是我看好的人,但國家大事,想必有別樣的考量。只是有一樣,如果沒有皇后,陛下萬一生病,太后可就又要興風作浪了。」

  在祝纓面前,她說話也更直接了一些:「如今,太后最名正言順。齊王的事,大家都有疑慮,不能怪丞相們之前憂柔寡斷。誠然,紈絝子弟、宗室傻子什麼違背人倫的事都能幹得出來,齊王的事還是太蹊蹺。」

  「我知道,」祝纓說,「先帝駕崩,宮人宦官討好齊王,有沒有生往他眼前湊的呢?必然有!但鬧到這麼大,有人推波助瀾。」

  郝大方可是先帝的心腹宦官。

  岳妙君點頭道:「對!秦王、齊王之爭,起頭也有些蹊蹺。天家骨肉,不提也罷,但放任太后的私心,傷到了天下根本,百姓因而受難,那就不行。」

  祝纓道:「我這就去見陛下。這楊婕妤——」她雖然是女子,不用避諱與後宮接觸,但畢竟是前朝丞相,不避男女之嫌,倒要避內外勾結的嫌疑,皇帝面前不能做得太明顯。

  「有腦子。」岳妙君說,「只是如果一直只是個後宮,再聰明的腦子也沒用,時日久了也要變蠢。若是中宮,多少能知曉一些國家大事,眼界不要那麼的窄。」

  祝纓道:「我知道了。」

  「你要不要見一見她?」

  祝纓道:「現在不用,我先見了陛下,再說。」

  「好。對了,姚辰英那裡等援軍呢。」

  「我會安排好的。」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要回春也不是一夕之間,你,保重身體,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哎。」

  岳妙君又與劉昆略說了幾句話,才與祝纓分開。

  祝纓次日便去見皇帝。

  皇帝在喪禮上半真半假地倒了,著實休息了兩天,今天的氣色回來了一點兒。

  見到祝纓,他微笑著說:「相公來了?我這有今年的新來的貢茶。」

  祝纓謝了他的茶,問皇帝怎麼樣了,皇帝咳嗽兩聲:「從小,太皇太后就是個慈祥的人。大哥安靜沉默,她也極有耐心,等半天就為聽大哥說一句話。我、我……」

  皇帝又大聲咳嗽了起來,眼圈兒也紅了,宮女、宦官忙著捶背餵水。

  「陛下要快點好起來呀。我很小的時候就到了京城,歷四帝,見過許多的丞相,直到自己也進了政事堂,這些丞相裡,老王相公最令世人尊敬,劉先生最有意思,唯老陳相公是個妙人。老陳相公,急流勇退,生榮死哀,是我輩楷模。我如今也是他當年的年紀了,陛下好好的,我做個隱逸,也能走得放心。」

  「如今內外交困,危局未解,奈何要棄我而去呀?我如今……」皇帝說著推開左右,握住祝纓的手,「無一處省心,國事家事,壓在我的身上啊!」

  祝纓也感動了,嘆息道:「是啊,內外無不辛苦。不過陛下也不要太擔心,一樣一樣的辦,總能解決的。」

  「如之奈何?」

  祝纓道:「先內後外,陛下身側要先安靜舒服了,才能有精神管國家大事。」

  皇帝點了點頭。

  「太皇太后的大事,宮裡也都辛苦了,臣冷眼看著,後宮竟沒有一個能主事的,還要勞動太后。太后是長輩,陛下豈有讓她老人家再辛苦的道理?您……看這宮裡能有合適名正言順分擔的人麼?」

  皇帝先是點頭,再是搖頭:「她確實……不妥,不妥。」說著欲言又止。

  祝纓湊到他的耳邊說:「那就都交到太后手上了?」

  皇帝一驚,身子往後一退:「那更不好!」

  祝纓道:「陛下究竟在為難什麼?方便讓臣為您分憂麼?」

  皇帝皺眉,道:「母后名份重,有母后事就多,我不想我的兒子也與我一樣。你不知道,當日齊王的事,有些古怪,我阻攔他的時候,宮中有力的宦官已經執杖準備好了……」也之所以,禁軍精銳不在身邊他就不安生。

  祝纓想了想,道:「那我知道了。」

  「如何?」

  祝纓道:「倒有個辦法——釋放宮人,把侍奉過太皇太后的都放出宮去,發錢還鄉,為太皇太后積福。順手把穆太后的心腹也換掉一些,另擇年輕有力者入宮服役,換掉她的人。」

  皇帝道:「妙!要辦得不留後患才好。」

  「有不遵者,請依法辦之。」

  祝纓便趁機對宮人、宦官進行了一輪的替換,進的少、出的多,又裁掉一大筆的支出。

  這一筆支出也不是隨便就裁掉的,每一筆的支出都有受益的人。譬如宮女宦官的衣食等,經手人無不能從中獲益,再有宮中採買之類亦是如此。動了他們,極易反噬。

  祝纓對此也是門兒清——以前她是給這些人送過錢的。

  現在捏著了皇帝的癢癢肉,只消以清除穆氏勢力的名義,將佔據位置貪墨的人或殺或流,這筆錢就穩穩地省了出來。她也不用別人,命祝彤率女兵去抓人,聽起來溫柔,下手卻不留情。

  人都殺了,還能作什麼夭?查處宮中宦官的貪腐就是純收入,也不需要顧及他的姻親的影響。皇帝點頭了,她就能掏老鼠洞了。

  她也知道了皇帝不願意立皇后,將消息透給了岳妙君。皇帝見宮中漸漸分明,將楊婕妤又晉為貴妃,權攝六宮,請穆太后頤養天年。

  ………………

  清理後宮的事辦得又快又準,夏初,西征將士的封賞還沒落實完,宮闈已經清理一新了。

  這天,祝纓拿著最後一批的封賞來向皇帝匯報,皇帝心情大好,略掃一眼就批了。

  祝纓趁機說:「他們已然得到了獎賞,也該接著為陛下出力了。」

  皇帝道:「難道要讓他們北上?姚辰英也催過了,不過,這樣會不會太疲憊?疲弊之師遠征,這個,似乎不妥。」

  「不是他們,用姚景夏。」

  「這……」

  祝纓晃了晃手裡的文書:「這些人,新得陛下之恩,正思報效,讓他們拱衛陛下,再沒有不放心的。這些人也需要日夜見到陛下,以堅其心志。趁他們領了封賞,留下來多見見面,君臣之間才能沒有隔閡。

  至於姚景夏等人,出自北地,懷念故土。放他們回去,既是保家也是衛國,必出力死戰。強留京中,思念家人,容易懈怠,反而不利於守護宮中。」

  皇帝眼睛一亮,不小心說漏了嘴:「誰說相公總是藏著掖著不肯為天子出謀劃策的?相公這說得太明白了!」

  哦,你爹就這麼說我的?恐怕是說我藏奸吧?

  祝纓選擇性地接了後半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罷了。那,我就開始調撥了?」

  「擬旨吧。」

  祝纓又將禁軍換防,親自送姚景夏等人北上。守衛的禁軍,又到了手裡。

  這一套辦完,秋收還沒開始,劉昆、祝彤又將分派的任務交了過來,祝纓這才請王、施過府一敘。

  ………………

  王叔亮、施季行這些日子也忙得緊,朝廷六部九寺,他們就三個人,各管著一攤子的事。祝纓不但要協調兵馬,還要管錢糧,每天看著戶部的家底生氣。王叔亮天天看著青黃不接人才著惱,嚴令京兆尹江政狠狠管一管京中的紈絝子弟,看著就煩!同時還要關注一下,哪裡是不是又要有民亂了。施季行從大理寺舊檔做起,除了冼黨,又開始整頓一些看不過眼的官員。

  這其中有些人的背景確實夠硬,又或者就是他施家的舊人,施季行只好一一找他們談話。不明辦,讓他們自己休致或者辭職,又或者調到閒職上,不令管事,保全其名譽。

  三人湊到一處,施季行的火氣更大一點,喘著氣說:「應該是好消息吧?」

  祝纓笑道:「二位,請隨我來。」

  她將二人帶到一張地圖前,上面畫了不少圈圈。

  王叔亮道:「這些都是有過民亂的地方,難道?又出事了?!!!」他差點尖叫。

  祝纓雙手往一下壓了壓,道:「沒有沒有,放心放心。還安全。這些都是發生過民亂的地方,從這些地方開始整頓嘛!抑兼併、括隱,懲罰瀆職的官員,打擊豪強。『匪』已經把這兒梳過一遍了,犁過的地不就勢種莊稼,等著它長野草嗎?」

  施季行道:「還是要安撫為主。」

  「對,安撫百姓,怎麼安撫?以往呢,朝廷無力,還要倚靠當地士紳。可是我仔細想想,哪怕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我才到福祿縣的時候,也沒怕過當地的土財主,該打的打、該抓的抓。黃十二那樣的也照殺。大軍才掃蕩過,朝廷不應該這麼畏縮吧?」

  「當然,」王叔亮嘆道,「哪裡是朝廷畏縮?不過是當地畏首畏尾,不能勇於任事罷了……」

  只要下決心,還是能辦,不過辦起來難處也多,不如與當地大族妥協,這樣上報給朝廷的賬面上好看。瞧,我這兒太平了。不這麼辦呢,就得跟當地士紳鬥智鬥勇的,麻煩是真的。稍稍那麼沒有心懷大同理想的人,就容易選前者。

  施季行道:「子璋你想得雖好,卻也要知道,有些地方的民亂,是地方士紳襄助平定的。」

  「懂,所以有這麼多備選呢!一點一點來,再不動手,就更難了。姚辰英那兒正在關鍵的時候,不能斷了糧草。等打完了,有功將士的封賞又是一筆。為安撫北地百姓,錢糧減免又是一筆。西陲已然免了今年、減了明年,又是一筆。如果不能把可以收稅的土地、人口變多,就只能加稅,那又要逼反一些人了。」

  施季行道:「那咱們參酌一下,從哪裡開始好。」

  王叔亮接口道:「還有,選誰好。」

  「快入秋了,各地刺史也快到了。我倒以為,可以下令,天下縣令輪番進京考試,其中有能幹者也未可知,這些才是親民官。」

  王叔亮道:「也好。」

  三人一番商議,又定下一件事情,祝纓留二人吃飯,王叔亮道:「今天我值宿。」

  施季行道:「我家裡還有做了一半的事。」他一個堂弟正被他提在家裡訓斥著要調個閒職呢。

  祝纓便不再挽留,將二人送出府去:「他們不吃,咱們自己吃吧。」

  ………………

  祝纓的相府,也與以前一樣,管飯。不過劉昆的堂兄弟們與女官同堂吃飯有些難受,都推說要回家孝敬父母,晚飯不在這兒吃。王允直、施君雅倒是在了,王允直能留下來,純是因為他親娘給相府送了個廚子。

  相府的官員裡,女官不算多,但祝纓帶來的女官卻不少,祝纓都給她們安排了其他的職位。譬如祝彤,身上還有兼任。比如小傅,她是當年大理寺女吏的孫女兒,慈惠庵長大的,有些醫術,也被拖了來。

  初時都還拘束,後來漸漸放開。

  王、施二人也暢想未來:「將來河清海晏,一定要周遊天下!」

  王允直這話是對劉昆講的,他比劉昆高一輩,劉、王兩家世交,他是見男說男話、見女說女話,因劉昆又掌文書,文章又亦好,與她便談得來。說這個,是因為劉松年曾經遊歷天下,寫了不少好文章。

  王允直因看出一些「治世」的苗頭,便開始暢想了。

  劉昆道:「只怕您走不出三十里,就會因為吃不慣回來了。遊學很苦的,有時候要自己捉魚生火烤著吃。」

  「劉先生做的烤魚,好吃嗎?」祝纓問。當年到劉府蹭飯,沒蹭到這一味!恨!

  劉昆道:「還、還行……」

  氣氛很輕鬆,彷彿大治之事就在眼前,而不是姚辰英正在北方與齊王決戰。

  吃過飯,王允直等人回家去,祝纓又與劉昆、祝彤、林風等人再議事。林風需要押解糧草北上,祝彤要留意宮中。祝纓對劉昆道:「十二娘的文集,你好了沒有?」

  「啊?哦,有一半兒了。」

  「弄出來,刊刻,我出錢。」

  「哎?」

  祝纓道:「快著些。對了,南邊兒還有消息沒有?」

  考試結果是出來了,但是現在安南也不是抓到一個識字的就要給官做,而是要先試一試、教一教了。算來也過了兩、三個月了,不知進展如何。

  江珍從外面走了來:「姥,有信,好些消息。」

  劉昆驚訝道:「好些消息?出什麼事了?」

  趙霽從後面閃了出來:「哎喲,我算知道我爹為什麼會刻薄他們了——信、拜帖,是地方任上的。」

  南士們開始往京城遞消息,又開始活動,希望能夠在秋天的時候進京見一見祝纓。

  祝纓樂了:「這不巧了麼?才與王、施說沒有合適的人。」

  你們不是有抱負嗎?行,幹活吧!

  之前祝纓安排南士,沒法挑地方,根本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事。現在政事堂給你們定點了!連前情提要都給你們準備好了!

  不錯,祝纓想,今年末明年初,姚辰英差不多就能回來了,一切向好。只要局面穩定下來,就可以辦下一件事了,她得抓緊時間。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4
發表於 2025-5-3 00:17: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三章 無禮

  南方這些士人,祝纓北上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他們的用途。早在祝纓上次拜相的時候,就有南士投效,這批人如今年紀都不小了,再不緊著點兒用,也都到了要死的時候了。

  祝纓對趙霽道:「你這幾天不要做別的了,江珍,你們倆與小傅,就準備這一件事情。把他們的履歷分門別類地整理一遍。」

  趙霽道:「真要用他們?」

  祝纓道:「哪兒來那麼多廢話?去。」

  「哦,是!」

  劉昆趕在趙霽等人離開前開口道:「相公,這些人年紀也不小了,他們的子嗣,是不是也要留意一下?能用則用?」

  趙霽、江珍等都輕輕地哼了一聲,他們對南士是有一點成見的。在這群小鬼的心裡眼裡,祝纓是再好不過的,南士們趨炎附勢他們不鄙視,但是危難的時候不夠熱心就不可饒恕了。

  祝纓對劉昆點點頭:「你想得很周到。」

  江珍試圖給劉昆解釋:「他們不可靠的。」

  劉昆道:「若是『必定可靠』他們就不用現在遞拜帖了,早就在相府飛黃騰達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處,用好了是一樣的。且他們這些人,也未顯見奸惡,不比那些鬥雞走狗的紈絝,又或者對著相公指指點點的酸丁強?」

  道理,趙霽和江珍都明白,就是心裡不太舒服,兩人勉強接受了,去整理名單。

  祝纓對劉昆道:「你的事,也要加緊做了,他們進京前,十二娘的文章我要看到刊印出來。」

  劉昆心頭一緊,喉嚨也緊了起來:「二十五娘如果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興。」

  「她?是了,她們是親姐妹。你們家中沒有稿子了嗎?要是有,我想辦法弄出來。」

  「十二娘的手稿下葬的時候都隨葬了,後來又找出些殘篇,曾祖父帶走了。二十五娘思她最甚,最先默寫了一本,後來,我與十七娘也默了一些。我們彼此印證著,湊出來現在的樣子。」

  祝纓道:「你寫個序,把這事兒也寫出來。」

  「是。」

  這一天的事務,至此才算完結,祝纓又將次日要做的事捋了一遍,覺得沒有問題了才去休息。

  次日一早,又是早朝。

  現在的早朝與先時又是不同,皇帝的身體時好時壞,所以朝會的時間更短,百官能夠見到皇帝的機會更少。通常是皇帝露一個面,丞相又或者六部九寺簡單說一兩件事,然後朝會就結束了。接下來皇帝就可以用一種比較舒服的姿態來聽丞相匯報公務了。

  今天,年輕的皇帝斜臥在榻上,聽三個年老的丞相匯報事務,以及向他提出建議。小事,他已經不聽了,現在說的都是大事。

  三人聯署的第一件事,就是請示天下縣令輪流進京,選派能員幹吏去地方上抑兼併、括隱,以示朝廷重視地方治理。皇帝道:「可。」

  他也知道,地方上是需要整頓的,以前是狗咬王八無處下口,只好不去看、不去想。現在丞相們有辦法,開始做了,皇帝自然讚同。

  皇帝還饒有興趣地說:「今年秋冬,我必要親自見他們一見。著吏部將各人的履歷、歷年考語揀出來。」

  第二件是開科舉,縣令是親民官,有不合格者當黜,空出來的地方不能沒有長官,所以要開科舉,以選賢才補進。

  皇帝也同意了。

  接下來是北地的事情,姚辰英在準備與胡人決戰了。皇帝從榻上坐直了:「戰況如何?」

  祝纓道:「已收復大半失地,只剩最後擊退胡人,就能全復國土了。」

  皇帝恨恨地道:「胡兒可恨!不能直入龍城給他一個教訓麼?」

  王、施二人都吃了一驚,眼下朝廷這個樣子,還要反擊?胡人被頂住了,不代表官員有那個本事北進。現在出征都用到丞相了,還想要怎樣啊?!!!

  王叔亮道:「萬萬不可!」

  皇帝問道:「為何?」

  祝纓忙說:「陛下,齊王更重要。」

  皇帝這才意興闌珊地道:「也是!」他對齊王著實上心,又問了一遍,「齊王在前線否?能生擒否?」

  祝纓道:「胡人怎麼可能讓他逍遙?姚辰英也不是庸材。」

  姚辰英北上,雖然是無奈之舉,但是與祝纓一樣,對手一旦遇到她,就算是倒了大黴了——倆人都挺陰險。正面交戰之外的手段,也玩得很溜。祝纓是挑撥,姚辰英就很直接了,只要見不到齊王在對面戳著,他就準備說齊王死了。

  齊王只能出來,一直留在最危險的地方。他是一面旗,一旦不見了,同情他的人就無所依附,他是跑不掉的。

  皇帝又躺了回去,懨懨地道:「也還罷了。這一仗一定要分個勝負,不能讓他逃了,以免留下禍根。」

  丞相也只有點頭而已。

  此外的細務皇帝就不過問了,只一會兒功夫他的嘴唇就開始泛白,臉上也出了點虛汗,丞相識趣告辭。

  ………………

  出了大殿,三人互看一眼,王叔亮道:「再催一催姚相公吧,問問他有沒有可以薦為東宮師傅的人。」

  施季行道:「大戰在即……」

  王叔亮道:「你看陛下。姚相公出征一趟,回來一看什麼都不認識了,會怎麼想?」

  祝纓道:「問是要問的。」

  三人邊走邊說,王叔亮小聲對祝纓說:「你把禁軍都換了?等他回來,又要磨牙了吧?」

  禁軍最早,是開國時的精銳、心腹,與鄭侯等幾家關係頗深,後來屢次更迭,終是姚辰英與禁軍關係更密切。

  祝纓道:「他回來了,什麼都是可以商量的。」

  施季行一挑眉,祝纓道:「我說話算數。」

  行,你隨意。

  走入了政事堂,公文就堆了上來,王叔亮看著劉昆,也不知道是想見她還是不想見她,表情有點奇怪。

  劉昆起身向他們行了禮,再站到祝纓身邊,向她解說一撂一撂的奏本,分地方、事務一樣一撂,都用小紙條寫了節略夾在裡面。

  王叔亮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民亂」,一聽劉昆口中吐出這個詞,他就想嘆氣。祝纓看完了單一撂兩本的「民亂」告急的奏本,轉給另外兩人看。王叔亮不是第一次看劉昆寫的節略了,風格很祝纓,簡單直接,用詞又透著劉家的素養,比政事堂的官員書吏寫的看著都舒服。

  王叔亮低下頭,不再看劉昆,劉昆也習慣了他這種奇怪的態度。

  兩人都看完了,又是調兵,又是問責,還要派員安撫。

  一通忙之後,祝纓對王、施二人道:「王允直和施君雅,我要放他們到地方上歷練一番,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不但他們,到今秋,府裡一些小朋友我也想讓他們去做點實事。一路西行,也教了他們一些,不至於到了地方什麼都不懂。」

  王叔亮道:「這是好事!」

  施季行問道:「如此一來,你的府裡還要補人吧?」

  祝纓微微一笑:「當然。我想,還是考試人入府妥當。」

  王叔亮道:「開府,是聖恩眷顧,你不能再與國家搶人才!」

  祝纓道:「我招女官。」

  王叔亮張了張口,萬沒想到她在這個時候放出這麼個炸雷來。要說男女大防呢,對著祝纓這個同僚,這話就沒道理了。她就是個女人。其他的理由,也都因為她這個人的存在,而失去了意義。

  你不能說女人智力不行,不能說女人能力不行,也不能說女人眼界淺,不能說女人膽子小,更不能說女人需要別人管束。連心慈手軟、體力不如男人這種普遍現象,都有例外。

  因為她的存在。

  這一刻,王叔亮有點覺得同意祝纓還朝還是有點草率了。

  祝纓道:「那就這樣了,也不好勞師動眾。天下就是這個樣子,肯讓女兒讀書的人少,結婚後還能讀書求學的女人就更少了,再擾動四方,現在也不合適。就還在京畿選。放心,會是知書達理的人,考試我糊名,卷子都經得起查。」

  完蛋了,她選出來的女官雖然是相府的人,但丞相開府,官員的任命都是正式的朝廷官員。到時候祝府會是個什麼樣子?現成的,眼前相府裡就有一群的女子,老的少的都有,從祝纓開始,什麼祝彤劉昆江珍祝青雪之類的……各衙司與相府對接,都得與她們打交道。

  王叔亮眼前一黑。

  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無禮啊!

  「這恐怕要惹起非議啊!」王叔亮說。

  施季行也點頭:「這樣豈不是要引逗得女子不安於室了?」

  祝纓道:「朝廷開科取士至今,也沒見農夫的拋荒不幹。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麼,無非那是冼敬之流三十年來口誅筆伐的那些。它也沒耽誤我開拓安南。」

  祝纓從不辯經,這事兒既非她所長,更重要的是,對方的邏輯是自洽的,這就會陷入到一種怪圈。不如簡單粗暴地「幹」,幹就完了,先造成既定的事實再說。你說女人不能做官,但我已經是丞相了,對我無禮,遇著了先打你一頓再說。

  施季行道:「天下如你者有幾人?莫說女子,就是男子也……」

  「有多大本事就幹多大的事。所以我打算科考選材,沒打算任人唯親。」

  你要是任人唯親倒好了!

  二人都沉默了,眼下齊王未平,就算平了,朝局千頭萬緒,兩人捫心自問,沒有祝纓這一回來,他們還在鬼打牆。接下來的許多事,也還得是她。

  也可以請她再回安南養老,那就要牲犧掉一部分大好的局面,兩人又實在不忍。

  劉昆慢慢地說:「京兆尹告了病假。」從請假的那一撂裡拿出了最上面的一本。

  才把圍給解了。

  王叔亮道:「早朝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劉昆道:「從馬上摔了下來。」

  話題被強行扭了過去,三人不再提這件事。劉昆有些憂慮地看了祝纓一眼,祝纓面不改色。

  三人又辦了一些公文,施季行抻了個懶腰,站起來要出去透氣,順便對王叔亮使了個眼色。王叔亮也站了起來,兩人走到外面,正要尋個值房說話。王叔亮忽然指著不遠處說:「那是什麼?」

  施季行也看過去,只見幾個宦官正在往宮外去。宦官出宮是常見的,但是他們牽了馬,裝束包裹也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施季行命人追上幾個宦官,詢問他們這是做什麼。

  宦官也理直氣壯:「奉陛下詔,往姚相公大營宣諭。」

  不是,軍國大事我們怎麼不知道?

  王叔亮問是什麼事,宦官道:「陛下手書,我如何得知?還請相公不要為難我。」

  皇帝手詔,常見,皇帝這種生物,他就不可能真正的守法。二人只得放他走,回來又尋祝纓商議。

  祝纓道:「你們沒把手詔順回來看一看?」

  「不給看呀。」

  祝纓心說,「順」吶!

  這下是猜不到的,三人與姚辰英也沒有親密無間到可以詢問這件事。王叔亮擔心皇帝胡亂指揮,以致功斷垂成。施季行也擔心了起來。

  祝纓道:「這事兒還得看姚辰英。給他寫信。」

  「他能聽嗎?」

  「就說,只要是為了戰事,咱們都支持他。」

  也只能如此了。

  有了這麼個事兒,王、施二人也暫時沒了說小話的興趣,與祝纓一道埋頭處理政務。

  這天是祝纓值宿,劉昆在宮裡陪著,送王、施二人走後,劉昆小聲說:「兩位相公出宮後怕是要煮酒論英雄了。」

  祝纓道:「咱們也天天在京城亂躥呀。」

  劉昆道:「您現在說給女子開科,會不會太急了些?京城不比安南,雖然您回來之後明著罵您的人少了,讚您的人多了,有些人的心裡能接受您、願意拜您,皆因您的功績。他們故意忘了您是女子。便是我們,也是因此沾光受益,又能做些事,平素與他們相處,且要受他們的暗箭冷眼。

  如今您這一提,他們可就想起來您還是個女人了,怕要針對您。」

  祝纓道:「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別人說,你要不聽話就打你,你怎麼辦?老實聽話?他們越這樣,我越覺得孤掌難鳴,越要多打他們,打到他們不敢對我呲牙。你有這功夫,不如現在就動筆,起草個布告,京畿附近,良家出身的女子,過來考試。條件麼……」

  劉昆對開科選官十分在意,事到臨頭生出些「近鄉情切」,提起筆來,心事重重:「我是女子,自然願意。又怕有些人做不好,惹得別人說『她無能、犯法,可見女人不合做官』……」

  「那麼多昏君,也沒聽誰說男人不適合當皇帝。」祝纓說。

  劉昆嚇了一跳:「您……哦……」

  祝纓道:「快寫,在安南的時候沒見你仨這麼囉嗦。」

  可這件事太重要了,如果十二娘活著的時候遇到……劉昆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

  布告發出去之後,京中議論紛紛,倒是沒人呼天搶地要撞牆,卻有許多人覺得很怪異。

  出門辦事的宦官將消息帶回了宮內,也有人講給了皇帝聽。

  皇帝吃了一驚:「這如何使得?祝相……」哦……是她呀……

  小宦官小心地說:「陛下,您忘了?咱們一直都有女官的。」

  皇帝道:「除了祝纓、和、她的那些,還有?」

  「是,大理寺、各地的衙門,都有女丞管女監的。」

  「那是為了禮,為了男女大防,現在可是要破……」皇帝怎麼想怎麼別扭,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來。那個雖然是「從權」,祝纓可還在幹活呢,話就說不出口。

  也只好暫時放到一邊,姚辰英可一定要爭氣,拿下齊王啊!

  皇帝只覺胸口一陣憋悶,搖搖欲墮,宮女、宦官一陣驚慌,當值的御醫緊急過來施救,有人去請了貴妃來。貴妃親自照顧了皇帝半宿,等皇帝病情穩定,才勉強眯了一陣兒。

  到了清晨,貴妃猛然驚醒,看皇帝睡得正熟,猶豫了一下,輕聲叫醒皇帝,詢問:「今日早朝,還如常麼?」

  皇帝說了一聲:「當然。更衣。」

  衣服穿到一半,他又是眼前一黑,低咒一聲:「姚辰英還沒能殺了齊王麼?」

  早朝沒法辦了,丞相們急急忙忙跑到御前,皇帝在閉目休息。御醫說的還是老生常談,之前受著了,身體受損,需要靜養。丞相們只得回去辦公。貴妃卻又出來叫住了祝纓:「陛下請祝相公回來,有事相詢。」

  祝纓於是折返,到得殿中,皇帝仍然沒有起身。貴妃將祝纓引到床前,祝纓蹲了下來,看到皇帝臉色煞白,輕輕喚了一聲:「陛下?」

  皇帝睜開了眼,慢慢地問道:「你,為什麼要、女官呢?」

  祝纓哭笑不得:「就為這件事嗎?當然是為了政事,又豈有其他?先前稟過陛下,天下縣令要重新考核,黜落其中不合格者,另派好官赴任。除了進士、貢士之類,我府裡如王允直、施君雅等,都是能臣之後,我想派他們出去做些實在事。歷練一番,日後陛下也好用他們。

  先前幾十年,大家都懈怠,現在少不得重新把架子搭起來。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我府裡這就缺人了。」

  皇帝對這個解釋也還算能接受,仍然說:「男子賢材眾多,何必要單取女子?」

  「女孩子一旦到十幾歲,就知道長輩不會再慣著她了,她倒要去照顧別人的,也就懂事了。年輕男子?他們對自己的祖母尚且要撒嬌弄痴,還是女孩子好,在我面前聽話,能做事。我也上了年紀了,做正事精力都不夠用,沒功夫哄孩子嘍。」

  說到這個,皇帝也有點經驗,會心一笑。

  祝纓道:「本想等有了結果再上奏陛下的。」

  「相公自任之。」

  「架子搭好了,陛下一定要知道。我已經這個年紀啦,就要幹不動了,只希望交到陛下手裡的是一個好好的天下。到時候,請陛下善待之。」

  「我與相公,不知道何人先走一步。」

  祝纓皺眉:「為什麼這樣說?是因為受傷?我當年也受過重傷,就在這宮門前。」

  貴妃露出了感興趣的神情來,皇帝也問:「宮門前?」

  祝纓便說起自己當年在京城遇刺的事,最後說:「所以,陛下還是放寬心。」

  皇帝卻已經很累了,勉強說:「外面的事,就托付給相公了。」便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貴妃起身,對祝纓道:「相公,讓陛下休息吧,您這邊請。」

  ………………

  出了大殿,貴妃便向祝纓鄭重一拜。

  祝纓偏身避開了:「娘娘這是做什麼?」

  貴妃道:「早就想拜謝相公了,我兒有今日,皆賴相公之力。」

  祝纓道:「丞相請立太子,是職責所在,何須言謝?」

  貴妃卻沒有被她的話輕易打發了,這個身形略顯嬌小的女子微微仰望祝纓:「鄭夫人見過我,我都明白。日後,還請相公多多關照,我母子必不相負!」

  祝纓道:「娘娘看我,還有日後嗎?陛下春秋正盛,娘娘該把心放到陛下身上。」

  四目相對,祝纓不動聲色,貴妃用力看著祝纓,祝纓輕輕點了點頭:「東宮也到了開蒙的年紀,政事堂正打算奏請陛下給東宮找師傅。不過,眼下事情多,要過一陣子了。娘娘可以先教東宮識些文字。有一本書,我會讓岳夫人帶給娘娘。娘娘如果有空,看一看。」

  貴妃微怔,點點頭:「好。」

  貴妃愛讀經史,心道:會是什麼書呢?要特地提出來?

  心中亦有期待,看著祝纓的背影,默默發呆。

  此後,貴妃將兒子帶來侍疾,自己也拿到了岳妙君帶來的書。這本書是她之前從未讀過的,從序裡看,是個女子的遺作,貴妃不由重視起來。

  來回讀了三遍,皇帝也漸漸能夠起身了。

  北地前線,終於傳來了好消息——姚辰英贏了,胡人還把齊王捆起來送給了姚辰英。

  兩下罷兵。

  皇帝大喜!

  祝纓卻略愁:又要花錢了!得再拖半個月,手頭才能緩過來。半個月後,各地刺史進京,當年的租賦也才能到,才好給有功的將士發撫恤和功賞。

  她也好奇,姚辰英這是怎麼辦到的?

  如果她是胡人,怎麼也不能把齊王交出來!捲著走,以後想打劫了,就拿他當招牌南下。百姓信不信不重要,一定能夠讓京城的皇帝不得安寧,以此敲詐是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直到姚辰英回來,大家才知道,他是使了一個陰招。他派人假意投靠齊王,理由是看不慣朝廷的亂相,還清理了好些官員,他自稱是某官之子,因此留在了齊王的身邊。之後再次用計,讓胡主相信他打著齊王的旗號串連胡人中的王子、貴族,嫌棄現在的可汗不出力,要謀奪兵權,率軍南下爭位。並且許諾,一旦登基,必有厚報!

  報酬列得很詳細,包括給布、給糧等。

  胡主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

  殺了齊王,又容易成為南方的口實,索性把人一捆,送了。

  「高啊!」祝纓讚道,此時她正與姚辰英在府裡聊天。

  姚辰英也是個對下屬比較厚道的人,他也列了單子,也催著辦,這回輪到祝纓被人敲詐了。兩人討價還價的,在宮裡沒爭完的,姚辰英又追債追到了家裡。

  姚辰英道:「您一定也能有辦法的。」

  互相恭維過了,祝纓又簡要告訴了他一些京城的情況。

  姚辰英嘆道:「自您回來,一切就都開始像個樣子了。如今看來,似乎還有中興之望。」

  「可惜我已經老了。」祝纓說。

  姚辰英也指指自己的鬢髮:「早就白啦。」

  話鋒一轉,又折回了追債上。祝纓道:「行伍裡的苦處難處我都知道,不會誤了你的事的。先撥這些應急,半個月,半個月後,你知道的。」

  姚辰英道:「我可帶了好些兵馬回來,禁軍本就駐扎在京師,欠他們的,不太好。」主要是不安全。

  祝纓道:「知道。」

  姚辰英因而又提了另一件事:「您把禁軍換防了,如今這批人回來了,您打算怎麼辦呢?是再換回來,還是將錯就錯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5
發表於 2025-5-3 00:17: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四章 舊例

  「錯?」祝纓發出了疑問。

  如果此時鄭熹還在,兩人轉寰的餘地還大些,如今鄭熹死了,兩人就必須說明白。什麼叫「錯」呢?

  姚辰英道:「哦,是我說話欠妥,敢問您接下來要如何安排禁軍?我帶回來的這些人,有些可以發還,有些原就是禁軍出身。九死一生、袍澤死傷之後回來,犒賞也欠著,原本的官職也沒了,這不大好吧?

  我在北地的時候接到邸報文書,可都扣下了沒對他們講。要是在前線的時候他們知道後面的職位沒了,仗都打不下去啦。」

  祝纓這才對他說了幾句實話:「你帶走的人,也有回不來的吧?」

  「是。」姚辰英的聲音低沉了下去。戰爭是殘酷的,死亡是常有的。

  「那不得了?二一添作五。」祝纓終於露出了直爽的本性。

  姚辰英也只能點頭,把祝纓給請回來收拾爛攤子,就得給她好處。王、施都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姚辰英自然也不例外。原本,禁軍是他們手裡的,王、施、冼等人都插不進手。如今只好讓祝纓分一杯羹了。

  祝纓調禁軍的時候,就已準備好了應對這種情況,禁軍的職位也一向不滿員,好歹將一部分人塞了進去,另一部分人又升職往他處去。

  這一部分的內容只要將結果知會一聲就行,王、施乃至皇帝都不熟悉。

  祝纓道:「你回來了,戶部,你有什麼想法呢?」

  姚辰英下意識地推脫:「您比我高明得多,能者多勞。」

  把禁軍的事情談妥,姚辰英就放鬆了下來,戶部,是肥缺,但如果真想做些利國利民的事,此時的戶部就是個泥潭,一般人進去爬都爬不出來。抑兼併的事兒,是他不想幹麼?那不是幹不下去才收手的麼?

  祝纓道:「那你做什麼?」

  丞相也有分管的,原本姚辰英重點在戶部,現在也不能閒著。姚辰英道:「兵部吧。」

  「太僕呢?還要不要?」

  「兼也兼不了那麼多。」

  「你薦人吧。」

  「多謝您體諒。」

  接下來,兩人三言兩語,就達成了共識。祝纓又告知了他近來朝中的事情,姚辰英的親友在京者眾多,消息還算靈通,但比起祝纓就在政事堂,可以提供的信息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祝纓提到了江政落馬受傷,上朝不得,日常的事務也受到了影響,會推薦一位少尹。這個少尹的來頭也不算小,是當年祝纓的上司魯刺史的孫子。

  姚辰英也表示了理解。

  兩人說話,都覺得比與王、施議事要輕鬆。王、施二人,尤其是王叔亮,總有一些放不開,端著點兒君子理想,甚至不如其父王雲鶴之變通機敏。姚辰英隻字不提什麼相府考試選取女官的事兒,祝纓愛幹就幹,幹得成、幹不成,都與他姚辰英沒有關係。

  只要兩人之間達成了默契,其他的人他是不愛管的。

  除此之外,兩人比較關注的還有東宮。

  姚辰英道:「東宮的師傅,就算咱們四個都上,也還差著吧?且國事繁忙,未必抽得開身。殿下日常還應該有侍講的師傅。」

  祝纓道:「當然要有丞相領銜,日常的課業麼……王相公也在準備考試的事兒,到時候選出飽學之士日常教習就是。眼下,我已提請夫人先為東宮開蒙,岳家的學問,靠得住。」

  姚辰英反應過來「夫人」是指岳妙君,再無反對的道理,又覺得祝纓對鄭氏,還是念及舊情的。提防之心稍減了兩分。

  他比較關心的是皇后還沒立,又詢問為何不奏請立后?東宮立得倉促,可以理解。東宮確定了,中宮再慢現在也該有眉目了。「太子生母如果沒有皇后的名份,日後恐怕也會生變。」很簡單的,如果皇帝以後有個寵妃,又或者正式聘娶一個出身不錯的名門淑女,另立了皇后,太子的身份就容易尷尬。

  祝纓道:「這倒不用太擔心,陛下是有意不立皇后了。怕兒子被母后轄制呢。」

  姚辰英皺眉道:「宮變的時候……」

  祝纓擺了擺手:「都過去了,別猜,猜出來能怎麼樣?」

  姚辰英也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兩人又完成了一次勾兌。

  次日,朝會之後,姚辰英安安靜靜地回政事堂應卯,不再與祝纓爭吵,祝纓卻又拉著他做事——各地刺史馬上就要入京了,他們得趕緊把來年的預算給做出來!

  兩人忙了一整天,這天施季行值宿,祝纓回家,被祝青雪迎在門口:「大人,夫人來了。」

  祝府裡,夫人就是指的岳妙君。

  ………………

  祝纓大步走入府內,王允直等人都回家吃飯了,岳妙君正在燈下看書。祝纓進屋,岳妙君便將書扣在桌上,起身道:「可算回來了。」

  祝纓將帽子摘了遞給祝青雪,走過去問道:「有事?宮裡?」

  岳妙君道:「宮裡無論如何都是能夠應付的,我來是為另一件事——你開科錄女官的事,已經召告天下了?」

  「是啊。」

  岳妙君嘆了口氣:「今天早上,他們問我……」

  岳妙君出身岳家,雖是鄭府的太夫人,實與仕林關係還算密切。岳桓前兩年過世,侄子們與她的走動雖少了一點,卻仍未斷。今天,侄子到鄭府拜訪,詢問的就是這件事。仕林中是有非議的。

  岳妙君本人是很支持祝纓的,當時說:「相府的事,她一女子,這樣方便。且也未見她們府裡誤事,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不拘一格也沒什麼。總好過把局面做壞,似以往那般朝上亂七八糟,難道就好了?

  你如今也是大臣了,該想的是國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朝廷先安寧下來,再瞎講究吧!」

  當時把人給勸了回去,侄子雖然肚裡說,姑母嫁到鄭家之後,就有了點勳貴們不講究的毛病。岳妙君所言也確實有理,半信半疑地回家了。

  岳妙君便跑來給祝纓透信兒。

  岳妙尹道:「這件事,對他們,比你自己做丞相還要可怕。用得著你時,管你是不是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他們也用。開科錄女官不一樣,獨個兒的女人,做再高的位子也可以。怕的是制度。一旦成了定制,綿延下去,想想數代之後的情狀,有些人能嚇死。鋌而走險,要攻訐謀害你也說不定。」

  「我知道,」祝纓說,「劉先生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可正因如此,我才要現在做。一個制度,只有足夠長的時間裡實行了,它才算有用。

  一個孩子,你把他帶到世間,也至少要長到七歲,才能自己活下去。太小了,他連討飯的話都不會說,只能餓死。別人要打他,連跑都跑不掉。

  我的時間不多了,能早些做就早些做。

  至少要有兩到三次科考,讓京城的人熟悉這件事。哪怕我死後被廢止,以後有事有人能想起來還有這條路。至於推行天下,能辦就辦,不能辦就留給後來者。」

  「不要說喪氣話。」

  祝纓道:「並不是悲觀。我做事您是知道的,一向是要謀劃周全。否則不足以成事。所以,貴妃那裡,還請你多多費心。選她的兒子,其實是選的她。陛下一天好一天歹的……」

  岳妙君道:「知道。貴妃的名份,也是個麻煩,太后倒是名正言順。每日總要生事。」

  祝纓道:「您家的公主……」

  岳妙君道:「我又不曾轄制太后,她就是心疼嫂子,賬也算不到婆婆頭上。齊王回來了,她們母女怕是心裡有鬼。」

  「您心裡明白,那我就不多問了,有什麼要我做的,只管說。」

  「我才要說這樣的話,你眼下要做的事,有什麼用到我的,只管說。」

  「好,」祝纓一口答應,「正好,二十三娘也在準備試卷,您幫忙掌掌眼吧。王叔亮那裡,我看他不很樂意,為防他不願意幫我出卷子,我自己也準備一份的好。」

  岳妙君笑了。

  ………………

  考取女官的事兒,京城也曾見過,因為大理寺、京兆、長安、萬年等不時會選補些女監裡的官吏。少見,但不是沒有。

  不過那都是「特例」,是以男女大防為理由招錄的。像祝纓這樣,正式的官員,以前是完全沒有的。

  沒兩天,祝纓就收到了彈劾,認為她做事有悖律法禮儀。哪怕你說是你開府的屬官,那也不行。因為禮和法裡都沒提到這個是對的。

  非但如此,御史還將王叔亮、施季行一並參了。姚辰英因為回來得晚,寫奏本的時候他還沒回京,因此逃過一劫。

  三人被參,姚辰英還能為三人說句話,斥一句御史:「大驚小怪,此事早有先例。」又目視祝纓,讓她說句話。

  祝纓道:「這個事兒,我記得……哦,現在說是五十幾年前了吧,朝廷上議過。」

  皇帝打起精神,問道:「果有此事?」

  「有,」祝纓說,「當年參與的人都不在了,不過舊檔還在。當時,臣在大理寺,議設女監。王雲鶴、劉松年還幫忙了呢,鄭熹是支持的。王雲鶴是京兆尹,沒幾天,京兆尹也錄了女丞。鄭熹就是當時的大理寺卿,政事堂還是陳巒、施鯤做丞相,舊檔上面有他們所有人的簽名。」

  親爹牽涉其中,王、施二人被捆住了手腳。皇帝命人查檔。戶籍、田地的檔案十年一換,但是官員、文書類保存的時候就很長,還能找到。紙已經泛黃發脆了,字跡還很清楚。

  當時也是爭辯過的,現在讓祝纓辯經,她也懶得從頭再來。此時倒有一個好處,「舊例」是可以拿來援引的。

  然而御史又說,這是「從權」的「特例」,與相府不相干。祝纓要是為了做事,可以自己舉薦,但不該這樣公開的選拔。

  御史說得十分小心,避開了「女人不能上朝站班」這樣的話,畢竟祝纓還戳在那裡呢。

  祝纓從善如流:「也罷,我自去選人。既然如此,要講究『大防』,各地再增設司法、司法佐。陛下,臣當年在南方的時候,遇到過一件案子……」將當時府衙內司法佐管理女丞、女吏,趁機行不法的事也給說了出來。

  由此提出:「讓男人管女人,也是容易傷風化的。設女官專管她們吧。」

  御史驚呆之餘,氣得頭臉都通紅了,又要爭辯:「豈有此理?丞相當為國家計,為何事事都要先講個男女?」

  祝纓無辜地道:「那要不就一塊兒考?一遇到事就要分男女也確實煩人,索性就都不講了?」

  王叔亮咳嗽一聲:「不是那個意思。」

  祝纓雙手一攤:「那是哪個意思?我什麼時候講究過?這不是先生們凡事必要我分個男女,倒不看事情做沒做好,先把人打量個透?這麼死盯著女人,是有什麼癖好麼?」

  眼看這吵得彷彿之前的黨爭一樣熱鬧,施季行腦袋嗡嗡的,馬上站了出來,喝退了御史:「無事生非,只知添亂!」

  姚辰英不反對,施季行又為了局面不得不出面,三位丞相同意,王叔亮也難反駁。更重要的是,皇帝已經倦了,御史想力挽狂瀾的努力於焉失敗。

  祝纓又拿出一個奏本,這是劉昆的手筆了,就是請各地設立女性的司法、司法佐、法曹之類,以及,官學裡的醫學生應該正式收一部分女學生——男女大防。你要講,則郎中與病人,夠親密了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如果說設女法官還是強詞奪理的話,醫學生這一條還真是有道理的。

  施季行瞪向祝纓:你怎麼又來事了?

  姚辰英道:「陛下?」

  不同的皇帝會有不同的處理辦法,以前是讓相關的大臣商議,如今這位皇帝卻是說:「散朝,丞相留下。」

  他還有一件事:如何處置齊王?

  以皇帝的心意,殺了吧,斬草除根。但他不能自己講出來,這樣有損他的「聖名」。皇帝情願以比較簡單的,還有反悔餘地的「女官」換取丞相們一個處置齊王的主意。

  四個丞相就湊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先說了:「朝上這許多人爭吵不休,人多嘴雜爭不出什麼來,反倒誤事,齊王的事且不及提及。施相公,你看如何辦?」

  施季行還分管著大理寺,齊王的案子就是他在查——他是從大理寺出來的,且一直在朝為官,上手更容易,而祝纓久在安南且在管著西陲、戶部,所以這事不是祝纓在管。

  施季行的效率頗高,自齊王出奔,他便在暗中準備了,近幾個月更是在處理齊王黨羽。此時也給了皇帝一個結論:「廢為庶人,流放。」

  王叔亮也附議。

  姚辰英卻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前線的時候就接到皇帝的手詔,讓他弄齊王。他又不傻,把齊王殺了,他也怕物議,所以絞盡腦汁弄了個活的來。當著皇帝的面,他裝死。

  皇帝道:「只恐他賊心不死,如之奈何?」

  祝纓一直不說話,直到皇帝點名。祝纓道:「國法如此。」

  皇帝道:「諸位都這樣看麼?唉。」

  丞相多少看出了一點皇帝的心意,更加無人肯擔這個離間骨肉的名頭了。施季行又提及其他的政事,其中一條就是祝纓開府選官。皇帝瞅了祝纓一眼,道:「這個,御史無論有理無理,都是有人這麼想、這麼反對的,容我再想一想。」

  待其他的事都說完了,皇帝又留下了祝纓,問她:「相公,必要女官?」

  祝纓道:「他們都罵到我臉上了,男女大防,我就防給他們看!身邊沒姑娘,我不自在。」

  皇帝苦笑道:「我若讓您自在了,您能讓我也自在麼?」

  「陛下怎麼不自在了?齊王已然歸案,陛下的危機已除。」

  「慶父不死……」

  祝纓擺了擺手:「國法,國法。陛下為什麼要讓丞相循私呢?丞相、三法司依法而斷,這是國法。您家裡,沒有家法嗎?太后在宮裡頤養天年,沒點兒事做,不會無聊無趣麼?」

  皇帝恍然大悟:「善!」

  祝纓道:「那今天的奏本?」

  「准了。」皇帝笑著說。

  「齊王的案子,還依國法不?」

  「依!」

  「齊王案有施季行,我就與王叔亮去管科考了?」

  「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6
發表於 2025-5-3 00:18: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五章 縫隙

  祝纓與皇帝把條件談妥,最後請皇帝寫個條子:「請一紙手詔,我好與政事堂說。您手詔上不必須寫什麼國事家事,只消寫齊王事依法而辦,我勸他們別管您的家裡。至於女官、女學生,您只寫同意,磨牙的事,我來。」

  不用自己費心,皇帝也願意做個好人,一面寫了,一面說:「我的事倒好周旋,您的……若只是相府倒也還罷了,其餘的,只怕不妥。也罷,這樣。」

  他在手詔還人情似的附加了一句,祝纓開府,官員自擇。

  祝纓道:「多謝陛下,剩下的事,我來。」

  皇帝通常最恨臣子說「你別管了,我來」,但祝纓這句「我來」,皇帝聽到耳朵就覺得一陣舒心,他也笑道:「能者多勞。」

  「不敢。盡心盡力而已。」

  一君一臣,都滿意達成了自己的目標。

  於皇帝,現在最要緊的是把齊王釘死在罪人一欄,順帶讓太后老實一點,他身體不好,只好選擇最重要的事情拿捏住。且丞相之間有些不可調和的矛盾,對皇帝而言並不是壞事。這種對勢態的判斷本不須人教,只要坐在那個位置上,沒有蠢到家,自然而然就會生成一種對事勢的喜惡。

  於祝纓,大旗拿到手了,可以開幹了。她只要一道縫。

  揣著皇帝寫好的條子,祝纓回到了政事堂,另外三人都在,已經心不在焉地幹了一會兒活了。

  外面響起向祝纓問好的聲音,裡面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假裝喝茶的、假裝起身抻腰的都有。祝纓走進來,三人都看向了她,王叔亮試探地問道:「陛下對齊王?」

  祝纓掏出手詔來在空中舞了兩下:「依法而辦。」

  施季行道:「請拿來一看。」

  如果只是「依法而辦」皇帝根本不用寫這玩意兒,他們本來就說的是依法而辦,那還寫個鬼?

  果不其然,祝纓把手詔遞過來施季行就覺得不對,這黑乎乎寫了一大片的,不像是只有四個字。拿到手裡展開,施季行先不急著發表意見,而是看了祝纓一眼:不愧是你。

  王叔亮、姚辰英傳閱了一回,姚辰英無可不可的,沉默不語。祝纓與岳妙君走得很近,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延續了結盟。

  王叔亮已經把事情在心裡過了幾個來回了,他原本是對祝纓是需要讓一步的,相府開府本來就有女官了,再任用女官,他也不反對,不過考試就有點扯,祝纓隨便薦,他可以同意。

  司法、司法佐這樣的正式官吏,他是不想同意的,所以,官學裡的醫學女學生,那倒可以作為談條件不反對。多些婦科的女郎中也不算壞事。他還有一個不能說出來的「陰暗心理」,醫學生,學成了,也就是治個病,不會順延成為官員。

  但是祝纓一把手詔拿來,他又覺得刺得慌,猛地想起來祝纓做事,向來不是只會做一步。如果她借機再推一步,日拱一卒,那不就是要壞了嗎?

  所以,連女學生,他也不想同意了。

  因此,他試探地說:「您的府裡徵辟官員,哪容別人置噱?只是這女學生?不太好安排。良家子,拋頭露面,也不雅……」

  他說的時候是帶著小心,施、姚二人也都等祝纓反駁——只要祝纓針對的人不是自己,戲還是會很好看的,還能借鑑些手段哩。

  哪知祝纓居然點頭了:「醫學生,確實,用處不大哈?」

  王叔亮提起的心沒有放下,因為祝纓沒有直接答應,他又緊問了一句:「您同意了?」

  祝纓道:「那就把天下的醫學生都取消了吧!」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施、姚都瞪大了眼睛準備看戲。

  王叔亮道:「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祝纓說,「你看,世上已經有了藥婆、穩婆,當然不用官府再教女學生治病,世間的郎中比藥婆多得多,還要官府收什麼醫學生?」

  王叔亮張了張口:「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了?女人不是人?還是世間不需要男女大防?」祝纓問,「都黜了吧,還省一筆錢……」

  「野郎中如何得用?」

  「所以人是需要好好的學校教出來的郎中的,對嗎?女人是不是人?」

  王叔亮面紅耳赤,連連作揖:「是我的想岔了,是官府是該管一管女郎中的。」

  施季行和姚辰英對望一眼,也點一點頭。於他們,倒不能說女人與男人都平等了,但心裡也是認為,女人是人,雖然要有男女尊卑的,但基本的照顧還是應該有的。

  世上是有藥婆、穩婆之類,也有些女郎中,官府也不是完全不做管理。但是官府在學校裡招女生授課,之前確實沒有,而哪怕是單幹的郎中裡女子也是少的。比較起來,也確實經過學校教授的學生水平更高一些。別人他們不太想管,讓「自己人」更有保障一點,他們是不反對的。

  祝纓對王叔亮道:「你這是做什麼?咱們好好的議事,這事兒,麻煩不小的。」

  施季行打個圓場:「可不是,想不通的人必是有的,要好好說服才是。」

  姚辰英也說:「強令下去,恐怕會有些暗中手段作對。」

  祝纓笑道:「那你們先私下問一問,回來咱們再細說?」

  三人點頭,不再提女法官的事情。

  豈料次日,王叔亮朝上就帶著火氣,說話帶沖。眾人見他眼袋拖得老長,一臉的疲態,只當他國事繁忙,所以脾氣大,也都不去觸他的黴頭。

  回到政事堂,便對祝纓說:「那個女學生的事,快著些辦吧!如何錄用、什麼樣的博士教,如何管束……都要有全套的章程!」

  施季行吃了一驚:「老王?」

  王叔亮道:「至於女法官,還要再參詳!」

  「老王!」姚辰英說。

  祝纓問道:「到底怎麼了?你這變得有點兒大,反常即妖啊。」

  「我是真遇到妖怪了。」王叔亮說。

  ———倒敘———

  王叔亮昨天確實與一些人透了風,考慮到即使是與自己走得近的人,觀點也不盡相同,他比較客觀地把作風溫和的與意見嚴苛的人都叫了來透氣。

  不出意外的,有人面露難色,也有人無所謂。

  王叔亮便鄭重問臉上不高興的人,是個什麼意思,又是個什麼道理。在他看來,不外是名教之類。勸說的話他也都想好了,畢竟凡事「以人為本」。他也不打算表明祝纓在政事堂裡對他說話那麼直接……

  哪知對方竟然說了一句:「相公,這怕是祝相公的詭計啊!就怕她得寸進尺。」

  王叔亮自己也有這樣的擔憂,但是女學生這事兒,他覺得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安排得宜。

  不想卻總有腦子不開竅的,從名教禮法說起,總是認為這事出格。

  王叔亮道:「終不及學校認真教出來的,當以人為本。」

  「收女學生,才是大大的麻煩。」

  王叔亮耐心地勸服:「誰沒有母親?誰沒有女兒?不值得更好的郎中麼?男女大防,則該有女郎中。我彷彿記得,世間醫術好的女子是有的。」

  「這些年,縱使男女有別、郎中不便,沒有女郎中也捱過來了。略忍些不便,強如讓女子入官學。現在是醫學生,還要做法官,以後就該要一樣的科考,要上天啦!」

  王叔亮大怒:「你真是毫無人性!」

  本來還要好好說的,現在不說了,王叔亮一拍桌子:「你也休要再提女法官,連性命攸關的事你且不肯上心,誰能信你斷案時不會冤屈女子?你今後,萬做不得親民官!」

  上什麼天?該把你發配到祝纓家看大門,我看你敢不敢對她這樣狂吠!王叔亮心裡痛罵!

  然後便將這人趕了出去。

  餘下的人見他氣著了,也覺得這人說話不得體,紛紛勸王叔亮息怒:「他是腦袋有些方,先前,他與冼相公好,冼鄭之間有不和,祝相公又是鄭相公提攜的人……」

  王叔亮道:「縱有分歧,人還是要做的!」

  眾人唯唯,又勸他:「學生還罷了,這法官,還想您不要說氣話。」

  王叔亮道:「我自有主張。」

  ……倒敘完畢……

  王叔亮只略說了一句有人「過份」了,自己之前是沒有考慮到,還真有人能這麼狠毒:「我以往只知道無知小人會有這般心思,沒想到官員中也有這樣的家伙!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施、姚二人都勸他放寬心,世上還是好人多。

  祝纓也嘆了一口氣:「何必氣著自己呢?」

  王叔亮道:「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不能落人口實。這件事我也想過了,萬丈高樓平地起,有些難。」

  祝纓道:「我在梧州的時候就辦過。」

  「誒?哦!」王叔亮想起來,「我說怎麼有些印象,是不是還有個女醫寫了本書的?我家中好像有。」

  祝纓給王家送過書,王叔亮自己不讀婦科,不過家中女眷彷彿會讀,好像聽說也有摘錄其中一部分內容的。有效。

  祝纓道:「朱紫,是我家裡的姐姐。有她照看,我的母親後半生過得很好。梧州官學裡的醫學生,也都是她在管,章程也是現成的。我帶來了。劉昆。」

  劉昆眼見事成,躬身遞上了一本薄冊,王叔亮接了往案上一放,道:「等下再看。還有法官的事,要慎重才好。」

  事兒順了一點,氣兒也就出了一點,他又猶豫了。施、姚也遲疑了。不是說女人幹不了這事兒,當今天下,在這件事上,祝纓認第二,別人是不太敢認第一的。有她在,是不能說女人幹不好這事兒的。但王叔亮還是要考慮到一個「禮儀制度」。

  「我一向不喜歡講道理,令尊在世的時候指點過我,我便再多一回嘴?」

  「請講。」

  「我是個出身寒微的人,沒人教過我怎麼做官,都是我自己觀摩。從鄭相公身上,我看到了一些東西。

  他為人處事,不放在眼裡的,不管,是謂『清淨無為』。不像有些人口裡將人貶到塵埃,其實滿身上的眼睛都死盯著,一刻也沒忘了。

  我知道,有人說我是女人,所以要幫女人翻天。但我講道理的時候,先前幾位相公就事論事,所以都沒有反對。

  你太執著於「男女大妨」,忘了要先區別同類。鳳凰與野鴨子,都有雌雄,多少還是有區別的。鳳鳥,不應該給公鴨子當奴才。」

  王叔亮道:「鳳鳥夠用了,不用公鴨子,也不用凰鳥……」

  祝纓一挑眉,他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祝纓面前,有些習慣性的話術太容易打嘴了。

  祝纓笑笑:「朝上真的沒有公鴨子?我看,公鴨子比鳳鳥多。」

  施季行咳嗽一聲:「這話有點兒刻薄了。」

  「無能的人常常自卑怯懦,為了緩解這種難堪,便要往腳下墊點東西才能讓他心裡好過。一些人身體沒有處在不堪的境地,仍然困於這種心境,還把這下賤習氣帶到朝上來了。

  如果現在能把我踩到腳下,他們能開心死。」

  姚辰英也大聲地咳嗽了起來,王叔亮額上冒汗,道:「不至於,不至於。您一定會一生平安的。」

  「自己又沒本事,就想經禮教為名作踐人。只管破壞,又無所建樹。要不我走,讓他們來?他們能做什麼有益國家的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們應付完他們,可還有心治理天下?令尊,就是被他們累死的。朝廷君子,應該去掉這股軟飯硬吃的惡丐味兒。」

  姚辰英覺得自己懂了祝纓的意思,道:「是這個道理。」

  祝纓對王叔亮與施季行道:「凡事不要太死板,也該開一道縫,別把人憋死了。六面都封死了,那不叫屋子,是墓穴,活人住不得。不要為了困死別人,把自己也給憋死了。」

  王、施二人的想法與姚辰英同步了,竟沒有反駁。

  祝纓道:「那這個事兒,就這麼定了?」

  考試錄取女官,她也有經驗的!第一次就是她辦的。

  三人都默許了。

  祝纓對劉昆道:「去擬個稿來,讓相公們考查一番。」

  王叔亮自嘲地笑笑:「先前她又不是沒寫過,還用考麼?」

  祝纓身邊早有女官,都挺出色,哪怕不是凰鳥,也能算鴻雁,算不得母鴨子。

  於是,刺史們進京的時候,發現京城的天都變了。

  女人開始準備考試了!

  不但相府包了幾處會館,專用作考生暫住之地,預備做相府屬官的招考。他們還接到了政事堂的公文,通知要建女學,對了,政事堂與吏部還下文,各州府縣,於法曹之下,設一女司法佐,管著女丞、女監。

  這是怎麼回事?

  刺史們各有詢問,卻得到了丞相們比較統一的回答:「當初怎麼選女丞女卒的,現在就怎麼選!」

  如果不會,去看祝纓給你們打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7
發表於 2025-5-3 00:40: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六章 行事

  敢到祝纓門上狂吠的人,目前還真沒有。

  他們敢與王叔亮爭辯,也不敢觸祝纓的黴頭。誰好惹、誰不好惹,這些人是最清楚的。因為祝纓——大家打聽過了——她是真的敢打殺人,動起手來是不會考慮場合的。大殿上打過朱衣紫衫,宮門前追殺過刺客——親手。

  算了,不與一介老嫗一般見識了!反正,她是會死的。

  樣子,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經打過了,並且在接下來的五十餘年裡,各地在任命女丞女卒的時候早已經實踐過了。

  其實只要想做,男女大防本就不是最大的麻煩。這其中最大的弊端反而就是「作弊」,是官場由來已久的人情世故。譬如求情得官,又譬如買官,之類。

  刺史們與今年輪番進京參與考核的縣令,最關心的是自己的仕途,至於醫學的女學生與新設個司法佐,反而沒那麼重要了。司法佐,你國家考、任命,我接收就是了。總有你覺得麻煩的地方——女人要怎麼到地方上赴任?

  本地人是不該在本地擔任官職的。而一個女人孤身到外地?你品,你細品。

  這一點上,祝纓早就想好了。哪怕一縣一個也得上千人,現在到哪裡找出成百上千的女法官來?她計劃先給各州配一個女司法佐,無論去哪裡赴任,朝廷還是能夠保證一個官員安全到州,並且在州城生活的。

  目前估計也不能每州都有,是先從京畿開始,依次往外推進,一如當初設女丞一般。祝纓做事,一向有耐心。

  她與岳妙君正在祝府聊天,岳妙君給了祝纓一疊紙:「二十三娘的題目出得不錯,應該能夠考出一些合府裡用的人。至於明法科的題目,那個不是我擅長的,我只略讀了一點律法,不曾親自斷過案,不敢輕易出題。」

  祝纓接過了,道:「好,到時候還請你幫忙批閱。」

  「我?這……我沒做過,可不敢說成與不成。雖在家裡也點評文章,但這是為國取士。馬虎不得。」

  「切~為國取士,有時候也沒那麼嚴肅呢。好好,不開玩笑,不止你一個人看。至於什麼律法、斷案,我教你。這些日子,還要考較地方縣令,這些都是會考到的東西。還有,如何評價官員,朝中體系……」

  岳妙君越聽越驚訝:「什麼?我……我要知道這些做什麼?」

  「你與青雪、阿彤、二十三娘、小珍她們一道聽,興許日後,你會比她們領會得更妙呢!」

  「什麼意思?」

  「讓你們觀摩一下怎麼做丞相,只有我一個人做,有什麼趣兒?」

  岳妙君掩住了口,從未有人對她有這般的期待,包括她自己。

  「不做丞相,算什麼鷹揚?」祝纓輕描淡寫地說,「我可也沒辦法推你上去,你連地方也沒任過呢,終究差著些。不過,該知道的知道一些、學一些,沒壞處。以後你要議政的,我可不能讓你議政的時候鬧些常識笑話,讓旁人以此為由讓你閉嘴。」

  「我……」

  祝纓道:「陛下身體不好,東宮還小。」

  岳妙君的心砰砰直跳,比得知鄭府提親的時候跳得更厲害:「我、我能行嗎?」

  祝纓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行?」

  「行的!」

  祝纓歪歪嘴:「那不得了?走吧,去會館看看。青雪,人呢?」

  一行人換了便服,坐車,到了會館附近下車,慢慢走過去。祝纓對岳妙君講,如何與考生打交道,又說市井人生。岳妙君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之人,不過她的煙火燒的柴炭也比別人家貴幾十倍,許多事情仍需祝纓講解。

  鄭府裡,太夫人撂開手不管事兒,兒子兒媳反而樂意,祝府裡於是多了一位夫人。除了不能給她帶到朝上去,親自考驗官員,祝纓也拿些卷宗來給她,一些案件、文檔之類她也漸漸熟悉了。

  祝纓見外客的時候,有些時候她在屏風後面,有些時候就與祝纓並坐——比如見顧同等人的時候。

  借機抑兼併是政事堂不須勾兌就有共識的,祝纓對顧同道:「給你調個新地方,給我好好幹。」

  顧同終於得以升為刺史,感激涕零。又有一些南士,也拜入門下。祝纓都一一揀擇,顧同等人都算「老邁」了,她更留意「年輕」人。刺史再年輕,也都四、五十歲了。縣令中倒有年輕人,宦海浮沉,已經有了點風霜模樣。

  岳妙君不停地記著,好些與她讀書指點江山是真不一樣。鄭熹在世的時候,她也曾參與一些密謀,然而兩相對比,才知道自己仍是欠缺的。

  這天,訪客告辭之後,岳妙君從屏風後走出來,嘆息道:「怪道都嫌棄婦人干政,誠然!只讀書而不通這些,還是不成的!深宅婦人,只憑隻言片語一些殘篇,一旦干預政事,錯得多、對得少啊!」

  「不給機會學罷了,你也養鳥,翅子剪了,又或者關在籠子裡,鳥是飛不起來的。」祝纓說。

  岳妙君道:「只好盡撲騰了,能飛出籠子,最好。對了,有一件事……」

  「嗯?」

  「是一件人情,冷家有個女孩兒,父母疼愛,不忍外嫁,原本是想要她出家為女道士的。我想,她能不能出仕做官?」

  祝纓感興趣地問:「是麼?」

  「是。那又比做女道士強得多啦。女道士也是一種身份……」

  除了各州,大理寺、刑部也設了女職,大理寺就是女評事、女司直各二——增設的。冷家求的是一個大理寺的評事之職。

  岳妙君道:「孩子我見過的,學問也很好,律法都熟的。你可以再考她一遍。大理事評事,不也是……明法科考完了任命,慢慢學的麼?」

  祝纓道:「明天把她帶過來我看。真像你說得那麼好,只要考,也是能自己考上的。你看,天下識字的女人有多少?能通文墨的又有幾個?再讀過律法,更少。」

  岳妙君苦笑道:「家裡人太關心了,找到了我的門上,我無論如何也要說一說的。」

  祝纓道:「我明白了。明天你帶她來吧。」

  「好,我這就回去告訴她們。」

  ………………

  岳妙君前腳走,劉昆後腳對著祝纓跪下了,祝纓道:「你幹什麼好事了?」

  劉昆滿臉淚水,一抬頭,愕然道:「啊?什麼?我什麼都沒幹呀!」

  祝纓道:「那你跪什麼跪?」

  「相公,聽夫人一說,我便想起十二娘了,但有轉圜餘地,還請您憐惜。」

  祝纓沒讓她起來,而是問:「如果她沒有另一個人好呢?另一個也剛好也需要這個職位躲避婚配的呢?」

  劉昆坐在了地上,回答不出來。

  「不過,我確實可以同意冷家。冷雲,可也是我的老上司啊!」祝纓說。

  劉昆知道,這事兒差不多算是成了。

  「起來吧,明天還有事做呢,不過你不許先見這個人。」

  「是。」

  祝纓知道,姚、王、施等人對她的建議還在懵懂中,他們未必就是真的支持這個,也有可能不久後就反悔。反悔的理由都很現成,也絕對會有更多的人支持。想要維繫下去,就要有足夠的人從中獲益,並且願意去維護。

  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就是讓現有的、有勢力的人染指其中。

  冷家這些年雖然式微,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甚至放棄了從安南調一些現成的女法官的想法,就為了讓此事能夠推行。

  然而,次日祝纓回家還是晚了一些,讓這位冷姑娘多等了半個時辰——宮裡出事了。

  齊王自被押解歸來之後,先是被交到大理寺獄裡暫時關押,如今他的事審完了,施季行把他交了出去。原是判的廢為庶人、流放,但是在臨走之前,太后忽然下令,讓他回宮見一眼生母再走。

  哪知嚴歸不肯見他,將房門緊閉。齊王被押在門外跪著,也走不了。

  兩下僵持住了。貴妃、皇帝都去「勸」嚴歸,嚴歸到底沒有出屋子,皇帝還給累著了。貴妃奉皇帝離開之後,齊王又被暫押回了大理寺獄,預備勸上個兩三回,三次不肯見,天家的寬容情面也就做夠了,可以送齊王上路了。

  不料當天傍晚,嚴歸「自縊」死了。她不是罪人,還是先帝的妃嬪,品級還不低,所以國家得給她辦喪事。皇帝也因此下令,免了齊王流放外地,改為將他囚禁在他原本的王府裡。至於現在,還是要讓他哭個靈的。

  事情肯定有蹊蹺,不過對外界而言,皇帝的面子有了,齊王之前為生母發過喪,親娘生氣也是常理之中。現在氣得上吊,倒也……還算合理吧。

  不過,據被派去「警備」的祝彤的說法,齊王在外面哭著請母親原諒的時候,嚴歸正被幾個強壯的宦官按著,不讓她出去應聲。

  祝纓道:「知道了,這件事不要對別人講。哪天齊王死了,你就更不要提這件事了。」

  「是。」

  嚴歸的喪事政事堂要略略過問,齊王的改判也需要與皇帝再商議一下——齊王府都被抄完了,現在根本不能住人。為了面子,多少得收拾出幾間像樣的屋子給他住。修新王府?祝纓是絕不同意的,只同意修仨院子,一個給齊王住,倆給看守住。

  到這些忙完,才得以回府見一見冷姑娘。姑娘是由親娘、舅母和岳妙君陪著來的。等得正心焦,祝纓回來的時候,她差點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

  冷姑娘單名一個漪字,不是冷雲的後人,是他的侄孫女,二十上下,也確實到了婚配的年紀了。

  見過禮,祝纓將她打量,問道:「做了評事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冷漪道:「自然是奉公守法,稟公辦案。」

  祝纓笑了:「很好,是想做官的,不是想拿著個好看的頭銜當嫁妝的。」當年選女丞的事,她還記得呢。

  「相公不考我嗎?」

  「夫人考過了,我還考什麼?不過,你還是要進一回考場的。」

  「是,我願意!正想一試身手!」

  她的母親和舅母都很高興:「這下好了,可以一直在家裡了!」又都拜謝祝纓。

  祝纓道:「我倒要謝謝你們,養出這麼好的女孩子呢。」

  ………………

  有些事情,做之前覺得難,便縮頭不肯幹,真做了起來,反而發現沒那麼的困難。

  譬如女官的地位問題,如何上朝站班之類。真要討論的時候才發現,祝纓早就把路都淌完了。也沒見有人敢把她趕出去。

  「我六十年經營,三千鐵甲,四萬禁軍,難道是擺設?」祝纓笑著對岳妙君說。

  岳妙君微愕。

  祝纓笑得更高興了,如果有人敢算計她,那大家就都別幹了。

  虧得上趕著找死的人還沒有出現,祝纓調了老上司的孫子做了京兆少尹,魯少尹固然知道這是官場上常有的事,但是為什麼是你呢?憑什麼是你呢?祝纓的上司不少,上司們的子孫也不少,故而還是領了一個女子的情。

  拜一拜這位女性長輩,尊敬長輩,不丟人。何況這可真是一個好職位啊,頂頭上司落馬之後行動不便,許多事都放手給他,正是少尹發揮的好機會。

  連在法曹之下增設一員女官,他都表示了支持。多大點兒事!與女性有關的案子本就少,通常是以受害者的形式出現的,而且很多時候都已經死了,不用她審。把她就這麼放著,也不礙什麼事兒。

  日常相處,通常女官們會自成體系,不大與男官接觸。就擺那兒,也行。

  江政是個在南方頗受祝纓毒害的地方做了十年官的人,更加過份的事他都見過了,看不順眼,也看習慣了。京兆的事,竟然推行得很順利。刺史們還沒離開,就已經看到了成果——似乎沒有那麼糟糕。

  刺史們無可不可地陸續回了,人還沒走光的時候,又傳出了新的消息——齊王死了。

  「鬱鬱而終」,他不認親娘,然而親娘一死,他反而抑鬱了,死於幽所。

  皇帝沒有恢復他的爵位,想以庶人之禮下葬。丞相們又勸他一勸,還是以侯爵的禮儀給他葬了。也不必大臣們去吊唁,鴻臚寺就給他辦了。

  皇帝的一件心腹大事去了,丞相又給他找事兒了——東宮真的得開蒙了,過年就七歲了。

  皇帝便命以祝纓打頭,丞相們集體給太子當老師,再選幾個學士充實東宮。欽天監選個吉日,要在開春之後,正好準備一場比較正式的儀式。丞相又可以加一個頭銜了。

  祝纓倒不在乎這個頭銜,她比較高興的是,王允直、施君雅等人包括劉昆的兄弟,都被踢出京去吃土了。任副職,頂頭上司也是她精心挑選的,連王叔亮、施季行都要承認,只要祝纓想做的事,想得比他們都周到。

  上司是能幹而有威嚴的人,年紀都是五十來歲,經驗豐富,政績也好,治下甚至沒有發生過民亂。百姓生活尚可,尤其治小兔崽子很有一套,一定能讓他們吃到苦頭。

  磨煉嘛,如果上司太能幹,包辦一切把這些貨供起來當泥菩薩,那孩子能學到什麼?就得這樣!

  選得妙!

  王允直還不知道要去吃苦,他很捨不得祝府,雖然吃得差——這一條後來因為岳妙君來了,也補全了——真能見識到不少東西,祝纓是從不吝嗇教身邊人的。

  他走的時候,真心真意地落了幾滴淚,與施、劉都領了祝纓給的送別禮物,一步三回頭。

  他們的空缺很快被填補,祝纓的府裡迎來了新的男男女女,年輕而有活力。拘束不到三天,就能與同僚說笑了。

  這也與他們的出身有一點關係,祝纓新選的相府屬官,其中混了好些名門之後,尤其是女官。貧苦人家的女孩子,想要讀書讀到能夠通過正式的考試,光有天資還不行。祝纓的資質夠好了,只憑村裡私塾旁聽的學問想考試通過也是不可能的,還需要鄭熹給指點,有重點的讀書才行。

  是以最後能夠選入的,也有祝纓故吏家族的女兒,也有前朝丞相的後人,最低也得是個家裡有百畝以上土地的人家。這其中還有兩個年紀略長的寡婦,一個有兒女、一個沒有兒女,出身都不算差。

  因為選官是要有出身限制的,要報上父祖三代。如今考試身份這件事,大家都盯得死緊。

  進入春季,大家都換上了輕薄的春衫,女孩子也捲起袖子,分門別類地處理著公文。她們雖然被選入了相府,有了官職,但是沒有任何做官的經驗。以祝纓的習慣,還是先當學徒,帶著她們的是岳妙君。

  這日休沐,岳妙君也先回家了,祝纓坐在鞦韆上晃著兩隻腳,至午時,岳妙君突然回來了:「快!隨我進宮!」

  「怎麼了?」

  岳妙君附耳道:「陛下不好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8
發表於 2025-5-3 00:41: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七章 太后

  事情有點緊!

  祝纓道:「稍等,我換身衣服。二十三娘,叫阿彤來,讓她隨我一同去。趙霽看好家,一旦有變,就去知會京兆府,讓他們把京城封了。如果我有事,你們就去陳家,讓陳放動起來。」

  祝彤很快也收拾好,帶了一隊人跟了上來。

  祝纓道:「走東門,那裡的守衛是咱們的人。」

  安排完了,祝纓也上了岳妙君的車,岳妙君有些歉意地說:「對不住,累你也與我一同坐車,我實騎不得馬。」

  祝纓道:「這是誰?」她看向車裡的一個小宦官。

  小宦官慌得臉色紅透了:「奴、奴……」

  岳妙君道:「是貴妃派他來找的我。你知道的,陛下自受傷後,一直未能痊癒。去年又勞心勞力,親自試過各地縣令,積勞成疾。入春後,又犯痰症……」

  這些祝纓確實知道,她早就在為皇帝活不久做準備了。岳妙君說完,祝纓就盯著小宦官說:「昨天還好好的,有些突然吶。」

  岳妙君道:「今天一早,陛下就不好了,你說吧!」

  小宦官道:「今天天沒亮,陛下就不太好了,貴妃看著很心急,請您進宮商量。」

  「貴妃還做了什麼?」

  「許、許進不許出,膳、膳食照進,藥、藥也照昨天的方子熬了進過來。把太子殿下也召了來一家團團聚。」

  祝纓問道:「知會其他人了嗎?」

  「沒有,連太后也沒有告訴。您可快著些,要是叫他們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祝纓絲毫不慌,道:「急什麼?貴妃這不是布置得很好麼?」

  宦官深吸一口氣:「是。」

  說來也有趣,這人開始急得狠了,聲音帶著局促,被這一聲,竟恢復了平靜,低聲道:「麻煩的還是太后,她是長輩。」

  「你也知道她是長輩。」祝纓說。

  一行人進了宮,直達貴妃處,貴妃正把念珠拈得飛快。這宮裡,確實經過一番清洗了,可要說全都聽她的,她也不信,就怕走漏了風聲。到時候她只是貴妃,穆太后可是太后!名份這鬼東西,它真的有用!

  守門的宦官一聲:「他們來了。」

  貴妃猛地轉過頭來:「誰來了?」

  「是、是賈順兒領著祝相公和鄭夫人來了。」

  貴妃放下心來,拎著念珠走了過去,站在門內等祝纓進門:「祝相公,我能相信你嗎?」

  「無論娘娘信不信我,我都已經到了。」

  貴妃腳步不動,道:「我今天做這樣的事,是把我與孩子的性命相托!還請您與我約誓,永不相負!我願與您同掌朝綱。」

  都這會兒了,還說這個?我發的誓你也敢信?

  祝纓道:「我永遠忠於陛下。」

  「你……」

  「現在要攔我嗎?有點晚了。」

  岳妙君忙打了個圓場:「你們都別僵著了,大家不妨開誠布公。娘娘,相公入宮不是奉詔,已然冒了天大的風險,是向著娘娘的。您不把事講明,接下來又能如何?」

  貴妃輕聲說:「陛下,駕崩了。」

  岳妙君輕吸一口氣,祝纓道:「陛下的生死,不能由你一句話就定了,我要見陛下。」

  貴妃半步也不肯讓:「您會保護我嗎?」

  祝纓撥開眼前的人,宮女、宦官作勢上前要攔,又哪裡攔得住?

  她徑直走到床前,床上的人一動不動,伸手在皇帝頸間試了一試,人都涼了。祝纓回過頭,問道:「有什麼遺言嗎?」

  貴妃與岳妙君互相扶持著走了過來,貴妃攥緊了數珠,道:「他不以為自己會死,怎麼會安排後事?」

  祝纓道:「那就該請太后與丞相來主持大局。」

  岳妙君道:「娘娘請你來就是信任你!我們無所依托,不要拿弱女子開玩笑啊。」

  貴妃道:「現在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只請不要辜負我的心!」

  祝纓收回了手,平靜地看著貴妃:「你不負我,我不負你。」

  貴妃放心了,鬆了一口氣:「太后一定恨死我了!」

  「她?她到現在都沒有出現在這裡,已經不中用了。現在先不要發喪,現在管著宮禁的是我的人。陛下沒有留下話是不行的,要錄下遺詔。」

  貴妃道:「沒有遺言,怎麼寫?」

  祝纓笑了:「你想要什麼?」

  貴妃當然是想有個正式的名份,不過她想了一下,道:「太子還小,請您為他想一想。」

  祝纓道:「我知道了。」

  祝纓馬上開始安排,先給林風等人下令,宮中禁軍將宮門封鎖,後宮則由祝彤帶人「守衛」,尤其看好太子。同時請丞相們都來。再下令給京兆,控制京城。然後是叮囑岳妙君與小宦官:「你們到我家是意外,因為有事請托,貴妃娘家的侄子想要做官。到我家後遇到了宮裡來人宣我,於是同來。」

  貴妃道:「沒有那個宮使。」

  「宮門上的檔,我來做。」

  「好!」貴妃一口答應。

  宮使四出的時候,祝纓也「錄」好了遺詔,遺命太子登基,然後是把太子的生母扶正,方便撫育新君、協理聽政,再以四位丞相輔政。遺命裡還囑咐了新君要好好地孝敬母親,還要照顧好穆太后,好好給她養老,讓穆太后能夠頤養天年。

  最後說,自己登基的時候正在危急之時,連年征戰,到了現在國家才稍有起色,所以葬禮一切從簡,萬事以百姓為重。

  遺詔要蓋章,祝纓順手又把玉璽給扣了。天子八寶各有用途,沒有璽印,發出來的詔令是可以不認的。

  寫好了,貴妃看了也覺得滿意,祝纓之前對她的態度雖然不太禮貌,辦事還真是沒得說。她問道:「為何要四位丞相呢?只有你我,豈不美哉?」

  祝纓道:「有次序就夠了。」

  貴妃問道:「太后那裡?只怕她鬧起來也不好看。」

  「先不用管她,大事定下來她再鬧也無濟於事了。這個你拿著。」祝纓將一枚玉璽交到了貴妃手裡。

  「這是?」

  祝纓笑笑:「制衡嘛,你手裡得有點兒東西,如果沒有,政事堂可不會理你。你拿一個,其他的歸政事堂。」

  貴妃本以為自己已經是個聰明周到之人,不能說算無遺策,也要講頗有城府,然而祝纓一出手,她便覺出差距來了。忙伸出雙手接到了玉璽,雙膝一彎:「多謝相公指點,以後還請相公指教。」

  祝纓與岳妙君把她給攙了起來,祝纓道:「準備一下,正事兒開始了。」

  太子就在隔壁,很快被保姆帶了過來,看到父親一動不動,他彷彿受驚過度,又彷彿沒受驚,問道:「阿姨,阿爹怎麼了?」

  貴妃落淚:「陛下,陛下,你看看咱們的孩子吧!你睜睜眼吶!」又搖著孩子,讓他快點哭。

  小太子皺眉,掙扎著看向祝纓:「祝相公,發生什麼了?」

  祝纓眼圈兒一紅,哽咽道:「陛下,去見先帝了。」

  還是岳妙君給小太子慢慢解釋了,小太子的臉皺了起來:「哇!」地一聲,哭了!

  殿上的人開始哄孩子,王叔亮等人趕到的時候,宮裡已經開始撤彩飾了。他們急奔入內,當地一跪:「陛下!」

  祝纓走了出來,蹲在他們的面前:「陛下駕崩了。」

  王叔亮抬起頭來,雙目如電,釘在祝纓臉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祝纓不為所動,道:「到這邊來說吧。」將其他三人引到殿裡。

  四人湊到了一起,施季行問道:「如何不見太后?」

  姚辰英看到岳妙君拉著小太子,心頭一鬆,也問:「陛下有遺詔嗎?」

  「我錄了,」祝纓說,「不過……你們還是先看看吧。」

  三人看完了,倒也挑出大毛病來,王叔亮道:「這個,太后……」

  施季行問道:「陛下單召的子璋錄遺詔?」

  祝纓苦笑道:「單召是真的,為的是太后的事。陛下並不以為自己會現在就死,齊王除了,就剩太后了。當年先帝,我是說上一位,走的時候,老施你審的齊王,他的事有蹊蹺。陛下也疑太后,我也問過宮中,討好齊王是有的,不顧倫常是假的。郝大方,你們知道的,我與他熟,他對我講,他在宮中,並不曾聽到齊王穢聞。所以連陛下的傷,恐怕也是太后的算計。

  眼下外患也平了,齊王也死了,他就開始防著太后了。孝字當頭,又不能做得太過份。實不相瞞,還問我該怎麼提防呢。大概是覺得我先前把太后心腹都給逐出了宮,做得很合他的心意吧。順便聊了點兒別的,說話間就不行了,我只得把他最後說的話囫圇著記下來。算不算遺詔,大家看著辦。」

  她半真半假編了個故事,聽的人都信了,他們也覺得當年的事是奇怪的,只不過木已成舟,不好深究罷了。兒子年幼,讓老婆與大臣互相制衡,也是個很正常的做法了。祝纓整人,也確實有一套,召她對付太后,理由也很充份。

  三人甚至在內心深處有一點點的責怪祝纓:你怎麼把什麼都寫下來了?你看不出來母后與大臣,這是制衡麼?深宮婦人干政,真是讓人頭皮發麻!你就把她隱了去,又能怎樣?幾十歲的人了,你居然是個誠臣?

  祝纓居然是個實在人!!!三人也不能將自己的心事翻到太陽底下來曬。

  姚辰英道:「太后聽政?」

  祝纓道:「咱們這位陛下,看起來柔弱,心裡可不糊塗。留了制衡的手段啦,天子八寶,他扣了一枚,現在在貴妃——哦,如今算皇后了——的手上。」

  姚辰英憋了半天,先說:「沒有遺詔,畢竟不美。」

  施季行與王叔亮都說:「也是。」不過祝纓這文采,也是幾十年來長進不太大,有點乾巴。

  祝纓道:「那……再請老太后來?」

  「請吧。」

  祝纓道:「還是安排人盯著她,以防生亂。實在不行,就說傷心過度,需要靜養。遺詔上本沒有她的事。」

  「好。」

  於是派人去知會穆太后,請她過來。穆太后人一到,丞相們便宣布遺詔,貴妃、現在是太后了,哭昏了過去。穆太后不敢置信地說:「陛下竟然就這麼去了?還、還讓你們?!!!」

  祝纓道:「太皇太后明鑑,陛下的國家,不托給妻兒和重臣,托給誰?」

  兩宮太后互相制衡也是個不錯的辦法,然因齊王之事還有疑點,丞相們打定主意不讓這人插手,一齊把太皇太后排擠在外。內外都動了起來,內有新晉的皇太后,外有丞相召集百官。祝纓從岳妙君手裡接過了太子,將他領到正位,扶他站好。接著退後,率群臣山呼萬歲,甚至沒有給這孩子三辭三讓的機會。

  太子在靈前即位,火速將穆太后架到了太皇太后的大長輩的位子上榮養。

  以防她以「太后」的名份干預皇帝的「遺詔」。

  誠如祝纓所言,三千鐵甲、四萬禁軍,穆太后是無法對抗的。同樣手握重兵的姚辰英也很快統一了立場。

  皇帝的喪禮,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楊太后哭昏又醒,撲到了丞相面前,男人們躲閃,祝纓被她一把薅住:「嗚嗚嗚,我們孤兒寡母……」

  祝纓不得不安慰:「請娘娘照顧好陛下。」

  陛下都死了!楊太后愕然,旋即想起來,現在的陛下是她兒子了,她笑了又哭了。王叔亮道:「臣等去籌備了,子璋,你,今天就你值宿吧。」

  女人安慰女人,真是太合適了,他們可頂不住一個年輕的太后撲過來。也不是很會哄寡婦。

  祝纓也不急著與他們一同出去安排事,最大的事她都安排完了,也就耐心地陪著太后。

  ………………

  楊太后心裡是沒底的,驟然之間,一個偌大的國家名義上落在了她和她兒子的手上,能不能從名義變成現實,她是不確定的。雖然她心裡想極了。

  四個丞相,數來數去與祝纓最熟,祝纓也最能容忍她。一個能有女官的丞相,總比別人更能接受一個想握權柄的太后。名份是祝纓給她定的,玉璽是祝纓給她的,祝纓是個買賣公平的人。

  楊太后攥著祝纓,直到要就寢了,她仍不肯放手:「我心裡慌得很,相公,陪我一起入睡吧。」

  「陛下喪父,正需要母親陪伴。」

  楊太后道:「有夫人陪著他。」

  她兒子被岳妙君帶著,她還挺放心的。一時半會兒不陪,算什麼?得抓好朝中大臣,這樣母子倆才算有依靠。孤兒寡母的,可太怕被大臣架空了。

  祝纓倒也不介意跟個年輕女子睡一塊兒,不過那是太后,她還是推辭了一下,不就是有話要說麼?坐一塊兒也能講,不必非得睡。

  她說:「臣值宿,明早也不走,娘娘有什麼話要說,隨時都可以說。」

  楊太后道:「我現在心裡躁得很,不解了心頭火氣,只怕要沖他發脾氣,還不如不見。我心裡有事,就想躺著說,沒人陪我聊天,我睡不著。」

  行,睡。

  兩人並排躺下了,楊太后一翻身,側過來抱住祝纓的胳膊:「我現在還不能安心。」

  祝纓偏過頭來看一看她,楊太后道:「陛下還是太小了,朝上的事情,我雖是深宮婦人,但也知道一些。聽說以前是很好的,但這二、三十年來,亂七八糟。我該怎麼樣處理政事,才能守住這江山呢?」

  祝纓道:「你現在還不行。」

  楊太后追問道:「現在不行?難道要我兒長大成人了我才能行?」這就荒謬了,那時該兒子掌權了。

  「你以前從未秉政,」祝纓說,「要學。否則就是自取死路。古往今來,主政的太后能做得好的,無不是虛心向學,慢慢浸潤的。騎馬的人,沒有一上來就騎烈馬的。若是上手就做壞了事,人不信你,你以後想做什麼都沒人肯聽了。能招來的只有無賴廢材。」

  「那我要怎麼學?還是讀書?」這就扯了哈!

  「我會教你。」

  楊太后又試探地問:「眼下呢?其他三位相公只怕又要說什麼後宮干政之類的話了。」

  「他們,我自有辦法說服。」

  「要是天下人都像你這樣就好了。」

  「不要想著現在就換掉政事堂,」祝纓說,「他們能做事,換一批人,不如他們。」

  「那我該學些什麼?經史我也讀了,您給我的文章我也看了,做事呢?不能總是看書吧?」

  祝纓道:「由淺至深,先從這次喪禮開始。你要先把一些小事做好,讓天下看到你的條理,才能相信你能做好,才會與你議政。其實我們現在就可以把權柄給你,讓你做決定,但是如果你沒有經驗,隨便一個人都能騙到你。

  宮裡才幾個人,就已經很麻煩了。整個天下,億兆黎民,人心只有更復雜的。許多宮裡能行得通的道理,宮外不在乎。你得先試試水,適應了,再深入。」

  楊太后聽得著迷,催著多說。

  祝纓道:「以後我會盡力教你的。議事的時候,我會將道理剖析分明。到得秋天,又該有另一批的縣令進京考核了,我教你怎麼分辨。後年還有這樣的事,你就可以自己試著做了。你是安全的,過幾年,我會把禁軍交到你的手上。

  能夠處理政事,又有禁軍,你的生前是可以保證的。

  一個擅權的女人,會引來舉世攻訐,你需要一群源源不斷出現的、在你死後也會自動自發維護你名譽的人。科考,我已經開了,接下來,就看你怎麼用了。

  睡吧。」

  楊太后睡不著!

  祝纓睡得四平八穩,楊太后羨慕極了。

  次日一早,祝纓起身,楊太后一夜沒睡,依舊神采奕奕。到了靈前,她又是一個哀淒的寡婦了。

  先帝的葬禮進行得也還算順利,既沒有一個出逃外邦的皇子,也沒有一群吵鬧禮儀的大臣——從簡,從速,沒來得及吵就結束了。

  也正如祝纓的相府,沒等王叔亮等人反應過來,她就已經把人攏了起來。

  沒了一個成年的皇帝,大臣們做事反而更方便了一些。照著原定的計劃,地方上的官員著手抑兼併。除此之外,便是休養生息。事務也漸漸少了一些,祝纓每次議政都給楊太后講得很細緻。

  如是數日,這天,早朝還未開始,王叔亮便要與祝纓討論一下太后的事情。

  王叔亮是讚同跟太后把話說明白,但是告訴她怎麼做對就行了,不必從頭講起,給她講的那麼多,跟教兒子似的。哪怕先帝活著,親自教太子,都未必有這般上心。

  祝纓道:「你不教她,讓她聽誰的?外戚?還是宦官?把她的耳朵佔滿,她才能不聽烏鴉叫。即便尊親,她也能明白事理,不聽外戚的。得讓她自己能夠明辨是非,不是麼?你不會以為,同她講一句,這個你不能做、那個你也不能做、只能聽我的、我說的都是對的,她就聽話了吧?她會更加厭惡你和你的道理,更加親近那些讓她覺得舒服的人。大臣轄制她,她就只好依賴娘家人。

  後宮干政敗壞朝綱,與『後宮』無關,與『愚蠢的後宮』有關。話又說回來了,哪裡沒有蠢人呢?太后聰明一些,朝上的蠢貨也能少一些,不是麼?」

  「這……」王叔亮語塞。

  「不如意事常八、九,哪有什麼好處都佔上的?總要選一樣去放手。咱們不可能事事都攥在手裡。是放生太后,還是放生外戚宦官?陛下還小,總要有所妥協。」祝纓說。

  王叔亮嘆息一聲:「只願陛下能夠聰明睿智,早日臨朝。」

  笑死,想做官還得長到成年參加考試,皇帝比官員權利大得多,偏偏不用考試。祝纓翻了個白眼。

  楊太后也就繼續享受著講解服務,偶爾也能發表一些見解。

  到得秋天,縣令們又輪來了一番,楊太后已能高坐上位,看縣令們入宮拜見,並且主持了筆試。詢問各地風俗、治理情狀,也似模似樣。

  「我在娘家的時候,可也不是不見外人的。人間疾苦,也都嘗過,當然知道他們瞞了什麼事兒啦。」楊太后有點小得意地說。

  四相之中,唯祝纓行走後宮如魚得水,說的話總能在兩宮那裡通過。祝纓要繼續推行女法官,也得到了太后的支持。先帝的周年還沒過,第二次的明法科女試又開始了,太后也饒有興趣地去看了一回。

  朝中對此也有些說法,不幸一個祝纓女人不好扣上呂不韋的帽子,連帶的太后的清名也得以保全。祝纓只是很簡單地放話,人,我按住了,誰要嫌我跟太后走得近,那你來,看太后會不會安靜,看外戚、宦官會不會膨脹。

  行吧,這太后如果有祝纓一半的本領,不不不,只要有三成眼色,也就足夠了!

  兒子學寫字,親娘學掌權,倒也……和諧。

  又過一年,陳放出孝,祝纓將他提回了戶部。也是這一年的秋天,天下縣令也輪完了,裁汰了一些不合格者。祝纓繼續考查明法科。

  京畿及周圍的識字女子,就算從第一次考試開始現學,到如今聰明的也能學出來幾個了。

  太后對此頗為滿意,唯一遺憾的是,禁軍什麼時候給她?祝纓稱得上可靠,可是既然許諾了,禁軍一天不由自己做主,太后心裡一天不踏實。因為另一半的禁軍還在姚辰英手上,禁軍一個卒子都不聽太后的。

  太后不知道的是,這一天就快到來了。

  ………………

  這一日,祝纓從宮裡出來,回到府裡就收到了安南來信——祝青君生了個女兒,請她起名字。

  祝纓也高興,提筆寫下了兩個字:祝融。

  又說:「算算日子,明天孩子滿月,咱們給她辦滿月酒吧。」

  滿月酒,沒有產婦、沒有嬰兒,祝纓還是給辦了。岳妙君也跟著湊熱鬧,又準備了給大人孩子的東西,打發了幾大車,往安南送去。

  次日早朝散後,楊太后也賜下了錦緞等物。

  接著幾天,祝府不斷地收到各處送來的禮物。丞相家辦滿月酒,送禮就行了。

  禮物陸續收完,安南又有信來,祝纓笑道:「這回難道還有好消息?又是誰家喜事?紅鳳?還是誰?」

  信一打開,她就發現自己笑早了——劉遨遇刺。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49
發表於 2025-5-3 00:41: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四十八章 完結

  祝纓硬讓笑容在臉上多掛了一下,瞥了劉昆一眼,低頭繼續看信。

  信已經在盡力說明情況了。

  劉遨一直管著安南的學校以及部分的銓選,她深感祝纓知遇之恩從不懈怠。以為制度草創,必要堅持原則,事情如果從一開始就走了樣,接下來必然是做不好的。因此鐵面無私,尤其是銓選,不達標者必黜落。

  而外五縣也遇到了一個非常常見的問題——資源有限,子孫繁衍之後並不能保證每個後代都過得很好。以往沒別的辦法,要麼與外人爭鬥,爭到就是賺到,敗了就認栽,要麼自己人爭鬥,要麼就是旁枝一代不如一代。

  現在不一樣了,背後有了整個安南,他們便想如蘇晟、阿撲等人一般,自家寨子盛不下了,到整個安南繼續做人上人。

  且安南比寨子大得多,更威風。且蘇晟等人不也同樣是旁系出身?他們能做得,為何別人做不得?他們之前已經佔了太多的便宜了,輪也該輪到自己了。更有一個蘇喆,家裡有寨子要繼承,還要把手伸到幕府裡來搶吃的,尤其可惡。她就不該在寨子外再有東西。

  外五縣的人想直接做官那是不行的,得經過選授。大部分人選授又不合格,被劉遨攔在了做官的門外。請托也不行,劉遨總是不同意。最可恨是,自打劉遨來了,考試都比以前難了好多。

  又有一些山外來客,居然也能得中。蘇喆、路丹青、林風等等這些人,可沒經過考試就做了官吧?怎麼姥在的時候,就能帶著大伙兒發家,姥一走,你們就開始欺負我們了?

  ——這些道理,都是外五縣不少人到幕府試圖找祝青君說理的時候講的。

  祝青君當然也是不聽這些的。

  不滿日益累積,氣憤的人們有了一個想法——殺了她,沒了她,不就沒有阻礙了嗎?把這狗屁不通的什麼選、什麼考試廢了,只不過畏於祝青君掌管安南,手段也不輕。巧了,這回祝青君生孩子,她沒功夫管了,等她休養好,人都死了,又能怎樣?

  於是一場刺殺就出現了。

  他們本就是外五縣的頭人家出身,到幕府並不會引起懷疑。劉遨外出時有祝纓給的護衛,在幕府內、離幕府比較近的地方她也不愛多帶人,前呼後擁的既輕狂又不方便。

  幾樣疊在一起,刺殺便發生了,虧得劉遨的出身養成的一個習慣是不落單,身邊總有人陪。當時,朱妍還在向她請教學問,胡師姐與兩個徒弟也在,劉遨的一個侍女也在。一場混亂之後,胡師姐身死,徒弟受傷,劉遨受傷,朱妍擋在劉遨面前,也受了重傷。

  打鬥聲引來了眾人,幕府的護衛分辨清了情況,拔刀來戰。這群人殺紅了眼,見人就砍,蘇喆隨後趕到,大怒,下令擒拿,不束手就擒的就地格殺。

  蘇喆也是個討厭鬼!本來沒打算殺她的,但是到了這個地步,鮮血迷了眼,刺客又往蘇喆殺過來。蘇喆向來不慣著別人,命令直接變成了:「殺!」

  他們這才知道怕,死了幾個之後,開始逃,逃亡的時候順手給了擦肩而過的山紅鳳一刀!路丹青路過,看到了自己的侄子,喝令他老實。侄子朝她甩了一刀,還罵她:「忘恩負義,拿家裡的兵爭自己的官。」詛咒她去死。

  路丹青沒受傷,但氣個半死。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好先看山紅鳳。

  現在已經拿了兩個活口,其他的身份也辨認完了。也不費事,比如蘇喆就一眼認出了自家親戚。

  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個樣子,幕府那邊急著遞消息過來,是怕萬一走漏了消息,流言傳到京城,祝纓不知內情會著急。後續情報都會第一時間報過來的。

  祝纓一直在看信,這不是她日常的速度,而且到最後笑容也淡去了。劉昆忙問:「怎麼了?」

  劉昆是有見識的,才生了孩子,產婦是虛弱的,能讓祝纓不言語,難道是祝青君?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別的。那安南的情況?用心教養了幾十年的繼承人出事,這可是件大事故!祝纓年紀不小了,祝彤還算嫩,中間斷層是很要命的。

  祝纓道:「這些孩子,稀裡糊塗的,我寫個條子,現在發回去。」

  她寫的條子很簡單:一、你們做了什麼應對?穩定了局勢沒有?二、把詳情給我說明白了。

  很快,又有一封信送了過來,是祝青君的手書:劉遨在養傷,很好。胡師姐入土為安,傷者在養傷。她與蘇喆等商議,捉拿凶手。

  翻過一頁,下一頁的內容讓祝纓挑了挑眉。祝青君本意是要查清有無其他人牽連,但是林戈、蘇喆、蘇晟等人連同趙蘇,在去外五縣辦案的時候帶兵血洗了三個半縣。

  塔郎縣倒是安然無恙,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有參與刺殺,阿蘇縣算半個,另半個是蘇飛虎的後人參與了,差點殺了山紅鳳,蘇晟新仇舊恨一起算了。林戈的仇就更深了。

  祝纓召來祝青雪:「出事了。聯絡晴天,她怎麼沒有消息來?」

  祝青雪看完訊息,也吃了一驚:「我竟不知道。」

  「要快!無論她們怎麼封鎖,一旦消息不通,聰明人就知道出事了,必有流言傳出!我們如今孤軍在外,家裡要是有了變故,就成了斷線的風箏。這裡恨我的人可不少!」

  祝青雪道:「我就去!」

  祝纓面上裝作無事,依舊與楊太后、岳妙君去逗小皇帝。

  小孩子長得飛快,岳妙君與楊太后看得還嚴些,祝纓則只要他功課做得差不多,就不讓拘著他隨他玩。

  今天,他又瘋跑了起來,岳妙君和楊太后又要攔,祝纓在一旁拍手笑著,絲毫看不出來老巢有事的樣子。

  直到回到府裡,祝晴天的情報傳了來。頭一天才發出的詢問,今天就回了,顯然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早幾天已經發出的。

  祝纓又拆了信,看到劉遨正在康復的消息,才鬆了一口氣。祝晴天寫得更說細,連「林戈先串通蘇晟,兩人再去找的蘇喆」的細節都打探到了。祝青君也還好,她還坐鎮幕府,月子是坐滿了的,並沒有親自去梧州。

  也因如此,讓林戈等人才有了操作的空間,他們還串通了金羽。名義上,是派的金羽與路丹青帶隊去抓人。祝青君是考慮到了林戈的仇、蘇喆的陰、蘇晟妻子新傷的,萬沒想到,他們卻有了默契。

  郎睿與蘇鳴鸞當了內應,截斷了三個半縣出逃的路。不過也算不得滅門,畢竟蘇家有蘇喆、蘇晟,路家有路丹青,金家有金羽,他們都還在。

  趙蘇加入其中並非全因蘇喆的勸說等等,而是金羽、路丹青帶人到梧州的時候,因駐扎在州城,連人帶城都被圍了。趙蘇做這梧州刺史,名義上管著七個縣,實際上五個不歸他管。有這機會,他自己都要先跳出來,根本不需要別人遊說。他直接給人扣了個「圍攻州府」的帽子,幫著林戈等人出謀劃策去了。

  外五縣雖然看起來不如祝縣等地,但是從來沒有受過虧,雖然也有頭人,卻與之前被摧枯拉朽掉的那些完全不同,他們寨子裡的土兵也有盔有甲,也受過一些訓練。這一場仗打下來,梧州元氣大傷——有一多半的地方成了戰場。連帶的,梧州商路斷絕。

  趙蘇摻和了,祝纓就知道這件事不會有反轉了,場面慘,也得是慘勝,她將信給了劉昆。

  劉昆看完大驚失色:「這!這是新舊不相容啊!相公,雖然舊人勢力不如新,只怕起動蕩。而且,這受傷,我是說,副使恐怕也要落下病根,這……」

  祝纓道:「我是時候回家啦。」

  劉昆道:「不不不,這些年,安南人早就知道以後應該是什麼樣的,我們私下都說,再過些年,也是該改土歸流,梧州也該成為正州了。您與外五縣有約,如今是他們動手,不是您,不是您背約。您要回去,向著哪一方呢?等塵埃落定,回去才妥。」

  劉昆的心裡,祝纓絕不能做惡人,她是完美的,就應該完美到最後。

  祝纓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有什麼事我來了結,她們才能輕裝上陣。」

  劉昆道:「可是,只有她們自己了結,才算是真正立起來了。應該讓副使去了結。」

  「你說的是,可我還是要回去。」

  「誒?為什麼?」

  「如果她沒了結好呢?那我就是被人抄了老巢了。安南干係許多人的身家性命,我可以不插手,但不能不到場。

  我帶著你們出來,就要把你們好好地再帶回去,這三千鐵甲要能安全地回去。尤其是阿彤,她見識得夠多的了,離家太久,家裡人都要不認識她了。」

  「可是如此一來,此間的大好局勢?」

  祝纓笑笑:「大好?真的?」

  「這、這,總是有起色的,如果您一走,這可就……」

  「什麼事也都不是只靠我一個人的,」祝纓耐心地說,「京城離安南還是太遠了,咱們消息不暢,沒辦法馬上應對。青君現在不能太操勞,其他人呢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安南是根本,如果安南不穩,這裡的事是推行不下去的。梧州又靠近吉遠,情況更復雜。我得回去鎮一鎮,四周才不敢亂動。」

  劉昆心頭一沉:「是。我這就去準備,那這府裡?朝廷?」

  「我來安排。」

  「是。」

  ………………

  祝纓先去見岳妙君。

  岳妙君近來也忙,見祝纓來找她,笑問:「大忙人,有何事?」

  祝纓道:「我打算休致。」

  「誒?怎麼……」

  祝纓笑道:「太后看禁軍的眼神兒比看先帝還殷切。」

  「不……這……太后心中極敬重你。」

  祝纓道:「壽極則辱,為官的生涯也是這般。我要再拖下去,變成一個不肯放權的老糊塗就要受辱了。既然要放權,再留在這裡就沒意思了。我好久沒有掃墓了,昨天夢到我娘,她想我了,我也想她了。」

  岳妙君神色黯然,祝纓卻很輕鬆:「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太后這樣很好,如果她一直逆來順受,我才要哭呢!好好幫她,讓她堅持下來。我才能走得安心。」

  「這就走了呀?」

  祝纓道:「該教的我都教了,該演示的我都演示了一遍。後人如何是後人的事,與我無干了。我去見太后,後面的事,就交給你們了。府裡的這些孩子,都留給你們了。」

  「我陪你!」

  兩人一同到了宮中,太后依舊熱情:「快來,才做好的點心。」

  祝纓吃得很正常,岳妙君卻食難下咽。太后問道:「夫人這是怎麼了?」

  祝纓道:「我打算調祝彤帶兵回去,娘娘看,想讓誰接替她?」

  「走、走、走?我?」這是讓她安排自己人了?驚喜來得有點突然,太后一時沒接上話。即使貴為太后,她在祝纓面前總是擺不起架子來。

  祝纓點點頭:「土兵離家這些年,再不回去就該嘩變了。不能讓他們在京城鬧起來,趕緊打發回家種地吧。」

  太后的口氣非常遺憾:「那她走了,這宮裡?」

  「看娘娘的意思呀,娘娘想要什麼人?我說過的,會把禁軍交到娘娘手上,這只是一個開始。」

  太后心頭一喜,繼而一驚:「您今天的話不對勁兒,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祝纓道:「先做些安排,讓娘娘先適應,就像咱們之前做的一樣。總不能事到臨頭再想,那樣沒有能夠做成事的。娘娘,凡事要想在前面。」

  「是。您說的是。可是現在?宮裡使女兵更好。一時到哪裡去尋?」

  祝纓道:「宮女不是女人嗎?學、練。哪有那麼嬌氣的?都是徵發來的,只要你想用,怎麼用,在你。」

  太后道:「那,能不能讓祝彤晚些走,等宮女練出來了再說?」

  「沒用的,沒有上過陣、殺過人,練多久都沒用。得殺過敵人,經歷敵人殺死過自己的同伴,身上才會有殺氣。那得有仗讓她們打,她們中也要死掉許多人,剩下的才能有點樣子。禁軍現在的樣子,夠用了。」

  太后扼腕!

  祝纓先調祝彤回安南,自己又陸續將宮中防衛安排,連林風也給抽了出來。祝彤領兵南下,是以輪換的名義,因此一路軍需補給都有保證。

  祝彤抵到鐵索橋時,祝晴天的又一份情報,連同祝青君的手書也到了:蘇鳴鸞、郎錕鋙主動請求改土歸流。

  幕府正在安排此事。

  祝纓這才開始將府中的官員另行升遷,男子好辦,哪裡都做得,將他們一一調走時,外界還在猜測,很是懷疑她是不是又要騰籠換鳥,再選一批女子為官。這讓不少人的臉上都帶出了焦慮的神情來,只是不敢問到她的面上。一些人腹誹:您再抬舉她們,也要看看您的壽數……

  女官的去處確實非常少,也須憂慮失去祝纓庇護之後的生活。她們之中,也有在家中被說:「待祝相公老去了,看你怎麼辦?」

  這些風言風語祝纓一直都知道,對此,她只做了一件事——給女官們找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庇護者,再護持個三十年。

  祝纓親自帶女官們入宮去見了楊太后:「會維護您名譽的官員,我也準備好了。」

  楊太后面帶輕笑,誇讚道:「都是能幹的女子啊!」命人帶去一旁設宴,自己卻對祝纓使了眼色,然後起身。

  眾人以為她是去更衣,都不在意,祝纓也跟了過去。二人進入室內,楊太后便拉住祝纓的袖子:「相公,你這些日子又是安排禁軍,又是安排府裡的官員,是出了什麼事嗎?」

  「我要休致啦。」

  「啊?這怎麼使得?」楊太后心頭一慌,她是想要個禁軍,卻從來不曾想過要祝纓離開。這才哪到哪,沒到猜忌功臣的時候啊!更沒想攆人!

  祝纓道:「我想家了,該走了。娘娘也到了自己站出來的時候了,立威得自己來。該告訴娘娘的,我都已經說完了。」

  「可是……」

  「不是今天就走,還有些時日,您可以慢慢的來。」

  「我心裡慌得很。」

  祝纓笑道:「那是因為您還沒有自己走到前面,走出去就好了。您現在不會輕易地被人愚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好,我試試。」楊太后只被稍稍一勸,就乾脆地答應了。再拖下去,兒子就得直接掌權了,還有她甚麼事?這幾年她白學了?

  祝纓微笑,自此之後,她在朝上便不說話,由著楊太后施為。她自己卻將相府裡的財物都作了分配,提前分成數份。也有準備贈給僕人的,也有送給幾個丞相的,岳妙君、太后、皇帝等都有。

  最用心的是給了相府女官一人準備了一柄短刀。

  接著,她便與王叔亮等人分別透露了要休致的消息。如今天下初定,祝纓離開不算壞事。尤其沒有了她,女人們沒人撐腰,能安生些。然而王叔亮又是個正人君子,總覺得這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心中十分的不自在。

  他勸祝纓:「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怎麼就走了呢?且安南地處蠻荒,何如京城富足?到了你我這個年紀,也該生活得舒適些,才能有精力做事。」

  祝纓道:「你我身份,到了哪裡會缺衣少食?朝廷召我回來,為的就是收拾亂局,現在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王叔亮勸了一陣沒勸動,問道:「你走之後,誰可為相?」

  祝纓道:「你不是已經相中了一些年輕人麼?」

  王叔亮道:「為州牧、做九卿則可,做丞相,還差一絲。」

  祝纓道:「說實話?」

  「說實話。」

  「都差點兒。」你都看不的人,覺得我能看得上?

  王叔亮一聲嘆息:「還是不得休息麼?幾家父子相繼做丞相,未嘗不是國家的不幸啊。我是不如先父的。」

  祝纓道:「我看,會有的,只是現在還沒冒頭。黨爭太傷根本了,你得容人緩一緩。就是眼前這些,維持還是行的。」

  「但願吧。」

  祝纓又連見數人,姚辰英、施季行、陳放等也都苦留她。都被她拒絕了,她現在睡覺都要留一隻眼睛睜著南方。

  直到祝彤駐扎在鐵索橋邊的急報傳來,祝纓才遞上了休致的奏本,三辭三讓之後,啟程南下。

  楊太后帶著皇帝親自送行,問出了那個她也非常想知道的問題:「您離開之後,誰能做丞相呢?」

  祝纓道:「娘娘有問正式的官員?我都看不上。要問誰能幫一幫您治理國家,眼前的幾位丞相還是有公心的。

  如果朝政上又或旁的事情上還有猶豫不決的,不必非要著眼男人。岳夫人看世情看得明白,年輕的娘子們也各有特色,假以時日未必沒有成器者。

  娘娘,記住,要有延續,不能斷了線。否則,你前腳閉了眼,後腳連你的謚文都能被用來罵你。」

  楊太后輕吸一口氣。

  祝纓點了點頭,對她身後的岳妙君點了點頭。岳妙君一條帕子濕了一半兒,道:「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太匆匆啊!」

  劉昆、冷漪等都勸:「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岳妙君哭得更厲害了。

  祝纓道:「只要天下還是我們的天下,也就不算分別。我們都在一個大一點房子裡,只不過互相看不見罷了。」

  「還能再見嗎?」

  「也許。」

  ………………

  祝纓一路走得很快,她已經不能騎馬疾行,此次乘車,林風等人騎馬執刀護衛。祝纓一刻也不敢耽擱,從祝青君與祝晴天二人的情報並不完全吻合來看,要麼是幕府有些事被瞞了,要麼是祝青君「報喜不報憂」。

  無論如何,三個半縣被自己人清洗了一遍,都不是一件可以輕描淡寫的事情。

  十五天後,祝纓來到了鐵索橋邊,與祝彤會合。

  對岸,祝青君等人也得到消息來迎。

  祝纓下了車,祝彤扶著她走過了鐵索橋。橋頭上,祝青君為首,後面烏泱泱一大片人頭下拜相迎:「恭迎節帥回府!」

  祝纓慢慢走了過去,扶起了祝青君:「胖了點兒。月子坐得還行?白翎呢?怎麼不照顧著點兒?」

  祝青君又哭又笑:「您可算回來了!我、我、我們……」

  後面蘇喆等人跪了一地,他們自認沒有做錯什麼,然而一看到祝纓,卻又不由心虛。想起來外五縣是她保留下來的,更是把辯解的腹稿打了無數遍。

  「回家吧。」祝纓說。

  她沒有在這裡就開始訓斥蘇喆等人,這事兒也不是一句半句能夠說完的。林戈不好說,蘇喆趙蘇必有「木已成舟,總不能再劈了當柴燒」的盤算。人先殺了,反正搖不活。劉昆說得很明白了,安南的大勢,就是外五縣也要編戶為民。祝纓用的辦法是慢慢消化,他們則是下一劑猛藥。

  連祝纓都得說,他們看大勢是看對了。

  回到安南,祝纓才覺得放鬆了一點,祝青君上了她的車,輕手輕腳地給她蓋被。

  祝纓道:「不冷。」

  祝青君輕聲解釋:「是我的疏忽,只知道新舊之間必有一較量,沒想到這樣酷烈。他們還大戰了一番,血流成河,又有新仇。但是外五縣刺殺在先,是有罪。況且外五縣不依本鎮法典,照他們的舊俗,這樣的骨肉相爭,也不算違法。所以,林戈她們復仇,算不得錯。林戈的父親當年,如果不是外逃,也不能算他有錯。」

  「唔,復仇不算,擅調兵馬呢?裡外串連呢?」

  「我……已經罰過他們擅離職守了。若問擅調兵馬,這罪過可大可小。」

  「你罰的什麼?我看她們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回去好好過問一下!」

  「是。」

  「祝融呢?」

  「在、在家,她爹看著,安全的。」

  「朱妍?紅鳳?」

  「都活著,阿妍斷了一臂。」

  「唔,活著就好。」

  蘇喆等人老老實實跟著回到了幕府,一路走了三天,大氣也不敢出。

  回到幕府,又跪了一地,祝纓笑了:「就這?少給我裝蒜!自己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麼?外五縣依舊俗?你們還是不是幕府的官員?幕府官員你依外五縣的法?怎麼?還想回外五縣稱王稱霸去?」

  「那也容不得他們在幕府裡沒有王法!」蘇喆說。

  祝纓道:「你還有理了?」

  劉遨慢悠悠地踱了出來,說:「雖然不多,但終歸是有一點的。普天之下,哪有法外之地?」

  苦主說話了,祝纓便不再發作:「好啦,一起吃個飯,有什麼事,睡醒了明天再說。」

  「是!」

  劉昆站在祝纓身邊,已經是淚眼汪汪了,劉遨的眼睛也閃著亮,與侄女對了一眼。祝纓對她招手:「過來我看看。」

  劉遨緩步上前:「相公,恭迎相公安全回府。」

  祝纓將她仔細看了,又問傷,是傷在背上,因此行動遲緩。劉遨道:「可惜了阿妍,她傷得比我重。」

  「都不能掉以輕心。來,咱們去那邊聊。」

  她們到了祝纓臥房,解開劉遨的衣服,看傷口處理得很好。劉遨道:「副使給治的,她們治利器傷很拿手。相公,您這回來得也對也不對。外五縣,依舊有些麻煩,郎家蘇家是自己要編戶的,您知道的,凡這樣的,都要給他們留些情面。其他幾家,子嗣未絕。頭人家有祖產……」

  所以祝纓回來給祝青君撐腰也是對的。

  至於說不對,就是從朝廷走有點可惜了。

  祝纓道:「你們說的我都知道,朝廷裡太后不會太安靜的。制度我已定下了。晴天。」

  祝晴天閃了出來:「在。」不用祝纓催問,她便將細節繼續補充。趁祝青君生育,真是個賤招,祝青君虧得底子好才沒被氣出個好歹來。外五縣派了官員接手,但是在清查土地、人口時又遇到了麻煩。

  一是之前他們的土地人口並不精確,也不讓幕府去管,底子就是獨立的。二是外五縣各有「功臣」,他們有祖產,這個編戶其實並沒有能夠嚴格推行下去。三是時間短,一下統計五縣,人手也不足,到現在只是開了個頭。

  祝纓道:「我知道了。去把青君叫來吧。」

  祝青君帶著一點奶香味兒到了書房,見面又要請罪。祝纓道:「你已經做得不錯啦。新舊之爭,本來就是存在的。蘇喆、蘇晟、路丹青都是西征時的老人,林戈那丫頭也有些天賦,他叔叔留的人又聽她的,他們各自的老家,就算幕府想強行併吞也要思慮再三。」

  「偏我又耽擱了,不然,我親率部……」

  「西番也是要防的,」祝纓說,「還好,咱們的阿彤回來了。」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祝青君鼓起勇氣道:「那就,請借阿彤鐵甲,攜北上試煉的學生派到外五縣接手。」

  「你怎麼罰的小妹他們?」

  「降級,連同趙蘇一起削了戶數。我想,外五縣出身的,不讓他們回外五縣,調西邊各州及山外出身的,往梧州任職。趙刺史麼……趙刺史,趙霽回來,讓他去普安州,調蔣婉去梧州……」

  祝纓安靜地聽著,最後,笑道:「行。照你說的辦。把蘇晟他們叫過來,我來聊!」

  「是。」

  ………………

  次日,祝纓與趙蘇等人一一聊過。

  趙蘇最識相,他與祝纓一打照面就說:「古人七十休致,我早過七十,也該頤養天年了。能在休致之前將梧州解決,我已經沒有遺憾了。梧州是興發之地,蘇、郎兩家一向看得清形勢,其餘三家不過是形勢所迫才留下的,不該再讓他們一直這樣下去。」

  「這些年,你在梧州經了不少難事。把你放在梧州,是因為這裡除了你,沒人能夠勝任。」祝纓說。

  「是,」趙蘇笑了,「我知道。您與我,不必說客套話。您回來,朝中事很遺憾,但於我家卻是好事。否則,不定還要怎麼折騰才能有結果。如今您回來了,一定會有一個安排的。」

  「趙霽,讓他去重華那裡幫忙。她有經驗、心思巧、接地氣,但是文理上差一些。正好與趙霽互補,趙霽也學一學好,沾點兒泥土氣才好。」

  「是。那朝廷以後?」

  「靜觀其變。安南出不出頭,是要看大勢的。」

  「是。」

  其他人就沒有這麼好命了,被祝纓一骨腦地叫到了面前。

  從蘇喆開始,每人挨了一頓罵。蘇喆也小小頂了句嘴:「他們恨毒了我呢!嫌我們多吃多佔!我們那也是拿命在拼的!只看賊吃肉,沒看賊挨揍……」

  祝纓等她牢騷發完了,才說:「痛快了?林戈,有父仇,蘇晟,有妻仇,路丹青,侄子對她不敬,你呢?直接動你了嗎?就跳!該罰!」

  「你們結的是血仇!從現在開始,十年之內,你們不許踏足梧州,等他們忘了這一茬兒,不然,刺客就是為你們準備的了!我不想給你們辦喪事。」

  蘇晟道:「殺得差不多了。本來就……」

  祝纓道:「本來就不對付,他們看你們多吃多佔,你們看他們好逸惡勞吃白食。」

  路丹青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林戈的腦袋卻昂得很高:「姥,是我開的頭!我不後悔!」

  「我管你後不後悔!干我屁事!我只管安南的事,你們該罰,外五縣的事絕不能獎勵你們興兵流血。五縣編戶,又是你們的祖產,是該補償。」祝纓說。

  只要外五縣順利編戶,就給各人把戶數再漲回去,然後再添一點。

  蘇喆等人叩首謝恩。

  祝纓道:「都起來吧!」

  蘇喆等人爬了起來,蘇喆蹭了過去,問道:「姥,那接下來?您還回去不?」

  祝纓道:「我得歇歇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咱們又能在一處了。」

  祝纓含笑道:「是啊。」

  她拍拍蘇喆的胳膊:「好了,又哭又笑的!都去把臉上收拾收拾吧!」

  「是。」

  大大小小的人都笑著跑去洗臉,又在幕府蹭飯。祝纓看著滿堂的晚飯,臉上帶著輕笑,對朱妍招了招手:「來,過來我這兒坐。」

  朱妍斷了一臂,吃飯也不是很方便,本來都是自己獨自吃的,祝纓回來了,這樣的場合她躲避不得,只好勉力吃一點。到了祝纓身邊,祝纓便很自然地給她布菜:「慢慢吃,咱不急,做事呀,越急越不得。」

  劉遨那邊有劉昆照顧,姑姪倆交流著京城的事情。劉遨輕聲說:「京城,真好……若早能有女科……」

  祝纓則在肚裡盤算,明天該給朝廷上表了,得趁自己還能說話,把身上的節度使卸給祝青君。滿屋裡,誰都沒猜到她的想法。就像很少有皇帝願意傳位給兒子自己做太上皇一樣,主政一方的土皇帝也不應該這樣做。

  祝纓偏偏就這樣做了。

  她的奏本直接寫給太后:我就這樣幹,請朝廷同意,不同意也沒關係,反正這件事上我又不會聽別人的。

  楊太后拿著這份奏本忽然笑了:「我還擔心她被人轄制,這口氣,是她自己了。」

  然而楊太后並沒有馬上同意,而是發了一道旨意給祝纓:如果你真的讓了位,日後就要看新節度使的眼色了。我知道她是你養大的,但是人心是會變的,尤其涉及到權力的時候。我在宮中生活了這些年,所見所聞,都是這樣。請三思。

  祝纓接到旨意,又上了第二封奏本,依舊是薦祝青君接任。

  楊太后與岳妙君商議過後才同意,但二人留了個心眼兒,派了鄭紳的兒子鄭盈為正、冷漪為副,金彪帶二百甲士護衛南下,名為冊封,實為觀察。

  三人一路到了安南,看到了許多之前不曾見過的新奇,金彪心道:早知這般,我當年就該早些隨相公南下的。

  三人食宿皆安,行至西州,兵在城外駐扎,三人先去幕府拜見祝纓。鄭盈、冷漪到時,卻見祝纓膝上放著個襁褓,二人瞪大了眼睛,金彪差點想問這是誰家孩子。

  祝纓笑道:「這是我們祝融。」

  鄭、冷二人還想再勸,祝纓道:「我意已決。不過呢,你們要再稍等兩天,等阿彤回來。她的兵,在東邊遛彎兒呢。」

  二人暗道自己糊塗:對啊!她手裡還有兵,壞不了事兒。

  自此安心下來,看著祝青君接了印綬,看她推辭不肯搬入幕府正房,再看祝纓身邊有人圍繞,方才回京覆旨。

  …………

  鄭盈等人前腳走,祝纓又要搬到張仙姑以前的屋子裡住。祝青君忙過來阻攔:「屋子大點兒小點兒有什麼關係?都住習慣了,換了還不舒服呢。」

  「胡說八道,咱們一輩子換過多少地方?還有不能習慣的呢?」

  祝青君道:「這、這是為了我……」

  「為了你,更是為了以後。咱們是開創,要立下規矩,以後傳承才能少流血,各自安心才能持久。安南地方偏遠貧瘠,要是再內訌,可撐不了多久。以後的路還長著呢,要好好地走下去。」

  祝青君哽咽不能成言。

  祝纓笑道:「去吧,把祝融帶來陪我。」

  (全文完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SOGO幣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10 + 100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總評分: 威望 + 10  SOGO幣 + 100   查看全部評分

信者恆信乎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5-12 21:43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