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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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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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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5: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七十章 動手

  祝纓說了很多,張仙姑反而更不放心了,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但是想到祝纓今天才剛回來,又是宴請又是議事,如今夜已深了,她還是將所有的話都咽了下去,說:「外頭野了這些天,早點兒睡!明天別起那麼早了,你只管睡到解了乏再起。」

  祝纓道:「我又不是明天就死,我……」

  「呸呸呸!」張仙姑大驚,「胡說八道!」

  祝纓道:「並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要捋一捋,不把路指明了,誰願跟你跳崖?也是給大伙兒提個醒,一旦我有事兒,他們該怎麼辦。這世上,虎父犬子多得是,即使是親生的也未必能夠成事。不能建功立業,祖墳沒幾年也就得塌了。我現在比他們那些更凶險,只有後人能夠照我的路走,才是能保住咱們的身後。」

  張仙姑道:「你快去睡吧!」

  「娘也早些睡。」

  張仙姑這一夜哪裡還能睡得好?將這一生從頭想到了尾,卻發現打一開始這路就注定了,一步一步都沒有更好的選擇。輾轉反側良久,雞都快叫了才合上眼。

  祝纓第二天卻沒有睡懶覺,照常地起來,沒事人似地開了個晨會,刺史府與縣衙的兩套官員卻都沒有散——他們還要依次向祝纓仔細匯報這幾個月來縣裡、州裡的情況。

  秋收也開始了,趙蘇等人都是跟著祝纓從福祿縣幹起的,去年也都實際過。輕車熟路,從穀場、牲畜到人員、道路等等,規劃得似模似樣。

  最大變化出現在「人」上,侯五也坐在了廳上,林風等人都看向他,由他來代表發言:「秋收了,壯勞力都要搶收,練兵的事兒就先停了,等閒下來再開始。」

  由他開了個頭,林風、蘇晟等人也說開了:「我們就閒著,聽說甘縣那邊兒還有些山匪鬧事。姥,我們在這兒沒事兒幹,讓我們去甘縣剿匪吧!」

  林風又補充了一句:「青君也好久沒能在家裡多住一陣兒了,正好我去替她嘛!」

  祝纓道:「你是自己無聊了想找事兒了吧?」

  林風擠出個諂媚的笑容來。

  侯五道:「你都快要當爹了,怎麼能亂跑?」

  「又不用我生!」

  侯五仍然搖頭:「不行!大人,咱們行伍的規矩,有事兒,有後的先上、沒後的留下。」

  「那我都有老婆了,青君還沒男人呢,我比她總強些!」林風不服氣地說。

  祝青君瞥了他一眼:「我能安全回來。」

  林風道:「這是什麼話?」

  蘇晟也躍躍欲試,路丹青道:「都幹好分派給自己的差使吧!一件事,覺得無趣了就撂開,半途而廢,什麼事也幹不成。世上哪有什麼有趣又能出彩的事?」

  「你也教訓我嗎?」

  祝纓道:「夠了!」

  一群小鬼這才不吵了,祝纓道:「各司其職。就算要調你,也是你把事做好之後。沒個定性,今天把你調過去,過一段兒見沒仗打你又要回來?當我這兒是什麼了?好好待著,練練耐性吧!」

  林風嘀嘀咕咕,不敢再提要求了。

  祝纓道:「那就這樣。對了,這次經過一些兩族的地方,他們那裡的物產有咱們缺的,尤其是鐵。項安吶,咱們也該拾掇些商人,多從那裡交易,要用自己人才好。唔,語言不通畢竟不美,你們斟酌著,要搜集些會西卡、吉瑪話的。」

  小江馬上挺身而出,說出了自己的詞兒:「鐵是要緊的東西,得用自己人,不如自己學。我會編句子,一句一句比著背更容易學。」

  花姐也說:「學校裡的學生也該學一些。」

  項安不疑有他,讚同地道:「是,這些是該攥在自己的手裡,山外往來交易的鐵器越發的少了,價也更貴了。」

  祝纓心知,朝廷不可能不限制自己,不明著來就已經算是給面子了。點頭道:「是個事兒,你要再留心,招好鐵匠。」

  「是。」

  「散了吧。」祝纓說,又看向門旁,祝彪站在那裡往內使眼色,祝纓沖他點了點下巴。

  祝彪等人都離開了,才上前說:「顧翁求見。」

  祝纓道:「帶他過來吧。」

  ………………

  顧翁是帶著期望來的,這件事兒趙蘇已經先向祝纓透過底了。兩人見面前便已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了,但顧翁還是照著流程向先祝纓行了大禮。

  祝纓也要顯出驚訝的樣子來:「這是做什麼?有話好好說,快扶起來。」

  一番辭讓之後,顧翁眼眶濕潤地對祝纓道:「眼下只有大人才是咱們大伙兒的依靠了!孩子們在外面,沒有您的庇護,真是沒娘的孩子,誰都能踩兩腳呀!」

  祝纓道:「這些日子的邸報、文書我都看過了,沒見著他們有降黜,怎麼就被踩了?」

  這不明擺著的麼?上頭沒人護著,它不順!沒人教,也不知道路往哪地兒走,窩在一個地方都窩得不安心。顧翁道:「實在是窩囊,請您給指一條明路,好在朝中安身。」

  祝纓道:「都到這個時節了,怎麼還想著一飛沖天呢?他們能鬥得誰?」

  顧翁辯解道:「並不敢妄想青雲直上,只想安身立命。」

  祝纓道:「得了,甭跟我說虛的了,要說安身立命,都回家來,自己的地方可了勁兒的作,只要不造反,都能安身立命。還要在朝廷裡混著,都有一顆功名之心。可也要想一想,現在頭上頂的那些都是什麼人。穿紅著綠還不夠?攏共那麼多的職位,你做了,別人就做不了,做著虎口奪食的勾當,就沒點兒受傷的準備?不打算付出點兒什麼?」

  祝纓很明白,這些南士之中不乏聰明之輩,但卻沒有特別突出的。譬如卓宇,能夠做到刺史,人才起碼是個中等偏上。但是上升到中樞朝堂,他就不大夠看了。朝堂上這些人,讓他們幹大事或許平庸甚至混蛋,但是玩手段耍心機,卻是個頂個的高手。

  且鄭熹等人祖祖輩輩經營多年,能撬動的勢力也不是南人能比的。沒有點子「天縱」的聰明,是不可能在朝上跟他們掰腕子、口中奪食的。

  現在南士想讓自己隔著三千里、身不在朝堂也不任中樞給他們這一大堆人保駕護航?

  就算她自己想,都不可通照顧得來。

  顧翁不停啜泣哀求:「就怕與虎謀皮,虎要吃人吶!為虎作倀也難有好下場。」

  祝纓道:「這不挺明白的麼?還為虎作倀?他們手裡的倀鬼多著呢,不缺你們這幾塊料。」

  「是、是。還請您看在往日情份上……」

  「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安排的。」

  「多謝大人!」

  祝纓擺了擺手,顧翁小心地退了出去。祝纓讓祝彪將趙蘇、祝煉又叫了過來:「你們與他們在外為官的同鄉還有聯繫麼?」

  兩人都說有一點,趙蘇是因為家在福祿縣,祝煉則是才回來不久,之前與許多人都有交流。祝纓道:「傳話出去,老實做人不要惹事,出了事,我會出手。自己出去惹事,有什麼後果就自己扛著。」

  兩人答應了。

  趙蘇道:「您兩次都沒有給顧翁情面,只怕他們心中有怨氣。升米恩、斗米仇,如果化怨為恨,之前二十年的情份,也未免太可惜了。且如今咱們要向西謀進,不宜與東面有嫌隙,以免腹背受敵。」

  祝纓搖頭道:「正因如此,才要這樣。我可不是什麼有求必應的菩薩,菩薩也是要還願的。讓他們琢磨吧,琢磨著自己的事兒,就沒功夫探聽咱們西進的事了。」

  「是。」

  祝纓又安排祝煉今年作為自己的使者,押運糧草進京,與顧同等人碰面。

  最後再將林風叫來,讓他安心練兵:「練出多少合格的兵士,以後你就領多少人!已經成家了,就該頂門立戶。以前出征,是你阿爸將你托付給我,我不便讓你涉險,如今回來了,你得自己拼命了!」

  給林風這孩子養得是有點傻了。路丹青她們不同,雖然祝纓也護著,但是女孩子總要承受更大的壓力,種種非難反而磨煉了她們。林風可謂一生順遂,祝纓不打算再這樣養著他了。

  林風聽了倒很高興:「我不怕!這可是您說的!許我帶兵!我練多少就帶多少!」

  「行,去吧。」

  林風高興地跑了。

  祝纓終於清淨了,她沒有去學校,學校裡的學生她都不怎麼教得了,不如等其中有比較出色的,再帶到身邊來教導。

  眼下她還有另一件事要做——將一些朝廷官員的陰私違法之事錄出,讓祝煉進京的時候帶過去,酌情透露其中一些給顧同等人。

  …………

  祝煉離開梧州的時候天氣已經很涼爽了,祝纓將一疊紙拿給他:「到了京城,你看著給。」

  祝煉接了過來,見上面第一頁就寫著某官某年月日犯某事,吃驚道:「這個,交給顧同?是不是……」

  這些東西都是把柄,運用得當能夠做許多事情。

  祝纓道:「所以讓你酌情。再者,也給朝廷找點事做,免得他們有人突然想起咱們來,壞了我的事。」

  祝煉道:「我明白了。」

  祝纓又拿出一疊信,讓他捎到京城,她在京城的熟人多,大部分也沒撕破臉皮。即使是指責她有錯的冼敬,她也寫了一封問候的信,只希望冼相公不要更生氣才好。

  祝煉領了這項任務,往京城走了一遭,次年春天回歸時,梧州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這幾個月的變化,好像比他之前離開十年的都大!

  之前的十年,回來之後人口變多了、房屋也變多了、開墾出了更多的田地、住在這裡的人衣服也好了許多。這次回來,人口沒見漲多少、新房也沒多幾間,但是人人的表情似乎都帶了一點兒小小的亢奮!

  祝煉不敢耽擱,一氣跑回了刺史府,門上遇到祝彪,他先問道:「咱家是不是有什麼大事兒?」

  「沒有啊!」

  「不對,那我怎麼瞧著街上的人樣子都不大對的?喏,一個個的……」

  祝彪往街上看了一眼,想了一下,笑道:「哦!原來是這個!就,跟西卡的桑力家打了一仗!」

  「贏了?!」

  「嗯!青君打贏的!西卡人怎麼會是青君的對手?」

  祝煉放心了,腳步輕快地往裡走,又遇到林風來抗議,他也想去打,不想這一仗已經被青君打完了,這讓他很不開心!

  「不是說好了我也有仗打的麼?」

  路丹青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你急什麼?兵練好了再說嘛!傻子!」

  「你才傻!阿煉!」

  祝煉道:「我不傻。」

  路丹青噗哧一聲笑了:「你與他說吧,我同他說不清楚。」

  祝煉也與傻子說不太清楚,不過他卻明白:「這兩年恐怕也不得安寧了吧?」

  「小打小鬧的,還打得起,」祝纓走了出來,「這兩年我不生事,可也不怕事。」

  林風嗖地跑了,路丹青一拱手,也大步離開,留下祝煉叫了一聲「老師」,向祝纓匯報入京的見聞。京城的變化也大也不大,大的是,人員換了一些,竇朋竟也故去。不大的是,萬變不離其宗,依舊是黏得膠手。

  朝廷裡的腐儒還是指責祝纓一個女人做事出格,但是六部九卿沒一個為難祝煉的,彷彿默認了一般。

  「鄭、陳二位相公都問您在梧州生活如何、梧州經營得怎麼樣。我說,梧州百姓安居樂業、士民和順。鄭相公還問了您考錄女官的事兒,說……」

  「嗯?說什麼了?」

  鄭熹的原話是:「要作什麼夭就快點作吧,她是不會讓我安生的!想請敕封就請,不要私下任命!面子上還要要做到的。」

  口氣不太好,倒也說得清楚明白。祝煉不敢說原話,換了個委婉的說法。

  祝纓笑道:「他一定不會說得這麼客氣,不過他還真猜著了,是要任命一些人。你隨我來。」

  祝煉陪同她到了書房,祝纓已拿出一份名單來:「從這裡挑出你想要的,帶上他們去甘縣,把項樂換回來。」

  「項二不是已經……」

  祝纓道:「我另有事讓他做。」

  朝廷給的敕封,就是一個品級身份而已,在梧州,怎麼用、幹什麼,看她安排。

  這年春耕之後,祝煉與項樂交換,項樂滿心忐忑地回到了山城,卻得到了另項任務——協助趙蘇備戰。糧草、兵器、甲仗、器械等等,照一萬人數目準備一年。這對兩縣之物力來說,是非常吃重的。

  項樂的心急速地跳動,大聲應道:「是!」

  祝纓以兩縣之力,每戶抽一個壯丁,便可得五千人,真要急用,每戶抽兩丁,就是一萬人。這兩年一直在輪訓練兵,比起朝廷新軍是差著些,對侍西卡族是足夠用了的……

  項樂接了任務,第一是找趙蘇報到,第二卻是捎信回了老家——接妻兒到山城來團聚。

  家書送出,項樂長出了一口氣,投入到了準備工作之中。這件事需要盡量的保密,半點馬虎不得。除此之外,倒也不算太難。他在甘縣兩年,對西卡族、尤其是桑力家十分的熟悉,如果西進,打的也是他家!

  這對他是有利的!

  然而,讓項樂沒有想到的是,他準備了足足一年,等來的不是祝纓下令找個理由與桑力家開戰,而是吉瑪族的人打上門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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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45: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七十一章 信任

  「他們?這個時候?不是……」項樂向來是個有些主見的人,也頗機敏,聽到吉瑪家主動挑釁的消息除了驚訝一時也無法做出其他的反應。

  這個事兒它就不應該發生!

  他看向妹妹,兄妹倆連同項漁都在正堂裡站著——除了祝纓,也沒人坐得住——項安的臉上也帶著強裝的平靜,她點了點頭。所有人都被祝纓召了過來,那應該不是玩笑了。

  項樂道:「他們瘋了?」

  逐步西進的計劃是祝纓定的,大家全都認可這個計劃可行。既是因為定策的是祝纓,也是因為這個策略按照他們的常識、邏輯,是完全講得通的。凡讀過一點史書的人都知道「遠交近攻」,所以先打西卡就是共識嘛!同理,吉瑪家即使有什麼想法,難道不是應該先打鄰居?

  連林風都說:「要不就是傻子,跑這麼遠來找揍呢?」

  林風跟著祝纓,雖然學習上常偷懶,該讀的書硬是被摁著腦袋也讀進去了不少,且也曾隨軍出征,見識也是有的:「他糧草跟得上麼?這一路又要怎麼過來?」

  項樂看了他一眼,發現林風說這個話的時候完全是無意識的,林風根本不知道他說了一句多麼重要的話——是啊,他是怎麼過來的?這一路上的頭人就都肯答應?他的補給怎麼解決的?

  祝纓道:「問得好,這個可以慢慢去了解,現在先說眼下咱們要做的事。青君已經在布防了,咱們後續要跟上!時間雖然不太湊巧,卻也不得退讓了,將計就計吧。」

  此時正是春天,春耕還沒有結束,並不是一個理想的進行戰征的時間。春耕和秋收,都是不宜耽誤的。在祝纓的計劃裡,至少要到今年的秋收之後再動手,到時候己方衣食充足、補給寬裕,攻下對方的城寨之後也能就食於敵。如果春天動手,不能夠快速推進到一個位置地帶的話,南方深山,夏季多雨,行路不方便,兵士也容易染疾。往西的深山,是比煙瘴之地還荒涼的地方。人在裡頭活著本就不容易。

  如果是朝廷興兵,雖然也比較挑季節,但是家底厚,比祝纓現在的情況會好很多。

  趙蘇問道:「統領掛帥自然是您了,不知要如何排布?」

  祝纓道:「所有人依舊要擔負起舊有職司,甘縣舊有職司也要維持,此外你們各領一事。傳令祝煉,抽丁。項漁,你也是,本縣抽丁,巫仁,襄助項漁。春耕的事不能耽誤,都重擬計劃來。趙蘇兼起兵源、糧草補給的調度,項樂,你襄助,你們兩個,還要關切與山外的聯絡,所有消息,不得外傳。能瞞多久是多久。」

  「是。」

  接著,祝纓又令祝青君為前鋒——她在甘縣,這項任命由專人送至甘縣。再下令徵兵,命林風、蘇晟、路丹青等人先暫各領五百人,往甘縣去馳援。

  林風道:「咱們人馬是不是有點少?青君派來的人說,他們滿山滿谷的,有幾千人呢,後頭好像還有增援。留下足夠拱衛您的人馬,咱們只帶一千五百人,是不是少了點兒?」

  祝纓道:「他們幾千人,你們也幾千人,都擠一塊兒,這仗還怎麼打?扯不開架子,什麼本事你都使不出來。」

  她手上能夠擠出的青壯土兵,能有一萬人。一是排陣根本排不開,就這地形,它就不適合像平原上那樣的大開大合。都擠一塊兒,那就是群毆。雖然山裡土兵的平均水平比群毆也強不了多少,但己方的優勢可不是群毆,而是配合作戰!

  其次是輜重,趙蘇、項樂等人積聚是有兩把刷子的,但同樣的,一次性的供應這許多,整個梧州也沒幹過,也排布不開。還是陸續開拔,供應也能逐漸熟練。

  祝纓特別對林風說:「去了,聽青君的安排,不許冒險前衝!梧州,是有軍法的!出征前,我要重申軍法!」

  林風反射地縮了縮脖子:「哦……」

  「我沒聽清。」

  林風大聲說:「是!」

  祝纓又對花姐道:「你的學生們,要辛苦了。」花姐更擅長婦科,不過在梧州這麼個地方,什麼病人都有,就很難不管其他的傷患,各科多少都沾點兒,花姐的學生們也是一樣。起死生、肉白骨是不可能,但及時清創裹傷,給配點兒防疾疫的藥還是能辦得到的。

  兵士的致殘、致死,很大一部分是發生在受傷之後的。這是祝纓幾次出征之後的經驗。如果能夠得到及時的救治,很多人能夠健康地活下來,傷好之後,這樣的兵比新兵更寶貴、更好用。

  花姐道:「是。這些年,我的學生們也有一二百,她們也有出師自己行醫帶徒弟的,總數好有三、四百人,除開日常行醫又或者有不便,能徵用的我想也有上百人。」

  「好。」

  祝纓又認真地對二江、周娓等人說:「前面打仗,後方絕不能亂!」

  小江道:「大人放心!咱們必叫賊盜無所循形!好叫百姓安心。」

  金羽忍不住道:「我呢?我呢?」

  「你?率五百人,與我一同坐鎮幕府。」祝纓不打算馬上親赴甘縣,她還需要坐鎮祝縣,協調一些其他事務,譬如其餘五縣。

  「啊?」金羽臉皮都快扭成麻花了,守衛上司絕對是心腹優差,但是不能建功又好像是虧了。

  祝纓道:「以後你們幾人要輪流退下來修整。現在,你要帶人,把山下的營寨改建一下,分出一部作為屯兵之所。」

  「是!」

  「與山外的貿易,不能停,但不能讓商人再往前走了,要管制起來。想要交易西卡、吉瑪物產,項安,要經咱們的手。」

  「是。」

  祝纓一樣一樣地分派,同時給上次科考取中的二十人正式確定了崗位,各依其之前的實習表現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其中蔣婉、王九被派去了祝煉那裡,協助他徵丁。四娘則被安排給巫仁,為她分擔工作。其餘人也各有職司。

  分派完畢,眾人匆匆離開,各司其職,整個山城都沸騰了起來。這種聲勢又隨著信使,往整個祝縣的各個小寨中蔓延。

  三日後,路丹青等三人各帶五百人,集合完畢,眾人在山城下的平谷地中列隊。地上搭起一座高台。

  祝纓登台,道:「大家都知道了,甘縣已經被騷擾西卡人騷亂很久了,我都忍著。咱們沒惹他們,現在他們與吉瑪人卻要與咱們梧州為難。

  地還沒種完,我心裡也惦記,大伙兒也要心疼家裡人要多幹活兒。可是,不得不打回去啦!要叫他們打了過來,田、糧、家都歸了人家,咱們就要過回以前給人做奴隸的日子啦!我是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的,你們呢?」

  「不能!」林風等人帶頭鼓噪。

  「成!咱們去,把他們趕得遠遠的,叫他們不能再禍害咱們!咱們還能好好地過日子!」

  「好!」

  祝纓接著宣布:「你們此去,吃的穿的,我供!你們只管聽令!有受傷,我給治!有不幸戰死的,你們的妻兒我養!有功的,絕不埋沒!你們的校尉有不給你們報功的,可以來找我!」

  「好!」

  祝纓又重申了一遍軍法軍紀,不外令行禁止,不得逃亡,不得騷擾百姓之類,都是她慣熟的活計。申令完,下令開拔。

  臨行前,祝纓給了路丹青一封信,讓她帶給祝青君和祝煉,路丹青鄭重地收了。

  …………

  祝縣與甘縣相鄰,梧州境內驛路已修,沿途的小驛站雖然盛不了這股「大軍」,但是供給「軍官」休息的房屋還是有的。同時又有乾淨的水源,土兵出行攜帶了兩天的乾糧,就著清水倒也還算飽足。

  只是這些土兵平素沒有聚集過許多人,聚在一起的時候難免混亂。路丹青等人本在屋裡坐下吃口驛站做的熱飯的,聽到聲音越來越嘈雜,也不得不出來看。一看之下,大皺眉頭。

  路丹青回屋叫起林風等人:「別吃了,出去看看吧,怎麼訓的時候挺好,這會兒這麼亂呢?咱們各自約束各自的人。吃個飯就亂了起來,打仗的時候可怎麼辦?」

  林風出去一看,也說:「怪不得姥不讓一起頭就帶這麼些人。」

  祝縣徵兵也是現世常見的法子,照著戶籍來,同鄉、同里、一個寨子的,湊一伙兒。在家鄉就是小頭目的,到了軍中仍然是個小頭目。等到打起仗來,再憑活得久、功勞大、夠狡猾等等出色特質,自然地重新篩選出各級小軍官。最終結成一個比較趁手的、一級一級比較合理的體系。

  他們分批練兵的時候,從沒有一次搞一千五百人,偏偏這些人還是訓練過的,竟然記住了不能喧嘩,沒有炸營,卻活似半個山谷中都塞滿了蒼蠅,嗡嗡的。

  三個人不得不深入其間,先薅過來百夫長罵一頓:「你怎麼帶的?」然後領著幾個百夫長依次往下罵下去,順便再給梳理次序。林風感慨道:「唉,朝廷官軍的秩序果然要好一些。」

  他的一個百夫長忙說:「您也說朝廷官軍常打仗哩,人家熟!咱們弟兄又不是不好,只是還沒熟呢!西卡人還不如咱們呢!」

  這百夫長是林風的老下屬了,家裡原就是山雀家的,但是在自家大寨也沒什麼前途,就跟著林風混在梧州了,同林風能說得上話。林風被他圓了一回場,腳上又被他踩了一下:「哦哦,是這樣!可要上了戰場,別人可不管你生熟呢!以後不許這樣了!」

  薅著百夫長又往下一伍去開罵。

  三人維持好秩序,嗓子都喊啞了。到了晚間宿營,又是一陣的攘亂才扎下營寨。路丹青的手下還有二百女兵,她格外打起了精神,自己的帳篷搭在中間,把男營女營給分開。

  如此走了兩日,他們才見到了祝青君與祝煉。

  到了甘縣才知道,祝青君這兒也抽丁,也練了幾年的兵,且練兵比他們還早、抽丁比他們還順手,他們仨領一千五,祝青君自己手上就有一千五。

  路丹青也樂了:怪不得姥只口頭說一句讓林風聽青君的,甚至沒有做任何的保障措施,保證林風聽話。

  就這實力,林風想不聽話恐怕也難。

  祝青君開玩笑似地說:「你們來得可不夠快呀。」

  路丹青臉上一紅,林風犟嘴說:「人多麼!路又窄,扎營也費功夫,爬山全靠兩條腿,不然早就到了!」

  祝煉道:「都辛苦了,先扎下營來吧,咱們合計合計,怎麼布防、如何調配補給。還有,軍紀……」

  一行人湊到了一處,互相看看,又興奮,又有點不安,沒著沒落的。其中,祝青君、祝煉都是曾經獨當一面的,此時也與林風等人一樣,祝纓不在面前,他們覺得沒有依靠,心底竟發虛了起來。

  路丹青喃喃地說:「姥可把一小半兒的家底都放到咱們手上了。」

  聽了這話,大家更緊張了。

  路丹青道:「對了,有信!」

  祝煉與祝青君接過,兩人湊在一起打開了信看。上面祝纓寫得並不復雜,甚至可以說是直白。

  起頭一句話:既然交給你們了,就「從權」,細節不用告訴我,只要記得責任就行。

  第二句:方略你們都知道了,大方向不變,如果有特殊情況,要盡早來報,不要拖成大病不治,我會親赴前線視實際情況調整的。

  又對方略做了一點補充:所過之處的頭人,不留。不必你們親手誅殺,雖然他們主動挑釁,咱們殺回去沒有毛病,但是,允許與頭人有仇的奴隸訴苦、報仇。具體怎麼做,你們參詳著辦。

  分地,到一處就分處,糧食、財制充公,同時要留一部分口糧給當地人撐到秋收。帶石匠、書吏過去,立識字碑、教歌訣,當地人可以對著識字碑去認地契上的字。保證這田真正分到人手裡。

  可以在新佔之地徵兵、徵嚮導,怎麼識別,你們自己看著辦。

  然後是提出了幾點要求:第一,不能濫用民力。第二,嚴肅軍紀。如果有什麼補給、人員方面的需求,可以向她提出,她來想辦法。

  最後寫道,「吊民伐罪」的是咱們沒錯,但也不必非要去通過「解救」,讓「民」感恩戴德。

  如果你是去解救的,就代表「民」是無知無能的,這是不對的。「民」如果「無知」,則誰都能利用,今天咱們能夠利用他們,明天別人也就能利用他們來對付咱們。

  如果他們「有知」,並且在「有知」的情況下,選擇了與咱們站在一邊,就不會輕易被利用、裹挾。

  一旦接受過被認真對待的善意,大部分人就不會再想去成為沒有尊嚴的牲口。這不需要很深奧的學問,知道冷暖知道好賴並不難。

  我可以編造故事來獲得崇拜,但是仍然希望自己獲得的信任是基於感知、認知,而不是無知。做一群愚人的盲目的偶像,毫無價值。

  兩人看完,將信又展示給其他三人。

  路丹青看了「不留頭人」時也沒覺得有什麼,敵對家的,互相砍頭,頭人當人祭還是更好呢。但是看到允許奴隸報仇時,就有些微妙,心道:如此一來,頭人家哪怕有逃出去的親人,也與已經分到了好處的奴隸們結成了死仇,互相是再也不會有和解的一天了。也不用怕他們反水了。

  不想後面還有解釋,路丹青一時有些羞愧。

  直到她看到了信的最後一句:如果真的無知到說不通,那就殺吧。

  祝煉問道:「如何?」

  林風嘬著牙花子:「講道理?」這個他不太在行。

  祝煉道:「這個我來做,王九、蔣婉他們過來我這兒,就是為了接管下一處做準備的。」

  林風道:「那行!咱們怎麼打?」

  「聽青君的。」

  「哦!」

  祝煉從信封裡摸出了最後一張紙,上面卻是一道加蓋了大印的正式命令——頒令,凡奴隸到了梧州,就是良民。除鎖鐐,不許殺傷。

  「噝——」蘇晟說,「高啊!」

  祝煉道:「王九,拿去讓人發抄。來,咱們說說布防、補給……」

  幾人攤開了地圖,研究了起來。無論在哪兒打仗,一看地形就知道,可供通行的路是由天地決定的。布防、糧草的通道,各人到達地點之後扎寨、灑斥侯,再探敵情。

  祝青君道:「我想先不急著佔領城寨,還是以殺傷敵人為主,最好是集中兵力,先把對方的『聯軍』給打散了。他們各家之間原本也不是相親相愛的,怎麼能夠協調一致呢?一散,就容易各個擊破了。咱們也就不用再大規模的徵兵,可以從容照著之前的方略執行了。否則,整個梧州就要吃更大的苦頭了。」

  路丹青等人想到自己帶著一千五百人上路都亂得有模有樣,對方肯定不如自己——對方如果真比自己強,何至於窩在山裡?

  但是另一個問題也出現,蘇晟道:「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人太多,恐怕也不太好打。這個地形不好使。」他們之前見過的都是北地、西陲平原居多,西陲即使有山,地勢也比梧州平坦。現在的地形,是真不利於決戰。

  祝青君道:「偷襲糧道、燒毀他們的糧倉,如何?」

  祝煉道:「如此一來,接手的可就是一個爛攤子。咱們手裡的糧草,供給自己還夠,如何能夠接濟新佔之地的百姓?」

  路丹青笑了:「這您就不知道了吧?他們頭人可不是姥,他們與姥都是『公私不分』,可這『不分』與『不分』也是不一樣的。姥肯拿出自己的家底辦公中的事,他們卻只會將分公中財富往自家的糧倉裡放,只要你拿下了寨子,他們的私庫裡必是滿的。您別是把這些寨子,當成山外的衙門了吧?朝廷官員雖然有貪的,倒也公私分明。」

  祝煉一拍腦門兒:「是我拘泥了!來,咱們接著說。」

  ………………

  這一頭說得興高采烈,那一頭,山城來了一個熟人——蘇喆。

  她有些忐忑,祝縣抽丁瞞不了太多的人,當年是雙方分了索寧家的,祝縣與阿蘇縣本就接壤,春耕未完抽丁、運糧,蘇鳴鸞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母女二人商議過後,是有些吃不準現狀的,蘇喆當機立斷:「與其猜測,不如我去見姥!」

  兩縣離得近,她率領十餘騎,一天就趕到了山城。路上還不覺得,到了山城,憑感覺就看出人少了一些,行人的表情、動作都帶了點焦急,口裡說的也是「你家某某也跟著校尉去西邊了吧?」「你家的也?」這與之前在北地等處感覺是很像的。

  蘇喆品出味兒了:這仗不小!

  與朝廷的出兵相比,規矩當然是小的,但對比梧州的人口,這種氛圍,它就不能是件小事。

  蘇喆深吸一口氣:「快!我要見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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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二章 明白

  蘇喆在山城可謂輕車熟路,她也知道這個時候祝纓多半在府裡,因此直接進府求見。刺史府至今還有她的住房,門上的人都向她打招呼:「小妹,怎麼突然就來了?」

  蘇喆也點頭致意,道:「想姥了,她在府裡嗎?」

  「在的,我去通報一聲。」

  蘇喆向前跨了一步又收回了腳:「好。」

  又有幾個人從外面向府裡來,蘇喆扭頭看過去,與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對上了眼,那人露出一點驚喜來:「小妹!」

  這姑娘名叫蘇藺,是之前阿蘇縣送來考試而考中的,如今正在江舟那裡幫忙。山城秩序較好,她比較清閒,遇著祝纓要調人手做些抄寫文字,江舟就把她給派了過來。蘇喆有許多的話想要問她,一對上蘇藺那雙好奇的眼睛,就把所有的話都咽下了。

  蘇藺對小伙伴說了一句:「你們先進去吧,我隨後就來。」

  蘇喆還道她有什麼話要囑咐,正要壓低了聲音,卻聽蘇藺也問:「你怎麼突然過來了?也不說一聲,是家裡有什麼事了嗎?」

  蘇喆問道:「我有些心神不寧的,就想來見一見姥,府裡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也沒什麼事呀。」

  「路上見著很多人很忙。」

  「春耕嘛,我被調過來也是幫忙幹這個的。」

  「不是打仗嗎?」

  「打仗?是打呀,不過……應該應付得來,」蘇藺說,「不算大事。」

  「丹青呢?」

  「她出征了呀。」

  蘇喆語塞。出征?路丹青之前領的什麼任務不清楚嗎?路丹青是練兵的,現在練兵的都帶兵走了,還不算大事?

  此時,去通報的人也回來:「大人請您去書房呢。」

  蘇藺道:「你有事,快去吧,我要去當差去了,晚上我再找你玩。」

  蘇喆只得去見祝纓,越近書房她的步速越慢,到了書房門口正好停下了腳步。祝青葉看到了她,說一聲:「小妹來了。」

  祝纓放下筆,對蘇喆招招手:「來。」

  蘇喆提著裙子跑了過去,在案前站定。祝纓道:「有心事?」

  蘇喆深吸一口氣:「是。」

  「坐下來慢慢說。」

  蘇喆沒有動,祝纓還是一如既往在坐在那裡,平和、寬容,好像你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能激起她一絲不理智的反應,以往,在這樣的人身邊,感覺是極安全、極放心的。

  如今,蘇喆的心中卻生出了一股無力感,這種無力的感覺迅速地彌散到了全身,她張張口,又覺得好像自己說什麼都會在對方的意料之中。哪怕生氣,對方也只會繼續寬容地笑笑,包容她的壞脾氣,直到她氣不動了安靜下來。

  對著空氣揮拳頭一樣。

  沒滋沒味。

  蘇喆想,當初在京城,站在祝纓對面的人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憑你有千般的心思,對面不動如山,什麼都知道,出什麼招都能接住、化解,不反手抽回來是她不與你計較。她不說,你永遠不知道她的心裡在想什麼、謀劃什麼,然而有時候她又會與一些其他的人有來有回、談笑風生,突然就鮮活了起來。

  蘇喆不說話,祝纓也不催促,等著蘇喆的呼吸舒緩。

  蘇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像是很長又像是很短,祝青葉看著她已經有點擔心了——蘇喆的身體以很小的幅度前後搖晃著,祝青葉知道,這是人長時間站立之後必然會有的反應。

  蘇喆卻又想明白了:我又不要站她對面!我幹嘛站她對面呢?!我來幹嘛來了?我想要的是什麼?

  她不等祝纓再問,就開口說:「突然想您了。」

  祝纓笑笑:「是有一陣兒沒見啦,春耕都忙,家裡怎麼樣了?」

  「也是忙,不過事情沒有您這兒的多,也快忙完了,」蘇喆恢復了從容,「姥,我路上見著些人來回忙碌,是……打仗了?」

  「邊境上一直不太平,這山裡也沒有長久的太平過,你來我往而已。」

  蘇喆心中主意定了,話也敢說,直言道:「我看這次不比以前。」

  祝纓笑道:「確實,一年二年的總被騷擾,正經日子也不讓人過好,煩得很,趁這機會,將他們趕得遠遠的,咱們才好認真過日子。」

  蘇喆認真地說:「那需要很多的兵馬和糧草。藝甘家與我舅公他們都是花帕,花帕一向羸弱,可是他們與一些家族聯姻,西卡、尤其是吉瑪族中有大寨,恐怕不會如之前進兵那麼順利。」

  祝纓點了點頭:「我有準備。」

  蘇喆下了個決心,道:「姥,我來不見丹青,是她是也出征了吧?我也想去。以往在北地、在西陲,總恨沒機會,回來之後也只有與藝甘家那一戰,也不過癮。我以後是要做頭人的,不能畏事,我願意帶著家裡的兵馬與您一同對敵。」

  祝纓卻拒絕了她的要求:「眼下還應付得來。眼下時候不對,各家都要忙春耕呢,不要分神。」

  蘇喆更明白了,祝纓是不願意再過多的分出利益了。梧州如今的態勢,蘇喆也是明白的,祝纓這個刺史,手上握有的東西並不多,政令不能約束各縣。在這個前提下,祝纓只要自己能應付得來的事、獨自吞併的敵人,就不會再招呼各縣一起動手,然後還要再助長各縣的實力。

  而且,至少路果、喜金家是真的不能打。誰打獵也不想帶個射不準還要驚走獵物,最後還要分肉吃的蠢伙伴。

  剛才那種難受的感覺,看來並不只是自己立場的問題,是祝纓與五縣也有些疏遠了。

  蘇喆心中有難過,也有些想責問,委屈的情緒頂了上來,想張口卻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來。要說恩義,祝纓以往委實沒有虧待過他們。但是之前合作得好好的,突然就不一起玩了,還是很委屈。

  蘇喆卻不是個知難而退的人,哪怕不帶別人,自己也不能被拋下吧?林風也沒瞧見在府裡,沿途也不曾見,憑什麼他能跟著呢?

  蘇喆仍不放棄地說:「姥,我願意出力,阿媽和我也需要再多一兩個寨子安置舅舅們。我願意憑力氣掙這一份。」

  「你阿媽還在操心你舅舅?」

  「您的城池是新建,平地起樓,隨著心意規劃。阿媽和我接手的是舊房子,改建還要不傷著舊樑柱,種種麻煩不敢直言。舅舅們老資歷,哥哥們也不大頂用,阿媽很是頭疼。」蘇喆說的「哥哥」都是舅家表哥。

  祝纓道:「他們要是英明神武了,你阿媽才更要頭疼。」

  蘇喆承認了:「我與阿媽,血脈親人之中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頂多加上以後我自己生的孩子。」

  「土地一共就這麼多,你也要、他也要,子又有子、子又有孫,你舅舅們的孫子加起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都要安排?兼併的結果是什麼?」

  這個問題,祝纓在二十年前曾與王雲鶴等人因為福祿縣、梧州經商的事情討論過。祝纓當時給的理由並非出於搪塞,而是認真思考過的。結論是,得給沒了土地的普通人一條活路,不然就等著人掀桌吧。

  到了現在,她更有一種想法:接下來,連土地也是不想只「分封」給少數的一些人。對這些人,可以給錢、給糧,那些都是細枝末節,土地、人口是有「出息」的,是「根本」,是能生出錢來的東西,不能給。

  蘇喆道:「我們也想過,您既然開了科考,讓他們選官,可他們能選上的沒幾個。」

  祝纓道:「不忍心?」

  蘇喆張了張口,她倒不是不忍心,而是:「大舅舅也有寨子,他說不能不管的,要與阿媽一同分擔。阿公阿婆已經過世了,阿媽說,至親沒幾個了……」

  祝纓道:「你不能讓事情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再想著改弦易張,你既然來了,就先住下歇息。你阿媽那裡,我會給她去信的。」

  「是。」蘇喆小心地告辭了。

  出門就遇到趙蘇挾著一疊公文過來,蘇喆急急地叫了一聲:「舅。」

  趙蘇道:「機靈鬼,又聞著味兒了?」

  蘇喆苦笑道:「越聞越餓。」

  趙蘇道:「怎麼想不明白呢?魚與熊掌,什麼時候能夠兼得了?既要又要,你拿得住?要麼,走老路,別眼饞其他的。羈縻本就是各自為戰,除非生死大事,姥以後做什麼,不是非得帶上幾個祖宗。

  要麼走新路,得到更多的機會,當然也得失去一些以前穩有的東西。總要付出些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得聽刺史府的,興許還得交出阿蘇縣的治理之權。以祝纓的作風,可能不會收回阿蘇縣,而是任命蘇喆母女繼續做縣令,即在人事任命上設卡拿捏。接下來必然是逐步的收權,這個過程可能快也可能慢。

  此外一個很大的擔憂就是,祝纓的繼承人問題。祝纓可以做到公平、公道,下一個人會不會好大喜功?上來就要把所有權柄收回?那到時候她們母女就血本無歸了!

  但是現在,這事兒不由她做主。

  蘇喆道:「我明白的。」

  趙蘇知道她的難處,說了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就轉進了書房。

  ………………

  祝纓已經聽到他們在門口低語,說的什麼沒聽清,但能夠猜個幾分。

  她說:「幫我約一下小妹吧,有些事兒,我也得跟她聊聊了。」

  「好,」趙蘇說,「制錢範的匠人,尋著好的了。」

  「怎麼說?」

  「幫著造偽幣,被拿了,因不是主謀,故而只被流放了三千里,就放到了福祿縣。」

  懂了,當年她在福祿縣的時候,也沒少在流放犯裡找人才。

  祝纓道:「養著他!先不要動!等到銅礦到手,再說。」

  趙蘇道:「是。姥,小妹一向聰明,您要約見她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將一些猜測告訴了其他幾家。那幾家雖然也有蠢人,也確實有勢力。我的私心,小妹與咱們一路最好,不能的話,還請您保全她。她一向識時務,只要第一戰咱們打贏了,能再設兩縣,勢力就能勉強抗衡其他幾縣。到時候挾大勝之勢、人口眾多、地域廣闊,他們便是有些小心思也都自然而然地熄了。」

  祝纓也是這麼想的,暗中擴展勢力,又豈是為了從朝廷威壓之下求活呢?即使朝廷不管,她為了保障自身的安全,也要讓自己的勢力與「刺史」相匹配的。

  「約她吧。」

  趙蘇不及回答,項漁卻捏著一封信,親自跑了過來:「姥!出事了!」

  趙蘇道:「什麼樣子?慌裡慌張的!」不會是戰報,因為這事兒不經項漁的手,只要不是戰場的壞消息,趙蘇就不認為值得這樣慌張。

  項漁深吸了一口氣,對祝纓道:「他們在京城,闖禍了!」

  那還真可能是件大事,趙蘇道:「他們是誰?什麼禍?」

  項漁將信往祝纓案頭一放,抬起袖子邊擦汗邊說:「他們要挾吏部侍郎……」

  去年末,梧州往京城輸送貢賦的時候,祝纓順便給了南士們一點權貴的不法證據以便他們自保。這些東西,現在不用,過個幾年十幾年,當事人死了也就沒用了。祝纓給得並不心疼。

  拿到的人一面心中感激,一面覺得也不能總是這樣勞動祝纓——隔著三千里,也太麻煩了。不如好好用一用這些東西,最好自己能夠借此升職。我升上去了,不就能夠少勞動她了麼?

  不想現任的吏部侍郎卻是個硬骨頭,直接掀了桌!先跟陳萌一通哭訴,再自己跑到大理寺獄裡待著去了!事情一鬧大,就不好收場了。政事堂快刀斬亂麻,先把吏部侍郎貶出京做刺史,接著,將顧同等人也罷職了!

  現在祝纓面前就是這一封哭爹喊娘的求救信。

  趙蘇罵道:「廢物!」

  祝纓道:「要出事啊——送信的人呢?」

  項漁道:「正在府外哭著呢。」

  「連信原樣送走,不要再理會了!」

  「是。」項漁把信又接了回信,捏著信跑了。

  趙蘇道:「偏偏在這個時候!姥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祝纓道:「先不管了,留意邸報,看看還有什麼後續,隔著三千里,什麼都慢倆月,與其為了他們焦躁,不如先把手上的事情做好。約小妹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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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三章 加入

  趙蘇徑自走出了書房,稍頓了一下,往蘇喆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抬腳先回自己的簽押房,寫了封短箋,喚過一個心腹給蘇鳴鸞送信:「你再帶上一個人,你們倆一道去舅舅家,把信送到小妹手上。」

  心腹接了信,道:「我帶小五子去。」

  「去吧。」

  趙蘇靠在椅背上略一想,起身卻先去找項漁。

  梧州的刺史府與縣衙都在一處,找人方便,趙蘇邊走邊想:確實該建一座新城分設衙司。

  項漁正在房裡擦臉,一個僕人在給他理衣裳,趙蘇道:「這是怎麼了?這麼狼狽。」

  項漁放下手巾,對趙蘇苦笑道:「溺水的人攀不上渡船,胡亂抓著根救命稻草,稻草沒折就算命大啦。這些人也真是,拎不清。偏在這個時候給姥惹事,縱要生事,好歹等咱們此間事了呀。」

  趙蘇道:「唔,還算明白,我也就放心了。」

  「瞧您說的,明不明白的我不敢自誇,可跟誰更親近我懂啊!哪有為了他們倒把咱們填進去的道理?」

  「派人護送信使下山了嗎?家裡有沒有信來幫忙討情?姥現今忙著大事,這些小事咱們就要為她想得仔細些。」

  項漁道:「哎喲!我叫人備腳力乾糧盤纏給他了,沒派人。」

  趙蘇道:「不仔細!城裡並沒有禁絕商旅,學校裡還有山外的學生等,設若胡說八道逢人哭訴,豈不又是一件麻煩事?縱能處置得了,也費時費力。」

  項漁道:「我這就安排人去辦。」

  趙蘇點頭,道:「我去城裡轉轉。」

  「我安排好了也去。」

  二人分頭行事,信使肩負著使命,倒沒有停留。但是城中已經有了一點點關於「有人哭著來叫救命」的小道消息傳出,項漁被福祿縣長住山城的人小心地詢問情況,項漁道:「這麼多年了,他們還是一驚一乍的,沒有什麼大事兒,礙不著咱們過活。」

  老鄉們將信將疑,但看他說話的樣子也不慌張,心中又有一點不安,又想請他留下吃飯。

  趙蘇先去學校見花姐。花姐正在準備卷子——先前派出了一批學生出去幹活,得接著招新的。

  江珍、江寶兩個平時雖然淘氣,此時也一板一眼地幫著整理、數份數,五份一卷、細紙繩扎好、放到一邊、數下一個五份。

  花姐聽說趙蘇到來有些詫異:「他來幹嘛?」

  江珍小聲說:「一定有鬼。」

  江寶也小小聲說:「趙大人自己就很鬼。」

  花姐手中的紙卷在二人頭上一人敲了一下:「幹活!」擦擦手,走出去相迎。

  趙蘇搶上兩步:「姑姑。」扶著花姐的手臂,將事情慢慢說了。

  花姐道:「倒是沒有來過。不過山下的情形你也知道,幾輩子的姻親,捎個口信過來,咱也攔不住人家擔心。這些孩子倒也還信任我,有人問起,我只說,為他們打聽打聽。離得這麼遠,消息不確切也是有的。只有清楚了事情才好應付。」

  「好,多謝姑姑。那……」

  兩人正嘀咕著,祝青葉來了,趙蘇與花姐都笑了:「就知道!」

  祝纓從來都令人放心,三人碰面,祝青葉果然帶來了安撫進山學生的話。女學生,心思細膩,很難不為家中擔憂。祝纓的意思,不做任何許諾,這群人算是廢了一半兒了,她可沒打算一直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

  花姐道:「好吧,我就說,我去打聽打聽,讓她們且安心上學。學的東西都是自己的。」

  趙蘇道:「我再到外面看看。」

  他怕項漁年輕臉嫩,再聰明也會被人懷疑。到了集市一看,秩序沒有亂,一問,項漁被兩個福祿縣的人請到茶樓喝茶去了。

  趙蘇到了茶樓,隨從問到了項漁在樓上包間,主僕二人到了樓上,正遇到兩個中年人向項漁打聽:「不是大事兒不會驚動大人的,我這心裡實在不安。」

  趙蘇一個眼色,隨從上前敲門,裡面的人不太客氣地問:「誰?」

  趙蘇道:「我!」

  項漁起身開的門,趙蘇更加不客氣地進了包廂,掃了一眼,裡面的人都跳了起來,垂手站立。趙蘇問道:「春耕的種子耕牛數目還未核完,你倒好躲懶,怎麼了?」項漁道:「非要打聽,怕山下有事兒。」

  趙蘇道:「能有什麼大事?真有事兒,顧翁不會親自過來?他又不是找不到姥的府門。」

  眼見得兩個中年人神情輕鬆了下來,項漁有些佩服趙蘇,又有些懊惱:這理由我應該能夠想到的,怎麼就沒有想著呢?

  趙蘇把他給領了出來,回到府裡就押著他核算耕牛的情況——打仗,即使就地取食,仍然需要供應一部分其他的物資,因此徵用了一部分的牲口,耕牛、耕馬的使用就更考驗調度,也因此春耕最後一點收尾被拖慢了,趙蘇並非故謅的借口。

  那一邊,蘇喆在府裡好好休息了一晚,早上起來跟著聽了個會,有些羨慕梧州的緊張與效率。在祝纓面前做事,忙碌又省心,做的每件事都能看到成果。

  開完了會,蘇喆無事可做,很自然地跟在祝纓身邊進了簽押房,祝纓也沒攔她,她就在祝纓身邊站著。祝纓先批一些公文,她就給磨墨,祝纓批完了公文,問了一句:「今天的邸報呢?」

  祝青葉道:「奇怪,沒有送來。我去問問,不應該呀。」

  蘇喆好奇地看著她的背影,心道: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祝青葉很快回來,道:「太奇怪了,沒有邸報。」

  「查!」

  「是。」

  祝纓也不與蘇喆再說別的,公務辦完了,就帶著蘇喆到演武場裡放鬆放鬆。這一天波瀾不驚地過去了,晚飯之後,祝青葉來報:「沿途驛站都問遍了,沒有邸報經過。」

  「明天一早,邸報要是還沒到,就派人先去山外打探——悄悄地去。」

  「是。」

  到得次日,邸報仍然沒到,祝纓派了兩路人馬,一路繼續沿驛站相迎,一路順著福祿、吉遠的路線去打聽。

  這天晚上,迎驛馬的沒有收獲,去吉遠府的也未及趕回。又過一日,才有消息傳來——吉遠府邸報如常,他們還帶來了這幾天的邸報抄本。

  祝纓先看邸報,卻見上面寫著吉遠府的頂頭上司換人了,換的是一個祝纓的熟人——之前做鹽州刺史的江政。江政此時顯然還沒到,他的治所也不在吉遠府。

  看完了邸報,蘇鳴鸞又到。

  祝纓命將她帶到花廳裡,連蘇喆也不叫上。

  ………………

  花廳裡,蘇鳴鸞有些緊張。

  這種情緒已經很少出現在她的身上了,此時此刻卻無端地冒了出來。

  祝纓道:「坐。」

  蘇鳴鸞深吸一口氣,在下手坐了,才坐下,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盅,祝纓就說了一句:「怎麼想的。」

  閒聊的語氣,甚至帶了點輕鬆,蘇鳴鸞卻不敢怠慢。趙蘇到底是她親表哥,不但說了蘇喆一頓,短信中也點了表妹幾句。

  蘇鳴鸞口中有點苦,輕聲道:「想得腦子都疼了。」

  「你不笨,」祝纓說,「我很喜歡你們的聰明,喜歡你們有自己的想法。你、你們、青君、丹青、小江、周娓她們,連項安、巫仁也都不是人云亦云的傻瓜。這樣很好,我也能有人說說話,太無趣的人,說不通,我也就不說了,怪無聊的。」

  蘇鳴鸞道:「我不過是個庸人,汲汲營營,忙碌半生。今天早上對著鏡子,我不驚訝自己有了白頭髮,卻傷心自己竟然沒了勇氣。我只有這一個孩子,我……」

  祝纓道:「很多事情,你坐在那個位子上,不用別人提醒你就全懂了。你的家事,我就不多說了。因為是對你們、對你,我把話說清楚,雖然現在是倉促迎敵,但我意已決,是必要西進的。小妹同我講,願意加入。」

  「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祝纓卻說:「我沒有答應她。」

  「我們是真心的。」

  「出力了就要給好處,還像以前那樣分,我不能給,就只好咬著牙自己去做也不能再勞動別人了。你大哥的寨子,聽你的嗎?東一塊、西一塊,雞零狗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願望,我也不例外,我不希望我的願望為別人的願望讓路。我出將入相、權衡天下,不會以一座山城為滿足。

  我有大姐、有小江、有你、有小妹,我還要更多!我們不應該成為珍奇的怪物。」

  蘇鳴鸞沉默了。

  祝纓道:「我說過的話,永遠算數,你阿爸要你們兄妹和睦相處,我答應了保全他們,這話沒錯。我也曾與五縣盟誓,當初答應的,我也都會遵守。至於其他的代價,我付不出了。咱們相識二十年,一向和諧,我不希望發生遺憾的事情。

  我回來梧州,大家還接納我,這份情意我記著。無論貿易、農桑,我都繼續扶持大家。

  我把他們的次子、幼子、女兒帶走,免得他們發生內鬥。朝廷如果無禮,我會繼續回護,這是我作為朋友能夠為他們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再多,就超過了。」

  蘇鳴鸞道:「那……出了力,能分到什麼呢?」

  祝纓微笑道:「你出什麼?」

  蘇鳴鸞輕聲道:「山雀家那位已經老了,沒有精力再參與了,我舅舅他們,不告訴他,他們發現的時候天都亮了。塔郎家或許會有些念想,我願意與您一同向他說明利害。只要府裡的力量強大,他們以後只有老實的份兒,不老實也能打得老實。

  我所憂慮的,是您的志向將來如何延續?難道要讓朝廷再任命一個生人過來?還是您已經為我們準備了一位少君?

  如果有那樣的一個人,請及早讓我們認識她。不認識,是很難立威的。沒有威嚴,就不能讓人信服。

  如果沒有,也請盡早考慮。

  只要您的志向能夠延續、我的子孫能夠與您的志向相伴,我沒有什麼不能夠付出的。」

  祝纓道:「阿蘇縣也有學校,學生裡你指定的頭兒,就一定會能夠穩拔頭籌嗎?相處一段時間之後,是不是還是自然會出現眾人都信服的人?」

  「是什麼樣的人才能進這個『學校』?進來之後是爭競?科考?還是?」

  祝纓道:「都有。也不是一次考試就會定下的,我選人,必要前後思量,管叫她有功勞、有本事、能服眾、守信諾、為人堅毅。」

  蘇鳴鸞起身拜道:「我願意!」

  祝纓扶起了她,道:「那以後可要辛苦了。」

  蘇鳴鸞笑笑:「那也沒什麼。」

  「吃飯去吧。」

  蘇鳴鸞道:「也不太餓,先說正事為好。您要我出多少人?多少力?」

  祝纓笑道:「讓小妹先帶五百人吧,待遇一樣。」

  「好!」

  ………………

  刺史府在路丹青等人出征之後的第一次宴席,人很齊,祝纓要給蘇鳴鸞做臉,不但趙蘇一家來了,二江也把女兒帶來了,此外又有阿撲、項渟等少年,席間頗為熱鬧。

  蘇喆臉上也帶了輕鬆的笑,母女倆想是已經談過了。蘇鳴鸞帶著淡淡的笑,與祁娘子聊天,又問起林風的妻子,祁娘子道:「她有了身子,今天不大舒服,才吃了劑藥睡下了。」

  祁娘子一向對正事不感興趣,說到孕婦就要多說幾句家長里短,蘇鳴鸞也沒有絲毫的不耐,江珍江寶卻不大愛聽這個,早與阿撲等人離席玩耍去了。

  宴會過後,母女倆回房休息,又是一番長談。蘇鳴鸞要女兒隨她回家,選兵,然後加入。

  蘇喆欣然同意!

  回到大寨,蘇鳴鸞並沒有隱瞞此事,反而大張旗鼓。這番舉動引起了寨中長老、兄弟們的注意,蘇鳴鸞每次出兵都有獲益,也會給親近的人帶來厚利,尤其是兄弟們。兄弟們年紀漸長,子孫愈多,都有心參與。一則看著阿蘇大寨與獨苗蘇喆,不免有些「幫忙」的想法,二則看到自己的兒孫太多,也有另尋他法安置的意思。

  這也是蘇鳴鸞最初設想,希望能夠有更多的地方「安置」侄子、侄孫的一大原因。她的血脈單薄,所以,還是把這些旁枝打發得遠些為好。

  既打發不得……

  蘇鳴鸞嘆了口氣,對兄弟侄子們說:「這一回可沒那麼容易,去的都是沒去過的地方,交手的都是沒遇到過的凶人。會死人,死很多的人!如果你們死了,我會很難過,死去的阿爸、阿媽也會埋怨我的。還是不要了。」

  不參與,就很難分得好處,排序會靠後,這是他們不願意的。

  大屋裡吵作一團,蘇鳴鸞大聲說:「不是我攔你們的好事。是這次不比以往,是大仗,姥那裡行軍,用的是官府的軍法,做不好,行軍令,是要砍頭的。」

  蘇飛虎道:「這個我們知道!」蘇晟回家說過了的。

  蘇鳴鸞只得說:「那咱們發誓,我同意了你們去,如果有了傷亡,不要怪我。」

  「當然!」他們說。

  蘇鳴鸞道:「還有,不能都去,各家選武藝最好的人,既能立功,也能給咱們家長臉,更能活著回來。」

  這就讓人不開心了,蘇鳴鸞拍板:「就這麼定了!本事不夠的,不許去!」

  她的兄弟們都捋鬚點頭,蘇鳴鸞道:「還有,要聽小妹的。要不聽,我就不帶了。」

  應有之意嘛!先跟著去,到了地方聽不聽的,看情況。

  他們請來了大巫,一家子宰牛殺馬起誓,挑選人馬,由蘇喆帶著先去山城聽候調遣。

  另一邊,祝纓也命金羽再收拾出一處營房來,好安置這一部分兵馬——來了也得先操練一下,才能上陣。不為別的,蘇喆不能因為兵馬紀律不好折在陣前。

  金羽帶著自己本部的兵馬,在山下擴建營房,哨兵來報:「有快馬從驛路來了!」

  金羽道:「能過一線天的,應該是自己人。去問問,什麼事。」

  哨兵很快又帶來了另一個消息——山雀岳父死了。

  金羽道:「壞了!」林風還在前線呢!

  「人呢?」金羽說,「快,帶著他去見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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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不順

  金羽薅著一個滿臉鼻涕眼淚的人在城裡直往府裡躥,看到的人停步側目——前幾天才有一個哭天抹淚兒的信使嚎著進城,怎麼又來一個?

  出什麼事了?

  很快就有人看到了這人的衣服、頭上扎著的白布,山雀家的?咦?

  祝纓正在簽押房裡默寫著江政、邵書新二人的履歷以及一些特點,邸報不發給梧州了,祝纓自有其他獲取的途徑。梧州府衙、福祿縣衙,乃至一些當地的士紳,都有接觸的渠道。不但江政要南下做刺史,原本南下主理鹽務的邵書新,也要將衙署移近。

  隨著邸報而來的,是山下士紳們的消息——因新刺史要來,徐知府就把一些士紳給聚集起來,說是要商議迎接新刺史事宜。因此顧翁等人不得離開,只好派信使上山求救。

  之前祝纓獲得的信息不全,一些猜測未能準確,現在消息比較準了,也約略能夠推測出個大概了。這倆就是沖著卡住自己來的,得做個準備。

  祝青葉看到一個叫祝喜的小姑娘一路小跑過來,先對她擺了擺手,等祝纓抬筆蘸墨的時候,才說:「姥,有消息。」

  祝喜上前道:「姥!金校尉帶著一個山雀家的人過來了,戴著孝呢!」

  祝纓放下筆:「都有什麼人看見了?有沒有大聲喧嘩?」

  「還、還沒有。」

  「很好,傳令下去,先不許傳揚,尤其不許叫林風娘子知道。」

  「是。」

  「叫他們過來。」

  金羽帶著人很快跑了進來,口氣很急:「姥!林風阿爸……這可怎麼辦呀?」來人也撲在地上開始哭。

  祝纓道:「小點兒聲!林風沒在家,他娘子正懷著,別驚著孕婦。告訴我,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來人道:「頭天晚上還好好的,喝了半瓶酒呢,睡得也好,沒起夜,早上就一直沒起來。過了半天,去看的時候人已經升天了。」

  祝纓問道:「難道沒有留下什麼話?」

  來人搖了搖頭,又抽噎了起來,聲音十分悲淒,不似作偽。祝纓道:「我知道了,青葉,派人知會青君,好好告訴林風,不要上來就給他一棒子。」

  金羽道:「姥,林風好些年沒在家,很想家人的,要是告訴得慢,他沒能給他阿爸送葬,是會難過的。那個,戰事……」

  說到戰事他又有點手足無措,壞了!這樣說,好像是要趕緊把林風換回來好讓自己上似的!金羽脹紅了臉,心裡又隱約生出一點點的希望:那我真能輪上去啊。要趕在蘇家小妹到來之前請戰。可是,剛剛說了那樣的話,是不是不妥呢?

  祝纓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緩緩地道:「青君會有分寸的,仗,林風也會有機會的。」

  先吩咐信使休息一天,再令金羽:「你的事做完了嗎?」

  「我、我……我這就去!」

  祝纓道:「要快。」

  「是。」

  祝纓繼續給祝青葉下令:「傳令給青君,讓林風帶隊換防回來,由金羽帶隊換他。」

  「是。」

  祝纓接著讓祝喜去找項安:「讓她準備一下,我要去山雀家吊唁,先備一份奠儀送過去。」

  「是。」

  接著,祝纓又親自去了一趟林風家。林風婚後在山城裡也有一處房子,出征之後,這裡就是他的妻子與幾個僕人住在這裡,固然不如山寨裡的威風凜凜,時常因對待僕人的態度被「提醒」。但是山城的物資比山寨裡豐富一些,生活更方便,能夠說話的人也多些,各有優劣,新娘子住得還算舒服。

  祝纓串門是常有的,新娘子也喜歡她來。今天,林風家裡還有另一個人——祁娘子,她帶了些小衣服、襁褓之類的東西,兩人正一處說笑。

  看到祝纓,兩人都站了起來,祝纓看新娘子動作迅捷,對祁娘子使了個眼色。祁娘子對新娘子說:「我把這給你拿屋裡去。」

  新娘子反問道:「姥,是有什麼事嗎?」

  祝纓道:「你們家裡來信兒了,老爺子病了,想兒子媳婦了。」

  新娘子嘆了口氣:「阿爸是年紀大了。」

  祝纓道:「林風還在外頭,你有什麼缺的,就同我講,這兩天就動身。唔,我也有些日子沒見他了,我與你們同行,安全不用擔心。」

  新娘子扯起一抹笑來:「姥家裡也有大事呢,等他回來,我們一同回家就行。怎麼?您……阿爸的病是不是不大好,您才要一同去了?唉……」

  祝纓道:「不要多想,我會帶幾個郎中一同去的。」

  「好。」新娘子答應一聲,又在心裡掛記丈夫,盼著他是打了一場勝仗才回來的。

  …………

  甘縣的邊境上,林風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們的仗打得並不順利。

  蘇晟問道:「你也?」

  林風悶悶地道:「你不也是?」

  路丹青道:「你們在這兒生氣有什麼用?想來青君姐姐的情形也相差不大,咱們再合計合計。好在這次知道了咱們的圖,還算準,以後多派斥侯就是了。」

  林風嘟囔一聲,又罵了幾句手下的土兵:「你們平素不是練得也挺好麼?怎麼……」

  他的百夫長又拉住了他:「兄弟們拼命殺敵,也有受傷的,也有兄弟殞命的,心裡都不好受。先見校尉吧。」

  他們四下打量,這幾個人帶的兵也各有不同,林風的兵中,他的私兵更多一些,屬於新訓。路丹青、蘇晟等人也有自家私兵,但路丹青女子、蘇晟年紀小,分不到多少私兵,因而更多的是祝、甘兩縣抽丁,受訓時間更長。

  也因此,對陣的時候,雖然對上西卡、吉瑪人都不至於很落下風,林風的部下傷亡比其他人要更大一些,這讓林風感到了尷尬。

  幾人一同去找祝青君,祝青君的營中又是另一種樣子。她的兵是訓練最久、最有經驗,損失也最小,回營之後也最容易恢復氣勢。裹傷、上藥、收斂戰死的同袍,安營、巡邏,井井有條。

  祝青君換了身更輕便的衣服,頭髮束起,正在擦刀。

  聽到他們來了,將刀放在案上,道:「請他們進來吧。」

  幾人進來,臉色都不太好看,祝青君笑道:「怎麼都不高興呢?咱們也不算沒有收獲。」

  「殺雞用了牛刀,還跑了幾隻雞。」林風說。

  路丹青中肯地說:「校尉的計策並沒有錯,糧草一燒,他們果然就亂了。」

  蘇晟道:「可惜燒得不多,他們竟是各自為戰、不知調度糧草的嗎?!」言語之中大是不滿!

  祝青君定的計策是沒毛病的,有毛病的是對方,好幾家集中起來,他們竟然沒個統一的調度,各屯各的糧草。偷糧倉也沒錯,這邊集中兵力去偷襲,到了發現數目不對——太少了!

  鬧騰了半天才弄明白,人家壓根兒沒有一個統一的後勤。遇到這樣的對手仗應該好打,偏出於他們的計劃之外,讓他們白費了力氣。又因偷襲沒有焚毀所有的糧草,只有糧草被燒的兩家亂了起來。糧草沒被燒的,有頭人太笨、控制不住跟著亂的,也有聰明的,趁機反要偷襲祝青君等人的後路。

  好在祝青君謹慎,留了一手,大營才保住了。

  兩相對比,這邊只是小勝,與預期差得還挺遠。初次上陣的新兵表現也差強人意。

  祝青君倒不氣餒,道:「那就換個打法,反而更好辦——逐個擊破。沒有共主,哪來的聯軍?來吧,看看先揍誰!」

  一群人才又重新振作起來,林風覺得西卡人比較好打,吉瑪更硬一點,柿子還是捏軟的好。祝青君道:「當然是打硬的,打軟的,硬的必幫,打硬的,軟的未必會幫。」

  路丹青道:「話雖如此,軟的家在這裡,為了自己的家,他們也會拼命。」

  「佯攻,牽制。」祝青君也是想好了的,「不必殲滅,只要騷擾、恐嚇,讓他不能與之合流就行。一塊一塊的切下來,吃掉。吉瑪勞師遠征,又不是團結一致,吃幾次敗仗、糧草不濟,他們就得散。吉瑪一退,西卡就好辦了。」

  蘇晟道:「我看行。」

  路丹青道:「我看也行。」

  祝青君問林風:「你呢?」

  林風想了一下,道:「可以。不過,咱們的兵馬夠麼?」

  祝青君道:「打完這一仗就請示姥輪替。」

  林風有點緊張,他的人傷亡最多,問道:「怎麼分兵?」

  祝青君道:「糧草的事,咱們吃了消息不夠的虧,要再派斥侯探訪清楚才好。對了,懂西卡話的人湊齊了沒有?讓他們喊話!凡來投的,都許放為良民。探清楚了再動手。吉瑪這幾家,咱們先選其中一家,我率部主攻,你與丹青攔援軍,蘇晟,你守家。」

  三人都無異議。

  斥侯派出,兩日後便來回報,對面「聯軍」的分布也更清楚了,祝青君選了吉瑪其中的一家,他們的駐地離別人略遠,更方便分割。她主攻,林風率部設伏攔截西卡方的救援,路丹青管吉瑪其他家的求援。蘇晟與祝煉保持聯繫,以防有人偷家。

  眾人率部離開,祝纓派的信使也到了甘縣,「大戰」已然打響,他到大營撲了個空。非但如此,還被蘇晟給捆了起來!蘇晟守家,既興奮又擔心,凡事小心沒有錯,把人捆了一差點暴打。

  好在來人帶了腰牌,官話講得也不錯,還有公文,蘇晟才放下戒心問他何事。

  信使倒是認識蘇晟,將事情對蘇晟講了,蘇晟道:「他們都上去了,現在怎麼送信?只好等打完了。」

  這一夜蘇晟也提心吊膽,就怕遇到偷襲,他自己緊張得睡不著,一夜爬起來八次巡查。虧得一夜風平浪靜。次日,前線下來一批傷員,他又安排救治,又問前線情況,得知進展還算順利。祝青君是偷襲,還是夜襲,比較順利。

  另一邊路丹青、林風等人也沒有敗,只是有的大贏有的小贏。

  祝青君那裡為俘虜耽誤了些時間,回來得會稍晚一些。眾所周知,人都是要吃東西的,俘虜也不例外。這些俘虜多是青壯,吃得更多。這樣的俘虜通常很難安置,放走,是給敵人送兵,留下來對他們壞了,要反抗,對他們好了,養不起。讓他們幹活,得跟看奴隸似的防著逃跑和破壞。

  這也是許多時候會「殺降」的原因。殘暴是一個原因,不好處理、產生不了足夠的價值才是根本的原因。

  對付這件事,祝纓也早有安排。分人,頭人之類是必須要殺的,死忠,既然死忠了也就殺了。下面的小頭目人數不多,又可能知道一些事情,扣押,這個花不了太多的糧食,看押也不用太大的精力。扣下來先審,視情況而定。

  普通的青壯,直接給兩天口糧放走你。

  由於需要甄別,花了一點時間。

  蘇晟卻不敢多耽誤山雀岳父的事,派人把信送到了在外的祝青君手上。祝青君當機立斷,派人給林風送信:「打完了就回去,你爹生病了。你順便把捷報給姥送過去,算你公幹。」

  ………………

  林風帶兵趕回大營,金羽已經帶著輪換的土兵來了,雙方很快辦了交割。金羽告訴他:「蘇家小妹也到山城了。」

  林風無可奈何地道:「到便到吧,姥那裡也得有人守衛,我得回家。」

  帶著殘缺了的兵馬、捷報,林風歸心似箭。

  山城裡,祝纓已經將一切準備停當,接過了戰報便交給了趙蘇去處理:「該記功的記功,撫恤、賞罰,都照著先前的規矩辦。一定要盯緊,絕不許有人中飽私囊,貪點錢也還罷了,要是撫恤到不了傷兵、遺屬的手裡,損害的是咱們。」

  「是。」

  「換下來的兵士也要整修,好在春耕差不多完了,可以抽出一批人來了。讓小妹與侯五接手,接著練。」

  「是。」

  「江政、邵書新不會慢慢趕路,邸報能扣、人能禁止入山,貿易他們恐怕也能禁,項安,加大交易、招徠工匠!」

  「是。」

  祝纓一一分派完畢,才與林風小夫妻動身,順手捎上了阿撲。到了路上,再告訴他們,山雀岳父死了。兩人得知噩耗開始痛哭,祝纓命人把他們放到車上,再把阿撲塞到了他們面前,讓他們照顧外甥。一路拖回了大寨。

  山雀岳父的葬禮已經開始了,蘇鳴鸞、郎錕鋙等人頭人都到了。山雀岳父長子早已成年,兒子都好大了,早就開始管理家業,是當之無愧的繼承人了。林風也無意與兄爭這份家產,道:「我在城裡也有家,只要我能常回來看阿媽就行。」

  其他的兄弟臉色就有點微妙,卻也無可反駁。

  祝纓道:「那便這樣,葬禮過後,我便為你請封。」

  山雀岳父的葬禮與阿蘇家的葬禮稍有不同,他們不往山裡葬,而是先火化,再深埋,期間又要焚燒許多逝者生前用過的東西。葬禮的餐食也很好。

  葬禮舉行了七天七夜,喪主家哭了七天七夜,賓客們連日吃席。

  七天過後,葬禮結束,接下來是新的家主「正位」的典禮。準備、舉行,又花了數日,山雀岳父舊居內的陳設都燒完了,又做新的布置,嶄新的布置結了,才是遷居、典禮。

  典禮要辦三天。

  雖然前線打得火熱,蘇鳴鸞冷眼看著,喜金、路果乃至山雀岳父的兒子們都好像不知道一樣。郎錕鋙死了岳父,暫時也無心管什麼甘縣的危險——他在警惕大舅子小舅子們內訌。

  蘇鳴鸞找到了祝纓:「有幾天沒有收到邸報了,是因為戰事麼?」

  祝纓道:「與朝廷的路,出了點兒小毛病,正在準備重新打通。」

  蘇鳴鸞就不問了。

  葬禮結束之後,祝纓帶著林風夫婦返回山城,夫婦二人暫時閒居家中。祝纓要林風至少要在家閉門過一個月,再到山下營地協助練兵。林風才遇父喪,心亂如麻,也無心爭辯,匆匆點頭接受了安排。

  安排走了林風,趙蘇又捏著一疊紙過來:「姥,山下的消息。」

  祝纓一面接下來,他一面接著說:「江政任刺史,下令不許往外簽路引,是沖著咱們來的。」梧州可以不查外州的路引,只看貨,但是兩州交界的地方有集市關卡,沒有路引的人,那邊不放行,還是過不來。除非偷跑、走私。

  祝纓一頁一頁地看著這些紙,有山下的公文,是江政正式行文說了路引的事。然後是江政請祝纓下山一聚,不到州府到吉遠府也行,不願意到吉遠府,到福祿縣亦可。實在不行,到交界的地方的集市也可以——聽說那是祝纓才到福祿縣的時候與阿蘇洞主會面的地方。

  再退一步,到鄉民給祝纓建的那個廟裡都行,但是希望能夠見一面,以免產生不必要的誤會,致使百姓蒙塵。

  再下面是邵書新的行文,公文裡說明了他接手鹽政,要禁販賣私鹽。同時,也希望與祝纓見一面,怎麼見面,都行。

  「就這樣?」祝纓問。

  趙蘇道:「交易恐怕很難了。我家裡的消息,江使君召集了士紳,保證『一切如舊』除了與咱們的交易。私下貿易麼,必然高價,於咱們不利。好在前線戰事順利,哪怕苦上三年,只要拿下西州,就能破局……」

  他的話還沒完,蘇喆又來報訊:「姥,前線,僵持住了!他們沒有散去!反而推舉出了一位大頭領出來!就是,說是藝甘家的女婿!」

  「什麼?」趙蘇不由失聲。

  前線初期不算順利,己方比較穩定的盟友之一死了,在朝廷中布的子一半被人摘出了棋盤,眼下又被人堵住了家門口威脅要斷炊。

  四件鬧心事一齊撲了過來,趙蘇也有點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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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選擇

  趙蘇的腦子瘋狂地轉著,也在思索破解之法,這四件事它就不應該同時發生,尤其是第一件不能與其他三件同時發生。本來戰爭的準備就不足,對面來敵又出乎意料地多,這就很吃緊了。

  另外三件中的「貿易」更是與「準備不足」相呼應,放大了負面的影響。

  他試圖拆解眼前的局面,給祝纓提供一些備選方案,方案好不好的另說,他得拿出來供參考,不能擎等著祝纓下令。腦子不用會生鏽,最後容易變成京中顧同等人那樣,淨出臭棋。

  祝纓的反應卻比他快得多,祝纓問道:「還有嗎?」

  趙蘇才想到了「走私」,他家的位置就很方便走私,聽到這一句,答道:「沒有了,可別再有了。」

  祝纓道:「不對,不簽路引,困住的可不止是我,各縣呢?他們與山下也是有交易的,派人去探探有什麼反應。」

  趙蘇道:「一月一集,現在還不是時候,估摸著暫時察覺不到,我派人去問。那、那這些?」

  祝纓道:「給邵書回信,約他見面,就在山下。我給他寫信。」

  趙蘇道:「江政呢?」

  「不用管他!他還不是棋手,理會他沒用的。不過,此人倒也有些能耐,你要閒得慌,就去會一會他也無妨。」

  趙蘇勉強笑笑:「現在誰有功夫理他呢?我只擔心他會對鄉親們不利。」

  祝纓道:「江政未必比我高明,鄉親們卻比我在福祿的時候厲害得多。去吧。」

  蘇喆聽了一陣兒,聽出了門道,主動說:「姥,我去聯絡各家探問吧。舅在這兒給您幫忙。營裡有人看著。」

  「行。」

  當下分頭行事,蘇喆還沒來得及離開,江珍又跑了過來:「姥!山下來人了,要接月娘回家,說她阿婆病了,想她。人到了學校,大娘子讓我快來告訴您。」

  月娘是山下進山來學習的女孩子之一,上次考試她沒能考中,四娘等人已經去辦差了,她還在學校裡學習。這個時間、下面路還封了,派人來接女孩子回家,由不得人多想。

  祝纓道:「看看去。」

  蘇喆與趙蘇也同前往,蘇喆在府裡就抓到了蘇藺,讓她去營裡找自己的侍女:「叫她們幾個到學校裡來找我,就說我有事要她們辦。」

  蘇藺道:「好。」

  蘇喆趕緊小跑著又跟上了祝纓的步伐。

  一行人到了學校,見花姐正與一個中年男子說話,一旁月娘急得眼眶通紅。中年男子穿著綢衫,月娘叫他:「三叔。」

  祝纓一來,「三叔」忙行禮,祝纓問道:「怎麼了這是?」

  「三叔」道:「大人,家母病重,思念孫女……」又將理由說了一回。

  花姐道:「你與我說實話,究竟是個什麼症候?!旁的我或許不知,這婦人的病症,你說得驢唇不對馬嘴,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難得見花姐嚴肅,周圍的人也不敢七嘴八舌。祝纓指了「三叔」:「這還能上來?你有路引?」

  「三叔」的臉色變得十分的精彩,竟當地跪了下來:「大人明鑑!確是偷偷上山來的,刺史大人法令嚴!虧得關卡都是咱們自己人,這才能偷著上山。這位刺史大人,他不是自己來的,還來了兩位校尉哩!原先府裡的駐軍被調防了。」

  祝纓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她抬手摸了摸月娘的頭,問道:「你想回家嗎?」

  月娘左右為難。

  月娘不同與項家又或者四娘,項家與祝纓捆綁太深,四娘家又與項家是姻親。月娘家與山上的關係就遠了點兒,家中想接她回去,竟是還多了幾分骨肉情,不肯就把她陷在這山裡呢。

  師生們也都聽懂了,江寶忍不住道:「她回了家去,又能怎麼樣呢?學得好好的,就要能考過了!來年考試,大好的人生前途!回去就廢了!」

  「三叔」忙道:「家裡不會不管她的,女孩兒總有後路。」

  江珍便問:「什麼後路?」

  「三叔」一看倆一樣的姑娘說話,雖眼暈,也不甚在意,他的目光很誠懇地看著花姐,說:「大娘子明鑑,月娘回去,我們也不虧待了她,必說一門好親,給她安排好退路。」

  江寶道:「這算什麼退路?」

  「三叔」哭笑不得,以為這倆黃毛丫頭是故意安排來為難他的,他卻不知,這兩個丫頭自己就是這麼想的,他愈發誠懇了:「大娘子,這怎麼不是個正途呢?」

  祝纓問月娘:「你也覺得這是正途?」

  月娘有些無措。

  祝纓拽過一張桌子,趙蘇要幫忙,被她揮開了。她從上面拿出一隻空茶杯來,又從腰間摸出一枚銅錢展示給月娘看,然後將銅錢放在桌上用茶杯扣住,道:「找到銅錢。」

  月娘不明所以,所有人都很是疑心,懷疑這是什麼奇怪的考驗,預想著茶杯拿開了下面一無所有。月娘還是乖乖地上前翻開了茶杯,只見下面赫然是一枚銅錢。

  祝纓又將銅錢扣在茶杯下,再取一隻空杯扣在桌面上,兩隻杯子在她手上舞得眼花繚亂。停下之後,祝纓鬆開了手:「找到銅錢。」

  月娘這回更猶豫了,她伸出了手在兩隻茶杯上拿不定主意,最終選定了一隻。翻開來看,裡面是空的。祝纓翻開了另一隻杯子,下面靜靜地躺著一枚銅錢。

  祝纓取出第三隻杯子,又依次扣上,再將三隻杯子在桌面上滑動挪移,再示意月娘去選:「你又多了一個選擇呢。」

  月娘這回不伸手了。

  祝纓環顧四周,看著圍觀的師生們,將目光在女孩子們身上一一掃過:「路多了,未必是好事。路有很多,沒有那麼多的機會挨條試著走。」

  「三叔」大急:「這男婚女嫁……」

  祝纓對他:「噓——不是對你說的,我教我的學生呢。」

  祝纓翻開一隻茶杯,往下面塞了一枚銅錢,扣上,按在左手下。又隨意翻開一隻茶杯,往裡再放入一枚銅錢,扣住,再拿了兩隻空杯與另一隻空杯放到一處。右手隨意地彈著這幾隻杯子,語氣輕鬆地說:「只要按住了最該按的那一隻,就算有十個八個杯子,又有什麼關係?要是按不住呢?就在這些裡頭,翻那一個銅板吧,興許,能翻著。」

  「三叔」明知道該閉嘴的,還是忍不住說:「我們三媒六聘,正經當家主母……」

  祝纓說:「除個逆子還要開祠堂,休個老婆只要寫張紙條。月娘啊,回家看看吧,祖母生病不歸,你過不過心裡的坎兒。但是呢,這個,給你了。」

  祝纓把一枚銅錢放到了月娘的手裡:「去吧,不要為難。給她備一份儀程。」

  …………

  月娘被她三叔帶走了,雖然是疑心祖母病情的真假,也不覺得家中就會將她輕易發嫁。畢竟福祿縣的風俗,女子也能出來做些事,女孩兒也讀書,卡得沒有那麼的死。但祖母終究是「心裡的坎兒」,月娘心裡堵得慌,還是跟著「三叔」走了。

  直到家中才知道,新刺史把路給封了——這是後話了。

  卻說山城這裡,祝纓對學校師生只說了一句:「行了,上課吧。」就率先離開了。

  那一邊,蘇喆也看到了蘇藺帶來了她的侍女,忙拖過去,讓她們分頭去探聽消息。趙蘇也去派信使發信,約邵書新見面,見面的地點是阿蘇縣與福祿縣交界的地方。

  邵書新的回信未至,蘇喆的消息已經來了——江政確實聯絡了郎錕鋙、蘇鳴鸞等人。由於他兩家扼守在最外圍,連同往山裡別家的信,也被截獲了。郎錕鋙的信使與蘇喆派出去的人在驛路上遇到了,順便跟著來了。

  郎錕鋙的信是由郎睿代筆,其中很有些感慨:要是山雀岳父還活著就好了,他老人家對朝廷是最警惕的。

  江政派回塔郎的說客也不是生人,是仇文。仇文此人,如非必要,是不想與山中有什麼聯繫的,偏偏官府有事,必要他做這個橋樑,總也洗不去身上「獠人」的印記。

  郎錕鋙聽他說的:「無論什麼人與各族交往所倚仗的都是朝廷,當年朝廷在祝刺史背後,如今朝廷在江刺史背後。」就覺得這味兒不太對,提醒祝纓,一定要留意江政。同時又說,江政好像要封山,問祝纓有什麼應對的法子沒有。真要這麼幹了,影響還是挺大的。

  蘇鳴鸞也發現了封山的事,所以她詢問的是另一件事:梧州會館。山都封了,不做貿易了,會館呢?散在各地的會館怎麼辦?

  蘇鳴鸞在家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真是要把南士的祖十八代都給罵完了。她在家裡罵,她姑母、趙蘇的親娘在福祿縣裡罵,直將顧翁等人罵得頭都抬不起來。

  趙蘇自然也知道這些事,他一向有城府,臉上不大顯,但嘴角冒了一串小水泡。好容易接到了邵書新的回信,急匆匆來尋祝纓。

  卻見祝纓還在氣定神閒地寫信,看到他來,放下了筆,道:「小妹那兒兵練得如何了?再抽五百給青君,連同糧草,押解上去。」

  趙蘇最佩服的,就是祝纓這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慌的本事。

  當頭兒的,本事可以略次一等,可以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嗜好、毛病,絕不能自亂陣腳,哪怕沒主意,也得沉得住氣,這樣下面的人才能不慌,才能有轉圜的餘地。一旦慌張,就容易亂,人心就會散,人心一散,就什麼都沒了。

  趙蘇緩了一口氣,道:「是。」將信遞給祝纓。

  祝纓似是對他解釋:「西卡、吉瑪聯軍不散,多半是因為釋放奴隸戳著他們肺管子了!」

  這事兒堪比扒了這些人的祖墳,不炸才怪!當年,喜金、路果等人就很不滿這個舉措,但當時祝纓背後有朝廷,是拿著一個不可能出動的「朝廷大軍」做靠山,又以利誘,才辦成的此事。也不是放為良民,這幾縣的奴隸至今大部分還是部曲、奴婢之類。

  西卡、吉瑪這裡,利誘是沒有的,不打算給他們分利,奴隸一下就空口要放為平民,還分「頭人家的」田。且也沒有什麼「朝廷大軍」,只有梧州自己的兵馬。

  對方不來打一下,那才真是傻子了。

  趙蘇道:「可是,雖說要審時度勢,也最忌朝令夕改。已許出去的承諾,再對頭人們妥協,恐怕……」

  祝纓道:「誰要改了?不改!耗唄,看誰耗得過誰!派人,去幫著青君收對面投過來的奴隸。」

  「是。」

  祝纓拆了信一看,邵書新同意見面了:「我去見邵書新去,山上交給你了。項漁我帶走。各縣那裡,知會一聲,讓他們稍安毋躁,半個月必有交代。」

  「是。」

  ………………

  蘇鳴鸞早早在路上迎候,也帶兩百人護送祝纓下山。

  到了邊界上,只見邵書新已經在那裡搭起了一座大帳,不但有他,又有顧翁等人灰頭土臉地在帳外等著。

  看到祝纓,顧翁等人不由生出親切之感,不等吩咐,已有人往前跨了一步,參差不齊地邁出步子,又覺得不對,訕訕地往回縮腳。

  邵書新也不以為意,等著祝纓走了過來,也上前幾步說:「好久不見。」

  祝纓道:「宦遊之人,多年不見也是常有的。你這一路過來,可受累了。」

  邵書新看著她,這人與上次在京城的時候竟沒什麼變化,也沒換回女裝,氣度竟也沒減,還是個「丞相」模樣。

  他試圖從祝纓身上看出點局促來,卻又完全沒有。

  只好清清嗓子:「您可夠會給大伙兒出題目的。」

  「你說那些小崽子發癲的事兒麼?」

  小崽子們的爹不由自主地縮脖,他們是臨時被邵書新給「請」來的。江政不能給他們所有人都扣押了,他們一回到家,又被邵書新給薅了來。當時不知道是為什麼,現在明白了,怕是眼前這人點的。

  他們一個個苦哈哈的:「大人。」

  祝纓擺了擺手,與邵書新先進了大帳,顧翁等人要入內,卻被攔了下來。

  帳內,邵書新道:「您是怎麼想的?把那樣的……給那群……」

  「隔太遠了,反正我也用不著了,索性給他們留著傍身,」祝纓說,「反正,大理寺最早是鄭相公手裡的,他也不用我這個,就留給小崽子們了。」

  邵書新道:「我已弄不明白您是怎麼想的,也不想弄明白,您該對相公們解釋,他們信不信,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鄭相公怎麼說?」

  邵書新給了祝纓一封信,臉上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

  祝纓拆開信一看,鄭熹信中口氣並不激烈,但斥責的味道還是溢了出來:你也太狠了,安排南人搞事,是見不得朝廷安寧嗎?我不管你手裡還捏著什麼陰私把柄,但是別玩過了。把柄這種東西,有時候可以帶來利益,有的時候反而會讓人魚死網破!

  我可以給解釋的機會,別人恐怕不會聽了!對了,陳萌也被陛下罵了,你這老鄉也夠倒黴的哈。邵書新派過去了,他的事兒,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江政不干我的事兒,也沒覺得他能怎麼著你,但是請你記住了,他的背後是朝廷,別玩得太過火。

  祝纓嘆了口氣:「我認不認,也都是這樣了,對不對?」

  邵書新道:「說好的,各自安好,您這對吏部侍郎下手,是不是不太好?」

  祝纓道:「罷了,這事兒,我已經給了你們解釋了,信不信的,各憑心意。這些崽子,活該挨打,是該長記性了。說眼前的事兒吧。」

  「江政要封山。」

  「唔,鹽政不好做呀,朝廷鹽場不是沒有利潤,是利潤進不了朝廷的口袋,都被人分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咱們不必多說,都明白。我可以幫你把鹽政的事兒順利推行下去。」

  「要我做什麼?」

  「讓江政自己玩兒自己的,繞過他,」祝纓指了指帳外,「你要動鹽政,鹽的產量一定會波動,我的鹽場,可以幫你調節。通過他們——」

  即以福祿縣為中轉,「走私」。邵書新需要穩定產量,包括平抑鹽價、打擊鹽商之類,祝纓這裡需要貿易,交易一些必需品。雙方繞開江政,由邵書新做山外的後盾,把江政這個能幹的、為朝廷著想的人給架空。

  邵書新道:「不愧是您。」按著他的死穴了,他得把鹽政給辦好。

  祝纓道:「都是老把戲了,一點兒也不新鮮。叫他們進來吧。」

  「他們的子侄……」

  「不礙的,是該回家醒醒腦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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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46: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七十六章 勾結

  顧翁等人被引入帳中,雖然也都是「封翁」了,仍然屏氣凝神,帳內的兩人品級比他們高、點子比他們硬,在這二人面前,他們還是老實的。

  顧翁小心地抬眼迅速地瞥了一眼上首,一看之下也是吃了一驚,旋即覺得這也很合理——祝纓還坐在了邵書新的上首。

  當下還是由祝纓開口:「都坐吧。這位你們都認識了吧?」

  眾人不及落座先向邵書新行禮,邵書新道:「請坐。」

  眾人這才坐了下來,這些人裡,也有子侄這次被罷職了的如顧翁,也有仍然在做官的,譬如趙振的父親。像雷家這般,子侄在外地任職的,這一次暫時沒有被波及,他們的心情也是忐忑的,就怕還有下一波。

  祝纓與邵書新對望了一眼,將剛才兩人商量好的事情告知了眾人:「一切照舊,趙蘇、項漁會下山來與大伙兒商議的。」

  顧翁小心地問了一句:「那江使君?他好生厲害。」

  祝纓道:「有多厲害?」

  邵書新還要說兩句圓場的話:「江政能被派來,自有過人之處。」

  祝纓認真地對他說:「只可惜過得了人,也過不了龍門,誰能為他在承天門內騰個地方呢?」

  進了承天門,後面就是中樞各衙司所在。以江政的品級,六部九寺的主、副官怎麼也得有一個位子,而這樣的位子,一般不太喜歡給「外人」。

  邵書新一挑眉:「是啊,他也算到頭兒了。那咱們就說定了?」

  祝纓點了點頭,復又對顧翁等人說:「顧同他們,該回來就回來,別賴在京城了,沒得受人白眼。以前我護得他們太多,他們沒真嘗過挨打的滋味,這回就當長記性了,叫他們回來吧。留在朝廷裡的,老老實實做事,夾起尾巴做人。」

  「是。」

  「蘇鳴鸞、項漁。」

  兩人冒了出來:「在。」

  「你與他們規劃下線路、清單、驛站,把交易事宜安排仔細,新來的駐軍校尉怎麼結交,也商量著來。要公平公道。你那裡先將手上理會清楚了,要我這裡怎麼呼應,再來信給我。」前半句對項漁講,後半句對邵書新說。

  項漁站起來答應一聲,祝纓又指指顧翁等人,示意項漁與他們到一旁協商。

  邵書新也指著身後兩個人說:「以後有事,我都派他們來與您聯絡。我這裡摸個底也是麻煩,想讓他們如實報個數,可是難死了。您這兒籌劃妥貼了,我那兒興許還沒開始動手呢。不過您放心,眼下要用到我的地方,我也是責無旁貸的。」

  祝纓道:「好,你的線路我也會為你籌劃好的,到時候拿來用就得。」

  邵書新對起身告辭的顧翁等人點了點頭,道:「好。」

  兩人眼看著項漁等人離開,祝纓對邵書新道:「鹽政對你而言問題不大吧?你的難題,是時間。」

  邵書新反問道:「怎麼說?」

  祝纓道:「朝廷缺錢了。我南下之前,三不五時就要來一場民亂,現在只怕更多了吧?兩樣,要麼許地方上自行剿滅,這個不到萬不得已朝廷是不會允許的。要麼,朝廷派兵,嘖,錢糧就又是無底洞了。你來,何止是整頓鹽務上的亂呢?」

  邵書新苦笑道:「您高明。」都讓她看明白了,自己也沒什麼好講的了,對上這麼個人,還是合作為好。

  她要成她的事或許有不足,但要壞自己的事必定有餘,邵書新不多言了。

  祝纓卻還有話說:「他們扣了我的邸報,這沒什麼,我自有辦法弄到。但我想,邸報上的消息也未必全的。」

  邵書新道:「好吧,我有的文書,會抄錄一份給您的。鹽務上的事,還請您多指點。」

  祝纓道:「好說。」

  兩人的會面在福祿縣不算秘密,有士紳們的掩護,又有鄰境蘇鳴鸞的配合,安全倒是安全的,但邵書新不敢在這裡多作停留,將信使留下就要走。

  祝纓笑道:「不必著急,在這裡是沒事的。這回雖然不及山中道路崎嶇,路也不好走。現在動身,天黑的時候一準兒摔著,歇一晚,明天天一亮就走,越走越亮堂。」

  留他一起吃了飯,那一邊,蘇鳴鸞、項漁也與顧翁等人商量出了個大概。一是怎麼瞞著官府的問題,這個事兒對當地的士紳來說是慣熟的,它就像是隱田隱戶,如果不是遇到一個像祝纓這樣的地方官,即使朝廷知道有這麼個事,也抓不著。除非江政本人跑過來坐鎮,否則很難抓到這個把柄。

  同時,邵書新方也答應做個掩護,因為「私鹽」。梧州鹽場有私鹽流出,他可以以查禁的名義,調派人手把水攪渾。

  二是「結交」與江政一同過來的駐軍。從源頭上就是把兩個校尉給捏住了。祝纓在軍中有一些聲望,當然,這次來的不是她老部下。但是也沒關係,她的名聲還在,一直以來她都以「善待將士」而聞名。再由士紳、梧州雙方共同拿出一部分的好處收買軍官。至少能讓軍官在不緊要的時候,睜一眼閉一眼。

  三是「交易」,或曰走私。福祿縣的商人到處都是,想要統計清楚貨物往來、總量也是很難的。規劃好路線,避開江政的監視即可。價格也按照市價來。頻率從之前比較自由,變成了一月集中一次,到祝縣山城交易。山外主要是士紳們跑。貨物的運出,邵書新也可以給予庇護。

  四是「會館」。梧州會館受到了衝擊,但是福祿會館沒有,這些會館早先在祝纓手裡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房子是縣衙的,商人交房租、縣衙不管任何經營上的事只管收錢。是以縣衙不知道其經營狀況,梧州完全可以借這個殼子買賣。反正,「梧州」的這個範圍變了好幾次,福祿縣的區劃歸屬也變了很多次,外面的人根本弄不明白哪些特產是山裡的、哪裡貨物是山外的。

  此外又有消息的溝通等等,到邵書新走的時候,連同與他接觸的渠道都安排妥當了。

  邵書新對福祿縣的士紳,又有了新的了解。然而也無法,還得靠著這些人辦事。

  來的時候,是邵書新等祝纓,分別的時候卻是祝纓送邵書新。邵書新離開福祿縣就沒有大張旗鼓了——他要避一避江政。

  走得遠了,才有心腹湊上來道:「那一位,可靠麼?也不曾立個誓。大人,您可千萬仔細,這一次有個萬一,只怕鄭相公那裡過不去。」

  邵書新道:「還立什麼誓呀?這裡都指她為誓。」

  「只怕別人……」忠僕依舊憂心忡忡,「江使君也不是善茬兒,這些南蠻子雖然號稱士紳,染上商人習氣,真能顧念舊時忠義?」

  邵書新笑了:「別人可不可靠都不打緊,祝子璋可靠就行了。情義是有的,他們的子侄仕途還指望著祝子璋呢,會聽她的話的。」

  僕人咋舌:「她還能翻身嗎?這可也太……」

  邵書新道:「你話太多了。」

  僕人閉緊了嘴,心中更疑惑了。邵書新的心腹僕人,蠢是不可能太蠢的,經的見的也多了,一個兩個的還能安排,南人這一回遭了大殃,好些個人呢,怎麼安排?祝纓如果還是丞相,那倒不太難,現在?

  僕人是不相信的。

  ………………

  顧翁等人卻是深信不疑的。

  實在也是沒有別的路可走了,邵家僕人的想法也沒錯,一個兩個或許可以,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都涼了。

  唯今之計,也只有祝纓這裡最靠譜,她靠譜了二十年,沒道理不再聽她的。

  一群人在祝纓面前紅了眼眶:「您這幾年總在山裡不肯出來,還道您傷了心、山中修仙惱了這山外的人間呢。」

  趙翁道:「如今您既出山了,咱們就還聽您的。」

  雷保也說:「不是您發了話,單憑項家小郎,我們是萬不肯違逆使君的。」

  人人表態,都說會繼續維護祝纓。

  祝纓道:「我從到福祿來就說過,想與大家把日子過好。如今也還是這般。既然都願意,那咱們就繼續處下去。這交易的事情,你們與我說實話,願意是不願意?」

  常寡婦的意見很堅決:「江使君說,只要不與梧州貿易,其他一切照舊。可沒了梧州的貿易,還能算『一切照舊』麼?」

  眾人也附和。

  交易等等都是做熟了的,大家心裡也都有一本賬。哪怕孩子做著官,買賣也是不願意不做的。福祿縣的特產本就是福橘之類,吉遠府最富盛名的糖,福祿縣做得不是那麼多。山貨的販賣是福祿生意中比較重要的一部分,讓他們斷了這個財源,他們是不願意的。

  再者,江政待士紳雖然有禮,但卻是不能保障各家子侄的仕途的。許諾這種事,大家這些年也都清楚的,真正能把仕途上的承諾兌現的,只有祝纓一個人。歷任的知府、刺史,不是沒有人想過走他們的路子,但效果都令人搖頭。

  祝纓道:「那好,就照說的辦。邵書新有信來,運鹽的事,也交由大家來辦。」

  眾人都答應了。

  祝纓與眾人吃一頓飯,才各自散去。

  士紳們回家,祝纓則對蘇鳴鸞道:「小妹,我會帶她西進,會有危險,你明白嗎?」

  蘇鳴鸞道:「生在我家,生做女兒,哪有不危險的?」

  「好,我知道了。」

  兩人作別,祝纓一行人晝夜兼程,次日便趕回了山城。

  祝纓踏進刺史府的時候,太陽已經近正中,午飯都要好了,祝纓卻將府裡的人召集了起來:「說完事兒再吃吧。」

  當下,由項漁將協商的事情簡要說了。

  巫仁道:「他們人還行。」

  趙蘇道:「哪裡行了?真是個傻孩子。」

  巫仁與趙蘇也算熟了,反問道:「哪裡不行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難,現在還願意背著江刺史交易,就不錯啦。」

  趙蘇搖頭道:「交易,雖然有風險,但是有得賺。且這風險也未必就是實在的,整個吉遠府,看在姥的面子上,都不會有人告發的,能有什麼危險?你沒發現麼?他們沒有再多投注咱們。閨女,接回去,兒子,沒送來。」

  巫仁微驚:「那怎麼辦呀?」

  祝纓對趙蘇道:「各縣對外的貿易既然斷絕了,就還由他們到這裡來交易,這件事你來協調。」

  趙蘇忙答應了,又說:「分派安頓我能做,只怕我威望不夠,還須您來出面。」

  「讓老夫人坐鎮,你說話。」

  花姐一直靜聽,聽到讓張仙姑「坐鎮」突覺不妙,問道:「那你呢?」

  祝纓道:「私下交易只是維持局面,光維持是沒有用的,要破局。」

  「青君!」花姐說。

  「對,我要親自去一趟。」

  「為什麼?」花姐問,「青君……」

  祝纓道:「不是青君不好,而是一個青君不夠!青君的本領,你讓她坐鎮後方,不如讓她領兵衝鋒。但是她不敢把甘縣閃出來。我要坐鎮甘縣,讓她放開手腳去衝!這裡,你們把家看好!」

  趙蘇面色凝重地說:「阿煉是可靠的,甘縣有他可以的。」

  祝纓道:「他當然可靠,但未必能讓所有人都服他。而且,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小妹也隨我走,林風留下,你看得住他吧?」

  趙蘇笑笑:「這個還是辦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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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聽令

  祝纓要走,府裡卻出奇的安靜,張仙姑等人默默地給她收拾著行李。今時今日,整座山城雖然還正常地生活,但是人人心裡都知道眼前的局勢是容不下多少矯情的。張仙姑看著這個也想給她帶上、那個也想給她帶上,裝上了,又想起來她是去幹什麼的,再為難地減下兩件,一轉頭,又往包袱裡塞再塞兩樣東西。

  如此反復,祝纓也不催她,只準備自己相中必須得要帶的一點東西——就一個小包袱。

  花姐與小江都拿了些草藥、香囊之類過來,祝纓隨便取了兩件往小包袱裡一塞,道:「不用太多。」

  小江張了張口,想回她兩句「萬一久滯前線呢?」又覺得晦氣,忙閉了嘴。

  祝纓道:「家裡就交給你們了,趙蘇聰明有辦法,等閒不會有事。」

  張仙姑終於收拾好了行李,道:「知道了,你只管去,家裡有我們。再難,也不會比咱們頭先時候難!」

  「哎。」

  這一次竟沒有太多的言語,張仙姑最後嘮叨了兩句:「你有東西,也給他們捎些,錘子、青君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又沒個體己,我收拾了些兒,給路家丫頭她們也有。」

  「好。」

  談話也就到此為止了,祝纓也不管什麼吉日,自己收拾好了、土兵準備好了就出發。張仙姑等人與趙蘇、林風將他們送出數里即回。

  蘇喆坐在馬上,左顧右盼,有許多的感慨。之前共禦藝甘家時,她也淺淺試了試手,感覺還不錯。此時與祝纓在一起,更覺有了底氣,話也多了起來:「姥,前線膠著,咱們要作為奇兵嗎?」

  祝纓道:「別總想著奇啊奇的,以正合、以正合!」

  「哦!」

  過不多會兒,她又繞過來說話:「姥,我問過輪換下來的兵了,他們都說對面也不算太硬,怎麼會進展不大呢?要說林風衝勁兒大些,旁的人更有腦……謀略,不應該是這樣的呀。」

  「去看了就知道了。」祝纓說。

  沒多久,她又要問:「我想起來了,對面竟然成了聯軍了,可是他們是怎麼聯合起來的呢?這很難的呀!除非有一個像您這樣的人,他們怎麼可能有呢?據我所知,各家各族,就算當年對抗……朝廷……抱成一團,那團子也不怎麼緊的。」

  祝纓道:「在北地的時候,仗比現在大得多,也沒見你這麼亢奮。」

  「那不一樣,嘿嘿。」

  行了一陣兒,到了驛站,這小驛站也有個驛丞,再幾個驛卒維護道路、借給過往。一見打著祝纓的旗子,先迎了上來:「姥!食水都有,請進裡面安歇。」

  他們也算接待過「大軍」的人,經驗是有一些的,已經在人群中尋找著小軍官的影子,預備與他們接洽,好使秩序好一點。

  祝纓跳下馬,道:「先不了,你先給我們燒上熱水,來幾個人,帶他們打柴、取水、選平地埋鍋造飯。」

  驛丞一怔,見祝纓已經帶著蘇喆等人舉步往土兵隊伍走去。她先派斥侯散開放哨,再安排休息、飲食。她同時發令,士卒各按分布就位、軍需官按次序分發物資。蘇喆等人有樣學樣,學著安排士卒劃分地方壘石掘土、取水煮飯。

  很快,炊煙升起,鍋裡也嘩嘩地流進穀米,祝纓回到驛館裡,她的那份飯也差不多熟了。

  驛丞沒來由的一陣安心:不一樣,真的不一樣,這可真是太順溜了,想來打仗也會很順利的吧?

  ………………

  從祝縣到甘縣路途也不遠,過幾個驛站,中途住了一宿,也就到了,行軍途中也不必細述。祝纓在行軍中也發現了這些經過了短暫訓練的土兵仍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少不得糾正一下,土兵們學是學了,會沒會的不好講,只好等到了甘縣駐扎下來,再繼續管理了。

  到得甘縣,是祝煉出來迎接的。

  他瘦了不一些,臉也顯黃了一點,見到祝纓時有些羞澀:「老師,我……沒幹好。」

  祝纓道:「哪兒不好了?幹個我瞧瞧,喏,我帶了這些人來,你安排一下,我看著呢。」

  祝煉微愕,馬上說:「是!」

  蘇喆笑吟吟地看著他:「有勞啦。」

  祝煉一面忙碌,一面還要向祝纓說一說戰事:「不是很順利,他們還吵了兩架。」

  蘇喆道:「我可看著撤下來的傷兵,也不算太糟糕嘛。」

  祝煉搖了搖頭:「沒有大勝、沒有像拿下甘縣這樣的大步往前衝,人心就有些躁了。你想,先前是那樣打仗的,現在……心裡總犯嘀咕。那會兒是老師坐鎮,人都服,現在是青君,說她與老師一樣有威望,你信不?一路勢如破竹還罷了,行進龜速……害,怎麼會不起爭執呢?」

  祝纓道:「嘀咕什麼呢?幹活了。」

  祝煉給帶來的土兵安排了營房、伙食之類,祝纓看著都還不錯,再看甘縣的百姓,至少縣城裡還算鎮定。當然,臉上也少不了山城百姓那種淡淡的「在打仗」的神氣。

  進了縣衙,祝煉對著地圖給祝纓說得更詳細了些:「之前推進了幾十里,看著像是成了,前天小失一陣,又退了回來,戰報是今天到我手上的,還未送出。」

  「會敗?」蘇喆從來沒想過己方會失利,她現在不是官軍了,怎麼會失利呢?

  祝纓問道:「詳情?」

  「他們先在陣前虐殺了二十名奴隸,梧州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了,我軍兵士驟見此景,有受驚嚇的,也有過於憤怒失了秩序的。」祝煉說。

  祝纓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到陣前。」

  祝煉道:「他們也太……」他雖是奴隸出身,卻實未曾見過這樣的事,情緒也有點壓不住。

  祝纓道:「知道了。你安撫好百姓,對了,有投奔過來的百姓嗎?」

  「有的,不算太多。對面土兵多,百姓過來不易,前天還見一個過來的人說,有人捨不得家口,只得留在那邊。」

  祝纓又詢問了糧草等事,祝煉一一作答,祝纓又問王九、蔣婉等人,王九下鄉去了,蔣婉倒在城裡,管一些後勤事務,正在忙。祝煉沖外叫了一聲:「蔣婉家的呢?我早間見他在在幫忙抄寫,讓他去找蔣婉回來。」

  幾聲「蔣婉家的,快叫你娘子回來」傳出去,一個書吏調子飄了起來,道:「哎!就去!」

  祝煉解釋道:「那就是蔣婉家的,他倆總是分不開,陪著娘子來的。偏事忙,夫妻二人幾天見不上一面。叫他們趁機見一面也好。」

  祝纓笑笑:「挺好。」

  蔣婉將髮挽作一個巾幗髻,窄袖、短裙,儼然是個山中女子模樣,身後也帶著一個小學徒。祝纓就勢又問了她學生的情況,蔣婉頰上泛著紅,道:「都挺好,是聰明孩子哩!這個是下官我到了甘縣之後才收的學生,已經背完識字歌,也能說些官話了,正在學寫字和算術。傳話、做事都能上手了。」

  祝纓看向這個小學生,一個小少女,笑問:「還記得我不?」

  女孩子帶點羞怯地點點頭:「記得的,姥給過我糖吃,好吃的。」

  祝纓又問她家中情況,再問城中還有其他學生沒有之類,倒與祝煉等人先前說的差不多。甘縣漸漸也收了些學生,男女混雜,蔣婉主要帶女孩子。

  待將蔣婉、祝縣的學生、甘縣選出來的幾名學徒都見過了,祝纓才得以休息。

  次日,她便在祝煉的陪同下,率部到了祝青君的大營前。

  …………

  祝青君與路丹青、蘇晟等人列隊迎接,路、蘇眼中都有著殷切的盼望,祝青君於盼望之外,眼神又帶了點小小的委屈與羞慚。

  蘇喆見到了小伙伴,也是高興,等對面給祝纓行了禮,她上前道:「好久不見!」

  路丹青高興地說:「你也來了?」

  蘇晟與蘇喆血緣更親,弟弟見姐姐總好擺個大人的架子:「來幹嘛啦?」

  祝纓接口道:「她是來替換林風的,我是來躲清閒的。」

  眾人微訝,面面相覷,祝青君道:「請營裡安坐。」

  祝纓隨意指了指帶來的土兵,道:「好,我與阿煉坐坐去,他們就交給你們啦。安頓好了來找我們,有什麼要我們做的,回來告訴我們。」

  路丹青道:「您……您不是來……坐、坐鎮,那個、主持大局的……麼?」

  祝纓又一指祝青君,道:「主將在這兒呢,當然聽她的,我在這兒也聽她的。交給她了,就讓她來安排,我也一樣。」

  「誒?」蘇晟單純地疑問。

  「咱都聽她的。」祝纓說完,將手往身後一背,邁步走進了大營。

  祝煉對祝青君道:「傻站著幹嘛?幹完你的事兒,回來我們還等你下令呢。」說完,也學著祝纓的樣子,將手往身後一背,走進了大營。

  蘇喆也想學,即發現自己就是帶兵來了,只好說:「我還等你的令呢。」

  祝青君用力吸了一口氣,道:「你的營盤在那邊,丹青、阿晟,你位先去陪姥。」

  …………

  祝青君再回大帳的時候,心緒已然平復。

  她是委屈的,路丹青、蘇晟包括走了的林風、之前來了的金羽、現在來了的蘇喆,有資歷比她老的有資歷比她新的,但是無一例外都比她有來歷。這種出身上的差別她雖不覺得有什麼,但是人家是從小養出來的脾氣。順的時候還罷,不順的時候壞脾氣偶爾冒出來也是讓人頭疼的——這是在軍營、在前線。

  她自知本領不差,但是進三步又退兩步,耗費了許多錢糧、死傷了不少土兵,從賬面上說不出去。

  她知道原因,但是不能說出來。而祝纓親自到來,不管原因是什麼,落在外面人眼裡就代表著「不信任」。相信她的忠誠,也會懷疑她的能力不是?

  她又年輕,又是第一次將這許多「出身尊貴」的頭人家的孩子納入麾下指揮。祝青君自有一股氣在,很難接受這種困境,更加不想抱怨。

  但是祝纓來了,卻是一句「你是主將,聽你的」,面子上短暫地圓了回來。

  「您來了,我們心裡就有底了。」她進帳的時候,正聽到金羽說這句話。

  祝纓看到了祝青君,祝青君也看到了祝纓,祝纓沒有坐在主坐上,而往旁邊拖了個馬扎,靠著主座坐了。

  祝青君忙請她主座就坐,祝纓道:「你是主將,這個位子合該你來坐,我為著躲人來的。隔壁新來的刺史想逼我見面,我才不理他呢!先晾一晾他,再說。你來,你來。」

  祝青君再三堅持。

  祝纓道:「你是主將。我們才說呢,哪裡是我來的,大家心裡有底了?分明是看到你們,我心裡有底了。

  以往無論在北地、在西陲,我是後盾。如今,我是軟肋。以往呢,我在後面,你們可以不管不顧往前衝,如今我在後面,你們萬不肯閃開身子,讓我、讓梧州直面敵。你閃不開,就是被困死在這裡了,畫地為牢。長處被削了,自然進退維谷。

  今天巧了,我躲人躲到你這兒來了,就不做軟肋,你下令吧。」

  祝青君才平復下來的心情,又激蕩了起來。祝纓將她心中所想統統說了出來,也是將責任攬了過去!

  祝青君道:「請您坐鎮中軍!我們出擊!」

  「好。」

  祝纓坐鎮,其他人出擊。只是一句話,具體安排的時候又需要更細致一些。譬如祝纓手上多少兵、誰陪同留守護衛、出擊的分幾路、各帶多少、各從哪個方向走。約摸什麼時候出出,目標各是什麼,是見好就收,還是一直追殺下去……

  最後決定,蘇喆留、金羽陪同留守,其他三人出擊。二人都不願意,祝青君道:「咱們是要輪替的,丹青、蘇晟戰過這一場,麾下也該休整了,你們頂上。所以現在你們留守。」

  那這個可以。

  祝青君又提醒祝纓:「敵人凶頑!好陣前殺人!」

  祝纓道:「知道了。」

  兩下分兵,祝青君原本想多留些兵馬給祝纓,一是為了祝纓的安全,二是帶走的人太多路上容易掉隊,反而誤事。

  祝纓道:「帶足你們合用的,我這裡,不用你們擔心。」

  祝青君等人兵分三路,偷襲糧道去了,糧倉分散也不打緊,她們也就分散著偷襲,大不了跑勤快一點!

  這一邊,祝青君偷人糧倉去,那一邊,祝纓命人把自己的大旗給收起來,在營中樹起祝青君的旗子,能哄一天是一天。

  如是數日,對方聯軍接到消息,糧道被斷。吉瑪家的頭人頗覺奇怪:「這不是他們能做得出來的,這麼快,除非是祝青君,那對面營裡的是誰?!」

  桑力家的頭人道:「要不試一試?要是她不在,那咱們就打過去!我非要把他們都抓做奴隸不可!」

  他說得極狠,他家奴隸一直在跑不說,開戰都是在他家打,糧草之類他消耗得特別快,心痛得要命!

  「好!選上二十個奴隸,敲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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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八章 試探

  鼓聲咚咚地響起,蘇喆提著刀跑到了大帳裡:「姥!他們來挑釁了!」

  祝纓放下了手中的書:「走,瞧瞧去。」

  兩人步出大帳,祝纓問:「金羽呢?」

  路果與喜金雖然是不討喜的糟老頭子,路丹青與金羽與蘇喆等人處得倒還算愉快,蘇喆四下張望:「對呀,他人呢?金羽!快去找他來,他幹嘛呢?」

  金羽臉色難看地快步走了過來,蘇喆一句:「你去哪兒了?是有別的事嗎?」還沒問完,金羽就對祝纓道:「姥,他們要開始了。」

  「怎麼說?」祝纓問。

  「得先約束一下士卒才行,我的人在前面,新來的別叫他們頂在最前頭,」金羽說,「對面會先殺奴隸的,死狀駭人。新兵看完膽子也沒了。」

  祝纓道:「行,瞧瞧去。」

  蘇喆帶點急切地問:「打麼?怎麼打?迎頭痛擊還是反擊?還是設伏還是……」

  祝纓道:「先看一看。」

  無論北地西陲,她都極少親自上陣,即使山中的「戰役」她也沒打過大的,更不曾見過敵我雙方士兵的「大規模」的戰鬥場面。穩住陣腳、固守營盤也需要,親身經歷過一場,稍稍秤量一下雙方斤兩。

  因此她沒打算龜縮不出,也就默許了金羽去對敵。

  蘇喆有點遺憾,也只得依照祝纓的安排,約束好她的下屬,嚴陣以待,將三排巨大的藤盾擋在陣前。

  那一邊,祝纓卻發現金羽的兵士以伍為單位,聚成了小團而非布列成大陣。她點了點頭,因地制宜嘛,在山地,大規模的兵馬布陣是排布不開的,小團體更靈活實用。最前面也是一個盾手,後面有長矛手,再有刀手、弓箭手,搭配得相當不錯。

  這不是祝縣最初教出來的,侯五更擅長以朝廷官軍的方式練兵,整個梧州的土兵受訓之初都受這種影響。

  那一邊,對方果然先推出一群奴隸來,祝纓張目望去,一排五個,也列成個方陣的樣子。

  山地不比大平原,士兵鋪得開、雙方隔得也更遠一點,相互之間看得也更清楚。祝纓這裡也擂起鼓來,雙方竟是堂堂正正面對面了。

  對面頭人看到祝纓這邊陣列嚴整,不無嫉妒地說:「只有樣子好看!都是只敢偷襲的小賊!」

  這話說得不少同盟的頭人都信了,只有他自己頗為不滿。他並非不想偷襲,而是以雙方、尤其是己方士卒訓練的水平,不拿鼓點之類樂器聲響做個標記,大部分士卒不出一盞茶功夫就得亂,仗就打不下去。

  大規模偷襲,根本沒辦法行動。且夜裡很考驗視力,大部分的士卒到了夜裡就成了半瞎。小規模的偷襲呢,祝青君方營盤扎得又牢,人少了很難得手——失敗過兩次。

  桑力頭人不知道他的心中還有這些想法,直接下令:「殺!」

  劊子手大喝一聲,揪出一個袒胸露背的奴隸來,這個奴隸的雙手被反剪在背後,劊子手提起一柄尖刀就往他胸膛插進去,手法嫻熟地一拉——

  「噦——」蘇喆發出乾嘔的聲音。

  接著是第二個,卻又不是開膛,而是錘殺!巨大的鐵錘敲擊人體,看到的人彷彿覺得自己能夠聽到那種悶響。

  祝纓左右看看,發現己方土兵的表情大多難看。金羽道:「就是這樣,開始,他們只是殺人祭旗,砍個頭,後來就幹起這個來了!」

  他們小時候也聽說過人祭之事,但都是聽說了,乍一見,受驚不小。

  祝纓道:「不怪你們退了回來。」就算將校穩得住,這些土兵的心神也要受到衝擊的。

  說著,她張弓搭箭,將正往第四個奴隸身上片刀的劊子手射殺——說話的功夫,第三名奴隸也已歸西。

  這邊土兵大聲叫好!

  劊子手死了,對面一亂,接著,又上來一個穿著藍布衫的男子,提著刀出來一刀劈翻了一個奴隸,張口便罵。他說的竟不是西卡話,而是換成了奇霞話,仔細一聽,一是罵女人,二是罵男人。罵女人是說祝青君等人亂七八糟,罵男人是說土兵居然跟著女人的裙子轉之類。

  祝纓扣了三支箭,連珠射去,藍衫男子劈開了第一支箭,險險避開了第二支,被第三支箭放倒。

  對面不再殺人,鼓聲一變!金羽道:「他們要衝鋒了!」

  祝纓實在不知道這麼點地方怎麼個衝鋒法,抬眼一看,人家壓根不是騎兵衝鋒——這倒對了,在這個地方,步兵亂七八糟的衝鋒才合拍。

  祝纓這裡倒有一些矮馬,但是也不適合在這個場地衝鋒,還是金羽帶隊上前,祝纓留意看著,卻見金羽帶的土兵,也衝了上去,一小團一小團,配合默契。但對面人多,烏泱泱的一大片,己方勝在土兵還算訓練有素,裝備齊全,扎營的位置選得更好,正卡在了險要之處,倒也不落下風。

  正入神時,忽然心頭一動,突地往旁一躲,一支箭從對面飛到了她的身後,釘在了身後的旗桿上。祝纓瞄到了那支箭,拔出刀來,又一支箭飛來,被她提刀磕飛。她往對面看去,卻見有四、五個人都在張弓,這是沖著她來的。

  自到梧州,她比在京城時還要簡樸,但衣飾確比普通土兵強許多,旗下一站,就是個活靶子。祝彪等人提盾上前,正在遮擋時,又是一陣箭雨飛來,祝纓左手反抄住了一支箭,定睛一看,剛才那一眼竟沒有瞄錯,這箭可比山裡的手藝強不少,箭頭也更沉重,它是西番的工藝!

  即使在西番,這樣的箭也不是普通人能用得上的,與之配合的還得有一張好弓。

  「嗖——」祝纓將手箭反手插進自己的箭囊裡,下令己方弓箭手反擊,往另一邊看去,蘇喆也下令弓手壓制,祝纓才點頭,一支箭擦著她的頭又飛了過來,在她的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姥!」祝青葉大驚!

  「拿好你的刀!」祝纓說,臉上稍有點麻,估計這箭可能加了點料。她重新拿起了弓,開始還擊。

  祝青葉沒有拿刀,而是拿起了腰間的葫蘆:「先把傷口清洗了!」她的聲音有點變調。

  祝纓道:「一會兒再說你。」

  雙方戰了好一陣,漸漸的,對方的體力支撐不住,隊伍也越來越亂,祝纓壓陣,緩緩地向前逼進。祝青葉提著藥包跟在她的身後,眼見對方退得遠了,強上來給祝纓清洗傷口,用力將傷口周圍擠出更多的血來,又敷了點藥膏。又找祝纓要剛才那支箭:「我要看看箭頭!」

  蘇喆、金羽都跑了過來:「姥!」

  「回去吧,」祝纓邊說邊把箭給了祝青葉,「看得差不多了,兵,還得練!要精選出一批弓手……」

  「你、你的臉腫了……」蘇喆說。

  祝纓道:「知道,不會是太厲害的毒藥。真有這東西,早給青君她們招呼上了。撤吧。」

  初次上陣的土兵中有人惋惜:「打贏了,怎麼還退呢?」

  祝纓用帕子按住傷口,順口說:「追過去,未必適合扎營。要推進,得準備好了,一舉攻佔下一個關隘才好。」

  金羽給那土兵後脖來了一巴掌:「就你話多。」

  「不要打他,肯問就好,」祝纓說了一句,「治傷、收屍、安排崗哨,回吧。」

  雙方的水平她也都看完了,在心中又重擬了一個方案——土兵分兩部,一部分仍然是官員傳統的訓練方法,另一部分就照金羽麾下的戰法來。

  蘇喆也與金羽說:「你不錯呀!怎麼想的這個法子?挺好使的。」

  金羽道:「是青君。她常年在邊境,桑力家好麻煩的,又不能動大軍,這樣打起來順手,她告訴了我們,我們也照著改了式樣。」

  一開始,他們還不大瞧得起這土法子,甚至認為祝青君回到山裡之後把正經官軍的本事給拋了。上手之後才發現,祝青君這法子更靈活便利、損失小、殺傷大,才都跟著學了的。

  蘇喆道:「怎麼練的,告訴我,我也試著來。」

  祝纓道:「你先不用學這個。照原先的練習,我還有用。」

  「誒?」

  祝纓想到了那一片平原而已:「回營。」

  ………………

  回到營中,安排好了善後事宜,祝纓向祝青葉要回那支箭來研究。

  祝青葉正在研究箭頭,見狀又撲了上去:「姥!覺得怎麼樣?是疼?是癢?還是麻?」

  她緊張極了,就怕祝纓說出一句「沒感覺」,那就完了!

  祝纓道:「有點兒疼。」

  祝青葉反而鬆了一口氣:「那就好。箭頭上有毒,不過您傷口不深,會疼就沒有大礙。能不動就不要動,靜養最好,最好連路也不要走,也不要動怒。更不要再練功了!等到好了再活動。」

  祝纓問道:「什麼毒?會死人嗎?」

  祝纓已經很久沒有受過傷了,久違的記憶又泛了上來,沒有上一次的疼呢,她想。

  祝青葉沒好氣地道:「蛇毒,見了血,傷口再深些就難治了!來,把藥喝了。」

  「會死人?」

  「是。」

  「好,散出消息,就說我已經死了。小妹呢?金羽呢?這幾天一發不要動、不要追擊!去,讓阿煉多準備些火油、乾柴……」

  祝纓一條一條地吩咐下去,將營盤做成了一個陷阱,聲音也漸漸含糊了下去。祝青葉伸手往她額上一覆,只覺得掌下額頭滾燙,她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讓你不著緊!」

  祝纓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我沒事,不許慌,也不許傳出去。扶我起來,我要讓營裡的人都看到我還活著。」

  她雖包著半張臉,人還是那個人,營中人心漸穩,有序地悄悄撤離營盤。因包著半個腦袋,祝煉見到她的時候大吃一驚,誤以為她瞎了一隻眼,又驚又怒又是後怕,嗚咽道:「老師,您這是怎麼了?!」

  祝纓的頭微微有些懵,道:「活得好好的。」

  祝青葉道:「快準備一間靜室,該換藥了。」

  祝煉忙抹去眼淚:「哎!」忙前忙後跟著進了靜室,看祝青葉卸了繃帶,露出祝纓半張塗了膏藥的臉以及完好的眼睛,才癱坐在了椅子上。

  祝纓道:「不要歇,安排好退下來的兵。讓蘇喆、金羽準備,一旦敵人撤退,就乘勝追擊。你也要準備好,抽丁,以防大火蔓延。我要燒敵人的,你們別把自家燒了。」

  「是!」

  「對了,給我抓幾個舌頭。不要奴隸、士卒,要頭人,我要知道他們是怎麼的抱團的,為什麼會抱團。這不對勁。」

  「是。您、您,休息,我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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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連鎖

  祝青葉緊張得什麼也顧不上了,恨不能以身相替!

  眼見祝纓又吩咐了一句:「聯絡京城,祝晴天。」

  大家都知道的晴天有兩個,祝青葉道:「我、我記下了,好了好了,就這樣,大家都理會得。」使個眼色,與幾個小伙伴七手八腳把祝纓給抬到床上去了,再小心地檢查祝纓的狀況。

  治病治病,一半靠治、一半靠命,眼下就是這麼個情況,尤其是遇到了毒,祝纓還沒有當時就休息。祝纓沉沉睡去,祝青葉卻絲毫不敢懈,自己在床前鋪了條氈毯打地鋪,也不敢睡實了。傷在臉上,開始疼痛麻癢之後很難不去抓撓,祝青葉索性坐在床邊看著。

  祝纓的反應也讓她擔心,按說傷口不深,應該不至於有太嚴重的後果。可一旦擔心起一個人,她被人彈一指頭都會擔心她重傷。

  到後半夜,祝纓又出汗,祝青葉又將她搖醒,再灌了一劑藥下去,一面暗暗祈禱。

  如是兩日,祝纓總算清醒了,將被一揭,慢慢下地。祝青葉正在打盹兒,倏地一驚,頓時睡意全無:「您要幹嘛呀?」

  祝纓的聲音有點黏糊:「起床。」

  「那可不行!您還虛著呢!先前不知道,您身上還有舊傷?索性一次養好了。蘇家小妹已經他們出發設伏,咱們家小郎君也照您的吩咐抽丁準備了。對了!您不能出去,您忘了嗎?是您吩咐的,要假裝設伏的……」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擔憂,就怕祝纓被毒傻了,之前的安排都是說胡話的。可不能夠啊!設伏的高排她覺得挺好的。

  不會吧?不會吧?

  祝纓道:「哦,那倒是了。讓他們抓的舌頭呢?」

  祝青葉道:「您臉上才結痂,別多說話、少動面皮,還有點兒腫呢。俘虜有一些,都不是您要的那種,您要的得現抓,正抓著呢。您別動,我們給您打水,洗沐換藥。」

  祝纓帶著一身氤氳的水氣坐在躺椅上,祝青葉給她換藥,又按著脈,道:「還要靜養的。」

  祝纓含糊地說:「阿煉呢?讓他過來一趟。」

  「哎!」這個可以有的。

  祝青葉錯眼不見,等把祝煉叫過來,發現祝纓正在整理裝束,她還提刀!

  祝青葉大驚,撲了上去:「您又要幹嘛?你們怎麼不攔著?」與祝煉一起又要勸阻祝纓,祝煉道:「小妹她們已經去了,都布置停當了,謠言也散布出去了。我讓人準備白布、白紙、讓壽材店選好料,什麼都沒明說。流言傳出,怎麼也要再過兩、三天。現在還不到時候,您只管休息就成。舌頭剛也抓到了一個。」

  「我要親自審。」

  「不行!」祝青葉說,「不宜勞動!您要問什麼,都讓他們去問就得,可別累著了。」

  她本極敬愛祝纓,此時卻將腰叉起,像隻雙耳瓶:「您要這樣,我回去就要告訴老師了,您……」也不想她擔心吧?

  祝纓的聲音依舊有點黏糊,話卻沒耽誤說出來:「喲,那她會哭的,你也不想她擔心吧?」

  無、無恥啊!祝青葉確信祝纓沒被毒傻,人怎麼能夠這麼壞?搶她的詞威脅她!

  祝煉道:「您該明白自己一身之重……」

  「帶過來,你問,我聽,」祝纓說,「我要知道,他們為什麼能湊到一起,與西番又有什麼瓜葛。」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頰,看著二人:「咱們都保密。帶人,過來。」

  兩人被她的目光一壓,不由低下了頭,很快「舌頭」被抓了來。是一個西卡族的小頭人,也是他運氣好,之前遇到他們這樣的都是直接殺。現在倒被抓了來審問。

  他還要硬氣不說,自祝煉起,一個一個也沒有慣著他的,抬手就是一拳捶下去。以前只有頭人打別人的份兒,哪有挨打的時候?故而不怎麼扛揍,祝煉也不客氣,拿他的腦袋就往熬藥的爐子上烤,將他嚇得什麼都招了:「是、是、是吉瑪的普生頭人自己要過來的……」

  普生頭人便是那一片大平原之主,也是險些將祝纓「挽留」下來做客的那位頭人。他號稱是為了夫人報仇,吉瑪族的其他頭人是響應他的號召。他們兵也多、武器也好、人也更能打一些,西卡族正面臨祝纓的壓力,自是求之不得的。

  祝纓道:「不對。報仇只是引子。」

  也確實是引子,吉瑪與梧州離得更遠一些,整個吉瑪族都響他一家的號召,齊心協力,吃了敗仗還不散伙,自然也有利益在內。梧州比較富裕是其一,其二便是,這兩族的頭人都深恨「釋放奴隸」。

  他們甚至能夠與朝廷和平相處,雖然也少不了抓點良民當奴隸,但是,朝廷是從來沒有明令讓他們釋放奴隸的。祝纓不一樣,她這是要讓大家生不如死啊!

  原本,梧州對於兩族來說也就是個「朝廷」的意思,彼此大面兒上相安無事,私下裡有點摩擦也就湊合著過了,該貿易的還是貿易,梧州的物產他們也樂意換一些,茶葉之類與西番的交易,他們也不介意從他們的地盤上過。

  但是不久前梧州大肆宣稱釋放奴隸、鼓勵奴隸逃跑,這就不能忍了。祝纓還一氣跑到了普生頭人家的地盤上,她要幹什麼?

  真是越想越心驚,正好湊上岳父家的仇,又想到「傳說中」梧州的「富庶」,搶一票,不吃虧。

  自身既受到威脅,又有利字當頭的誘惑,自然能夠短暫的放下彼此之間的一些舊賬湊到一起。

  祝纓點了點頭,祝煉不想她勞累,搶先問:「普生頭人與西番是不是有勾結?」

  這頭人道:「他家與西番鄰近,原就有些交情,說西番還給了他官做哩。」

  祝煉也嚴肅了起來:「普生頭人興兵是不是西番指使的?」

  頭人點頭又搖頭道:「有點兒,又不大像。」

  祝煉捏起了拳頭,頭人忙補充道:「他一會兒說有西番人在後面幫忙,一會兒又說西番人也不能做他的主,西番人還有事要求他。又拿些刀、弓,說是西番人送他的禮物。」

  這就說不清楚了。

  祝青葉就問毒箭的事,這個頭人倒知道。兵器淬毒這事並不很常見,一是毒未必能久存,很麻煩,二是容易誤傷,還不如就用正常的兵器。因此這毒箭是特意拿來對付祝青君的,普生頭人那裡有人認出了祝纓,就便宜了祝纓。

  當時普生頭人吹得神乎其神,現在看來,祝纓還活得好好的,真是……老天不開眼。

  祝煉又問了一些普人頭人等的現狀,得知他們的糧草消耗也頗為驚人,兵員損耗也大,也有些急躁了。再問,這頭人就說不出更多了,祝煉請示祝纓,祝纓抬手在頸間一劃。

  祝煉將這頭人嘴一捂,命人帶下去處死。又審了另兩個俘虜,得到的供述都大同小異。

  祝纓心中有數,普生頭人約摸是西番昆達赤的「羈縻」。對這個情況,她是有心理準備的。相鄰的兩股勢力,如果沒有一丁點兒的交往,那才是奇怪。

  只是她的計劃裡,那裡最後才要面對的,如今需要把一些預留的準備提前,比如「騎兵」。再比如,要更早地預防西番插手自己與普生頭人的對決。

  祝青葉道:「姥,您現在也出不了門,咱歇一歇?」

  祝煉也說:「既然敵人已露分裂之相,倒不必太擔心青君、小妹她們,只管等她們的好消息。」

  「我知道輕重,我不出去就是。」想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祝纓也不再堅持,竟真的在室內靜養,安心等前線的消息。

  …………

  前線,蘇喆等人安靜潛伏了很長時間了,對面一連兩天都沒有動靜。她們一面布置陷阱,一面觀察敵情,又想敵人早些過來受死,又怕他們來得太早陷阱沒布置好。

  一種煎熬之中,普生頭人得到了消息——祝纓死了!

  普生頭人大聲笑道:「好!真是太好了!蛇無頭不行!斬掉這蛇的腦袋,咱們可有蛇肉吃啦!」

  桑力頭人道:「即使藝甘家回來,我也要捉夠奴隸!」

  「當然。」

  桑力頭人的兒子面色一變,又被眾人調笑:「你想他們家的那個凶狠的丫頭了!」

  說笑間,又講起瓜分的事情來。普生頭人等吉瑪人只要搶些財物、奴隸走,同時給甘藝家奪回地盤,其他的都隨便西卡人處置,反正吉瑪人也不打算往這邊遷徙。西卡人則更希望消滅掉梧州的有生力量,使梧州再也不能對他們構成威脅,他們要求吉瑪人需要幫助他們將梧州、尤其是祝纓方的「頭人」統統殺死。

  雙方商議好,一同斬人牲祭祀,約定直接衝營!

  直到些時,普生頭人的心才算放回了肚裡!他知道祝青君一直在背後搗鬼,如果戰事不能有進展,他將被迫回撤。如今真是意外之喜!先往前推,讓己方得到補充,再率修整之後的隊伍,返回老家,沿途正可對決孤軍在外、已然疲憊的祝青君部。

  完美!

  也沒有特別精細的計劃,不過幾家頭人,各選一個方向,先衝了祝纓這邊的大營。殺掉抵抗的人之後,利用祝纓大營的輜重進行補給,然後殺奔甘縣。

  計劃得很好,執行得也很順利,然面衝進營盤之後遇到了一些抵抗,對方好像沒睡醒一樣,淺淺抵抗幾下就跑。跑不多遠眼看跑不掉,又返身再抵抗一陣,中途偶爾還會有一小隊援軍匯合過來幫忙抵抗。

  再戰,再逃。也不知道這樣來來回回了多少次,聯軍被越引越深。

  蘇喆等人也將計劃執行得很好,又暗恨:敵人太多,己方營盤擴建倉促,並不能將這些人都誘入埋伏圈中統統燒了了事!

  她們是祝纓教養長大,尤其是蘇喆,祝纓養她的時間比她親娘都長,祝纓受傷,她的恨意也被拉滿。下令:「弓弩手準備!不要為我省箭!照準了他們的頭人和弓箭手!」

  眼見埋伏圈不能再容納更多的人了,蘇喆向空中射出一支帶著尖銳鳴響的火箭!土兵們將箭頭綁上布條、蘸上火油,點著了,破空之聲響起,不斷地有充滿乾柴的帳篷被點燃。兩側山上,又有滾木、大石被推下……

  蘇喆冷冷地看著山下一片火海,道:「不要管裡面的人,盯著往外逃的,殺!」

  這一仗從白打到黑,到了後半夜才消停下來。普生頭人聯軍大敗,普生頭人的馬好,見機快,率先後撤,跑出二十里才停了下來,看看後面並無人追擊。於是收攏殘部,又與其他頭人會合。

  頭人們雖然畏懼他的勢力,仍然抱怨:「我們折損這許多人。」

  普生頭人見抱怨的人太多,端到一半的架子也放了下來,道:「我看那個女人一定已經死了,他們並沒有追過來,一定是回去發喪了。咱們好好收攏士兵,再殺回去!」

  桑力頭人大力支持!

  其他頭人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們稱不上全軍覆沒,各自也損失不小,眼下皆無戰心。普生頭人又給他們打氣,一力保證祝纓已經死了,並且許諾,這次事成之後,給各家一些武器作為酬勞。

  頭人們的心思又活絡了起來。

  當下重新聚合,清點損失,卻發現兵馬損失了三分之一,各家損失有多有少,損失多的憤恨不平,損失少的有些竊喜。至於糧草輜重,卻是都有些支持困難。普生頭人愈發說:「不如拼死一戰,他們不是有糧有人麼?搶!」

  眾人頭人終於統一了意見!

  約定整頓人馬,三日後再戰!

  那一邊,祝纓收到捷報,終於走出了屋子,在太陽下面抻了個懶腰:「哎喲,不錯!」

  蘇喆等人見她能活著,都是大喜!蘇喆衝了過來,將她的腰一抱:「嚇死我了!以後不許您上前線!」

  「就是!」祝青葉附和!

  蘇喆嘟嘟囔囔,什麼「在北地還不許我上前線呢,現在是誰受傷了?」等等,經提醒,才鬆開手來,匯報戰況。

  俘虜是有,但極少,蘇喆理直氣壯地將對方頭目悉數處死,毫無愧疚之意:「可惜,他們沒扔下什麼甲杖器械之類,只有一點牲口,糧草餘下的也不多。」

  祝纓道:「派出斥侯,盯緊他們。」

  「已經派出去了,他們又聚合了,像是還不死心。能有什麼用?我準備好了喊話的人,陣前招降好了。他們對士兵也不好,給碗飯就能跑過來了。」蘇喆嘲弄地說。

  祝纓道:「要仔細。」

  「哎,會嚴查奸細的。」

  雙方都在修整,也都盯著對方,祝纓這裡依舊不出,反正祝青君等人已經撒出去了。另一邊,普生頭人卻越來越不安,他帶的兵馬多,但是確實不幸——不如梧州的土兵能打。各個頭人也心生不滿,下一仗如果不能打贏,他也只能火速回歸,並且名望會受損。

  這讓普生頭人十分難受。

  到得對陣這日,普生頭人也不再陣前殺人,只是正常的祭旗,然後擂鼓前衝!

  不想對面忽然立起一面大旗,上面一個「祝」字,普生頭人也不認識這個字,不過認得紋路,還道祝青君回來了,不由一喜:在面前出現,就不會是在背後搗亂,好事。

  不想,幾面盾牌將祝纓拱衛著冒了出來。

  她沒死!

  各頭人原本就不甚整齊的隊伍愈發凌亂了起來。

  雙方對陣,蘇喆壓鎮,金羽前突,越來越沉穩,普生頭人等沒能佔到便宜,有頭人見勢不妙,帶著自己的人逃離了戰場。普生頭人也只得再次撤退。

  這一次,他們逃得更遠了一些,在這裡,普生頭人再難壓住「回家」的聲音了。桑力頭人大急:「仇已經結下了,現在跑,她以後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頭人們卻不聽,也有說:「現在不跑,她現在就不會放過我們了。」也有說:「她不放過的是你,並不是我。」之類。

  桑力頭人對普生頭人道:「是你自己來的,現在你總要有個說法。」

  爭吵之間,又一個噩耗傳來——祝青君發瘋了。

  祝青君原本打得挺守規矩,跟在祝纓身邊,多少有一點「王師」自許的味道。不意突然聽到祝纓「被普生頭人打死了」的消息,祝青君又驚又怒,很快調頭殺了回來。

  逮著各寨頭人又殺了第二茬,順手還把人祖墳給揚了,遇到吉瑪執刀執弓者,更是當成死敵,將普生頭人的身後打了個對穿,引水將一大片通路給淹了,又挖斷了兩條大路,把糧道徹底掐斷。

  普生頭人陰著臉,道:「你們要走,我也不攔,以後,咱們再各論各事。」

  頭人們也是心神不寧,各自引兵而還,又思忖如何避開這個殺星,不出兩日,走了個乾淨。

  唯桑力頭人苦留普生頭人:「你與我是她最大的仇人。」

  普生頭人笑笑:「你說的是,我留下。」

  桑力頭人心中稍安,又送了酒食來犒勞,普生頭人與他開懷痛飲。

  是夜,桑力頭人夢入黑甜,忽然聽到喊殺聲,猛地在床上抽搐了一下,睜眼細聽,竟然不是做夢!門被推開,桑力頭人坐了起來,他的兒子推門而入:「阿爸!普生頭人搶了咱們的糧倉!」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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