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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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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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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2: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六十章 蠶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不肯安份守己的!」冼敬生氣地說!

  政事堂的官吏們收到吉遠府來的奏本不敢耽誤,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丞相們的面前。彼時三人從朝上下來,一個綠袍的年輕官員就捧著奏本與折得整整齊齊的布告到了三人面前告知吉遠府有奏本。

  吉遠府因離梧州近,政事堂不上心也上心,既讓徐知府等人一有梧州的新消息就傳來,又叮囑過下面的官員,接到吉遠府的奏本馬上遞上來。三個丞相都有囑咐,讓報給自己。論理,誰的人拿到了,誰就先知道了,今天這位很巧,是新蔭來的,又很巧地姓竇,這仨,他哪一個的氣也不想受。

  當著三人的面就給報了上來,三位丞相只得一起來拆看。

  看之前,陳萌道:「等等。」他深呼吸了一下。

  冼敬見不得他這個樣子,一伸手:「等什麼?看!」

  一看之下,火冒三丈,他是最見不得這件事的。陳、鄭二人也湊過去看,看完了,陳萌喃喃地道:「像是她能幹出來的事兒啊。不是,她不是答應要不再生是非的嗎?……」

  冼敬氣道:「她的話能信嗎?這、這簡直是……荒謬!不能再縱容了!你們說呢?」

  他問的是「你們」,眼睛看的卻是鄭熹。

  我說什麼?遇到她就是我前世不修的報應!鄭熹心裡惡狠狠地想。面上仍然一派風輕雲淡:「說什麼?你要用兵?為什麼?因為羈縻之地要求賢?那兒的官員本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梧州女官自來有之,這個朝廷也是知道的。這算哪門子的『再生是非』?」

  冼敬被噎到了南牆。

  陳萌想了一下,漸漸心安,道理好像是鄭熹說的這麼個道理:「那就……不管她了?」

  冼敬道:「如何能夠不管呢?這……讓女子科考,也太不成體統了吧?」

  「又不是讓你下令推行天下,」陳萌說,「她是女子,身邊有些女子在側,反而合乎禮儀吧?她要擅使宦官,才是違制呢。」

  冼敬見二人一致,便不再爭執,道:「即便你們堅持你們的道理,此事也不能瞞著陛下,我要報給陛下。」

  我就知道!政事堂裡丞相多於一個,就會這樣的麻煩!鄭熹想。丞相一多,皇帝的消息就靈通了呢。

  然而無法,只得眼睜睜看著冼敬去找皇帝。鄭熹與陳萌對望一眼,都有點洩氣——可能上輩子真的欠了祝纓的,還得去御前替她遮掩。

  鄭熹道:「先別急著走,拿上輿圖,她不是有個包夾西番的方略麼?」

  「那麼大的你輿圖,你瘋了?」

  「讓他們帶上個小點兒的。」

  兩人也匆匆趕到,只見皇帝板著一張臉,冼敬顯然已經告完狀了,郝大方對陳萌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小心點兒。

  陳萌與鄭熹兩個也是倒黴,只因沾上了祝纓,想要壯士斷腕是真的需要勇氣,故不得不為她說些好話。郝大方自己,聽了冼敬說的話,咋舌之餘也覺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議。宮中有女官,也會採擇天下才女充任,其中才華出眾、得帝后喜愛者也有可能在政事上發表意見。

  但是,把女人跟男人一樣往外朝的官位上放,還真是……等等!有,但都是看牢門的芝麻官兒。平常見不得人的,哪有這樣大張旗鼓的?

  它就不對頭!

  唉,也不知道兩位相公能有什麼辦法轉圜?

  鄭熹與陳萌顯然是有辦法的,皇帝問一句:「你們來得倒快,是為祝纓吧?」

  陳萌道:「吉遠府的奏本是臣等三人一同看的,想冼相公腿腳那麼好,搶先過來了。」

  皇帝板著一張臉:「你們怎麼說?」

  鄭熹道:「陛下請看。」

  郝大方使了個眼色,兩個小宦官幫他把地圖打開,立到了皇帝面前。鄭熹上前,指著地圖下方的一塊地方說:「陛下,這裡是梧州。」

  皇帝涼涼地看了他一眼,鄭熹伸出手指在上面畫了一道線:「這裡,是原來的梧州界。」

  又挪了一點,再畫一道弧:「這裡是新設的甘縣,陛下拓土有德。」

  「哈,」皇帝發出了一聲嘲弄,「不是祝纓的功勞麼?開拓疆土、開拓疆土!說了多少年了?每次她一生事,就拿這件來堵朝野的嘴!」

  陳萌道:「可也沒有食言不是?」

  鄭熹道:「陛下,甘縣在西,不在東,她確實是照著方略在辦事的。」

  冼敬道:「現在說的不是這個方略,豈能因一功而掩百過?」

  「不就是要用女官麼?」鄭熹說。

  冼敬道:「她在梧州蠻荒之地,朝廷不管她施為,但她不該往梧州之外興風作浪、引誘無知!陛下,人口逃入深山,向來是個忌諱。」

  鄭熹輕聲道:「能被引誘的,都是不安份的,把不安份的人聚集在一處也沒什麼壞處。要是別的地方,還要怕她壞事,都到了梧頭,讓她禍害獠人,禍害完了獠人再去禍害西番,反而省事。」

  「她在蠶食道義禮法!」冼敬說,「便是科考,也該考經史律令。否則何以教化?」

  陳萌道:「朝上多的是經史考出來的,開疆拓土、利國利民的事兒他們幹了多少?」

  鄭熹對皇帝道:「陛下,梧州眼下是不足為懼,陛下想要興兵,倒也不是不行。這場仗也未必會輸,只不過是南方震動,一時難以恢復元氣、應付其他罷了。

  整個梧州值得忌憚的只有她一個人。其餘人或有偏才,卻難以執掌一州。梧州各縣又是羈縻。

  她已經四十三……四,四十四了,還能鬧騰幾年?蠶食禮法道義?她能做多少?屆時她一倒,群龍無首,再難成氣候。縱朝廷不以之為編戶,料也難以翻以風浪了,兵不血刃,便可換一地安寧。何樂而不為?就是不時生點氣,也傷不著朝廷。」

  冼敬道:「那現在呢?勿以惡小而寬縱!」

  陳萌道:「唯今之計,不若行文提點於她,讓她專心西向。」

  這一回,他們連使者也不想派了,派使者也動搖不了她,沒意思。意思意思地去一封公文,讓她老實一點——雖然也未必會聽。但是朝廷就是這麼個情況,丞相有一點公心就不會想輕易對梧州用兵。生氣是真的生氣,理智仍在。

  鄭熹回府之後仍然帶著氣,將溫岳、姚辰英等人叫到府上商議此事。溫岳大吃一驚:「您想對她做什麼?萬不可輕舉妄動!」

  鄭熹沒好氣地說:「我像是那麼輕佻的人嗎?」

  姚辰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幸虧她也不是什麼輕佻的人。」

  鄭熹看著這個表弟,表弟也不怕他,悠悠地道:「還願意為朝廷包夾西番,而不是與西番聯手……」

  「夠了!」鄭熹背上冒汗,他知道,姚辰英說的並不是不可能。一時之間,他又懷疑自己這麼縱容是不是做錯了,要不要趁她還沒有成氣候就……

  溫岳道:「幸虧、幸虧。軍中多有她曾經的部將,真要……恐怕……哪怕讓她孤身逃到西番,也是大患。」

  鄭熹切齒道:「她最好一路向西,不要回頭!」

  ………………

  祝纓在往南。

  原本,林風來了,蘇晟、金羽、路丹青也陸續趕到,只有蘇喆和郎睿要繼承家業,祝纓也希望他們先在本家寨子裡熟悉情況。

  才將林、蘇、金、路四人分任各領一支百人隊試訓,祝纓又親自請了侯五出山從旁協助。如果幹得好了,接著輪訓下一波,讓壯丁可以抽空農閒時得到訓練。如此三年下來,便能有一支數目足夠的土兵可用。

  武事安排好了,她又著手制定科考的細則。

  訂制,三年一考,層層選拔。縣裡選,到州裡考。考完了,再學習、實習,通過了,正式授官。

  三年,正好是規劃裡拿下西卡的時間。這裡拿下,派出這一批已經練習了三年的人。有了空缺,再考下一輪,又有新鮮的人才進來,接著教、接著練。

  下一輪西拓,差不多也是三年左右。如此往復,節奏上也合拍。三、四輪之後,她估計也能與西番接壤了,時間也過去十年左右了。再整合,設節度,將官職梳理,招考下一輪。建設的時候是需要增加職位的。

  都說七十是古稀,實際上大部分人活不到這個年紀,差一點的五十來歲死了就不算「夭折」。又有空缺了。

  考場的紀律、考試的評分,這些都是她做熟了的,提筆就來。

  寫完了之後覺得很滿意,趙蘇等人也挑不出毛病來,提建議也顯多餘,都默認了她的策略。唯趙蘇提出的:「學校的課業仍然太淺顯了,要逐次加深難度。」得到了祝纓的首肯。

  一切正在順利的時候,阿蘇縣卻來了訃聞,一共兩件,一件是給祝纓的,一件是給蘇晟的,說的都是同一件事——蘇鳴鸞的母親、蘇晟的祖母,去世了。

  路丹青忙說:「我也要去吊唁!」

  她是路果的女兒,路果又是蘇鳴鸞的舅舅,死了的是她的姑母。

  祝纓便將山城托付給趙蘇,自己帶著蘇、路二人往阿蘇縣去參加葬禮。張仙姑也想去,花姐不放心,陪伴張仙姑同往。祝纓想了一下,道:「那讓巫仁也跟我來吧。項安,你也看家。」

  「誒?」巫仁沒明所以,「我、我不是親戚呀。」

  「跟我走。」祝纓說,正好,順便去鹽場看一看。

  巫仁雖然摸不著頭腦,仍然聽話地跟著走了。從山城到阿蘇縣家的路修得不錯,比外面的驛路窄一些,但也平坦、結實,路面鋪得很厚,每過三十里就有一個小小的驛站院子。一行人走一程、歇一程,第二天到了阿蘇寨。

  寨子裡已經哭聲一片了,人人都念著老太太的好,兒女們哭得尤其淒慘。

  女兒能幹,樣樣打理得好,老太太雖然心疼兒子,確實不曾操過什麼心。後來長子也有了寨子,就更省心了。近來其他兒子也有分得寨子的。雖然也有子孫還沒有得那麼大的家業,但是看到女兒沒有不管兄弟,老太太總算是放下心來。

  自己沒什麼操心的事兒,人就變得和氣,也不時幫一下寨子裡的貧苦人家,老太太的風評愈發的好了。

  祝纓從進寨門開始,就聽到哭聲,也有人向她們哭訴死了一位慈祥的老人。

  蘇晟放聲痛哭,祝纓等人又要安慰他。走不多遠,蘇喆迎了出來,她眼圈兒也是紅紅的:「姥!」撲到了祝纓懷裡。

  祝纓僵了一下,沒閃,抬手將她攬到懷裡、輕拍她的背:「帶我去看看她吧。」

  人已經死了,也沒什麼好看的,遺言也沒有給祝纓的。祝纓此來,一是參加喪禮、送一送這位年老的嫂嫂,與阿蘇家聯絡一下感情,二則往她的棺材裡放了幾件金燦燦的鑲寶首飾。

  張仙姑比她更傷心,眼淚不停地掉:「好好的人,這就走了。」

  祝纓又要安慰她:「睡夢中走的,沒受罪。」

  張仙姑忽然傷感地說:「她比我也大不了幾歲,我的日子怕也快了。」

  祝纓與花姐嚇了一大跳,都說:「你是太傷心了!別在靈前說這樣的話!」

  因為這一句,祝纓連花姐也不讓她跟著,只讓花姐陪著張仙姑在寨子裡,她自己陪同蘇鳴鸞等人將棺材送入山中。

  直到從山中回來,張仙姑睡了半天,精神也恢復了一些,有點不好意思。祝纓只作不知,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大家圍坐在火塘邊上喝酒、吃飯、說話。

  蘇喆悄悄地走過來,趴在另一邊,小聲問祝纓:「姥,要開科考了,是嗎?」

  「對。」

  「考中的,也可以是女孩子。」

  「對。」

  「在姥這裡,一如男人做官,做好了可以一樣的升遷。」

  「對。」

  「一直升下去?」

  「對。」

  「所有人,一樣的對待?」

  「對。」

  蘇喆從祝纓的肩頭滑了開來,坐在一邊低頭看著火塘裡跳動的火苗,祝纓微微側過頭,看著這個打小就有心事的姑娘。

  因一場葬禮,祝纓就在阿蘇縣待了幾天,是以朝廷快馬急遞過來的文書就被送到了阿蘇縣祝纓的手裡。

  祝纓打開掃了一眼,笑道:「喏,朝廷認了。」訓斥就訓斥,又不少塊肉。

  蘇鳴鸞道:「就怕朝中有不服氣,又要來陰招。」

  祝纓道:「那又如何?哎,考試是明春,秋收還沒開始,我既出來了,就去鹽場看看,你們來不?」

  蘇鳴鸞還要處置喪禮之後的事項,蘇喆便自告奮勇隨行,隊伍裡又添了蘇喆與她的隨從。蘇喆既回了家,再出行的行裝就不會太簡單,又拖了一天,終於收拾好,親自跑去找祝纓:「姥!咱們可以動身啦!」

  「好。」祝纓說。

  天氣熱,就不讓張仙姑繼續南下了,由蘇鳴鸞派人護送她回家。蘇喆又對張仙姑撒嬌,抱著她的胳膊說:「阿婆放心,我一定要照顧好姥的!」

  張仙姑也笑著拍她的胳膊。

  正在和樂間,蘇鳴鸞帶著個人走了過來,臉上很是嚴肅。祝纓問道:「怎麼了?」掃了一眼她的身後,是個年輕人,不大認得出來。蘇鳴鸞看了一眼張仙姑,張仙姑道:「你們有正事吶?那我也去收拾行李啦。」

  蘇鳴鸞有些抱歉地說:「是一點兒小麻煩,但須姥知道的。」

  張仙姑笑著說:「我懂。」慢慢地走了出去。

  蘇鳴鸞這才說:「他是在外面賣茶的,才回來,聽到些不好的話,我想,您應該知道。」

  賣茶的小伙兒有點怯怯,說:「姥!他們外面的臭書生在罵您!說您顛倒陰陽……」然後還編排了一些「妖姬」「精怪」之類話。什麼她是天上的一個什麼奇怪的顛倒的星宿,就是讓女人作亂等等。指責她胡作非為,居然異想天開讓女人做官。這麼幹的人死後是要有報應的。她怕不是地府看牢房的吧?專為牢門空了,誘拐女人犯錯,死後下地獄之類。

  「就這?還有再厲害一點兒的不?」祝纓問。

  「我聽到的就這些。」

  「讓他們罵。」

  蘇喆氣得頭髮都要炸開了,怒道:「他們除了挑剔您是個女人,還有別的說辭嗎?您還笑呢?!!!」

  她的吼聲把過來找祝纓的路丹青嚇得磕在了門檻上,膝蓋一痛,路丹青氣道:「你吼什麼?」

  蘇喆也知道自己太激動了,訕訕地說:「怎麼能由著他們罵嘛!」

  祝纓道:「他們不罵得狠得一點、傳得遠一點,遠方的人哪裡會知道我的事?之前梧州的事還沒調理順,不能太放縱。如今紫袍加身,可以宣揚了。不宣揚,沒有好姑娘來找呀!罵吧,罵一萬句,總有一句有點兒影。讓他們吼去吧,省得咱們費嗓子了。收拾好了就去早些休息,明天還要早起趕路呢。」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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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一章 巡回

  幾個人大惱,鼓得鼓、炸得炸,祝纓這個當事人卻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表情甚至帶了一點點的戲謔。她親自動手,將鼓得圓圓的巫仁與炸得頭髮毛了的蘇喆統統趕了出去。

  張仙姑在旁邊的房間聽到憤怒的聲音,把房門拉開一道縫兒,小心地偷窺,卻只看到幾個人被趕了出來。祝纓將蘇鳴鸞與那個小伙子留了下來:「外面會館情形如何?我先前問過你們,有沒有受到磋磨,你們也不說。我料定必不會這麼順利的,趁早說出來,不要等麻煩變大了再費力氣。」

  小伙子看了蘇鳴鸞一眼,蘇鳴鸞點了點頭,小伙子道:「是有一些刁難……」

  以前祝纓在朝廷的時候,梧州會館是比較得照顧的,如今她回來,以往的照顧沒有了,麻煩也就出現了。普通商賈遇到這些事,也只有認倒黴,倔強頭鐵想討個公道的,多半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咱們也都付錢了事。」小伙子說。

  除了錢財上的損失,一些其他方面的歧視也是有的。

  祝纓一一記在心上,不時問兩句:「某地的某知府知不知道?他也不管麼?」之類的。

  蘇鳴鸞拿起剪刀,將桌上的燭芯剪了,邊說:「說得差不多了,姥也該休息啦。這些事也不在一時麼,等您回到府裡,咱們再細商議。眼下您還有一件大事要做,明天還要去鹽場。」

  祝纓道:「好。」

  蘇鳴鸞帶著小伙子離開了,祝纓沒有馬上睡,而是取了紙筆,寫了幾頁紙,分裝到兩個信封裡。

  次日起身,人人裝束停當,花姐對祝纓道:「我陪乾娘回家,家裡不用惦記,倒是你……」

  「我看完鹽場就回,也要到秋收了。朝廷的面子是要給的,租賦繳得少也要繳,這個事兒我得親自回去安排。」

  那就是秋收開始的前後回家了?張仙姑心裡稍寬,對祝纓道:「路上小心。」

  「哎。」祝纓答應了,將兩個信封遞給了蘇鳴鸞。

  當下,祝纓等人往南、張仙姑一行往北,都從阿蘇家的大寨出發。蘇喆心中十分好奇,走不半炷香的功夫,她就鞭馬上前,故意帶一點讓所有人都看出來的作戲的諂媚笑容道:「姥~」

  祝纓哆嗦了一下,摸摸胳膊:「幹嘛?說人話。」

  蘇喆大聲笑了起來,驚起林中飛鳥,她又咳嗽兩聲,才用正常的語調說:「姥,您給我阿媽的是什麼呀?」

  祝纓看了她一眼:「想知道?」

  連巫仁、路丹青都豎起了耳朵。

  祝纓道:「一些地方官的把柄、不法的證據罷了。」

  巫仁心道:不愧是姥。

  蘇喆卻要刨根問底,她驚訝極了:「您能知道他們的罪證?丞相這麼厲害的嗎?那個……」

  她有一點混亂,突然覺得一個帝國的丞相,或許比她意識中的更加高深莫測。

  祝纓道:「早先在大理寺的時候就知道,那時候牽扯一髮而動全身,又要顧忌這個、又要顧忌那個,再看不慣,說出來無用也就不如不說,以免打草驚蛇。現在,呵呵。」

  大理寺專門有一間屋子放這些東西,別人她不知道,但是她在大理寺的時候,是少不得翻閱這些東西的。她從評事做起,一路做到大理寺卿,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大理寺就沒有她不該知道的東西。

  這些東西,在「黨爭」的時候尤其的有用。只不過以前有種種掣肘,不得掃清。如今她離開朝廷了,這些案件把柄如果現在不用,過個十年二十的,大部分的價值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正好,梧州草創、正在擴張,不能讓朝廷中有的人給自己添亂。要用就趁早,好好利用,免得朝廷給自己找麻煩,自己也能有精力幹正事。也因此,她這些日子不時鬧出點動靜來,並不懼怕朝廷。朝廷是由一個一個的人組成的,對付人,祝纓有的是辦法。ˊ

  那一邊,蘇鳴鸞拆開了信封一看,一封裡是昨晚說的某知府昔年犯法的證據,另一封卻是寫給京城郝大方的信,讓他幫忙照看一下京城的梧州會館。

  第一封信裡,祝纓還註明了,不要拿著這玩藝兒就去衙門告狀,這樣成功的機率很低,要做兩件事,先禮後兵,先敲打,他要不聽,就繞個彎子,裝成被人偶然間發現的證據,再暗中散布流言、推波助瀾,讓這事兒鬧大,不好掩蓋。

  第二封信就簡單了,郝大方與祝纓是金錢方面的往來,將錢的話題講得明白就行。

  蘇鳴鸞心下嘆服,拿著兩封信,讓人把縣中識文解字的男女集合起來,宣布:「咱們縣裡秋後也先考一考試,學校裡選出十個人來,我送你們去北山府裡考試!都要爭氣!」

  「是!」

  蘇鳴鸞提著信,自去布置不提。

  …………

  卻說,祝纓等人一行往鹽場去,這一片都在阿蘇縣的境內,蘇喆自告奮勇:「這路我走過兩次呢!我來引路。」

  路丹青就嘲笑她:「這裡就一條驛路。」

  「這條路今年補路還是我主持的呢!」蘇喆場起了下巴。又絮絮地說著原來是有路的,但是都不太好,她重新取直、翻新了沿途的四處驛站。

  她們一路上又遇到一隊送鹽往外的車,祝纓跳下馬來,將馬、車、人都打量了一番,再與押運的土兵說話。這些土兵中有認得她的,叫一聲:「大人!」也有跟著蘇喆混叫「姥」的。他們一部分是別業土兵,一部分是阿蘇家的衛兵。

  祝纓又問了他們些詳情,諸如一次運多少鹽、頻率、辛苦不辛苦、安全不安全、都送到哪兒、如何交割等等。

  土兵解答了之後,祝纓請他們喝茶吃飯——梧州的制度有一部分是借鑑的朝廷成規。土兵押送鹽算公務,也有配給。但是普通的土兵配給規格並不高,祝纓笑眯眯地給他們加了菜。在他們吃得開懷的時候,突然問道:「有人在中間揩油的吧?」

  「噗——」一個小兵一口飯噴了出去!

  祝纓仍然笑眯眯地:「來,咱們仔細聊一聊。」

  與她聊天要耗時間,祝纓臨別的時候寫了個條子給了為首的小頭領:「拿著這個去,不算你們失職。」

  蘇喆等人也聽到了剛才土兵們的話,中飽私囊這種事是不可避免的。祝纓自己從大理寺開始,也少不得幹一些類似的勾當、孝敬上官、補貼一點家用。蘇喆卻有些擔心,她小聲地對祝纓說:「哪、哪裡不免都有一些偷奸耍滑的人,鹽場在我們家,我們有失察之過。這一回過去,一定嚴辦。」

  路丹青、巫仁更單純一點,已經開始氣憤了。

  祝纓道:「莫急,先看看灶戶。」

  「誒?」

  「種田,農夫農婦是根本,煮鹽,灶戶是根本。不傷根本,怎麼都好說,如果瞞上欺下,呵呵。」

  蘇喆搖頭道:「不對,如果只瞞上、不欺下,豈不是更糟糕?我以前看她是個好人,沒想到這樣奸詐!」

  路丹青道:「怎麼會……哦!」

  只有巫仁還懵著,祝纓嘆息一聲:「走吧。」

  一行人到了鹽場,分管鹽場的是個三十上下的女子,皮膚黝黑,五官端正,個頭雖然不高,整個人卻透著點精明強幹的味道。她一身藍衣繡著紅花,行動起來腕間五、六支銀鐲子叮噹作響。

  上前先認出蘇喆,叫一聲:「小妹。」她還是阿蘇家的族人。

  蘇喆的表情不太好,板著臉給她介紹了祝纓等人,又對祝纓說:「她叫孔雀。」

  孔雀對祝纓熱情地叫了一聲:「姥!」又自稱也曾到學校學習過,不過那個時候祝纓已經不在梧州了。

  祝纓點點頭,四下張望,道:「不錯。」

  孔雀先帶她們去安置,在這裡,她有一處兩進院落,都騰出來給祝纓等人居住,祝纓問道:「那你住哪兒?」

  孔雀微笑道:「那邊有客房,偶爾也有商人過來,就住那裡,家具被褥一應俱全的。」

  祝纓不再推辭,蘇喆卻悄悄把孔雀拉到一邊,低聲詢問:「你都幹了什麼?」

  孔雀微訝:「什麼?」

  蘇喆冷笑一聲:「你就裝吧。」不再多問。

  待祝纓等人都安頓下來,蘇喆親自打頭,要查鹽場的賬目。查賬這個事兒,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幹的,沒有祝纓發話,巫仁是不會動的,蘇喆眼巴巴地瞅著祝纓,祝纓道:「先看一看鹽場。」

  她看到了一大片各色的鹽田,實是此生第一次見到的景致。海水被依次放到一塊一塊的長方形的淺池裡,形成不同的顏色。不遠處有一排房屋,煙囪裡向外冒著煙。一些粗鹽就簡單地堆放在露天。

  孔雀介紹道:「這些是粗鹽,有泥沙。想要好鹽,還要將它溶了,濾去泥沙,再熬煮。精鹽放在那邊的庫房。」

  祝纓巡視完了,孔雀又主動奉上了賬簿,庫房的門也沒鎖,隨便怎麼查。祝纓對巫仁點了點頭,巫仁頓時來了精神,一路長途看風景,累一點她不介意,一旦到了有生人的地方,巫仁渾身不得勁兒。蘇喆又因自家族人孔雀辦事被告了狀,正不自在,巫仁最怕這種人情世故。

  一聽有活幹,巫仁彷彿解脫了一般,上前就接過了賬簿。

  她不但會盤賬,盤庫也懂一些。祝纓等人就在鹽場住下,祝纓又與灶戶聊天。起初,灶戶們嘴也嚴,只會見面磕頭、當面頭問好奉承。祝纓住了三天,從這裡的小孩兒、婦女起,慢慢讓灶戶放下戒心,灶戶方才稀裡糊塗地願意與她說話了。說話的時候仍然警惕,祝纓少不得拿出坑蒙拐騙的手段,從關心他們的家庭入手,漸漸令人放下戒心。

  這裡有不少灶戶是祝纓從鹽州設法弄過來的,眾人知道她是誰,卻還不知道她是個女人。分明之後也都驚詫:「大人竟然是女郎?」

  祝纓道:「是男是女,有什麼要緊?看看那位孔雀娘子,做事難道不周全嗎?」

  灶戶們倒誇獎孔雀:「不作踐人,又會做事,也會想。咱們如今煮鹽,可比以前方便多了,產鹽也多。」

  「哦?怎麼說?真的假的?我知道她能幹,可這煮鹽?她也會?」

  老灶戶的話匣子就打開了,開始給祝纓講製鹽,製鹽這個事兒祝纓想了小二十年,怎麼會不知道大致的流程?它的原料幾乎是無窮的,就是海水,但是熬煮是要柴、要鍋的,耗費也比較大。

  老灶戶卻說,孔雀改進了曬鹽法,當然,這也與本地的氣候有關,又熱,下雨也很規律、雨水並不算多。先曬,成了濃鹵,又或者結晶成粗鹽,再精製。

  如此一來,柴、鍋的消耗少,主要原因海水不花錢,就會多產。祝纓弄明白了個大致情況,對灶戶又誇了幾句孔雀,才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回到住處,巫仁也算出結果來了——賬面沒有問題。

  巫仁鬆了一口氣,沒有問題是最好的。

  祝纓卻笑著看孔雀:「你改進了製鹽法,很能幹呀。」

  孔雀跪下道:「您不在的時候,五縣也不是全是一心的。如今您回來了,大伙兒也還是各幹各的。這片地是您給阿蘇家的,我們都承您的情,您有吩咐,咱們為您做事再不的怨。可是要讓他們也坐享其利,分給他們的鹽,他們也沒照您說的做,反轉手倒賣,與其給他們,這多產的鹽,不如我自己去賣!」

  蘇喆低聲喝道:「你也不該私自行事。」

  孔雀看了她一眼,沒吭氣。

  祝纓道:「既然已經說了,就痛快一點吧。」

  孔雀於是原原本本,說了自己如何被派到鹽場、兢兢業業,鑽研技藝,提高了產量。祝纓對所有人都不錯,這個她們也沒得挑剔,也按照份額,給各縣分鹽。可是很討厭的一點就是,產量增加了,各縣就要求按比例多給,給的他們也不分給普通百姓,就昧下來轉賣高價。

  孔雀本人年紀不大不小的,蘇喆當年的小侍女都還能記塔郎家的仇,孔雀家也與其餘幾縣祖上有點冤仇。忘,是不可能全部忘的,對方做個好人,她還能忍,不做好人,她就做假賬了。

  也不能說是假賬,就是一本賬今年用、明年用,增產不報或者少報。祝纓回來之後,她還報了點增產算作是對這位大人的敬意。甘縣後來的鹽,也是出自於此。

  孔雀說完,昂著頭,道:「大人,寨子裡有孤寡小孩兒,旁人也會接濟。可沒有接濟好吃懶做的道理!誰能幹,也不是該死的!請大人明鑑!梧州的規矩,該改一改了。」

  蘇喆道:「你!」

  祝纓擺了擺手,對孔雀道:「把你那本實賬拿來我看吧。」

  「是。」

  孔雀交了實賬,祝纓交給巫仁去核,卻對孔雀道:「以前是我沒回來,許多事並不能及時去管,如今我來了,有什麼想法、什麼委屈,都可以對我講。下不為例。」

  「是。」

  「這賬,今年你還照著這一本交,」她晃了晃那本假賬,又指指巫仁拿著的那一本,「過年的時候,你到府裡來,咱們議一議明年的事。」

  孔雀瞬間放鬆了下來:「是!」

  祝纓沒有馬上處罰她,而是說:「這次放過你,不知道對你是好是壞。就此消除隔閡,以後都踏實用心是好。要是以為我好說話,從此恣意妄為,也不是你的福氣。」

  孔雀低下了頭,跪了下來:「我、我謹記大人教誨!」

  祝纓薅住了蘇喆:「行了,甭瞪眼了,咱們在這兒夠久了,該回去收莊稼了。」

  ………………

  離了鹽場,祝纓才對蘇喆道:「你回來也有一年了,可也沒弄明白這裡的事呀,給你個差使,不驚動她們,弄明白了。我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蘇喆道:「是!」

  「記著,不許驚動她們。」

  蘇喆深呼吸:「是。」

  雖然鹽場有一點小事故,但此事非彼事,損公肥私是有的,好像又沒有什麼損失一般。一行人的心情還不算差。

  她們先回阿蘇家大寨,蘇喆留下,祝纓再返回山城。

  便在阿蘇寨,蘇鳴鸞又告訴她一個消息:「府裡送來了消息,有人前來投效,表哥請您早日回去主持大局呢。」

  祝纓驚訝地問:「投效?」

  「是,號稱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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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3: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六十二章 名士

  世間名士多了去了,也有一縣的名士、也有一州的名士、也有自稱的名士。祝纓見過天下頂頂有名的兩位,如今對名士並沒有太多的欽慕。

  劉松年是個毒舌,楊靜又孤高,名士總有各種缺點,祝纓沒有不管不顧連夜趕路,而是先在阿蘇家休息了一夜。

  這一夜,蘇鳴鸞過得十分精彩,她先找上了女兒,詢問鹽場發生了什麼事,蘇喆並不肯說。蘇鳴鸞疑心更重:「你的樣子可不像什麼都沒發生!必有大事!」

  「沒有。」

  母女倆對峙了小半個時辰,蘇鳴鸞道:「你要不說,就不要走出這個房間了。」

  那不行!當然可以逃跑,可一旦逃跑了,很多事情就要被攤到太陽底下了,蘇喆無奈,問了一個問題:「孔雀私扣販賣鹽的事,您知道的吧?」

  蘇鳴鸞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

  「假裝不知道。」蘇喆說。

  母女倆大眼瞪小眼,蘇鳴鸞道:「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您知道了。」

  最後,蘇鳴鸞說:「這件事我會給姥一個交代的。」

  蘇喆瞪向母親:「什麼時候?可別顯得我太笨啊!」

  蘇鳴鸞半是欣慰半是惱怒地說:「你很聰明麼?不要猜姥的心思,她總能比你多想一層。怕她知道了我看了出來,嫌你不會辦事?你才多大?辦過多少事?就要比我高明了?我看得出來才是正常,看不出來就要出事了。這個,她也是明白的。」

  蘇喆道:「那我還是要查,你們多出來的鹽、多出來的錢,都幹嘛去了?」

  「幹嘛去了?當然是有正項!鐵不要錢?聘匠人不要錢?養兵不要錢?」

  「誒?」

  「我只有你一個,你卻有幾個舅舅呢!外面,行商在外,不要護衛?養兵也花錢!要修路,要養人,要打點會館買賣、要擴建山寨、安置繁衍的人口!頭人,哪是這麼好當的?」

  蘇喆低下頭,絞著衣角,蘇鳴鸞道:「要查就查去吧,給孔雀留點面子。」

  「哦。」

  蘇鳴鸞嘆了口氣,又去找祝纓。夜深了,深夜找祝纓,總是會讓人想起一些事情來。蘇鳴鸞無奈地笑了笑,叩響了門板。

  祝纓果然沒睡:「進。」

  蘇鳴鸞走了進來,走近了就要跪下,祝纓口出發出一聲「嘖」,蘇鳴鸞又站直了。兩人相視而笑,祝纓道:「說說吧。」

  「孔雀做的事,我知道。」

  祝纓點了點頭:「一個家,幹活兒多的難免會有些想法。」

  「是,給他們分些好處我也不是很介意,只當是買個消停了。可他們要是不肯消停,不劃算了,我也只好先顧自己了。好在,您回來了,他們也收斂了。」

  祝纓道:「這事我知道了。我人不在這裡,你們操心,多勞多得。如今我回來,會管好的。」

  蘇鳴鸞深深地低下了頭:「您回來了,我就不急了。小妹……」

  祝纓笑了:「有幹勁、不服輸,挺好的。」

  「比我年輕的時候順得多了,更加與您年輕時不能比。」

  「咱們辛苦這幾十年,不就是為了她們能輕鬆自在些麼?」

  說到孩子,蘇鳴鸞的心也柔軟了下來,拖了把椅子坐到祝纓身邊,她有無數的心事對別人都無法講,譬如如何將家業平安、完整地傳到獨生女兒手中,又如何維繫這樣的傳承。

  因此,她開了個頭,說起了科考:「寨子裡有些孩子想到府裡見世面,也不知能不能考。」

  「什麼能不能?只要本事夠了,比別人強,能被取中,當然就可以。」

  「男女都有。」

  「當然。」

  蘇鳴鸞道:「我很擔心以後,我們像是異類。一旦有人要撥亂反正,怎麼辦?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她得有孩子,想要有孩子就要有丈夫,有人要她的丈夫出頭怎麼辦?這可是我阿蘇家的祖業!」

  「招贅嘛!」祝纓不在乎地說,「可以定例。小妹,這不是家事。」

  「當然不是。」

  祝纓雙手一攤:「那就不能拿家事、情事的腦子去想。得之、失之,失之、得之,唯有權柄不可授人,就算死了,也要綁在自己身上。」

  「是。」

  …………

  回程,連巫仁都心情不太好,嘴巴嘟了一路,路丹青甚至擔心回府之後她的嘴唇會累得發酸。

  祝纓還是一如既往。

  在離城二十里的地方,出來巡城的林風迎了上來:「姥!您可算回來了!親娘哎!這都來了個什麼東西!」

  路丹青笑罵:「你做這個鬼樣子幹嘛?沒頭沒腦的!從頭說。」

  林風抄起水囊喝了一口水,開始罵:「什麼見了鬼的名士喲,當然我沒見過呢!上來就擺臭架子,壓根兒沒聽過他的名字。我可是在劉相公府上任過職的,有什麼名士,我不知道嗎?偏偏還要說『我只與你們使君說話』。趙大哥說,他雖然可厭,卻是從山外來投效的,就當是千金買馬骨,給他安置在客館裡了,請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咱們又不是沒見過丞相,他架子比丞相還大呢!」

  祝纓笑道:「是嗎?那倒要看一看了。」

  二十里地,很快就趕到了。

  祝纓先回府,見了母親、花姐,花姐道:「聽說,來了位名士?」

  張仙姑道:「說是……不太好伺候?」

  祝纓道:「我見過了再說。」

  張仙姑道:「哎喲,要見有本事的先生,你這樣可不行,換身衣裳、擦擦汗吧。」

  天氣炎熱,祝纓洗漱更新,重新梳了頭。因在孝中,便著素月絹衫、戴銀冠,仍然是她習慣的男式裝束,只在一些細節上作了更方便的小改動。

  她到了前面,趙蘇聞訊趕來:「姥!我看那個人,本事不大,口氣不小。」

  祝纓道:「先瞧瞧去。」林風等人也要跟著去看熱鬧,隨行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連給小學生教完識字課的周娓也默默地跟了過來。

  一行人到了客館,牆頭上也趴了一些想看熱鬧的百姓——山城哪有這等許多大人物一同出行的熱鬧?必得圍觀。

  趙蘇又讓客館的書吏將牆頭上的看客們給請走。

  吩咐完了,一抬頭,祝纓已經進了客館。只見一個削瘦的白面老者盤膝坐在客館院中的一株大松樹下,雙目似開似閉,也不搭理人。趙蘇忙跟了進去。

  林風道:「你這老頭兒,好生無禮,我們使君已經到了,你客居在此,也不來拜見主人家?」

  老者張開了眼,打量了一下眼前人,忽然現出疑惑的神色來——哪個是祝纓啊?

  祝纓是女的,這個他知道,但是怎麼看這裡面也沒個妖姬。要說女人倒是有幾個,看著都不像,路丹青等人太年輕了,總不至於真的駐顏有術吧?別人就更不像了。

  其他都是男人。最有氣度的是一個素衫男子,看著年紀也不很大。

  趙蘇道:「這位就是使君了。」

  老者瞪大了眼睛:「祝使君?」

  祝纓道:「我是。」

  她的聲音不必偽裝,但也不嬌柔,老者思量再三,方才想起來自己打了無數次的腹稿的第一句話:「使者已鑄成大錯,自己還不知道嗎?」

  「啥?」

  老者嚴肅地道:「使君讀過書嗎?讓我考考你……」

  趙蘇見他說得實在不像話,喝道:「你這老頭,使君用你考嗎?」

  老者不理他,目光灼灼,看向祝纓。祝纓沒理他,而是對趙蘇說:「就這?你還給安排得……你弄來的,你善後。」轉身要走。

  老者急了,大聲說:「使君如今有傾覆之危,再不迷途知返,恐要身敗名裂!」

  四下一片寂靜,林風是很沉不住氣的,但也被這話驚呆得忘了發脾氣。

  祝纓斜眼看了他一下,道:「是嗎?我不覺得。」

  老者急急站了起來,更加急切地說:「使君怎麼如此執迷不悟?若使君的父母師長沒有說過,就讓我告訴你吧,天地之間陰陽有序!男女內外有別!你以女子之身躋身朝堂,事洩之後又畏罪南逃,難道不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所做所為難容於世?

  為今之計,只有聽我一言。舉州獻與陛下,向朝廷請罪,以期得朝廷赦免,或可一洗前恥,青史留名。聖天子發宏恩,或賜使君封號,使君洗心革命或得一士子為良配,全婦人之節、享天倫之樂,豈不美哉?」

  「呸!」周娓在祝纓身後先有了反應。

  林風、蘇晟等人想動手打這貨,這老頭兒怕是瘋了吧?!日子過得好好的,理會什麼朝廷?

  老者梗著脖子道:「使君果然是女子,連下屬也管不好,讓他們這般無禮,又如何能夠治理好一州呢?您看看您這裡,再想想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皆是英俊之士……」

  「我知道啊,」祝纓說,「丞相,我就是嘍。」

  老者一噎。

  祝纓道:「你識字?」

  「當然,老夫自幼飽讀詩書……」

  「來自薦的?」

  「呃,是……」

  祝纓最後問出了一個問題:「你叫什麼?」

  路丹青掩口而笑,被她一帶,林風等人也笑了起來。

  老者臉漲得通紅:「老夫陶未然,字……」

  祝纓指了他一下,對趙蘇道:「讓他報名考試吧,怎麼報名怎麼考,你知會他。對了,客館要收錢,他要沒錢,告訴他在這裡謀生的門路。還有你們,都沒正事幹了?回來開會。」

  「是~」眾人忍著笑,躡手躡腳跟在她身後離開客館。

  出了客館,林風又要嘲笑這個老頭。

  「咱們這梧州,名字不錯,喻意也好,到底偏僻些,鳳凰好像不太愛來。」祝纓幽幽地說。

  林風閉嘴了。

  周娓道:「大人怎麼這麼想?竟被一個老棺材瓤子給噁心到了?!您這兒是鳳凰窩!您開科考的,有的是好女郎來!」

  祝纓道:「借你吉言嘍。千金買馬骨,叫驢,咱就不要了。」

  周娓高興地說:「這就對嘍!」

  說完,又發覺自己好像逾矩了,忙要請罪。

  祝纓道:「回府。」

  「是。」

  陶未然第二天還想到祝府來游說,趙蘇請示祝纓如何是好:「趕出去是最方便的,又怕他下山散播流言敗壞名聲,耽誤了求賢。」

  祝纓道:「無妨,道不同,不相為謀。忍一時,來一群叫驢。看不透迷霧的人,來了又有何用?給他盤纏,請他下山。」

  「是。」

  此後祝纓就在山城,監督秋收之餘又往學校裡授課。學校裡的學生秋收的時候也要回家幫忙,如四娘等人卻是留在山上的,祝纓就支使著她們抄寫邸報文書,往各縣裡發放,做一些簡單的文案活計。

  到得秋收結束,又支使她們與同學一道參與了收稅的活兒。她們能寫會算,也少了項安、巫仁不少事兒。

  期間,甘縣來報,西卡又來襲擾。祝青君在祝纓的授意之下,只驅趕、不追擊。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秋賦收完,梧州需要有一個人押解糧草進京。祝纓與趙蘇商議之後,由趙蘇親自進京去看一看朝廷的近況。

  而梧州,也迎來了又一個新年,孔雀如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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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三章 深謀

  孔雀先從鹽場出發到的阿蘇大寨,正好可以順路攜帶一些阿蘇大寨的人前去山城那個傳統的大集市去進行交易。

  從阿蘇大寨出發的時候,天略有些陰,走到半路開始飄起小雨。後半程,小雨又變成了細小的雪珠——這在梧州就算是很冷的天氣了。

  孔雀看到山城的影子的時候,勒著韁繩的手已經凍得發脹了,她呵了口氣,吐出一蓬白霧,對後面揮一揮手:「都跟上!就要到了!」

  後面發出一陣欣慰的聲音,這見鬼的天氣,可算是能停下來好好休息了。

  離山城極近的時候,一隊人馬從另一個方向奔了過來。孔雀定睛一看,當先一個打扮得很俐落的姑娘,穿著箭袖,騎著一匹矮馬,在她的身後是一些披著蓑衣的高高矮矮的人,個個帶著兵器。

  這姑娘孔雀也認識,是蘇鳴鸞的小表妹——路丹青。兩人雖不熟,仍然打了個招呼,孔雀道:「這樣的天氣,你還要辦差?辛苦辛苦。」

  路丹青抿嘴一笑,她的臉也凍得有點僵,笑容略顯僵硬,道:「才從那邊回來,也沒多麼的苦。你這是?」

  孔雀道:「快過年了,我總不能等大人召再為。」

  兩處合到一處,路丹青問道:「阿姐沒來嗎?」

  孔雀道:「寨子裡也要她管,她要過幾天才來。我先來解釋求情,不好叫她頂在前面的。」

  路丹青小聲道:「你就照實說,犯錯總比隱瞞強。」

  孔雀道:「我知道。」她不欲與路丹青詳談,路丹青的親爹路果,可也是個麻煩人物。多少事,皆因路果與喜金兩個糊塗蛋而起!

  為打破沉默,孔雀擰身看了看路丹青的身後,沒話找話地問:「你如今能帶多少人啦?」

  路丹青很謹慎地道:「說不好,一個校尉,在京城、在邊軍與在咱們這兒,能帶的人物不一樣。總是比朝廷規制的少些。你問小妹就知道啦。咱們這兒,是不如朝廷那麼大,不過,回來了自在。對了,小妹怎麼樣了?」

  「她也是個大姑娘了……」

  兩人閒聊著家常就到了府前,路丹青道:「正好,我要去見大人,我為你通報。你的這些人?」

  孔雀道:「他們是來趕年前大集的,還照原來的樣子,只有這兩個人是從鹽場來的。」

  路丹青道:「那讓他們去市集那邊先安頓下來,大冷的天,別在這兒凍著了,再晚,店家該打烊了。」

  孔雀便只留下了兩人,先打發其他人去集市:「你們先去,我們住客館,明天你們先自己做買賣,我得閒去找你們。」

  路丹青則進府去向祝纓匯報。

  府裡到了快要吃飯的時候,祝纓卻仍然不能休息,趙蘇離開之後,一些事情她需要親力親為,此時正在與項安、巫仁、項漁等人核算一年的收入、來年的預算之類,又有過年的花銷等等。

  祝青葉說了一聲:「丹青回來了。」

  祝纓抬頭看看頭:「喲,也到晚飯的時辰了,正好,一起吃個飯,人多了熱鬧。你們先去那邊兒等我,這裡的事兒明天再繼續。青葉,你去把丹青帶過來。」巫仁就手把賬簿等物收疊好。

  祝青葉答應一聲,腳上不沾地去找路丹青,項安等人出了書房,走到中途就見祝青葉與路丹青兩個往這邊走。路丹青的靴底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淺淺的水痕,彼此打了招呼,項安道:「一會兒一同吃飯。」

  「好。」路丹青說。

  到了書房外面,祝青葉稟報,路丹青站在外面跺了跺凍麻的腳。

  裡面祝纓走了出來:祝纓道:「怎麼不進來?給她拿個火盆,烤烤腳。跟你來的人呢?難道有什麼不好?」

  「姥!」

  祝纓道:「一定有事。」路丹青這姑娘,剛到京城的時候有些拘謹,後來漸漸放開了,回到梧州之後越發不在祝府做外人了。今天這麼客氣,必有緣故。

  路丹青陪著祝纓,邊走邊說:「這些兵都不錯,真的。我們前半晌西出遇到青君姐姐了,她也說不賴,還說,不愧是您,就是有主意,她也要試一試這樣的練兵……」

  祝青君與路丹青等人練兵,祝纓也不是全然不管當個甩手掌櫃了,她給侯五往下的幾個人都下了令,除了日常校場操練之外,還要拉出去練習野戰。狩獵只是遊戲,要從現在開始練習山地急行軍之類,以備以後之用。

  祝纓道:「一會兒看看去。」

  「是。姥……」

  「嗯?」

  「那個……孔雀來了。」

  「哦?在哪兒?」

  「門上等著,還帶了兩個鹽場來的,阿蘇大寨來趕集的都去市集安頓了……」

  祝纓擺了擺手,道:「炭盆給你留著,走,一同看看去,哎,你帶回來的人呢?」

  「剛回營了。」

  祝纓邊往外走邊說:「你就為了她的事兒不自在?」

  路丹青又陪著她原路返回,輕聲道:「鹽場的事兒,我後來也聽說,我阿爸也不……」

  祝纓點點頭,這裡面親戚連著親戚,難免會有掛心的。路丹青的蓑衣解在了正廳簷下,祝纓沒再披蓑衣,取了柄大傘撐開,路丹青想幫她撐傘,祝纓擺了擺手,路丹青又自取了一柄,兩人走到府門。

  孔雀正在門房站著,見到祝纓先拜下:「姥。」

  祝纓一手拎起她,道:「來了?這個天可受罪,也不等雨停。」

  「正遇到他們要上山,就一起來了。」

  祝纓對門上說:「把這兩位先請去喝碗熱湯才好,晚飯了,管待好。」然後帶著孔雀、路丹青先去營房看拉練回來的士兵。

  孔雀好奇地打量著營房,只見守衛巡邏、兵刃雪亮,站崗的土兵一個個抬頭挺胸魁梧而嚴肅。

  祝纓這兒的士兵分男女營,祝纓一來,先看女兵,個個精疲力盡,白天雖穿蓑衣,身上的衣服也潮得黏皮膚,腳上的鞋子更是被冷雨打透。此時一個個都扒掉鞋子,搓手跺腳,還在喊著要喝熱湯的,又有默默在一邊解頭巾梳頭的。

  路丹青說了一聲:「大人來啦!」女兵們飛快地把房間收的收、藏的藏,勉強弄得像樣子了。

  祝纓道:「知道你們辛苦,回來了也不要懈怠,外面有崗哨,你們也須安排一、二人設崗。」

  「是!」

  「晚上要有熱湯,加些柴炭,好好烘暖和了,不要凍壞了。以後有這樣的事,都另批一份肉骨,每間營房加十斤炭。」

  姑娘們從拘謹改成了歡笑:「是。」

  祝纓又去男營,男營比女營還要亂一些,味道能把人熏個跟頭,好在祝纓等三人也不是什麼嬌弱女子。好在是冷天,男兵衣服還穿著,見有女子過來,又都有些不好意思,一腳把髒鞋子踢到了床下。

  祝纓看了也笑:「不錯,都還挺有精神的。也與那邊一樣,加熱湯、柴炭。」

  小伙子開始鬼叫,祝纓手一擺,含笑帶著路丹青與孔雀原路返回。

  ………………

  再次回到書房,祝纓道:「怎麼只有一個?再添一個。」

  祝青葉跑出去,很快帶了兩個人又抬了個炭盆放到孔雀的腳下。

  孔雀先不敢坐,當地一跪,從懷中又掏出了一個本子:「姥,我知錯了!這是暗賬。過家裡大寨,頭人也說,要老實對您說,我就都帶來了。」

  路丹青有些局促,她想留下來,一是練兵還沒有匯報完,二也是想關注進展,萬一能求個情。但又知道不干自己的事,不方便聽。躊躇間一不小心踢著了炭盆,她站了起來,道:「我……」

  祝纓道:「穩住。」

  「是。」

  祝青葉接過暗賬遞到祝纓案前,祝纓沒看,而是對孔雀說:「你既然自己來,就是心時有數的,但你畢竟是阿蘇縣的人,要處置你,不能不知會蘇鳴鸞。你先起來吧。」

  「她、她知道的。」

  祝纓道:「她知不知道,都得講道理。這件事,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拿得定主意,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擔得起責任。你要是瞞著她,現在早被她扔到鹵水裡醃成鹹肉了。」

  孔雀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祝纓道:「好在她也就這幾天就來了,放寬心,青葉,帶她去小妹住的屋子裡,換身衣裳。這一身黏在身上怪冷的。」

  「是。」

  二人走後,祝纓又問路丹青練兵的情況。雨天山中行軍會遇到的問題、需要的裝備、如果對敵會有什麼情況發生……等等。據此要一一準備好應對之方。防雨、防滑、保暖等等,都是接下來需要考慮的。

  商議完,晚飯的時間也到了。

  張仙姑近來過得熱熱鬧鬧,祝府不時就來幾個蹭飯的,今天二江與女兒回家去與周娓商議她們的年終總結,路丹青與孔雀又回來了。

  張仙姑道:「我看她面生。」

  「阿蘇家的。」祝纓說。

  張仙姑道:「哎喲,也不知道小妹現在怎麼樣了。」

  孔雀道:「她們娘兒倆過年要來給您拜年呢。」過年這個風俗,也是這裡最濃,寨子裡其實不大講究黃曆上的新年。

  張仙姑道:「那敢情好,人多,熱鬧。唉……」她想起了蘇鳴鸞應該還在孝中。

  祝纓拿話岔開了,問張仙姑今年準備了多少紅包,張仙姑道:「有,都有!」

  飯桌上,再沒提及任何正事,孔雀這一餐反而吃得不太安心。當晚,她在蘇喆的屋子裡住下,屋裡的小火塘也燒了起來,但長久沒人住,她總覺得屋子裡有點久置的味道,睡得並不安穩。次日,到了集市看了阿蘇家的生意,也還如之前一樣,沒有受到影響。

  孔雀更加不安心了。

  如是數日,直到蘇鳴鸞母女到來。

  ………………

  母女二人就住在府內,兩人手拉手在前面走,孔雀跟在後面,這一回也不是在書房,而是在小花廳裡見的祝纓。

  祝纓這一天的打扮也很隨和——她沒佩那柄長刀,只在腰帶上掛了柄劍刃。坐在一張坐榻上,手裡捏著根木頭在刻簪子。見到她們,將手裡的東西一放:「來了?坐。」

  蘇鳴鸞母女卻沒有這麼心大,蘇喆表情嚴肅,蘇鳴鸞也是一臉的正經。

  蘇鳴鸞道:「姥,鹽場的事,是我的主張……」

  蘇喆咳嗽了一聲,聲音有點不滿,孔雀前所未有的緊張了起來。

  祝纓道:「坐。」

  蘇鳴鸞道:「您就讓我說完了吧。是我的主張,以前是沒有主事的人,除了幾件大事能有共識,其餘的只好各人顧各人。我不是為自己狡辯,事實俱在,就是這樣。我也沒本事將各家擰在一塊兒,光我舅舅就夠我頭疼的了。您不一樣。您有什麼辦法,我聽您的。」

  祝纓指了指孔雀,道:「她的事兒,出了這個屋子,不許再議論了。對外,只當無事發生。」

  蘇鳴鸞道:「那……對內呢?」

  「路果、喜金他們,也不宜一味貫縱。分潤他們的好處,是要他們把日子過好,善待百姓,不是養祖宗。是你答應過他們,掙了錢給他們花?還是我答應過他們,供養他們了?」

  「沒有。」

  祝纓道:「那不結了?只不過,大家仍然是自己人,已有的,我不剝奪。他們呢,有時候想不明白,難免要氣你。為防他們夾雜不清,鹽場還是孔雀主事,但我要派幾個人過去,以後路果、喜金再有懷疑,推給我,我來與他們說理。如何?」

  孔雀心頭一震,腦子有點懵,這是……

  蘇鳴鸞低頭道:「這片鹽場原就是您的安排,您再派了人,總好過我們苦苦支撐。」

  祝纓道:「我知道你的辛苦,這麼大一片家業,你不容易。這個鹽場,你永遠比他們多一分。」

  蘇鳴鸞道:「我聽您的。」

  祝纓道:「且看以後。」

  蘇鳴鸞笑笑:「好。」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孔雀有點不可思議,這不像是一個能有如此成就的女子做出來的事兒。孔雀最熟悉的是蘇鳴鸞,殺伐果斷,權柄捏得死緊。能讓蘇鳴鸞拜服的人,多少不能只派幾個人到鹽場與她「共事」吧?

  然而孔雀卻看不出這還有什麼後招。

  蘇喆卻靈醒得多,她提著兩包茶葉,去找花姐去了。祝纓身邊的人都知道,祝纓最在乎的就兩個人,張仙姑等閒不管女兒的事,花姐或可一問、或可進言。兩包茶葉只是個幌子,也就不算是賄賂。事兒有影,再準備些藥材、書籍、紙張、穀米等等,送花姐。花姐平常好做點善事,這樣的禮物對胃口。

  花姐收了茶葉,聽蘇喆口氣怯怯地提到了鹽場的事,便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呢。怎麼?擔心你阿媽?」

  「您能幫我……問一問麼?我才知道的時候,也生氣,畢竟是自己家,不能不關心。又怕自己說話不妥當。」

  花姐想了一下,道:「你這是關心則亂。她既然沒再追究,那就沒什麼,她這個人一向說話算數的。這樣吧,我再為你問一問,你等我消息吧。」

  蘇喆大喜:「多謝姑姑。」

  花姐道:「青君說也是今天回來,這會兒怕是快到了,你們也有一陣子沒見了吧?到時候熟人一見面,心就安了。」

  「她要回來了?我去迎一迎她。」蘇喆識趣離開。

  花姐也很快去找到了祝纓,如此這般一說:「看來,她們心裡也不安吶!你是不是要安撫一下?還有路果他們,要怎麼彈壓一下才好,你與阿蘇家,都有些慣著他了。丹青多好的一個孩子,他就那樣對女兒,丹青也是,親爹也不能不要了,唉。」

  祝纓道:「安撫?怎麼安撫吶?有些話現在不能說。」

  「怎麼?」

  「空口許諾是無用的,要麼見到利益要麼見到威懾。

  我現在有什麼?朝廷已經不是站在我的背後當靠山了,有些人不在背後捅我刀子就不錯了。

  我有的,不過是手裡這個別業,那邊一個甘縣,項樂、青君她們才將將穩住,又有西卡的騷擾。滿打滿算,不過是一個半縣的實力。阿蘇家,蘇鳴鸞經營二十餘年,根基比我牢靠。再加上其他幾縣,我這個刺史能調動的還不如山下一個吉遠知府哩!說什麼都是空的。

  我現在就盯著那些新兵,盯著青君,也許還有丹青,只有練兵,練出五千能用的兵,再打下兩、三個縣的地盤。就盼著明春能有幾個能幹的人願意到梧州來幫我,幫我治理好新打下的地方。

  到時候,安撫也好、震懾也罷,說出來的話才能頂用。沒有比他們任兩個縣加起來還強的兵、還多的錢糧,這些羈縻縣就不止對朝廷是羈縻縣,對我也是羈縻縣。這可不成!我要的是真正的令行禁止。」

  「這可真是……那要自己人對付自己人麼?」

  「不一定,但要有準備。要想不動刀兵,就要有威懾力,至少讓路果、喜金不敢。這幾天蘇家母女、孔雀和丹青,我都不能讓她們雙方碰面,對一個說的話,絕不能讓另一方知道。」

  「你也太難了。可是,只憑武力的威懾,恐怕也非長久之策吧?還有,鹽場,路果、喜金兩家的百姓,怎麼辦?」

  祝纓道:「不止是鹽,還有銅、有朱砂……」

  「那不是他們兩家的出產?」

  祝纓道:「銅礦是一定要拿下的,要在我自己的手裡。想要從州裡的鹽場分成,銅礦也得跟州裡分成。」

  「為什麼?」

  「銅錢。」

  「啊?」

  「這幾天對賬,收的稅除了糧、布之外,就是土產,梧州不鑄錢,但是與山外的交易要用到銅錢。鑄錢是很重要的。市面上還有偽幣……」

  花姐是個管家的人,還管過別業不短的時間,此時卻聽得有點糊塗了:「什麼?」

  祝纓道:「錢糧錢糧,錢與糧,其實是一樣重要的。非得能自己鑄錢不可!否則,朝廷要整治梧州,可太容易了。」

  花姐這句聽明白了,道:「那就幹!」

  「還早,新軍未成,所以我需要鹽場的鹽換錢養兵先。三年,至少三年。」

  「我看行!」花姐毫不猶豫地說,「你已經把前路都想好了,那就走下去。小妹那兒,我也不說這些,只說你不會對不起她們,成不成?」

  祝纓道:「當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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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3: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六十四章 學生

  花姐是個溫柔而守信的人,既說了要為蘇喆探問,當晚就要給蘇喆一個答復。這個答復也不能算是謊話,卻有一點點隱瞞的成份,為此,花姐回房對著鏡子演練了一下表情。

  練了三遍,覺得可以了,正要出門找蘇喆,蘇喆接著了祝青君,兩個姑娘一同來看花姐。

  花姐問祝青君:「見過你老師了嗎?」

  祝青君笑道:「見過大人了,您也是我老師。」

  花姐看看她身上,道:「去換身衣裳,給你準備了新鞋子,那個穿著舒服。」

  「我初一再穿。」

  「初一有初一的。」

  祝青君留意到蘇喆不說話也不走,順著花姐的話道:「那我去換了。小妹,你……」

  「我陪姑姑說話。」

  祝青君轉身離開,花姐向蘇喆轉達了祝纓的意思。

  蘇喆聽後卸下心頭大石,笑道:「謝謝姑姑。」

  花姐道:「她一向待你們不薄,不會苛責的。」

  蘇喆搖頭道:「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家裡因為憂懼再犯更大的錯。本來處得好好的,何苦因為一件不大的事情,一步錯、步步錯?姥一向有信譽,她既有話,我也可以讓家裡放心,從此消去芥蒂,依舊好好過活。只是要姥去做惡人,來與舅公他們鬥法了。」

  花姐道:「她呀,看起來一生順遂、人人羨慕,我卻知道她這些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只有做得辛苦,才能看起來輕鬆愜意。就是令堂與你,外人看起來又何嘗不覺得你們志得意滿、風光無限?可其中的難處,又有幾個人能體會呢?」

  一席話說得蘇喆心裡又溫暖又酸澀,對花姐道:「我去同阿媽說。」語畢,逃也似地離開了。

  從後宅走回客房,蘇喆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推開門,對孔雀點了點頭,蘇喆已經能正常的說話了。

  蘇鳴鸞問道:「怎麼了?」

  蘇喆道:「姥不會繼續追究的,我央姑姑問的。」

  蘇鳴鸞道:「是她問的,那就差不多了。」

  蘇喆道:「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麼也都是馬後炮,不過,從此以後收收心吧。姥是丞相,多少手段?只是不用,又不是不用,更不是不敢。只不過沒有惹急了她罷了。」

  孔雀道:「是我的錯。」

  蘇鳴鸞擺了擺手,道:「此一時彼一時,姥在,是一種做法,不在,又是一種做法。咱們出力得多,其他幾家憑空白佔,就是不行。你記著,咱們與姥的身份不一樣,姥可以寬容,咱們不行!」

  蘇喆道:「我懂。那接下來呢?阿媽想怎麼做?」

  「再看一看吧。」

  蘇喆道:「梧州眼下這般,說一盤散沙是冤枉了,要說眾志成城也是胡扯,又偏僻又窮困,想要不被欺負,就得一心聽一個有能為的人的話。我在京城這些年看著,朝廷裡面傻子可也不少,卻總是能鎮壓四方,就因為集天下之力。只有整個梧州好了,咱們才能一起好。」

  蘇鳴鸞道:「你這格局是有了。」

  蘇喆一笑。

  蘇鳴鸞道:「依舊糊塗!梧州要好,自家也不能壞了!自家不好,你拿什麼立足?這兩條,哪一條都不能短了。」

  蘇喆道:「出多少力、領多少賞,要想在梧州執事,就不能同舅公他們一樣。」

  蘇鳴鸞道:「哪個要你同他們一樣來的?我只要你別把底都交出去!姥是好,公正,然後呢?我與她年紀相仿,你已經是下一代了!我有你,姥有誰?你怎麼與接掌她基業的人相處?還是說,你看著那個能夠鎮壓四方的朝廷,會派一個好人來管梧州?」

  「這……」

  蘇鳴鸞道:「慢慢想,但這件事不可馬上就問姥!這樣的事,不要輕易說出口。就像皇帝立太子,皇帝有幾個兒子擺在前面,姥沒有孩子。還是你要去爭這個位子?」

  蘇喆木木怔怔地,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蘇鳴鸞嘆了口氣,道:「你慢慢想。再過幾年,我恐怕也要找個機會向她提上一提了。」

  蘇喆本是為了寬心而來,不想與鹽場而生的芥蒂相比,親娘又反手給了她一個更堵心的問題讓她去思考。

  蘇鳴鸞倒淡定:「洗洗睡吧,又不是這一天能解決的事兒。」

  ………………

  蘇喆將這份心事壓到了心底,又帶到了第二天。偏偏第二天離新年更近了,山城更熱鬧了——山下又來人了。

  臨近新年,除了五縣的縣令頭人們,山外的士紳們也提前進山拜年來了。自去年拜年之後,祝纓人不往山外去,吉遠府的士紳卻偶有借貿易之名進山拜訪的。

  蘇喆看著這眼前的熱鬧,心情愈發的壞了。祝青君見了,問道:「怎麼了?」

  蘇喆道:「一個個的,姥才回來的時候,看他們迎接的樣子,還算有良心。這才多久呢?就心懷鬼胎,想要佔便宜了。」

  說著說著,忽然覺得這山中頭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頓時有些索然無味。她不是一個單純無知的少女,於權謀、心機也頗有一點涉獵,只是之前心機城府都是用來觀察、應付別人,如今自己、祝纓、母親等都攪在了一起,頓時不是滋味了起來。

  祝青君倒看得開:「人不都是這樣麼?能有心迎接,已是不錯啦,只不過人吃五穀雜糧,人間煙火,又怎麼會只有溫馨?燒火的柴誰去打?是自願的還是被逼的?打柴的人烤不烤得上火?會不會累?會不會在山上跌傷了、遇到野獸被吃了?咱們只憑自己的心。」

  蘇喆有些感慨地說:「我真羨慕你啊!」

  祝青君有些奇怪地看著這個頭人的女兒、未來的頭人,實在不知道自己一個奴隸出身的,有什麼值得她羨慕的。若說在北地、西陲,祝纓還顧及蘇喆的安全不讓她涉險,回到梧州之後,蘇喆也有了施展的機會。

  蘇喆想的卻是,祝青君是不需要去平衡本家與梧州關係的。

  兩人竊竊私語,那一邊,拜早年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士紳們又獻上了禮物,路丹青接了禮單遞給祝纓,又退到了一邊。趁別人不注意,也溜了過來,小聲說:「看見了嗎?禮物比去年還要豐厚。」

  「咦?」

  「我摸過單子了,紙比去年多。早起出去,看到箱子也比以前的多。」

  蘇喆低聲道:「姥一回來,甘縣就被納入囊中,這些人,也是看人下菜碟呢。即使是姥,偏安一隅與開拓得到的孝敬也不一樣呢。」哎呀,又想起來頭人們也差不多是這樣,她更心煩了。

  路丹青道:「人可真是奇怪的東西。」

  女孩子們小聲嘰咕,說著奇霞語,不時往上首瞥一眼。忽然,祝青君碰了碰兩人:「哎,有情況。」

  三人一同看上去,只聽祝纓問:「阿同還好嗎?」

  顧翁恭敬地道:「常思念大人。」

  祝青君撇撇嘴,又聽幾個士紳也附和,說他們家的子弟也寫信回家,讓家人代為致意。這多出來的禮物,既有士紳們見風給漲的,也有這些子弟托人捎帶回來的。因此才顯得格外的豐厚。

  顧翁又奉上了一封厚厚的書信,路丹青中跑了過去,伸手要接,顧翁看了她一眼,路丹青與他瞪眼,顧翁敗下陣來,將信放到了她的手上。路丹青再將信拿給祝纓。

  祝纓接了信,也不當面拆,又問了顧翁家中情形,得知那位老顧翁依舊是病體支離,又是一番慰問。趙蘇去京城了,趙娘子夫妻二人充當了一個圓場的角色,道是新年必有新氣象,不必傷感。

  眾人才又重新振作了起來,祝纓設宴款待眾人。

  待到宴散,祝纓要回書房處理事務,蘇鳴鸞與孔雀又來找她說話。

  祝纓將裁紙刀放回了桌上,道:「坐。怎麼?」

  蘇鳴鸞道:「是為鹽場的事。姥說要派一個人幫幫孔雀,不知是誰?也好趁如今孔雀也在,好同他講一講鹽場的事,過完年,她就要回鹽場去了。」

  祝纓想了一下,道:「就明月、明珠她們兩個再帶幾個學徒吧。青葉,把她們請過來。」

  須臾,兩個明來了,都是年輕姑娘,長得端正,在祝纓面前乖巧可愛。

  祝纓道:「要派你們的差了。過完年,你們就隨你們這位孔雀姐姐去鹽場幫忙。小妹,你看她們怎麼樣?」

  兩人忙看向蘇鳴鸞,向她點頭致意。

  明月、明珠看著都是「明」字輩的,卻又不是一個來歷,倆姑娘都跟著姓祝,明月是山間逃亡家的孩子,名字倒是父母起的,然後全家都改姓祝了。明珠則是索寧家的奴隸,原本的名字居然是也是「石頭」,這在祝家算忌諱,祝纓就給她起了這個新名字。

  兩人都是入選了祝府的隨從,也曾隨死了的祁泰學過些算術管賬,也曾跟著侯五比劃一手拳腳。雖不似蘇喆、祝青君這般被祝纓、花姐放在身邊隨時指導,也是伶俐姑娘。

  祝纓手下缺人手,倆姑娘雖然才二十出頭,已經開始帶學徒了。

  蘇鳴鸞心道:姥的心腹我都熟悉,她二人以前並不受重用,可見姥對我也是留了餘地的。

  當下痛快地答應了。

  二人又與蘇鳴鸞行禮,再向孔雀致意。

  孔雀道:「我一定與她們好好相處。」

  祝纓道:「好了,這幾天你們先好好處一處,熟了才好做事。」

  幾人應下,告辭而去。

  祝纓抬手拿起信拆了,信是顧同寫的,內容也很有趣。顧同先是問好,恭喜祝纓又下一縣。接著寫了京城、朝廷的情況,就是毫無新意地腐朽著,你貪我了貪,你坑我、我坑你。此外又衍生出另一種物種:他不貪,甚至很清廉,就是純粹的無能。本身品德算是高潔,沒有任何小辮子,就是幹不了人事兒,耽誤了多少正事。

  陳萌還算穩重,王叔亮、姚辰英等人也在盡力彌補。這些日子,仕林對祝纓頗有微詞,京城也知道了祝纓要開科取仕的事,冼敬等人推動了科考驗核身份,這個改動估計很快就要見邸報了。

  囉嗦了一堆之後,顧同又進入了正題,先是說卓玨入京公幹,兩人碰了面,卓玨那位族叔卓宇也到京了,三人湊成了一局。席間,三人說了許多,一則為南士們的前路感到擔憂,二則為祝纓的未來感到迷茫,同時詢問祝纓有無需要效力的地方?

  顧同覺得卓氏叔侄很早就與許多南士保持著聯繫,二人的態度也能表明一些問題,故而不敢隱瞞,寫信來請示祝纓,該怎麼回答?

  祝纓將信裝了回去,塞回抽屜,取了張紙,寫了四個字——斂翼待時。南士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她也還不清楚,可不想貿然行動,又或者請他們到梧州來興風作浪。

  寫完這四個字,祝纓又拿出另外一封信,對這封信,祝纓就更認真了一些。信是祝煉寫的,隨著年禮一道送來的,詢問祝纓,是不是缺人手?如果梧州有需要,他可以辭官回來幫忙的,在哪兒都是幹,梧州他也是熟悉的,且有經驗,他的手下也有幾個可用之人。

  事情的起因,也還是那道「求賢令」,布告一出,消息不脛而走,祝煉那兒輾轉打聽到了有這麼個事兒。彼時朝廷已經讓祝纓別折騰了,祝纓也從善如流停止了宣傳。有人便向祝煉求證。祝煉能過會館將此事求證,深信這是祝纓能幹得出來的事兒。

  祝纓麼,他老師,手邊逮著誰就用誰。很符合祝煉與之相處的經驗。然後又是仕林對祝纓的惡評,祝煉聽著耳朵都疼了。

  因此有了這麼一封信。

  祝纓看著信紙,好一陣兒,才寫了一封短箋:家裡人很想你,回來吧。

  兩封薄信,一封發回,另一封在士紳們辭行的時候交給了顧翁,祝纓安心過了一個新年。因陸續有人趕到福祿縣打聽考試的事,祝纓派祁娘子、周娓等人下山,住在福祿縣裡接人。

  到得來年二月中旬,一是準備收宿麥、二是準備接下來春耕的時候,趙蘇回來了。

  祝纓笑道:「這下好了,可以有人幫我準備考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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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過渡

  趙蘇比去年離開的時候瘦了一些,兩頰微微凹,五官顯得立體了許多。他的鬚髮也夾了一點點的銀絲,眼睛卻還明亮,整個人看起來反而精神了一些。

  聽到祝纓說考試的事情,趙蘇久懸的心也略略放下了一些,他些番北上京城,心裡最掛念的還是梧州選才的事兒。科考事關重大,選出來的人接下來是會逐步掌權的,這件事情如果不能夠參與,必是一件憾事。好在他趕上了。

  趙蘇微笑道:「說起考試,政事堂可也很在意您在梧州的『求賢令』呢,問的人可不算少。」

  祝纓道:「他們問的什麼?」

  趙蘇道:「不外是取士的依據之類,我便說,我也不知道,下令的時候,我已準備動身了。」

  祝纓一笑。

  趙蘇趁勢問道:「姥,您預備怎麼選材呢?」

  祝纓道:「當然是選可用之材,梧州如今可比不得朝廷,雖由教化、文學之類少不得人,也須有所側重。唉,真到了要見真章的時候,孰輕孰重,可謂一目了然。你此行北上,也曾一眼看到底了?」

  趙蘇道:「不敢,不敢說看透了,可也見著了衰朽之相。我也只能慶幸自己追隨您南下得正是時候,若是此時仍然在朝為官,又想有所建樹、不願看著時局糜爛下去,非得急死不可!」

  「哦?」

  趙蘇道:「如今天下,彷彿一個遲暮的老人,說他死了,他也沒有,說他糊塗了,他還能理事,可是從年輕時攢下的家當放到席子底下,已經漸漸被幾房兒孫逐日偷取了。說他不知道吧,他彷彿又知道,還說兒孫日子過得夠富裕。說他知道吧,他卻彷彿不設防,金珠寶貝還是放到席子下面,鎖被撬開了也不換把新的。真是……」

  祝纓道:「這皇帝,也未嘗不是另一種守財奴了。」

  「可惜了咱們給他的錢糧,」趙蘇說,「還要問梧州的產出、人口哩!我都回說,羈縻之地,各族素無文字,並無文字記述,也無籍簿可查,無可奉告,能有這些,已是您懷柔所致了。」

  祝纓點了點頭:「告訴了他們,也不能賑災,還是各自安好為佳。京城其他人,還好麼?」

  趙蘇又說了與顧同的會面,趙蘇與顧同年齡相差不大,也曾是縣學同學,又都是福祿縣的富家子弟,是有些熟悉的,趙蘇如今卻有些瞧不上顧同,他搖頭道:「您的故人,泰半安康,南士卻不甚好。這些人,雜夾不清、當斷不斷,還請您明查。」

  「怎麼說?」

  「他們狠不下心來,既不想放棄朝廷給的尊榮、權利,又不想失去您的回護、指點,」趙蘇不客氣地說,「未免太貪心!請您千萬將慈悲之心放到梧州!這些人已經是官員、士大夫了,與梧州未必一心。除非朝廷有難,又或者想要投機,否則不會向您輸誠的,至多不過利用而已。」

  祝纓點一點頭,趙蘇看不出來她的想法,說話愈發直白了:「我若在他們的位置,要麼來尋您,妄圖鳩佔鵲巢。要麼鼓三寸不爛之舌,意欲遊說您歸順朝廷,拿您做投名狀換富貴!您如今的處境,只會越來越危險。以前,朝廷不以梧州為意,然而您的光輝是掩蓋不住的,朝廷矚目是遲早的事情,在陰暗處謀算您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數……」

  趙蘇說了很多,從他對朝廷的觀察,到對梧州的見解,從鄭熹、陳萌,說到姚辰英、王叔亮,乃至溫岳、金彪等人,直到隨從們來點上蠟燭,他才接過茶來喝著。待點燈的隨從走後,他又詢問祝纓:「姥,這個考試……要怎麼考呢?出的什麼題目?若還是夷夏之防,不如不考。還是考些實務更要緊,眼下缺幹正事的人。以後想要統籌的官員,這些人也算經過事了,人品如何也都能看出來了,到那裡再任命,似乎更妥當些。」

  祝纓道:「不妥。」

  「姥?」

  祝纓道:「該考的典章制度還是要考的。」

  趙蘇問道:「這又是為何?」

  祝纓道:「可以篩汰掉一些讀書把腦袋讀方了的人,這樣的人,再有本事,咱們也是不能要的。」

  趙蘇舒了一口氣,他所慮者不外如此:一則是山外之人挾著禮法道義,居高臨下來要欺辱他們,二則是自己不在,新人已經選任完畢,自己回來就又要面臨磨合。

  如今兩件事都有了一個令他滿意的結果,趙蘇將陳萌的書信呈給祝纓就告辭去見妻兒了。他自歸家,也不歇息幾天,第二日便到刺史府裡報到,將刺史府的庶務接手了大手,又跑去與祝纓商議考題的事情。

  祝纓準備了幾類題目,既有案件的判罰,又有一些禮儀典章的考問,佔比最大的還是相關庶務的考題譬如某地有戶若干、田若干,當如何安排春耕秋種、繳賦服役,又當如何備荒……之類。

  趙蘇看了一回題目,也挑不出什毛病來,將考題又原樣放到案頭,問道:「不知學子們情狀如何,先前一個陶未然,著實令人惱火。要不,去看看?」

  祝纓也欣然同意。

  此時已到二月,能夠看到消息、趕得及的人已陸續趕到了。這些人裡有男有女,也有福祿縣的、也有吉遠府的,也有更遠一些地方的。一部分人住在客館,另有一些人住在客棧,都緊張地等候考試。

  祝纓與趙蘇到了客館門外,遇著周娓從裡面走出來,看到祝纓,她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來。祝纓問道:「你怎麼來了?」

  周娓道:「不是您派我去接人進山的麼?」

  趙蘇也問了一句:「這些人,都怎麼樣?」

  周娓對他還算客氣,答道:「呃,學問麼,我可看不大出來,可京城那些個看著像樣的,幹正事也不太像樣。不過,我看這裡頭有幾位娘子著實不錯。」

  祝纓問道:「怎麼說?」

  周娓理直氣壯地道:「她們敢拋家別業逃過來!」說著,指著客館的幾個方位,逐一向祝纓介紹,娘子們住在東南角,攏共三間房,幾人拼著住,共有六名女子,加上學校裡的五個,攏共十一人。東北角靠柴房有一間房子,裡面住著一對男女,卻不是女子來考,是男子。

  除此之外,應考者就全都是男子了。從遠地而來,首先得開個路引,一般衙門不會給一個女子單獨開這個,沒辦法的人就只能被篩掉。梧州在山中,趕路又要篩掉一部分人。

  能到梧州考試的,都比較能活,命還算硬。

  周娓問道:「您要看哪個?」

  趙蘇笑道:「你這個人,問姥要看哪個,卻只向姥講女子如何如何,並不提士子,好不偏心。」

  周娓理所當然地道:「關心士子的人比比皆上,譬如我只少提了一句您就問上了,娘子們可沒有許多人這般惦記,我就只好多為她們記上一記了。」

  趙蘇也只笑著搖頭,周娓此人,向來性情執拗,與她爭吵是沒有一個結果也說服不了她的。趙蘇只管問其他士子的籍貫之類,從中又看到一個眼熟的人——福祿縣的老鄉,王九。

  趙蘇看了一眼祝纓,見她正在問那一對男女:「你們不像是兄妹,難道是夫妻?」也便小聲問王九:「你怎麼悄沒事地就過來了?也沒遞個拜帖?」

  這也是朝廷考試的習慣,考前要先揚個名,四處跑個門路。王九低聲道:「我自家中跑出來的。」

  趙蘇看著這個年輕人,一時失語,這個王九今年十九歲了,可算得上是祝纓才到福祿縣之後降生的。自祝纓到福祿,福祿縣的日子就越來越好過,王九的人生也隨著家族的興旺越來越順遂。他與別業裡的護衛們一樣,打小就聽著祝纓的事跡長大。又不幸家中長輩要他以祝纓為榜樣,祝纓回來了,家中長輩還在猶豫,他先跑過來了。

  王九問趙蘇:「您看我成不?」

  趙蘇低聲道:「莫要亂問,叫人說我徇私舞弊。你憑本事,考就是了!」

  王九樂呵呵地道:「好!」

  趙蘇不由為這個傻子的父母感到糟心,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祝纓。祝纓的面前,一對年輕男女已經跪了下來,兩個人四行淚,苦兮兮的,儼然一對苦命鴛鴦。走近了就聽到那女子說:「請使君垂憐。」

  那男子卻說:「錯都在我!莫怪婉娘!但有罪,我一人領受,與她無關。她一介女流,既不能自作主張,便不該受到責罰。」

  趙蘇戳了戳周娓的後背,周娓回過頭來,趙蘇頭問道:「怎麼回事?」

  周娓有些無聊地說:「亡命鴛鴦,不肯聽爹娘的話嫁人,就與情郎跑出來了。」她固喜這女子敢於逃跑,卻又對這逃跑還要與情郎一道十分不解——自己掙命就好了,何苦帶上一個累贅?離了男人就不能活了麼?

  哪知這女孩子卻十分堅決,與這男子擁在一起,對祝纓道:「大人可也不曾說不收留我們這樣的人,我們已無他處可去,也不敢求大人格外關照,只消容我們片瓦安身。若得考中,他自當盡心竭立,取不中,便是本事不行,我二人請在此安身,種地也罷、做工也罷,不要人白養著。結草銜環,報使君大恩。」

  祝纓看了看她的手,忽然問道:「你識字?」

  「誒?是。」

  「周娓,給她也登記,讓她考試。」

  女孩子有些吃驚:「我、我、我?」

  祝纓道:「我本來也不限男女。」

  女孩子還有一絲遲疑,男子卻面露喜色,先叩了個頭,道:「多謝使君!」又勸女孩子說,「婉娘,你本就比我聰明能幹,現有機會,我們咱們又來此,蒙使君恩德願意收留你我,何不一試?或者,你竟比我更有前途呢?」

  婉娘神色猶豫,周娓已擠了上來,道:「這才像話!來,我給你登記姓名!」

  祝纓、趙蘇都覺得這一對兒頗有些意思。

  …………

  時光飛逝,很快到了三月,考試正式開始了。

  地點設在山城的學校裡,考三天,從禮儀律條考到算術、寫作等等。三日一過,祝纓與趙蘇等人閱卷,最後從中取中二十人,內裡五女十五男,其中便有那個「婉娘」蔣婉。自福祿縣來的五個女孩子,只有四娘考中了,蘇鳴鸞選送來的人裡,倒有一男一女考中。

  這其中,年齡最大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衣服上打著補丁,看起頗為寒酸。第一名卻是一個錦衣男子,約摸三十來歲,圓圓胖胖、憨態可掬。

  趙蘇尚不覺如何,周娓的老毛病又犯了,悄悄找到了二江,對江舟道:「好生奇怪,既不限男女,怎麼取中的還是男子居多?莫不是其中有什麼蹊蹺?」

  江舟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原本讀書的男子就比女子多呀!縱識得幾個字,又有幾個人家能供女兒一直讀下去的?那得有多少錢?有這些已經不錯了。」

  周娓悻悻地說:「早晚得叫女孩兒與男孩兒一樣的讀書!」暗下決心,要得空就對祝纓、花姐、張仙姑敘說此事。

  那一邊,祝纓卻沒有她這般的不滿,考試的卷子是她出的,評分是她評的,要取中什麼人、任用什麼人都在她的心中,取中之後各人分到各部,或任書吏、或司倉廩,都有安排。而她自己也有了新的行程——喬裝查探西卡、吉瑪。

  對外卻宣稱是要去鹽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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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 勾勒

  「天兒越來越熱了,你這個時候出門太受罪啦。好容易都安穩下來了,非得自己去麼?」張仙姑手上疊著衣服、嘴上嘀嘀咕咕。

  祝纓檢查著自己的佩刀,說:「以後再派別人,這一趟我得親自去看一眼心裡有個底才好。」

  張仙姑道:「聽說,西卡、吉瑪那邊兒不太好相與哩,你安全不?」

  祝纓道:「青君、青葉會陪著我。」

  張仙姑肚裡一盤算,青君是個能打仗的,青葉呢,在花姐身邊的日子不短,也能照顧人,心頭才微微一鬆。又嘀咕道:「才在家住幾天吶?哎,家裡要是有事兒,怎麼辦?」

  祝纓道:「趙蘇他們留下,不礙的。」

  花姐走了進來,將手裡的一大包仁丹放到桌上,說:「這是仁丹,你帶上。」

  祝纓看了一眼,道:「這些少了,我還要再帶些人同去呢。我們裝扮成商人,還要有腳夫、護衛,這一包不夠的。」

  花姐道:「知道,他們那另有準備的,這是給你的。」

  「哦。」

  張仙姑把仁丹往包袱裡一塞、夾在衣服中間,長出了一口氣:「可得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祝纓道:「我這一趟走,要四處轉一轉,在外頭的日子會長些,不過秋收前我一定會回來的。」

  「這麼久?!」張仙姑和花姐都嚇了一跳,祝纓出巡,從來沒有花過這麼長的時間。

  祝纓道:「當然啦,要辦的事兒多著呢,且這一路又不比以往有人接送,去的都是生地方,自然會慢一些。又要買賣山貨,走不快。」

  張仙姑的心又懸了起來:「那你可多帶幾個人,哎喲,不行,這也太……」

  花姐將張仙姑擁在懷裡安慰:「她有數呢,這麼大的家業,當家人就是辛苦的。等她這次回來了,以後就不會再這樣往外跑了,是不是?小祝?」

  她邊說邊朝祝纓使眼色,祝纓道:「當然!最遲秋收,一切順利,我興許還早些回來呢。」

  張仙姑道:「你可早些回來呀!」

  「好。」

  這邊安撫好了張仙姑,那一邊,祝纓又要將梧州的事務——主要是山城——做好安排。祝纓召來刺史府與縣衙諸官吏,讓他們:「各司其職,如有意外,趙蘇,你與大姐、項安商議。祝煉要是回來了,你先接待,他也有理事的經驗,有事盡可托付給他,不要把他閒置了。朝廷萬一有公文、信使來,就說我出去打獵了。若有急事,快馬送信與我。若聯繫不上我,可請幾位頭人過來,共同議事。」

  眾人都應命。

  她又召來了考試新選的二十個人,這二十人裡,有山外來的,也有山裡人,祝纓道:「你們都是精選出來的人才,當有所用。所謂『得人』也要看各人擅長何事,我現將你們分往各處,先試著學辦差使。等我回來,看你們各人所長,再為你們定職事。做事嘛,還是做著自己喜歡、順手的更好。」

  二十個人也有在不得志的、也有出身有問題的、也有女子如蔣婉來的時候沒打算自己考取個官吏做做的,又有以為考過了就能有官做的……凡此種種,心思各異。但祝纓既有安排,也還算能夠接受,因此參差不齊地作揖道謝。

  祝纓道:「青葉,讀吧。」

  祝青葉拿出兩張紙來,上面寫著各人的名字以及將要分派的職務,也有去幫項安的,也有去幫趙蘇的,蔣婉一個安靜姑娘就被分給了巫仁手下幫忙。祝青葉讀完,將最後一行字也念了:「兩個月後,不合式的,調換輪替。」

  二十個人答應得依舊不甚整齊。

  祝纓道:「一會兒讓項安給你們安排住處,總住客館裡可不好。府裡暫按照九品給你們發俸祿。」

  這回答應的聲音大了一些。

  祝纓道:「項安,你先安排他們的住處。安頓好了,各自就找師傅歷練去吧。散了吧。」

  眾人轟然答應,項安帶著二十個人去了——有家室的如蔣婉,就不好跟四娘這樣的姑娘住一起。此外,諸人的貧富也不相同,也有孤身前來的,也有帶著僕人的。都要一一安排妥當。如此一來,山裡刺史府手上的空房子所剩就不多了,項安將此事記下,預備祝纓出巡回來之後,再向祝纓匯報,詢問如何解決。

  祝纓則又特意叫來了小江,小江思忖,估計是要讓自己也相幫照顧張仙姑。她與花姐相仿,花姐精力也漸不如年輕時,一個人恐怕也忙不過來,祝纓沒有回來之前,小江就已主動幫了些小忙了,這一次,她猜也是差不多的。

  她連怎麼回答都想好了,祝纓的第一個問題卻是:「周娓現在如何?」

  小江一怔:「挺、挺好的呀?難得是個硬氣的人。」

  祝纓道:「就怕太尖銳了,我走之後,你幫我多看著她,別讓她把那些話都往外說,又或者看到個男子就要翻白眼。這些話,對她講是沒有用的,這是她的脾性,脾氣本身沒好也沒壞,只是在現在不太合宜。」

  「為什麼?」小江問道,「又何必人人都圓融呢?」

  祝纓道:「她有些非黑即白,硬氣是好事,執拗多刺有時候也誤事。她的刺又不是她自己造成的。有她在也能帶一帶不思進取的人,刺撓得太厲害了又容易為她招怨。你為她拿捏一個分寸。」

  小江想了一下,道:「好。」

  祝纓又與趙蘇進行了一次長談,將不能公開說的事與趙蘇細談。譬如如果朝廷有突發事件,要怎麼辦,山下有變故,又該怎麼辦等等。

  最後,祝纓讓趙蘇留意好的鐵匠、銅匠,有無會翻模造範的匠人。

  趙蘇問道:「您是要鑄造兵器麼?咱們的庫存還夠用,只是如今山外也不敢與咱們大筆交易。匠人更是管得嚴,只怕要慢慢尋訪才好。」

  祝纓道:「不止,我要會鑄錢的。」

  趙蘇猛然記了起來,道:「不錯!是該如此。只是這樣的匠人也少,更難尋。」

  「不急,留意就是。」

  「是。」

  「我走之後,內緊外鬆。」

  「是。」

  最後,祝纓又到了侯五的住處。侯五近來話愈發地少了,以往與祝大是個酒友,喝完了酒吹個牛也很有滋味。祝大已死,祝纓竟是個女人,侯五也不知道要怎麼應付這個荒謬的世界,既不知道,也就隨波逐流了,連背後說人壞話的毛病都消失了。

  看到祝纓,侯五扶著拐杖站了起來:「大人!」

  祝纓搶上一步,請他坐下:「跟我還客氣什麼呢?我要出去轉轉,家裡您多照看著。丹青我帶走,其他幾個留家裡接著練兵。您給掌掌眼。」

  侯五沉默了一下,以老人特有的緩慢的語速說:「大人,要打仗了吧?」他是個多年混跡行伍的人,多少有些經驗。這樣輪訓、練兵,是要花錢的,要說祝纓沒點別計劃,他是不信的。

  祝纓看了他一眼:「防備警戒而已。以前有朝廷作為威懾,咱們這些鄰居還老實些。如今可就得靠自己啦,藝甘的餘眾、西卡、吉瑪,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侯五道:「您說是就是吧,規矩我懂,上頭定的事兒,我們下面的人不亂問。」

  祝纓道:「沒什麼不能問的,就是為了防備他們。你您多費心了,也別太累著,人比事重要。」

  侯五略有點局促地笑了:「老了,不中用了,一個老廢物,有口飯吃就得。萬沒想到還能過上如今的好日子。」

  祝纓道:「以後都會很好的。」

  「哎~」

  ………………

  祝纓一番囑托之後,換上便服,帶著胡師姐、路丹青等人與二十個府中隨從,從山城出發,先往鹽場轉了一圈。鹽場仍是孔雀在管,明珠、明月兩個姑娘皮膚比之前黑了一點,見到祝纓都有點激動——能做事固然開心,鹽場的生活其實有點枯燥。

  祝纓並不去倉庫、鹽田檢查,而是說:「我來看看你們,再提一些鹽走,我寫條子。」

  孔雀忙說:「我這就去準備,您要多少?」

  祝纓道:「我要十擔。」

  鹽場這邊的計量,一擔就是一百二十斤,十擔,一千兩百斤鹽,對鹽場來說並不算多。孔雀也不問用途,準備了十擔鹽:「都是上好的精鹽。」

  祝纓道:「不要這麼好,有一擔精鹽就夠了,其餘都換成粗鹽。」

  「誒?哦,好!」孔雀也不問緣由,反而請祝纓到倉庫、鹽田中去親自查看。

  祝纓道:「你辦事,我放心,還看什麼?」

  孔雀仍然含笑請她去看,祝纓道:「也好。」料想孔雀這倉庫必是準備得很好等她來檢查的,到了一看果然如此,倉庫裡的鹽一包一包碼得整整齊齊,鹽田裡也堆著一座一座的小小鹽山,太陽下反射著耀眼的光。

  祝纓誇讚道:「條理分明,很好。」

  孔雀道:「先前久未見您,心裡沒底,荒疏懈怠了。如今有了主心骨,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混日子啦。」

  祝纓道:「好好幹,以後好事多著呢。」

  孔雀見她臉上帶著淺笑,覺得自己應該算是過關了,也可向蘇鳴鸞有個交代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然而孔雀的消息送到阿蘇縣,蘇鳴鸞派人迎候,卻沒有接到祝纓。蘇鳴鸞不由有些奇怪:人去哪裡了呢?

  蘇喆道:「我去府裡瞧瞧吧。」

  母女倆商議的時候,祝纓已經與祝青君會合了。她換上了藍布衣服,號稱是福祿縣的商人,與祝青君手下的幾十人一道,往西卡家的地方行去。

  路丹青、祝青葉與祝青君見了面,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拍後背,顯得很是親暱。路丹青問道:「姥,咱們這可不像是去打獵呀!」

  祝纓道:「是嗎?」

  路丹青道:「嗯!」

  又帶了鹽,又帶了一些山城作坊出產的糖、小手藝玩具兒,還從山城順捎了一些阿蘇家產的茶磚。又說要打獵,還號稱商人,怎麼看都是有文章的。而且,這一行還帶了許多紙張文具,這是不對的!山中無文字,這東西的用處實在不大!紙、筆之類,也有圖畫的需求,但量不會大。

  路丹青自家就是頭人,如果不學習官話、文字,紙筆類的作用可能就是畫個花樣子之類。用量很少。

  祝青君勾著她的脖子說:「你跟我走吧,走走就知道了!」

  整個甘縣祝青君都非常的熟悉,由她引路,一行人走得頗為順利。在離西卡很近的地方,祝青君也與手下人都換了藍黑的粗布衣服,將頭髮纏起來,變成了再尋常不過的山中商隊。

  路丹青問道:「不見見項二郎麼?」

  祝纓搖搖頭:「不必,咱們打獵來的。」

  路丹青有些困惑,因為深山之中,即使是地頭蛇也很難立即精準地找到某一個人。而深山其實是很危險的,不提前與項樂聯絡,萬一遇到什麼事,現求救都找不著人來救。

  還是祝青君將她勾到一邊,如此這般一說。路丹青興奮了起來:「要打了?!早說嘛!我們寨子裡也有跑商的,他們跑得比別業那兒的商人遠。別業集市那兒,與山外人交易得多。我們寨子裡,與山裡山外都有交易呢。我還能找到那幾家的本族人……」

  祝青君道:「不宜宣揚,不然,對方就有準備啦。」

  「自己人……唉,我阿爸是喜歡四處嚷嚷顯威風,確實該瞞他。」

  祝青君搖了搖頭,嚴肅地問道:「你想要你阿爸也參與進來嗎?還像上次打藝甘家一樣?用他的兵?再從他手裡領賞?」

  路丹青道:「他……我……」

  「你可想好了。你與我不同,我的命是姥救的,我只管聽姥的號令行事,姥自不會虧待我。你與小妹也不同,小妹家將來都是她的。你呢?別到最後鞠躬盡瘁卻只得片瓦容身,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地混著,連我的下場都不如。」

  祝青君所言,是路丹青這些日子來早在心裡想過無數遍的,而就對之策,她也想了許多。她直直地看進祝青君的眼睛,說:「這可干係到我的身家性命,我能信任你嗎?」

  「當然。」

  路丹青道:「我想一直跟著姥,可是在姥面前的不止有我,也不止有你。府裡什麼人都有,山外來的,各家當不了頭人的孩子,一直跟著姥的隨從……比在寨子好的是有姥主持。可是我也不太敢全信別的人。你是哪一撥的?」

  「我是姥這一邊的,與其他人並不相干。你呢?」祝青君反問。

  路丹青道:「沒有姥,我可什麼也不是!好吧!就這樣!」

  說完,她走到了祝纓面前,當地一跪:「姥!請姥收留我!」

  祝纓道:「你不是一直在我身邊嗎?」

  路丹青仰面道:「我,以後怕是回不去阿爸的寨子了,您得給我一個容身之地。」

  她這話說得大膽,祝纓卻沒有生氣,她扶起了路丹青,問祝青君:「你們說了什麼?怎麼這般激烈?」

  路丹青道:「姥既然帶上了我而不是別人,就是對我沒有疑心,我該回報您的信任。」

  祝纓道:「不是我沒有疑心,而是你沒有退路。我的這條路可不好走,但好在是條路,願不願意跟我走?」

  路丹青跪下三叩道:「我願意的!」

  祝纓再次將她扶起,道:「咱們這趟,回去也要保密,我們就是打獵去的。」

  「是。」

  「對誰都不能講,包括小妹。」

  「是。」路丹青答應完了,臉上才又顯出一點猶豫來。

  祝纓道:「別讓她們為難了。」

  「是。」

  「走吧。」

  …………

  她們一行人走得不快也不慢,帶的都是緊俏貨,尤其是鹽和糖,其次是茶葉,又有些繡花針絨線絲綢之類利潤也很豐厚。

  她們一邊走,一邊繪製著地圖,記述山川地理、標出礦產位置、山脈走向、山林道路等等。祝纓每到一處,就與寨中老人聊天,天氣炎熱,便從天氣聊起,詢問當地四季氣候,冬天有多冷,暴雨阻斷道路是什麼時節,河水暴漲時最遠能漲到哪裡……

  如此轉了兩個月,才將「西卡家」轉了個囫輪個兒,「西卡家」實則是「西卡族」,其下竟有七家大頭人。

  祝青君非常的小心,因為離甘縣最近的那一家,有一個死盯著她的討厭鬼,因此她改換了男裝,將臉塗黑,裝了七天的啞巴車夫。

  祝纓與路丹青常得頭人的招見,祝纓每次都背著弓箭、佩著刀。也有不介意的頭人,只要看一些絲綢珠寶。

  也有看到她的刀箭好,出言詢問的。

  祝纓看這個頭人身材是難得的魁梧,絡腮鬍子,聲如洪鐘,知道他也不好對付。便不廢話,上了弦,引弓發箭,直直將箭射入遠處的旗桿上。旗桿有十餘丈遠,祝纓連發三箭,三枝箭在木桿上排成了一列。

  頭人喝了一聲彩!又問刀。

  祝纓抽出長刀,空中一劃將掛著的簾子切下半截來!

  頭人道:「這可還不夠。我還要試一試。」吩咐帶一個奴隸上來。祝纓臉色微變,頭人面不改色,指著奴隸對祝纓道:「用他試一試吧!」

  路丹青皺了皺眉,道:「這不好吧?」頭人家的孩子,這種事兒她見過,卻也知道祝纓不喜歡,因此搶先出聲了。

  頭人道:「這是我的,不會叫你賠的。」

  祝纓道:「沾血不好清冼,容易傷刀。換一樣吧。」說著,出手如電,將椅子的扶手劈了下來!

  頭人摸著下巴,道:「看著是好刀,你要什麼來換?」

  祝纓道:「只此一件,我還需要防身。我這次只是帶些貨來探一探路,您要是真心想要,我下次來時多帶幾件過來——要付訂金的。」

  頭人本要發作,聽說還有其他,又見她是個做生意的樣子,便說:「好吧。你有多少?」

  「您要多少?」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頭人要十張弓、十把長刀,祝纓不客氣地收了他的訂金。路丹青一直低著頭,不敢看祝纓的臉色。

  離開西卡族的時候,她們所攜貨物已然出清了大半,頭人還有些惋惜地問祝纓:「你的貨我都留下來,照你與吉瑪家交易的價給你金子,如何?」

  祝纓道:「我是探路的,不帶些貨,他們不當我是買賣人,當我是什麼匪類,路就不好走啦。您要什麼,要多少?我都記下來。下次一定。」

  頭人這回卻不肯付訂金了,說了要鹽、又說要很多糖,他對紙張之類並不感興趣。卻又友情奉送了一個信息:「你這個『紙』,番人有時候會用,不如賣給他們去。」

  「番人與您也有交易?」

  頭人道:「對呀。」

  祝纓又詢問番人的情況,是不是商人、有多少、頻率如何之類。頭人忽然不高興了起來,道:「我到哪裡知道去?你的東西又不賣我!」

  祝纓也不尷尬,從容向他告辭而去。

  很快,她們就離開了西卡族的地界,到了吉瑪族。吉瑪族也分幾家,他們與西卡、西番都很近,天氣也比其他地方涼爽一點。

  祝纓站在半山腰,看向山下一片平原,道:「這裡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竟然有這麼大一片好地方!可算讓我找著了!」

  祝青葉好奇地問:「找什麼?」

  「一片好地方!」祝纓說,「快,圖呢?標記下來這裡!」

  祝青葉取了圖來,祝纓隨手勾了兩筆,在上面畫了個方框:「以後當在這裡另建一座新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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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4: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六十七章 現實

  建城?

  無論是沒有離開過梧州的祝青葉,還是已經「見過世面」的祝青君與路丹青都不太能夠理解為什麼祝纓想要在這裡建一座城。

  祝青葉略懵懂些,祝青君、路丹青則是經過事的,尤其祝青君,與項樂合作管理甘縣,一個還算現成的攤子就有許多的麻煩,何況從這一片什麼也沒有的地方上起一座城呢?

  建一座城是很困難的,眼前這片地方還不歸她們已經是最小的問題了,拿下這片地方之後,才是問題的開始。建城需要人口,初建的時候最好使用大量的壯勞力,同時需要建材、規劃、施工的糧食供應等等。這其中最難的是對大量青壯的組織、調度。

  建好之後,這個城不能空,得住人,人是要生活的。最起碼的,要有吃喝。這些人也需要管理,同時還要維持最基本的秩序,能夠讓這許多的人可以比較安全地生活,同時還能約束這些人不逃亡。還要有土兵、有衙差等等人。

  眼前這一片平原,倒是比較適合耕種,也需要耕牛、種子、灌溉等等等等。

  這還是在風調雨順、沒災沒禍的情況下。誰也不知道這一片會不會到了冬天就像北方一樣的暴雪,又或者河水不定時發一發瘋,把一年的辛苦都給洗個乾淨。

  等閒是無人會想幹成這麼一件事的,因為基本上幹不成。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祝青君從腰間袋子裡掏出小本子來,把「建新城」這條記下了。

  如果在這片土地上還有一個人能幹成這件事,也就是祝纓了。想不明白,就先記下來,要麼慢慢琢磨,要麼就等後面應驗。然後再分析總結。

  這是祝青君的經驗,也是祝纓身邊的人普遍養成的習慣。路丹青等人也掏出小本子來記下了,同時隨手寫下幾個詞記下心中的疑問。祝青君還順手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畫了個簡圖,點了個點,標記地方。

  收好地圖,一行人衝下山去,此時他們攜帶的貨物已經不太多。一行人走得比較快,下山之後祝纓幾人就勒住馬,隨從中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年輕姑娘鞭馬上前,道:「姥,這裡我們來過,走這邊。他們有寨子的。」

  西卡、吉瑪都有商人到吉遠府經商,也有商人到別業貿易,但祝纓都沒有雇他們做嚮導,而是用了府中常與過往商人打交道的一對叔姪。他們曾出過遠門,也會吉瑪話與西卡話,還算合適。

  在他們的帶領下,祝纓等人當天晚外住進了一個寨子裡——這一片平原自然是有人居住的。不但有人住,還有人耕種。祝纓等人沿途見到了稻田,發現這裡已經有了簡單的灌溉用的溝渠,稻子長卻不太如山外,連祝縣這樣的山間田地也不太如。

  祝纓不由心痛:白瞎了這麼好的地!

  寨子裡的人聽說來了外地的商人,也都圍過來看。祝纓也還拿著之前在西卡家的說辭:「我阿爸前年死了,我才當家,要養家的,就出來看看買賣能做不,帶了一點貨試試,也探一探路。」

  說著,就展示了一點樣品,引來人圍觀。

  她的吉瑪話略帶一點口音,與「才當家頭回過來探路」的情況相符,倒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懷疑。只是小孩子們看著她們的佩刀有點移不開眼睛,也有人嘀咕,說她們的兵器比自家的要好。云云。

  她們找了一處離外圍的大房子,祝纓拿鹽當報酬付的房費。房主一家七、八口人,衣著還算得體,卻又不太光鮮。男主人不要鹽:「你有銅錢不?」

  祝纓有些詫異:「你要銅錢?為什麼?路上他們更想要些東西的。」

  男主人道:「你有針,給我三、五,不十根!鹽,我們這裡卻不太缺的,只有銅錢與生金,能換別的東西。」

  祝纓數針給他:「針可貴哩!你要了針,我可就沒有銅錢給你了。這路上,他們也不給我銅錢。」

  家中女主人提著水甕走了過來,一邊倒水一邊問:「那你們拿東西換了什麼?」

  祝纓她們的行李已經很少了,不像是賣了貨的樣子。祝纓道:「與他們約好了,回程再取,省些腳力。他們還要我下回來再帶更多的東西,也不昧我這一次的東西。」

  說著,將針遞了出去,又問:「你們家哪來的鹽喲?要銅錢換什麼呢?」

  女主人放下水甕,收了針,十根、十根指頭,很好數,然後一根根小心地別在一塊手絹上,將手絹包好,才說:「有鹽井。」

  祝纓與她聊開了,才知道他們隔壁的山中,沿著這條河的支流進去,同是吉瑪族的另一大寨,有一處鹽井。可惜產量不高,賣不太遠。但是附近吃鹽還算有保障。此外,還有西番商人,也會販鹽。

  不過西番的鹽商一般不往這邊走,因為吉瑪家的地盤頗大,跑過來販鹽不是太劃算,西番商人通常是與他們西北的那一處大寨交易。他們寨子也會從大寨那裡,再分銷一些。

  此處有兩處食鹽的來源,自然不會太在意鹽。反而是鋼針之類,雖然本地也產鐵,但是技藝不高,更難得一些。

  路丹青心中奇怪,她是在京城相府裡待過的,祝纓當年還做過戶部尚書、征過西番,且與鴻臚寺頗有淵源,身邊的人稍一留心,就能知道這西番缺茶又缺鹽,對榷場的需求很迫切。一旦停了榷場,不但會著急,還有可能跳起來打人。朝廷也是,覺得西番不老實了,往往以取消或者減少貿易作要挾。

  但看祝纓一臉平靜,她也沒有問出聲——她一個商人的隨從,是不應該對西番有這樣的了解的。

  祝纓與房主做完了交易,又套了一些話,著重問本地人口、穀物畝產有多少、都怎麼種……等等。聊到飯熟,才要吃飯,頭人家的管家又來,要祝纓等人帶上貨物去大屋。

  祝纓抬手扒了一碗飯,一抹嘴,才帶上些樣品,與青君等人到了大屋。

  頭人家是見過世面的,雖然也對絲綢等物表示了喜愛,也沒有將眼珠子黏到絲綢上摘不下來。頭人往祝纓一行人身上多看了幾眼之後,又向祝纓買針。祝纓都答應了,頭人則以生金付賬。管家拿出一小袋生金,祝青葉伸手要接,管事卻飛快地將布袋收回。

  青葉有點吃驚,管事卻問了出來:「你這跑腿的,這幾個女子怎麼賣?」

  「啊?」

  大意了,這一行人,除了祝纓是習慣了偏向男性的裝束,其他女子一直沒有女扮男裝的需求,包括祝青君,離開西卡的地方之後也就穿回了原來的衣裳。祝纓待人還算不錯,給吃給穿、吃得飽穿得好,男男女女在她身邊,都挺滋潤,看著也精神。看著都是不錯的隨從模樣。

  頭人家就想問祝纓買幾個奴隸。

  祝纓馬上反應過來,道:「不賣,我往前走路還要靠她們呢。」

  頭人有些不快,道:「我給你嚮導。」

  祝纓搖頭道:「她們另有用處。」

  頭人對管家道:「你對他說。」說完也不走,坐在那兒瞪著祝纓一行人。祝青君心頭冒火,左手按在了刀柄上,右手卻要攥住了路丹青——路丹青一個頭人的女兒,親爹再不重視她也是頭人家,氣性極大。祝青君得防著她暴起當場殺了頭人,不好脫身。

  祝纓卻看不出惱怒來,她與管家交涉許久:「今天拿到大屋來的這些東西,我就沒打算帶回去,都留下來給頭人,但人不能留。」

  管家道:「這些可比女子貴重,你能將這些留下,為什麼不能將這些女人留下呢?」

  「我不但要往前走,還要回家呢?回去的路,少了她們不行,頭人給我的奴隸,恐怕不頂用。她們得陪我走完這一路。」

  管家道:「一個也不能留嗎?」

  祝纓道:「既然不能都留,把她們分開有些不忍心。這樣,這些貨,請頭人看一看,有什麼喜歡的,我下次捎回來,您現在付訂金就成,下次我來,結尾款。我下次來,會帶一隊像她們這樣的女子,但這次不行。」

  頭人突然動了一下,問道:「你有多少女人?像她們這樣的嗎?怎麼賣?」

  祝纓估算了一下,又問道:「您想要多少?」

  「十……二十個!」

  祝纓道:「好!我手上有更多,兩百個、兩千個也有的。不過,下次我再來的時候,人、物都不會白送了,您準備好代價。」

  頭人遺憾地看了看她腰間的長刀,又看了看她的身高,道:「好吧。我要三十個。」

  「可以。」

  「不要老的,都要像她們這樣的年紀,要乾淨整潔……」

  他提了許多的要求,祝纓道:「不但乾淨俐落,也都很懂事,我把她們都教得很好,她們什麼事都做得、哪裡都去得,也不抱怨苦、也不抱怨累。高興了會唱歌,餓了會做飯,會織布做衣服,也會陪人說話聊天,都是頂頂好的姑娘。」

  頭人咧了咧嘴,道:「好吧。」

  祝纓也不收貨,空著手帶著祝青君等人離開了大屋。回到了住處,幾個人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祝纓面前,壓低了聲音:「姥!這人太可惡了!」

  祝纓道:「知道,知道。」

  路丹青氣個半死:「姥,您答應了,有兩百個、兩千個人會過來,我要領一千人!不踏平他的狗窩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祝青君道:「別與我爭。」

  祝青葉也生氣,卻忍住了沒說話,只跟著大家一起跪著,然後假假地掉兩滴眼淚。

  祝纓道:「好了,回卻我自有安排。今夜睡覺都警醒些,明天早上與這家人吃一樣的東西,他們不吃的,你們也別動。只要寨門一開,咱們立時就走!」

  「好嘞!」

  答應完了,路丹青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姥,西番不是也缺鹽麼?」

  祝纓道:「那要看是怎麼缺的了。西番有鹽池,也產鹽,不過互市的鹽便宜,他們願意多進些。他們自己產的鹽也往外賣。再說了……唉,產鹽的人憑什麼要顧及到百姓能不能吃上鹽呢?」

  路丹青頓悟,臉上一紅,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路果,暗罵自己愚蠢。西番人賣鹽,不正是與路果倒賣梧州鹽是一個道理麼?

  祝纓道:「好了,休息去吧。」

  ………………

  次日一早,她們吃了早飯,也不再賣貨,匆匆帶上餘下的一點貨物上馬離開,又往下一處走去。

  如果能夠站在極高的地方、以極佳的視力來看的話,這一片平原在地圖上面積並不算大。然而天地寬廣,人類何其渺小?不要說沃野千里,人的目力所及,連十里也看不到,因而這一片平原在行人眼中就顯得尤其的大。

  祝纓這樣到過北方大平原的人還罷了,從未離開過梧州的幾個隨從從最初的興奮開朗,竟漸漸地生出了一絲畏懼之心來,緊緊地跟著馬隊,生怕掉隊。

  平原上的路顯然沒人用心修過,修過的路與天然踩出來的有明顯的差別,但好在地勢平坦,千百年來無數人用腳底也算踩出了一條路。路邊不遠處,不時有些田地,看起來打理得不太能讓人滿意。

  走不多久,田地就消失了,只餘大片的荒野。

  又走一陣,又看到田地,她們就知道離下一個寨子很近了。田間,一個人揮著鞭子,卻不是抽打牛馬拉犁,而是懲罰著偷懶的奴隸。奴隸們即使在幹著活,手腳也不得自由。

  祝青葉看得氣悶,祝青君只掃了一眼,又開始丈量距離,她用遠處一座高山定標,慢慢與幾個算術好些的不時停下來畫個圖。進入平原之後沒多久,隊伍裡的大部分人都漸漸放棄了記路。

  廣袤的平原,與迷宮一樣的深山,是兩種不同的難題!對她們而言,有時候山還好畫一點。現在就只剩一個祝青君能畫,一個祝纓能看得懂了。

  她們並不順著一條路筆直地走,不時地走上岔路,期間,她們又去過幾個寨子。祝纓的規劃,不但要去最大的寨子摸底,還要去所謂生金礦看看,對了,還有鐵,順便去隔壁看看鹽井……

  最後,才是到最大的那個寨子裡。田裡的稻子、野地裡的荒草在她們不斷的行進中漸漸變了顏色,由淺綠而至深綠,又慢慢染上了點點的黃。

  祝纓終於到了吉瑪家最大的寨子外面,這處寨子外牆是石頭,佔地頗廣,符合了「山中大平原」的氣派。到得此時,祝纓也算摸清楚了,這片平原面積是無法與北地相比的,上面也散落著幾個寨子,有一些人口。其中有一個寨子的位置還是她比較看好的,想建新城的。

  這裡也不查什麼身份——因為也沒有什麼戶籍之類,裡面的人卻比其他寨子多,不時還能聽到西番話,甚至一些不太標準的官話!

  它還有客棧!祝纓等人找了個住處,包了個小院兒,此時她們身上的貨物已經所剩無幾了,地圖倒是畫得差不多了。祝青君等人為免麻煩,也都作了男子打扮,太陽將她們曬黑了好幾層,路丹青的臉上微微有些爆皮。

  貨少了,祝纓也就不高調販賣了,她帶著祝青君等人出門,慢慢地看著這座城,祝青君一面記路、一面又估算著這裡有多少人,真打起來需要怎麼進攻才能減少損失……

  如是數日,也沒有一個頭人要叫她們去看貨,反而是祝纓看到了一些西番人,竟還聽到了有人說奇霞話。想來交通不暢,也只是相對,並不至於讓人一點交流也沒有的。

  她瞄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個不認識的年輕人,為防生事,她一聲不吭,很快地鑽進了人群裡。

  數日下來,祝纓與祝青君將大寨逛遍,祝纓正想是否見一見頭人時,客棧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祝纓心頭一動,快步走出房去,悄悄往聲源處看去,忽地心頭一動!祝青君突然出現,手裡揪著一個人!

  祝纓很快記起來,這是一個吉瑪的商人!之前她出巡的時候,順捎帶過,還跟人家打聽了許多事兒!這次之所以只用自己人,沒有另聘嚮導,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之前打聽過了。

  祝青君道:「姥,這個人鬼鬼祟祟,盯著咱們,不像好人!」

  祝纓指了指聲源處,問那個商人道:「是嗎?」

  祝青君抽出刀來,毫不猶豫地往此人大腿上扎去!這人嚇得忙說:「不怪我、不怪我!我只是覺得像!他認出來是大人,就說,要告訴頭人……」

  祝纓道:「撤!笨重的東西都不要了!」

  她們如果只帶上馬和一點生金,跑路還是很快的。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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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14: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六十八章 鬼話

  被祝青君捉住的商人縮作一團,祝青君將刀架在他的胳膊上將人拖進了房裡,商人三魂七魄已從天靈蓋上冒了一半,將那個想謀取些頭人賞賜的同伴全家祖宗在心裡問候了一遍——只不敢開口,就怕一開口就被滅口。

  好在祝纓等人此時還沒到山窮水盡,祝纓將他的下巴一卸,扯了條抹布將他的嘴巴塞了。祝青君配合地對青葉道:「拿繩子來。」

  祝青葉見此情形也不多問,抽了條捆貨的麻繩將這商人捆了個結實,才問:「姥,這是?」

  祝纓道:「暴露行蹤了,咱們要趕緊撤。他們人呢?」

  原本就準備要走了的,人倒是都在客棧裡,祝纓抬手給商人腦袋上來了一下,將此人敲昏,再安排所有人:「丟棄掉笨重的行走,只要隨身衣服和馬匹,輿圖也帶上,帶些金錢。別的都不要了!走!」

  祝青葉有些心疼,道:「姥,咱們的藥丸也帶些,回家路上萬一要吃。」

  「行,快!」

  各人馬上行動了起來,他們的行李本就所剩不多了,祝纓與青君帶上了輿圖,一行人各背一個隨身小包袱,跳牆到了房後,找到馬廄、開了後門,從屋後的小巷中撤離。

  客棧前門,另一個商人對一個頭目模樣的壯年男子說:「他們就在這裡,我們親眼看到的,我的兄弟在這裡盯著他們。」

  「你兄弟呢?」

  這人小心地叫了幾聲,沒聽到回應,覺得有點不妙,又大聲叫他兄弟的名字,依舊沒有回應。壯年男子不耐煩了,揪過了店主問道:「有沒有一隊從東南邊過來的商人?」

  店主道:「有好幾個呢,你找哪個?」

  壯年男子擂了店主一拳:「少廢話!」商人旁補充地說了相貌,又問自己兄弟。店主還沒回答,一個幫忙的伙計說話了:「是不是住在那邊獨院裡的?」

  「對對。」

  「他們進院子去了。」

  壯年男子扒開眾人,搶先跑了過去,商人也忙跟著追去,店主怕他們砸壞東西,也拔腿跑,一邊跑一邊揪著伙計罵:「你又看到什麼了?就你長眼了!」

  一行人跑到院子前,發現門從裡面被插上了,店主出聲叫了幾聲,沒人應,拍門,還是沒人搭理。壯年男子提開他,一腳踹開了門!

  一行人一湧而入,裡面安靜極了,從院子進屋,只見妝台上的匣子打開著,簪梳都在,桌上的茶杯裡還有喝到一半的茶、幾包打開的本地的小零食。床上的被子疊得好好的,床單仍然留有坐下的痕跡。

  就像是所有人在正常生活,卻突然之間都消失了一樣。讓人心裡有些發毛。

  突然,一口箱子裡發出咚咚的聲音,把人嚇了一大跳!壯年男子抽出刀,小心地走過去,一刀劈開銅鎖,挑開箱蓋,看到裡面是個捆起來的人!

  商人踮起腳瞄過去,突然驚叫:「兄弟!」

  壯年男子扯出箱中人,撥了抹布:「人呢?」

  「不、不、不知道,跑、跑、跑了!」

  壯年男子氣得將他又扔回了箱子裡!又扯過了店主,問還有沒有別的路。

  店主也嚇著了,哆嗦著說:「沒、沒有了!」

  壯年男子只得拖著兩人商人疾風一般又捲回了頭人的大屋,頭人一挑眉:「是嗎?」一旁一個胖胖的綢衣男人說:「看來是她了,如果不是,跑什麼?」

  頭人道:「快!搜!追!」

  點起兵士護衛,一面在城中大搜,一面出城尋找。這一片地勢平坦,不太有好躲藏的地方。只要一路往南搜索,發現逃跑的人還是比較容易的,至少比鑽進山裡的人好搜捕。頭人的衛士們捉拿逃跑的奴隸經驗異常的豐富,就算讓祝纓逃出了大寨,也很難逃遠。

  壯年男子叫上人手,提刀出門,從屋子後面又轉出了一個俊俏的年輕女子來,她快步走到了房裡。頭人看到她,微微一笑:「你來啦?」

  年輕女子卻笑不出來,直截了當地問道:「聽說,我的仇人來了?」

  頭人道:「兩個跑商的人認出了她來,黑頭去抓的時候她已經跑了,我讓黑頭繼續追窮她去了!」

  年輕女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整雙眼睛都開始眨紅:「我嫁給你,是因為你答應了為我阿爸阿哥報仇!以前,你說離得遠,很難!現在人已經到了這裡,總不會再難了吧?你要不答應我,咱們的事就算完,我也不給你做老婆,我嫁一個能為了報仇的好男兒去!」

  頭人從座位上猛地站了起來,胖男子識趣地離開,頭人自去哄妻子。

  好一陣兒,兩人開始正常的說話,年輕女子道:「我要用她的頭祭祀我阿爸。」

  「行。」頭人一口答應。

  然而,等到第三天,壯年男子回來,卻是一個人也沒抓到!

  祝纓消失了!

  年輕女子這幾天夜不能寐,聞說壯年男子回來匆匆趕來,沒見到有任何一點收穫,不由大失所望:「難道你要用她向她的家人索要金子嗎?」

  頭人原本是有這個打算的,也是這麼對壯年男子吩咐的,人帶過來,先派商人捎信敲詐一筆贖金,再看後效。

  「他們沒抓到人!」頭人委屈地說。

  年輕女子掉下眼淚來,可憐又可愛的樣子,她輕輕地別過頭,捂著嘴跑掉了。

  頭人生氣地問:「黑頭,你認真找了嗎?」

  黑頭冤枉極了:「我們追出了一天一夜,路過的寨子都去過了!地上也沒有痕跡,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了。」

  「還能長了翅膀嗎?」

  ………………

  翅膀是沒有的。

  祝纓一行人都騎馬,出了客棧就上馬往外城外趕,沿途帶翻了好幾個攤子,背著一路的罵聲出了寨子。

  祝青君道:「動靜有些大,就怕追兵馬上就要來了,我帶人斷後,姥帶他們先回。咱們在前面那個門前掛了三個屍首的寨子那兒碰頭。」

  路丹青道:「還是我來吧!你要保護姥!」

  「我來!」祝青君說。

  路丹青冷靜地道:「有追兵,必須有人殿後。姥一身干係到梧州的安寧,不容有失!咱們這些人裡,數你最強,當然是你護送姥回家。」

  祝青君搖頭道:「這一隊人裡沒有笨蛋也沒有廢物,但是在一個只走了一遍的陌生地方能夠準確認路的,我只相信姥和我自己。你認路也不行!如果要分兵,必須是我與姥各領一隊,不能讓姥殿後,只能是我!我殿後,還能帶人找回去。這是最好的安排!別耽誤了!這些兵都是我帶來的,你還使不動呢!」

  「別吵了!咱們不回家。」祝纓說。

  「誒?」

  祝纓抬起馬鞭往西北一指,笑道:「咱們先往西番的方向去!」

  祝青君道:「那往那兒,咱們就沒有嚮導啦!」

  祝纓道:「沒關係,方向對就可以了。走!」

  說著,率先調轉馬頭,繞了一個大弧,再往西番的方向奔馳而去。

  到了晚間,他們才在一處山間小屋裡住下,這處屋子不大,看起來像是山間獵人留下的,她們將裡面略作收拾、安排了崗哨,又尋找水源、順手打了點野味。點起火來,才有心說話。

  祝青君招呼來了叔姪二人,問道:「再往前,你們還聽說過什麼路途麼?」

  叔姪二人道:「沒有了,只知道他們有貿易。對了,吉瑪人不比花帕人,他們有些凶的,西卡其實也凶一點。」

  祝纓道:「這是自然,不凶,怎麼能在西番手裡活下來?咱們只去看一看,還要趕秋收回去呢,不會多停留的。路也好找,我在那大寨裡不但聽到奇霞話,也聽到西番話,既然如此,就是有路可通。等到咱們看過了,這邊兒搜捕的勁頭也過了,咱們再折返就是。」她說著安撫祝青君的話。

  阿蘇家與西番的淵源還要追溯到她在京城的時候,兩家之間關於茶的交易她在其中也出力不少。阿蘇家的茶磚對西番而言是一個不錯的補充。不過從梧州到到西番的路途又難又險,走這條路的時候不太多。

  更多的時候,是梧州商隊能過大船經驛路將茶磚等物經京城等處中轉,運到榷場附近。雙方的交易也有公開的,也有暗中走私的。這條路雖然遠、耗時長,勝在運載量大、更安全。

  祝青君反對道:「夜長夢多,且無給養。此處有商人偶遇,焉知番人邊鎮沒人認得您呢?您可是與他們打過交道的!」

  路丹青等人都緊張了起來,祝青君道:「何況,本來也沒打算必要去西番的,越走越遠可不太好。不如咱們再西北走一段就折返!」

  祝纓道:「咱們改裝就是。一旦有變故,這些鄰居也是很重要的人。番人,在這一片,也是算是大國了。不能不防,不可不探。至少要看一看萬一他們想插手,多久能趕到。」

  大家討論了一陣兒,祝青君還是拗不過祝纓,只得說:「那每天都要照顧好馬匹,到了前面,如果有賣馬的,就多買幾匹備用,情勢不妙就不要留戀,跑回來!」

  「好。」

  她們休息一夜,再次啟程。先往西番的方向去,一路上果然沒有追兵,她們還照著之前行事。行不三日,平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還是山。此時已經有些冷了,往山裡要再行兩日才是西番的地方。

  她們在附近買了替換的馬,一人雙馬,開始折返。並不沿原路返回,而是又劃一個弧,避開了之前走過的寨子。這一路又發現了一些之前不曾聽說的寨子和小路,也算有收獲了。

  因為身上還金子、有藥,一路食宿尚可支應,只是抵達甘縣的時候,人人都瘦了一圈,連祝纓都黑了一層。

  ………………

  祝青君素來識途,早早就識出地形,卻在站到甘縣的新路上、所有人都歡呼起來的那一剎那了才對祝纓道:「姥,咱們到家了!」

  梧州的路與梧州境外的路有明顯的不同,它比外面的官道要窄、略顯不平一點,卻比山中其他地方強太多。遠行的人低頭看看腳下,就能看出來自己身在何處了。

  一行人的衣服已顯單薄破舊,祝青君不敢放鬆,依舊提刀護衛在祝纓左右。又要派人去通知項樂來迎接。

  祝纓道:「不必了,咱們直接找他去。」又看了看四下,田裡已經一片金黃,遠遠散著些人在收獲了。

  一行人疾馳到了甘縣城外,沿途偶爾有人抬頭緊張地看一看這一隊奇怪的旅人,還有人大叫:「有刀,西卡!」

  都由祝青君出面化解。

  一路的動靜,讓項樂提前知道了祝纓的到來,他眼窩深陷,在椅子上癱了一下,旋即站了起來:「走!迎接去!」

  兩邊的人看起來情況都不太妙,項樂道:「您可算回來了!」

  祝纓先問:「你怎麼這樣?」

  項樂哽咽道:「沒有您的消息,心裡急。」他跟隨祝纓多年,聽說祝纓出去打獵都覺得奇怪!看看梧州這情況,就說甘縣吧,西卡家還鬧著呢!祝纓會不管邊境安寧跑出去打獵幾個月不回家?

  這不像她!

  一定是有什麼事。

  幾個月不見,他有點慌。

  祝纓張口就來:「我打獵,看到一頭白色的鹿,身上有五色的斑點,為了追它迷失了方向,是青君找到了我們。」

  項樂張了張口:「白鹿?五色的斑點?」

  「對吧,可惜了,追著它到了一座大山前,讓它飛上天了。等我回過神兒來,跑得太遠了,這才找路回來的。」

  項樂驚愕地道:「那這又是什麼徵兆呢?」

  祝纓道:「全鬚全尾地回來,總不會是凶兆。」

  項樂略略放心,也笑了出來:「是!您說的都對。對了,阿煉回來了!」

  「哦?」

  一行人一面進縣城一面聽項樂介紹情況,祝纓「遊獵」出行後不久,祝煉就結束了自己在外面的「遊宦」生涯,回到了梧州,目前正在別業裡幫趙蘇的忙。自從有了他,趙蘇也能騰出手來做更多的事情了。

  之前取中的二十人也漸漸上手,上個月還給甘縣派來四個人幫忙。

  項樂道:「有了他們,甘縣的檔案卷宗也更像樣子了。識字碑也立起來了,學校也算有正經老師了。」甘縣土著幾乎無人識字,檔案都是新建,後續的維護也得要讀書人。

  祝纓道:「很好。」

  項樂也不敢留她在甘縣長住,祝纓一回來,他先請祝纓洗沐安頓,然後就派人報信去了別業。第三天,祝纓正在營裡教人射箭,趙蘇就親自過來接她了!

  趙蘇的心一直提著,直到見到了祝纓本人,才念了一聲佛:「可算回來了!以後可不敢輕易出遠門了!」

  祝纓好笑地問:「有這麼嚇人麼?」

  趙蘇當時沒有回答,待到啟程時,在路上才告訴祝纓:「阿煉回來了,見不到您很擔心。阿婆與姑姑也是數著日子。這倒還罷了,幾個頭人也問起,要不是小妹是我表妹,我也難招架。顧翁那兒又轉來一封書信,遊宦的南人們說——斂翼待時只怕日子難熬,熬不住。都要回音。這些都是我不敢擅作主張的。」

  祝纓一一記在了心裡,又問:「家裡還好?」

  「很好,阿煉擔心梧州的情形,又帶回來一些工匠,有鐵匠,都安頓下來了。」

  「不錯嘛。」

  「鑄範的匠人也在找,尋到了兩個,看著手藝不太好。要麼咱們讓他們練手,要麼就得另找人。這門手藝人不好找。市面上私鑄的錢,那工藝,您是知道的,不講究。好錢也沒人私鑄。手藝好的,在朝廷手上。」

  造偽幣就是為了賺錢,誰會上好工藝?偏偏現在他們需要工藝好的。

  祝纓道:「現在先不急。」

  「您此行,收獲頗豐?」

  祝纓微笑道:「還好,這一片地方,比我想像中的要大得多。好好經營,咱們騰挪的地方是足夠了。」

  趙蘇大喜:「太好了!」

  兩人一路說笑,一路到了別業。

  與往常一樣,還沒到山城她們就被認出來了!一路被問著好到了山城,半路又遇到了蘇晟出來迎接,他笑吟吟的:「您回來啦!瘦了!一定要與林風的媳婦一起吃,能吃胖!」

  「他媳婦怎麼了?」

  「嘿嘿!」

  趙蘇低聲解釋:「林風要做父親了。他的娘子每日進補。」

  「哦!」

  進城門走到一半,路上遇到張仙姑出了刺史府跑出來等她,身是花姐、祁娘子、祝煉等人等人。祝纓多看了祝煉一眼,只見他已經蓄了鬚,是個威嚴模樣了,笑著點了點頭。祝煉的旁邊竟是顧翁!祝纓也對他點了點頭。

  然後跳下馬來,走到了張仙姑的身邊:「怎麼還出來了呢?」

  張仙姑上了年紀,脾氣好了許多,沒有一見面就打熊孩子,而是問:「哎喲,可算回來了!走得這樣久!」

  顧翁附和著說:「是哩!我們也跟著擔心!不知道大人去了哪裡,遇到了什麼樣的事,竟離家這麼長時間。想幫著尋找,又不得其法。」

  祝纓道:「原是一時手癢,不想遇到一件奇事——被一頭白色的鹿引得越走越遠……」她把對項樂說的鬼話又說了一遍。

  張仙姑吃驚地問道:「一頭鹿引的你?還是白色的?」

  「對啊,老大一對角!腦袋後面一圈兒金光!」

  張仙姑信以為真,對花姐道:「那得畫張畫兒,供一供,謝它保佑老三出入平安。」

  花姐道:「乾娘說的是!我找學校裡畫畫兒最好的學生來畫!」

  路丹青一路跟著,此時見祝纓言笑晏晏,不由有些恍惚,懷疑自己真的跟著祝纓見過了那麼樣的一頭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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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九章 長遠

  祝青君悄悄伸手碰了碰路丹青,路丹青手一抬支出了半個防衛的架子,定睛一看又卸了力道,道:「嚇我一跳。」

  祝青君道:「大伙兒都回啦,就你發呆。」

  路丹青一看,可不是,祝纓攙著張仙姑,一行人正在往府裡走,忙跟了上去。走了兩步,又拽住祝青君的袖子,道:「不能有別的說辭。」

  祝青君道:「這還用說?」

  回到府裡,大家重又高興了一回,祝纓道:「讓大伙兒擔心啦。」

  張仙姑道:「可說呢!回來了就好,正好秋收呢,這些人都忙得夠嗆!」

  祝纓道:「秋收是最要緊的,都安排下了嗎?」說著,目光掃過趙蘇、祝煉、項安、項漁等人。

  趙蘇道:「已經有安排了,正在著手,牲口、穀場也都有調配……」

  簡略說了兩句,祝纓道:「大家辛苦了,廢話我就不多說了,今晚我請客,給大家壓驚。」眾人都笑著答應了。

  項安道:「大人才回來,還請更衣,我等就靜候晚宴了。」

  張仙姑道:「對對,來,我給你做了新衣裳。」她一眼看出祝纓身上穿的早不是出行時的衣服,並不合身,順勢帶女兒去換衣服。

  到了臥房,張仙姑就不客氣了,一面從衣櫃裡掏衣服,一面說:「你這是逃荒呢?」

  祝纓衣服之類都丟了,身上這個是在甘縣項樂、祝青君等人給她準備的。她慣穿男裝,誰也不敢拿舊男裝給她穿,她個兒還挺高,一時也難以找到合身的女裝。最後硬是在項樂新裁的衣服裡扒拉出了一身來。

  祝纓一面換衣服一面說:「那倒沒有。」

  張仙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說,你是不是遇著什麼事兒了?你打小就這樣,遇著難事兒都不跟我說!」

  祝纓道:「哦,那個白鹿是我編的。」

  張仙姑抬手就在她的背上拍了三下:「我就說、我就說,一定是有事兒了。哎,你帶了那麼多東西出門兒,連根草棍子也沒給我捎回來,這不對啊!」

  當年逃命假扮貨郎都能賺錢的,沒道理帶著這許多人出門,她會賠本兒!

  祝纓突然啞了,是說過河的時候掉水裡了好呢,還是說遇到土匪扔了好呢……

  張仙姑板著臉說:「行了,不想說就別說了!」

  祝纓道:「那什麼,山裡比咱們這兒還窮,有些不忍心,就送了他們一些,哈哈,交個朋友嘛!」

  張仙姑冷笑道:「把衣裳也送了?遭搶了吧?」

  祝纓只得說:「那倒沒有,看著日子不早了,想著家裡還有事兒,著急趕回來,就把笨重的東西都扔了。這些身外物,也不算什麼,正事要緊。這不回來冷了麼?在項二那兒湊合了一身。」

  張仙姑半信半疑,祝纓已經換好了衣服,花姐來給她梳頭,說:「青君拿了些圖來,說是要緊,都放到書房了,胡娘子親自看守。」

  「好。」祝纓說。

  …………

  張仙姑勉強算糊弄過了,梧州上下聽到故事也算是糊弄過了,只要祝纓安全地回來,她說什麼是不會有人窮追不舍的。

  祝纓在上面一坐,下面一片和樂,所有人都透著一股子的放鬆與興奮,這是兩種很少見到能夠同時出現的情緒。祝纓看在眼裡,並不點破,只向大家道了辛苦,又說秋收要緊,這件事還要所有人「同心協力」。

  趙蘇、祝煉率先響應,眾人紛紛附和。唯顧翁強顏歡笑,又不好掃興,只得虛應故事,顯得心事重重。祝纓知道他想的什麼,卻無意在此時理會,晾一晾他們也沒什麼壞處。

  是夜,宴散後,祝纓並不去休息,而命人把張仙姑、花姐、二江、趙蘇、祝煉、祝青君、路丹青等幾人鄭重地請到了書房裡。幾個人陸續地趕到,最先到的是張仙姑,她已經少與女兒在書房裡說話了,到了之後一臉的驚訝。

  花姐、二江、祝青君隨後趕到,祝煉、路丹青、趙蘇稍慢一些。趙蘇進書房的時候,看見到場的這些人,竟也摸不著頭腦了。

  要說議事,張仙姑不應該出現,老太太為人很好,又不糊塗,上下都喜歡她。但是不得不說,人是好人,梧州的正事兒,她沒那個參與的本事。

  按理說,應該對出行有個交待、聽取這段時間梧州的情況匯報,則項安、巫仁等人也沒有現。

  要說有事要交待心腹人,趙蘇以為周娓這樣的,應該是死心塌地的,竟也沒有被召來。

  他不動聲色,先行禮,再坐下,靜聽祝纓吩咐。

  祝纓招呼祝青君,將一幅滿是折痕的輿圖打開,道:「這幾個月我出了趟遠門,繞了好遠的路,也不算是全無收獲,倒畫了張圖。你們來看。」

  眾人圍了上來,趙蘇率先認了出來:「這……是輿圖?梧州以西,難道是?」

  這話就挺多餘,連張仙姑都看得出來上面標著些西卡、吉瑪之類的字樣,當然是輿圖啦!

  祝纓提起桌上的烏木鎮紙,長長一條,在輿圖上指了指:「接下來,不管朝廷,先管這些個!今天來的,都是口風緊的,出了這個門,誰也不能洩漏半個字!」

  「是!」趙蘇也亢奮了起來。一旁的祝煉呼吸也急促了一點,默默地點頭。

  祝纓接著說了自己的計劃,之前她在甘縣遇刺時已經埋下了伏筆。而對付吉瑪族的理由就更充份了——他們對自己有敵意。當時是非常明顯的「吉瑪頭人必然是有敵意的,如果是善意的,會派有禮貌的使者到我落腳處請,而不是派武士執刀而來。」

  先西卡、再吉瑪。「三年足兵足食,三年征伐」,吞併掉西卡、吉瑪兩處,再與西番接觸,劃定邊境,花五到十年休養生息,再「相機而動」。未來二十年內,要幹的就是這些事兒。

  趙蘇問道:「三年積聚,時間是不是太短了些?況且,您已經饒了刺客,刺客也不曾再來,這個……」

  祝纓道:「西卡、吉瑪我都看過了,還有鹽場之利,足夠了。再拖下去,西番恢復了元氣,不會坐視不管的,在吉瑪的大寨裡,西番商人也不少,吉瑪族的頭人們可也有給番主進貢的。以我手上的人、地,想攢出能打完了吉瑪對抗西番的兵馬,是不可能的。

  西陲之戰已經過去幾年了,當年我就說,番主至多十年就會再成氣候。一定要卡在這個時間,趁他無瑕他顧的時候將這件事做完!

  梧州,若是不願辜負人,就須保留五縣羈縻,刺史府除了為大家多幾個提供身份的職位之外,形同虛設,毫無威嚴。說是梧州,對咱們形同囚籠。所以,輕易不能動用五縣之力,動用了,就要給人家相應的酬謝。給了酬謝,五縣又要壯大,刺史府還是擺設。」

  祝纓很冷靜,自己手裡現在就勉強算兩個縣,其他五縣一旦參與,不但在行動過程中不會完全地聽命,極有可能自行其事、拖點後腿——譬如路果喜金,事後還要分紅。且這些人家族人口還多,一分,就是開枝散葉。

  這對她是不利的!

  張仙姑聽得呆了,眼前局勢的復雜已經超出了她憑樸素的直覺與道德能夠做出的選擇範圍。但緊張的氣氛又讓她動彈不得,只得安靜地坐著,聽著,看著。

  花姐問道:「可是,大郎說的也有道理,這裡這麼大一片地方,這麼些的寨子、頭人,三年,應付得來嗎?家底子是不算薄,幹這件大事,是不是再思量思量?」

  祝纓道:「你忘了,我有歹毒的法子——釋放奴隸。這一路看過去,這一片的頭人們,呵!還是隨手殺奴隸,搞人祭,田裡幹活的奴隸還繩捆索綁的。」

  這也是她不想帶上五縣的另一個原因。

  她吞併的法子在頭人們看來也堪稱「歹毒」,一路打、一路釋放奴隸、分田地,後面派已經訓練好的官吏跟進治理。索寧、藝甘兩回練手,一回是祝纓親自主持,另一回是派了人去,不但有了經驗,現在山城裡已經有了二十個通過考試的官吏後備,又有幾十名學生。

  一旦拿下地盤,她先下令設縣,這些人就可以分散過去以老帶新。接著向朝廷申請個敕命,這片地就歸她管了,齊活。

  頭人們能容忍到什麼時候,也是很難講的。她在祝縣,沒有「良賤」之分,但是在其他幾縣,尤其是路果、喜金等處,有「奴婢」「部曲」的分類,只是不再像對待奴隸那樣的殘酷而已。

  如果帶上這些人,到分紅的時候,他們的勢力也會壯大,到時候怎麼處置他們又會成為新的問題。不過祝纓身邊與五縣糾葛太深,祝縣被五縣半包圍著,是不宜與五縣起強烈衝突的。所以只是不再幫著他們擴張,但仍保留他們現在有的利益。

  五縣頭人怎麼樣不知道,路丹青已經在頻頻點頭了。

  祝煉道:「老師的謀劃方略必然是好的,我們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只是確實有些緊。」

  祝纓道:「一眼看過去這麼一大片,當然覺得難下手,把一件事情拆開來,一點一點的去做,不知不覺中就能完成了。以縣為準,一縣一縣往前推進!每到一地,放奴隸、分田地、設官署,再徵當地壯丁為民伕從征,有勇武者裡也可編入行伍,有功的同樣計功,就地徵糧徵稅……」

  每一個頭人都有一個不小的的糧倉,除了分一些給窮苦人度過最初的艱苦時光之外,完全可以作為土兵的補給。損失的兵馬也可以得到源源不斷的補充。

  「從現在開始,你們還要做一件事——學西卡話、吉瑪話!不但要自己學,還要帶手下的學生們學!」祝纓又做了些安排,「要保密!只有這樣,日後設衙署的時候才能方便。語言都不通,怎麼可能相處得好?」

  小江聽得半懂不懂的,此時發言:「只怕,他們平日又要做這、又要做那,兩、三年裡,學不會這許多。」

  「編個小本子,先把常用的話注音生背!有個幾百句就夠用的了,其他的慢慢學。」

  路丹青道:「西卡話我也會的!吉瑪話會得少一些。」

  小江道:「我只會一點兒,你教我吧,大人,我去編詞曲。」

  祝煉指著輿圖問道:「那,這些又是什麼?」

  「道路、新城、橋梁、水渠……」祝纓說。

  祝煉吃驚地道:「兩族竟如此開化了麼?那可不好對付了。」

  祝纓道:「不是他們修的,是我預備要修的。」

  兩族的地盤頗大,照祝纓的估計,能再設四到五個州。如果連同梧州,大約是五、六個州。這就涉及到一個規劃的問題了。要營建節度使幕府駐地,要設刺史府,有些可以利用原有的舊寨,有些是需要新建的。

  祝煉指的那幾個地方,就是她重新選定了的幾座城池的位置。一座大城、三座小城。都是要後續用心經營的。

  還有道路,路通到哪兒,手就能伸到哪兒。石炭、鐵,必須拿到手,如此一來就能鑄兵器。要興修水利,這樣才能增產糧食。

  祝纓道:「這些,休養生息個十年,我還擔心時間不夠哩!」

  趙蘇道:「足夠了。」

  祝纓擺了擺手:「還有人口呢?你還覺得十年夠用了嗎?十年,只能讓咱們勉強立足不被輕易吞併。」

  她預計的每個州人口都只能達到一個比較低的標準。人口主要是人生下來、養活了、長大了。以祝纓的經驗,照她現在的養法,不用二十年,人口大約能夠增長一半。

  一對夫婦養大兩個孩子只能維持人口不變,養大三個,人口才能開始增長。一般人家,不能保證所有的孩子都成活,想要三到四個孩子,得生五個以上才能禁得住夭折。二十年,人口翻不了番,但能增長。

  「二十年。」趙蘇喃喃地說。

  張仙姑還是不明白女兒為什麼要找她來說,還以為是之前自己逼迫太緊,女兒不得不將大事都告訴她,心中有了一點點的愧疚。

  忽聽得祝纓用鎮紙敲著輿圖說:「我已經四十五歲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二十年後。所以,今天這些話,你們都記住。我盡力打下這一片江山,如果我死了,你們,照著規劃來。不可輕易挑釁朝廷。記住,閉塞是不能夠長久的,不可與山外斷絕往來。」

  眾人大驚,張仙姑站了起來:「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

  祝纓搖頭道:「我說的是實情。所有人看著我,也都算計著我的那一天,想著我沒有後嗣,所以人心才不能瓷實了。這些我都知道,我會一樣一樣的辦。我一定會選擇一個能夠實現我的志向的人。這個計劃只是個大概,我會接著完善它,現在,照我安排的來。準備去吧!」

  「是!」

  眾人答應完,趙蘇又問了一個問題:「那顧翁?」

  祝纓道:「明天我與他談。」

  「是。」

  眾人行禮之後散去,唯張仙姑與花姐留在書房,張仙姑鼻尖紅紅的,說:「聽著像是好事兒,怎麼我心裡發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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