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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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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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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59: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二十章 常規

  路丹青沒幹過學校的事兒,想找個人請教都不知道找誰才好。花姐原本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對象,但花姐擅長的內容跟軍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路丹青只得硬著頭皮去擬條陳,她就照著學堂裡的課程往下套,學生讀的書給改成兵書,日常的練習改成操練。

  寫完了條陳,忽然驚覺這樣不行,應該加一些經史的內容。然而經史裡的一些東西,講的是婦人應守之道,路丹青又覺得這玩意兒不對勁,不應該講。想了一下,將自己歷年來記錄的筆記給翻了出來。這裡面有祝纓給他們選定的課文,那肯定是沒毛病的。

  忙了幾天,終於把一份武學堂的概要給寫完了,拿到了祝纓的案頭。

  祝纓正在看祝青君交過來的功課,這篇文章寫得祝纓還算是比較滿意的。開篇就提出了訊息不全,所以現在的應對都不太準確。接下來是分析「三方」的情況,得出一個「靜觀其變」的結論。

  因為朝廷雖然漏洞百出,但是底子厚,一時半會兒壞不了事兒,西番勢頭猛,國力雖不如,但是目標明確。唯安南新設,才經戰亂,是最弱的,所以應該「靜觀其變」。

  但是這個「變」也不是混吃等死,面是要有所準備,所以祝青君請求,各處關隘,無論是對西番的還是對中原朝廷的,都得嚴防。同時要作好戰爭的準備。

  最後,她請求一旦有戰事,還是派她上場。

  問題、應對都說得比較清楚了,祝纓提筆在她的文章上批了幾行字,預備次日一早發出去。祝青君既要上陣,祝纓也預估有可能要她在戰場上獨當一面,則普安州的政務就需要有人接手,因此批完之後,她又把蔣婉調到了普安州任別駕。

  次日一早,數封公文由快馬向四面八方送出,除此之外,整個安南再沒有什麼特別的動靜了。蘇晟是知道西番的事情的,一大早就向祝纓辭行去北關。

  他又沒有一個侄女要養,因此走得十分瀟灑:「姥,我這就去了!」

  祝纓微微頷首,花姐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蘇晟只當沒看見。整個幕府裡,祝纓是最不愛管閒事的,有時候大家也會嘀咕,姥對婚姻確是不上心的。花姐卻是個熱心腸,小輩兒到了年紀,她總不由自主地問一問人生大事。然而花姐這樣,除了已經雙方看對了眼,就差一個有身份的媒人想請她撐場面的,年輕人也有點怵。

  蘇晟就是怵的,他悶聲不吭,拱一拱手就跑路了。

  ………………

  北關還是那個北關,客商們也往來不斷,因為是鐵索橋,所以不大受江河汛期的影響。不過雨季會讓道路難走一些、農時會讓出行的人數有所變化,但對商人而言,這些也算可以克服。不同的季節、不同地方有不同的物產,積年的老人都曉得各路的利弊,皆依經驗辦事。

  今年卻又有所不同,朝廷與西番用兵的事兒,普通人並不知曉,但對商人而言何處有亂兵、何處有流民,消息還算比較靈通的。天下安穩的地方,安南算一個,因此商人也比較願意與安南做買賣。

  蘇晟一回到北關,頓覺雙肩一輕,抖一抖肩膀,笑吟吟地看著客商往來不絕:「不錯不錯,這樣就對嘍!哎,對面兒有什麼人說過什麼話麼?」

  一旁一個什長笑道:「沒有的。」

  蘇晟有點困惑,他覺得陳放應該會想傳遞些消息過來,沉吟片刻,他說:「把對面給我盯死了。」

  「是。」

  蘇晟一回北關,如魚得水,沒三天就活蹦亂跳了,讓知道他喪父、想向他道惱的人懷疑自己的消息錯了。蘇晟卻總是站在橋頭,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直到這一天,祝青君親自來了。

  蘇晟聽到手下稟報「祝將軍來了」的時候疑惑道:「她來做甚?不是應該……」

  不是應該盯著西番的嗎?朝廷再不是東西,現在也不應該會對安南下手吧?那祝青君這樣的人物到北關來幹嘛?

  祝青君身後跟著十數騎,人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半新的,馬也不是京城那種高頭大馬、僅僅襯南方人的身高體形而已,離「鮮衣怒馬」一眼看上去就差了些,「快意恩仇」離了也得有五萬四千里。

  蘇晟從橋頭跑了下來,站到驛路中間:「姐,你怎麼過來啦?」

  祝青君跳下馬:「順路。我巡遊普安州屯田,在前面的岔道路過,想離你不過二十里,就過來看看你。你氣色看著還行。」

  「那是!姐,這邊請!」

  祝青君對隨從們點點頭,蘇晟這裡出來幾個人,引了大部分的隨從去飲馬、休息,只有三、四個人依舊跟著祝青君。

  兩人進了關卡內,蘇晟自有一處辦公的場所,祝青君的隨從們也跟著進來,進了室內,蘇晟才發現有那麼一個年輕男子眼睛就一直安在了祝青君的身上,這讓他有點不太舒服。他故意問:「姐,這是?」

  年輕男人對他大方地笑笑,祝青君道:「這是白翎。」

  白翎這個名字是個意譯,隨著西征的推進,安南的姓氏也豐富了起來,祝纓也沒有要所有人都跟著自己的姓。有些人願意姓祝,祝纓也就隨他們,譬如祝重華等人,也有人有對自己有意義的事,因而以之為姓,譬如金壽。

  白翎的情況與他們都不一樣,他是博州一個普通的寨子裡的普通人家的子弟,出生的時候,有人送了他家一隻有白色翎子的鳥,因而得名。後來要取名字,就用了意譯,巧了白也是個姓氏,白翎的名字也挺好聽。

  蘇晟有點挑剔地看著這個年輕的男子,心裡嘀咕:才把祝新樂那個討厭鬼打發到了西關,怎麼又冒出來一個白翎?

  他湊近祝青君小聲地說:「姐,我看這小子不懷好意。」

  祝青君撇撇嘴:「你又想到哪裡去了?與其關心我,不如關心你自己。」

  「我還在孝裡呢,」他大大咧咧地說,「姐,祝新樂……」

  祝青君白了他一眼,蘇晟就知道祝新樂沒戲了,前兩年明明看著祝新樂愛往祝青君眼前湊的來著。祝青君加重了語氣:「有正事呢!」

  「您說,您說。」蘇晟裝成個狗腿子的樣子。

  祝青君道:「你從幕府來,知道西邊的消息嗎?」

  「嗯,聽說了一點,我才急著趕回來的,」蘇晟往北指了一下,「陳大友善,別人可不好說哩。姐,你也是為了這個來的?難道要你守北?」

  祝青君表情有些嚴肅:「沒有,我估摸著我還是要往西與他們對陣,兼顧安南全境也不一定。可是普安州我才接手,我這一走恐怕又是要閃下了。姥已調蔣婉來協調,我那個司馬你也是知道的,人不壞,就是性子犟,讓他做普安司馬,他就只看普安。蔣婉比他看得多些、想得也多一點。兩人不免有衝突。

  如果我西行,你要兼顧一個普安州,不用你忙細務,二人有糾紛的時候,大事必報幕府,小事,你給開解。」

  軍屯這事兒,起初是祝青君在管,後來讓蘇晟接手,地方大半在普安州境內的。北關、軍屯、蘇晟,也算是普安州的另一股勢力。身份上也與二人相仿,一旦有矛盾,做些調解是可以的。

  蘇晟道:「這是幕府的意思嗎?您這安排……」

  祝青君道:「從來將在外,大事要與中樞通氣,若是事事請示,殺隻雞都要問個時刻,事情可也做不成了。便是我想自專,也要有那個本事不是?」

  蘇晟認真地說:「是。姐,一路小心,保重。」

  祝青君道:「這還用說?有吃的嗎?」

  「啊?哦!有,有的!」蘇晟扼守客商往來要道,好東西自是不少,一聲令下便有人去準備了。

  他又請祝青君多歇一天,祝青君道:「不了,我須得趁著還沒有旁的事,把普安州巡看一遍。」

  蘇晟有些遺憾:「哎,對了!你等等!我這兒有一副好鎧甲!」守關,權利不小,他手上也有些好東西,這是一副皮質的輕鎧,質量上乘。自從大家回了安南,好些東西不缺,但不如在京城時的好。

  祝青君既然要上戰場,蘇晟便忍痛割愛了。

  祝青君道:「你自己留著。」

  「我穿小了,以後你要有大的,再給我一副。有好兵器也給我留著,有……」

  「行了行了行了,我拿著還不成麼?」祝青君也不與他矯情,收了皮鎧,見上面畫著漂亮的圖案,兩隻角抵的公牛肌肉墳起十分有力,也很喜歡。

  蘇晟高興地把鎧甲塞給祝青君,歪著鼻子對白翎說:「要好好聽祝將軍的話!」

  白翎也不知道這位蘇大人發的什麼臆症,還是好脾氣地說:「是。」

  蘇晟更氣悶了,送走祝青君,差點想寫信給祝纓告狀。筆才提起來,便有土兵來報:「對面有信使來。」

  蘇晟就又把祝青君的私事扔到了一邊:「帶過來。」

  來人帶來了陳放的信件,想向祝纓詢問西番的情況。蘇晟不敢怠慢,派人陪同信使去幕府。

  ………………

  祝纓正在斟酌給朝廷的奏報,她依舊不親自處置事務,只是最後審核,具體細務放手讓年輕人去做。親自管的是與朝廷之間的公文往來。

  政事堂行文問西番,祝纓就得回文。打探得來的情況自是不能合盤托出,祝纓又添了一些「番人不時襲擾邊境,左奔右突,難於追擊」,因此只好結寨堅守。而西番地廣人稀,想找個決戰的部族都怕手下迷路之類。

  同時也提供一下昆達赤的內部部族並非鐵板一塊這樣的訊息,並且向朝廷申明,她已經停了邊境榷場鹽鐵類的交易,再請示朝廷——我的鹽不賣給西番,你是不是讓我把鹽往你那兒賣一賣?不能餓著我,對吧?

  她又寫了一頁的夾片,指責朝廷賣給百姓的鹽價死貴且不好吃,給朝廷交的鹽稅也沒見多漲,還不如讓百姓得一點實惠呢。

  奏本寫完,陳放的信件也送到了,問的也是西番的情況。

  祝纓便叫祝彤:「過來,把這幾頁抄寫一份。」拿抄本給陳放。

  武學堂正在籌建,花姐已將十男十女的少年挑選好了。他們都住在幕府隔壁的宅子裡,與祝彤、林戈一道半工半讀,祝纓有時候會吩咐他們做一些事情,他們有時候也與幕府裡的隨從們一道跑腿做事。

  他們的年紀都在十一、二歲,半大不大的,活潑且幹勁十足,常令幕府的隨從們頭疼。

  隨從們到祝纓身邊時都接近成年,識字也勉強、算數也勉強,吏職、護衛做得多些。內中有幾個算學學得好的,現在都在巫仁、項安那裡,另有一個愛好天文算術的,放到禮曹手下,每每在自己推演與被抓去學堂講課之間搖擺。見了這些猴子,頭疼之餘又有點羨慕:自己要是能年輕些就好了,像猴子們這樣的年紀就剛剛好。

  祝彤很快抄完了公文,祝纓掃了一眼:「不錯。知道什麼意思嗎?」

  祝彤小聲說:「財不外露?答應別人的事兒不能說得太滿,以防有意外?」

  「有點意思了,拿出去發了吧。」

  「是。」

  自此至秋,朝廷那裡又來了兩份公文,命祝纓嚴防西番,而隨著秋冬的臨近,西番邊將又不安份了,派出來襲擾的人數明顯多了一些。祝纓便調祝青君往西關鎮守,以防不測。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個時節,是對面比較喜歡的打劫的時候。

  待邊將鬧得更凶的時候,祝纓便下令關閉了榷場。

  西番邊將也不焦慮,凡這種情況他們也有一套應對的經驗,就是接著打。

  這是一個循環,手頭緊了,就打劫一下,搶到就算賺。如果朝廷惱了關了榷場,馬上求饒是不行的,需要打一場大的,讓朝廷疼了,然後再同朝廷說些軟和話,稱臣唄,不丟人。接著就請求開榷場。通常這個時候,榷場就又重新開了。

  每次都這樣。

  朝廷通常也挺配合,它也是,能憑交易做成的事,就憑交易。國富民強的時候,就遠征「教化」。打贏了,就收藩屬、羈縻,打不動,就築關據守,開榷場。

  不過這一次好像有點兒不一樣,頭一年消停了,祝纓沒有收到朝廷要重開榷場的消息,第二年他們又打起來了。

  這一次也不算太意外,頭一年兩邊箭拔弩張,到了春夏消停了一些。秋冬又來。

  祝纓並不知道朝廷的具體損失,只知道朝廷在戰事上並不順利。這一日,林戈拿著一份文書疾步來到了書房:「姥!北關來報,有一個叫趙振的人到關上,蘇將軍派人送他過來,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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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 00:10: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二十一章 趙振

  幕府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趙振是誰,他的來歷林戈自是無從得知,不過蘇晟發來了急件,她便也當成一件急事來辦。心裡還在想:這是個什麼人?這麼要緊的嗎?姓趙?

  祝纓平靜地接過了文書,蘇晟在上面寫得比較簡略,趙振是辭官回家的,看起來樣子很不好。

  祝纓提起筆來,寫了個條子:「讓客館準備房間。」

  「是。」林戈接過條子,裝進一個信封裡,拿去客館準備。

  做完了這一套,林戈心裡依舊好奇這個趙振是什麼人,算著他還有幾天能到。

  三天後,兩匹馬護送著一輛車進了西州城,騎士穿著號衣拿著信印、公文到了幕府門前。核驗了腰牌,是北關的人,與他們身上的號衣也對上了,門上道一聲:「稍等。」進去通報,趙振到了。

  趙振在西州城的第一站不是已經準備好的館驛而是幕府,他從車上下來,眯起眼睛打量著整個西州城,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弄得幕府的年輕護衛們覺得這位老叔奇奇怪怪的。趙振的衣著與安南迥異,雖然經過跋涉很好的絲綢衣服已經皺了,仍然看得出來是綢衣。

  腰帶上掛著幾樣佩飾,頭上還別著玉簪子哩。

  年輕護衛以為自己的目光隱蔽,實則瞞不過人的眼睛,趙振正在頹喪間,也無暇與之計較,只等裡面傳來一聲:「姥叫趙官人進呢。」

  年輕的護衛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趙振,姓趙、做官、從京城來,在幕府裡就會獲得多一點的關注。

  趙振渾不在意,跟著來人往裡走,幕府比祝纓在京城的相府還要大,裝飾全不相似,然而一踏進去卻又彷彿回到了當年的相府。

  那時節,相府裡高朋滿座,往來的同齡人志趣相投,哪怕朝上有再多的討厭鬼,至少在相府裡,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昂揚向上的。那個時候,雖然不時被一些討厭的人煩到想打人,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未來。

  當時他以為,自己在為一個效仿、重現三代之治的大同世界在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他有十足的信心,哪怕白天剛在衙裡被為難過。

  後來,這種感覺就消失了。被為難的事還在、或疲憊或憤怒的心境還在,又添了擔憂,卻沒了對來的信任。

  眼前的幕府與當年的相府又何其相似的?往來行走的大多是年輕人,男男女女身上都帶著一股勁兒。

  引路的護衛看了他一眼,也不催促,趙振先醒過來,對護衛點了點頭。護衛心道:這怕又是個不如意的人。自姥出了「求賢令」,總有這樣一臉晦氣的人過來,還以為蘇將軍特意單個送來的會跟別人不一樣哩……

  世人總對南方偏遠之地存有一些偏見,提一句「煙瘴之地」,就會以為當地全是野蠻人,不說茹毛飲血,也要以為人家什麼事都不懂。有「求賢令」,不到走投無路或者想要投機,一般人也不會來。來的人多半會帶一點點高高在上的傲氣,說話口吻裡也不免夾著說教、指指點點的意味。

  令人十分膩味。

  小護衛苦此類人久矣,連帶對趙振也只能維持最基本的禮貌了。

  兩人走到書房外,小護衛與在一旁小房間裡當值的祝彤做個交割就回前面了,祝彤上前對趙振一禮,道:「您就是趙官人?姥已經等您有一陣兒了,這邊請。」

  趙振的樣子稱不上好,祝彤心道:難道是京城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趙振看著眼前小姑娘稚氣未褪的面容,拱手道:「有勞。」

  祝彤給他帶進了書房,才說一聲:「姥,趙官人來了。」

  趙振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放聲痛哭,聲音裡充滿了委屈與痛苦:「老師!」

  豁!看來是有大事嘍?

  祝纓道:「突然回來,必有緣故,你一向平和,看來事不小,坐下來慢慢說。」

  趙振不想起,往後一坐,像黏在了地磚上一樣。

  祝纓順手拖了張椅子放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行,咱們也不用講究那些虛文,就說些實際的。你只管說,我聽著呢。給他拿茶果來。」

  祝彤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她搬了張矮桌,林戈左手一隻攢盒、右手一壺茶水,在她們倆的身後,又有一個與她們年歲相仿的男孩子捧了個裝了水的大臉盆過來。三個都在偷偷打量趙振,祝纓道:「去寫功課。」

  三人怏怏地溜了出去。

  趙振聽到「寫功課」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怎地,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鼻涕也笑飛了。他忙吸吸鼻子,洗了臉、擦了手,仰臉看著祝纓,說:「老師,這個朝廷,怕是要壞了。」

  祝纓低頭看著他,趙振與她年紀也差不多,人卻蒼老憔悴了許多。他心性可謂單純,顧慮又少、家境尚可,養成了一點天真的氣質,卻又不像林風那樣不挨打不知道疼。乍一眼看上去,他的神態比同齡人要更年輕一些。

  眼前的趙振頭髮鬍子白了一半,臉像是個根雕,腰也彎了,又強仰著脖子,身形如果從側面看,必是一幅詭異的剪影。

  祝纓道:「天道有常,壞了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不過朝廷底子還在,政事堂也還有點眼光,百官也不全是廢物,現在說壞,為時尚早。若說西番,朝廷早有準備,北地、西陲那一批的將校,如今正當年。你又何必驚惶?」

  趙振不停地搖頭:「那是面子上的,裡子已經不好了!羅、羅甲秀,被黜了!」

  「嗯?他?他是個能幹的人,政事堂不至於為難他吧?」

  羅甲秀是當年祝纓在北地的時候調過去做地方官的,與祝煉等人都認識,與趙振也見過。祝纓曾給過陳萌、鄭熹名單,羅甲秀在名單上,只要他不主動參與黨爭,陳、鄭應該都不會為難他,這樣一個肯在地方上好好做事的人,丞相應該有這樣度量。

  趙振道:「事情源於西番……」

  朝廷與西番滿打滿算和平了十年左右,接下來就還是大戰小戰不斷。比起這兩家的戰爭,安南邊境上的那些摩擦只能說是打群架,無論是雙方出動的人數還是互相下手的狠勁兒都不可同日而語。

  朝廷這裡底子還是厚的,姚辰英也是個會經營的人,去年支持下去了,今春又打,眼看秋天,又要大打。主將與當年祝纓也不一樣,祝纓在民政、轉運上幾乎無人能及,因而盡可能地減輕了朝廷的壓力。如今的將領就不一樣了,雖然也有板有眼,能自己上陣,糧草的消耗很讓姚辰英頭疼。

  祝纓道:「那倒也不至於耗費太多,姚辰英是個內行,將軍們也不能糊弄他太過。縱使官軍又懈怠了,西陲子弟也不是不能一戰。羅甲秀在這裡面插什麼嘴?」

  「不是那個,開始說增兵,要調溫岳他們。可是陛下不許。不得已,有人提議,用胡兵。北地自然是反對的!

  羅甲秀就上表,說溫岳手下的姚景夏所部皆是北地子弟,也善騎射,調他們更合適。

  陛下生氣了,說他妄議大政,狂言無狀。接著就有人羅織罪名,彈劾羅甲秀,御史台派人查去,不知怎麼的就湊成了一籮筐的罪,想必也是借他清賬,也不知道開脫了哪個。羅甲秀被黜,斥令還鄉,連同被他求情的人也都被降職了。

  放著這些赤膽忠心的人不用,真不知道陛下怎麼想的!」

  祝纓道:「傻子。」

  「誒?」

  「西陲再要緊,也沒有咱們陛下自己的安全重要。」祝纓輕聲說。

  趙振一呆:「什、什麼?」

  「你倒是算一算,現在的禁軍除了溫岳、姚景夏他們,還有誰可靠?東宮那樣一位太子,他連兒子也無法依賴,心裡正不是滋味呢。」

  論可靠不外兩條,忠心、本事。溫岳、姚景夏所部是後練新軍,底子好,糧餉發足,能打能拼。姚景夏沒有背景,這幾年晉升也快,皇帝信任。

  「可是也不能引胡兵參戰啊!」趙振急切地說,「胡人原不受制,餉給足了,官軍也是能打的!何必胡人?胡騎南下必要經過北地,那場面……簡直……太子、太子,那是……」那個太子,比胡人還讓人糟心!

  祝纓的眉頭皺了起來:「累利阿吐也同意?」

  「不知道,我打聽了,沒聽到實信兒,恐怕也不遠了。我也想聲援羅甲秀,奏本被陳相公抽了出來,將我好一通訓,」趙振又哭了,「陳相公竟是真的為我好!明明朝廷應該派溫岳、姚景夏所部去西陲的!丞相不為江山社稷謀,只好在細枝末節上費心。如果羅甲秀那樣的人也不能被朝廷所容,我在這朝廷裡也沒什麼意思了,便辭官回家。

  只想過來提醒老師一句,朝廷已經不是原來的朝廷了。您自己必有主意的,安南您治理得很好,竟是朝廷諸公想錯了。我心亂如麻,不如說什麼好。我明天就動身回家。」

  祝纓道:「你這般模樣回去,家裡也是擔心的,先住下來休養幾天,恢復些元氣再回去,免教家人擔心。」

  趙振猶豫良久,才說:「是。」

  祝纓看他的樣子,問道:「行李沒帶?」

  「帶、帶了一點,路上遇到飢民,散給他們了。」

  就是現在窮得叮噹響了?祝纓道:「我知道了,外面誰在?領他去客館休息。」

  外面冒出顆梳著大辮子的腦袋:「我在的!趙官人,這邊請。」

  趙振從地上爬起來,抖抖腿,一瘸一拐地跟著大辮子往外走,走過一道門,遇到了蘇喆。蘇喆比在京城時胖了一圈,身後跟著個小書吏抱著一疊公文。蘇喆先說話:「誒?這不是……你怎麼來啦?你可看出年紀來了。」

  趙振勉強笑笑:「你倒依舊年輕,我回家,當然順路先拜見老師。你有事,我就不打擾了。」他指了指蘇喆身後的公文,點點頭,緩步走了出去。

  ………………

  蘇喆心思電轉,旋踵往祝纓的書房走去。她是特意找個理由過來的,安排客館也是要花錢的,凡花錢就得批條子,戶曹那邊核完了,與其他一些近期花銷一起做了賬,蘇喆是要過目的。她也就知道了這個事,她認識趙振,就派人留意此事。

  趙振進府,沒多久她就知道了。

  到了書房,很快報完了公務。祝纓將其中一項指出來:「這個是擴建學堂的,再多批一成。」

  「是。」

  蘇喆答應完,又說:「姥,我來的路上遇到趙振了。」

  「哦?」

  「他的臉,怎麼像死了一樣?」蘇喆小聲說。

  祝纓道:「哪裡是臉死了?他這是心死了。正好,留下來給我幹活。」

  「誒?為什麼呢?」蘇喆虛心請教,「我以為您不大想用山外的這些男人。咱們再缺人手,您也只留了我哥、阿煉他們幾個,顧同都放到外面做官,這位趙官人以前也是留在京城,為什麼現在又想留他了呢?」

  祝纓道:「他心死了呀。他、顧同,他們這些人當時年輕,求取功名的心有,造福天下的志向也有。當年他們追隨我,也不是沖我,他們是沖著自己心裡的抱負。讓他們義無反顧拋棄一切、跟著一個女人重新來過,怎麼可能?

  顧同心眼兒多點兒,至今也還難料,趙振比他純粹,理想破滅之後仍然心存厚道。羅甲秀可不是女人了,有什麼下場?做忠臣,就不能管國家、護百姓。不做忠臣?他的腦子、他的心,又擰不過來。忠臣,做起來沒意思嘍。

  直道而行取功名的路沒了,還能怎麼樣?過來幹點兒能造福天下的事兒吧。你去同他談一談。」

  蘇喆道:「是。」

  祝纓道:「告訴他,秋收開始了,趙蘇、阿煉也要過來了,見一見老朋友嘛。」

  「那我帶趙霽過去一趟?」

  「你看著辦吧。」

  「呃……留他下來,做什麼呢?我要說服他,總要給他一個準信兒。」

  祝纓道:「學堂不是還缺人麼?他那個樣子,現在讓他做別的只怕也沒那個心氣兒,去教書吧。」花姐也上了年紀,既要管禮曹,又放心不下醫館,精力漸不夠用,有幾個幫她的學徒、學生。學徒倒還能應付,因為安南醫術原就不太好,有比沒有強。學生就難以應付學堂的需求了——幹這事兒的,沒有一個是正經讀過書的。

  但趙振是。

  留他下來,可以做很多事。他又對朝廷產生了不滿,對所謂禮法也產生了懷疑。用起來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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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二章 留下

  蘇喆是個有心氣的人,接了祝纓派下來的任務就一定要完成。她稍一思索,親自去了一趟兵曹,向路丹青討要趙霽跟她出去辦一趟差。

  路丹青好奇中帶了一點警惕:「你那兒的人不夠使了?」

  蘇喆沒好氣地道:「放心,不要搶你的人,是來了一個老朋友,要帶他去見上一見。」各職司的事務日漸繁忙,都想著法兒的想搶人。趙霽等人就快定職了,路丹青唯恐情況有變,很是防範。蘇喆看出來了,因為她也是這麼想的。

  路丹青道:「哦,老朋友。」

  「要是事情順利,過幾天你就知道啦,不過現在還不能講。」

  路丹青遂放趙霽跟著蘇喆走,趙霽不知道是什麼事,走遠了一點才開口詢問。蘇喆道:「要留一個人,附耳過來。」

  兩人先串了詞兒,才一同去客館。到了地方一問,管事卻說:「趙官人?府裡才來人見他,現在還沒走呢。」

  蘇喆與趙霽對望一眼,蘇喆問:「來的什麼人?知道什麼事麼?」

  「哦,是那個林小娘子,帶了些箱籠來,給趙官人送衣服文具的。」

  「前面帶路。」

  一行人到了趙振門外,林戈正在往外走:「姥給的,您就收下。不然以後這一路要怎麼過呢?」

  趙振也沒力氣與她爭論,身上也只剩這一身衣服了,遂不再反抗。林戈微笑著離開,轉身看到蘇喆:「哎?大人?」

  蘇喆道:「是我們,來看看老朋友,你還有事麼?」

  「我得回去向姥回話去了。」林戈團團一揖,大步離開。

  蘇喆向趙振拱一拱手:「我又來啦!給你帶來一個人,你瞧瞧認不認識?」

  趙振當然不認識趙霽,趙霽長到現在,與父母都有點像又都不太像,趙振只覺得有點眼熟,卻分辨不出這是誰。蘇喆對趙霽招招手,趙霽上前長揖到底:「小侄趙霽,拜見叔父。」

  哦!想起來了。趙振感慨道:「你這麼大了!你父母還好嗎?你……」

  蘇喆笑道:「不讓我們進去坐麼?我可是專程帶他來見你的,你要回了福祿縣,以後恐怕見面的機會也少了。」

  「哦,是,裡面請。」

  賓主坐定,蘇喆也不看林戈帶來的箱籠,只與趙振敘舊,又說看他的樣子一定吃了不少苦,詢問山外的情況。趙振也無心猜測她話中的意思,將對祝纓說過的事又簡單對蘇喆提了一下。

  蘇喆道:「唉,一個朝廷一旦不能容人,也就……啊,不說這個了,嫂夫人呢?」

  趙振年紀比她大,她自己孩子都生了倆,趙振自然早有妻兒。趙振道:「我先打發的她們回老家,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吧。」辭官也不是隨便辭的,棄官而去也是有後果的,想不留尾巴,就得另花些時間,因此他讓妻兒與會館商隊同行,先一步動身。

  蘇喆又是一番嘆息:「我竟然沒有留意到。你回來了,孩子怎麼辦?他不出仕嗎?」

  趙振搖了搖頭:「如今這個情勢,並不適合……」

  「情勢挺好的呀,」蘇喆說,「不信你問阿霽,阿霽,是吧?」

  趙霽也說:「叔父,是挺好……呃……」

  蘇喆好像也發現了問題,挽救似地說:「那要不,你就在安南做事,如何?」

  趙振是從沒想過這條路的,他就是想回家鄉居,走老師的門路或者投奔老師,並非他此行的目的。

  看出他的遲疑,蘇喆又說:「你一身的本領,閒置可惜了。你要實在心情不好,就當我什麼都沒說。但請多住些時日,秋收後要算賦稅,阿霽他爹,還有阿煉他們也快來了,見一面吧。都很久沒見了,不但我哥家裡添了人口,阿煉的夫人也會過來拜見姥,一起見一面吧。

  你家裡,我這就派人去報平安,順便看看嫂夫人是否安好,怎麼樣?」

  趙振心緒不佳不太想見舊友,趙霽又說:「小侄也有些學問上的事,想請教叔父。我才在幕府做事,遠離父母,有些事也不好勞動姥垂問,還請叔父指教。」

  趙振於是從「住幾天休息」變成了「住到老朋友來」。

  祝纓也不說要見他,就放他在客館裡,但是第二天,蘇喆就派了人過來陪他在西州城遊玩,將他往學校裡帶。毫不意外地,趙振見到了花姐。兩人初見時,皆是風華正茂,再見面,都為對方的變化吃了一驚。

  花姐自認自己年已六旬,衰老是正常的,趙振比她年輕許多,如何也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趙振以為自己遭逢大變,憔悴一點是正常的,花姐在安南心情頗佳,怎麼變成了一個老婦人?

  驚訝過後,花姐先說:「竟然是你?差點不敢認了,來,看看學校吧。」

  校舍是很明顯的祝纓的風格,簡樸,但是佔地頗廣、學生眾多,尤其是學生們齊聚。花姐最掛心她的學生,不時感慨學生都是好的,可惜書籍、授課老師不夠。

  趙振的眼睛黏在年輕學生身上有些移不開,掩飾地跟花姐扯開話題,說花姐太過操勞。花姐道:「我如今就兩個愛好,一是行醫,二是教書,可惜我學問不太好,除了醫術,旁的教得也是尋常。常常害怕會辜負了小祝的信任。」

  趙振道:「您一向是最可靠的,不但老師,便是……」他忽然停了口。

  花姐問道:「怎麼了?」

  趙振額角冒出汗來:「該死,忘了拜祭太夫人……」

  他這陣子過得渾渾噩噩,幾乎忘了老師的家人,與花姐聊了一陣倒想直來了。又忙著張羅拜祭張仙姑夫婦人,虧得祝纓之前派人給他送了些盤纏之類,他才能自己又置辦一份祭禮。

  看過了學校,又被引去看街道、里坊、集市……兵營是沒讓他去看的,卻又帶他路過了糧倉。

  終於,祝煉、祝重華、祝青君、趙蘇等人陸續趕到,西州城空前的熱鬧了起來。

  趙振忽然生出一股羞於見人的情感來,外面越熱鬧,他越是不想出門了。正想等到傍晚就去求見祝纓辭行,不意祝煉與趙蘇下午就來看他了。

  趙振老臉一紅,只得與二人相見。最早的時候,二人皆不如他,他是官學生,祝煉是個小奴隸,趙蘇又是個混血。如今的處境,固有二人能力的原因,也讓他懷疑自己的路是不是走錯了。

  趙蘇的嘴一向刻薄,先說趙振:「一向心大,怎麼在要緊的時候扭捏起來了?」然後是嘲諷朝廷,先是壓不住黨爭,後是立一個傻子太子,接著是排斥能臣:「蠢死了,就算要打情罵俏,也得先把肚子填飽!他們倒好,先宰了能耕田的老牛,切!」

  祝煉厚道一些,稍勸一句:「情勢復雜,易地而處,能做得更好的人也不多。皆是有心而無力。」

  「姥就有心有力,朝廷,嘖!」趙蘇依舊刻薄。

  祝煉只好抱歉地向趙振笑笑,問趙振接下來的打算。趙振道:「回鄉吧,我這些年總算也有些家資,夠我閉門讀書啦。」

  祝煉不讚同地道:「那豈不可惜了?」

  趙振道:「倒也不必惋惜。」

  趙蘇道:「你那是什麼樣子?一點心氣也沒有了,真是個養尊處優的人,不像我們。」

  「我不懂老師,也看不太明白安南。」趙振說。

  趙蘇笑道:「為什麼不懂?不就是因為與你那個朝廷不一樣麼?難道你要天下都如那個朝廷一般供奉一個傻子做太子、皇帝,黨爭、兼併、貪墨、戰亂……嗯?」

  趙振道:「可,安南、老師的主張到底是什麼呢?至今不曾明示。」

  祝煉小聲說:「什麼等貴賤、均貧富,恐怕是不大能說出口的。至於老師想要個什麼樣的世界,你看安南是個什麼樣子,不就知道了?」

  「機會均等。」趙蘇說。

  趙振微微皺眉,趙蘇指指自己,又指指祝煉:「不但我們倆的出身,蘇喆是獠女,哦,我們還有一位刺史,也是獠女。有從山外來經科考錄用的縣令,也有奴隸出身的將軍——哦,現在沒有奴隸了。你是看事實,還是只看書上幾行誰都能寫的字?」

  趙振一時無言以對。

  趙蘇最後亮了底牌:「你說哪裡更能施展抱負?更能活得像個人?怎麼樣?留下來一起吧。扭扭捏捏,可不是丈夫所為。」

  趙振仍然有些猶豫:「天下,未必沒有治世。」

  趙蘇道:「你與我們不同,你是正經讀書人,我們沾著蠻夷。你還盼著朝廷出個王相公,你還能效力它,我也不意外。可是王相公的結局呢?他的身後,險些受皇帝之辱,這皇帝還是當年他力保入主東宮的。你真抱希望?」

  趙振道:「我想見老師。」

  趙蘇道:「好,我為你稟報。」

  ………………

  趙振再次踏進幕府,忽然想起來:這些天的經歷,會不會都是老師的安排?難道老師真覺得我還堪用?那她又要我做什麼呢?襄助經營安南?

  安南……想起近日所見所聞,他竟然覺得安南雖不富庶,但彷彿也不錯。不不不,對普通人而言簡直太好了,山外再繁華,普通人也享受不到,依然是賦役加身,安南稍貧,百姓衣食竟不太差。

  他的腳步猶豫了。

  這次是在簽押房,他又見到了祝纓,祝纓身邊的「侍女」又換了個人,一個扎著兩條辮子的女孩子在一旁研墨。

  趙蘇為他通報的,趙振也跟著行禮,祝纓搖了搖手,趙蘇帶他坐了下來。

  祝纓點了點桌上的一份公文:「拿給他看。」

  雙辮少女放下墨錠,拿起公文走了過去。趙蘇問道:「這是什麼呀?」

  祝纓道:「前兩天那個奏本的回音兒。」

  趙蘇笑了:「還挺快。」

  趙振疑惑地打開,發現上面是鄭熹親筆寫的……髒話。

  鄭熹大概是氣狠了,細數祝纓坑過他的事跡,你是不是緩過氣來了?吃飽了你個王八蛋就要作夭!不許過來!我也不想引胡兵!我派姚辰英帶著溫岳、姚景夏去就是了。你給我個回信,你保證不擅自領兵出山。

  「鄭相公氣得不輕……」趙振說。

  祝纓道:「做丞相,哪有不受氣的?好啦,你可以放心了,朝廷不會再引胡兵的。」

  「那您?我、我是說,安南有現在的局面不容易,我看過安南的土地、莊稼、百姓,比中原還是差一些,應該讓百姓繼續休養生息。除非迫不得,否則兵馬不宜輕動。」

  祝纓一聲輕笑:「知道啦。」

  趙蘇咳嗽了一聲,說道:「姥,他來辭行呢,這麼長時間還沒到家,家裡怕要著急了。」

  「我!」趙振發了一個音,又閉了嘴。

  祝纓問道:「怎麼了?趙蘇,說實話。」

  趙蘇笑吟吟地道:「我們說,請他留下來,他當我們哄他,必要走。」

  祝纓道:「哦,是我的意思,不是他們自作主張遊說你。想不想留下來教書?」

  趙振猶豫的話不知怎地就咽了回去,說出來的變成了:「我願意的。」

  「那行,先回家探望父母,休息好了再回來。」

  「我、我不想要官職。」

  「行。想要了跟我說。」

  趙蘇笑道:「這下我可又多了一個伴兒。姥,我也要回梧州了,捎他一程吧。」

  「去吧。」

  從此,趙振便也入了幕府,他不要職銜,祝纓就把他放到禮曹去幫花姐。趙振是地方上也做過,六部九寺也待過的人,甚至比蘇喆更熟悉政務的運轉,雖說是教書,禮曹事一多,花姐叫一聲:「趙大郎。」

  他又乖乖地給姑姑幹活去了,往來公文他寫得比在禮曹聽差的學生們好得不止一星半點兒,趙霽不時過來請教公文的書寫。先是項安,派了聽差的學生過來向他請教公務,接著巫仁也學會了,也把趙霽派了來。

  趙霽被定了戶曹,庶務正是祝纓一系的長項。趙振不得不代為捉刀,為戶曹規劃了丈量土地、清查戶口的活動——安南地方小,祝纓定下規矩,每五年重新清查一次戶口、田畝,馬上就要輪到了。

  趙振身上一個官銜沒有,幹的活比蘇喆還要多,他自己也只當不知道,每天依舊挾了包袱到學校裡教書。

  有事情做的日子過得飛快,這一日,祝纓那裡又扔了一個任務下來——寫一封給西番邊將的拒絕信。

  趙振的西番文不大好,唯恐理解錯了生出事端,從通譯館裡揪了一個翻譯過來。翻譯信譯了,意思是:要求繼續鐵器和鹽、茶的貿易。

  祝纓批了張條子:不許。

  趙振斟酌著口氣,寫了個回信,先點出西番背盟,對朝廷動武(安南沒造反,所以也算朝廷,等於西番與安南現在不太友好)。再說你要的這些東西都是用來壯大你的,完了你再打朝廷,安南的立場就很尷尬了。

  所以,不行。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段:不過安南沒有主動挑釁,我們也不想打仗死人,希望你們也體恤自己的百姓。大家還是和平的好。只要議和了,那榷場遲早得開。

  翻譯給信譯好了,拿給祝纓審了一回稿就發給了西番。

  祝纓轉臉就召了祝青君:「準備準備,你要出征了。」

  祝青君為這一刻已經準備了不少時日,一切都是現成的。趙振也跟著忙碌了起來,巫仁、項安等處請示了祝纓,遇有忙不過來的時候,都很不客氣地找他幫忙。

  這一廂,祝青君大軍還未開拔,那邊西番邊將點兵,來勢洶洶。不等安南準備萬全,祝青君最後一千套簡易的皮甲還未驗收,就不得不率部西進。

  趙振送走了祝青君,卻並不能放輕鬆,安南士兵個頭矮小,但行動之迅捷,竟是官軍所不如。官軍徵發,如今是越來越麻煩了,往往要花費比以往更多的時間,行軍的速度也不快。祝青君此行,一晝夜行軍是官軍的兩倍,第二日又是正常行進,絲毫不亂。

  這個從後勤的供給上就能看得出來了。

  趙振只好在心中嘆息:但願朝中諸公能夠振作,否則百姓就太慘了。

  他低下了頭,腰帶上空空如也,別人都愛在腰上拴個圓章,他沒章。他搖搖頭,決定不想那個圓章的事,反正也不耽誤他做事,還是教書更適合他。

  回到幕府,江寶正在禮曹等他:「先生,姥讓大伙兒去開會。」

  趙振問道:「還有什麼事麼?」

  「不知道。」

  趙振匆匆趕到簽押房,見蘇喆、路丹青、金羽等人都在,他也往人堆裡一站,安靜地聽著。

  祝纓道:「陛下有令,許各地士紳募壯士操練,結寨自保,以禦外寇、以剿流匪。」

  蘇喆等人都笑了,她們也不用朝廷這樣說,安南就自己養兵了。只不過如此一來,安南也就不顯眼了。

  路丹青道:「先前各地有民亂的時候,官軍就是按個葫蘆起個瓢,疲於奔命。這樣倒也是個辦法。」

  蘇喆道:「只怕從此之後朝廷說話的份量就大不如前了。是衰亡之兆。」

  趙振心裡一陣難受。

  祝纓道:「既然都知道是個什麼意思、會有什麼後果,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咱們還是立足安南,西番可是咱們的鄰居啊!」

  「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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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 00:10: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二十三章 有事

  祝纓開會一向不喜歡廢話,要說的說完了,所有人也都習慣性地散了。幕府裡的人即使有事想同祝纓講,事後再來尋她也很簡單,也不必要在所有人都在的場合特意留下來顯眼。

  路丹青等人輕盈靈便,走得很快,花姐上了年紀行動略遲緩,但她有學徒、學生,蘇喆、郎睿等人見著了還要搭把手攙她,也順利地離了簽押房。唯趙振走在最後,顯得心事重重。

  「許各地士紳募壯士操練,結寨自保」一想到這句話他的心情就好不起來,在他看來,這是一件可與姚辰英叫停「抑兼併」相提並論的惡事。不是所有的大政都能推行下去、產生明顯的效用,但這兩件是,並且是壞的效用。

  趙振又生出了相似的無力感,明明都能看出來情況不妙了,明明都能看出來不能這樣行事,明明看出來這樣的後果,偏偏無計可施。明明自己也努力過了,卻一點用也沒有。

  「黏得膠手」腦子裡不期然地冒出了以前常聽祝纓說的一句話,倒是來了安南之後就很少聽到這一句了。

  他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眼睛看著祝纓,欲言又止。

  祝纓道:「有話就說。」

  趙振問道:「老師對這些事情,似乎從不憤怒?為什麼呢?這天下,也有您的心血,曾經,您讓它變得更好,如今這樣的詔令擺在面前,您明明知道它將會成為將來的禍因,您……」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是很難得的本領,唯有如此才能冷靜處事。可祝纓這也未免冷靜得過了頭了,彷彿沒有情感一樣,這是不對的。

  祝纓道:「我為什麼要等到詔令擺在面前才開始慌張?這個詔令與其說是原因,不如說是結果。這個結果,又會成為將來惡果的原因。官軍不堪戰、不敷用是今天才有的?嗯?」

  趙振張了張口,這些日子在安南養回來的一點兒精氣神又萎了半截,他苦澀地說:「所以,天下人要開始渡劫了麼?」

  祝纓看他的樣子有些可憐,趙振是個有「公心」的人,他對朝廷的情感倒並非全因這朝廷能讓他做人上人。她的耐心也更多一些,只是說的話更難聽了:「開始?這才到哪裡?朝廷依舊能收得上稅、抽得出丁與西番血戰,如今看來也沒有落下風。劫還沒開始呢,只是先兆。你現在要只顧著傷感,將來有你難受的呢。」

  趙振深吸了一口氣,問道:「終不能免,是麼?」

  祝纓道:「天道有常,咱們只管盡力就是。有熱血是好事,別讓熱血沖上腦門兒給你沖傻了才好。冷靜下來,將自己能做的事做了,也就無憾了。」

  趙振道:「明明年輕的時候,國家那麼的好,我們多麼的嚮往京師啊!出仕、北上,也是見物埠民豐,到了京師,更是以為到了神仙境。如今我還沒死,就已經見識到了衰朽。我沒有您這樣的定力,心中煎熬得很。」

  祝纓道:「如果心情不好,倒可以回家看看,我料他們知道了這詔令,又要生出事端來。你下山,帶一句話出去:雖然有詔令,也要量力而為。既防日後,也不能為了『日後』二字誤了眼前的生計。」

  趙振的精神終於好了一些,略一想便說:「我這就把手上的公務移給蘇喆她們,呃,兩,不,三日後就動身。」

  祝纓道:「去吧。」

  ………………

  趙振走後,簽押房也沒有安靜太久,祝纓現在雖然不大管瑣碎事務了,仍有不少事情需要她過目。幕府各人都有事忙,又是一年秋收時,祝青君還在西邊死頂,與之相關的都算是「軍國大事」了,只能由祝纓最後拍板。

  此外,除了朝廷詔令,陳放又有書信送至。

  祝纓與他的聯繫一直沒斷,趙振到安南之後說了許多朝廷中的事,祝纓並非一味只聽他說,除了與祝晴天處的消息相印證之外,也很不客氣地寫信直接詢問了陳放。

  陳放對她還算誠實,陳萌回護趙振的事情他不知道,但羅甲秀等事他是清楚的。祝纓權衡三方消息,才給朝廷上了那樣的奏本。也不知道是誰欠了誰的人情了。

  陳放不時會寫信請教一些事務,祝纓也都會給予解答。

  這一次陳放寫的卻是一個非常親近的問題:國家這個樣子,我家是繼續走著原本的仕途,還是兄弟幾個分一下工?誰去朝廷繼續做官、誰到某個地方經營一下勢力?或者是乾脆誰回老家那兒,也搞個團練。又或者現在還為時尚早,要等到他兒子長在壯年再把兒子派回家?

  祝纓戳了戳信紙,陳放已經開始打這主意了,他雖算是同儕中的佼佼者,但能看出問題的人應該也不少。

  祝纓略一沉吟,提筆寫了回信,建議他把這事跟陳萌好好商量,她不太建議陳家兄弟子侄全都回到京城,有人手,在各地散一散也行。

  接著,又是祝青君處來了消息:與番將又戰了一場,但是追擊的時候又不順利。安南想要「一勞永逸」恐怕不太可能,這與「西征」時遇到的情況是一樣的,不是「大軍走過就都是我的地方了」而是「需要佔據一處適合防禦外敵的地方,並且能夠阻止敵人前進,此地後面才算是我的地方」。

  祝青君遇到的情況就是,她眼前最可依據的就是西關,再打下去,贏是能贏,地方守不住,對方可以跑路。等她撤了,對方又回來了。循環往復,一直消耗,直到一方耗不下去。

  另外有一種辦法就是主動出擊,直接搗毀對方的老巢,殺傷掉對方大半的有生力量。但安南無法支撐這樣的行動。糧草、馬匹、人口,都不夠用。

  祝青君只能親自坐鎮,與番將死磕,打到番將肉疼,認輸。雙方再有限地開榷場,這一輪就算完了——就是個番主與朝廷之間和戰的翻版。

  與讓祝纓嘆氣的不是這個情況,這個情況她早有預料,讓她嘆氣的是白翎夾來的一張字條:祝青君受傷了。

  祝纓想了想,起身往外走,她打算找花姐,再給祝青君擠出倆郎中才好。花姐開完會,正在禮曹處理些公務,沒有馬上回學堂。

  祝纓擺擺手,沒讓人通報,花姐卻是個有數的人——好大一片陰影堵著了門,光線不好。花姐眯起眼睛,看到祝纓:「怎麼過來了?」說著便起身,人起到一半猛地跌回了椅子裡。

  祝纓嚇了跳,江寶嚇了一跳,幾個文吏索性真的原地蹦了兩蹦,樣子十分滑稽。

  祝纓的動作比她們都快,搶上前扶起花姐,問道:「怎麼了?」

  「站起來猛了,沒事兒,」花姐說,「你來有什麼事兒?」

  祝纓道:「我打算讓趙振回鄉探親,過來同你說一聲。」

  花姐坐著緩了一陣兒才慢慢地說:「哦,他是該回家看一看了,與今天的事情有關,是麼?福祿縣也會?」

  花姐雙手撐著桌面慢慢地站了起來,安慰道:「禮曹、學校的事兒都還能應付得來。他這些日子做的事多,他這一走,恐怕你要多忙一點了。唉,婦道人家就是吃虧,小妹在外面雖也見了世面,機會不如趙振,平素不覺得,一比,就顯出經驗尚缺了。」

  「現在我有整個安南讓婦道人家有經驗,」祝纓說,「沒事的。對了,有郎中再給我兩個,青君那兒,再多的郎中也不夠使的。跟我要呢。」

  花姐道:「好。阿妍……」她話到一半,又覺不適,慢慢又坐了回了椅子裡,讓一個小姑娘去取個簿子來。上面都是她比較得意的弟子,讓祝纓挑選。

  祝纓對阿妍道:「帶上名冊跟我來吧。咱們不要打擾你老師,讓她休息,阿寶。」

  江寶嗖一下挺直了:「在!我會照顧阿姨的!」

  阿妍是個其貌不揚的女孩子,是祝彤、林戈一批的人,十三、四歲的年紀,半大不大的。雖然是憑成績被選中的,但在二十二人裡毫無特色,給她的功課都能做完,卻從來拔不了尖兒。進一間屋子裡,一不小心,甚至會忘了她的存在。

  她就這麼沉默著跟祝纓回了簽押房,祝纓挑了兩個人,讓林戈去填調令。祝纓上下再打量一下阿妍,不想這孩子突然一跪:「姥,我有一件事想求您。」

  祝纓把她叫過來,為的就是細問一下花姐的情況。祝纓與花姐雖然都住在幕府裡,每天一起吃飯,兩人眼下也都忙了起來,祝纓一直以為花姐是因為年齡的原因行動變緩、飯量也減了,花姐自己就是個郎中,祝纓等閒也不去質疑她,但今天花姐的樣子有些不對。

  阿妍卻先於她開口了。

  祝纓對小姑娘一向比較有耐性:「什麼事呢?」

  「同學都說,我們只要用功,以後會給我們會到各處當差做官。我、我,我不想去別的地方,只想留在禮曹、在學校裡教書,成不成?」

  祝纓問道:「為什麼想教書?」

  「我也沒有出色的本領,只有一些耐心,當個教書就挺合適。老師也常說,安南缺人才,既然缺,那我就去教。我不當在禮曹做事是在做官,我當是教書。我也不會馳騁疆場,做官治民也不如同學們,也、也能為老師分擔些!姥,老師……老師很累的。我不想換地方,只想在學校,可以麼?」

  這孩子說話挺利索的,祝纓心想,道:「你今年十三,能教什麼樣的人?能做多少事?你的事我記下了,成與不成,要看你自己能做到什麼樣。學問好了,做事周詳,我才能讓你留在學校。」

  阿妍鬆了一口氣,深深一揖:「謝姥成全!」

  祝纓把她扶起來,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老師身體怎麼了?」

  阿妍的臉色變了兩變,才小聲說:「總、總是容易乏,有時候說話,說著說著睡著了。」

  她在我面前倒不是這樣,祝纓想,恐怕是強打精神。又有些怨府裡的人竟不同自己講,她對阿妍道:「我把你老師交給你啦,照顧好她,有什麼事兒,都跟我講。事無巨細。」

  「是。」

  祝纓一面讓她去把祝彤和林戈叫過來,一面對胡師姐說:「這下你的徒弟又少了一個。」

  胡師姐不大在意地說:「她本就不是習武的料,不過大娘子說,強身健體,我才帶上她們的。」

  「林戈、祝彤呢?」

  「祝彤有天份,林戈刻苦,她們倆,是您相中留下的人,我就不打她們的主意了。我看小五不錯。」

  「行。哪天要吃正經的拜師酒,知會我一聲。」

  「好。」

  …………

  林戈、祝彤被阿妍一找,兩人都很奇怪:「怎麼是你來叫?」阿妍不是在祝纓身邊的,怎麼會是她?

  兩人再三詢問,阿妍小聲說:「你們在老師身邊,老師近來體虛,你們……」

  壞了!這兩個人,一個父母雙亡養過弟妹,一個爹死娘嫁人寄養在叔叔家,察言觀色的本領都是有的。不過花姐不許二人一驚一乍。二人的常識裡,花姐這個年紀,有這個反應還挺正常的。六十歲了,總不能跟二十歲一樣精力旺盛。

  當下二人被提溜到了祝纓桌前,低頭懺悔。又怕被祝纓認為是心中只有「前程」而不關心花姐,後背的衣服都被汗黏在了身上。

  祝纓沒有繼續責怪她們,而是說道:「以後多留意她一下。」

  二人如蒙大赦,祝纓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花姐是真的老了……

  這一聲嘆息落到二人耳中,順著耳孔鑽到身體裡,一路鑽得她們的心也跟著酸澀惆悵了起來。

  祝青雪的到來救了二人,祝纓看到祝青雪捏著公文便讓二人先行離開。祝彤路過祝青雪,瞄了一眼她手中的公文,是安南內部的。

  安南不止印與朝廷的不同,文書的樣式也與朝廷有所區別。說好聽一點叫做「不敢越過朝廷了去」因此文書的尺寸較朝廷公文略小,在封皮的左上角還會因公文的重要性不同印上不同的花紋、字符。

  這一封看樣子是比較普通的文書。

  一錯身,祝彤對祝青雪抱一抱拳,離開了簽押房。

  祝青雪將公文往祝纓案頭一放:「博州的。」

  祝纓拆開信,上面寫的是祝煉的妻子何月明要先於祝煉到西州來見祝纓。何月明不是安南人,也不是吉遠府人氏。她是通過新驛路,從北邊來到安南的。安南至今仍然算是「煙瘴之地」,願意遷居至此的人並不多。何月明過來,是因為她的父親是個商人。

  她是家中獨女,再三權衡,她決定跟著父親到安南。何父家資頗豐,在中原算不上巨富,到了安南就頗為可觀了。

  原本,祝煉就算結婚,也是想著「為老師聯姻經營下勢力」,何月明並不是他考慮的好對象,祝煉本不在意的。何月明卻又另有道理,因為她發現安南與傳說中的一樣,女子可以做官,也不限制商人子女考試做官。

  那便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她識文解字、能寫會算,在山外,只好做個「當家主母」,到了安南,她想做官了。

  安南的授官考試總也湊不齊許多人,還是各州縣都找祝纓要人,祝纓才勉強湊了一局。這一次,祝纓就對考試資格作了限制——試,誰都能考,但是要做官,必須限期把家搬到安南來。父母和老婆孩子,總得來幾個,外地人孤身在安南,仕途通常不會太好。

  安南任官,也採用了朝廷的經驗「異地」、「不得與民爭利」等等。

  何家思前想後,頗費了些周折才決定舉家搬遷。何父選定住的地方本是西州,但何月明被分到了博州去,放到州學裡當老師了,傳遞家書、添置家產,總有一些事要勞動到祝煉。祝纓是不知道他們怎麼就好上了的,反正祝煉是要結婚了,祝纓也就給了他一份結婚的禮物。

  如今何月明要來,祝纓倒是歡迎——趙振回去了,禮曹得有人幹活,不能累著花姐!

  祝纓笑道:「既然是自己來的,就不要住在外面啦,到家裡來住吧!都不是外人!」

  祝青雪不知道祝纓的盤算,倒是挺為祝煉高興:「您對學生是真的好啊!」

  「那是。」

  …………

  何月明是個白淨修長的年輕女子,比祝煉小了七歲,出身、家庭的原因,她也算是「高齡未婚」,與祝煉結婚的時候早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

  進了幕府,看到祝纓,她卻提著裙子就衝過來,跑近了,鬆手、伸胳膊、抱住祝纓的胳膊笑著叫一聲:「姥~~~」

  一串動作一氣呵氣,雖然也是在學校裡教書的,卻與立志要一直教學生的阿妍完全是兩個模樣。

  祝纓笑眯眯地道:「哎~~~」抬起另一隻手,拍拍何月明的胳膊。

  「您的氣色真好。」

  「你也不差呀。」

  「嘿嘿。」

  祝纓道:「你到安南來,沒有水土不服,我就很欣慰。」

  「我身體好。」

  「長途跋涉,累不累?」

  何月明用力搖頭。

  「那明天你到學校幫著代幾堂課吧。」祝纓說。

  何月明笑道:「好!我請教一下姑姑,讓我教什麼。」

  「她現在不在學校裡,在醫館呢,我讓阿妍同你講。」

  「好。」

  祝纓一個眼色,杜大姐上前來對何月明道:「大娘,跟我來吧。」

  何月明也不管丈夫沒來,安心在幕府裡住下了。第二天先回娘家看了看,接著就去了學校。她的長項與趙振並不相同,好在總能應付一些其他的課程,安南也不注重趙振很懂的禮法制度之類,講得本身就比較少。

  代了一陣課,趙蘇、祝煉等人陸續押運賦稅到西州來考核,他們也都對「許各地士紳募壯士操練,結寨自保」有自己的想法。趙蘇以為,梧州需要再添一點兵馬,因為吉遠府肯定會有人借機拉起一點人馬。

  「無論吉遠士紳是否友善,安南的安危都不能寄托在別人的良心上。」趙蘇說。絲毫沒受自家也是福祿士紳的影響。

  祝煉則認為應該加強一下北關的警戒。

  祝纓道:「我已經給蘇晟下令了,每晚宵禁時分,把橋板抽了。」

  眼下,安南能做的就是一邊與西番磨,一邊靜觀時局變化。

  趙振回來得稍晚一些,帶來的是福祿士紳的一種請求:地方士紳要招募壯丁,但是一則不會練兵,二則武器也差一點。看家護院、行商走鏢還行,如果真遇到亂戰,恐怕不支。希望如果有危險,安南可以施以援手。

  趙蘇道:「付糧草、撫恤、辛苦錢就行。」

  趙振道:「這是當然的。」

  趙蘇道:「那我沒話說了。」

  祝纓對趙振道:「我答應了,你給他們回信吧。這一趟奔波也夠累的了,給你兩天假。」

  趙振的氣色看著比走的時候好一些,見刺史們都過來了,知道幕府事忙,便說不必休息,明天就來應卯。

  祝纓看他精神不錯,有事做的事通常精神都不會太差,便也同意了。

  次日一早,趙振按時到了幕府,聽了這一天的事務安排,回到值班開始辦公。

  不意這一天的第一件公務就是一個驚天大雷,劈得他腦子嗡嗡作響——皇太子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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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四章 又來

  趙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了祝纓的房門外,路上遇到什麼人、說過什麼話全都忘了,飄著進了簽押房。其形狀之異常,令守在門外的護衛們不自覺地將手伸到了腰間。護衛中有兩人是胡師姐的親傳弟子,臉皺成了一團,十分猶豫是不是要拿趙振這個脾氣不錯的人當自己的頭一份功勞。

  趙振被護衛一攔,清醒了一點,勉強笑笑,展示了手裡的公文:「有事。」

  小護衛也鬆了一口氣:「稍等。」

  一個進去通報,另一個好奇地看著趙振,趙振又扯出一個笑來,小護衛回了一個笑。裡面傳來兩句對話,進去的小護衛出來:「先生,請。」

  趙振吐出一口濁氣,拿著公文入內。祝纓正在看巫仁早些時間送過來的賬目,今年的收成不好不壞的,沒有驚喜也不令人犯愁,然而與西番的對峙消耗不少,因此預算賬目等與去年一樣不好看。

  祝纓知道,在這以後將會是經常發生的,扯過一張白紙,在上面記了個「囤田」。放下筆,趙振剛好進來。

  一看趙振那張死人臉,祝纓就知道他要說的事可能不太好,看趙振勉強行禮,她也不點破:「坐下慢慢說。」

  趙振不肯坐,揖了一揖:「老師,我坐立難安。您看這個,太子,薨了。」

  祝纓也小小吸了一口氣,太子死了,本該是一件壞事,然而考慮到死的那個人,好像又沒有那麼壞。也難怪趙振是這個表情了。

  她說:「你怎麼看?」

  趙振苦澀地笑笑:「朝廷怕又要一陣動蕩了,只盼不要害了前線將士才好。」祝纓一向是可靠而令人安心的,與祝纓共處一室說一件為難的事情,趙振開了口之後漸漸沒有起初的那麼慌了,他的思路也回來了,又補了幾句話:「東宮固然……不盡如人意,可既然選了他,無論陛下還是大臣,必有補救之策。如今東宮薨逝,補救的事做了一半又要改弦更張,只怕越發混亂了。」

  祝纓有些讚許地點頭,趙振能說出這些,她是比較滿意的。看趙振太過難過,她倒有心勸慰了兩句:「你說的補救之策,縱然開始了,也沒多長時間,亂子不至於太大。擬文吧,總要寄一寄哀思。」

  這倒黴孩子的命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年紀輕輕就死了。安南對京城一向不太禮貌,祝纓也就下令三天不許唱歌跳舞,齊活。

  趙振低聲道:「不知接下來東宮之主會是誰了。」

  祝纓道:「總要過些時日才能知道的。」

  得這個太子的喪事辦完了,讓皇帝緩一緩,然後才會有人提議。眼下談論這件事還是為時尚早。趙振也知道這個道理,發一聲感慨無非想從祝纓這裡聽到隻言片語的預測,他也好心安。然而祝纓就是祝纓,一句話沒漏。趙振只得去擬文,讓安南境內收斂一點。

  這份公文的效果如何,趙振是不抱希望的。一則祝纓並沒有對東宮有多少尊敬,她不在意的事,安南人就不會很用心去辦。二則正趕上秋收結束,各族都在過豐收節,按照習俗,這幾乎可以算是各簇的新年了,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千里之外沒有任何印象的人就不慶祝豐收?

  趙振此時心中一絲憤怒也沒有,按部就班地擬文、發文,然後寫了張記事的條子,第二天一早晨會的時候好一總講一下這一天的工作。條子上的字跡未乾,又來了一個客人——何月明。

  何月明梳成個婦人髮式,衣服都還是從家鄉帶過來的,其樣式令趙振看著倍感親切。非但安南,便是福祿縣,其服色都受了各族的影響,很有些不同的情調。何月明的衣服、紋飾都還是原來的樣式。趙振看了,心生感慨。

  何月明卻不管趙振是個什麼樣子,自打頭一次見了趙振,就知道這位仁兄是個「不高興」,勸解是勸解不開的,她只管說自己的事,趙振做事還是有板有眼的。

  她笑盈盈地道:「打擾啦,我來是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忙。」

  趙振道將紙條吹了吹,收好,道:「什麼事?請坐下說。」

  何月明道:「我們博州學校,缺書籍。您是知道的,如今安南各處都缺這些,印坊、紙坊等處盡力了,也還是不夠使。要說文具缺了些,我自己拿私房就給補了,可這書籍……」

  書籍在哪兒都是個緊俏的東西,還貴,至今還有許多人是靠抄書來讀的。祝纓雖設了紙坊、印坊等,產的跟不上用的。

  趙振道:「我看各州都有印坊,如何不夠用?」

  何月明道:「要讓差不多的孩子都有書讀呀!又不是在北邊兒,讀不起就不讀了,當牛做馬的。」

  安南這兒,好歹給小孩子一本讀字課本,這個量一算,就非常的可怕了。

  趙振恍惚了一下,道:「照你這麼說,各處都缺。」

  何月明道:「我也不要你扣了別人的給我,只要多印一點給我,可不可以?我出工錢!」

  別人不說,要是敢搶別人的,祝重華能打上門來,趙蘇也不好惹。祝青君雖然不在普安州主事,但是她的司馬是個很會哭鬧的人。

  趙振只好說:「印坊已經在用功了。」

  兩人討價還價了好一陣,何月明才得到了一個比較滿意的答復離開。趙振掐住自己太陽穴,疲憊地往後一倚。何月明是如此的樂觀,整個幕府裡,女人彷彿永遠有活力,哪怕是最斯文如花姐,只是說話輕聲細語,做事卻從來不含糊。他不明白,這些女人為什麼能夠這麼的無憂無慮、無所顧忌。

  他快愁死了,總覺得還會有大事要發生!

  ………………

  大事很快就來了。

  自皇太子的訃聞傳來之後,幕府確實安靜了三天,三天一過,祝纓突然召集了所有人到議事廳來開會。

  幕府的議事廳並不常用,祝纓最常與大家見面的地方是簽押房、書房。議事廳是比較重大的時刻才會用的。

  所有人都帶著疑惑往議事廳趕,中途遇到熟人,也都忍不住打聽。趙蘇與蘇喆互相訊問之後才發現,對方是不知道的。花姐本是最適合的詢問對象,但她的嘴一向很嚴,又說「不知道」。

  站到議事廳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直到祝纓到來。

  祝纓坐在主座下往下看,此時的議事廳人頭攢動,都是安南的傑人物。祝纓道:「人都齊了,咱們說點正事。東宮薨逝,都知道了吧?」

  「是。」回答的聲音有點兒不解,大家都三天沒湊熱鬧了,還有什麼?新太子?

  祝纓道:「皇帝沒有選個合適的人,必有後患。安南不比朝廷,更經不起動蕩。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了,應該給大家一個說法。」

  聰明人的心已經提了起來,祝纓接著說:「安南以後交到什麼人手裡,如何延續,應該有個章程。安南與中原風俗迥異,也不能全照著朝廷的律條來,應該有所變動。如今,是時候開誠布公,讓大家心裡有數了。」

  呼吸聲變大了!

  許多人不免想到了還沒回來的祝青君:難道不是她?那能是誰呢?

  祝纓道:「律條繁瑣,一時說不完,禮曹調幾個抄寫人,抄出幾份,趁大家都在,看看有無需要刪減的地方。至於安南選官之策,我已有定論了。」

  安南選官,首先是「家得在安南」,其次是必須任過地方官,並且需要有政績。不限出身,但是對年齡有限制,如果超過七十歲,就還是請退吧。這樣的條件,同樣適用於節度使。節度使不但要有功,還需要一半以上的官員認可。

  安南的節度使,必須是先由安南內部決定了再報給朝廷,朝廷直接任命的,不算的。

  同時祝纓也做了規定,對於休致的人,要「給體面」,這個體面不僅指俸祿,還指的是「善終」。唯有如此,才能盡可能的讓交接比較的和平。

  眾人聽了,隱約覺得這不是一個「主君」,反而像是「執政」,細思一下,一時無人反對。

  祝纓道:「那便如此了。」

  趙振身無官職,有些話反而能夠講了:「老師,您屬意何人呢?陛下立儲,東宮也要配僚屬,令其熟諳政務。您既然有這樣的想法了,應該告訴我們您屬意何人,讓他得到鍛煉。」

  祝纓道:「大家都想知道,也都有所猜測,我也不瞞你們,就是青君。」

  眾人心頭一塊石頭落地,同時又有些悵然。這其中,不乏蘇喆這樣覺得自己或許也有可能的,還有趙蘇這樣,知道自己可能性不大,但是確定不是自己之後覺得失落的。還有祝重華這樣,覺得祝煉不錯的。

  祝纓將各人的反應看在了眼裡,慢慢地說:「安南並不安全,需要有一個一旦有難能夠鎮懾各方的人。」

  眾人不由點頭,祝青君的本領是其一,除了祝纓沒人能調動得到她是其二。換個人,無論誰——除了花姐——做了節度使,想要調動祝青君都是不可能的。雖然民政同樣重要,但對於有西番當鄰居的安南來說,節度使一定要會用兵。

  理由充份,除了祝青君人不在,沒別的毛病。

  祝纓道:「我會向朝廷為她請封,以後,有她在,大家也可安心做事了。」

  眾人答應得參差不齊,終是都應了。再抬頭時,臉上也都掛了些笑,路丹青倒為祝青君高興:「她戎馬辛勞,也是實至名歸。」

  趙振心道:這是因為東宮的事驚了心,才準備的嗎?祝青君是會用兵,只是不知庶務上面如何?

  其他人想得與他更有不同,除了祝青君,他們更想的是:既非世襲,則我的兒女日後是否?有人互相使眼色,有人想攢局,想私下將這個事給敲定下來。

  祝纓知道他們事後必有串連,卻也不禁,只管繼續核定律條。祝纓的房外,從幕府開始,向外蔓延的是一股歡樂的氣息——接下來幾十年的主政事也確定了,房內,仍然是一片寂靜。

  …………

  趙蘇、蘇喆等人聚到一處,到的都是安南有實權的人。他們沒有邀請花姐等人,也沒有邀請趙振。二江與周娓也沒有與會,這讓這件事隱隱有一點別樣的味道。

  大家神色間都有些淡然,祝煉有些焦慮地道:「那是不是要讓她回來?前線危險。」

  蘇喆猶豫地說:「危險是一定的,可是除了她,現在前線誰能說準了一定能穩得住呢?聽說,姥近來教導的孩子裡有幾個不錯的,可惜都還小,人還沒有馬高,不行啊,沒有能去替她的。」

  趙蘇道:「還是請姥多派些人去保護她吧。」

  幾人達成了共識,接著,又說起了庶務、下一任之類的話。祝煉道:「庶務,有我們,她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如老師現在這般,只管大事不錯,也就可以了。」

  至於下一任,幾人都不說話了。

  趙蘇清了清嗓子:「安南並不安全,需要有能為的執政……」

  「爹!」

  趙蘇住了口:「誰?」

  趙霽鬱悶地說:「你說我是誰啊?你們怎麼都不在幕府啊?」

  趙蘇起身拉開了門:「你什麼事?」

  「那個……劉相公您知道吧?他老人家歿了,那個……表……蘇將軍派人送信來,說,還有幾個他家的後人已經到了北關,正在派人護送的路上。」

  蘇喆與林風都躥了出來,兩人一左一右,把趙蘇一夾,又嫌他礙事,一人一隻手,把他撥到了後面,兩張臉對著趙霽:「你說什麼?!!!哪個劉相公?!!!什麼後人?!!!」

  蘇喆腦子比林風快,連珠炮似的發問:「消息準麼?怎麼沒有邸報,倒是蘇晟先知道了?所謂後人,又是哪幾個?」

  二人都是被祝纓放到劉松年相府過的,劉松年這丞相做得很瀟灑,政事不大過問,因此有大把的時間來修理屬官。祝纓天天忙,養在自己府裡的孩子,她一天也抽出不出太多時間去相處。二人在劉府的時候,一天之中,白天有大半天能見著劉松年。

  彼時林風最怕被他修理,此時急得眼淚也掉了下來。

  趙霽道:「天下文宗,怎會有錯?邸報是真沒收到,可蘇……將軍的公文印信是沒錯的。」

  兩人又是一人一隻手,將趙霽撥開,奮力跑回幕府!

  他們要確認一下消息。

  蘇喆邊跑邊想:來的是誰?可要安排一下……

  劉松年的兒孫也出仕了,官職也不算低,怎麼就來到了安南,可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是不是需要善後呢?不管有什麼事,總要講一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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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五章 正規

  蘇喆與林風一路狂奔到了幕府,發現幕府裡面也正在忙碌,趙霽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面,斷斷續續地說:「人、人還沒到呢?」

  蘇喆拉住一個抱著一疊白色布料的小護衛問:「這是要幹什麼?」

  小護衛很實在地說:「準備把這些彩飾遮一遮。」

  趙霽見縫插針:「不是劉相公過世麼?姥說,劉相公對整個安南都有恩情的,識字歌既是他所作,就算是這許多人的老師。下令換素服了,府裡正在準備祭桌,又讓巫大娘撥錢往寺觀裡做兩天道場。說,雖不大辦,禮數是要到的。要不是這樣,客人還沒到,我怎麼就能先知道的呢?」

  蘇喆道:「姥在府裡還是廟裡?」

  「府裡。」

  蘇喆道:「我去找她!」

  「你要幹什麼?」趙蘇的聲音冷不丁地從後面冒了出來,在他的身後,祝煉等人也跟了過來人。這些人初入京師,祝纓也都曾設法讓他們見王、劉諸人以抬身價,好在京城過得稍稍舒適些,聽到噩耗,也都無心繼續議事,一窩蜂地跟了過來。

  蘇喆道:「去迎一迎,我想,既然有人來,保不齊會有女眷呢?我去也方便。」

  林風道:「我也去吧。」

  祝煉道:「別堵在這裡了,同去。」

  幾人一邊走,一邊把身上彩飾摘下來往袖子、腰包裡揣,趕到祝纓面前的時候,已經比較素淨了。

  祝纓正在書房,她已換了一身素服,頭上一根銀簪,一邊胡師姐腰間繫了根白色的腰帶,她的兩個新徒弟則穿上了白色的布坎肩。

  祝纓在看信,抬頭問道:「怎麼都過來了?剛才幹什麼去了?找不到人。」

  趙蘇道:「我們分散各地,見面不易,想在離開前聚一聚。不想又聽到噩耗,如今想多留兩天,見一見劉相公的後人再回去。相公天下文宗,家學想必也不差,若有脾氣相投的世兄世侄,也想請他到梧州講學呢。」

  祝重華對劉松年了解不多,只聽到說這家人能當老師便也搶著說:「我們那兒也是要的!」

  祝纓道:「我還要人呢!」

  劉家人還沒到,幕府裡已經爭上了。蘇喆覷了個空兒,對祝纓道:「姥,我想去迎一迎。」林風也說要去,祝煉道:「還有我!」

  祝纓道:「來的是幾個姑娘,你們兩個湊什麼熱鬧?小妹,你去。」

  「哎!」蘇喆高興裡透著點兒驚訝,劉松年把自家女眷送到安南,那男丁呢?為什麼是這樣的安排?

  祝纓又指著祝煉說:「你不用去,讓你媳婦兒同小妹一起去。」

  「是。」

  林風要說話,祝纓道:「你媳婦兒家裡有孩子要照看,不必走遠,等人到了,先住到府,她再來與她們相見也不遲。重華也是,人家家裡才有喪事,在我這兒爭人吵鬧就罷了,她們過來,先不許吵到人家面前。到了個生地方,得讓人緩一緩。小妹,多帶些人,她們帶了不少東西。」

  「是。」

  「好啦,都去換身兒衣裳吧。」

  「是。」

  …………

  蘇喆先問了來的有多少人,再去點了人馬,再換一身衣服,然後去找何月明。

  何月明已經換了一身月白衣裙,頭飾也除了,正在與杜大姐一起布置劉家姑娘的住所。祝纓沒讓人住客館,帶著孝,去哪兒都不方便。又有祭祀之類,還是在幕府裡方便,一應費用祝纓就給出了。

  來的是三個姑娘,一個是劉松年的小孫女兒,另兩個是她的曾孫女。她們年紀相仿二十上下,湊在一起居住也互相有個照應。三人各帶一個丫鬟,又有一個婆子,此外又有一個男管家、一個女管家,六個男家丁。

  何月明道:「到底是大戶人家。」

  蘇喆道:「劉相公這在京城算節儉的啦。杜大姐,這兒得先交給你了,她得跟我一同去接人。」

  杜大姐道:「放心,都交給我。」

  蘇喆又讓何月明去收拾行李,何月明道:「從這兒到北關才幾天的路?再收拾行李,再出發,人都該到家門口啦,我去換身衣裳,咱們走就是了。」

  兩人匆匆整束完畢,沿著驛路往前去迎接。她們也不擔心接不到人,馬跑了一天,天黑之後就在一處驛站裡遇到了剛剛住下的劉家姑娘。人很好認,戴孝,普遍比安南人略高一點,女孩子都很白皙,是嬌貴養大的閨秀模樣。

  蘇喆一眼就看到她們周圍幾個穿著號衣的女兵——那就沒跑了!就是她們!

  蘇喆在京城時也沒見過她們,但憑孝服以及女兵就能認個七七八八了。她先與女兵的什長相認,再由這什長向劉家姑娘們介紹她。

  果然,來的就是劉家姑娘們。

  為首的一個自稱叫劉遨,是另外兩個姑娘的小姑姑,另兩個姑娘一個叫劉昆,一個叫劉衍,是堂姐妹。劉遨初見女什長已微一驚,見到蘇喆,再聽說何月明也在州學裡做博士,眼睛變亮了一點,與兩個侄女對望了一眼。

  蘇喆是她們祖父的「故吏」,也算是自己人,祝煉的名字她們也是知道的,說話也比在北關的時候輕鬆了一點。劉遨猶豫了一下,倒不好稱呼蘇喆為「世兄」,轉稱其為「阿姊」,請入房裡坐下。

  蘇喆與她攜手進房,見裡面竟堆放了不少箱籠,便說:「這也太狹窄了,我找人換間屋寬敞屋子。你帶的東西,我另找一處安全的庫房給你放置,再派兵守著,再不會丟的。」

  劉遨道:「使不得!我這些箱籠,是阿翁讓我帶過來的書籍,無論我到哪兒,都是要放到自己房裡的。直到見到節帥。」

  「哦!原來如此!」蘇喆聽到有新書籍,也有些興奮,「那好,就再委屈一晚,明天到了府裡就能安心了。府裡給大伙兒準備了兩處院子,都在幕府裡,一個給你們姑姪居住,旁邊一處是女僕居住、放行李、小廚房,男僕另在外面有住處,你看如何?有什麼要求現在就提,府裡連夜改。」

  劉遨忙推辭道:「這樣就很好,實在是勞煩節帥了,我們姑姪並非挑剔之人,節帥肯收留,已是感激不盡。」

  「都是自己人,何必這麼講呢?氣候還適應嗎?路上辛苦麼?」

  劉遨道:「還好。」

  她們姑姪講話也都斯斯文文的,劉遨最沉穩,先問了祝纓好,再詢問了一下幕府裡都有什麼人,祖父當年「故吏」們都過得如何之類。又說希望可以拜祭一下張仙姑和祝大。

  劉昆聲音帶點軟糯,脾氣很好的樣子,細心地詢問在安南生活的細節。氣候,什麼季節穿什麼樣的衣服,常見的病症有哪些之類的。

  劉衍話最少,只問了一句:「可方便拜祭亡人不?」

  蘇喆耐心地道:「那當然可以,從收到消息起,姥就換了素服了,闔府上下都穿素,整個安南,凡識字的人,都要悼念老相公的。又做道場,咱們回到幕府,法事恐怕沒做完哩。」

  幾人又驚又喜,劉遨道:「這……有些超過啦。」

  何月明道:「姥覺得對的,就會做,只要她說做得,那就不算超過。我才隨父親到安南的時候,也常覺得這也有些超過,那也有些不妥。後來也就習慣啦,我們捨棄那麼多的東西來到安南,不就是因為它的『超過』麼?」

  劉昆好奇地問道:「夫人也是遷居安南的麼?」

  「對呀?來了有幾年了。剛來的時候,生活上是有些不適應的地方,也會有些誤會。我會陪你們住幾天,有什麼困惑的事情只管問我。」

  劉遨心道:一個是故吏,一個是外鄉人,這二人的安排實是妥貼。怪道都說祝子璋做事周到。

  劉衍還是揪著之前的問題:「不是阿翁,是我姐姐。」

  劉遨與劉昆都往她身上看,劉衍又加了一句:「還沒完婚的,府裡忌諱這個不?」

  「啊?」何月明說。未婚女子死了,是有各種忌諱的,具體要因地方而異。有些是不能入祖墳,有些是不會提。當然也有不大忌諱的,但是沒有直系的後代,總是會有低人一等的感覺。此外,一般也不在家裡擺靈牌,喪事辦完了,到了一定的時間,貴族之家有家廟,往那兒擺,普通人家把靈牌一燒就完事兒了,所以三代之後記不得祖宗名字也是正常的。

  「咦?」蘇喆想了一下才想明白,「哦!咱們這兒百無禁忌!府裡姑姑常年祭著她亡夫與故去的婆婆呢。」

  劉衍舒了一口氣:「那我就沒別的事了。」

  劉遨道:「那她與婆母相處得一定很好。」

  「是啊。」

  何月明問劉衍:「人……是怎麼沒的?祭品可有什麼講究不?有難處只管說。」

  劉遨嘆了口氣:「哪有什麼講究?差不多就得,她活著的時候對這些也不挑剔的,我們帶她到這裡來,她也應該能夠安息了吧。」

  見她們不願多說,何、蘇二人也不強問,叮囑她們早些休息便離開了。

  原本預計著一天能回的,但是三個大家閨秀帶著許多的行李,細軟雖不多,書籍卻是重而嬌貴的,走得並不快。路上花了兩天時間才到西州,進西州城的時候日已偏西。

  蘇喆湊近了馬車道:「現在正是豐收慶,明年這個時候你們就能看到有多麼熱鬧了。」

  劉遨撩開簾子往外看,只見雖是傍晚,街上的人仍然不少,許多人身上都帶點兒白。最常見的是腰裡繫根白腰帶,也有往胳膊上扎條白手巾的,穿素色衣服的也有幾個。他們的服飾也各具特色,看得人眼花繚亂。

  到了幕府,蘇喆、何月明先進去,裡面很快又出來幾個穿號衣的雜役模樣的人。為首的一個婦人道:「請進吧。男僕請走那邊,女僕跟我來,行李我們有人接手。」

  蘇喆又跑了出來,帶她們去見祝纓。

  ………………

  姑姪三人打量著這處府邸,暗下了結論:好生氣派。

  又看這府裡,往來有許多女子,男女雜處也都大大方方。一個小姑娘噼哩叭啦一套話,劉遨還沒聽清,對面男子也回了一套話,兩人你來我往幾句,再交換公文,乾淨俐落。

  蘇喆道:「哎,他們倆是同族,講的是家鄉話,我們這兒官話說得好的人不太多。這邊來。」

  劉遨更加留意,過往的人有穿白坎肩的,也有繫白腰帶的,白衣之下他們的衣服也有區別,顏色、佩飾等,劉遨漸漸看出了其中等級不同,約摸也與朝廷相仿,黑、藍二色最低,青、綠次之,紅衣較少,紫衫她們暫時還沒看到。這些人有男有女,看到她們略問一聲:「這是劉相公家人?」

  得肯定的答案之後,便正色對她們拱手作揖。劉遨幾人家教頗佳,現在也有點手忙腳亂——此間女子也對她們抱拳作揖,她們是該怎麼回?

  又,她們早聽說安南是有女官的,但山高路遠,又恐以訛傳訛,怕不真實,又或者像獄丞、獄卒那樣的冷碟蘿蔔雕花。到了幕府一看,才算放下心來——與傳說中的一樣,我們倒不用太怕到了安南生活受氣了。

  祝纓在大廳裡正式見的她們,祝纓也沒見過她們,這三個姑娘沒一個長得像劉松年的,然而神態之間一點點矜持傲氣卻又出奇地像,不由莞爾。

  三人也在看她,她們只在傳聞中聽說過這位傳奇人物,中原大地至今還有書生拼了命的罵她胡來。但看起來這些酸話對她沒什麼影響,她依舊神采奕奕,鬢邊幾絲銀髮沒有在別人身上那樣顯得淒涼滄桑,反而襯得她更加有氣勢了。

  劉遨將祝纓看完,心道:與阿翁不同,但也不失宰相氣度。

  劉昆則看著祝纓腰間的佩刀,心道:果然是出將入相的人物。

  劉衍看祝纓身形頎長,沒怎麼發力就從椅子上彈起身,手住刀柄上一按,手指修長手背泛起青色的血管,心道:這才是有力的人啊!

  蘇喆、何月明作了介紹,三人齊齊上前一福,口稱拜見「節帥」。祝纓扶了一下為首的劉遨,何、蘇二人一左一右扶起了兩姐妹。祝纓道:「都這麼大啦。劉先生在世的時候不大愛說家務事,我們也便不好多問,是他讓你們來的嗎?你們的父母也同意了嗎?」

  劉遨道:「父兄雖有異議,我們都是阿翁安排的,否則沒有這順利。這是阿翁的信。」

  這一路上她都沒有露出一丁點兒意思,現在卻拿出了一疊厚厚的信來,蘇喆心道:是個能幹事的人啊。

  祝纓接信,劉遨又說:「奉命帶來一些書籍,這是單子。」

  祝纓也接了,先不看信,說:「你們遠道而來,舉目無親,且在我這裡住下。有什麼事,等你們休息好了再說。讓她們帶你們去安置,你們的僕人我要見一見,聽一聽他們有沒有話要說。」

  劉遨想了一下,道:「都聽您的安排。」

  何月明和蘇喆便領她們去後院,一路介紹哪裡是前、哪裡是後,後院住什麼人。花姐等人在學校沒回來,祝彤、林戈有差事,後院安靜極了。

  …………

  祝纓身邊也很安靜,她轉到簽押房去先召來了姑娘們帶的僕人頭兒,先問劉松年有無交代。

  男管事道:「相公命我們護送小娘子來訪親,有手令,也有給門生的書信,走官道、住驛館,很安全。」

  女管事道:「相公吩咐,到了安南聽祝相公的安排,別的不用管。」

  祝纓道:「既然如此,你們就暫算我這府裡的人了,以後如果你們小娘子要分府,你們還依她們居住。眼下你們的月錢,都掛在幕府,與我府裡的人一樣。」

  二人磕了頭,祝纓擺擺手,盯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嘀咕一聲:「老狐狸。」

  摸出信來拆看。

  劉松年的信寫得很厚,看字跡是他的親筆。開頭一句:你在安南事兒幹得挺大,我並不意外祝纓能做出這樣的事業,但你是個女子這個事,我是沒料到的。仔細想想,竟是我拘泥了,古往今來,多少出身寒微的人成就大業,既然奴隸可以、寒士可以,女人的智力又不低下,那當然也可以。

  不過以女子之身做下這樣的事業,你的大業是有很大的缺陷的,最大的問題是生存和延續。如果你有資質像你的親生兒子,那當我沒說,如果沒有,就一定要小心了。需要慎重地選擇繼承人,否則,你就瞅瞅御座上坐的那些蠢貨吧!

  要選擇一個可以延續你的志向和事業的人,不然,你死後沒多久,安南或許在,你的事業一定會變樣,你自己的身後名我估計你也不在乎,你身後會不會被人把墳給鏟了都不好說。這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你現在是據守安南不出,即使通了驛路,我看你也是為了「偷師」而不是效忠朝廷。敢在大殿上直接說自己是女人,你必有別樣的反骨。但是安南的實力不足以支撐你現在去逐鹿天下,選擇守勢是對的。安南雖然偏僻貧瘠,但對你反而是件好事,它易守難攻,保你安全是沒問題的。

  守,不止是因為兵馬糧草人口,還有禮儀制度,你應該也很頭疼吧?這是很正常的,因為自從制禮作樂開始,每一代人都會積累一點如何維繫這套制度的經驗,日積月累,你要面對的是千百年來經過實踐檢驗的可行的經驗。相反,反抗的經驗,有一點苗頭就會被打斷,很難積累。

  你的那套允許女子做官的制度,很容易就會被千百年積累的潮水一個大浪打沒了。延續,你得從根子上開始,不要只盯著「女戶」,朝廷也有女戶啊,可你看,她一旦有了兒子,戶主就變成她兒子了,沒用的。為什麼?因為制度鼓勵男子做戶主,女戶受歧視。

  你得用一套新的,代替之前那套舊的。

  血緣還是得講,但要從把女兒排斥在外,變成把有能力的女兒包含在內。你得定律,確定女兒如果能幹,就讓她繼承家業,生的孩子也算是這一家的,不能辛辛苦苦給外姓人養孩子。得把「這個家沒女兒的份兒」變成「這個家女兒有份」。讓她有機會與男人做一樣的事,受一樣的懲獎。到時候會變成有能力的留家裡,廢物點心去聯姻。但是我覺得問題不大。

  所以,我看你還得把官民等級給立起來,不要想著拔苗助長,這個道理我想你是懂的,畢竟你是做了丞相才說自己是女人,沒有進考場的時候就說自己是女人還非要考試。

  女子體力多半不如男子,田間勞作、服兵役等出力的還是男子,非要「勞力者」接受這個,在民間很難的,民間是生兒子多才不會受欺負。

  但是「勞心者」拼腦子就不一樣了,我的兒孫就不如我的孫女們。讓他們幹同樣的事,孫子不如孫女。做出榜樣來,民間自有效仿的。

  一味「龜縮不出」也不行,你開驛路想必也是有所體會的。出,不必一定是要你人出去,把你的法傳出去也行。想辦法,讓朝廷許可你的制度,讓它記下來,只要落在文字上,以後自有人會在需要的時候引用它作為依據。

  要學會留痕跡!

  知道你缺書籍,安南那個地方,你想憑一己之力追趕中原百代文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讓我的孫女帶了些書籍給你。我這幾個孫女呢,是我的掌珠,既視若珍寶,就不想讓她落到別人手裡,磨成了粉配成了藥,強健了別家人的身體,最後也留不下什麼名字。

  你要覺得你這個安南能解決好延續的問題,就把我的孫女們留下。也讓她們自在地活。

  我看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她們也不是廢物,能夠幫到你,就打發給你了,你給她們安排個職位吧。不用特別照顧,你看她們能幹什麼,就讓她們幹什麼。

  你要覺得安南前途未卜,書還是你的,人,你給我送回來,托給陳放就行,讓他給孩子帶回家來。以後是嫁人死了,還是直接死了,都算我努力過了。

  不過你在安南那一套,我怕我活著的時候看著心煩,我死了你不妨做得更狠一點。

  好了,就說到這裡吧,祝你有個好下場。估計你也不在意,害!我也不在意我自己的下場,倒開始囉嗦起別人來了。

  祝纓又看了一眼書籍,很全,列了幾百種,其中種植、曆法、醫學等頗多,又有一些遊記,以及劉松年幾卷手稿。

  「別扭家伙!貧富貴賤還用刻意分嗎?一不留神就兼併了。」祝纓將信收好,慢慢走到後面,去看望劉遨等人。

  …………

  大家都不在劉遨房裡,正在劉衍房裡尷尬著。

  劉遨是長輩,就住在主房,兩個侄女一左一右兩個廂房,她們各有兩口箱子,算是行李比較少的大家閨秀了。幕府的房子比較寬敞,即使是在劉府,她們居住的也並不比這大多少——家裡人口多。

  因為劉松年高壽,他這一家就沒有分家,論排序,劉遨在她這一輩已經排到了十七,故而號「十七娘」。劉昆、劉衍的排行更大。

  劉衍對自己房間是很滿意的,因為裡面連供桌都給她準備好了,素果香燭也有、蒲團也有。她小心地把姐姐的牌位拿出來放好,又從包袱裡取出一幅肖像掛在了牆上,將牆上另一幅字給收了起來。

  畫才掛好,何月明又拉著蘇喆來看她。都是外來人,何月明心理上先親近幾分。

  蘇喆一看這幅畫不由皺一皺眉,一看這幅畫的是仕女裡有名的蔡文姬,蘇喆就要猜一猜這是什麼意思。文姬歸漢?那我們算什麼?

  何月明初時不覺,遲了半拍才說:「這是?不能是令姐吧?」

  這邊說話引來了劉遨等人,幾人面面相覷,蘇喆硬著頭皮說:「這個文姬,還要歸漢哈?」

  劉遨道:「那是十二娘生前最喜歡的,你也帶了來呀?」

  劉衍道:「那一幅給她帶下去了,這幅是我畫的。」

  劉遨道:「十二娘是她胞姐,常說,女子未必不如男,譬如蔡邕弟子無數,只有女兒才是傳其業者。世上哪有什麼樣的大事讓她做?她說,便是做個獄丞也行,家裡怎麼會讓她做?終不免要嫁人,婚禮前突然病重,然後就死了。我們這些人裡,阿翁最喜歡她,比孫子還喜歡,常說她最像自己。要我們過來,可能就是因為她死了吧。」

  何月明心道:要是我,怕也是要抑鬱的。

  蘇喆臉上一紅,有些懊悔自己剛才的疑心,也不說話了。東廂一片寂靜。

  祝纓站在七步外看著她們,輕輕咳嗽一聲。眾女回過神來,七長八短地稱呼她。祝纓踱了進去,看著牆上掛著的畫像,說:「畫得不錯。」

  蘇喆忙說:「是亡者喜歡的。」

  祝纓看向那個靈位,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劉振羽。她往上點了香,輕輕地說:「來了就安心住下吧。」

  劉遨不知道她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對故去的侄女說的,猶豫要不要接話,祝纓轉過身來,說:「你猜得沒錯。」

  劉衍輕輕啜泣。祝纓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太翁雖然嘴硬,卻也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敢認,不像有的人,裝瞎。」

  劉遨率先行動,先拿手絹把椅子撣了撣,再請祝纓坐下,姑姪三人親自忙碌。祝纓道:「劉先生把你們托付給我,我來看看你們,不用這麼客氣,日後就知道了,這府裡最不講這些的。你們先休息,明日咱們去廟裡。過幾日你們休息好了,咱們再來談談你們的安排。」

  劉遨道:「謹遵命。」

  祝纓又對何月明道:「你回去前,多與她們聊聊,水土、風物怎麼適應,消暑取涼之類。她們一應供應雖與府裡一樣,有些東西未必會用。」

  何月明笑道:「是。」

  祝纓道:「你們忙吧,一會一起吃個便飯。」說完,又袖著手踱了出去。

  何月明與蘇喆借機告訴三人府裡生活的細節,比如僕人不多,往來的並非家奴之類。姑姪這才知道,祝纓自己用的僕人都很少,安南已廢奴,竟不是說說而已。安南的女人既然能做官,自然是能上桌的,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姑姪就能跟幕府的男男女女見面了。

  何月明又告訴她們,在安南,許多「禮教」是不成立的,所以三人如果感覺受到了冒犯,可以暫時不要生氣,問一問府裡的正常人,是不是大家習慣不同。住一陣子之後就能全都明白了。

  ………………

  祝纓走到前面就被趙蘇等人堵住了,他們都很想知道劉松年此舉的意思。論理,不把兒孫弄過來,只有幾個女孩子,那就是糊弄。但那是劉松年,送了書籍來,這裡是安南,女孩子照樣用。

  對著一張一張等答案的臉,祝纓道:「一會兒大家一起吃個便飯,你們也都認識認識。劉先生,把她們幾個托付過來。先讓她們緩緩,我與她們談過之後,再看你們是否會多幾個同僚。」

  「哦!」趙蘇說。就是兩可之間,讓劉松年完全寄托在安南,也是不可能,但此老胸懷也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林風笑道:「那以後又要多些能幹的人了!」

  祝重華道:「學校……」

  祝纓道:「你們運氣好,有了這三個,我就不與你們搶別人了。」

  就是這仨不給了?

  祝纓笑笑:「接下來,趙霽他們要去各縣任職,不下鄉,算不得懂事。你們都回去準備,等著領人吧。」

  大家重又高興起來。

  晚飯很快開始了,為了歡迎幾位京城嬌客,晚飯比之前都更豐富些。姑姪被安排到祝纓下手坐著,三人十分推辭,花姐道:「你們現在是客,只管坐。」

  趙蘇等人又開始問劉家好不好,道路上辛苦,一個一個的自我介紹,都讓她們安心在安南生活。三人看這席面,男女官員都有,也有相鄰坐的,也有同坐一席的,都神色坦然。也有借機互相討價還價的,趙蘇要管巫仁要倆人,巫仁不給,說到最後,巫仁埋頭裝死,一口氣吃了一盤炸藕夾。

  劉遨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翹。

  晚飯後,各自安歇。三人都有些睡不著,劉昆抱了個枕頭去敲另外兩人的門,三人都湊到了劉遨的床上擠作一堆。只覺得一切都像做夢一樣。

  次日一早,幕府起得早,她們起得也都不晚。劉家也是「詩禮之族」,晚輩免不了晨昏定省,三人都習慣了。

  早飯還是與祝纓一起吃,三人留意看著,祝纓也沒架子,飲食也不精緻。吃完飯便去廟裡祭劉松年,法事果然沒做完,今天還有一天。

  出了廟,劉遨向祝纓道:「還未拜祭太夫人。」

  此後,劉遨等人就住在了幕府裡,祝煉、趙蘇、林風、蘇喆都邀他們出門,喪期不能說玩耍,散散心,見一見面還是辦得到的。他們都不提正事,只讓她們安心住下。

  這裡的空氣很輕鬆,更輕鬆的是在與蘇喆等人的交談中,她們得知可以隨意出府——核對腰牌就行。可以逛街,注意安全就行,府裡還給配了個翻譯。她們的官話是不錯,架不住街上的官話不咋地。

  新奇的日子過了幾天,劉遨便主動請纓,交割帶回來的書籍。祝纓說讓她們休息,幾天果然沒有催促。三人心中卻有事,蘇喆林風算故吏,祝纓可不是,她才是主政之人,豈有一直白住著的道理?

  三人一合計,借著書籍的事兒與祝纓談上一談。

  劉衍道:「這……我們還在孝中,說官職的事,未免失禮吧?」

  劉昆道:「不說官職,也要說一說我們能做什麼吧?總不能這樣白住著,那與在家裡有什麼分別?換個大點的籠子。」

  劉遨拍板:「這不是有書籍嗎?還有你,天地不也是座大囚籠嗎?又打什麼機鋒?走,求見節帥去。」

  ………………

  祝纓估摸著她們也該來了,因為三人出門買小物件的花費一天比一天少,也不往賬上支錢了。回來吃飯的時候也漸像有了心事,晚上支領的油蠟也多了。

  三人來求見,祝纓就在書房裡見了她們。劉遨先道歉,說:「我們年輕,這幾日昏頭轉向,竟到今日才發現書籍還未交給您。」

  祝纓道:「這有什麼?是你們帶來的東西,你們自會有安排。哪有急著向客人要東西的?」

  劉遨試探地問道:「若不是做客呢?祖父讓我們,盡力安家,不知您的意思是?」

  祝纓反問:「你們有什麼想法嗎?」

  三人對望一眼,還是劉遨先說:「我們,自是想做一番事業的!您只管考我們,能做什麼,我們便做什麼,無論哪一科,我們都考得。」

  她們也打聽過了,安南科考,什麼都不限制。只要做官的人得把家搬過來,這個也好辦,劉昆已經想好了,她們仨,就互為家人。要不就先出一個人去考試,考中了,另兩個充作家人。條件就滿足了,然後另外兩個再考嘛!

  劉衍又打了個補丁:「我們還在孝中,請您先考察我們做事。」

  祝纓道:「孝中,確實。哦,咱們安南不太在乎這個,給喪假。朝廷也管不著安南的官員休致不休致。不過你們願意守孝,也是不錯的。書籍的事兒,一會與禮曹交割吧。來,我這兒正好有道公文要發給青君,你們擬來,我看一看。」

  三人當場被考,頗為緊張,當時書就。祝纓發現劉遨最穩,劉昆不小心寫了兩個錯字,有塗改,劉衍寫得最快。

  三人寫得都不錯,首先是格式,相當正規的朝廷公文格式,然後是書法,標準的楷書,最主要的是措詞,精確、簡明,劉昆還很生動。

  祝纓最後認為是劉遨寫得最合適。

  「十二娘寫得比我好多啦。」劉遨說。三人都是嘆息。

  祝纓又換了一件事考她們,讓她們再寫一篇關於豐收節的與民同樂,三人又寫完。接著,祝纓又考了她們算術題,以及兩道判案。

  祝纓道:「你們比我這裡許多人的學問都好,我既不想埋沒你們的學問,更不想埋沒你們本人。所以。你們需要更忙更累才行。我需要有人著書立說,為我所用,也需要有人能做些書本之外的實務。可惜那樣你們就不能在幕府久留,也要像他們一樣到地方上歷練。

  這些,你們都要想清楚。就先守一年孝,這一年,勘定書籍,幫我審核一下律條,擬一擬公文,熟悉上下,先不授官。一年之後,再給你們定職。」

  劉昆問道:「不與別人一同考試了嗎?會不會被說不公平?」

  舉薦蔭封之類是常有的,但她們總以為自己既然要做官,便要證明是有能力做這個官,不讓人明白看到,這出身就不夠「正」,是有些遺憾的。

  祝纓笑道:「怎麼考呀?我還等著你們中有一個人能夠幫我出卷子考別人呢!安南草創,制度至今仍未完備,要靠大家的。給你們半個月,把書籍整理了,然後開始編寫蒙書。」

  祝纓的算盤打得響,劉松年的家教,想必有不少啟蒙的,安南只有一個識字歌,太單薄了。得從三人腦子裡摳出點兒東西來。

  接下來就是讓她們幫忙,把自己擬的律條再看一看,主要是劉松年信裡提到的「延續」問題,怎麼樣用更容易讓士人理解、接受的詞句,把「女戶」的問題給解決掉,免得在這個時候刺激到朝廷,給自己惹事。

  三人畢竟年輕,還以為祝纓體貼,既讓守孝,又不耽誤做事。她們姑姑姐妹一大堆,多半嫁為人婦,只有她們三個運氣好,得到南下的機會,當然想做出一番事業來。當下卯足了勁兒,劉衍每天對著她姐牌位匯報今天又幹了什麼的時間都縮短了,交割完書籍就開始默寫自己開蒙時怎麼受教的。

  匆匆半月過去,何月明等人早就離開了,三人也在幕府漸漸住得習慣了。

  劉遨跟在祝纓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身後又添了兩個尾巴——祝彤、林戈,兩人也住在府裡,更喜歡讀兵書,常纏著劉遨給她們講解。劉遨不懂用兵,讀起書來卻是頭頭是道,三人湊在一處,也是其樂融融。

  入冬後,府裡又發冬衣,三人也與府裡一樣,她們自己又與丫鬟動手,將樣式略修了一修,裁出腰身,更顯窈窕。做完之後,心底小有忐忑,恐人說她。哪知穿出去一回,也無人指責她們在孝期裡這般講究,不合禮數,江珍江寶還要拉著她們問怎麼改的。

  劉昆小心地說:「我比在家瘦了一點,冬衣太寬覺得冷,就貼體修了一下。」然後才是告知方法。

  當天晚上,廚房就給三人送了宵夜,讓她們多吃點,屯點膘。

  劉衍把劉昆按在床上直撓她的腰:「你不會說比在家裡更精幹了麼?明明是更胖了。」

  笑鬧中,日子走到了春節。三人不合適太熱鬧,與祝纓一起在房頂上喝酒,看滿城煙火。到得次年出孝,祝纓將劉遨留在了身邊,將劉昆派到了禮曹,劉衍送到了法曹。

  她們除了整理書籍,也開始著手協助祝纓重新核定安南律法制度。劉衍心極細,祝纓偶有不在意的地方,她都一一剔除出來,務必要將陰陽尊卑的內容悉數更改。尤其在意家庭的倫理「內外」。

  第一批公布的主要是刑律,先定刑罰,其餘內容留待陸續公布。

  安南諸項制度逐漸完備,學校書籍也豐富了起來。最讓人著急的,反而是印坊的速度跟不上。項安在祝纓的授意下,通過自己的關係,在山外高薪誘了幾個雕版師傅,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這一年,朝廷終於傳來了一個好消息——姚辰英還是有些本事的,他又在西陲多年經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之後,總算擊敗了西番。

  但是據祝纓的線人回報,西番這次也搶了不少東西,不算大敗。

  祝纓對劉遨道:「寫個賀表吧。對了,為了表示慶賀,我決定給咱們幕府也添幾個官,你,先做祭酒,劉昆、劉衍就暫做個博士吧。」

  劉遨心頭一喜,又說:「我們在安南有事做,領了圓章就好。朝廷的方印,只怕要生出事端來。我們的父兄日後還要起復,怕要受牽累。」

  祝纓道:「給你半天,再想一想。」

  劉遨道:「我寫。」

  很快寫完了,祝纓道:「再擬一文,告訴番將,已經議和了,讓他老實點,不然等昆達回來了,我只與昆達赤交易。讓他自己掂量著辦。」

  「是。」

  次年春,安南與西番再次議和。祝纓下令讓祝青君回來休養,把林風派過去堅守。

  而發到朝廷的賀表,政事堂也給批了下來。劉遨討了個巧,沒寫自己父祖三代,不然寫個劉松年,什麼就都不好說了。政事堂幾位也背不出劉松年所有孫女、曾孫女的名字,祝纓所請的女官,他們都是閉著眼睛批的,以免她給大家找麻煩。

  印綬到那日,劉衍將自己的衣服放到了靈位前。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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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六章 調動

  祝纓對手下人一向大方,卻也沒有算到劉衍會把官服給姐姐先供一下,因此劉衍也只有自己的衣服穿,在姐姐的牌位前供了一供就得取下來穿到自己身上。

  劉衍穿上了官服,對著一面大鏡子左照右照,怎麼也看不夠,讓丫鬟取了紙筆來,調了顏料,對鏡自照畫了一幅自己的初著官服像。

  穿著官服的樣子自不如翠圍珠繞姣美,劉衍卻十分的喜歡。未及題詞,劉遨那裡又便了丫鬟來叫她過去吃茶,劉衍往畫像上看了看,微微一笑:「就來。」

  劉遨的正房裡,茶點已經備下了,三人的待遇在幕府都算是不錯的,活計也是很重的。得到告身是件大事,姑姪才得到了難得的清閒時刻。

  坐下以後,都是會心一笑。

  三人都不算肥缺,但按照朝廷的標準也勉強都算「清貴」,也符合三人的出身。祝纓又額外對她們三人有所補貼,三人的生活頗為滋潤。面上的奢侈比之以前自是不如,但那是整個家族的,落到個人頭上不免受到種種限制,絕不如現在這般自在。

  三人聚到一處,一是要籌劃給祝纓送一桌酒席再宴請一下同僚,這個是她們在家時就耳濡目染了的,算是手到擒來。

  第二件則是日後的規劃。

  劉遨想得深遠些,將兩個侄女叫了來,還是為了三人日後的「仕途」作打算。她們在家族之中,聽的、見的,都是為丈夫、兒孫的仕途作規劃,現在卻要將這些學問都用在考慮自己的仕途上,遽變之下,三人都有點手忙腳亂,分析別人時說得頭頭是道,說自己時又有點遲疑了。

  茶煮好、點心擺上。

  劉遨先說:「節度副使就要歸來,咱們也在安南領職,該想一想接下來要如何自處了。

  如現這般可謂穩妥,安南制度草創,也需要我等出力。但是等一切初具雛形,便不是非我等不可。仗著現在的一點功勞、先祖的情面富貴終老卻也沒有意思,不過是依著祖輩的餘蔭做個清流名士罷了。

  這些日子我看著,安南領兵也與朝廷一般嚴謹,也要練兵,也要從頭做起,咱們比別人強的也只有讀得懂兵書而已,並不敢說千百條性命繫在自己身上就能建功立功。依我所見,反而是親民官更合適些。

  只是如何行事,咱們還需要再參酌參酌。現安南已有節度副使,一個地方,既有主政,又有儲貳,便是個難題。這也是咱們要細細思量的。」

  劉昆道:「聽說副使比我們年長也不多,這樣的年輕就有這樣的戰功,想必是有真本領在的。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副使有什麼想法,也不能都當作是節帥的命令。咱們因太翁遺命來投,還是要看節帥的意思。」

  劉遨點一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的。這位副帥一直不在幕府,戰功卓著,庶務上不曾聽聞有過人之處。即便長於征伐,立國之本還在農桑。哪怕是強敵環伺,也須有兵有糧才能支持得住。不過,既然節帥看重她,必有緣故。」

  劉衍道:「何必現在就猜測她是何等樣人?等人來了,見了,自有定論。」

  三人在家時也曾指點江山,但都知道是不可能實踐的,怎麼胡說八道都不以為意。現在真的有可能影響到安南,說話又都小心了起來,既不肯輕易對祝青君作評價,也不敢輕易大言「勸說節帥」。

  在此之下,劉遨又問:「你們接下來有何打算?」

  劉昆道:「恐怕不由我們作主吧?」

  劉衍也讚同堂姐的意見:「我們比幕府諸人強在家學淵源,效用在此。安南草創,是要揚長避短的,咱們長於什麼,就讓看咱們做什麼才是正理。便是我等想要治世安民,也比別人更長於著書講課,治世安民也是要托於旁人的,奈何奈何!便是問我,我也覺得讓我們修訂典籍比讓我們去治理地方要方便。」

  可是她們都知道,能夠主持修訂典籍雖是意外之喜,但是真正的能夠踐行君子、濟世安民也是她們的願望。

  只是又不太甘心。

  劉昆喃喃地道:「皓首窮經,單說學問,一輩子也做不完的。」

  劉遨低頭想了一下,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問你們,若有機會呢?據我所見,許多事情未必是不行的。節帥御下雖嚴,然於軍國大事之外,待晚輩頗為照看,彷彿是在養弟子一般。現在雖然是因職稱為節帥,別忘了,她還是丞相!朝廷丞相,從來知道調配百官,中樞任職者也會外任地方。

  安南的形勢咱們也看在眼裡,也不算穩固,更不能說讓她放心。只要咱們自己不是不思進取,節帥斷不至於榮養閒人。

  若有機會,你們願不願意試一試,看看自己成不成,設若有了政績,也能為節帥分憂?如若不成,也好死心塌地回來揚長避短。」

  兩個侄女都說好。

  劉遨道:「我在節帥身邊,發現安南還是缺人才,地方上尤其缺。幕府修訂制度,咱們三個未必都能成行,哪怕有一個能到地方上去也是好的。無論是誰,其他兩個都得幫她。留下的人,也要做好自己的職務,不能敷衍。咱們家的人,做一樣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好!」

  劉遨又說:「安南地方,較幕府必然辛苦,阿翁說過,不經地方難堪大任!既有濟世之心,就要踏實做事。豈能以在幕府養尊處優為滿足,只要做個泥菩薩?」

  劉昆道:「副使那裡呢?」

  劉衍道:「即便是分到副使屬下,也要明白依然是以節帥為本。」

  三人都是劉氏家學,很快達成了共識:這與皇帝給東宮分官員是一樣的,甭管太子好不好,你的上司是皇帝。

  至於接下來的站隊,那是後話了,對比藩王,你肯定是向著太子。兩宮之爭,再議。不過姑姪三人是奔著祝纓來的,更偏向誰也是不用說的。

  三人議定,劉昆往後一仰:「這做官,也是夠勞心勞力、耗神耗時的。」

  劉衍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劉遨問道:「要不就不做了?」

  劉昆跳了起來:「我才不!不吃個苦,就要吃更苦的苦了!嗷!」她發現姑姑和堂妹都在笑她,生氣了,要撓她們倆。

  三人笑鬧作一團。

  ………………

  姑姪三人的主意定下了,結伴去找祝纓,請求以新的任務。依舊是劉遨先說,申請手上的事務已完,但是「羨慕」別人能有實務,希望能有機會接一點其他的任務。

  這樣的姑娘祝纓見過太多,祝纓便問:「想做什麼?」

  劉遨道:「我等年輕沒經過事,不敢擅自決定自己的職司,不必是清要之職,於民有利的就行。」

  劉衍道:「我們三人,也不必都在一處。」

  劉昆道:「三人不行,哪怕有一人個能夠見識一下真正治國安民的事,也是好的。」

  祝纓道:「你們的長項也很明顯呀。」

  劉昆道:「不過是手熟而已!您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替,我可以留下來,讓她們去。」

  劉衍補充道:「萬事以大局為重,現在我們承擔的職司也不會耽誤的。如果現在時機未到,我們就靜心等待,只請有其他差使的時候不要將我等排斥在外。我們來安南,不是為了換個地方想清閒的。」

  「親民官不好當,你們沒有經驗,要有人帶一帶才行。」

  劉遨壓抑著激動說:「只要有人願意要,就可以。」

  祝纓道:「那我可要想一想了。」

  三人不由惴惴,都緊張地等著結果,西州城內也有了些微的變化,祝青君回來了。

  西番已經與朝廷議和了,邊將便沒有大打出手的理由了,雙方又回歸到了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腳的普通摩擦裡。昆達赤只當不知道邊將與祝纓打了一架,祝纓也只當這一架與昆達赤無關,雙方把邊將打了一頓,重開榷場,一切又恢復如常。

  變化的,是各自的內部。

  祝纓已確定了祝青君作為自己的繼任者,雖然她在民政方面沒有顯露多少才華,雖然趙蘇是義子、祝煉是祝家養大的學生,雖然蘇喆打小養在祝纓身邊。僅以軍功一項,祝青君就有了資格。

  安南的現狀,西番總不消停,選擇她,誰也不能說祝纓是「亂命」。

  祝青君率軍回師,離西州城越近,表情卻越是凝重。她當時正在前線與西番鐵騎死磕,對方並非完全不產甲胄兵器,安南的甲兵也並非佔據絕對的優勢,對方打不進安南,她在敵國行軍也苦得要死。

  就在這個時候,後方傳來消息,讓她任節度副使。祝青君直接懵了,第一道命令就是「不許宣揚」!以及「這是誰要坑我?」

  待維持住戰線之後,再細細打探,才知道竟是真的。祝青君更謹慎了,她向祝纓申請率親衛回到西州,大部隊請祝纓派員換防。

  祝纓同意了。

  祝青君很快安排好了交割,更是打算回來之後好好與老師談一談,再向祝纓表一表忠心。她小的時候就有股子狠勁兒,年歲見長,鋒芒隱了,世情也見得多了,知道「副帥」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然而自入西州大家都對她笑臉相迎,祝青君也只好還之以微笑。見花姐,花姐不等她表白便說:「她既選了你,可見你就是成的。她從來沒錯過。」

  祝青君見花姐精神已不如前,也不敢再讓她勞神,只得去見祝纓。

  與祝纓的對話,讓她捏了兩把汗。祝纓的脾性她是經過的,她所慮者乃是其他。祝纓不是一個人,她也不是一個人,她對祝纓從無二心,但是雙方的「心腹隨從」恐怕未必同心。

  祝青君正待向祝纓表明一切聽從幕府指令,祝纓卻問道:「你對普安州,有什麼想法?」

  「啊?」

  祝纓道:「雖讓你做副使,安南政務你管的少,地方上的庶務你的經驗還差著些,想怎麼練?」

  祝青君定了定神,道:「既然朝廷已與西番議和,我就依舊還回普安州,從丈量土地、修路、挖渠開始做。可是我缺人,軍中粗人多,我需要一些斯文人。」

  祝纓道:「可以。」

  祝纓手上,最好的文人就仨——劉遨、劉昆、劉衍。祝纓讓祝青君挑選,祝青君猶豫地道:「劉相公的女孫,是不是……太大材小用的?」

  祝纓道:「什麼材?君子不器。我也不會將她們都給你,你能帶走一個人,與她處一處試一試,看她能不能務實。如果可以,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行,那就送回來。她們也就別再有什麼別的念想了,老實回來給我抄書吧。」

  祝青君道:「是。那我要劉昆。」

  「為什麼?」

  祝青君道:「您近來的公文都出自劉遨的手筆,可見她做得好,我不該要走她。劉衍在法曹,律法科條還在完善,她有事做。劉昆雖然在禮曹,但是禮曹還有趙振幫忙。且我回普安州,不宜再用軍法,律令不宜過於嚴格,劉衍也不合適。休養生息、安置老兵、教化、囤田、梳理政令,劉昆更適合。」

  祝纓道:「可以。」

  祝青君放下心來,向祝纓告辭,再去見花姐辭行。花姐此時年近七旬,放在哪裡都算是個老人了,祝青君十分掛懷。祝纓則召來蘇喆、巫仁、項安,令她們協助安置老兵、撫恤善後。同時要下調令,將劉昆調給普安州。

  公文還是劉遨擬的,她有些驚喜,故作鎮定地問:「她走了,缺……誰來填呢?」

  祝纓道:「調項漁過來吧。」

  蘇喆忙說:「那梧州又有缺了,只怕梧州刺史手下可用的人更少了。」

  外五縣就在梧州,梧州刺史手上才兩個縣,攏共那麼點人。項漁算是老手了,又抽到了西州,趙蘇的任務就更重了。蘇喆且要擔心外五縣出事哩。

  祝纓道:「把江珍調過去幫忙。」

  「那江珍的缺?」巫仁問。

  祝纓道:「先空著。」

  巫仁氣鼓了兩腮。

  祝青君抿嘴一笑,去領劉昆隨她去普安州。現在是春天,過去還能趕上春耕。劉昆也沒想到自己竟是最早出行的一個,她自認既不如劉遨之沉穩有成算,又不如劉衍之靜默有威嚴,特長也不起眼,側坐在馬背上的時候,還笑得有點點的傻氣。

  旁人也不打擾她的快樂時光,頗有樂見其成之意。此時的劉昆也不知道,她接下來會遇到些什麼事,她是有一個念頭:讓我教書我也認了,安南缺先生,但是教書之外,總得有點兒實務讓我做吧?

  經國治事,只讀書有什麼用?

  「天下文宗」曾經教過她們:只會照本宣科,拿著書本上寫的照搬到現實裡的,都是傻子!即便做學問,也不能閉門造車。

  劉昆信心滿滿,搖搖晃晃地跟著隊伍一路往普安州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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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 00:1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二十七章 乾脆

  劉昆出行帶著丫環婆子與兩個男僕,從西州到普安州的驛路維護得不錯,走起來不至於太累,婆子年紀最大,猶能分神想一下到了普安州之後要怎麼做。也不知道普安州的衙門是什麼樣子,二十三娘的住處能分到多大?到了之後第一是給二十三娘收拾出臥房和書房,其他的都能再等等……

  劉昆現在還只是個博士,按職銜待遇不會太高,俸祿也不太多,不過劉家姑姪情況特殊,幹的活遠比這個職銜顯示得重要,待遇會有特批。這一點在幕府時就有經驗了,因此周婆子將這一點也考慮到了。

  思路在城外被打斷——本州官員出來迎接了。蔣婉為首,男男女女也有二十來號人。

  祝青君向眾人介紹了劉昆,又為劉昆介紹大家。劉昆看到普安州之蔣婉,更是放心,看來安南女官並非只有幕府那裡有特例。她扶著周婆子下了馬,向眾人一揖,眾人聽到「劉」就先有了一些好感。蔣婉消息比別人靈通一點,更是知道她的來歷,緊張得在身側抹掉掌心的汗之後才還了一禮。

  劉松年家的哎!

  祝青君道:「回府再說吧。如今仗打完了,咱們且有得忙呢。博士這回來,也是姥要她歷練,以後大家有的是機會好好相處。」

  蔣婉自是高興,她的丈夫也笑:「這下可好了,我們總是擔心州學教得太粗淺誤人子弟,如今來了大家,我們可以放心了。」

  劉昆嘴角抽了一下,又是學校的話……算了,先看看學校,如果太差,自己也不忍心。何況從學校入手,她確實更容易做出成績來。出了成績,再同祝青君講要做些別的事,也更容易開口。

  一行人各懷想法,進了州城。

  普安州城不如西州城之宏大自在意料之中,但普安州城也幾乎是重新規劃的,布局嚴整,城牆高而厚。與西州城的底氣是一個風格,不過西州更繁華一些,不少房屋的裝飾更漂亮一點。

  街上的行人也是各種各樣,說著幾種混雜的語言、穿著不同的衣服。幾個小孩兒赤腳從街上跑過,大叫著:「喲~~~將軍回來啦!」

  也有看到劉昆的,好奇地看著她的衣著和面相,大聲叫著:「有好女子來啦!」

  劉昆已能聽明白一些本地帶口音的官話,對各族的語言還不甚熟悉——語言也多,來不及學——不懂孩子在說什麼,猜測當是圍觀生人。她將下巴一揚,絲毫不懼。

  祝青君勒住了馬,跳到一個小孩子面前,不等他反應過來就將他捉住:「你沒有鞋子?你家人呢?」

  幾聲傳遞,斜地裡衝出一個婦人,到了馬前揪過孩子:「你又闖禍啦?」

  祝青君道:「不是他的事,是我看他沒有鞋穿,問問怎麼回事兒。」而且衣服也比較單薄,也有兩塊不起眼的補丁。鞋也穿不起,就是太窮,那就得問問普安州現在是不是窮得要讓孩子光腳了。

  婦人低頭一瞅,壓不住的怒吼:「你鞋呢?」

  「誒?我鞋呢?跑、跑掉了吧?」

  婦人臉上一綠:「回家再收拾你。將軍,他調皮……」

  祝青君道:「那沒事了。」摸出幾個銅錢來,讓婦人給孩子做雙新鞋。這孩子打不打的,隨便吧。

  蔣婉這才解釋一句:「這兩年雖然抽丁徵糧,也都會讓里甲留意有無飢寒,差不多都能吃上飯,也能有衣穿。」

  祝青君道:「我想也是差不多。不過這孩子回去要挨兩巴掌了。」眾人一笑。

  劉昆微訝,將這個也記了下來,窮人穿不上鞋子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因其常見,一時竟沒想到這些。心道:果然不能因多讀了幾本書便覺得自己有多麼了不起了,也怪不得父兄世交裡多少博學之士,做官卻做得很差勁!

  暗暗將此事記下,等有了住處就寫信給在幕府的姑姑和妹妹,提醒她們也要注意。

  刺史府也建得比較正規,前面辦公、後面住人,祝青君也邀劉昆一同居住:「我也沒什麼家人,你也孤身在此,不如咱們同住,我有事也好請教。」

  劉昆在西州就住幕府,也不介意再住個刺史府,欣然同意。接著旁聽祝青君怎麼與下屬打交道,聽著便隱隱覺得有一股祝纓的味兒。不過祝纓看起來更柔和些,幾乎沒見她生氣,祝青君許是行伍關係,話略直接。

  劉昆領的任務就是先指導一下普安州的學校,祝青君道:「娘子帶來的書籍之類,已經在刊印了,但各處都想要,我也不要與他們怎麼爭。只央娘子列個單子,哪些更重要,我先索要這幾樣,讓出另外幾種……」

  劉昆笑道:「這個容易!就是另幾種,要是討不到,我也能默寫出來,讓學生們傳抄就是。」

  祝青君與蔣婉等人都很高興:「那可太好了!」

  普安州的秩序安定得最晚,又軍屯,又抽丁打了幾年的仗,新的一次丈量土地、清查戶口就在眼前。最好用還得是學生,學校教育就很重要了。

  接下來就沒有劉昆的事了,蔣婉匯報一些情況,劉昆也有閒情四下打量了,很快她就發現有點不對——那個叫白翎的小子,看祝青君的眼神兒跟蔣婉家的那位看蔣婉頗有幾分相似,瞞都瞞不住!

  好小子!

  劉昆看白翎的目光就帶了一點敵意,小子,別耽誤副使之大業才好。但她與祝青君的交情也不深,不能「以疏間親」。這事兒也得觀察兩天,再寫到信裡!節度副使的婚姻,不能兒戲的!

  祝青君那兒開完了會,親自帶劉昆去後面安家,男僕照例在外面,主僕三人住一個院子。祝青君站在院子裡,說:「有什麼缺的,只管向我的親兵說。」

  劉昆道:「已經不錯啦,並非來此享受的。只有一件事,須同您商議。」

  祝青君留意到劉昆的丫環小玉有點緊張,問道:「何事?」

  劉昆道:「我這丫頭,從小也伺候筆墨,也讀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我接下來做事,可帶著她不?我知道安南的規矩,凡要有職事,都要考較一番,尋常書吏的差使她也做得,您只管考她就行。」

  祝青君高興地道:「當然可以,只要守法度就行。」

  這是很常見的做法,祝纓當年帶著小吳等人,走的就是這個路子。更不要提鄭府的家僕,金良早就混上官身了。

  劉昆早就把主意打到丫環頭上了,路上便問過丫環:「我與你放良文書,帶你進衙門,你依舊為我做事,如何?」

  丫環到了安南也略略為自己發愁,她是家僕,跟著主人是必須的。但現在的情況與在中原時全然不同,以往的經驗、人生該走的路都變了個樣,丫環也迷茫。

  劉昆給指的路,丫環一聽,也覺可行,當下同意!萬沒想到,侍女也能走「仕途」。

  主僕二人次日就在普安刺史府掛上了號,劉昆帶著小玉就去了州學。州學外面的大路口上,立著一排的石碑。劉昆在碑前站了良久,道:「這裡也有識字碑。」不過數了一數,發現少了一篇,她便問陪同的蔣婉丈夫:「我記得不是這個數目。」

  「哦,梧州有個老話,識字歌第一篇——無用。」

  劉昆也是一笑:「那個,對升斗小民的用處原也不大,大臣具本,也不用人教如何頌聖,都是寫熟了的,果然無用。」

  「先生,請。」

  劉昆先到州學,將課本、課程之類重新疏理,發現這裡與西州的毛病一樣——禮儀制度不完備。她理解成因,禮儀制度,朝廷頒布的最完備,但是安南不可以照搬。好在她們之前在幕府已經整理、修訂出了一個大概,現在正好拿出來講解。

  最後讓學生把筆記講義整理一下,普安州這兒就算都了解了新的禮儀制度了。

  州學裡學生是由下面選拔出來的,都不笨,更讓劉昆高興的是學生裡有不少女孩子。她每天告誡自己要一視同仁,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多關注女孩子,也要多給女孩子功課。這樣倒有一個好處,手抄整理出了十幾份手稿,她都不客氣地笑納了!

  然後拿著手稿去找祝青君,向她建議頒發到各縣、各寨。雕版印刷耗時,實在忙不過來,西州也是手抄,速度也不快,普安州之前沒搶過梧州、博州,如今終於有了自己的了!

  祝青君道:「勞你再審一遍,這是根本。姥常說,周公孔子最是厲害。既是要發傳下去學的,絕不能有錯訛。」

  劉昆將「周公孔子最是厲害」在嘴裡念了幾遍,嘆息道:「節帥看得明白。」

  州學裡待了一段時間,祝青君便要州學裡的學生給她幹活了!丈量土地、清查戶口,還要歸檔,都得學問人幹。劉昆到普安州,原就是為了幹這些事的,此時她卻又改了主意,向祝青君主動要求去各縣的縣學裡講一講課。

  祝青君道:「我給你一個翻譯吧。」

  這便是答應了。

  ………………

  劉昆有了決定,小玉、周婆子自是跟隨,兩個男僕也充作馬夫、保鏢,祝青君又派了一隊人護送她下鄉。

  劉昆回房收拾行李,對周婆子道:「咱們要去好些地方,把香帶足吧,到了可以熏熏屋子。」

  周婆子又翻出一盒來:「只有這些了,要不要再買些?節帥總不能一直給咱們……」

  正在商量,一個穿號衣的姑娘跑了過來:「博士,將軍有請。」

  劉昆讓周婆子繼續收拾行裝,自己去見祝青君。祝青君見面便說:「你明天走不了啦,眼下有一樁急事——有北人誘拐我們治下的百姓販賣,過北關鐵橋就是陳使君處,我須先與他交涉。此事還請你幫忙。」

  劉昆的出身也合適、學問也合適,寫的公文與陳放更能和平地溝通。

  劉昆推辭不得,詢問祝青君原委以及要求。安南比中原是窮一些,不過百姓的日子卻很難說誰好誰不好。安南百姓基本的生活能夠得到保障,窮,但能活。出了安南,就看命。也有過得更好的,差的就是活不下去。

  但是安南人除了活,也想過得更好一點,於是不時有人出山去做工、販貨,改善生活。時日久了,便生出許多違法之事,走私反而不是最討厭的了。有的人會做販賣人口的勾當。

  以前這樣的事是很少的,因為路不通,語言不通。現在這兩條在一定程度上被祝纓解決了。以前都是互相擄掠奴隸販賣,現在是人販子誘騙。

  也有正經做工販貨掙到錢的,故而起初並未察覺有異。近來有一個從北邊逃出來的人告到了官府,被騙去販賣、受到虐待,已有同伴被轉賣他鄉,也有逃跑被打死的。祝青君又開始清查人口,核對出數例。人口還沒統計完,總數未知。她已寫了公文給祝纓,自己這裡也要與陳放交涉才好。

  劉昆聽了,不假思索地道:「這是重罪。」安南廢奴,但中原仍有良賤之別,買良為賤是入刑的。

  祝青君道:「不錯。正是這樣。」

  「我知道怎麼寫了。」

  寫了一封比較客氣的公文出來,劉昆解釋道:「看他怎麼回,若是不理會,又或者無禮,再說明白也不遲。再不濟,與他把官司打到朝廷,這件事不能默默認了。雖然他們要管也管不太多,但要留下一個話頭,以後再有事,可以拿出來說。是先禮後兵,埋條線。」

  「好,聽你的。」

  哪知陳放回復極慢,公文也不是陳放寫的,他只胡亂簽了個名,說:「會檢查往來行人。但往來的人都有安南簽的文書,也不知道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

  這也算是實情。

  劉昆道:「要不,咱們先設個局,抓到人牙子,拷問同黨。拿到名單,讓陳放抓人。」

  祝青君隱約覺得不對:「陳大郎一向熱情,現在這倒有點官樣文章在內。放到以前,你這主意,他早想到,與咱們協商了。我親自寫一封信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了。設局的事,也先著手。」

  「好。」

  很快,祝青君收到了陳放的回信,親筆,先是道歉,說之前太忙,多有怠慢。接著解釋了原因——陳萌病重。陳萌上了七十歲,見天拆解冼、鄭,不是他不想壓冼,而是皇帝護冼。前有立了個傻太子,後來連這個傻太子也死了。又有國政煩勞,兵戈才息。撐到現在算陳萌身體好。

  陳放如何能安心?

  信裡又說,販賣人口的事他知道了,這就讓人查去,只要祝青君這兒有線索,他就抓人。信使又另帶了一封信是給祝纓的,祝青君派人與他同去西州。

  人剛走,祝纓的回文也到了,上面寫得簡潔:先與陳放協調,他要不在意,就告訴他,他要不管,安南就自己派人北上抓犯人了。

  祝青君將公文遞給劉昆:「還好,陳大郎有眼色。」

  「節帥行事這般……乾脆?」劉昆有點擔心,在安南這些日子了,安南固然不錯,較中原實力為弱,她擔心說話太囂張會不會不好。還好,陳使君有眼色,她們不用向他放狠話了。

  「一向如此呀。」祝青君說。

  劉昆喃喃地道:「倒也是,是她能說出來的話。但願陳使君的信裡沒有冒犯的話,不會惹她老人家生氣。」

  ………………

  祝纓輕易不動怒。

  哪怕祝重華過來討要書籍完了不走,與她聊兒子和蘇喆的事,她也沒有生氣。劉昆跟祝青君走了,雖然祝青君身份不同往日,但都是管著一個州,她有一個女先生,祝重華也就來試一試能不能再討到一個。

  不料劉遨、劉衍各有任務,祝纓不給。祝重華也不氣餒,退一步,多要點書籍,這個祝纓就得同意了。

  接著,祝重華想調兒子回家:「讀了這些年的書,該回家教書了。我的兒子,送到大城裡來做學問、享受,怎麼能成人?媳婦兒也……不知道算不算我家的,孩子一準兒是不給我家了。這麼幾年,一事無成,不如回家教書種地,也算個正經生計。」

  祝纓道:「他自己的意思呢?」

  一說這個就生氣,祝重華也小小說了蘇喆幾句:「又吊著,又不給實信兒,她是個什麼打算?這有點欺負人了。她家大業大,不得嫁人,我家也是想娶妻的,不合適就趁早散了嘛!我也不強求。這事兒,不能聽那個傻小子的!」

  「蘇喆啊……」

  祝重華道:「我不能說別人的女孩兒太壞。是我自己的兒子不爭氣!他硬要往上湊,我也不能說女孩兒錯得更多。可我家還要這個兒子娶妻生子哩。那一位要不是同我兒子有這一腿,我樂得見她活得瀟灑。輪到自己兒子,我得為他著想……」

  祝纓道:「我知道了。這麼著,十七娘,你先透個風聲給他們倆,說要調他走,試探一下他們的反應。是聚是散,不用擺到明面是最好。沒個回音,你就擬文,給他調回去!」

  劉遨欠一欠身:「是。」心裡又想起了劉昆的信,寫的白翎是個混蛋,她不禁莞爾。以主政這般胸懷,女子這般作派,何須擔心白翎?只看祝青君願意不願意。唉,如果當日十二娘……

  她振了振衣袖,出去了。

  祝纓道:「這下好了?」

  祝重華道:「多謝您成全。我也沒別的法子了,這小子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他要再有出格的事兒,我只好當沒生過他了。」

  祝纓笑笑,祝重華也笑了:「真的,我生的孩子不止他一個,死了的孩子也不止他一個。習慣了。」

  祝纓點點頭:「小妹家裡卻只有她一個,打小的脾氣就是這樣啦,沒有誰好誰不好,配的時候不太協調。」

  「他要能跟人家學點兒本事,叫我知道。他就該著配一個沒那麼聰明、沒那麼漂亮的老婆,安心掙錢養家。他偏要好的,好的誰能被他拿捏住?我就說他傻!」祝重華又抱怨兒子,顯是怨念頗深。

  祝纓不說他兒子,卻說:「你也有女兒,別家女兒留你兒子,你就把女兒留住。都一樣的嘛。」

  祝重華笑了一下:「她倒貼心,就是不太伶俐,幾個孩子,一個像我的也沒有。我看外孫還行。」

  「什麼內外,養在家裡就是自家人。」

  「是。」祝重華眼珠子轉了轉,看到祝青雪拿急報來,猶豫了一下告辭出去。隱約只聽到一句「對岸」,就不再多關注了。

  祝纓拆了陳放的信,問道:「信使呢?」

  「在外面。」

  「讓他捎信回去。」

  「是。」

  祝纓給陳放的回信很簡單:讓你爹休致吧,別累死了。你呢,要是不行就回去,但是中樞不太穩,你們家兄弟子侄不要都放在京城。派幾個,伺候你爹回老家,又或者在京外哪處安全的地方休養。對了,人販子給捆了送過來,活的不好抓,腦袋到了也可以。

  接著,她給陳萌又寫了一封信:當年令尊休致的正是時候,即使休致,有國家大事也會詢問他的意見。你不如抓大放小,瑣碎的事你已經管不動了,留著點兒力氣,把心思留在幾件大事上,譬如立儲。你也不算辜負天下。

  將信送出,祝纓伸出食指敲著桌子,推測著京中的情勢。對祝青雪道:「叫晴天過來。」

  「是。」

  祝青雪才走,朱妍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姥姥!老師!老師在學校跌跤昏倒了!」

  祝纓刷地一聲站了起來,身後的椅子被帶得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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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八章 凋零

  祝纓這椅子用料扎實,沉重異常,倒地發出一聲巨響。侍衛在側的兩個倒黴孩子刷地一聲將佩刀抽出來一半,刀鋒雪亮!

  她們才上任沒有三天,正在一驚一乍的時候。

  祝纓先冷靜了下來,她雙手撐住桌面,問朱妍:「你不是應該在學校嗎?你與她一同回來的?她現在後面?請郎中了嗎?」

  朱妍道:「回、回府遇到青葉姐姐,在服侍老師。」

  祝纓輕吸一口氣:「走,看看去。」

  出門沒走幾步,就見一堆人往簽押房跑,剛才那一聲有點大,離得近的聽到了就往這邊來,離得遠的看近的動了,也跟著跑。

  祝纓問道:「都圍在這裡幹什麼?幹活去。」

  「是。」

  蘇喆看到了朱妍,心道:她不是應該在學校麼?怎麼回來了?姥去後院幹嘛?有事?

  她也擺著袖子:「散了散了,一驚一乍的。」挨個兒盯著人往各處趕。

  眾人見祝纓沒事,心中雖然存疑,卻也不再擔心。唯劉遨是去辦事的,辦完了回來匯報時,祝纓往後面去了,劉遨再看蘇喆,也覺得她的舉動很可疑。蘇喆是比較愛抓權管事不假,動作、表現是有一點點誇張了,也許蘇喆自己都沒意識到。

  劉遨捏著公文,對劉衍使了個眼色,姑姪倆避開人往後宅去。她們就住在幕府裡,到後宅並不顯眼,很快尋到了花姐的住處——看後宅幫傭的目光往哪裡瞅就行了。

  兩人悄悄走近了,站在臥房門口。臥房裡已經插不進腳了,祝纓、祝青葉、祝青雪都在,祝青葉與祝青雪輪流把脈,祝纓站在床前監工。朱妍站在一邊乾著急。杜大姐伸手摸摸茶壺,再往床邊伸一伸手、縮回來,也不知道她要幹嘛。祝彤、林戈站在門內,與她們離得很近。

  過了一陣,花姐還未轉醒,祝青葉與祝青雪有了個結論,面帶難色地說:「不大好。」

  祝纓道:「再找郎中。」

  杜大姐道:「對!」

  劉遨出聲道:「節帥,整個安南最好的婦科郎中就在床上躺著了。親傳的弟子也在這屋子裡了。」

  花姐的學生分兩部分,一是學醫的,二才是管學校的。

  祝纓轉頭看過去,臥房比外面暗一點,看不大清她的臉,劉遨道:「二十五娘,你來。」

  劉衍擠上前:「節帥,我也略懂些醫術。」

  眾人給她讓開一條路一來,劉衍給花姐摸了一把脈,又細問近日的情狀。朱妍和杜大姐最熟悉她的起居,林戈、祝彤也能跟著說幾句。花姐這個年紀,行動不比年輕時,反應也比年輕時要慢一點,吃得也變少了,牙齒也咬不動太硬、太韌的東西……

  劉衍將花姐的手放好,慢慢退了出去,祝纓跟著走出,問道:「如何?」

  劉衍輕聲道:「人近古稀,已有油盡燈枯之相。還是早做準備的好。不妨將一應東西準備來,沖一沖,也許就好了。」

  「行。」祝纓說。

  她把杜大姐和祝青雪、祝青葉叫了出來:「以後青雪就盯著這裡,杜大姐,你幫著遮掩。青葉,你隔日也來一次。不要都聚在一起,一看就反常,她又不傻,能猜出來的。」

  「是。」

  祝纓又對其餘人說:「生老病死,人不能免,既然如此,就讓她過得舒服一點。她原來幹什麼、現在想幹什麼,就都讓她去,別把她拘在房裡。想去學校就去學校,想去醫館就去醫館,不許在她面前擺出難看樣子。先不要告訴她病情,一切如舊。」

  「是。」

  劉衍問:「要我做什麼?」

  祝纓道:「過兩天再來看看她吧。探病嘛!」

  劉衍會意地點點頭,心道:節帥到底穩得住。

  祝纓卻又下了另一道命令:「林戈,去傳我的令,壽器、老衣都準備上了,沖一沖喜。」

  劉遨道:「禮曹的事情,您是否下一道令,請趙先生多看顧一些?」

  祝纓看了看她,說:「還是你暫代吧。趙振吶,心氣兒不足。」

  花姐管禮曹、管學校實屬趕鴨子上架,因為當年整個祝縣只有她一個有過在番學裡教醫術的經驗,算辦過學的,當年學校裡小孩兒多,花姐有耐心、溫柔,會帶孩子。此後一直缺人,也就一直這麼延續下來了。現在也該更加正規了。

  劉遨年輕、能力不錯,家學淵源,比趙振更加適合。

  劉遨也不推辭,禮曹的情況她也知道,整個安南的學校都該繼續大整頓的。

  ……

  花姐再次睜開眼,天色已暗,祝纓正襟危坐,離她三步遠,正在打坐養神。朱妍也不哭了,正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一動,兩個人都驚覺。

  祝纓站了起來:「這麼拼喲!」

  花姐掙扎著坐起來,朱妍往她腰後墊了個枕頭。花姐道:「哪裡就拼了?一時也不知道怎麼的……是老了,總容易困乏。劉相公家的娘子們來了,我也可以歇一歇啦,禮曹我本就是趕鴨子上架,管得並不好。往後呀,我就只管往醫館裡去,帶一帶小徒弟,你說好不好?」

  祝纓看她的頭髮白的多、黑的少,彈彈她的額角:「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不過既然摔了,得休息,三天。」

  花姐道:「好。」

  祝纓道:「那你休息吧,我把阿妍留下來陪你。」

  「不用。」

  「要麼她,要麼我。」

  「她。」

  一切似乎就在這樣平靜的對話中結束了,蘇喆等人卻已發現了反常的地方——祝纓拜神?

  這不可能!

  再結合那一天的異常,稍一打聽就能知道花姐是從學校橫著出來的,祝纓還讓人開始準備壽器。蘇喆心裡咯噔一聲,就怕是自己猜錯了,猶豫了半天,地磚都要被她磨薄了,她終於到了祝纓面前詢問:「姑姑……究竟怎麼樣了?」

  祝纓道:「上了年紀。」

  「不對,」蘇喆說,「我還沒同別人講,可這反常的地方也太多了。不說十七娘接了禮曹,就說青葉、青雪兩個……」

  祝纓抬起手,蘇喆住了口,祝纓道:「再等等看,能不能養回來,養回來再說。」她這一生經歷過太多的事,凶險萬分的當然也有,都轉危為安了。

  蘇喆小心地退後,不敢多言,離開之後就狂奔了出去——找郎睿。兩人都是年幼的時候到的祝府,郎睿住的時間略短一些,但是撫養還是張仙姑與花姐操心,這些年輕一輩,誰沒受到過花姐的照料呢?

  兩人湊一塊兒一商量,郎睿道:「你家我家,都有好東西,我同阿爸要去。姑姑是北人,北人不是喜歡什麼靈芝之類的祥瑞麼?弄點兒啊!」

  「我叫人抓鳥去。」

  兩人這裡忙忙碌碌,那一邊花姐也察覺出了異樣,她上了年紀,祝纓等人對她多一些關切是正常的。關切過頭了就不對了,吃的東西比之前精細了許多。雖然祝纓也陪著吃,說是到了養生的年紀。但無論什麼時候都跟自己一塊兒吃好的,就不對。

  那一天從醫館出來,看天還早,她想往廟裡看看。祝纓不大愛逛這些地方,花姐則有這個習慣,花姐心裡的幾位長輩,除了張仙姑和祝大壽終正寢,其餘竟都死得不太安生,她總抽空去超度一下。

  廟裡竟在給她做善事,祝纓什麼時候信這個了?她給父母做法事都只是因為「禮儀」,並不是信。

  不合理的事情還有更多,府裡雖不用她多操心了,圍著她轉的人變多了。一個個還有意躲著,這裡面許多年輕的孩子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可比她們自己還了解她們。

  朱妍是個老實孩子,被花姐單獨聊了一會兒天,就全招了。說完,朱妍的臉也白了:「別說是我說的。」

  「我自己就是郎中,」花姐沉吟了一下,「我要寫幾封信,你幫我看一下,不要叫人打擾。」

  「是。」

  花姐一道:「不要哭喪著臉,我早些知道,把事兒都安排好了,能夠閉著眼睛走,該為我高興的。倒是你,年紀又小,學問也還沒學成,學校也有了人管。我會給你安排好的。」

  「不用管我,老師,您……」

  花姐擺擺手:「我其實不太懂學問,你比我聰明,又年輕,喜歡這個,我請十七娘收你做學生,可好?」

  「我是您的學生。」

  「三人行,必有我師。哪有定下的哪個學生?聽話。」

  「嗚……」

  「看門去。」

  朱妍吸了吸鼻子:「哦。」

  花姐寫了幾封信,一一封好。叫來朱妍:「你把小妹叫過來,不要告訴別人。」

  朱妍踮著腳出去,杜大姐回來的時候發現花姐身邊沒人,問道:「哎?人呢?大娘……」

  花姐道:「你幫我去請個人來。」

  「啊?誰?」

  「項三娘。」

  「哦哦,好,是要請她幫忙準備什麼藥材麼?還是什麼貨……」

  「去就是了。」

  「好。那您這兒?」

  「阿妍就回來了。」

  「哎!」杜大姐跑了出去,扯過一個路過的小侍女,讓她去花姐面前,自己去找項安。

  花姐卻打發小侍女去花園裡掐花,獨自等著蘇喆。

  蘇喆很奇怪,花姐向來不愛麻煩人,叫她,有什麼事呢?

  花姐還在後宅,捻著念珠坐在窗前塌上,含笑道:「過來坐。」

  蘇喆小心地走過去與她對坐:「姑姑?」

  花姐道:「累不累呀?」

  「啊?」

  花姐道:「都瞞著我。唉。你很小的時候就到家裡來了,我看著你長大,你呀,太累。心裡有太多的不安了,女人活在世上本就比別人辛苦些,一不留神,就什麼都沒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幫到你,只想告訴你,我們都很疼愛你。不過你阿媽、小祝,她們都有事要忙,不做那些事,就不能保護你,也不能給你現在的生活。」

  「姑姑!」蘇喆越聽越覺得不祥,嗖地站了了起來,眼睛裡充滿了驚疑之色。

  「坐下坐下,我們都覺得你已經很好了,你有今天,不是因為你是頭人的女兒。沒有你阿媽,咱們或許沒緣份見上面,可是只要見到了,就會喜歡你。小祝從不在乎一個人的出身,不在乎奴隸,當然也不在乎頭人。別人千回百轉想的事情,在她那裡一眼看穿,就撂開了,覺得不該煩惱,該往前看。她是不在意的。」

  蘇喆涕淚齊下:「姑姑。」

  「來,我有東西給你,」花姐翻出了一隻小匣子,「好東西你都見過啦,這也不是什麼珍奇,留著做個念想吧。收下,再幫我一個忙,幫我先請小江母女與小周過來,再把阿發、阿霽他們叫過來。」

  「哦,好。」蘇喆揣著匣子,跑了出去。

  花姐念了幾句經,項安來了,她很奇怪,花姐找她來幹嘛。花姐道:「三娘,咱們認識好些年啦,那時候你只有阿妍她們這麼大,已經很有勇氣和決斷了。」

  項安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時不懂事,只有一股氣在。」

  花姐道:「也是我們不好,你受了好些年的閒言碎語。小祝於自己的事情不上心,那時別人看她是男子,你著實處境尷尬。也是耽誤了你。」

  「沒有的!」項安說,「難道我當時不那樣選,會有更好的結果麼?做個福祿縣的窮商人的妻子?生兒育女,當望夫石?」

  花姐道:「也因此,你的脾性也變啦,有些猶豫。你來家裡早,你家為府裡做過許多事,可是呢,你得自己拿定個主意。你竟是養個侄兒承繼呢?還是要有別的打算?你還猶豫著,倒叫別人怎麼能有個準信對你?」

  項安緩緩點頭。她是猶豫的,項渟本是養在她身邊,也一樣的上學。在正式過繼的時候,她是猶豫了,祝纓等人更喜歡女孩子是其一,二江、蘇喆又有先例,好像女孩子更好一點。不過向哥哥們再要一個侄女要怎麼講,她一直沒有想好。不想被花姐看出來了。

  她說:「謝您提點。」

  花姐也給了她一隻匣子:「先給你,就當給孩子的賀禮,免得到時候我忘了,又或東西找不到了。」

  項安也接了匣子。

  祝青葉與祝青雪卻來了,朱妍道:「老師,該診脈了。」項安本要走的,聽到這話又留了一下,見沒人趕她,就更加不走了。

  花姐很有耐心地等著二人摸完脈,忽然問道:「怎麼樣?」

  「要靜養。」

  「胡說,我是郎中。醫不自醫,那是沒挨上事兒,落到了身上,怎麼會沒點數?」

  二人面色大變!祝青葉道:「您別多想……」

  花姐道:「老了,想多想都想不起來,容易忘事兒。想起來就要馬上告訴你們,免得忘了,誤顧你們。你們的名字帶青字,隨著青君起,不是當你們不重要,是我學問有限,另想別的名字我也起不好。她是小祝遇到的、小祝給起的名兒。你們都很好,都是好孩子,別的我也不用囑咐你們。以後,安心在府裡。」

  說著又給了她們各一份。

  兩人跪下,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卻是小江等人來了。小江見狀眉頭就是一皺:「這是要幹什麼?」

  花姐道:「都瞞著我。」

  小江道:「要死也是我先死,我吃過多少苦?」

  花姐對她笑笑:「多的不說了,好好活。」

  江珍江寶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也沒了插嘴的勁兒。花姐又笑,對她們說:「照顧好你們娘。」

  「是。」

  花姐最後對周娓說:「你能到這裡來,很不容易,你脾氣容易急。急脾氣也有急脾氣的好處,倒也不必就要改掉。」

  周娓道:「您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花姐道:「來,有東西給你們。」

  花姐給她們分禮物的時候,蘇喆又帶人來了。看到地上跪著倆、旁邊站著倆,坐榻前邊還有四個在分東西,都驚了一下。

  花姐微笑道:「都來啦?」

  都是花姐曾照料過的小字輩,他們見到這個陣仗,都猜到了一些,一個個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花姐一一叮囑,郎睿兄弟是較來得晚,隔得遠,曾有局外人之感。林戈是心裡存著事兒,花姐不去講她的仇恨,那是她要自己解決的事情,只希望她能夠在仇恨之外有點別的生活,興趣愛好也行。祝彤則是繃得太緊,花姐告訴她做得已經很好了。

  後宅裡開大會,過不一陣兒祝纓就知道了,她心頭一跳,往花姐處來。走到一半,又遇到蘇喆帶著劉遨、劉衍過來,四人同行,蘇喆眼神躲避,另外兩人則是有些意外。她們本來以為是有禮曹的事情要交待,畢竟交割的事情總會有一些小尾巴,現在看好像又不是這樣。

  祝纓看了蘇喆一眼,蘇喆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祝纓道:「回來跟你算賬。」

  蘇喆縮了縮。

  祝纓大步走進房裡,見一群人,人人哭喪著臉,見她來,問好的聲音都帶著低落。祝纓對花姐道:「你這兒開會呢?」

  花姐笑眯眯地道:「就快開完啦,眼下就剩你啦。」

  「我什麼?」

  「我是個駑鈍的人,記得不?我曾說過,如果你做了官,我也如同自己做了官一般。如今可不好說你做成的事也如我自己做成了一般,你做的事,我是不成的。可我真為你高興。

  十七娘,二十五娘,你們能來安南,想得、看得都比我清楚,我只恨與你們相處得太少。既然來了,就把這兒當家吧。拜托你們,以後多陪她說說話。我這裡還有一個小學生,交給十七娘差遣了,這兩年都是她在我身邊,學校的事兒她熟。

  小祝,我不回鄉了,哪裡黃土不埋人呢?我捨不得安南。陪不了娘,就讓我陪著乾娘吧。裝殮的時候把你給我做的那幾根木頭簪子給我戴上。」

  祝纓道:「你這話說得不太吉利。」

  「小祝,你來,」花姐伸手把祝纓拉到身邊坐下,對蘇喆等人說,「要說有偏心,我只偏心她一個。你們都是好孩子,我就把她托付給你們啦。」

  「大姐!」

  花姐道:「人老了,再囉嗦就討人嫌了。半死不活的時候,遺言都說不完是最討厭的。我先說完了,就沒有牽掛了,可以安心靜養。養好了,以後真要死的時候就不用再說了。養不好,說這些話就正正好。好啦,我累了,讓我休息吧。」

  蘇喆等人都不敢動,朱妍在一旁一邊不敢動一邊抹眼淚。劉遨、劉衍猜了個大概,低聲對祝纓道:「要不,先散了吧,這許多人聚在一處對病人身體不好。」

  祝纓這才說:「散了吧。」

  自己陪花姐默默坐到吃飯,吃飯也很安靜,花姐對祝纓道:「別客氣,多吃點,要好好保養。」

  祝纓難得有了不想吃飯的感覺。

  花姐道:「我還有幾封信,也有給青君的,也有給阿煉的……」

  「給我吧,我派人送,不偷看。」

  花姐抿嘴一笑:「我沒別的好托付你的,只有幾個人,杜大姐,留在家裡養老吧。老侯叔已經不能動彈了,你會為他操辦後事的。還有就是阿妍,她是個好孩子。」

  「知道。」

  ………………

  花姐交代完事兒,連著兩天還是好吃好睡,雖然吃得仍然不多,睡得也不太穩,卻沒有惡化。幕府則籠罩在一片陰霾裡,祝纓不讓人告訴花姐,是擔心影響花姐心情進而影響身體。花姐倒好,直接掀了桌,她自己輕鬆了,別人心情倒不好了。

  眼見她還能散步,大家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誰沒見過幾個天天說要死,半死不活拖了好些年的人呢?

  人人僥幸。

  祝纓索性搬過去與她一起住,花姐嫌她煩,祝纓就住在她隔壁房裡。反正她現在把細務都交了出去,時間多了起來。

  這一日早晨,祝纓起身後輕輕撥開門栓進了花姐房裡,忽然面色一變——呼吸聲沒了。

  祝纓大步上前,慢慢地坐在了床沿上。沒待多久,朱妍、祝青雪、祝青葉、林戈、祝彤都過來,見此情狀都手腳發麻,輕飄飄地走了過去。朱妍往前一探,放聲大哭!

  祝纓道:「別哭了,你來幫我。」

  幾人將花姐整束停當,先前做好的衣服、壽器正好用得上。劉遨又擬了祭文,還請示要上報朝廷。花姐有官職,職官之死,鴻臚寺得有個說法。

  祝纓道:「虧得有你,這些事就交給你了。對了,再給陳府發個訃聞,告訴他,我姐姐死了。」

  劉遨道:「是。」

  她辦這些已然嫻熟,都知花姐對祝纓的重要,誰也不敢馬虎。劉遨擬文往朝廷發去,心裡數著日子,希望朝廷能早點給回音。

  快馬一路絕塵,回音卻遲遲未至,祝青君等人已來奔喪,朝廷給花姐的謚文也沒到,她的品級應該已經夠了。劉遨請小江去勸一勸祝纓,請她先不要生氣,雖然小江職銜不高,也不太與人交際,劉遨卻覺得她應該可以說得進話。如果不行,就只好請杜大姐了,雖然不知道杜大姐能不能想出合適的詞句來勸說。

  小江低聲罵了幾句朝廷大臣是王八蛋,說:「您給陳相公寫信了嗎?」

  一語提醒了劉遨:「對,如何不回信?我讓二十三娘問問陳使君。」

  陳使君正在收拾行李,他被調回京城了,邸報比調令要晚幾天,所以安南還不知道。陳萌休致被批了下來,相應的,政事堂添了兩個新人,一個是施鯤兒子施季行,另一個是王雲鶴的兒子王叔亮。陳放也被調回京中任職,做的是鴻臚寺卿。

  丞相更替,南方不知道的是,鄭熹這陣子還病了,整個朝廷是有些人心惶惶的。不說黨爭,換了丞相,下面人的職務必有變動!公務效率下降也是情理之中了,尤其鴻臚寺現在還沒主官管著。

  陳放不能到安南,也無法向祝纓辭行,留了一封信,交代了一些事情便急急動身。祝纓拿到信的時候,花姐頭七早過了。

  祝纓冷著臉看信,看完之後給了劉遨。劉遨接了一看,道:「這兩個人,年紀也不小了吧?」

  「比我年長。」祝纓說。

  「老人秉國」,雖穩,卻也有衰朽之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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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 00:12: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二十九章 更替

  劉遨對朝中大臣有一些了解,以劉松年的身份地位,前後幾位丞相她都聽說過,也聽過劉松年對他們的評價。劉松年也會提及一些對形勢的分析,這是絕大多數人想聽都聽不到的。但劉遨對「朝廷」到底有著一絲牽掛,暫將不好的話隱去不講。

  她慢慢地說:「王、施二位都是能臣,現在進了兩位,如今就是四位在政事堂了,只盼政事能夠就此和諧。再從容選拔菁才,或有中興之相。」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真心,祝纓道:「但願吧,他們應該會盡力,能做到什麼樣就不知道嘍。」

  劉遨有心再請教,思及祝纓才辦了花姐的喪事,親自守靈熬夜,又要留意政務,止住了這個念頭,勸祝纓先休息:「朝廷這般,必有一番忙亂,抽不出空來理咱們倒也不全算是件壞事,您正可休養生息。大臣們壞得很……」

  祝纓起初不動聲色,聽到這一句劉松年味甚重,便看了劉遨一眼。劉遨沒覺得自己說錯,她這些知識也是聽劉松年說的。劉松年曾經告誡過她們:「你們不要聽我說他們蠢,就以為他們一無是處,能到那個位子上必有緣故,幹正事不行,勾心鬥角的本事他們是不缺的。」

  劉遨記住了,只是之前長在閨閣之中,對外界的官員接觸甚少,上面又有祖父遮蔭,沒吃過這樣的虧,故而不直觀,將話說得比較輕鬆。

  祝纓自己就是最壞的那批人之一,對政事堂的了解絕不遜於劉遨,聽劉遨說完不置可否,只交代了一句:「再給朝廷發一封公文,再催一次,措詞裡要當不知道朝中的變故。」

  「是。」

  劉遨很快擬就了第二封公文拿給祝纓看,祝纓掃了一眼,問道:「王叔亮,你見過嗎?」

  「見過幾面,有兩次還是很小的時候,長大後只見過一次。」

  祝纓將手裡的公文提起來晃了晃,道:「要當心吶,畢竟是世交,你行文再掩飾,也是一股劉家的味兒。他如今進了政事堂,你擬的文書經了他的手或許會被認出。」

  劉遨問道:「您要我隱一隱嗎?」

  祝纓反問道:「你有什麼打算呢?」

  劉遨道:「要不給您添麻煩的話,我還是想依舊做現在的差使。不能因為這樣的可能,就誤了自己正在做的正事。且我們兩家是世交,他縱使有疑慮,也會向我家求證。便是真知道了,也不至於追罪。」

  祝纓點點頭:「也好。」

  祝青雪於是上前,取了新公文拿去發。回來時又帶回來給陳放送信的信使的消息,他到了對岸陳放已經走了,陳放並沒有能夠看到劉遨發去的詢問的信函。

  劉遨的心裡舒服了一點,沒看到信,說明不是故意不理會,走得急,或許是京城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則剛才的一封公文送到京城,就算是試探了,如果回復得及時,就代表秩序得到了一定的恢復。如果回復並不及時,就說明情況不是很好。

  祝纓對祝青雪道:「知道了。你去看看他們都在幹什麼,知會他們一聲,明天早上開早會。」

  祝青雪張一張口,發出一個單音:「啊?」

  劉遨對她輕輕點了點頭,祝青雪帶著一點點疑惑走了。這些日子,幕府裡的晨會也不很規律,許多不必要的活動都停了,其中也包括了一些政務。現在是要恢復正常了的樣子,可是朝廷的回復不是還沒到麼?

  祝青雪的心裡對這個破朝廷是很不滿意的!對啦,丞相換了算件大事兒,但花姐身後如果不圓滿、不能得到應得的最好,她就會生氣。

  祝纓這些日子也有點嚇人,祝青雪咽下了口中的問題,跑去一一通知。

  不但祝青君來了,蘇鳴鸞、郎錕鋙等人都到了,除了必要留守衙門、鎮守關卡的人,幾乎所有人都來奔喪了。有不少人是因為與花姐有交情,另外一些人則是看祝纓的態度更多些——誠然,花姐是個好人,這種好感不足以使所有接觸過的人在得知她的死訊之後放下一切跑過來。

  次日一早,幕府的正堂裡人頭攢動,人們一略帶一點不安地小聲議論著。祝纓已經沉默了有幾日了,眼下這陣仗,希望不會有什麼大變動才好。

  祝纓從後門進入,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目光隨著祝纓移動到了中間的座位上,看她坐下了,眾人的心提到了最高,飛快地站好了隊,一齊向祝纓問好。

  祝纓輕輕說了一聲:「好。看著都比前幾天氣色好些了,開會。」

  蘇鳴鸞問道:「是姑姑的謚文下來了嗎?」

  祝纓道:「咱們不等朝廷的那個鬼東西了。它不回話,難道咱們還等著它不成?劉遨。」

  劉遨出列,將朝廷的一番變故說了出來,趙蘇等人很快猜到花姐謚文還沒下來的由頭——不消說,凡做交割的時候,公務都是一團亂的。祝纓現在召集大家開會的原因也就出來了,趙蘇頓覺安心。

  趙蘇等人私下也小聚,這回討論的就是花姐、祝纓,花姐走了,他們都想送她最後哀榮,不想辜負她,這是其一。其二就是對祝纓的擔心,幾乎所有人,認識花姐必同時認識祝纓,也知道花姐在祝纓心中的份量,都擔心祝纓會因此性情大變,又或者突頹喪。

  現在祝纓消息依舊靈通、反應仍然很快,應對之策馬上出來,沒有等到所有人都覺得哀傷夠了、消極夠了,一齊出面來勸她。趙蘇是非常滿意的。

  祝纓道:「都說說,咱們該怎麼辦?」

  大家先不發言,等祝青君先開口,她想了一下,道:「咱們是羈縻,新相公也都不是衝動之人,雖然開了新驛路,離得仍然不近,還是『相敬如賓』的好。不如靜觀其變,一面鼓勵農桑,一面關注局勢。無論發生什麼,要如何應對,打鐵還要自身硬。」

  祝纓點點頭,又問其他人。趙蘇是有一點想參與的心,安南偏居一隅、形式大好,不做點什麼他心裡就癢癢,黨爭未平、民亂未靖、儲位未定,趙蘇看在眼裡,是很想趁機佔一點便宜的。蘇喆也有一點這種想法。祝煉與祝青君類似,也是想先修內功,再考慮外面的事情。

  他說:「朝廷一時未必會糟,且出了亂子對我等未必有利。誰也不知道亂起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產生什麼後果。」

  祝重華也以為,祝青君與祝煉說得有道理:「要去撩架,就得防著別人還手。哪怕是伸嘴罵人呢?人不定反手打一巴掌。咱們先是西征,又是修路、挖渠、開荒,前陣子才與西番打過一場,都是要命費力的事兒,想幹別的,且得緩緩。」

  接著,依次也有人發言,也有比較支持趙蘇、蘇喆的,比如路丹青,也有比較支持祝青君的,比如劉遨。劉遨道:「凡事,最忌師出無名,不可釁自我起。」

  祝重華的那句話很有道理,明著挑釁當然不行,來陰的,朝廷總有一兩個聰明人,也不太好。靜觀其變為佳。

  但趙蘇、蘇喆依然不改想法,都認為:「話雖如此,也不能畫地為牢。」

  雙方爭執了一小會兒,劉遨便問:「節帥,您的意思呢?」

  祝纓問道:「大家覺得對外面不能不聞不問,是麼?」

  參差不齊的答應聲:「是。」

  祝纓道:「我知道了。說得都有道理,不問天下事,就無法控御一隅,只是時機、方式還要斟酌。眼下朝中還沒明朗,貿然行事未必有利,且勸課農桑、教導百姓,以待時機。」

  「是。」

  祝纓當下分了任務,要求劉遨的禮曹,在管理學校的同時,開始著手組織統一的考試。在此之前,都是各寨選人送縣,縣選人送州、州選人送至幕府。那是因為人手不足,有經驗的人不多,劉遨來後,祝纓就有人用了。除了學生的升學,祝纓還將安南「科考」交給了劉遨籌備。

  劉遨應命。

  接著要求各州縣的官員打起精神,於日常的治理之外,進行新一輪的人口、田地的統計。

  然後是下令給西關守將,看好門戶。通常,朝廷一旦不穩邊境就會不寧。同時讓祝晴天關注各方動態。

  最後,讓劉衍加快進度,把律條剩下的部分修訂好交上來。

  人人都有事做,各自思忖自己的活要怎麼幹的時候,祝纓宣布了散會。接著,將趙蘇、蘇喆、祝青君、祝煉、巫仁給叫到了書房,繼續開小會。

  ………………

  五人組合是有點奇怪的,考慮到他們之中有意見對立的,還有一直沒發言的巫仁,看到的人都覺得祝纓是要給兩派開解。

  五個人也有類似的心理準備,不過都不打算放棄自己的想法。大不了,先把計劃埋在心裡唄。

  五人在書房裡各自坐下,祝纓道:「從現在起,還有一件事你們要你們辦。」

  「誒?」

  祝纓踱到了輿圖前,指著一處地方說:「這裡離普安州更近些,也更隱蔽一點,我打算在此練一支兵。」

  「哈?」祝煉說。

  祝纓對趙蘇和蘇喆道:「看得不錯,將來天下未必還太平,是有咱們施展的機會。無論是多好的機會,你得有準備。」

  祝青君驚呆了,類似的話她剛才說過,但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吧?!她的意思是,現在休養生息,種地、繁衍人口,需要的時候就可以抽丁徵兵。現在秘密練兵是幾個意思?

  趙蘇也驚呆了,他確實手癢,可沒想這麼「幹」啊!這場面是不是太大了?

  蘇喆比他們都直白,她問:「姥,人死不能復生,姑姑也不想您這麼……」

  太狠了吧?想幹啥?

  祝纓團起個紙球砸到她的頭上:「胡說八道!插手外面的事,就真的只空提著兩隻手出去嗎?還得自己手上硬,不提刀,沒用。」

  趙蘇道:「王、施二位,也不算太差吧?到不了要用兵……」

  祝纓冷冷地道:「你說漏了一件事——朝廷之前許各地招募兵士。王、施二人要是沒變,就必須設法收回這一條。這才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不得不防。」

  幾人都是一驚,還真是……忽略了這個。安南自己就是這種人,理所當然會忘掉朝廷只要有餘力,就一定不會允許地方上「擁兵」的。王、施當然不是庸劣的紈絝,但這件事確實困難重重,容易出岔子。

  祝青君道:「不會拿咱們開刀的。」

  蘇喆道:「只怕動了別人會影響到咱們,也是該準備著。」

  祝青君不反駁了,提出了實際問題:「要多少人?人從哪裡來?錢從哪裡來?如何保密?壯丁多有妻兒,家中還有田地要耕種,收成受影響怎麼辦?」

  祝纓道:「所以找你們來。」

  趙蘇、蘇喆更有城府心機,祝煉、巫仁嘴嚴,祝青君有練兵的經驗,普安州更在她的轄下。五人裡,有三個刺史,一個管錢糧的,一個在幕府裡管庶務的,秘密練兵,也是需要各方配合的。

  祝纓的辦法也簡單,是從總數裡抽取。譬如錢糧,撥出一部分,中途悄悄轉至兵營。

  地方選在普安州,是因為這裡還有軍屯,練兵的條件也比較好。祝纓打算以「屯墾」為名,隱藏兵馬。錢糧需要刺史與戶曹配合,物資的運輸也是。當節度使勾結這四個人做假的時候,安南幾乎無人能夠識破。

  她以前在朝廷做官的時候,幹這種瞞上瞞下的活就很順手,如今不過重操舊業。

  五人都覺得可行,祝青君又問:「姥,這並非不能對人說的,為何要秘密進行呢?」這是在安南,又不是在朝廷腹心之地要陰謀造反。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辦,在這裡,祝纓說什麼,別人還能反對不成?

  祝纓道:「大張旗鼓地幹,人心又要不穩啦,又或者以為我難過得要發瘋了。重華說得沒錯,攏共也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呀。他們不知道也好。」

  「是。」

  祝纓道:「這個事兒,我會親自盯的,活動活動筋骨。」

  大家都沒有反對,祝纓變得暴躁或者沉鬱才是他們擔心的,如果只是找些事做,那倒是正常。五人各自在心裡添了一樁事,籌劃自己該如何辦。

  趙蘇需要做的事最少,他不用抽丁,只要安排一些梧州軍資之類偷運供給兵營。便有心去想朝廷——到底發生了什麼呢?真的不能先……


  ………………


  自新驛路開通之後,與京城的消息往來就方便了許多。趙蘇懷揣著想法回到梧州之後沒幾天,幕府終於收到了來自朝廷的公文。

  驛站公文比陳放走得快多了,他還在路上,訃聞已經到了祝纓手裡——鄭熹死了。

  祝纓算了算他的年紀,也不算太意外。她親自給岳妙君、鄭川寫了慰問的信件,請他們節哀,有什麼需要安南的地方,只管開口。同時提醒二人,要蟄伏,這兩年盡量不要發表太多意見。

  隨信又贈送了一筆奠儀。

  祝青君也回到了普安州,親自勘查了地形,回復祝纓:地方可以。但是要先做好預算、軍資的準備,再開工。她有經驗,給了祝纓一張單子,上面是所需,以方便祝纓調配。

  祝纓心裡有個大致的約數,又讓巫仁重新計算了一下,三項一對比,再稍作調整便是定案。二人與蘇喆又要暗中安排,日子過得飛快。

  朝廷的回復也姍姍來遲——鴻臚寺現在歸陳放管了。他火急火燎地批了公文,往政事堂上交。

  政事堂裡,怕什麼來什麼,鄭熹死了,就是施、王、冼三人,施季行拿了這一份公文將來龍去脈看了,笑對王叔亮說:「安南這文書有趣,不似祝子璋手筆,看來她的捉刀人文辭不壞。」

  王叔亮好奇心起,拿起來一看,眉頭差一點就要皺上了——味兒不太對啊。他說:「她南下近二十載,若沒有幾個捉刀人,反倒不對了。」

  「也是。那就准了?」

  「好。」

  王叔亮抽了劉遨寫的底稿,私下研究了一陣,又從吏部調取安南官員名單履歷,竟從上面看到了重復了好幾次的「劉」姓。鄭熹、冼敬、陳萌或許不知道劉松年孫女都有誰,王叔亮至少知道其中出類拔萃者。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先去劉家詢問劉遨的父親——是不是你們家的?

  得到答案之後,王叔亮忍了又忍,沒忍住,寫了封信給祝纓:人到了你那裡,希望你能克制一點,別讓姑姪幾人去做太出格的事,世叔全家還在這邊呢!別讓他們受到物議的責難。

  「人質」的祖父、曾祖父親自把人安排給了「綁匪」,王叔亮只好把信寫得非常克制。

  信到之時,祝纓也樂了,王叔亮倒也講人情。她也沒打算讓劉遨三人現在就幹別的,三人肯來,她當然會好好安排。

  她給王叔亮回信:她們不可能比我出格,放心。

  這是什麼破回信?這回是真的把王叔亮給氣到了,他絕對不要再給祝纓寫信了!

  祝纓也不計較他回不回信,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她準備以「散心」為名親身去往新兵營。幕府就暫由劉遨、蘇喆留守,她則帶上了祝青雪。

  動身的前一天,朝廷邸報上寫著一則新消息:姚辰英拜相。

  祝纓掃過一眼,讓蘇喆把它發抄,沒有任何表示便策馬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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