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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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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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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4: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九十章 推進

  怎麼辦?

  各人都在心裡思索著。這帳裡的人分為兩撥,一撥是跟著祝纓有一段時間的如祝青君等人,都經過朝廷正規的戰陣熏陶,看眼前局勢一目了然。另一撥是坐在靠近帳門的,多半是奴隸出身,能進帳內腦子都還夠用,卻畢竟沒讀過《六韜》《三略》之類的兵書,有立場,卻難馬上組織起語言來。

  但兩撥人的態度卻出奇的一致,祝青君先欠身道:「姥,眼下雖然有難處。能打,最好還是一鼓作氣。」

  蘇喆也說:「不錯,人生豈能沒有挫折呢?不能只會打順風仗,這一關淌過去了,以後再遇到事也就不怕了。」

  路丹青道:「以往有事,都是姥擔下了,如今是兵事,要上下同心地擔一擔!」

  蘇晟忙跟了一句:「我沒別的話,有事,算我一個!哪怕要休整一下,我也會趕回來的!」

  金羽也跟著點頭。

  他們表了態,之前那個高壯的漢子也說:「我本就是為了找頭人報仇的,您不幹,我自己也是等不得,要自己幹的。叫仇人多過一天好日子,我心裡都難受!」

  幾個新附來的頭領也是一個心思——打下去,但要讓他們說出個理由來,又一時理不出緒,怕說服不了祝纓。一看別人都這樣說了,也彼此尋懂語言的同伴小聲詢問,尤其看到那個高壯的漢子也開口了,也一齊說:「我們也是不退的!」「不殺了普生頭人,他再打過來,咱們又要受累了!」

  祝纓道:「然而普生後面還有西番,西番可不是現在好對付的。且新附之地眾多,治理不及。軍資、糧草等也消耗了不少。抽丁充軍,田地缺人耕種,軍士也有些疲,需要休整。」

  下面的人面面相覷,都猶豫著沒有馬上開口。祝纓也不再說話,而是安靜地看著他們。

  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之後,祝青君張了張口,發出一個夾子音,又清了清嗓子,道:「眼下不宜班師。行百里者半九十,打蛇不死反成仇。咱們雖然也有損失,普生家也受到了重創,他失去了不少礦藏、擁躉,只怕也盼著您停手,他好緩一口氣哩。

  眼下已經是勞師動眾,百姓們代價已經付出去了,好處還沒有全落到袋中。祝、甘二縣分得的田地,他們還沒拿到收獲,即使拿到了,也還要繳納租賦,還是沒有落到袋中。一口氣頂上去,到明年或者後年有了結果,可以安心休養生息,也就過去了。

  今年休息了,什麼時候重新開始呢?要緩到什麼時候呢?明年?後年?到時候再徵兵,再重頭來一次?

  我想,只要眼下還能支應,能幹到什麼樣就幹到什麼樣。能把普生家打死了,就再也不用擔心他了。專心應付西番就行。」

  她說了很長的一段,靠著帳門坐的人已經聽得一頭霧水了,其中有能聽得懂她的話的人,翻譯起來也很繞舌,一時也說不清。

  祝纓仍然不說話,還是看大家的反應。

  「眼下梧州受損,對付朝廷或有不足,對付這些烏合之眾還是有把握的,」蘇喆傲然道,「我想,西番這些年與普生家相安無事,也不是因為西番人善良和氣。必有他不能入侵的理由。咱們依葫蘆畫瓢,先維持著。」

  路丹青忙也接了一句:「大戰之後,休養生息,等緩過來了,視西番的情形再定接下來的戰和。」

  祝纓還是不說話,蘇晟道:「還有朝廷呢,朝廷與西番,不能是一條心的。」

  金羽跟著點頭:「且咱們對上普生家也沒輸呀!」

  祝纓道:「你們都是這個意思?沒有別的想法?」

  大家或果斷、或遲疑,都搖頭說沒有。祝纓道:「再回去想想,明天繼續開會——剛才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許洩漏出去。散了吧。小妹留下,讓青雪給你看看傷。」

  眾人紛紛起身,離開前又有些忐忑地看向祝纓,頭一撥人忽有所悟:似乎很少這樣與姥說話,是不是我們錯了?另一撥人不明就裡,也自悔失言,不該太直白的,在一旁看著就行。

  蘇喆心中更是忐忑,被留堂了,一定是要挨訓了吧?

  待其他人離開大帳,祝青雪提著藥箱又走了過來:「我看看傷。」

  祝纓對她說:「不用。她昨晚才換的藥,你又拆了,不利癒合。」

  完蛋了!一定是要訓我了!

  祝纓道:「說說吧。打的什麼主意。」

  「那個,一鼓作氣與休整之後更有把握本在兩可之間……」

  「不是這個。」

  那就是——

  「我沒有帶好兵,竟沒有偵查到普生家拿騎兵對付我……」

  「換個正題,」祝纓說著,對祝青雪擺了擺手,「外面來信兒了,你去看看。」

  祝青雪放下藥箱,出了大帳。

  蘇喆這才道:「我給他們機會了,只要聽話、只要聽話就行!可是他們沒有,依舊我行我素,我才是未來的家主、頭人。死在戰場,也是給他們留了體面。您不必擔心家裡內亂,阿媽在家已經準備好了,亂起來,阿媽自有話說。」

  祝纓道:「你阿公死的時候,大屋裡那一場比現在熱鬧得多。他死之前,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你阿媽這些年對兄弟絕稱不上刻薄,看來,有些事情終究是會發生的。我不要你們做什麼普渡眾生、唾面自乾的聖人,聖人,誰能做得到啊?」

  蘇喆發出放鬆的聲音。

  祝纓表情卻嚴厲了起來:「但是你不能習慣了這種手段!不能遇事就只想到用這種方法來解決!」

  「是,」蘇喆小小聲地應著,又添了一句,「旁的法子也試過了嘛!也就蘇晟好點兒,阿媽送他到您身邊。其他……」

  「你那幾個舅舅,當年有站在你阿媽身邊的,我看見了。他們兒子的下場呢?你這是一把火下去,玉石俱焚。」

  蘇喆輕聲說:「人是會變的,有些人不懂適可而止,有些人,知道了,又不受到裹挾,不得不得寸進尺地試探。伸出來的手過了境,不打一板子不知道縮,縮回去了,就依舊還是好好活著。」

  祝纓道:「知道先找理由了,也行,你的家事,我不多管,但是你阿公是把身後托付給我的。」

  「姥!」蘇喆緊張了起來。

  祝纓道:「知道西征有多麼重要麼?知道一旦你這一路因此潰敗會有什麼損失嗎?如今全線收縮,你有責任。」

  蘇喆的手指緊張得彎曲了起來,緊緊抓住衣角,大喘氣地:「是。」

  「人,我留下一個蘇晟,其他的都送回去。你,給我反省。」

  「是……」

  「去吧。」

  「是。」

  ……

  蘇喆與祝青雪在外面擦肩而過,發現祝青雪手裡竟真的捏著一疊信封,不是特意出去避開她的,不由有一絲好奇。但才挨了訓,只好忍下了好奇心。

  祝青雪進了大帳,對祝纓道:「姥,晴天姐姐有消息過來。」

  祝纓邊拆邊問:「外面都叮囑好了嗎?」

  「是,今天與會的人都有人盯著,誰往外洩漏消息,馬上就能知道。」

  祝纓今天開會是有兩個目的:一是考察這些年輕人的水平,二是試探信息保密程度。

  考察水平又分兩樣:能不能判斷情勢、敢不敢在上司有了結論的時候還堅持己見。

  試探各人嘴嚴不嚴就更簡單了,常跟在自己身邊的人還好些,知道些規矩、軍紀,新提拔上來的,甚至沒有怎麼訓練過,離「烏合之眾」也沒有差太遠。需要經過一些簡單的訓練、篩選。

  信裡是祝晴天送來的消息,內容是關於蔣婉等人的。她們遠道而來,底細要摸一摸,同時也要看一看她們在家鄉情況如何,如果家人有難處,祝纓也打算幫忙解決。之前是條件不允許,如今與朝廷也算達成和解,會館重新開張了,顧同等人也被打發出去歷練了,條件具備了,也就可以動手了。

  一看之下,情況並不很樂觀。在家鄉已經母雙亡的女孩子,這個可以暫時不用管了。父母妻兒在家受窮的有,祝纓在上面標記「接」。最讓祝纓皺眉的是蔣婉,她的家裡,已經為她發喪了。

  祝纓問道:「我記得蔣婉是不是有身孕了?」

  「是,她家那位也跟著呢,一邊在縣學裡教書,一邊照顧她,日子過得很和順。」

  「這個,先按下,等她生完了再說。」

  「是。」

  祝纓處理完公文,將文書都收好,起身去營中巡看。一番拼殺之後撤回來的士兵都帶著點兒沒散盡的警惕與滿身的疲備。也有精力旺盛的,還在蹦蹦跳跳,蹦跳中也帶了一絲慵懶。見到她來,都停下了動作看她。有機靈的開始行禮,禮也行得不甚標準。

  祝纓也不在意,含笑問他們在幹嘛。

  有說「練習」的,也有說「沒、沒幹什麼的」,也有不說話的。動靜引來了他們的頭目,祝纓看過去,只見與普生頭人有仇的高壯漢子大步走了過來,抱拳一禮:「姥!」

  祝纓道:「你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去,隨便看看。」她還沒轉完整個營盤呢,過來是看一看他們的衣服、兵甲之類,看住得怎麼樣,最後往伙頭軍那裡看一看吃得怎麼樣。期間,翻出兩個克扣私藏食材的廚子,黜到了外間。

  又發覺這高壯漢子的弓有些損傷,便說:「青雪,取幾把弓來,讓他試試。」

  營中立有箭靶,祝纓挑了三把與他身形相襯的弓:「試一試。」

  祝青君趕過來的時候,這高壯漢子正拎著一把弓說:「這個好!」再看箭靶子上插了數支箭。

  祝纓道:「怎麼都過來了?你給他的弓用壞了,讓他挑把合適的弓。」

  高壯漢子低頭看了看鞋尖,輕聲道:「是我不小心。」與高興試箭的時候全不是一副面孔。

  祝青君道:「兵器本就是拿來用的,戰場上哪還顧得了這麼多?人沒事就好。」

  人群裡互相使眼色,心裡都有想法:弄壞了東西,真的不用挨打的?

  頭人的規矩何止挨打呢?就沒有個標準規矩,剁手剁腳的也有。

  祝纓順手拎起一張弓,扣上三枚箭,將箭射入靶心,隨意問了問祝青君道:「既然來了,就一同試試身手?」

  祝青君笑著也接過了弓:「好。」

  圍觀的人群先是驚訝,過了一下才想起來喝彩。圍觀過來的人就更多了。

  高壯漢子湊上前,請祝纓給他起個名字:「校尉說,是您救她、養大她,她跟了您的姓。我聽說,石頭城裡的人也有家名。我是校尉收留的,您給了我報仇的機會,請您給我一個名字。」

  祝纓也沒拒絕,給他一個大名——祝新樂。當下有湊趣的,也要起新名。奴隸的名字,一般都不太好,「羊毛」「狗皮」已算不錯,至於「賤名」就更難說了。一個大營,鬧鬧哄哄的。也有人被指出「你之前不是被校尉起過新名了嗎?不要湊過來」的。

  到得次日再開會的時候,坐在帳門旁的人就顯得沒有那麼拘謹了。他們雖然說話有點含糊,依然是覺得接著打更好一些。

  反而是祝青君等人,說法與蘇喆後來有些相似,都說:「二者皆可,但趁勝追擊、一勞永逸似乎更好。」

  蘇晟也不急著馬上要西進,而是繼續請求:「等我差使辦完,千萬帶上我。」

  祝纓依舊不置可否,一面讓祝青雪聽著營中的風聲,一面自己也在營裡轉悠。期間,各路的功過也都核實畢,祝纓又授予有軍功者職銜,安排土兵休整。

  期間,又有兩支隊伍趕了回來,他們是從祝縣、甘縣發到陣前準備輪換的,領兵的人是梧州兩縣的土著。

  他們二人都姓祝,年紀在三十上下,一男一女,看著都頗精幹。進入大帳之後,開口說話卻又透一點傻氣:「我們聽姥的!要撤就撤!」

  會開得更加沒個方向了。

  祝纓也不急,直到拿到了幾個四處閒逛亂傳訊息的處置了,祝纓才又召集最後一次會議。

  …………

  這一次會議,祝青君、蘇喆等人都如坐針氈,不知道祝纓的意見是什麼。祝新樂等人也越來越敏感,話也少了,都等著祝纓結論。大家都在心裡說服自己:要不,就聽姥的吧,她沒錯過。

  兩個新到來換防的校尉還是那個句:「聽姥的!」

  祝青君汗都出來了,試探地問道:「姥,可否再試一試?我覺得,對上普生家,咱們並不弱。就以秋收為限,打不下來,咱們回家收莊稼。養好了再來。」

  祝纓笑道:「先休整半個月,放出風聲去,我要回撤了。」

  「放風聲出去?」路丹青馬上問。

  祝纓微笑道:「給他們下個套吧。這些日子晴天她們也沒閒著,普生頭人手頭也吃緊。」

  套路也簡單,佯裝撤退,打個伏擊。現在事實上已經收縮了,普生頭人恐怕馬上就會知道,據祝晴天等人的偵察,普生頭人丟了好些礦藏,正著急要奪回來。沒有金子,他就要拿糧食之類與西番交易了。山裡雖然也產馬,但是騎兵他還是得跟西番花錢配好馬。

  他雖產鐵,但礦藏已被祝纓奪去不少,其餘運輸道路又被襲擾。兵器也漸漸跟不上消耗了。

  祝纓料定,普生頭人會先沖著這些產錢的地方來,就以此為中心設伏。

  祝青君等人各領一方,具體如何行事,祝纓並不給他們限定死了:「兵無常勢,因地制宜。你們只管放手去幹!」

  「是!」

  然後是分配,蘇喆眼見得別人都快分完了還沒輪到自己,略有些心急。蘇晟也急:「我……」

  祝纓對蘇晟道:「你要護兄弟回家的,回來我自有事交待給你。」又指著蘇喆,讓她先在大營把傷養好再說。

  祝青雪忙站了出來附和:「對的!上次傷了沒有養好,削去好大一片腐肉,今番又換了一條胳膊受傷,再不能大意了!」

  路丹青關切地道:「你怎麼這麼拼命?」

  蘇喆有苦說不出。祝纓這就是不讓她衝在前面了,這樣她立功的機會就會變少,日後分果子也會受點影響。

  這算懲罰嗎?蘇喆也不敢反駁。

  當下,各人按計行事,蘇喆老老實實留在大營裡,幫忙協調軍資。

  祝青君所部是所有人中動作最快的,當天就送出一批傷員回後方,又將新補充的傷員補入行伍,開始磨合、訓練。只等熟悉了之後就出發!

  祝青君自己白天練兵,晚上又要對著地圖鑽研,終究放心不下。她抽空到了大帳,與正在分文書的蘇喆交換了個眼色,才對祝纓問好。

  祝纓道:「有事?」

  祝青君問道:「姥,要是西番下場了,怎麼辦?」

  祝纓笑道:「怎麼?這會兒又開始擔心了?」

  祝青君不好意思地笑笑:「若是朝廷能與咱們呼應,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是遠隔關山,消息也不通暢。從來兩路合圍,都很少能夠精確合作的。」

  蘇喆小聲地哼道:「何況朝中諸公又各有私心,我怕皇帝還想著讓咱們與西番消耗,他坐收漁人之利呢。」

  祝纓眼風掃過,蘇喆消音了。

  祝纓道:「西番就算想下場,也不至於傾盡一國之力。我料昆達赤還未能馴部諸部。至於你,祝新樂是你麾下。」

  「是。」

  「給他一個差使——前線我未必能夠時時掌握,你相機行事,一旦普生頭人潰敗。他熟悉路線,讓他帶人,攔住普生頭人一家往西番的逃路。我要普生頭人家死。不能把他們放到西番,給西番干預的口實。」

  「是!」

  蘇喆的內心安靜了下來,看來,這一仗還沒個完,日後還有與西番的較量,她還有機會。

  祝纓又說:「至於西番的詳情,你們灑斥侯,晴天他們也會努力。」還有林風,林風此去京城,任務之一就是從朝廷那裡獲取一些西番的情報。

  別人不說,姚辰英恐怕是會知道一點的。政事堂、鴻臚寺,多少都會知道一些。順便打聽一些朝廷對西番的策略。這些就不必向祝青君、蘇喆交代了。

  祝青君另有一個擔憂:「接下來都是硬骨頭,傷亡會重。總不能一直打埋伏,普生頭人就是再傻也能學乖。伏擊殺傷之後,還是要正面交鋒,他的騎兵雖不高明,咱們的也是新手,再有接下來……」

  「打仗沒有不死人的,我已經準備好撫恤遺屬撫養孤兒了。照死傷三分之一來,超過三分之一,這仗也不用繼續打了,必然潰敗,大家一起死。」祝纓說。死三分之一才潰敗,已經是精銳了。通常,死十分之一,很多隊伍就開始人心浮動了。

  祝青君徹底放下心來,與路丹青等人陸續出發。

  自春至秋,普生頭人吃虧不小。祝青君等人或示弱、或詐降、或偷襲,力求在交戰之初多殺傷敵人。

  接著,不惜血本數路並進,秋收時已將普生頭人的盟友們誅殺殆盡,普生頭人更是被圍在本家的大城裡,眼睜睜地看著王九等人帶著民伕在城外收莊稼。

  那都是他的奴隸種下的!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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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4: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九十一章 親臨

  王九的褲腿扎得緊緊的,腳上一雙輕便的鞋子,拄著一支木杖,斗笠的沿從正面抬得挺高。他眯起眼睛,看向了遠處的城牆,普生頭人的纏頭上裝飾了鮮豔的鳥羽和閃亮的金銀,太陽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王九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再加把勁兒!叫姥看看咱們也是能成事的,鐮刀的用處也不比馬刀小。」

  正在彎腰割稻的農夫農婦答應一聲,一個婦人的聲音從後面說他:「大人,你閃開點兒,攔著我的路了。」

  王九往一邊閃了閃,跳上了田埂,農婦的鐮刀很快就過來,邊揮著邊抱怨:「他們這怎麼種的?白瞎了這一片好地!」

  普生頭人這片地真是讓喜愛土地的人心痛,這麼大的一片平地、離河還近,他們是怎麼種得這麼稀爛的?梧州、老梧州的土地都不算肥沃,產量只有中原沃土的三分之二,哪怕經過改良也沒比得上朝廷財賦之地。可與普生頭人這一片比起來,就算好的了。

  王九道:「他們不會種!瞧著前面的了嗎?等把那個城拿下來,這一片地就歸咱們了,到時候咱們盡可以好好侍弄莊稼。」

  「還有荒地哩。」另一個繞著稻草跟過來捆扎的人說了一句。

  王九道:「開荒呀。」

  一聲哨響——是普生頭人在城頭上實在看不下去了,派出騎兵打開城門衝了出來。

  王九道:「快!收起來!撤了!」

  從幾個不同的方向又各衝出一隊人馬,截在了普生家騎兵的前面,雙方又是一陣廝殺!王九等人撤到了後方喝水,等到廝殺的聲音過去了,再重新開工。人們有條不紊地勞作,手腳快的趕著騾車將稻穀運往後方晾曬、脫粒。

  今天又是豐收的一天呢。

  路過染血的騎士,王九有點眼饞,又有像是關切地說:「你刀又砍壞了吧?別忘了換一把嘿!」

  金羽並不計較他的口氣,也嘿嘿一笑:「忘不了!新到了一批刀,夠使的哩!」

  祝纓新得了鐵礦,趙蘇那裡先前招募的鐵匠也陸續就位,兵器的補足上比普生頭人強了不少,可算能敞開了使了。反觀普生頭人,鍛造工藝不夠,兵器易損,如今又補充不上,這使得他的騎兵越來越沒了後勁兒。不似梧州方,在早期付出較大傷亡之後騎兵是越來越能戰了。

  普生頭人遠遠地看著己方敗退,也只得下令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城上,彎弓、搭箭、接應!」他的兵馬也經不起損失了。

  追兵追了一陣,撥開幾支從城頭射落的箭,撥馬回撤。

  普生頭人一扭頭,腳步重重地踏在地上,一路踩回自己的大屋。

  他的心情明顯地不好,從心腹管事往下,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多嘴。

  大屋裡,還有一個比他的心情更不好的人——他的妻子。

  這位藝甘家的漂亮女子活到現在,一半的日子順風順水、一半的日子糟心無比,不幸的是她是先甜後苦,顯得眼前的苦越發的難以忍受。望向鏡中依舊美好的顏色,她深吸了一口氣,問侍女:「頭人呢?」

  「在城牆上。」

  「看看去。」

  一同長大的侍女欲言又止。

  「怎麼了?」

  「頭人這幾天好會生氣,你……」

  「我更要與他站在一起。只要這一仗贏了,就沒有過不去的事。走吧。」

  主僕二人穿過中庭,便聽到有人說:「都怪那個藝甘家女人!藝甘家死人,與我們家有什麼關係?非要哥哥拿我家的人命去給她家出氣!我家原該與西邊結親,自從哥哥娶了她,就沒有好事!」

  另一個聲音說:「小點聲。」

  「有什麼好怕的?還惹怒了東邊的那個凶人!都說東邊的人凶,藝甘家的女人沒來之前,凶人也沒有找到我們的麻煩!」

  侍女氣得上前要爭吵,踏上兩步又閉了口——抱怨的這個人是普生頭人的妹妹,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兒,日常與嫂子並不融洽。之前,做哥哥的會管一管妹妹,讓她對嫂嫂禮貌一些,再勸一勸妻子,讓她多擔待。

  近來普生頭人自己焦頭爛額,哪有心情管這個?鬧起來就兩個都罵,誰在他面前吵得凶他就再給誰多記一筆賬。老婆、妹妹只是罵一罵,跟著的侍女就要倒大黴,雙方最能替主子出頭的都被普生頭人處決了。

  「咱們走!」就在侍女遲疑的當口,她的主人發話了。

  主僕二人目不斜視地從另一對主僕身邊經過,背後說人小話的卻絲毫沒有尷尬,反倒揚起下巴,大聲說:「咱們走~」

  兩對主僕同時去迎接普生頭人回來,普生頭人一肚子的不高興,二人皆不敢造次,都好聲好氣地向他問好。普生頭人勉強點了點頭,道:「不要出門,外面亂。」

  出城的騎兵頭目又來匯報,普生頭人擺一擺手:「你們回後面去吧。」

  姑嫂二人對望一眼,分從兩邊離開,又都特意放慢了腳步,躲在柱子後面想聽聽情況。騎兵頭目聲量不小,兩人都聽得清楚:「他們的奴隸都有兵保護,殺不退,他們也不怕。他們的兵也比先前更厲害了。」

  普生頭人眉頭皺起,身旁的管事呵道:「都說別人,怎麼不說說自己?」

  騎兵頭目脾氣似也不小:「說什麼?說我們的刀已經捲了刃?說我們的馬掌還沒有更換?說我的弟兄們死了好多?他們本可以不死,上次是你們怕東邊的人追過來,不管他們還沒進來就讓關了城門!」

  普生頭人道:「不要吵了!接著說。」

  騎兵頭目怨氣更重了:「我還看到了那隻大公雞!他給東邊的人當狗了!」

  管事與普生頭人對望了一眼,一旁偷聽的女人卻暗道不好。被稱作「大公雞」的正是她的陪嫁祝新樂,叫他公雞不是誇他,是因為他生得高壯,頭人夫婦常使他,又有一點因此而來的小傲氣,故而被人嘲諷。

  普生頭人臉色更加陰沉,管事低聲道:「要不,向西邊求救吧?」

  騎兵頭目僵硬地說:「那當然好啦。」

  普生頭人道:「我再想想。」

  說罷起身離開,聽壁腳的女人們也忙提起裙子、踮起腳尖小跑著先回了後宅。

  普生頭人回到房中,女人跟著走了進來,普生頭人抬眼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我在想辦法。」

  「要不,求助西番吧。他們早就想把女兒送給你做妻子,是我,壞了你家的事,小妹本也可以嫁過去,卻不得不留在家裡。」

  普生頭人道:「不用說這個,我與西番是鄰居,我要死了,他也好不了。」

  女人略略放心,切齒道:「東邊的凶人……」

  …………

  「姥過來了?」金羽吃了一驚,「她老人家怎麼能到前線這麼近的地方呢?青葉青雪、江珍巫雙,都沒攔住嗎?胡師傅也不管管?」

  王九道:「別那麼多話啦,快來搭把手,準備著吧!」

  「凶人」祝纓再次向西遷移大營,已經臨近普生頭人的本家所在,也是祝纓前番相中的新城所在之地。這個地方離吉遠府更遠,就整個地理位置而言也不在正中,而是更偏西、靠近西番。

  以金羽等人的想法,祝纓最好是等他們拿下了普生城池祝纓再遷過來,這樣穩妥。他們都很害怕祝纓再遇到危險。

  但是容不得他細想,祝纓行動一向迅速,金羽只得先投入到平整地面、圈出曠野等活動中迎接祝纓的到來。很快,祝青君、路丹青等圍攻普生城的人也都到了,大家分一部監視普生城,其餘人也都忙碌起來。

  不出數日,林風到了:「姥後日就到。」

  祝青君等人與他快一年沒見了,時間再緊也抽了點空交流了一下信息。

  寒暄過後,祝青君問道:「京城一行,如何?」

  林風笑笑:「以前在京城常住的時候不覺得,這一次過去才發現,以前看到的全不是當年認為的那個意思。道理多是姥說的,她老人家看得明白、說得清楚,我就從耳朵邊過過。這次再去,字字句句竟都從心底泛了上來,一一吻合。」

  祝青君道:「大家都常有此感,道理都教了,卻都不懂。等到懂了,又……來!看看還有什麼要準備的。」

  兩人邊走邊聊,林風說話的語速、語調比之前微有不同,嗓音裡的跳脫幾乎不見了,很少拔高音調。祝青君也與上次見面有些不同了,口氣是輕描淡定,聲音卻大了一點。

  一人說著前線:「前年從家裡帶出來的兵,死的、傷的、輪換下去的,如今只剩一半還在身邊了。」

  一人說著京城:「沒讓他們知道咱們已經開戰了,政事堂的人,好弄權術,讓他們知道咱們或與西番接觸,怕不想著漁翁得利呢。就算想幫,離得又遠,他們也幫不上。不如等到大局定下,再告訴他們。皇帝還拿腔拿調的,真沒意思。我看西番人也快要給他們一個教訓了,西番的使節、商人,言談間都從容不少。」

  又說朝中正在為立太子的事兒爭吵,順便告訴祝青君:「井鹽足供梧州,海鹽節餘就多,阿蘇家那幾個,分得一點,其餘與山外貿易,糧草還足。邵書新的差使算妥了,鄭相公又要大發利市了。」

  祝青君指著一片曠野,道:「多好的地方!四面又是山,攏共只有向處隘口,西番想過來也只有一條路可走。幕府遷到這裡,萬年基業。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你們打得好快。」

  祝青君道:「因為我們是女人呀。」說著,狡黠地一笑。

  林風問道:「有故事?」

  「想起那一個寨子,要管姥買我們,姥假意答應了,我們連夜離開的。丹青當時氣得要命,兩個月前,她領了兩千兵,直撲了過去,那人沒來得及如何,便被丹青抄了老巢。可惜,叫他本人逃了,如今正躲在普生家裡,丹青這幾天火氣很大。」

  林風搖搖頭:「這人是真傻。仗已打到了現在,竟然還這麼不清不楚。」

  「可惜後來消息傳了開來,他們有了防備了,就只能硬啃了。」

  兩人巡完營盤,等候祝纓率軍遷入,祝青君看著大車拖著許多巨木,心頭一喜。經驗告訴她,這是用來造攻城器械的。大型的器械,如果有工匠,在城池下面現造更合適一些。普生頭人的城池比一般山寨結實得多,更像是一座正規的城,沒點兒準備很難打下來,這也是祝青君等人止步於此的原因。

  有了器械,攻城方的傷亡就可以少許多。

  大軍安頓下來,工匠也忙碌了起來,大致評估了城牆的高度、厚度等等,工匠先畫圖紙,再動工。不數日,已造出數架樓車,慢慢推近城牆,居高臨下地俯瞰全城。普生家的城池自建成起就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威脅,城中一時人心惶惶。

  西番的援軍尚未趕到,城外的莊稼已經被王九帶人收割完了,臨走前,出於「下一茬就是我們來種了,得先肥肥田」的心態,離開前又帶人將稻茬燒了一燒,才心滿意足地到帳聽聽令。

  城內,普生頭人愈發焦躁,已有人提出:「不如投降。」抵抗的會被殺,投降總不至於。他的妹妹第一個讚成!雖有其他寨子逃過來的頭人、家眷力陳不可:「那些凶人,見人就殺,並不會放過大家的。」

  普生頭人看了看妻子,這女人的脊背仍然挺得很直,她的臉上還帶著脂粉,這些日子私下裝可憐也裝過了、枕頭風也吹過了、利害關係也說過了,在人前,她仍是當年那個驕傲美麗的姑娘。

  「大家都說是我帶來的災禍,那就將我獻出去,如果我死了可以解圍,不枉我與頭人好了這幾年。如果我死了,東邊的凶人還不肯走,你們就一定要幫著頭人,與凶人鬥到底!」

  普生頭人斷喝一聲:「住口!我不會出賣自己的妻子。」

  眾人飛瞟著主座旁邊的那個女人,嘟嘟囔囔地散了。

  是夜,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垂繩溜下了城牆,被斥侯俘獲。他們不停地說:「我們有話帶過來。」

  斥侯將他們帶到大營,當天值夜的是蘇喆,她連夜審訊了幾人,得到一個消息——城中有人不滿普生頭人回護妻子,想獻出這個女人以平息祝纓憤怒,換一個相安無事。

  蘇喆被逗笑了:「哈?」

  來人以為她這是同意了,便說:「我們本無仇怨,都是藝甘家來的那個女人害的!」

  蘇喆笑著搖頭:「你們等著。」提著記錄的供詞去找祝纓。

  祝纓還沒有睡,她正在手中的噩耗:喜金死了。

  見蘇喆進來,祝纓不動聲色地放下信箋,問道:「怎麼回事?」

  蘇喆道:「有幾個人,不知道是真傻還是陷阱。要將藝甘家的那個女人獻出來求和。」

  「你怎麼看啊?」

  「咱們已經到城下,死了這麼多的人,吊民伐罪,『罪』還活得好好的就班師回去?不合適。這麼多的功臣等著犒賞,您的節帥幕府不該是露天席地,應該是一座雄城。不能現在就饒過他們。」

  「還有呢?」

  「讓他們做內應,怎麼樣?」

  「那你就是給他們將功折罪的機會了。拿下城池之後,要怎麼處置他們?」

  「朋友好心收留,他們卻出賣了朋友。就是他們的罪,有罪當罰。」蘇喆說。

  說完不見祝纓接話,她有點忐忑,又接了一句:「我們就快贏了,這時節,活下來的將士個個都是寶,城堅難破,每天都在死人。不怕死在路上,死在家門口就太慘了。為了贏,為了少死些人,我寧願耍心眼兒。」

  「就這些了?」

  「是。是不是有不合適的地方?那您的意思呢?怎麼做更好?」

  祝纓道:「明天,把這幾個人牽到城外,告訴城裡:普生頭人不是為了他的妻子才挑釁我,我就更不可能因為一個女人放棄消滅他。讓他收拾好家裡,與我堂堂正正打一場。」

  蘇喆眼睛一亮:「妙!他們能互相猜忌死!」

  祝纓道:「耍心眼兒?」

  蘇喆不好意思地笑了。

  ………………

  次日,破門車造好了。

  蘇喆命人捆著昨日「投誠」之人走近城門,選取聲量大的土兵大聲叫陣,讓普生頭人領回他的叛徒。叫完陣,將幾個捆成蠶繭一般的人往地下一扔,便往後撤。

  祝纓又命吉瑪人登上樓車,大聲叫:「你們為頭人賣命,能夠得到什麼?我們現在有米吃、有布穿,不戴枷、不挨打,只要打開城門,你們不會被打殺!還會有自己的牲口、房子。」

  城內人心浮動。

  當天攻城,已有士兵能夠攀上城牆了——可惜又被壓制了下來。

  普生頭人內心煎熬,忽地下了決心,命管事請各頭人來議事,卻又下令心腹趁夜將妻子、妹妹送往西番避難。兩個女人哭得淚人一般,妹妹邊哭邊揪打嫂嫂,場面混亂極了。

  普生頭人抬手給了妹妹一巴掌:「什麼時候了?還鬧?你們是一家人!西番人會接納你們的,你們到了他們那裡,他們以後想要奪取土地、生金、鐵、奴隸,你們就會成為他們出兵的理由。到那個時候,一定不要鬧脾氣,不要等他們要好處,你們要先許諾給他們好處,請求他們為我復仇。」

  妹妹抽抽噎噎地,妻子抬起淚眼看向丈夫:「你呢?」

  「你們先走,我行動會更自由。咱們到西番會合!」他說得咬牙切齒,實是恨毒了投奔他又想出賣他的人。

  兩個女人不再猶豫,趁夜由一小隊人護送出城。

  她們不敢叫苦,咬牙趕路。直到天濛濛亮,開路的土兵忽然站住了。

  前面,一大隊人馬黑壓壓地攔住了去路!

  太陽升了起來,女人們眯起眼睛看著來人,才發現不是西番的援軍。領先一人她們都認識——祝新樂!

  祝新樂抽出了刀,身後,土兵們也紛紛抽刀出鞘。

  「殺!」

  他們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先砍翻了打頭的護衛。

  眼見自己不能免,女人們的勇氣也回來了,她們大聲詛咒祝新樂,詛咒他不得好死,詛咒他餘生淒慘、會被惡鬼纏繞、受盡酷刑。

  淒厲的聲音讓一些土兵動作一頓。

  祝新樂笑了,揮刀砍下!一顆紅顏綠鬢的腦袋骨碌碌在地上滾出幾丈遠,世界,清淨了。

  他揪起那顆腦袋與自己的視線平齊:「我本來過得也沒比被你詛咒得好,挨不完的打、還不完的債,砍頭、挖心、剖腹、剪肉、火燒、鞭打……哪樣沒用在我們身上?

  你們讓我們吃不飽、穿不暖、沒床睡、沒被蓋,現在吃飽穿暖了,你又出來了,還想把我們拖回以前,我是絕不能答應的!

  沒有你,我們過得很好!

  就算好不了太多,因為你對我們太壞,看到你倒黴,我也會開心的。」

  說完,歪嘴笑了,掃視手下:「打掃乾淨,回!」

  祝新樂提著人頭,越走越亮,繞著又轉了一周,沒有發現其他的潛逃者,留下一半人馬,自己將人頭繫在馬頸邊,回大營復命去了。

  營中對人頭已是見慣了,放他進了大帳。祝纓見過這個漂亮的姑娘,那時候姑娘還是活的,祝纓盯著人頭看了一會兒,問道:「另一個是誰?」

  「頭人的妹妹,也不是好人。」

  「行。先放一邊兒吧。已經安排妻小潛逃,普生必有動作,傳令,各路小心警戒!圍城!」

  「是!」

  ………………

  城內的普生頭人尚不知妻、妹被殺,這幾日不時有人趁夜色逃出城,有人是投奔祝纓去了,有人則是趁機遠遁。

  普生頭人在準備酒宴,邀請各位頭人小聚,以釋心結,同心協力、共度難關。他命管家取出珍藏的烈酒,又叮囑:「我的酒壺你來拿,裡面要是清水。」

  酒到一半,祝纓又來攻城,從樓車上射下許多箭矢,守城的土兵紛紛躲避,漸失鬥志。

  林風正在督陣,忽然後陣亂了起來,他扭頭一看,暗道不妙——西番騎兵!

  西番的兵馬,來了。

  在這最不該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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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4: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九十二章 盟友

  林風慌神的片刻,身後的騎兵已經衝出老遠,己方隊形更亂,土兵本能地抵抗,林風忙下令:「結陣!」

  因為攻城,他帶的多是步卒,只有幾個百夫長才有馬騎。這個時候無法組織騎兵與對方對衝,最好的辦法是放箭壓住對方攻勢然後步兵結陣,長矛在前,先穩住陣腳再說。

  林風心急如焚,眼觀六眼、耳聽八方,聽到了城頭上的歡呼聲,他有一絲心驚,忙收攏好了隊伍,嚴陣以待。不想對方並不與他過多糾纏,與他的麾下交鋒之後便直接進城去了。林風驚訝之中留意了一下,這一隊人馬並不能算多,約有二、三百之數,有重甲的更少,多是輕騎。

  事情透著詭異,林風也不敢再繼續進攻了,親自斷後,命一名百夫人快馬回大營稟報,自己招呼了樓車、土兵,緩緩後撤。行至半途,見蘇喆率領大隊騎兵前來接應。

  林風問道:「你怎麼來了?姥在營中可有護衛?」

  「有的,金羽在營裡。姥已披掛停當,我出來若遇到麻煩,她會親自出手的。」說著,手中長刀向後蕩了蕩,騎兵控馬閃出一條路來,林風忙率部通行。蘇喆打個呼哨,騎兵重又歸位,緩緩前行。

  林風回到大營,營中旋即忙碌了起來,輕傷的自己找軍醫、重傷的被袍澤抬著安置下來請軍醫,完好的人開始準備做飯。

  大帳裡,祝纓穿著輕甲,一旁胡師姐也套上一件皮製的輕鎧,祝纓正對著地圖比比劃劃。祝纓的對面,祝青雪對著地圖點了兩下,道:「眼下只有林、路二人被襲,青君姐姐未報遇襲……」

  林風在帳外自己通報了一聲,祝纓道:「進來。」

  林風不等她問,先到了地圖前說了自己當時的情形,又說了所見番兵數目並不多:「不知他們是不是分兵,偷襲丹青的人更多些。」

  情況是有些奇怪的,養三、二百騎兵,是一筆很大的開支,祝纓只有一個祝縣只想過小日子的時候都不考慮養這個。但是,放到一場比較大的戰爭中,這點人又不算什麼了。林風也只能猜,對方分兵了,另有數支數目與之相當的騎兵,從幾面解圍。

  敵軍總數不容樂觀——西番半耕半牧,許多小部族一聲吆喝就能聚起幾百號人,大點兒聚個上千人也不吃力。當然,沒經過訓練的,也不能稱作合格的騎士。不過畢竟有底子在,組成騎兵更方便一些。

  祝纓道:「再探。」

  青雪出去傳令,林風道:「他們進城了,須防著衝出來。騎兵守城,效用不大,只怕他們趁夜偷襲。」騎兵偷襲,不是鬧著玩的。

  兩人說話時,路丹青也回來了,樣子略為狼狽,也是遇著了與林風同樣的情況。祝青雪給她遞了碗水,她喝了一半才說:「我看他們有五百人。」

  祝纓又在地圖上將這一隊也標了出來,這數目看著也不太對。近千騎兵,絕對不能算少,但又是那麼的不上不下。

  祝纓下令再探。

  祝青君帶著蘇晟與哨探一同回來了:「姥,小妹在殿後,城裡沒人追出來。」

  祝纓問:「遇著偷襲了嗎?」

  「有,被我擊潰了,抓了三個活的,殺了一些,剩下的跑了。運氣好的話,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在城裡了!」

  也有一隊人突襲了她,但是她的兵馬是梧州最強壯的、數目也是最多的,本次也是承擔著主攻。偷襲的撞到了鐵板,祝青君拎回了幾個俘虜。

  林風、路丹青面有愧色,都覺得自己的應對是有不足。

  蘇晟又補充說:「與在西陲見過的西番兵不太一樣。」

  路丹青忙道:「是不同部族的吧?」

  林風點點頭:「有可能,就是說,不是昆達赤的本部?」

  幾人都站在地圖邊上,祝纓將祝青君遇到的偷襲也標記了下來,算一算,千把人。她敲了敲地圖,道:「全是騎兵?」

  幾人都很肯定地說:「是。」

  祝纓道:「難道就這些了?」

  「沒看到別的。」他們說。

  須臾,蘇喆也回來了,她有一陣子沒能撒歡了,此時興致很高:「他們縮在城裡了,馬也帶進去了。我讓人上了樓車眺望,遠處也沒見著還有伏兵、援軍。」

  祝纓道:「走,看看去。」

  她親自到外面偵察,祝青君等人緊張極了,各各安排盾手騎士護在周圍,唯恐祝纓再出意外。祝纓出了大營,果然沒有受到襲擊:「不要都跟來!青君、丹青、蘇晟,你們守家,其他人跟我走。」

  祝新樂見祝青君擔心,自告奮勇上前:「姥,這一帶我熟,我來帶路吧!」

  「前面引路。」

  「哎!」

  一行人花了半天的功夫跑遍了周圍,馬累得中途歇了兩次喝水,並不曾再見有其他援軍。倒是城頭上多了幾個花花綠綠的人影,祝纓視力頗佳,隱隱看出個西番裝束的輪廓來。祝纓策馬驅近了一些,城上往下放出箭來,祝新樂緊張地擋在她的面前。

  祝纓一笑:「行了,回去吧。」

  ………………

  在外面轉了一圈,祝纓就有數了,得益於這一片的平原地形,秋收之後野火一燒,很難有所遮擋,西番的援軍先期也就只有這些了。

  那就好辦了。

  祝纓回到大營先下令:「蘇晟、金羽,你們入夜後帶人出營,明天午飯前,大張旗鼓地再回來,在左邊另扎一營。路丹青、林風,你們明天入夜後帶人出營,後天午飯前,大張旗鼓地再回來,在右邊另扎一營。」

  她手下現在為了一鼓作氣,湊了近兩萬,再不啃下最後一塊硬骨頭,糧草就要見底了。因此要虛張聲勢,以顯自己兵多,兩萬給它弄出五萬的氣勢來。這樣才能鎮住對方。

  接著,她又下令祝新樂盯緊西面過來的道路,隨時防備西番大隊來援。再下令工匠日夜趕工,爭多造攻城器械:「什麼都不用顧忌,日子不過了!能造多少造多少!」

  祝青君出列道:「我明天親自去試一試他們!」她的身後卻又閃出一個五短身材的黑壯男子,道:「這樣的事情怎麼用得到將軍呢?我先來!」

  此人是西卡族的奴隸出身,說來也怪,西卡族戰力弱,但祝纓收到手的奴隸換身衣服一穿、三頓飯吃完,比誰都凶。

  祝纓道:「不用試,明天一同去!」

  「那您呢?」

  祝纓道:「擔心我守不住大營嗎?依令行事吧!」

  當晚,蘇晟金羽帶著數千人,人銜枚、馬裹蹄,悄悄離開大營,次日一早,祝青君等人率隊攻城!

  從早到午,只攻側面城門,卻發現城牆上的兵沒有多太多。因只攻一面,裡面的人員補充也比較及時,雙方僵持著。祝青君這裡,用稻草編成墊子、澆上一點油脂,點燃了從樓車上往城中拋,又將城中點燃了幾處,火旋即被撲滅。

  城裡西番人放箭比普生頭人家的土兵準也遠,也頗傷了一些梧州的土兵。

  到得中午,眼見祝青君還不退,一個西番人打著一面西番的旗幟,大喊:「我們頭人要見你們的刺史!」

  說著,將一封信縛在箭上射了出來。

  祝青君拿到了信,見上面寫的是西番文字,她能聽說一些西番語,文字、寫成文書的文書卻讀不順,只好拿去給祝纓看。

  祝纓這裡,金羽等人正在扎空營,忙得熱火朝天。祝纓拿了信一看,大喜:「太好了!不是昆達赤!」

  這文書上雖然寫了西番的抬頭,但是西番的行文祝纓是了解的,這絕不是番主宮廷出來的文書。也就是說,來的人不是昆達赤所派,至少,他無法調動整個西番的資源。且信的內容是,他要做個和事佬。

  這樣祝纓就放心了!她最怕的,就是在自己力竭的時候,有人從旁漁翁得利。如果來人實力足夠強勁,哪怕再溫和,應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解城池之圍。然後才是說和。

  祝纓便也回書,同意與西番人見上一面,時間就約在次日。

  次日,輪到林風等人假裝援軍,番使來的時候,又是一片忙碌的營地在建設中。番使心中也有些不安,仍是挺起了胸膛,大步踏進了祝纓的大帳。

  祝纓一身紫袍,全然是個朝廷命官的模樣,與幾年前督戰西陲、拜相京師相仿的打扮。番使見她這般便先猶豫了。

  此時,林風又喝令他拜見「使君」。

  這人聽不懂林風的官話,祝纓卻和藹地用番語說:「你聽不懂官話,不怪你,信我看過了。有什麼話要傳的,我許你先說。」

  番使道:「我願為兩家開解……」

  「噓——你只是使者,領兵的是你的少主,不是你。說你家主人的主意,說完,你就走吧。」

  番使一噎。

  「說吧,我聽著。」

  番使拂袖道:「你這樣說,我還能說什麼?」

  「那就禮送出營吧。青君,接著圍城,接著打。告訴城裡的人,殺掉普生頭人的,可以得到他一半的牛羊。每殺掉一個大屋裡的人,就能得到一頭牛,殺掉一個西番的騎兵,馬歸他、再得一頭牛……」

  番使臉上現出一點氣憤又慌張的樣子,忙說:「等一下!」

  外面又響起號角聲,番使嚇了一跳,祝纓道:「莫急,是他們開始輪流吃午飯了,吃完了,輪流攻城。放心,我會讓你回到城裡再動手的。」

  番使只得加緊說出自己要傳達的話:「這裡原來不是你們官府的地方,普生頭人又是認我王為主的。我們少主人願意為兩家說和,你也退回去,他也不報復,怎麼樣?」

  不怎麼樣!祝青君等人心中都有氣,如果他們不過來,要不了幾天,這城就破了!現在好了,之前死的人白死了,一切從頭再來!

  祝纓問道:「昆達赤,還好嗎?」

  「王當然很好!」

  祝纓含笑地問道:「你家主人效忠他了嗎?」

  「當然!」

  祝纓笑容更深:「那做主的人應該是昆達赤,不是你家少主。你的話帶到了,你也帶幾句話給你家少主——沒有一個王,不想像我們的皇帝那樣威嚴,沒有一個王願意接受手下的部族各自為政。他是你的王,也是你的敵人。只要手中的兵馬還聽你,就算不得真正的能令王放心。我可以選擇你們之中的一方幫一把。」

  番使的臉色難看得要死,營中又吹了第二遍號角。祝青君道:「姥,輪到我營用飯了,我去看看。」

  「去吧。」

  番使捧著祝纓的回信,信上用番文寫著,只要西番騎兵原樣撤出,也不要求西番人幫她殺掉普生頭人,只要西番兵走就她可以當無事發生——畢竟朝廷與西番議和了,她,祝纓,是朝廷命官,前丞相,現在的梧州刺史,這筆賬她還是認的。她要土地、要功績。但是,同樣的,普生家原本與西番的貿易,還可以繼續,細節可以詳談。以及,梧州有鹽、茶等西番需要的物資,她都可以提供。西番能夠得到的,比從普生頭人那裡得到的更多。

  最後,祝纓特別註明了一點,她可以只與這一部做貿易,即給了對方貿易壟斷之權,全西番的大宗交易,二人都可以瞞著彼此的主君給辦了。

  番使帶著信回到了城中,將信交給了少主。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蓄一部絡腮鬍子,看起來比同齡的京城紈絝大上十歲。看完信,皺眉思忖,在普生頭人的目光中,將信又揣了回去。

  就在看信的時候,外面的撞車還在不停地撞著城門。

  普生頭人問道:「怎麼說?她要了很多東西嗎?」

  「她沒同意,不過沒關係,明天一早,我親自與她講明利害。」

  普生頭人道:「只怕她不會答應了。」

  「那也要再試一次,我這次沒有告訴我王,帶來的兵不多,講和為上。」

  「好。」

  ………………

  普生頭人總覺得心中難安,他細想了想,妻、妹已經送出,想要出賣他的頭人已鴆殺,再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他卻不知,次日,他的援軍在祝纓的大營裡答應了祝纓的條件:「可以。但我要城裡的子女金帛。」

  祝纓搖頭:「金帛你自取,我要人。咱們分賬要公平。」

  「如果是我主親至呢?」

  「他不會。有羔羊肉吃,誰會去啃老牛骨頭?我和他上次交手的地方,可不是這兒。他要在乎這裡,就不會讓你自作主張,你也不願意他插手這兒。」祝纓輕聲說。

  如果有了萬一,她也只好先引兵東歸,控制好礦場,生聚教訓,再圖以後。

  兩人很快談妥了條件,宰了一頭青牛,歃血為盟。

  普生頭人還在城中踱步等消息,不知不覺間被賣了個徹底。他的盟友佯怒著回來,面對他關切的表情,說:「她沒答應,明天,我要親自給她一個教訓!」

  普生頭人道:「眼下的兵馬,夠麼?」

  「怕她怎的?我阿爸的兵馬就在後面!」

  普生頭人放下心來,招呼設宴為盟友壯行,盟友卻說:「我要先看看孩兒們準備得如何了。」

  就在城中聚集了自己的兵馬,突然發難,將普生頭人的財富洗劫一空,順手在城裡放了一把火,開了城門,揚長而去!

  城外。

  祝青君緊張地關注著城門,她率領一隊騎兵,身後依次是長矛、盾牌、刀斧兵,雖然雙方有約定,祝纓仍然不放心,派出兵馬防備。城門打開,一片喊殺聲傳來,祝青君提起的心反而放下了——終於來了,這一仗終究是避免不了的!

  然而西番騎兵看都沒看梧州大營,毫不留戀地轉身西去了!祝青君又等片刻,看到騎兵後滿載而歸的馱馬、大車,頓時明白了情況。

  祝新樂也看明白了,請命道:「將軍,我去攔……」

  「放他們走!賊不走空,不要因小失大,他們走完,咱們就衝進去!照說好的來,不許劫掠!不許擾民!直奔……嗯?」

  「將軍?」

  祝青君眯起眼睛,城門口又衝出些零散的百姓!這時她們才看到城裡冒出的煙,躥騰的火!

  壞了!祝青君想:「快,去收攏百姓!準備救火!你們幾個,各領一隊,盯著幾個城門,以防普生頭人趁亂出城!其他人,跟我來!」

  然而混亂的局面又豈是幾句話就能穩住的?城門被從裡往外逃命的人堵了個嚴嚴實實!祝青君一面派人匯報,一面按捺住殺人的憤怒,多分人手收留逃難出來的狼狽人群。

  直到祝纓派出了林風、路丹青,祝青君的壓力才稍稍減輕。林風道:「姥說,暫緩攻城,就地安置。」

  火還在燒,人仍然往外逃!哪裡安置得過來?又須防止難民哄鬧炸營。祝纓反應極快,將先前虛張聲勢扎的營地騰出來,貧民奴隸住左邊,「貴人」「客商」住右邊,命蘇喆監視。難民很快安靜下來,沒了哭嚎,只有啜泣。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次日,三人重整人馬,祝新樂也找到了兩個熟人帶路,謹慎地進城。

  他們小心地搜索,顧不得面對殘破城池的憤怒,額上的汗越來越多。三人聚在已經燒得只剩石頭斷牆的頭人家大屋前互相問候。

  「你看到普生頭人了嗎?」

  「你也沒有抓到他?」

  「那他能去哪兒?」

  「我在往西的大路和各個城門都放了崗哨,沒有。」

  「安置營地登記造冊,也沒發現。」

  「那他能去哪兒?」

  三人的汗流得更多了。普生頭人是祝纓叮囑要特別留意的人,他們仨居然讓個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祝新樂陰著臉,大踏步走了過來:「將軍,大屋的好東西都沒了!糧倉也燒了兩座,只剩那邊一座還 在,我安排人看守去了。」

  祝青君道:「這裡你熟,搜索你的仇人吧!」

  「頭人跑了?」祝新樂驚叫出聲,「不可能,咱們一直攔著!」

  「別耽誤功夫了,去找!」

  「是!」

  然而直到祝纓出現在城門口,普生頭人還是毫無蹤跡。

  祝纓也不焦躁:「按照最壞的打算——他逃了,逃去西番了。趕緊修復城牆!!收拾出些房舍出來,蘇喆,你與青君西進,守住隘口!拿下的這片地,一定要穩穩入袋!」

  從大城往西還有不小的一片地方,需經過幾個小寨,才是與西番直接接觸的關隘,守住關隘,才能真正擁有這一片領土。

  兩人領命而去!留下祝纓親自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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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三章 收尾

  祝纓在城裡轉了一圈,祝新樂在她的馬前引導,指著這裡是何處、那裡是何處。祝纓舉目望去,滿目瘡痍。

  祝新樂道:「那邊還有一點房子沒燒壞。」

  祝纓對這座城是有記憶的,抬眼一看,與記憶中的樣子一對比,便知損失慘重。

  上次進這座城的時候,它可稱得上繁榮,它比祝縣的山城要大不少,人口也更多。這座城內並非全是土木結構,它壘石為牆,半人高的石牆上面再或以牆磚、或以木料往上延伸,最後蓋上屋瓦。有一些簡陋的屋子乾脆就是木板房。一把火下去,燒得很放肆。如果給西番人再多一點時間,祝纓甚至懷疑他們能把整座城都給點了。

  祝纓沒有住在城內,城內也幾乎沒有適合她住的地方。普生頭人的大屋本該是最合適的,但是被一把火燒了,連累得周圍一片房屋都被燒掉了,與大屋離得比較近的糧倉也燒掉了兩座。最繁華的地方統統付之一炬,廢墟中偶爾還露出點死因不同的屍體。

  如今還留在城裡的人所剩不多了,大部分人都跑到了城外,都在祝纓左右兩座營裡住著,將兩座副營填得滿滿當當,祝纓不得不各派了上千人去看守這兩座營寨。

  祝纓最後檢查了一下城中的糧倉,估算了存糧的數量,略略緩了一口氣——至少夠難民吃一陣子。肯定吃不了多麼好,但能餓不死。她的軍糧是另算的,戰局差不多定了,可以開始遣散一些土兵回家了。消耗也會變少,前陣子還把普生家的莊稼給搶收了,糧食勉強能夠支持到明春麥收。

  祝纓對祝新樂道:「帶著你的人,分成四隊,逐一清理這片地方。清理出來可用的石材木料都放好,人呢,願意暫時住在這裡的也先不要驅趕,登記下來——我派兩個書吏來幫你。把糧倉看好,沒有對牌令符不許支付。」

  「是!姥放心,我們有的是力氣,弟兄們也有會建房子的,半個月!半個月我們一定給您建好一座大屋……」

  祝纓道:「不要建什麼屋子,你只管清理出地方來——我派工匠過來幫你,順便把城門、城牆修補一下,其他的都不要做。」

  「誒?」

  祝纓道:「你們語言雖然相通,但你是藝甘家過來的,又是逃出城去,引了我過來。無論頭人或是奴隸,有人對你冷臉也不意外,自己注意安全。」

  「是!」

  祝纓道:「開始幹吧。」說完,帶著金羽等人返回了大營。

  大營裡一片歡騰,土兵們念叨著多久沒有見到家裡人了,有小兵扳著指頭數著:「我家能多分二十畝地!」他立了戰功,會多分得一些土地,這對普通人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正在想要不要置換到西邊來。東邊的地已經不多了,再分,位置會不太好。

  也有盤算著「現在回去,趕不上種麥了,不過能好好過個年,明春可以幫收麥子」的。

  傷兵也有說有笑,受傷是能夠得到醫治的,家裡也能得到撫恤:「反正,我活著,又有錢拿。」

  也有壓抑的地方,營盤的一角,一具一具的屍體被抬過來,棺材來不及打製,就扯一截土布蓋著。布也漸漸不夠用了,就臨時徵了左營中的奴隸與軍中有手藝的,用稻草編了些粗糙的草席,將人一裹。寫上名字、籍貫,一車一車地往回運,拖回家鄉安葬。

  左營裡也有人嗚咽,戰爭總是殘酷的,奴隸更容易死亡。祝纓聽到了哭聲,不敢怠慢,天擦黑的時候步入左營,耐心詢問,得知東營中不少人的親人也死掉了。又指派了巫雙與江珍:「你們兩個,一個在這裡繼續造冊,一個去見新樂,將城中清理出來的屍身帶到城外,讓他們認屍,相幫安葬。天氣雖然開始變冷,屍體不埋易生疫病。要抓緊。」

  「是!」

  「認完屍,掩埋好就來報給我!他們的籍簿也要快些做好。」

  「是!就快好了。」

  祝纓又對蘇晟道:「你去看好右營,不老實的只管抓起來。他們往日的所作所為,小妹已經探得一些了,你要接著摸清楚。」

  「是!」

  右營原是蘇喆在監視,她被派去繼續征伐,這缺就交給了蘇晟。金羽在一旁看得眼熱:「姥,我呢?」

  「你過來。」

  「哎!」

  金羽高高興興地跟著祝纓回了大帳,大帳裡十分的安靜,祝纓拿出一封信來在桌面上往前一推:「你父親,走了。」

  「誒?他能去哪兒啊?下山?不會吧?不會惹禍……」金羽面色大變!

  祝纓點了點頭:「他升天了。」

  金羽接過信封,拆開來,果見上面寫著喜金的死訊,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結尾的日期上。祝纓不緊不慢地又拿出一紙教令,再取出一隻巴掌大的木匣,打開了,裡面是一枚圓印:「先前不告訴你,是你功績不夠晉升,如今升你兩級,你比你大哥的品級要高。回去之後,可以鎮一鎮家中兄弟,讓他們分家的時候縱有爭吵,不至於太沒有顧忌。」

  金羽遲疑了一下,才聯想到了林風。哪怕自家兄弟吵架,他也不覺得會有林家兄弟那麼的過份,剛才壓根沒往這方面想,只對訃聞到自己手中晚了有些疑問。

  祝纓又拿出一紙教令來:「我眼下抽不開身,讓林風與你同歸,代我吊唁。也是去傳令。你父親過世,該著你大哥繼位。」

  金羽低下頭道:「只怕已經入葬了。」

  祝纓道:「算算日子,剛剛好,你能趕得上入葬。回去之後就不急著回來啦,一定要把家裡的事處置好了,不要留尾巴。一家子,和和氣氣的才好。」

  「是。」

  金羽去打點行裝,祝纓又將林風一番囑咐,讓他帶五千兵先回去:「勞師遠征,還是有些吃力,你帶他們先回去,年前,賞功罰過必有結果。」

  「是,我會安撫解釋清楚的。太夫人和姑姑,要捎什麼信回去嗎?有什麼話要帶麼?」

  祝纓笑笑:「告訴她們,以後都是安生日子了。告訴阿煉、趙蘇,今年梧州不向朝廷貢糧、布。」

  梧州自己都吃緊,最大的一座城的戰利品還燒得只剩一點糧食,不給朝廷進貢,林風能夠理解。「可是,要如何向朝廷交代呢?您該著能做到節度使了,還得朝廷冊封呢?」

  祝纓笑眯眯地道:「那不正好?我開疆拓土沒花朝廷一文錢,沒費他一兵一卒,這些錢帛就當軍費了。這幾州之地,又經戰火,照例,朝廷不得免個三、五年的租賦?不給了!」

  林風居然覺得鬆了一口氣,這樣也確實挺好。

  祝纓又推出兩封信、幾道手令,都讓他帶去,沿途把差使也給辦了。也不管林風這一路是領兵返鄉還帶著一個奔喪的金羽,往他身上安了許多任務——她自己肩上的擔子只有更重!

  ………………

  祝纓立在地圖前,重新審視這一片土地,原計劃是以普生老城的基礎上,經過擴建和修葺打造她的幕府駐地。現在老城燒成了那個鬼樣子,修擴起來比新建一座新城也省不了太多的事。

  且老城是積年累月逐漸形成的,不太規則,規劃也很粗糙。與其如此,不如新建一城,還可以另擇新址——略往東挪一挪,從頭規劃一個大而舒適的新城。

  隨手記了一些數字,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所需的物料、人工等,又將手頭的糧食粗粗做了一個估算。

  到得晚間,祝新樂、江珍等人都到祝纓大帳來吃飯。人人既忙碌,又高興。路丹青有些擔心:「也不知道青君姐姐和小妹她們怎麼樣了。」

  青葉道:「沒有急報,探馬也沒有偵得西番兵馬異動的消息。看來是沒事了。」

  聽了這個話,大家都略略放心,眼下他們最大的擔憂就是西番插手。還好,西番人一沾即走,實則省了不少事。眼下只要把舊城修好,挪進去,就不再怕西番人會突襲過來了。梧州打了三年的仗,打不起另一場仗了。

  祝新樂趁機說了清理城中的事情,又問:「能不能給我派些幫手?也好幹得快些。」

  祝纓道:「可以,給你一千人,從左營裡挑。幹完了,你再從左營裡挑人,到我劃定的地方去,打地基。」

  「誒?」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祝纓。

  江寶問道:「姥,要做什麼呀?」

  「營建新城。」

  巫雙也忍不住了:「那,不是有現成的嗎?又快要到冬天了,先修個屋子,您挪到城裡才好。為什麼要建新城?」

  江珍也附和:「對呀對呀!」

  反正,大家也都摸清了祝纓的脾氣了,只要不是機密的事兒,你肯問,她就肯答。不回答的時候,就是不該問的,接下來閉嘴就行了。有想學的東西,只要她有空,你就盡管開口。

  祝纓自有道理:「你們算清有多少人了嗎?他們的數目比現在咱們的兵還要多!枷卸了、鐐去了,田裡又沒活兒,一睜眼就吃飯,吃飽了他會幹什麼?沒事兒幹,這麼多人擠在這個小地方,會不會有口角?由吵而至於打,炸了營,你們彈壓不住。一旦亂了起來,最後一仗就白打了。

  再說了,一邊兒幹活,一邊兒也能理理規矩,教教官話。看幹活的時候有沒有伶俐人,有合適的,也好挑出來,叫他接著識字、做事。」

  祝新樂道:「可是,我那弟兄裡懂造房子的說,眼下的料,修補舊城還不夠哩。新城就更不好辦了,萬一西番再有異動……」與他相熟的幾個坐得比較靠帳門的人也跟著點頭,這些人是奴隸出身,做過活兒,因為頭腦比別人靈活得以冒頭,很自然就想到了祝新樂想到的事情。

  「所以是先打地基,完事兒再伐木、進山鑿石,不夠就從附近的州縣裡徵。要給閒著的人事情做!」

  胡師姐也添了一句:「那也不能老的小的,都幹重活兒啊。」這個常識她還是知道的,營建,是重活。什麼老人小孩兒的,半大不小的,以及一些婦女,都趕工地上也不行。

  祝纓道:「從咱們的兵裡挑出會種地的,帶他們開始種宿麥,開荒。總之,要有事做。既然要做事,就做些有用的。一開始不必著急,先把人攏起來。」

  大家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都覺得祝纓這樣安排不錯,紛紛拱手:「是。」

  祝纓又問蘇晟道:「右營的廢物老底摸清了嗎?明天拖出幾個暴戾無道、虐殺無辜的,拉到東營,我要親自定他們的罪!」

  蘇晟忙也答應了。

  當下,事事皆按祝纓規劃來,祝纓揪著一串暴虐的頭人,細數他們的過失,諸如虐殺等等,當眾斬首,引得東營一片歡呼,出也更聽話了一些。頭人裡,只是斷個奴隸的手腳,都排上狠毒的號。如此審判了數日,祝纓趁機宣布了廢除所有奴隸的身份,轉為平民。

  眾人也不太意外,自從到了東營,除了土兵執刀槍看管之外,奴隸也沒有被鎖起來。祝新樂等人之前的宣傳就是,不用再做奴隸了。現在明確了,大家都笑著,慶祝著。

  祝纓示意隨從敲了敲鑼,場面安靜了下來。她又宣布了要他們出力,營建新城,以及耕種的事情。

  這一回所有人都很茫然,在幾個機靈人的帶動下參差不齊地答應:「一定會好好幹活的。」

  祝新樂等人一直宣傳,祝纓來了會給大家分牲口、田地、給屋子住,大家也只是聽聽而已。逃出來是因為城裡待不下去了,來了之後,能給飯吃,不打罵,已然覺得不錯了。分牲口、田地、給屋子住?雖然心裡是盼望的,卻沒有願望會實現的想法。

  不分給牲口田地,大家也還得活著,讓幹活,那就幹唄,幹活給飯吃就行。

  祝纓又說:「我說過,來了,我管飯、給衣,大家現在吃著飯、穿上衣了嗎?」

  那是!這幾天確實過得比之前舒坦多了,咱也沒說不幹活呀。人群再次附和。

  「你們的名冊已經造好,按人頭分牲口、田地、屋子,能分多少,就看這些日子大家幹多少活了。」

  底下嗡嗡一片,都是討論、懷疑的聲音,祝新樂等人再次現身說法,人們漸漸信了。祝纓開始重新編他們的什伍,以戶為單位,抽丁、安排任務。

  祝新樂則在加緊清理舊城,依舊是提防西番有異動。

  直到城門裝上了,祝新樂才重新露出了笑容,強烈要求祝纓住到舊城裡去,認為大營還是不如有城牆的地方安全。

  祝纓搖頭道:「你不懂,那座舊城,將來是要拆的。」

  「啊?」

  「現在預留著,是因為新城的城垣沒有造好。一待新城的城牆壘好,就拆了舊城的物料挪到新城去建屋子。」這樣一來,普生頭人在此地便再無存在過的痕跡了。

  祝新樂道:「那也是新城好了之後的事了,現在還是舊城裡安全些。」

  祝纓搖頭道:「不好,這個大營,我不能離開,這些人只有看到我,才能安靜。接下來在此地立足,需要他們的信任。我不能搬,你守好舊城就是。」

  祝新樂無奈,道:「那我也搬回來,那兒,讓路校尉又或者那三位小娘子過去吧,我皮糙肉厚,她們小姑娘家,住城裡好。」

  「你吃得的苦,她們也吃得。舊城修完了,趕緊回來帶人打地基去。」

  「是。」

  祝新樂這裡,將人分作兩班,輪流不停地幹,與此同時,祝青君、蘇喆二人的捷報也傳了來,又索要書吏等前去接收新寨。

  動作更快的是祝煉和趙蘇,兩人與林風碰了面,一見信上所寫,都顧不得其他,拼了命地往西趕——仗打完了,人不回來,還決定留著建城?

  兩人衝到大營,身後是被拖著累得半死的巫仁,以及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項樂。祝纓不在營裡,她出去看工地進度了,接到通報之後趕回去,在半路上遇到了他們。

  幾人行了禮,祝煉道:「我把巫仁也帶了來,她在大營,與巫雙見上面了。蔣婉生了個兒子,跟了她的姓,她原說跟她男人的姓,男人不答應。」將完全不沾邊兒的事兒湊到了一起來講。

  「哦?為什麼?」

  「倆人逃過來,就是因為她男人出身不好,是外室子。看著白淨斯文、識文解字的,蔣婉父母輕易也不至於棒打鴛鴦。家裡大娘子不讓他認祖歸宗,蔣家爹娘就不願意把女兒給他。兩人就逃了嘛。家裡不認他,他也慪著氣呢。」

  家長里短說了一堆。

  趙蘇也是如此,從張仙姑的老寒腿說到了肥貓的二十斤肉。

  直到進了大帳,兩人臉色都變了,祝煉先說:「戰局已定,您不該仍然身在險境的!」

  趙蘇又補了一句:「您讓太夫人擔心了!」

  祝煉又說:「餘下的戰事交給青君,您該回去主持大局。」

  趙蘇道:「先前的規劃,也該落實了!不給朝廷繳糧,我已知會了江刺史,今年不跟他位走了。可是咱們派誰去?奏表怎麼寫?大家都盼著您回去給個定論,您怎麼能還在這裡?哪怕這裡會是新城,也要等建好之後再搬遷!」

  道理說了一堆,總之,一、仗幾乎算是打完了,已經輪休回去的人,賞格得定一下,陸續發布。二、「文官」,如今這一片地方約有五、六個州,怎麼任命?多少人都在看著、等著呢!三、朝廷,怎麼應付?

  你的「中樞」之前在東邊山城,現在你人跑西邊來了,是讓大家過來見你,還是你回去,你都得把大家召集全乎了,給個結論!

  當然,他們倆是建議——回去,至少要回去過個年。

  祝纓道:「都準備好啦,你們先回去通知大家,我半個月後動身回去。阿煉,你與丹青做正副使者,入京獻圖、請敕封。」讓他們順便再帶一部分兵馬走,遣散。

  請敕封,就意味著在梧州的範圍內,要先一步定功賞罪罰,安排下各人的職位。

  祝纓這些時日也草擬好了一個安排:「正好,咱們來商議一下。」

  軍中的,祝煉與趙蘇不太清楚,祝纓不讓他們插手,他們主要參謀各州、縣地方官員的任命。

  祝纓自領三州刺史,梧州由趙蘇任刺史,祝煉也得到了一個刺史的職位。祝青君等人現都是武職。此外又有項漁等人的縣令職位。祝纓一口氣列了一個將軍、二十個校尉,三個刺史、三十個縣令的名單,其餘相應的職位亦如是。

  重頭戲是「幕府」,亦即節度使的配置,祝纓將蘇喆、祝青君、巫仁、蘇晟、林風等都納入幕府。

  祝、趙二人在大營熬了七天,將祝纓的名單稍作了些調整,二人不便久留,定下名單,祝纓寫奏本,他們回去準備。

  祝青君、蘇喆又凱旋而歸,祝纓又與她二人再議及軍功等。

  半月後,蘇晟、林風歸來,祝纓命林風留守新、舊兩城,蘇晟西進看守關隘,自己率隊回歸!

  雖然仗打得並沒有完全按照自己的計劃走,中間也有驚險,但終於是打完了!

  如無意外,至明年春,她的所有計劃都能落實,節度使的頭銜也能入袋。接下來只要休養生息就行了。

  回程的時候,祝纓的心情還是比較輕鬆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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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5: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九十四章 心機

  雖然準備遷居,祝纓的大本營還是在祝縣山城,這是裡也是整個梧州最繁華的地方,其奢侈享樂不及山外大城,但百姓安樂卻不遜於他處。

  這三年,祝縣的日子過得比以前苦多了,壯丁不停地被徵發,不斷地有人死去,連徵收的賦稅都增加了。現在一切都好了,戰征停止了,她還打贏了!即使還戴著孝,人們的臉上也露出了欣喜的表情——總算不會再苦下去了。

  之前陸續有人家收到了撫恤、得到了獎賞,大家都相信,接下來是兌獎的時候了。趙蘇再抽人準備典禮的時候,也沒有聽到什麼怨言。

  以趙蘇的想法,這典禮得辦得盛大,一是戰事拖了這麼久,大家都過得苦兮兮的,需要熱鬧熱鬧,二是這場戰爭它意義重大,直到此時,才算是奠定了祝纓、包括趙蘇等在在西南立足的根基,值得一場慶祝。

  只可惜祝煉、路丹青需要及早赴京,為祝纓將此事敲定,時間上不允許,趙蘇只得遺憾地將許多事項給削減了。好在秋收已畢,從上到下都閒著,趙蘇能夠調動的人頗多,祝纓還未進城,就看到道路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了,從山城出來的路也拓寬了一些。

  離城二十里,有項漁出來迎候,離城十里,刺史府如項樂等又等候在路邊,到了城門前,趙蘇與蘇鳴鸞、郎錕鋙等人又恭候。進城之後,山城百姓也是夾道相迎,沿路的人們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戴了自己最好的首飾,大人孩子都揮手歡笑,祝纓等人也不斷向兩旁的人群揮手致意。

  府門前,張仙姑正在門前等候,左邊一個花姐、右邊一個趙蘇的妻子祁娘子,一同攙著她,府裡的其他人都圍擁在張仙姑的周圍。

  張仙姑看到女兒騎著高頭大馬,眼眶忍不住濕了,心裡念叨著:可算回來了!

  花姐看完祝纓看青君,又看到青葉、青雪等人,見她們都好好地回來了,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實了。小江也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兩個人也像模像樣地朝人群揮手,下巴也揚起來了,小江鼻子一皺,咕噥一聲,又笑了起來。

  項安在人群裡看到了巫仁,心中略有遺憾,她因在梧州襄助趙蘇,未能一同西進,至今未曾親見西州情形。祝銀等人則是純粹的歡悅,祝纓出門在外,她們有不少事免不得與趙蘇打交道,趙蘇做事雖然尚可,但是她們還是覺得與祝纓相處更舒服。

  人們無不高興。

  祝纓看到張仙姑,想起來趙蘇說她腿不好,驅馬加快了速度,到了府前,張仙姑先往前走了兩步,祝纓跳下馬來:「娘,我回來了。」

  「哎~」張仙姑雙手攥住了祝纓的右腕。

  不等祝纓與花姐等人寒暄,身後一群人便齊齊拜見,祝纓道:「好,都好,進去慢慢聊吧。」她看到了金羽兄弟與林風也在,對他們點一點頭。

  兵馬歸營,祝青君等人先去安排,趙蘇等人擁簇著祝纓回府。圍觀的人群見她們的身影沒入門中也漸漸散去,走著走著,熱鬧的心情忽地散去,想到自家死去的親人、這三年過日子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心頭縈繞著淡淡的惆悵。

  祝纓回府,先去臥房換了衣服,衣服是張仙姑和花姐準備的。她平日都穿得很簡單,這一套衣服卻是精緻華美的紫袍,配上玉帶金簪,身姿挺拔,除了臉頰上的一道長痕透出了些「故事」,整個人又是個看著頗為親切的清秀樣子了。

  待她到了前廳,祝青君等人也回來了,整個梧州幾乎所有的「精英」都聚在了這裡,外五縣的縣令們除了路果,也都到了。路丹青踢了踢大哥的小腿,低聲問:「阿爸呢?」

  「病在家裡了。」

  「那你現在跟姥說。」

  路老大聽了妹妹的建議,搶先說了路果病倒在家:「去了老朋友的葬禮,回來路上就說心口難過,到家就病了。」老朋友當然指的是喜金。金羽兄弟聽了,臉上也黯淡了。氣氛變差了一點。

  祝纓問道:「看過病了嗎?」

  「是,在吃藥,大巫也祈禱過了。」

  接下來才是開會。

  趙蘇匯報,稱場地等都已準備好,只得祝纓下令。話音一落,廳內有幾個人不由自主地動了動身體,要向朝廷申請敕封,梧州就得自己先準備一套任命,包括給準備身新官服之類,這些都要經過一些人的手,無法完全保密。不少人已經知道些小道消息了,都盼著這一天。

  祝纓道:「今天都累了,歇一天,明天吧。對了,有一件事,既然仗打完了,稅不能再加徵了。減至什一,徭役也恢復如前,現在就去宣布。」

  趙蘇笑道:「那正好,大家都沾沾喜氣,也能安撫一下人心,讓大伙兒有些耐心等著接下來的好事兒。」

  當下派出一隊衙役,敲著鑼出去沿街吆喝,又點了十個書吏,去抄寫告示,四處張貼,務必要將下面的各村寨都通知到。

  當晚,祝纓沒有在刺史府裡慶祝,而是去了軍營,給營中帶去了酒食,在那裡吃過了晚飯,因天色已晚,就在營中安歇,次日清晨才動身回城。

  次日就是「大典」。

  祝纓也似模似樣地先去廟裡拜一拜,再派人給祝大墳上上炷香。接著,宣布了給自己這一片新地盤取個新名,叫做「安南」,自稱安南節度使,下設五州。其餘都照著之前與趙蘇、祝青君等人商議的名單一一任命。

  郎錕鋙聽了之後,發出一聲疑問:「姥,那您呢?」

  趙蘇領了梧州刺史,祝纓呢?只有一個「節度使」?那是個什麼玩意兒?幹嘛的?還管不管得著梧州?分成五州,祝煉也能成刺史了,剩下的三個州呢?外五縣的縣令頭人不得參與西征,但是別人家都有子弟參與,郎錕鋙家沒有合適的人,因而消息不通。

  趙蘇便代為解釋。

  這個「安南」一片,劃作六州也可,但祝纓將其中一州劃得略大些,稱為「西州」,自領西州刺史。

  祝纓道:「這三州我先權領,看誰能理政安民,再升他領職。」

  一句話,說得好些人心潮澎湃。

  接下來是武將,因為武將的安排比文官更加復雜——他們涉及到了軍功。軍功的賞賜,主要是土地。整個安南的土地名義上全是祝纓的,分給你,你可以耕種,自己種不過來也可以轉租,但是不能隨便買賣。然而,收益卻是十打十的。

  此外,又有金帛之類壓驚。在正在營建的西州城內,各人還有房子。

  普通的土兵也各按軍功,分有田宅。祝纓先前便有遷徙的計劃,如今祝縣田地不夠分了,正好,也可以遷一部分人與自己一同去西州充實西州的人口。西州離西番更近一些,想要防禦西番,必須有一定的人口。單憑普生頭人他們留下的人口,還是不太夠。

  整套安排下來,出力的人人得到了回報,其中或有不滿足者,但也有升職的希望,都收起那點殷切的心思,一同歡慶起來!

  …………

  外面鑼鼓喧天,祝煉的房裡,張仙姑又幫著他收拾行李:「哎喲,這才回來,又要你上京啊?」

  祝煉笑道:「我辦完差就回來啦,到時候咱們就都在安南好好過日子。」

  張仙姑道:「莫哄我,我聽他們說了,我與你姑姑她們去西州,你不在西州哩。唉,真是長大了,都做刺史了。你才到家的時候,才這麼高哩。」

  說著,比了個高度。

  祝煉也感慨許多,故意岔開了話題,對祝纓道:「老師,安南已在手裡,朝廷答不答應也都於事無礙。不過,您既有這般的聲勢,顧同他們或許會來道賀。」

  梧州與吉遠府極近,又素有貿易往來,雖然沒有通知。過不多久,吉遠府就能聽到風聲。

  祝纓道:「他們,我自有安排。」

  「會來與我們共事麼?他們……似乎……」

  「脾性不合?」

  「呃……上京之後,會館中難免有熟人,我該怎麼回答他們?」

  「等。我的敕書下來了,自然會再舉薦他們復出。」只不過安南是不會給他們留位子了。

  祝煉道:「那我明白了,路上如果路過了他們,我也這般說。」

  祝纓又補了金銀等禮物,給皇帝的賦稅可以賴掉,小禮物就不能省了。她特意準備了一匣子的金子:「這些,送去給鄭夫人賞人。」

  「是。」

  張仙姑道:「那幫我也帶點兒給你金大嫂子。」

  「你們說,我再看看丹青去。」

  祝煉與路丹青此行雖未押解糧草,攜帶的東西委實不少,好在各地的秋賦已經啟程,他們現在上路並不擁堵。無論水路、陸路都很通暢,趕在十二月到了京城,此時京城已經下了兩場雪了。

  兩人到了驛站,先不去戶部,而是往相府等處投帖。陳萌、鄭熹的府邸都是他們要去的,祝煉與路丹青商議:「鄭相公最好講究,若不先到他家,他必有芥蒂。但陳相公委實厚道,不好欺負老實人,咱們分頭行事。」

  祝煉去見鄭熹,路丹青去見陳萌。

  祝煉這兒,整個鄭府都顯得不緊不慢的,他也能插上隊,被引到書房外等候。卻不像陳萌家,路丹青報了祝纓的名號,就被陳萌給叫到了書房:「今年梧州秋賦沒來,她又怎麼了?」

  路丹青道:「這裡有信,您看過就知道了。這件事兒,還須請相公相助。」

  陳萌匆匆拆了信,掃了兩眼,眼前一黑:「啥?擅開邊釁?」

  「是開疆拓土,」路丹青糾正道,「姥之前不是對您說過的麼?先前王相公與您的父親陳老相公在世的時候,姥就講過計劃的呀!咱們說話,算數的。」

  陳萌倒吸一口冷氣:「她動手了?」

  「信上寫了,已經幹成了,所以花了些積蓄,今年的錢糧,朝廷總不能再管我們要了。」

  陳萌深呼吸:「去過鄭七家了嗎?」

  「祝使君,哦,就是阿煉大哥,他親自去了?」

  「使君?祝煉?」

  「信上寫了。」路丹青有點疑惑,這個丞相這是怎麼了,信上寫的都沒記住,他到底看沒看啊?不是寫了姥讓祝煉做刺史的嗎?

  陳萌定了定神,將信仔細看了一遍,心說:我真是欠了你的了!你這是要割據啊!什麼官員都是你任命的,你還當節度使!你要氣死陛下嗎?

  「你隨我去鄭家!」

  「好。」

  一行人到了鄭府,鄭熹才與祝煉見上面。鄭熹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她又要幹什麼了?」

  祝煉還是禮貌地說:「已經做完了。您知道老師的,沒有把握、沒有結果的事兒,她不拿到您面前來,她一向是最讓人放心的。」

  鄭熹肚裡罵了句髒話,把信看完之後,又在嘴上罵了句髒話,問道:「去過陳大家了嗎?」

  「讓丹青去送了拜帖。」

  「你且莫要奏本面聖,我與陳大商量過再說。」鄭熹很快冷靜了下來,這不算壞事,得促成。

  陸超來報:「相公,陳相公求見。」

  「快請!」

  兩個幸運的人湊到了一起,很快有了結論:「要促成!」

  祝煉與路丹青大喜,雙雙拜下:「多謝相公成全,大恩不言謝,我們老師從不讓人失望!」

  鄭熹的表情卻不輕鬆,交待道:「先不要高興得太早!奏本拿來,我們看一下。」

  陳萌也說:「你或許要被宣去奏對,知道怎麼回答麼?」

  祝煉道:「這原是一項耗時三十年的計劃,老師為之付出了整個青春,如今,我來復命。」

  鄭熹道:「有點意思了,還不夠,會有人刁難你的。要將安南說得地瘠人貧,西番凶惡,需要有人鎮守。要兵馬錢糧……」

  祝煉將要領一一記住,陳萌又指點他們,再在京中打點一下關係:「長公主們的府裡可以走動,皇子母家之類,萬不可輕易結交。」

  「是。」

  都商量好了,兩人才告退,鄭熹道:「不夠操心的。」

  陳萌卻說:「邵書新差使辦得漂亮,你只用操一份心,有兩份果子,不錯。」

  「切~」

  次日,二人將奏本轉呈,果不其然,皇帝看完大吃一驚:「什麼?她不是去梧州隱居養老了嗎?怎麼還幹這個事了?」

  陳萌便出列,講述了那個「鉗制西番」的計劃,再次將亡父搬出來背書。皇帝皺眉道:「也不知真假。」

  鄭熹道:「必是真的。她一向不虛言詐語。即使是假也無妨,朝廷本也收不了梧州什麼租賦,她所要的,不過是個虛銜,朝廷除了一紙冊封,也不需要拿出額外的東西來給她。讓她守在那裡,挺好。」

  皇帝隱隱有些不悅:「既是開疆拓土,豈能不服朝廷?」

  陳萌道:「她這不請示陛下了麼?就是心裡還有朝廷的。」

  皇帝總覺得哪裡不對,道:「此事需要慎重,容後再議。」

  鄭、陳二人早有預料,這樣一件大事,皇帝對梧州兩眼一抹黑,不問點兒具體的情況,也不可能幾句話就定下來的。兩人拱手稱是。

  皇帝卻在兩人走後,命人宣了冼敬進殿,兩人說了好一陣兒。三日後,祝煉接到了宣召,命他面聖。

  祝煉早經兩個丞相培訓過了,以為萬無一失,不想皇帝只略了問了幾個問題「梧州有多少人口呀?」「路上走了多久呀?」之類,便說:「怪不得祝纓要薦你,你果然做得梧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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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拿捏

  祝煉的腦子「嗡」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看向皇帝。他一直提醒自己,他是來辦事的,對皇帝要禮貌,得按照禮儀別盯著皇帝的臉死瞧,這下卻再也難以維持住這樣的禮儀了。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對上皇帝的目光,他略一遲疑,道:「多謝陛下誇獎,趙蘇之才勝臣多矣。老師目光如炬,薦趙蘇為梧州刺史,才是最妥當的。」

  皇帝微笑道:「不必驚懼,這裡沒有外人。我說你可,你便可,趙蘇固然有才,你亦不差。你可知,你有一樣強於他。」

  祝煉雖然好奇,但直覺得這是個坑,他直勾勾地看著皇帝,並不接話。

  皇帝自己說了:「你可比他年輕啊!他與祝纓同庚,已然老朽啦,你正當年,未來的歲月還很長呢!」

  這什麼個鬼意思啊?!!!祝煉恨不能掐死這個狗皇帝!

  祝煉低下了頭,不再接話,鄭熹、陳萌二人在他的心中評價是不同的,兩人的人品略有差別,智力也稍有不同,但是二人能夠幹到丞相,智力還是比較能夠得到他的認可的。就這倆人,給他講了一通要領,皇帝沒照套好的招兒來!

  他得拖過這一次面聖,找這兩人問問——這咋回事啊?

  好在皇帝也不逼迫,頗為大度地道:「你回去靜候佳音吧,我說好的人,必是好的。」

  祝煉再拜而退,出了大殿就要奔政事堂去,這路他還挺熟的。

  祝煉離開之後,屏風後面轉出一個紫袍的身影來——冼敬。皇帝對他說:「我怎麼瞧著他膽子很小?祝纓淫威如此之盛麼?」

  冼敬道:「臣知此人,原是獠人孤兒,被祝纓收養為徒,累年得其提攜。師徒名份不敢造次而已。」

  「倒還算有些品德,如之耐何?」

  冼敬道:「他有品德,祝纓無子嗣,她有學生若干、又有義子、義女,一樣的撫養栽培,年輕的沒有哪一個勢壓眾人,一個趙蘇心機深沉,年紀也不小了,後嗣未定,這將是祝纓身後動亂的根源。

  陛下應及早布局,否則相距太遠,應變不及。是祝纓自己把祝煉送到京城來的。」

  皇帝對祝纓還是有點了解的,這般行事他還是有點沒把握,問道:「她能認了?」

  「她一介女流,需要朝廷賜予的大義名份。這幾年,臣也仔細想過了,當年她南下任縣令的時候,招撫獠人,也沒有用兵,也是借朝廷的名義扶植的蘇鳴鸞。她需要這個名份,就須執臣下之禮,受朝廷的約束。拖她一拖,她自己明白,會讓步的。」

  這也是二人商量好的,「安南」五州之地,那麼大一片地方,又與西番接壤,落到祝纓這樣一個不聽話的人手裡,哪個皇帝能夠安心呢?祝纓與胡、番、獠都不一樣,雖然說她是明法科出身,不算正經士人,但她對朝廷太熟悉了!

  鄭、陳二人與她有故,未見對她下狠手,皇帝在這件事情上可以依靠的就是冼敬。冼敬所言,也正中皇帝下懷。一是拉攏祝煉,二也是給祝纓一點小小的顏色看看,讓她收斂一點。

  最後,朝廷是肯定要給她冊封的,但是禮儀上,她得更恭敬才行。

  這邊君臣二人嘀嘀咕咕,那一邊鄭、陳二人聽了祝煉的復述也對望了一眼。

  皇帝這個舉動,可真是太好猜了,他就是要拿捏一下,顯一顯自己的權威。鄭熹道:「胡鬧。」陳萌道:「是他能幹的事兒。」

  兩人又安慰祝煉:「拿喬罷了。」

  陳萌道:「我們會說服陛下的,這不是什麼大事兒。不過是略拖一拖,你在京中可以走親訪友,但不要說太多安南的事情,可以顯得著急,但不要真的四處串連。」

  鄭熹道:「知道什麼叫三辭三讓麼?跟那個差不多。」

  祝煉道:「多謝二位相公提點。」

  鄭熹好奇地問道:「你要點頭,陛下真能把梧州刺史讓你做,你不心動嗎?梧州,是整個安南最好的地方了吧?」

  可不是,經營三十年,哪怕是羈縻縣,城牆也都翻新過了,物產也更豐富、貿易也更方便。更不要說「教化」了,語言都是通的,識字的人也不少,雖然還沒到養出個「大儒」的程度,但是普遍也不能以「獠」字來概括了。

  祝煉道:「老師沒讓我做梧州刺史,我就不做。」

  因為他有一個「不挑活」的老師,鄭熹很難確定他是真的師恩難負,還是得了那個王八蛋的真傳。

  陳萌卻說:「好孩子!」

  祝煉鬍子都蓄起來了,他還是說「孩子」,鄭熹道:「你先回館舍休息吧。」

  「是。」

  祝纓在京城留了產業,祝煉與路丹青也就住在這裡,他們兩個還有許多人沒有拜訪。譬如張仙姑要問候的金大娘子、花姐惦記的慈庵、周娓托他們探望一下舊同僚之類。此外又有溫岳、姚景夏、阮、葉等祝纓的「舊部」將軍。

  兩人忙得不亦樂乎,鄭熹、陳萌卻先與冼敬吵了一架。

  鄭、陳以為,祝煉沒接這個茬兒,皇帝多少會再猶豫一下,沒想到他讓政事堂簽字授祝煉梧州刺史。鄭、陳二人對著這份敕書都有些憤怒,陳萌質問冼敬:「這是怎麼回事?朝廷什麼時候這麼小器了?」

  冼敬道:「正是朝廷威嚴。不能她要什麼,朝廷就給什麼。幾十年來,朝廷都是這樣的予取予求。節度使,不能這麼簡單就讓她拿到了……」

  鄭熹提起敕書,抬步就走。陳萌道:「哎,你幹嘛?」

  「找陛下去。」

  鄭熹是一肚子的火,他對祝纓沒那麼深厚的感情,但祝纓好歹能講道理,京城這群傻子自有一番他們的道理,就是不會看看形勢。

  鄭熹走在前面,其他二人忙跟了去。

  皇帝正在逗架子上的鸚鵡,讓它說話,見三相齊至,問道:「怎麼了?」

  鄭熹補了個禮,才說了祝纓的事情:「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兒,如今水到渠成,不知陛下還在猶豫什麼?」

  皇帝將手中的簽子一扔,輕鬆地道:「哪裡有什麼猶豫?不過朝廷也不能那麼猴急吧?威嚴何在?」

  冼敬也接口道:「她一介女流,需要朝廷賜予的大義名份。」

  「她已經統御安南了!」鄭熹說,「答不答應,她都已然是節度使了,只是還沒有那一張紙而已。」

  陳萌對皇帝道:「您就算想拿捏,也該想一想西番。當年與西番一戰,不提祝纓,姚辰英、葉、阮諸將也都言,番主未受重創,是被部族拖累。他修齊內政,也花不了十年,如今過去幾年了?累利阿吐也愈發老辣了,聞說他襄扶幼主重整兵馬,也在虎視眈眈。這個時候,不宜再與南面起衝突。」

  鄭熹道:「若昆達赤有異動,正是要用到她鉗制的時候。此時拿捏她,屆時她再拖延,朝廷到時候要付出的可就不止是一紙敕書了。」

  陳萌又說:「她那個人,不好繁文縟節,別人的好都記著呢。如今也沒必要為難她,不如給她個人情。只封學生,倒把老師閃在一邊,這也不合適。不是朝廷的風度。」

  冼敬忽然道:「如果祝煉願意呢?」

  「那他就是個小人!」陳萌說。

  「這是為大局考慮!」

  陳萌道:「你這是誘人為盜!」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皇帝道:「那就問一問祝煉。」

  祝煉又被提到了宮裡,他正經在朝廷任職的時候見皇帝都沒有這麼密。

  到了大殿,三個丞相都在,他本能地覺得有危險,人也更加警惕了起來。

  皇帝溫言道:「你做梧州刺史的敕令已經寫好啦,你高興嗎?」

  「我老師的敕令有了嗎?」

  冼敬道:「說的是你。」

  祝煉搖了搖頭,道:「老師的敕封不下,我們什麼也不要。老師沒說要我做梧州刺史,我就不做。」

  「男人丈夫,如何……如何這般沒有志氣?」

  「我本是奴隸,原也做不到刺史。」

  冼敬道:「這是君命。」

  祝煉認真地說:「我是蠻夷。」

  陳萌咳嗽了一聲,祝煉平靜地看了看他,道:「蠻夷奴隸,煙瘴之地的一個土財主都能捆了當牲口使。老師把我當人,我就要做個人。」

  鄭熹溫言道:「子璋沒有白栽培你。」

  「不是栽培。老師家,養育的我。」祝煉說完,吐出胸中濁氣。

  自小時候起,積累在心頭的擔憂在這一刻消散了!他忽然想起了石頭,自己不是石頭那樣的人,從小就懷有憂懼之心,唯恐自己「無用」之後被棄如敝屣。

  直到祝纓將他留在梧州,拿下安南,給他正式安排了職位,讓他治理一方,他才覺得自己不是浮萍了,而是像一顆種子,向下發出了根,扎進了泥土裡,踏實、心安。以後老師的基業給誰繼承?對他而言重要也不重要,給他,他就好好做,不給他,他就聽老師的安排。

  皇帝乾笑了兩聲:「你也是犟。」

  祝煉低頭一禮:「臣,從心而論。」

  「我若不答應呢?」

  祝煉道:「那……我就回去,向老師復命,做得好、做不好老師會有點評,會教我接下來怎麼做的。」

  皇帝尷尬地動了動手指,道:「真是犟。茲事體大,祝纓還是老樣子,捧了一把人交上來,豈是一時半刻能甄別完的?你且在京中住下,他們議完了,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祝煉拜一拜,向皇帝辭出大殿。

  皇帝又與丞相討論那份名單,這是一份龐大的名單,幾人當然看出了這一個「藩鎮」的比較完整的配置。因此都帶了一些嚴肅,各在心中評估著祝纓的勢力究竟有多大。

  皇帝與冼敬都有一種「就這麼答應了,我還要不要面子了」的想法。皇帝想把「安」字改成「鎮」字,不能把祝纓的奏本照單全收。陳萌就是不明白,都這樣了,幹嘛要給祝煉一個梧州刺史,人家孩子都不要這個敕封了!

  祝煉那兒也是,咬死了,祝纓的敕封不下來,其他的一切免談。不照著祝纓開的單子來,有一樣算一樣,朝廷不答應,他就不接受。與他同行的路丹青比他還死心眼兒,姑娘見天在京城裡蹓跶,看似隨意,實則也是一個「姥的安排都是最好的」。

  朝廷這裡,姚辰英又擠了進來。戶部與地方的博弈自來有之,姚辰英雖然不知梧州詳情,但是糧呢?布呢?還有聽說你產鹽?

  他接手的戶部不能說不好,但接下來的天下收成不能說不差,正是需要多一處稅源的時候。

  姚辰英又找皇帝鬧。

  皇帝道:「吏部還沒說什麼,你戶部怎麼來了?」

  姚辰英道:「那是祝子璋啊!她每到一處,必能經營得當。政事堂真是誤國!淨說些虛名,不談實利!應該召祝煉來問,這個安南節度,能繳多少糧、多少布帛、多少土產!」

  有了姚辰英的加入,祝煉、路丹青才真的開始有了正事,每每與戶部爭得面紅耳赤。

  一連爭了一個來月,眼見到了正旦,祝煉又補賀表,條件還未談妥,宮宴又開了。

  祝煉的新任命沒有下來,但是祝纓還是梧州刺史,政事堂就將她的那一份節賞發到了祝煉手上。祝煉重又見到了京師的奢靡,對著這許多的節賞感慨道:「要是這些東西現在就能送回家裡,該有多好。」

  路丹青翻了翻衣料,道:「是哩,好幾年了,姥都沒有製這樣的新衣了。也不知道今年她捨不捨得過好一點兒。」

  ………………

  祝纓自覺自己過得挺好的,雖然抽稅抽丁恢復了戰前,但是不用打仗了,花費驟減!

  新衣服也裁了,簇新的,張仙姑也製了一身新衣,腿上蓋了一張鮮豔的氈毯,肥貓要趴上去,被祝纓提起後頸皮塞進了一旁的大提籃裡。

  張仙姑道:「你與它鬧什麼?」

  「呃……有件事兒,得跟娘說。」

  「什麼事?」張仙姑心裡閃過很多念頭,心砰砰跳起來,難道是要養個孩子了?

  「我想,搬到西州去。」祝纓對張仙姑說。

  張仙姑吃驚了:「啥?這兒住得好好的。」

  這兒並不好,祝纓將毯子給張仙姑拉了拉:「不是早就說好了麼?要做節度使,要建新城的。這兒太靠東了,西州位置更合適。」

  「什、什麼時候?」張仙姑懵懵地問。

  「麥收後、春耕前,時間有點兒緊。」整個天下百姓生計還是以農耕為主,凡是涉及到普通人的安排,都得照著農時來。

  尤其是分地,地上的莊稼是按時令來的,這邊兒種下去,忙了半天沒等到收割就給遷走,白忙活了。到了新的地方,又不能馬上適應、接手新的土地。口糧都要成問題了。

  「哎喲,這個,哎,這個……」

  祝纓道:「你先不急,我先過去,看看新城牆好了沒。好了,再來接你。不過應該差不多。正好,可以在那兒過夏天了。」

  「這兒挺好的。」張仙姑又嘀咕了一句。

  「會遷一些娘的熟人,不愁沒人說話,給他們分地,不會虧待的。到了西州你就知道了,那兒有點兒像老家。」

  地勢平坦,不用爬上爬下的,對張仙姑的身體好。日常可以坐個小車出遊,哪怕是騎牲口,也不用擔心滑下來。

  祝纓很少提到老家,張仙姑有點愣神,道:「老家啊……那行,我等你接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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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六章 行路

  「我明天就動身了,家裡你多照看。」祝纓對趙蘇交代。

  趙蘇躬身道:「是。山外顧家他們要是再來詢問,我該給他們什麼樣的答復?是應付著,還是給他們個餌?」

  「看阿煉他們的結果。」

  「是,我明白了。」

  祝纓道:「多問候路果家,他與喜金年紀相仿,又病了。」

  她說得含蓄,趙蘇理解得明白:「他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就讓蘇晟帶兵過去維持秩序。」

  「客氣一點,沒事最好。」

  趙蘇道:「凡這個時候,總會有些小口角,都是見慣了的,有經驗,您放心。」

  「我走之後你要受累了,知會名單上的人,讓他們收拾好行裝,準備好收完宿麥就動身西遷,不要耽誤到了西州春耕。分批次,家裡少了壯丁的,要幫他們按照完成。他們留下來的屋子,該折價收回的折價,要公平公道。」

  「是。牲口、腳力也會準備好的,項樂還是能幹的。」

  「行,那就這樣吧。」

  各族過年的日子與山下的正旦並不重合,祝縣的年味兒重一點,也沒有玩大半個月的,祝纓離開,從祝縣起,都沒有引起太大的議論。此行,祝青君、蘇喆等都隨行,祝纓把蘇晟、金羽給留了下來。

  同行的兵馬也不多,行軍速度頗快,打仗打了三年,一行人在不甚理想的道路上疾行,預期不到十天就能到達西州。

  蘇喆行軍之餘還有力氣說:「要是路再好些,還能更快。」

  祝青君道:「整個安南也沒地方能夠與梧州的路比。這幾年為了運送軍資,已平整過了,以前更糟。營完新城,慢慢修葺就是。」

  巫仁慢吞吞地說:「就要徙民西遷了,這樣的路可是個麻煩。」

  蘇喆問道:「前兩年也遷了些人,很難麼?」

  「路上沒有不難的,」巫仁中肯地說,「拖家帶口。西邊的東遷還罷了,本就什麼都沒有,東邊西遷的,都有點家什。路一壞,萬一下雨,太慘了。」

  祝纓聽著他們討論,一直沒有插言,他們說的,也是她的計劃的一部分——修驛路。

  安南節度新設,之前大部分地方都很「蠻荒」,是比梧州還要「獠」的存在,要做的事太多了。但不能急,民力已竭,需要修養生息,不能再大肆徵發了,得一樣一樣的來。

  祝纓在心裡盤算著,先幹費力的兩件大事:營建新城、修境內的驛路。

  這兩件辦完了,就是關卡、水利。

  幹這些當然也是要有個規劃的,她又看了一眼巫仁,巫仁一無所覺,還在與蘇喆說修路要用多少工之類。

  他們中途遇到「縣衙」之類也會停下來進去,這些「縣衙」也都是新設,裡面的官員越西越新,籍簿、賬目之類也是越往西越稀薄、做得越艱難。即使是蔣婉等做得順手的熟練工,手下的縣衙也比不上祝縣,甚至不如阿蘇縣。本縣的衙門是原頭人的大屋改的,頭人不識字,原本沒書房,更沒有存文檔的地方,識字的人也掃不出半簸箕來。

  祝纓站在她那存放檔案的房裡一看,攏共放了一間屋子零兩個書架。

  蔣婉有些羞赧:「還有三個寨子沒有造冊完畢,是下官無能。」

  祝纓道:「你在甘縣做得好好的,我又將你遠調,新到此地又無根基,自然是難的。」

  蔣婉道:「下官定不辱命!」

  祝纓又問本地學生如何:「不能讓他們覺得咱們是敵人,咱們人又少,被敵人包圍,不但危險,還容易發瘋。」

  蔣婉忙笑道:「這個事兒下官並不敢忘。」說著,看了丈夫一眼。一直很安靜的「蔣婉家的」此時才開口說了學校的事:「寨子裡都是不識字的,晚生便想,也不必拘著二十四十的名額,都是從頭學,願意來上課的,我都教。末了要定名額的時候讓他們考試選出來再深造就是。」

  祝纓看著這個奇人,覺得他人不錯,道:「很好。我印書、立碑,原就是想要更多的人不做睜眼瞎。」

  這個年輕安靜的男子顯然高興了,嘴抿了一下,頰邊顯出個淺淺的酒窩來。

  「一個人能幹的事有限,沒有事事都能如意的。她忙,家裡你多擔待。」祝纓說。

  男子點了點頭:「是,晚生……」說著,他的表情亮了一下,有點猶豫地看了看妻子。

  蔣婉會意,對祝纓道:「大人,能否為小兒賜名?」

  祝纓看了看祝青葉,祝青葉點了點頭,悄悄地咬耳朵:「已經告訴她啦。」

  祝纓道:「好呀。」

  蔣婉讓保姆抱出孩子來,是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兒,一直睡著,蔣婉猶豫要不要將他叫醒。祝纓是不在乎小嬰兒理不理她的,她更希望小孩兒別吱聲,因此也不抱孩子,就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延年」,蔣延年。

  這名字取得中規中矩,新手父母也挺高興:「好好長大就好。」

  祝纓狀似隨意地問蔣婉:「你家鄉父母,打算如何?」

  蔣婉的笑容僵了一下,道:「我是不能回去了的,他們也是不願意過來的。何苦再為難彼此呢?」

  「要捎信回去就找青雪。」

  「是。」蔣婉雖然答應了,但看表情似乎沒有去找祝青雪的打算。祝纓一向不愛多管閒事,見狀也不再多問。

  要啟程時獨不見蘇喆,祝青雪出去尋找時,看到蔣婉正在與蘇喆說話,正說到:「新遷來的人分地,要既看人、也看戶,一戶人多、一戶人少,要是分得一樣多,那人多的不敷用、人少的種不來就拋荒了,又或轉租,便生出貧富來。人多者不忿,怨恨、爭鬥也就來了。也不能只看現在的人口,次來他再繁衍許多……」

  祝青雪咳嗽了一聲,蔣婉才停了口,蘇喆意猶未盡地道:「我下回再來請教你。」

  ………………

  一行人再往西,又是王九接待,王九這兒比蔣婉也好不到哪裡,戶籍的進度也不如蔣婉那裡。因此不得不動用了一些當地的「能幹」之人,相幫著維持秩序。這些有平民、有奴隸、有商人,有一個比較共同的特點:記性比較好,知道得比較多。

  在戶籍統計沒有完成的情況下,各寨的情況、徵發,都得靠他們的信息。

  祝纓在其中又看到了兩個被薅到她的大營中「進修」過的人,出言詢問:「回來功課有沒有落下?」

  兩人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祝纓有自知之明,一般不親自上課,但也免不了去探望一下,略「提點」一些。這就是幾乎所有學生的噩夢了!她對你的鄙視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完成的:「那我再講一遍。」那個口氣,就讓人很怕。

  這倆人的功課起初是祝青雪教的一點,此時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祝青雪。兩個大人露出這樣表情,顯得有點滑稽。

  祝纓頓了一頓,道:「即使做事,也不要忘了學習。」

  「是是。」兩人說,憋出了一點不標準的官話。

  從王九處離開,沒走多遠,前隊就回來報告:「姥!前面在修路!」

  祝纓吃了一驚:「修什麼路?」我沒安排啊!

  蘇喆自告奮勇:「我去看看。」

  祝青君勒馬上前,護在祝纓身側,胡師姐也摸上了刀柄。祝纓擺了擺手,道:「不急,胡娘子,咱們看看去?」

  胡師姐不讚同地道:「這裡回轉不開,您再等等。」

  蘇喆又懇求要去看,祝纓道:「去吧,好好與人說話。」

  「是。」

  又過了一陣兒,蘇喆回來了,道:「是縣令……」

  這個地方是新設的州縣,州名黛州,歸祝纓統領——安南缺乏勝任的官員,祝纓再想栽培年輕人,也不會讓他們一上來就幹這麼高的位子。而除她之外,又沒有其他有這個能力一氣管三州,這個統領三州,是指她要直面三州的所有縣令,因為三州的刺史府,暫時也是沒有的。只有幾個屬官,但是由於沒有刺史府,他們暫時還是寄在西州的節度使幕府。

  軍國草創,便是如此。

  如果是簡單的分果子,你一個寨子我一個礦,拿去隨便取利,倒是好分。想治理好,就不能這麼幹。

  因此祝纓也就格外的上心。

  本地的縣令又是一個祝纓起了名字的人——祝重華。

  祝纓在心裡劃拉了一下祝重華的過往經歷,沒有什麼瑕疵,再回憶一下與她相處的短暫時光,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徵兆。所有安排下來的任務也都完成了,並沒有「好大喜功」這一條。但是此時修路,也確實有點急了,祝纓是有點擔心她幹不好。

  誠然,頭人們在的時候,奴隸沒有一天能休息的,但祝纓覺得自己跟頭人還是有點區別的。

  正想著,蘇喆回來了,還帶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過來,道:「是此地縣令下令修的路,我看過了,工地上的人,也不算很狼狽。」

  年輕人上前行了一禮:「姥。」

  叫得這麼自然,一聽就是祝縣出來的。果不其然,就是之前的縣學生。

  祝纓問道:「怎麼回事?」

  「縣令說,路總是要修的,趁現在沒活幹,輪流出人,把路再整一整,以後人員往來也方便。通往西州的那一段路,已經修好了。正在伐木,只放要乾,就能運到西州建房子用……」

  蘇喆等人都吃了一驚:「瘋了?才閒下來。」

  年輕人道:「縣令確實有些安排,也不算太艱難。」

  祝纓道:「詳細說說。」

  原來,祝重華自戰事畢,就開始著手整頓縣內。她自己半文盲,一邊自己學,一邊讓祝纓派來給她的副手、學生等幹活。她對本地熟,哪裡有什麼寨子,一支一個準,可以調度的人手也就更足一點。

  安排得都比較合理。營建西州需要建材,這個她也想到了,又組織人進山伐木。

  「姥減賦的令下來,縣令就說,事情成了,可以開始辦了。」

  祝纓道:「走,看看她去。」

  「呃,兵馬或許要收束一個,我到前面去疏通,暫時只能讓出半條路。」

  「去吧。」

  很快,他們就通過了修路的路段,過了這一段,前面的路修得竟有些像祝縣了。年輕人驕傲地結巴:「是、是晚生說,咱們祝縣就是這樣的。」

  祝纓點點頭,年輕人的臉紅了。

  祝重華在半路上接到了祝纓,祝纓看她比上次略白了一點,也更精神了。雙方問候過了,祝纓道:「過年也不閒著?」

  祝重華道:「年已經過完幾個月啦!聽說有宿麥種,但我們沒來得及學會,這幾個月正沒事做。」她們過的年,與祝纓的年不一樣,人家差不多是收獲之後,也算是個豐收節。

  祝纓道:「原來如此。不過才經過戰事,不需要休息嗎?」

  祝重華道:「正因才經過戰事,您減了租賦,日子就好過了,正在興頭上呢。我問過他們小孩兒了,說,以後收租都這麼少。可咱們以前收得重呀!現在多幹一點,是不覺得苦的。等到慣了少幹活,再讓大伙兒多幹,可就要費勁了。慢慢給大伙兒減,不成麼?」

  問到最後,她的聲音小了下去。

  意外之喜!

  祝纓拍了拍她的肩膀:「各州縣,原就允許有地方上的徵發,這倒不算錯。要把握好,不要太累了,一年不能超過若干日……更不要誤了農時,就要春耕了。」

  「是!」

  ………………

  祝纓一路西行,沿途也有做得好的,也有做得一般的。似祝重華這般的鳳毛麟角,祝纓也不著急。

  西州的地,只零星種了一點宿麥。這裡是最後結束戰爭的地方,宿麥沒種好倒也不奇怪。

  林風迎了上來有些局促地問:「您怎麼現在過來了?還沒出正月。」

  祝纓道:「來同你們一起過年呀。怎麼樣?」說著,眺望遠處,新城的城牆已經砌出了一大截。

  林風有點不好意思:「我、我沒幹好。」

  「才接手,已經不錯了。」

  「沒、沒有住處,還是住帳篷。」

  這個就很難堪了,新、舊兩城他兼顧不過來。要說,舊城好好的,扒拉出個住處來不難。問題是祝纓的計劃是,新城這邊有牆之後就拆舊城,他又不好再在舊城裡安家。新城呢?牆都沒好,一個大工地,怎麼住?因此他都住帳篷,反而是舊有的西州百姓,不講究住處,簡單搭點窩棚又或者就住原留下來的兵營,更有甚者回舊城尋個窩,都比他自在。

  眉毛鬍子都攥一塊兒了,整天焦頭爛額。

  林風心中悔得不行,早年在祝纓身邊的時候,只道歲月靜好,哪怕有事兒也從來沒有怕的。即使是上戰場,也從來沒有擔心過任何事情。這就麼胡亂地混著日子,當年多麼好的機會,能夠跟著學多少東西呀!

  都荒廢了!

  林風道:「要是趙大哥,或者阿煉,一定能做得比我好。」

  祝纓道:「知道自己差啦?」

  「是。」

  「那還不過來,趕緊多幹點兒?發什麼愣啊?有事交代給你!」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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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進展

  林風亦步亦趨,生怕自己漏了什麼,蘇喆發現了他的緊張,覺得十分的新奇,看了他好幾眼,他都沒有發現。蘇喆見狀,悄悄走過去戳了他兩下:「你怎麼了?」

  林風現時的心情難以言說,只輕輕搖了搖頭。

  「更奇怪了。」蘇喆嘀咕一聲。

  祝纓回頭:「你們倆,幹嘛呢?」

  兩人答應一聲,快上兩步又跟了上來。新、舊兩城也沒個合適祝纓落腳的地方,她也依舊還在新城外面扎營。由於她已經離開了,原本她扎營的地方現在住的是林風。林風又要騰地方給她扎營。

  這一片營地本是祝纓西征的時候駐扎之地,左右是安置西州城中百姓的帳篷,住滿了人。拖家帶口的,也不整齊,現挪都不知道從何挪起。

  林風忙說:「我讓他們挪一挪。」

  祝纓道:「不用,咱們另尋個住處。走,看看他們的營地。」

  進了營地就被圍觀,營中的青壯都出去幹活了,留下些老弱婦孺在家裡。也有做飯的,也有縫衣的,也有拌嘴的。仍瘦,至少不是皮包骨頭了。小孩子來圍觀,祝纓也不惱,笑著問兩句話,不外是住在哪兒,想不想到城裡住,家裡還有什麼人……之類的。

  小孩子們還記得她,在她面前有點呆乎乎的,兩顆糖就被套出了話。家中的大人也不急著把孩子拖回家,以防闖禍,但也不太放心,雖然祝纓把欺負他們的頭人給殺了,但祝纓自己在他們的眼中也是個「頭人」,陪著點兒小心總是沒有錯的。

  祝纓索性趁著一個少婦的抱起被套話的小孩兒,跟她又搭上了話,問現在吃得怎麼樣。

  少婦道:「能吃上穀子了。」

  以前奴隸是吃不上這些的,即使有口糧,也要摻些雜質,有時候就是打碎的糠摻進去。現在倒不用吃糠了。

  祝纓問道:「是因為產的穀子少,以前才吃不上嗎?我看這裡田還不錯,是因為氣候不好嗎?」

  「天時好的。」

  祝纓又從袖中掏出一個銀戒指給她:「多說說。」

  看著有賞,成人便將小孩子往外擠了擠,臉上都現出願意說話的神情來,祝纓看在眼裡,了然於胸。等這少婦講完,便宣布:「有誰知道天時、土地、物產……所有有關吉瑪、西州與西番的,都可以來對我說,我都有報酬。」

  當時便有人舉手想說話,祝纓對林風道:「叫人記下名字。說得好的有賞,胡說八道騙我的,要罰。」

  林風慌忙又記,祝纓道:「怎麼慌裡慌張的?叫管這一片的人來,讓他們傳令下去。」

  「是!」

  林風一轉身,就看到跟在不遠處的「里正」,將人叫了來。「里正」道:「校尉,我都聽到了,這就去傳令。」

  祝纓見林風樣子不太對,也很快離開了這片營地。

  她選擇在離這片營地有一段距的地方扎營,一則這營地的秩序略有點亂,離遠一點好,二則新擇之地離新城更近一點,方便去規劃、監工。

  祝青葉帶人扎營,祝纓則往新城查看。林風手足無措:「工程不快。」

  祝纓讓這營裡的人服役,最主要的目的是「給不安定份子找點事做」,因此這個工程在這段時間裡快與不快,並不是她最關心的,只要工程質量可以,沒停工,就行。

  她對林風道:「凡做事,要先想好,做這事是為什麼。修城當然是我要的,這幾個月,還是為了『安撫』,能做到讓新附之民安靜,就不錯了。不要這麼緊張。」

  林風略略鬆了一口氣。

  但進了新城之後,他又緊張了起來。這新城裡也與他管理的營地一般,有秩序,大家都沒亂,還是生活、幹活,卻又並不清爽,還透著點兒亂。

  祝纓認真看了,林風還是照著她照走前的吩咐,一點兒也沒改,當時什麼樣兒,現在還什麼樣兒地幹。

  祝纓臨時又上手,開始分工:「巫仁,去點料盤帳,蘇喆去點人、分片,青雪,去丈量土地,不能等牆好了再規劃城內。都不用現在動,他們正在幹著,語言也不很通、也不很習慣聽你們的命令,你們一攪,就亂了。明天一早出工的時候,他們一營,你們依次領人。」

  祝纓心裡有草稿,但工程需要精確,在動工建房子前,需要重新丈量,確定新幕府的坐標。

  一樣一樣分派完,整個大工地馬上變得有條理了。

  林風開始摸本子記錄,之前他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記過這種「筆記」,現在唯恐記漏了一下字。

  看他認真,祝纓就額外對他多講幾句:「留你看守,既有一個守字,就是為了安穩,不求劇變,能穩住,你就合格了。我知道你不會亂來,換一個人,說不定有什麼新奇大膽想博出彩的念頭。但如果一直這麼蕭歸曹隨,中間出了毛病還不改,你自己看,也不太好看是不是?」

  林風點點頭。

  「那就不能之前理成什麼樣,你湊合著就繼續用了,你得往下接著理。『穩』有不同的做法,『變』也有不同的做法,不在乎這兩個字本身,在你怎麼體現它們。」

  祝纓一次也不多說,看林風差不多記完了,又往舊城去。

  舊城裡,現在不是祝新樂在管,祝新樂被派往與西番交界守關去了,如今留在這裡的是兩個千夫長,一個是從祝縣出來的,另一個是西卡族半路投靠來的。林風派人來通知他們祝纓到了的時候,兩人正一個教、一個學地學寫字。

  舊城現在也還不用拆,仍然有一部分人住在這裡,他們領兵駐扎,一是守著糧倉,二是一旦西番有變,這個舊城就是大家的退步。兩人不敢輕離舊城,只在城門外不遠等著。

  祝纓等人到了,打了照面兒,祝纓就笑問:「學寫字呢?」

  兩人看了林風一眼,林風莫名其妙:「我沒說啊。」

  祝纓心道,手上的墨都沒擦乾淨,誰還看不出來呢?

  她這回沒犯壞心,指了指人家的手。這下可壞了,擦是擦不乾淨的,要找水,周圍也沒有,恨不得吐口唾沫去搓……

  祝纓道:「好了好了,學寫字,很好。進去看看吧。」

  舊城有老底在,比新城、營地都像樣一點兒,清理出來的大片空地也不曾再建新房,顯得空曠而整齊。祝纓詢問了還有多少人住在這裡等,千夫長們也認真地回答了:「有一千三百戶。每天早上他們也上工,留在這兒住的,就讓小孩兒也學背識字歌。姥,紙筆不敢要,那個……能、能調點兒書來麼?」

  祝纓笑道:「那要再過幾天啦,得現印。你要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呃,兩百、不,一百、五十本兒也行,不能再少啦。」

  祝纓笑笑:「行,來了先盡著你這兒給。」

  千夫長露出一個舒心的笑容,接著就被蘇喆看得心頭發毛,他扭來扭去,沒發現自己身上有不妥之處。趁祝纓與搭檔說話,小聲問:「我怎麼了?」

  蘇喆摸了摸下巴,道:「你這兒還有人,造冊了?他們到新城上工嗎?一會兒咱們聊聊。小巫姐姐~~~」

  巫仁一言不發地站了過來,雖然都是祝縣的人,巫仁與這千夫長不熟,她就不說話,蹭著蘇喆跟人要籍簿。

  祝纓看了,不過一笑。

  這一天過得極充實,天擦黑的時候,祝纓回到了自己的大帳,又開了個小會,將白天的安排再落實一下。白天,她只粗略分了幾個人幹什麼,具體怎麼幹,互相之間是要有配合的,還要細說一說。

  主要是他們討論,祝纓聽著,有問題的時候再指正。蘇喆、巫仁第一要做的是理順手上能調動的資源,蘇喆的計劃是,她想把營地梳理一遍,再講工地。巫仁就更簡單了,主要不跟人打交道。

  林風還是新城的臨工,同時配合蘇喆理營地。

  祝纓問道:「還有呢?」

  「誒?」

  巫仁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春耕!」

  「對哦!」

  幾人又重新討論,兩個百夫人又參與了進來。說到一半,吃了飯,外面又有帶了西州土著長者過來的,這是祝纓要的人。

  在沒有文字記述的地方,「長者」是一筆財富,他的經驗可以讓祝纓避免許多損失。

  兩人相談甚歡。

  祝纓不睡,其他人也不敢睡。蘇喆等人聚在一處小聲議論,千夫長管巫仁討人情:「那書,可千萬幫我提醒一下姥。」

  林風則在小聲與蘇喆討論:「也不知阿煉他們怎麼樣了。」

  「他還用你擔心?」

  「我只想他快點兒回來,我自己幹這些幹不好的,他能做個主官,我給他幫忙應該可以。」

  「喲……」

  林風皺眉:「哎哎哎。」

  蘇喆笑道:「這樣才像你,那樣陪著小心,都不像你了。」

  林風道:「不像個傻小子了?」

  蘇喆也不笑了:「能過幾天傻日子,也不錯。」

  兩人同時嘆了口氣。那邊,巫仁不跟生人多說話,與千夫長在一起有點別扭,她也不管人家,徑直走了過來。千夫長被閃在當地,他的那位搭檔湊了上來:「怎麼了?他們不理你?」

  「你們在說什麼?」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兩人猛地扭頭,正看到了一個少女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巫雙。

  且不論巫雙與兩個千夫長聊的什麼,巫仁在熟人堆裡找回了自己的舌頭:「春耕要統計能幹的人。既要築城、又要種田,我想,他們未必都會種田,先把戶籍再篩一篩,會種田的先篩出來……」

  林風哀號一聲:「阿煉怎麼還不回來?」

  …………

  被他念叨的祝煉也想哀號。

  無論是皇帝還是政事堂,著眼的都是「節度使」、「官職」、「品階」,因為梧州本來就是羈縻,它不是按照正常的編戶徵的稅,稅極少,還經常不交,朝廷都不大算它。

  做到丞相的人,心眼兒是足夠的,包括冼敬,都能找到許多的大義理由來磨祝煉。

  譬如,祝纓提交的那一份名單,她自己是個女人,這個是沒辦法的事。下面兩個刺史是男的,行。再往下,各級官員裡有四成是女子,這就讓朝廷不大能接受了——這也太多了吧?

  祝煉一切都以:「我們蠻夷就是這樣的,先活下來,再說。」

  接著,姚辰英來了,他要徵稅:「她不能再幾年不交稅。」

  祝煉道:「可以,只要路通了,梧州還是照交。」

  姚辰英便說:「節度使與刺史,總要有些區別的。」

  「新附之地,草圖是畫來了,人口統計,您知道的,得花些時間。我們蠻夷,素無文字,都是從頭開始,您得容我們幾年吧?」

  「幾年?」

  「五年?十年?您想啊,得教會人識字。」

  姚辰英才不吃他這一套呢:「缺人是吧?我這兒人多了。」

  「我怕他們到南方水土不服,您知道的,北人南下,多有病死的。」

  雖然每每都能有理由搪塞,可是對於祝煉而言,姚辰英可比政事堂糟心多了。因為姚辰英決定:「好,那咱們一個州一個州的捋!設州,要有人口,對不對?人口不夠,設什麼州啊?」

  就很煩!

  祝煉有些想跟路丹青換一換了,路丹青多少帶一點「頭人小姐」的脾氣,與姚辰英對上,她不弱啊!祝煉有點討厭自己這個不太會冷臉的性格了。

  雙方從年前爭到年後,直到二月末,才勉強地達成了協議。皇帝終於同意了「安南」而沒改成什麼「鎮南」之類,趙蘇依舊得到了梧州刺史,總算祝煉堅持得住,要麼全接受、要麼全不接受。

  當然,代價也是有的——納稅。

  三年免徵,但是三年之後,得照梧州的例來徵。

  接下來,就是朝廷派使臣到安南去冊封了,祝煉知道這個程序,在與姚辰英談妥之後,便與路丹青兵分兩路,分別前往鄭、陳二相府上。

  這個使臣,得是「自己人」,至少也得是個願意為安南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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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八章 意外

  陳萌一聽說祝煉上門,頭就開始疼了,眼睛鼻子皺到了一塊兒,樣子怪極了。

  陳夫人看他這副怪樣,好氣又好笑:「至於麼?三……呃,那位在京的時候你都沒有這樣過,快請進來吧,再有什麼事兒。我算著日子,他們也快要回去了,許是來辭行的。我準備了些禮物給她家太夫人,單獨送了去不太好,正好讓他捎回去。」

  陳萌道:「你不知道,祝子璋當面沒怎麼為難過我,這個不一樣,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難纏呢?」

  「別發牢騷啦,快點兒。」

  祝煉於是被請到了小花廳裡,朝夫婦二人拜了拜,陳夫人笑道:「我家與你老師是通家之好,你偏這麼多禮數,快坐。腳爐子呢?」

  陳萌說了一句:「坐吧。」

  祝煉才去陳夫人給他指的位子上坐了,僕人又搬來了腳爐。還是陳夫人寒暄,問他這一冬住得可還慣。祝煉道:「多謝夫人關懷。打天還沒冷透的時候到京,慢慢適應,還好。」

  陳萌道:「我料你也不缺這點兒炭,今天又有什麼事啊?」

  他上頂著耍脾氣的皇帝,下又遇著一口一個蠻夷的祝煉,還不算朝廷的日常事務,糟心得很。

  祝煉聞言,將茶盞放下,起身一拱手:「臨行前,老師面授機宜,說有件事兒不能寫在奏本裡,也不要寫在信裡,要當面向您講,聽聽您的意思。您要答應了,咱們再商量怎麼辦。您要覺得不妥,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陳萌夫婦對望一眼,陳夫人起身對僕人做了個手勢,僕人依次退出,陳夫人走在最後。祝煉忙說:「老師說,有大事,本也不必瞞著夫人。」

  夫婦二人又望一眼,陳夫人轉身坐了回去,示意僕人把門帶上。室內昏暗了起來,炭盆的火、燭光,將屋子鍍上了一層暖色調。

  陳萌問道:「什麼事?」

  祝煉道:「老師說,您有什麼人想往上推一把的麼?她可送一場大功勞。」

  陳萌警惕了起來:「什麼功勞?」

  「遊說老師,再開一條與京城勾連的驛路,這個功勞,夠不夠?」祝煉早把這套話在肚裡學習了無數次,「如今安南與朝廷的溝通只有一條山間小驛,須經吉遠府,吉遠府自己離京城還有三千里,安南就更遠了。老師教過我,甭管心裡親近不親近,路遠了,心也就不得不遠了。如今老師據有安南,若是從腹地另闢一條通往京師的路,豈不美哉?」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就等於多了一條聯繫的紐帶,交流得多了,自然也就親近了,也比較方便朝廷對安南施加影響。手更容易伸過去。

  陳夫人暗暗點頭。

  陳萌問道:「她是不是又有什麼別的打算了?」以上種種道理,做到了丞相的人怎麼會不明白?祝纓幹的日子雖然短,確確實實是一路殺進政事堂的,她會這麼蠢?明明可以當個土皇帝,她要把自己個兒往朝廷手裡送?歷來「蠻夷」都希望能夠開榷場互市以補不足,但是祝纓這樣的人,如果執行的話應該是在「邊境」開幾個口子,沒道理說要打通交通。

  祝煉道:「朝廷沒意思就罷了,您要還這麼想,也難怪老師不得不南奔了。說是一片公心您不信,我只好現編一個理由,您聽聽這樣行不行?

  也沒什麼別的打算,反正,這條路總是要修的,是修往京師,還是修到昆達赤的腳下,總要有個選擇。安南新遭戰火,百廢待興,老師難道就不愛惜民力麼?不得已而為之。既然這件事是無論如何都要做的,就要讓更多的人獲益。老師,選擇了您。」

  陳萌道:「西番啊。」

  「總拿人家當幌子,恐怕那邊兒多少也聽著些風聲了。反正,安南全境已然打通。老師這兒守不住,他們就能通過安南一路東進,與吉遠接壤了。」

  祝煉對這一片的地理也很熟悉了,就地就給陳萌比劃了一下。陳萌略有點心煩,道:「我知道在哪兒。」就為著兩路鉗制西番,他都快把那一片的地圖給背下來了。

  陳夫人咳嗽了一聲,陳萌收了收脾氣,問道:「她想要我做什麼?」

  「選一個您想讓他有『說服安南修路』功勞的人,走這一趟。」

  「修路可不容易,不是她要修就能修的,有高山大川阻隔,縱使安南修出路來,也要與對岸對接吧?工程既大,她又能知道對岸驛路了。」

  祝煉無所謂地笑笑:「相公,老師是從政事堂走出去的,天下有什麼事兒是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不在乎那點兒官道路線。」

  陳夫人「噗哧」一聲,笑了:「我看這孩子說得對。」

  陳萌也無奈了,問道:「鄭七知道這件事嗎?」

  「丹青去了鄭相公府上拜見夫人去了,說的不是這件事兒。且是您的人在安南見過老師之後,向老師提議的,與鄭相公有什麼關係?與老師有什麼關係?」

  陳萌道:「這樣一件事,她自己提出來,朝野上下對她也會有改觀的。」

  祝煉搖頭道:「老師說,她用不著這個。」

  陳萌道:「好吧,不愧是她,總也不會讓人吃虧。才要氣她,又氣不起來啦。你什麼時候動身回去?」

  「就等宣詔,與使者同還。」

  陳萌道:「多拖兩天,必有一番爭執。」

  「您打算派誰?」

  陳萌道:「還能誰?得給我時間把大郎調回來!」

  「咦?」陳夫人說。

  陳萌道:「使者,品級不夠是顯不重視,到了那個品級人數就有限。年老的,死在路上耽誤事兒,年輕人未必穩得住。大郎外放的時間夠久了,我正要調他回來,現在正好有這麼個由頭。與他們打一場嘴仗,大郎回來就穩穩的了。到那裡,見到了長輩,領領訓也是好的。」

  祝煉道:「好,只要不是大公子,我就一概反對——反正,朝廷對老師一向無禮。我們需要一個有禮貌的使者,整天罵我老師的酸儒我們可不想接待!現在攔著他們,勝造七級浮屠。」

  陳夫人道:「莫理那種老冬烘,他們耳聾眼瞎,只有牙尖嘴利!早該叫他們閉嘴了!」

  陳萌則再次確認:「鄭七那裡,果真無礙?」

  祝煉道:「除非鄭相公搶先想到了這件事。我們已經幫著邵公將鹽務辦好,鄭相公能想的,不會超過這些。」

  陳萌點了點頭,道:「咱們再對一對詞兒。」

  ………………

  另一邊,祝煉也不是空口保證,路丹青在鄭府裡的交際也很順利。

  除了起初為祝纓向鄭熹傳信,路丹青更多的是與鄭夫人岳妙君打交道。她送給岳妙君的禮物比給鄭熹的還要豐厚,臨別前又再次拜訪,相府門上還以為她是來見夫人的,聽到要見相公的時候還怔了一下。

  祝纓的名頭在鄭府一向有排面,路丹青也得以插隊見到了鄭熹。鄭熹算準了日子,他們也差不多要啟程了,過來是應有之意。對一個年輕姑娘,他的態度還是比較和氣的,用略帶玩笑的口吻問道:「怎麼?祝煉那個小子總也不到我兒來,我能吃了他不成?」

  路丹青不慌不忙地道:「是姥安排我過來的,姥說,您太難纏,祝煉來了會吃虧。我不一樣,我覺得不舒服了,只管鬧。」

  鄭熹覺得整個安南都十分之冤孽,問道:「今天來做什麼?」

  路丹青道:「有一件事,不好落在紙上,只好傳一口訊。姥交代了,說得早了,未免有要挾利誘之嫌,怪沒意思的。臨走前再說吧——安南有鹽井,已在產鹽了,足夠境內之用。海鹽就能騰出更多來,鹽務使坐不坐得穩,咱們說了算。您知道怎麼送信。」

  鄭熹的目光變得銳利,道:「她總是想得周到。也罷。還有什麼嗎?」

  路丹青道:「姥不想在安南見到腐儒。」

  「使者?行,我知道了。」

  路丹青又請示鄭熹,求見岳妙君。鄭熹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去吧。」

  路丹青見岳妙君就更順利了,岳妙君就在臥房外間的小廳裡見了她,廳上已經掛上了路丹青第一次過來時送的一塊大大的織罽。上面織的圖案是高山密林平地溪流,溪邊一頭白鹿,頗為惹眼。

  路丹青禮沒就施完就被岳妙君拉著到了榻上坐下,岳妙君打量著她,道:「我算著你也快要來了,可惜啊,才住了這點兒時光就要走了。」

  路丹青道:「夫人何須傷感,有緣自會再見。」

  岳妙君也不向一個年輕姑娘訴離別意,只是命侍女取來一張禮單:「給你們太夫人準備了些物件兒。我問過他們,說兵器易損,子璋雖不是衝鋒陷陣之將,也少不得有動手的時候,庫裡還有些刀劍,如今家裡也少有人習這個了,放在那裡怪可惜的,就給她挑了幾件兒。我也不太懂,看著好看你拿了,讓她別介意。」

  路丹青起身接了,又向岳妙君致謝。岳妙君道:「這些東西,於我家也不算什麼,何須道謝?反是她這些年給我家幫的忙,是別人做不到的,才該謝。我不比她,安居內宅,並沒有別的可以酬謝,真是遺憾。」

  路丹青道:「夫人能做的事,還有許多的。」

  「?」

  路丹青道:「赴京之前,姥曾有言讓我稟告夫人。陛下春秋漸長,皇子年歲日隆,必有不安。陳相公膽子並不大,自老陳相公起,他們就以穩健著稱,至少外面看著能夠持中。但是鄭相公與皇家關係太近,很難置身事外。姥讓我提醒夫人,一個人,想做太子,並不止是為了做太子。若帝室強悍,自然能夠免除許多麻煩,若帝星黯淡,少不得節外生枝。若有萬一,安南的大門,永遠為夫人敞開。」

  岳妙君吸了口涼氣,道:「我知道了。請轉告她,多謝。」

  …………

  次日,朝上果然就冊封使者一事爭執了起來。

  節度使原不是一個常設的官職,但是職權極大,通常還要兼個轉運、屯田之類,權力太大,活兒幹完就得薅回來解職。祝纓這個顯然與以往不同,她就是個常設的,權力恐怕比節度使還大,她甚至有實際上的司法、立法等等權利。不給?就是一句「我是蠻夷」。

  所以這個冊封也就嚴肅了起來,外面看來,這事兒朝廷沒什麼好猶豫的,白得一塊地方,那兒本就不歸朝廷管。現在認了朝廷了,還答應緩過手來接著繳稅,主政的還是祝纓,一直是致力於「文教」,能讓當地學官話了。

  就是白賺,有啥好別扭的?雙方互相給個面子,你好我好不就得了?

  之前的拖沓就已經讓人有些費解了,不過那個還能說是因為大家還記得祝纓是怎麼一道天雷劈了大伙兒的。現在都答應冊封了,有內部消息,詔書都寫好了,印都刻好了,就等派個使者過去了。

  怎麼還能爭吵起來呢?

  不過一看爭吵的雙方,又都釋然了。

  先是,冼敬推薦了一個叫姜一然的,鄭熹馬上提出了反對,速度之快,讓陳萌反對的話胎死腹中。

  皇帝問道:「為何不可?」

  鄭熹道:「太愚蠢,又不夠恭敬,到了安南,不夠人玩兒的。」

  理由太正當,皇帝想到安南那個人是祝纓,也勉強認可了這個理由。接下來,冼敬提一個,鄭熹否一個,鄭熹若想挑人的毛病,就是祝纓來了也得小心應付著。鄭熹之外還有一個祝煉在看著,朝上吵了兩天,他就跳了出來:「老師之心天地可鑑,陛下奈何折辱大臣?」

  皇帝也懵了:「何出此言?」

  說到這個,祝煉就來精神了,從祝纓離開京城起,好幾年了,外面好多罵祝纓的,他都還沒報復呢!現在一個一個扳著指頭數:「陛下讓這樣的人做天使,老師還迎接他,是陛下有意讓疆臣難堪嗎?」

  一鬧二鬧,陳萌就出來收場了:「要不,派王允直,那個,犬子雖然也去過,不過他才外任,不宜調回。」

  這個時候就有人出來接話了,姜植出來了:「陳相公的長公子任期將滿。」

  很好,人湊齊了。

  王允直的出身說出來,是再沒有人反對的,他是王叔亮的侄子,王雲鶴長子之子。才死了親娘,丁憂期滿該起復了,原就不愁補官的,現在不過是個順水人情,更能堵住冼敬的嘴。

  皇帝見狀,便即同意,以陳萌之子陳放為正使、王允直為副使,令出京冊寺祝纓去。

  陳放還在外任,召回、授職又耗費了一些時日,直到天氣已經暖和了,他們一行人才與祝煉、路丹青等相偕上路。

  雙方就行路的方式產生了分歧,祝煉希望走陸路,這樣快一點,陳放希望走水路,因為穩。

  陳放好奇地問道:「也是囊中之物,你這麼著急做甚?」

  「想我的莊稼了,也不知道宿麥收成怎麼樣,春耕她們有沒有安排好。」祝煉新得的是博州刺史的官職,這個「博州」是新附之地,種宿麥只有兩年光景,頭一年效果還不太好、面積也不太廣,第二年他沒趕上收獲,也是揪心。

  陳放微微嘆了口氣:「放心吧,有你這樣的親民官,安南會很好。」

  王允直也說:「水路也會暈船,並不比陸路好上多少。乘馬不慣,再換水路也來得及。」

  一行人這一路走得並不快,又因啟程晚了,路上撞上了一段雨季,又多耽擱了小半個月。到得梧州,天氣已經很熱了,再過一陣兒就能秋收了。

  祝煉與路丹青一路都在擔心,怕到了梧州之後祝纓已經去了西州,與使者碰不上面,又要多管待使者一些時間,怕夜長夢多。

  不想祝纓正在梧州,這讓二人大為驚訝,因為按照計劃,祝纓這會兒應該家都搬過去了的。直到花姐將路丹青叫到一邊,告知——路果死了,郎錕鋙的母親也病逝了,外五縣能說得上話的老一輩兒至此全死完了。

  這個時候,祝纓是該出現在梧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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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餵招

  花姐一直密切注意著路丹青的神情,路丹青沒有大哭大鬧,這讓花姐有些擔心。以花姐幾十年的人生經驗,越是悲傷反而越是哭不出來,如果之後有哪一刻能夠發洩出來反而好了,如果一直憋著,然後鬱積於心,可就壞了。這種壞不一定是身體上的,還有可能是精神上的,「人垮了」。

  不想路丹青怔怔了片刻,才說:「阿爸對我並不好。」

  花姐示意小學徒幫忙,把路丹青手邊的茶水撤走,免得她失神間打翻了。小學徒才走近,路丹青又說了一句:「但也不算壞。」

  小學徒原地站了一下,看了一眼花姐,輕手輕腳把茶具撤走了。

  「不好不壞的,才是人生吧?」路丹青說,「就那麼大的本事了。」

  她絮絮地說著,路果作為一個頭人,既不比別的頭人好也不比別的頭人差,眼光雖然不怎麼樣,勝在身段在關鍵時刻奇跡般地柔軟,到底搭上了梧州的順風車,寨子裡、家裡的人也跟著上了道兒。看著許多小孩子已經不知道了的「索寧」家,全家都得謝謝路果有眼色。

  作為一個父親,路果難說稱職不稱職,路丹青作為一個女兒,路果似乎從未考慮過她的「前程」,倒想給她找個婆家。同樣也是勝在「聽勸」,聽了外甥女蘇鳴鸞的建議,放了路丹青一條生路。然而,自從回到梧州之後,他又要佔一點女兒打下的江山的便宜,路丹青背後未必沒有咬牙切齒的時候。

  可是這一切,都隨著他的死而結束了。

  花姐安靜地聽著,縱使外面鼓號齊鳴地迎接欽使,她的身遭依然能令人安心安靜。她也不催問,只安靜地陪著路丹青。

  路丹青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淚:「我有點兒難過,又沒那麼難過。」

  即使對花姐這樣一位溫柔的長輩,能夠吐露的心聲也就只有這麼多了。更多的寄居於內心深處的陰暗心思,路丹青不願意讓花姐知道。她催促道:「欽使來了,大家都在外面,您也快去吧。」

  花姐道:「又不是什麼大事,小祝、你表姐她們都托付我陪你。」

  「怎麼不是大事呢?」

  花姐搖了搖頭:「你先在這邊府裡住下,既然欽使來了,少不得盤桓些許時日,你正好想想接下來想幹什麼。你阿爸過世得早,實在等不得,已然出殯了。你家裡還算安靜,你大哥已領了信印。你要不介意呢,我就給你安排車馬人手,先回去祭拜一下。要是有什麼旁的想法,也只管說。」

  路丹青低頭想了一下,沒說話。

  花姐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招呼人打水來給她洗臉,讓拿飯食來陪她吃了一餐。路丹青撥完最後一口米飯,已經恢復了平靜:「姥閒下來了麼?我有些京城的事須得向她老人家稟報。」

  「你……」

  「不礙的,人沒死在面前,還不太覺得。接下來我許還要回去一趟,得先把公事交待了。」

  花姐於是派人去前面問,得知欽使已然去客館安置,而接風的晚宴還沒開始,路丹青忙說:「我去!」

  她到書房時,祝煉等人都在,人人臉上都帶著點喜色,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兄弟們。就在剛才,陳放、王允直到了府裡,態度十分的友好,先是祝纓等人向欽使問好,並問皇帝安。接著,陳放就不端著了,老老實實執了子侄之禮。

  「叔父」是不叫了的,於是叫一聲:「姑姑。」

  這是一聲極新鮮的稱呼,聽得人一愣一愣的,陳放狡猾的一笑:「您都娶了我的姑母,自然也是我的姑母,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又要拜張仙姑等人,但是被王允直阻攔了:「初來乍到,咱們是宣諭的,何妨等辦完公事再敘私誼?」

  他雖然是副使,但說得也有道理。現在的問題是,他們要宣的諭有點多,包括了自祝纓起,所有的安南官員的任命——新死的路果的繼任的事兒還沒申報,除外——以及他們的妻、母等相關人員的誥命。

  一時半會兒完不了,念完了得念到半夜去。

  祝纓便讓趙蘇陪同他們去客館先安頓,明天抽出一整天的時間把這個事兒給辦了,王允直這才同意了。

  剩下的人就到了書房,略討論一下接下來的事兒,得連夜裝飾山城。

  蘇鳴鸞對祝煉道:「你來信說這位王公子『講究』,竟是這麼個講究法兒。」

  祝煉雙手一攤:「驛路上的泥濺到他的身上,都比濺到別人身上的老實規整。但是有一個毛病,好講究,愛享受,雖不至於窮奢極欲,但放到咱們這兒,也可駭人了。」

  比起京城的享樂,梧州最奢侈的頭人也只能稱得上「土鱉」,只有在折磨人上比朝廷粗獷野蠻,其他多有不及。

  郎錕鋙道:「他不是王相公的孫子嗎?」

  「王相公也是相公,」祝纓說,「節儉與節儉也不一樣。」

  祝煉一路跟著他們過來,已然十分清楚了,這個王允直是沒有壞心,也不驕縱。但是一路驛館的待遇,是一點格式也不能給他錯了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永遠衣飾整潔,所有的愛好都是雅致的,對什麼愛好又都是淺嘗輒止的。再喜歡的飲食,永遠不會吃淨到盤底。如果說他是鄭熹的孫子,倒還說得過去,說他是王雲鶴的孫子,總覺得哪裡差了一點味道。

  人沒到,小報告已經打到了祝纓的案頭了。

  路丹青悄悄地進來,在末尾坐下了,祝纓仍然看了過去,蘇鳴鸞等人也投去了關切的目光。她大哥也叫了一聲:「小妹。」

  路丹青點了點頭,坐在一邊,聽他們安排,趙蘇、祝煉就負責接待這兩個使者,這是很重視了。裝飾之類由項家叔侄負責,祝纓會在宣敕之後邀請陳、王二人去「遊獵」。林風去做出行的準備。等等,都比較簡單。

  末了,祝纓再說一句:「到最後一步了,都打起精神來,把事情做圓滿。」

  眾人答應一聲,紛紛辭出,只留路丹青。路丹青起身,叫了一聲:「姥……」

  祝纓道:「回來就好。大姐同你講了嗎?」

  「是,我想回去看一看,搬些東西去西州,我……」

  「行,那咱們一塊兒搬家。」

  路丹青穩了穩神兒,開始匯報京城之行,祝纓都聽了,道:「很好,明天也有你的事,領完敕書,我安排人護送你回去。」

  路丹青答應一聲,見祝纓沒再分派她別的事情,她也無心再多言,當即辭出。她住在府內,與蘇鳴鸞母女的住處相近,走不幾步就遇到蘇鳴鸞站在那裡等她。一對差了十來歲的表姐妹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丹青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小妹呢?」

  「她?現在正在西州,與巫仁一道督造工程,」蘇鳴鸞說,「你呢?」

  其實也沒什麼,小時候是有一股子的不服氣的,也是看著表姐蘇鳴鸞,怎麼人家就能當頭人呢?這些年這個不服氣還在,卻又不只盯著那個寨子了。路丹青笑笑:「我想跟著姥去西州。」

  蘇鳴鸞道:「也好,待在家裡與你大哥磨牙也是沒意思。」

  「哎……」

  …………

  路丹青沒有參加晚宴,晚宴卻依舊熱鬧,蘇鳴鸞也沒什麼忌諱,路丹青的大哥也意思意思地避開了。

  陳放心情不錯,這一趟差使什麼都安排好了,他一點也不著急。之前聽弟弟陳枚說過梧州,早就想來看一看了,在群山之中經營出這麼一片秘密的基業,陳放心中很是佩服。再看這飲宴,上下和樂,也讓他有些感慨:「這可是上下同心呀!」

  梧州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讓他覺得舒服,不像在京城,規矩是有的,人味兒卻淡了許多。死去的祖父曾經告訴過他,凡事過猶不及,沒規矩不行,太講規矩了人就死了。

  王允直在一旁說:「是呀,戮力同心苦也甜。」

  祝煉摸了摸鼻子,今天的宴會海味很少,但山珍是真的不缺,好些運到京城要價值千金的食材都被端上了桌,王允直還是覺得「苦」。

  除此之外,一切都還不錯,所有的官員都會官話,大部分人的官話王允直能夠聽懂。雖然有女官上桌,王允直皺了皺眉,但想起來「蠻夷」,也就尊重了人家的風俗——這些女子並不令人討厭。她們與規範的「溫婉嬌媚」不沾邊兒,也沒幾個大美人兒,卻絕不會故意表現粗俗以顯得自己與普通女子不同、刻意模仿男子舉動。

  正如……王允直看了看坐在主座的祝纓。

  見幾個人話開始變密,王允直道:「今晚承蒙款待,明日還有一件大事,便先不叨擾了。待明日大事辦完,再來叨擾。」

  祝纓也就順勢結束了這場宴會。

  王允直與陳放回到客館,陳放有點不踏實,王允直比他年輕,他孩子都有了,王允直才剛結婚。年輕不意味著跳脫,但王允直這脾性有可能影響到他們接下來的計劃。陳放對王允直道:「聊聊?」

  「好啊。請。」

  兩人到了王允直的房裡,他的僕人端上來醒酒湯,陳放喝了半碗,讚不絕口。

  王允直也喝了半碗,等他說話。

  陳放也不端著,問道:「你看這梧州,如何?」

  「挺好的,」王允直說,「您要是問那位祝使君,也挺好。」

  「你不覺得她欺瞞了朝廷?」

  王允直想了一下道:「我先前沒見過她,她也沒告訴我她是男的,我見她時她便是如此。您可以放心,朝廷已有公論,我又怎麼會從中作梗?」

  他沒見過祝纓,也沒與祝纓這邊的人打過什麼交道,因而沒有什麼直觀的體驗,更不覺得有什麼被欺騙的地方。

  陳放道:「蠻夷之地,我還怕你不適應哩。」

  「能把蠻夷之地造化成這般,已是不易,袞袞諸公,呵呵。也就是她,還記得先祖的志向,我知道,她必有私心,那又如何?好歹朝廷沒吃過她的虧,倒是別人,呵。」

  陳放沒理他後半句,只順著前半句說:「父母生我育我,祖父啟迪智慧,然而若說仕途提攜、教導為人處事,是這位長輩擔了父職。」

  王允直心道,您那位祖父,家業交給親兒,倒將艱難大業交給「世侄」,是再聰明不過的一個人了。他含糊地說:「到底身份上有了瑕疵,否則,當不止於此。」

  「朝廷怎麼會同意一個女子做官經略安南?朝廷只會等一個女子經略了安南之後過來請封。」

  王允直看了他一眼,陳放低聲說:「如今朝廷,做實事的人太難得了,令人遺憾。」

  「也是。」

  陳放放心了,安心回去睡覺,第二天起來,祝纓已連夜準備好了場面,裝飾也很像樣子了。只是與在京城時的裝飾不同,一些紋飾、顏色、物品的樣式明顯地帶有「南地」特色。

  王允直此時也不挑剔了,與陳放二人換了正式的衣服,後面跟著一隊力伕,挑著一列的箱子。每人一份敕封的文書、官印,此外是冠服。像祝纓、張仙姑這樣的,尺寸有數,是都做好了的。其他如蔣婉等人就是各賞彩緞,自己做。

  因此東西很多,分發起來頗為耗時。

  兩人輪流幹活,香案裡的香都續了幾回,終於,讀完了。

  場內場外一陣歡呼,除了祝纓等人,祝縣頗有一些壯丁參與了西征,也有一些家中有聰明學生,也在西征中辦差顯露頭角,得到了官職,這種歡呼是發自內心的。

  香案撤去,眾人入大廳就坐。

  陳放先請出張仙姑、花姐拜見,執晚輩禮,帶來了父母的禮物。又與侯五、小江等人見禮,稱之為:「京中舊識長者。」周娓有點莫名其妙的,心說,我也不咋認識你啊!杜大姐也覺得奇怪,咋還帶僕人了呢?

  拜見畢,張仙姑與陳放嘮了兩句家常,祝纓才要開席,王允直卻起身,鄭重地站到了她的面前,端端正正拜了兩拜。

  祝纓道:「這是做甚?」

  「先祖身後事,多謝您仗義執言。」

  所有人都怔住了,祝纓都快忘了這件事了,忙扶起了他:「我做事,只憑自己的良心。你不謝我,我也是要做的。」

  「無論是誰,做了,我們身為子孫都是要謝的。」王允直說。

  兩人客套一回,相偕落座。

  陳放便說:「當年姑姑就是蒙王相公青眼,許經營安南之地,累三十年之功,要是王相公能夠看到這一切,該多好呀!」

  這是套詞兒,祝纓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當年王、陳、施三位相公都知道這事兒。如今昔人已去,但你們還在,只要你們不怕辛苦,我正好要去西州一趟,你們同行便是。」

  陳放與王允直自然都願意。

  當下商定啟程。

  祝纓這裡,是早就決定要搬家的,甚至做到了春天搬過去,房子沒有完全蓋好,先蓋幾間主屋暫時住著,剩下慢慢蓋的準備。現在因為喪事耽誤了一些時日,西州城不但城牆好了,估計那個幕府的圍牆也應該圍起來了。

  略翻一翻黃曆,選了個初六,一行人便動身往西去。蘇鳴鸞、郎錕鋙等外五縣的頭人縣令也都隨行。

  此時雨季已過,青麥漸黃,一片豐饒景致。陳放仔細,細看之下發現從東往西,莊稼種得能夠看得出是越來越散漫,水渠、水車等也越稀疏,且大部分為新設。

  這一日宿在祝重華處,祝重華樣樣安排得周到,在陳放、王允直眼中也只是尋常,不過陳放看王允直拿著個造型別致的杯子,撥弄了一下杯耳上吊的矛尖,道:「這倒是別致,京中沒有見過。」

  王允直也說沒有。

  祝重華道:「一寨子一個樣子,這兒有您那兒沒有的,您那兒也有咱們這兒沒有的呀。」

  王允直覺得這個看著精明的婦人其實有點可愛的,一笑,放下了杯子。

  陳放卻趁機遊說祝纓:「姑姑,西州離梧州已經很遠了,要與山外互通有無也太難了,何如再開一條驛路從西州連通京師,彼此方便?」

  祝纓笑問道:「誰讓你說的?」

  陳放道:「我自己想的。」

  兩人套好了招,瞪了一回眼,祝纓摸摸下巴,道:「明天再說。」

  陳放也不著急,王允直也覺得這提議雖然好,但是可能性不大。

  不意次日一早,吃早飯的時候,祝纓對陳放道:「我想了一想,你的主意很好,然而這件事我能做安南的主,你做不了朝廷的主,需要從長計議。」

  「噗——」王允直一口野雞湯從鼻孔裡噴了出來。

  陳放道:「那我們上本。」

  「行。要派個懂行的來談工程,別弄個不著四六只知道黨爭的過來,」祝纓的話很刻薄,「事兒是好事兒,但朝廷我知道,總有一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你們兩個——」

  她的聲音突然柔和了起來:「有認識的能做實事的卻又被針對的人都可以列一個名單,有事做,到路修成之前,他們都會是安全的。免教黨爭害人。」

  陳放忙肅立,這不是套好的招數啊!

  …………

  一行再往西,很快就看到了一片大平原,眾人頓時心曠神怡,張仙姑從車裡探出半個身子來:「哎喲哎喲!可真好!」

  蔣寡婦、杜大姐忙把她拖回了車裡:「您要看,等會兒車停了,想怎麼看都行。」

  張仙姑自從平原,就一直沒斷了話,杜大姐自己也興奮,還要攔著張仙姑,勸她早點兒休息。張仙姑道:「你不知道,這兒真像咱們家。再不是山連著山。」杜大姐也不反駁,她是京畿人氏,京畿周圍的平原比張仙姑的老家更平、更大,她也很歡喜。

  且這裡比山中又有不同,潮氣輕了不少,也沒有福祿縣等處那麼的熱。張仙姑夜裡都能多睡半個時辰。

  到得西州,又是一座雄城,不但張仙姑,陳、王二人也都驚詫不已:「西州竟有這種地方?」

  祝煉謙虛地道:「新建草率,眼下只有城牆是好的,裡面還很簡陋,正在建房子。」裡面什麼樣子他也不清楚,不過照著詞兒說總不會錯的。

  蘇喆又率眾出迎,她的膚色微微曬紅了一些,高興地對祝纓道:「姥!太巧了!昨天新府峻工的!」工程,一個城牆,一個倉庫、一個幕府,這三樣是最先完工的,蘇喆頗為得意。前引入城:「其他的也在做了呢!花木現在不好移植,要等春天。」

  她絮絮地說,陳放與王允直慢慢地看,卻見牆內果然一個大工地!但是秩序很好。正中南北兩條大街已經有了雛形,以這兩條大街為中軸,整個城被劃成了棋盤狀,一塊一塊地各有職司,也有工人暫住的地方,也有正在攢造的住房,也有圈起來的牲口棚,不同的工匠分在不同的地方做工。

  蘇喆先請大家入府居住,大門是新油的,帶著點新木料與新漆的味兒。張仙姑一看就喜歡上這兒了,她回頭問祝纓:「這回不再搬家了吧?」

  「不搬了,以後咱就住這兒了。」

  張仙姑高興地招呼人卸車:「我住哪兒?」

  城裡其他的大房子還在蓋著,就在兩側,陳放等人便先住進了幕府裡——反正祝家人口少,住得開。

  王允直放下行李,看著院中光禿禿的,頗覺無味,便邀陳放一同去城內轉轉。陳放也很好奇,想了一下,道:「同姑姑說一聲再去吧,工地亂糟糟的,沒有嚮導別走丟了。」

  兩人找到祝纓時,她正看著人往房上吊匾額。

  王允直「咦」了一聲,陳放問道:「怎麼了?」

  王允直指著鐫著「日知」的匾道:「字有些眼熟。」

  「嗯,王相公寫的。」祝纓說。

  王允直看字的功夫,陳放對祝纓說了要轉轉的要求,祝纓道:「去吧,找小妹,讓她給你們找人帶路,我得看看後頭安置得怎麼樣了,就不與你們同行了。」

  二人出去一通逛,什麼都看,兩人都算任過地方,王允直經驗淺些,陳放眼光卻不錯,細細看來,發現此間統籌調度樣樣合理。他知祝纓也是新近才征服此地,這種情況下最難的就是治理原本的百姓,不能讓他們有怨言、鬧事。

  祝纓的處理就是打散、分割,不讓同一身份的人形成太大的團體,鼓勵通婚。再佐以比較公平的對待方式,以及「有事忙」。

  兩人看了都點頭。

  陳放指著一處房子說:「那是什麼地方?」

  除了幕府,進度最快的竟然是學校。

  進了學校,王允直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鑿石頭的工匠,詢問得知,這石頭有點大,如果刻好了再運,萬一路上損壞了就可惜了,所以把碑料運到了學校裡面,那邊上房頂,這邊叮噹地鑿。

  在鑿識字碑。

  王允直心中還是比較敬佩祝纓的。

  有這樣的勢力,還能夠「不忘本」。陳放提議修路,這個是他沒有想到的,但是祝纓居然答應了!

  王允直想了想,悄悄對陳放道:「劉翁翁說,冒名為相,固是不妥,但開疆拓土,大節不虧。」

  陳放側過臉來看他,王允直將臉一扭,翻著眼睛看天,天湛藍湛藍的,王允直吹了聲口哨,背著手,踱到碑前慢慢地看,忽然說:「刻得手藝不好,不像劉翁翁的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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