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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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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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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 00:47: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八十章 調整

  桑力頭人萬沒想到,上一刻還是盟友的普生頭人竟然捅了他一刀子,這一刀之狠,讓桑力頭人除了叫嚷:「攔住他!殺了他!」沒有半點其他的辦法。

  西卡本就不如吉瑪人彪悍,普生頭人又是在寨中突襲,以有心算無心,桑力頭人這裡還沒把人聚齊,普生頭人已經搶完走了!

  兒子、奴隸架著桑力頭人出屋,只見寨子裡數處著火,一片鬼哭狼嚎,此時大屋之上外方,哪裡還分得清什麼頭目、奴隸?有的人在逃躥,有的人在救火,寨門大開,普生頭人的後隊都走得只剩一個打著火把的背影了!

  虧得兒子還算清醒,道:「阿爸,咱們要快些將寨子修好,梧州那位老姥還活著,她一定記恨咱們!普生頭人走了,就剩下咱們在這裡了!」

  桑力頭人也知道是這個道理,哆哆嗦嗦地道:「快!快!叫人!救火!補門!」

  普生頭人之可惡實出桑力頭人的想像,他搶就搶了,還放火!不但在糧倉、民居放火,他逃走的時候還衝壞了大門、一段城牆!非但如此,他走之前還狠狠地開罪了梧州那個女人!

  不是,那是個女人嗎?桑力頭人腦子裡詭異地閃過一個念頭,怎麼看也沒什麼女人樣子。「獠人」間或也有女人當家,通常是某頭人之妻、之母,強橫之中也要透一絲柔軟,祝纓全沒有那個樣子!

  他這兒還在胡思亂想,兒子又來請示:「阿爸,咱們的存糧也不多了。」

  桑力頭人不假思索:「先向你舅舅、叔叔家借些,今年秋天多收些就好!」

  這是慣例了,從來沒有頭人受虧的,到了秋天的時候,從下面多搜刮些就是了,奴隸,一天吃兩頓的就讓他們吃一頓,也就湊合著過了。

  兒子答應了,又監督去修葺城寨,桑力家既與甘縣不斷對峙,又參與了聯軍對付梧州的「戰爭」青壯損耗不少,修葺城寨也需要勞力,需要頭人兒子親自徵發、監工,一時之間,怨聲震天。

  桑力頭人直到兩天後,喝著米酒、吃著烤肉,忽地想起來一個問題: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等他想好,祝青君竟沒有追擊普生頭人,而是殺了回來!

  祝青君在聯軍後方左突右出,鬧了個天翻地覆,盛怒之時也分了一半腦子思索:我該怎麼辦?

  她是隨祝纓親探過兩族之地的,知道地域之廣,她的這些人如果沒有後勤,能衝到普生家的大寨也未必能夠打下來,打下來也守不住。攪亂對手很容易,之後的善後已然超出她現在的能力。

  且她還不死心,急切地想回來看一看祝纓到底是怎麼樣的。

  一番突殺之後,她又回來了!

  桑力家嚴陣以待,祝青君卻沒有直入桑力家大寨,而是將桑力家附近的小寨一口氣拿下三個,在各寨心驚膽戰之時,一個轉身,疾馳回到了甘縣。

  ………………

  一踏入甘縣,祝青君就察覺出了不對勸兒——這不像是有喪事的樣子!

  祝青君心中忐忑,直入最近的一個寨子,打聽到祝纓還活著,只是給聯軍設了個套,險些沒趴在馬背上:「真是的,就會嚇人!」

  祝青君得到的消息是「姥好好的,還能給敵人設埋伏呢」,到了甘縣縣衙,看到祝纓左頰上一道長長的傷痕,又是一記重擊:「怎麼真的受傷了?!」

  她用責備的目光從祝煉一路掃到了祝青葉,連同蘇喆等人,一個個被她瞪得脊背冒汗。

  祝纓道:「兩軍對陣,哪有不受傷的?」

  她還教育上了!祝青君心中的慶幸、欣喜沒了,怒氣開始往上冒,道:「兩軍對陣,能把自己弄傷的主帥,也不多見。」

  這口氣就不對,祝煉與蘇喆都不拿老資格來壓她了,祝纓還跟沒事人似的說:「這不就有一個?」

  祝青君道:「您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您但凡有點兒磕碰,我們要怎麼向老夫人交代?!!!怎麼向我老師交代?!!!」

  祝纓馬上坐正了:「我會交代的。」

  祝青君歪著頭、冷著眼看著她,祝纓道:「我這一路太順了,十全十美,必有後患,必得吃點兒苦頭,才算不招天妒。」

  這一套道理說得有鼻子有眼,眾人將信將疑。祝纓指著自己的臉頰道:「長眼睛的人都看著呢,瞞不過人,出去了都這麼講,懂不?」

  都這會兒了,她還想著這一齣,祝煉有些佩服,祝青君氣笑了:「您真有急智!」

  祝纓道:「這些都是小巧,咱們來說說下面的安排吧!」她搶在祝青君說話之前,飛快地續上了下一句「我坐鎮甘縣,養傷,先不回去叫家裡看著擔心。聯軍既散,咱們就可以照依舊先前的計劃推進了,你休整好了,與小妹她們往前推進。我不上前線。」

  蘇喆道:「這個好!丹青她們回來就回去修整。」

  說著,頻頻對祝青君使眼色,祝青君氣頭過了,也覺得自己剛才有些不禮貌,順勢下了台階,道:「您當初定策時與眼下的情形稍有不同,彼時是並不想驚動吉瑪人,只想由近及遠。且這一路……呃……我毀了不少道路、燒了不少糧倉……不若,讓他們再積蓄一陣兒?」

  還結了一些仇家。本來這道路就不如梧州的好,現在就更難走了。之前是有「就食於敵」的想法,後勤壓力比較小,這一路破壞搞下去,毀敵人家財的時候痛快,如今想到自己日後要面臨「乏食」的困境,祝青君也頭疼了起來。

  頭疼也不能瞞著,還得照實說了。頂好是讓對面的豬再長點膘,然後再去宰,豈不美?

  祝纓道:「不能再等啦。他們這些頭人一路敗仗。贏了,寨中奴隸未必能過得好,但敗了,一路敗兵的軍紀之下,寨子裡不要說奴隸,便是普通族人也肯定過得更差。不知道又要餓死多少人。

  讓他們積蓄,也不過是刮地皮,更加疲弊,接手之後也是負擔。不如趁早救民於水火,拿下之後,咱們接手來休養生息,總比落在他們手裡強。

  再者,江政封山圍困,哪怕有邵書新、有吉遠士紳,也不能將希望都寄托在與他們交好之上。等不得。想要破局,唯有西進!」

  祝煉第一個讚同:「老師說的是!咱們就辛苦些!老師,讓蔣婉她們跟在青君後面吧,也能鞏固戰果。雖說族人無文字,也只是沒有見識到,其中也有些伶俐男女,並不比山外人笨,摻著使,從肯依附的人裡,選學得快的,開始教識字、教授語言。很快就能幫上忙了!人都要逼一逼,才能知道自己能幹成許多事。」

  祝青君想了一下,道:「我願西進。」

  蘇喆與金羽也急忙表態!

  祝纓道:「好。就這麼定了,你們先休整。對了,我受傷的事兒都不要再提了,就說是我的計謀。」

  祝青君道:「甘縣我們還應付得來,您不如回家……」

  「哎喲,我頭疼,要養傷。」

  「養傷?」祝青葉臉都憋紅了,沒見過這樣養的!

  祝纓指著臉頰道:「你們不會讓我這樣回去嚇家裡人吧?」

  幾個年輕人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祝青君再三向祝纓確認:「就在大營裡坐鎮?」

  祝纓道:「現在上哪兒找個能跑到我面前的敵人呢?」

  這話,似乎有一點道理。祝青君道:「趁著大伙兒還沒放鬆下來,我先去把桑力家拿下吧。正好您在,可以籌劃設縣、安撫,給咱們將來打個樣,您說呢?」

  她笑得咬牙切齒的。

  祝纓一口答應道:「行!正好,我在這縣裡遇到幾個伶俐孩子,我看可以同蔣婉她們一道往西派。」

  祝青君忽然覺得與祝纓慪氣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你慪著氣,她已經沒事兒了,開始安排接下來的活兒了。祝青君悶悶地道:「那我去了。」

  祝纓道:「哎,等等,把兵員補足再走,傷員留下來,撫恤……」張口就把祝青君給安排得明明白白。

  祝青君一則輕鬆,無後顧之憂,一則生氣,氣祝纓竟不珍惜自身。五日後,帶上修整完畢的土兵,直撲桑力家而去!

  這一次,她的後面便跟著蔣婉等人,祝青君每下一寨,將頭人等處死,蔣婉等人在後面便開始統計人口、分田地。倉儲所剩雖不多、人口卻也因前番動亂減少了一些,竟能勉強支撐。

  祝青君一寨一寨攻下,在桑力家大寨牆外,正考察地形,決定從城牆修補之處攻入之時,路丹青又帶人過來。

  路丹青臉頰微微凹陷,看到祝青君,先下令手下停下列陣警戒桑力家,再獨自上前見祝青君。她見祝青君臉色尚可,吃不準祝青君有沒有聽到噩耗——她也是在行軍途中聽到祝纓已死的消息,率部殺回來的。

  她們是分路行進,回來的路線也不重合,因桑力家是回甘縣的必經之路,這才遇到了。

  大敵當前,路丹青不敢讓祝青君分神,想好了自己的說辭:「勞師遠征,補給將盡,不敢讓士兵陷在遠處,我才回來的。」

  祝青君道:「別裝了,讓你那些人把頭上的孝布都摘了吧,姥好好的。」將前因後果都說了。

  路丹青聽了一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兩人合兵一處,圍攻桑力家。桑力家新敗,又無外援,很快便失了鬥志。祝青君主攻,圍三缺一,路丹青於生路設伏。

  很快將桑力頭人等斬殺。路丹青回甘縣,祝青君繼續西進,途中又遇回師的蘇晟,也讓蘇晟除了孝、回甘縣去。

  祝纓在甘縣坐鎮,下令路丹青、蘇晟回祝縣休整。路、蘇二人老大不樂意,都有些磨磨蹭蹭,女孩子在祝纓面前是可以撒嬌的,路丹青軟磨硬泡就是不想回去:「青君修整幾日就能再出發了,我與小妹一同再往西去幫青君,也好快些將事情了結嘛!」

  祝纓道:「輜重跟不上,人多反而不美,你們倆回去,我有事要交代你們去辦。」

  路丹青道:「那您先說是什麼事。」

  一個一個的,都會講條件了!祝纓道:「我受傷的消息想必是瞞不住的,必有流言,你們要把我還好好活著的消息帶回去,也好安定人心。」

  趙蘇已經發文詢問了,祝纓雖然回了公文,但是趙蘇有八百個心眼兒,光有文書他未必會信實,祝纓些時又不想回去。順路將祝煉也派了回去。

  祝煉不放心祝纓,道:「我在這裡,用處比回家還要大些。」

  祝纓道:「另有一件事,須得你回去與趙蘇、項樂他們商議才好辦。」

  祝煉忙問:「什麼事?」

  「買糧。」

  想好的「以戰養戰」的計劃受到了影響,別的還好說,兩族境內的糧食,就快要成問題了。存糧嚯嚯了許多,因戰爭,今年的莊稼收成估計不會太好,明年預計還是打仗。一裡一外,至少兩年收成不佳。這些歉收的地方,馬上就是自己的難題了,得提前準備。

  山外稻麥兩季,存糧必是有的,但怎麼買、怎麼運等等都須要費神。祝纓本人親自主持是最好的,但是西進更需要她坐鎮。

  祝煉聽了吩咐,很快想明關節,與路丹青等火速趕回山城。

  祝纓的耳邊,終於只剩下祝青葉一個獨木難支的大夫念叨了。她心情不錯,任由祝青葉絮絮地說著注意事項,讓她多休息、臉上的傷要擦藥才能淡化疤痕之類……

  直到胡師姐殺到了。

  胡師姐帶來了張仙姑與花姐的信,一瞬間,祝纓頭皮麻了一下。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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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2: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八十一章 前行

  胡師姐的視線牢牢地鎖在祝纓的左頰上,那裡,一道頗長的傷口已經結痂,長痂一小截一小截地脫落。新長出來的地方在面皮上略顯凸起,比附近的皮膚更光滑,一小截一小截的分外顯眼,與尚未脫落的黯淡的結痂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

  這要叫老夫人和大娘子見著了,不定得怎麼心疼呢!

  胡師姐悶聲不吭,祝纓接過了信,在胡師姐打量傷疤的時候她的心眼兒已經轉了八百回,也不馬上拆信,而是說:「一路辛苦了,有事先安頓下來歇息夠了再說吧。」

  胡師姐道:「我是來到您身邊當差的,沒有自己就歇的道理,我放好行李就來。」說著,對身後的幾個年輕人招招手。

  這幾個年輕人也都是祝縣的,男女皆有,都作精幹打扮,打著綁腿、纏頭佩刀、腰懸短弓,腰間都攜帶著沉甸甸的囊袋。

  祝纓嘆了一口氣:「好。青葉,你帶他們去安置。」

  祝青葉咧了咧嘴:「好嘞!」胡師姐是府裡的老資格了,又是張仙姑派過來的,必是自己的強援,這下可以一同勸說姥好好養傷了!

  她高高興興地給一行人安頓好了,又與胡師姐帶來的八個男女打招呼:「你們也來了,可太好了!咱們這兒正缺人手呢!如今事多,哪哪兒都要人。」

  幾人與她也是個臉熟,都說:「我們都是來聽姥差遣的。」

  祝青葉給他們分派了房舍,看他們進房收拾了,才拉著胡師姐一通訴說。本以為胡師姐也會生氣祝纓不愛惜自己,哪知胡師姐竟然是一臉平靜,並無與她聯手之意。

  祝青葉道:「您怎麼不著急呢?」

  胡師姐道:「我跟隨大人快二十年了,她向來是心中有數的。從京城回來那麼大的事兒,她都布置停當。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莫太心急,她的安排,總比咱們高明。」

  祝青葉道:「她高明是她,我心疼是我。」

  胡師姐點了點頭,繼續沉默,將祝青葉噎住了。兩人沉默地看著其他人安頓好,胡師姐道:「咱們去當值吧。」

  祝青葉無奈,還得與胡師姐合作,悶著頭將一行人領到了祝纓暫住的地方。

  祝纓正在看信。

  張仙姑的字寫得還是那麼的大,極力將字跡寫得工整,沒有抱怨祝纓受傷了還在外面、瞞著她不告訴她之類,也沒有寫自己很擔心等等。只作不經意,寫「聽說你受傷了」,然後每隔兩段就寫「照顧好自己啊」「胡娘子過去了,你們就個伴兒」之類。語句顛三倒四。

  花姐的信比張仙姑好些,也沒有責備祝纓,也略提一句「聽說受傷了,藥夠不夠?青葉走的時候帶的藥也不知道用完了沒有,天氣更加炎熱了,我又配了一些防暑、避瘴氣的藥,讓青葉回來取一趟,前線的將士也需要呢」。

  兩封信無一字寫著急,無一字埋怨,無一字表心意,卻看得祝纓心頭微沉。

  她將兩封信折好、裝好,提筆開始寫回信,她們給她寫得是努力裝無事,祝纓的信卻寫得毫無破綻。略寫了點「設計埋伏」,然後就是寫一點甘縣的風土人情,寫青君等人長成了,出兵順利之類,與以往的任何一封家書沒有區別。

  信寫好,再寫手令給趙蘇等人,都寫好了,胡師姐與祝青葉也來了。

  祝纓看著祝青葉的樣子就知道這丫頭又慪氣了,先對她說:「你老師來信啦,你回去接應一批藥材。」

  祝青葉聽到花姐有話,忙問:「那您呢?」

  胡師姐道:「有我。」

  祝纓也說:「都結痂了,我就在這兒住著。」

  祝青葉狐疑地看著她,祝纓道:「小小年紀,哪兒來那麼重的疑心?」

  「那也要您信譽好才行,您的信譽,現在很好嗎?」

  膽子越來越大了!祝纓不再廢話:「有差事給你!這幾份文書你帶回去,這一份給趙蘇,這一份給項安……」

  一一分派妥當,祝青葉接過了,看封皮上都寫明了,也不怕會送岔,忙取了個匣子裝了,最後把一封奏本給壓在了上面,問道:「咱們說好了,您不再涉險。」

  祝纓笑罵道:「怎麼這麼多廢話?這裡哪裡離得開我?」

  那就放心了,祝青葉抱著匣子道:「我這就準備動身,我很快就會回來了!」

  祝纓聽她後半句竟帶了一點威脅,不由敲了敲桌子,祝青葉抱著匣子跑掉了。

  胡師姐些時才嘆了口氣,祝纓道:「本想讓你在家裡與她們一處的,沒想到又要勞你過來。」

  「您是所有人的依靠,」胡師姐語氣平平地說,「什麼事兒都要自己扛下來。縱不親自動手,也隨時準備著幫忙善後。」

  祝纓的語氣也十分的平和:「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白得的,都得去拼。縱使父母之愛,我娘為了好好愛我,也要拼盡全力與別人撕咬。我不會讓愛我的人沒有依靠。」

  胡師姐默默地躬一躬身,又安靜地站到了祝纓的身後。

  祝纓這才開始分派身邊的人,跟在她身邊的已經是第三批了。最早的一批在京城的時候已經被別業後續輪換過一回,如今有不少人已身有官吏之職,第二批跟隨她從京城回到梧州,眼下正在各處實習當差,也有人有職務了。第三批就是身邊跟著「西征」的。

  祝纓身邊的人無不識字、略懂算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祝纓便無顧忌,將前兩批沒有職事的調來,湊上身邊的,繼續沿著祝青君西進的路線派出去。

  胡師姐帶來的,這算是第四批,就替了這些人留在自己身邊。只留一個祝彪,帶這批新人。

  分派好,胡師姐就提醒:「該休息了。」

  祝纓道:「好,咱們出去轉轉。」

  胡師姐道:「先擦藥。」不然祝青葉回來看著自己沒照顧好人,自己臉上也無光。

  …………

  祝青葉心裡兩頭記掛,既想著回山城辦事,又擔心祝纓的身體,恨不得嗖一下回去,辦好了事再嗖一下回來!

  她又記著祝纓的威脅,不敢讓花姐等人擔心,肚裡編著謊話,還得幫著祝纓瞞一下張仙姑和花姐。

  想事兒的時候路特別不經禁走,一路換馬不換人,祝青葉以「加急」的速度,於入夜時趕回了山城。彼時城門已閉,她又花了些功夫才驗明了身份、在城外軍營林風、蘇晟等人的幫助下才進入城中。

  這一插曲將趙蘇等人又驚動了,連同侯五,都在府中簽押房等她——他們都以為發生了什麼急事。

  趙蘇板起臉,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捅人:「姥究竟如何?營中有事?」他目光有點陰沉地掃過蘇晟、路丹青。

  祝青葉忙說:「我是來送信的。又要來接老師備下的傷藥之類。來的前半程趕得急,天擦黑的時候一看還剩下二十里,就索性不在外面留宿了。」

  說著,將匣子遞給了趙蘇。

  趙蘇將信將疑地打開,見是祝纓的筆跡,才稍稍放心,道:「姥受傷了?」

  「是,我治的傷。傳聞嚴重也是將計就計,姥如今由胡師傅守衛,我親自將她的住處就安排在姥的隔壁。」

  侯五道:「那就好,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祝青葉與路丹青等人交換了個眼色,他們都不敢說祝纓臉上受傷,可是祝纓終究是要回來的,一打照面,到時候場面會有多精彩,她們簡直不敢想。

  林風著急,詢問:「哥,姥讓我去前線了嗎?」

  趙蘇道:「你急什麼?等我看看。」

  他推開林風的大頭,坐在案後慢慢地看手令,看著看著,不由微笑:「不愧是姥!這可太好了!」

  如果不是聽到祝纓受傷,他都要行文去問祝纓了——山雀岳父死了,他兒子那個敕封怎麼弄?朝廷現在正猜忌咱呢!代為申請,不容易被批下來,更糟糕的情況是朝廷可能會利用「敕封」搞事情。

  此外還有糧食的事情,固然可以用鹽等物與山下交易,但如果數量巨大,且不說付不付得出價,動靜一定不小。

  江政可不是個好鄰居。

  現在,祝纓給安排了,她說,今年秋天不給朝廷繳稅賦了。

  朝廷停了給梧州的邸報,說邸報是因為道路不通才沒到的,那布帛與糧食當然也會因為道路不通運不上京嘛!這一筆開支就能省下來當軍費了!

  連趙蘇、祝煉也都不讓他們上京去,直接七彎八轉安排讓幾個「信使」去報信,就假裝是真的道路不通、歷盡千難萬險才到的京城、表達梧州一片赤膽忠心。講明這情況,要求朝廷修路、恢復邸報,什麼時候路通了、邸報來了,什麼時候梧州接著上貢。

  奏本裡順手就寫了山雀家敕封的事,又拿這個說事兒:道路不通,連訃聞、敕封都不能正常送達朝廷,這也耽誤朝廷與梧州的聯繫不是?

  最後,祝纓很誠懇地表達了自己對朝廷的一片忠心,都這樣了,「偏居一隅」心裡還想著認朝廷為正朔,要手下的縣令得到朝廷的敕封才算數,還想著給朝廷繳稅呢!

  怕不是想把京城那一宮的君臣給氣死吧?趙蘇不無惡意地想。

  他笑道:「姥都安排好啦。都是些政務。你也不要著急,咱們的疆域越來越大,往西還有寬廣的地方,光憑青君、小妹她們現在手上的人怎麼夠?你要真有心,現在越發努力多多練兵才好!」

  林風一聽就樂了。

  巫仁卻有些擔心地說:「還要接著抽丁嗎?後方人手夠使嗎?太吃力,恐有怨言。雖然現在人人感念,可一直這麼下去,也不能不顧百姓的處境。」

  趙蘇道:「這個,自然也是有安排的。這十幾年來,人丁滋繁,唯有不停開荒,何如去已經平理過的土地上呢?」

  「誒?」

  趙蘇道:「所以說姥高明。往西遷徙人丁。」

  「誒?」

  這是祝纓的另一項安排,她需要各族雜居,尤其是已經「開化」的與「新附」的雜居,完全摻均再散布不太現實,但是可以將一部分人西遷,同時也將一部分「新附」的人往東遷。

  之前那一仗,西卡、吉瑪兩族人丁有所損失,尤其現在,頭人都會被殺掉,空出來的田地、河灘牧場有不少。祝纓都將之收入囊中再分配,她要拿出其中的一部分,分給這次「西征」有功的人耕種。

  有功不賞,有利不分,是不可能持久的。

  祝縣開發十幾年了,比較方便開荒的地方已經開發得差不多了,人口增加,再要開墾荒地就要往條件更不好、需要花更多力氣的地方去了。正可趁此機會,將「多餘」的人口給安置了。

  如此一來,「新附」之地數量眾多的貧窮族人與奴隸得到了財產,會自發擁戴。而「舊人」「有功之人」也得到了報酬,不會發出「白幹了」的怨言。

  趙蘇道:「姥要一些工匠,對了,還要識字的人去。」

  巫仁道:「那得明天再幹了。」

  路丹青道:「姥要叫人時,千萬別忘了知會我們!我可真怕青君她們把事兒都做完了。」

  ………………

  祝青君確實推進得很快,單說「殺頭人」這一項,就能讓許多人在與她對陣的時候袖手旁觀、出工不出力了。

  遑論她還真的讓人分地、發口糧了。

  這一天,她拿下一個寨子,正在修整,手下一個膚色黝黑的姑娘跑了過來:「校尉!有個小孩兒過來,說有事找您!」

  祝青君道:「什麼事?」

  「她說,要給您帶路!」

  「咦?」

  祝青君心中生出一股詭異的感覺:「看看去。」

  她大步走出寨子,只見寨子外面有一大兩小三個孩子,大的那個姑娘八、九歲的樣子,小的是個男孩兒,五、六歲,大的懷裡還抱著一個娃娃。三個孩子看著灰頭土臉,但是長得卻不乾瘦。

  祝青君問道:「誰要見我?」

  姑娘道:「你就是殺了頭人的那個人?」祝纓、祝青君在西卡、吉瑪的頭人嘴裡名聲是不好的,稱呼自己也極不禮貌,小姑娘把這稱呼給隱了。別人聽起來覺得「那個人」的稱呼不禮貌,其實已經是小姑娘委婉的表達了。

  祝青君點了點頭:「是我。你是誰?」

  「與頭人有仇的人!」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

  「說實話。」

  「頭人把我阿爸在陣前殺掉了,我要報仇。」小姑娘說。

  祝青君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

  小姑娘道:「我能做許多事。我還知道近路,真的!我阿爸也是勇士!」

  小姑娘的親爹也是寨中能人,雖然是奴隸,日子過得還湊合,這姐弟三人的模樣比祝青君當年好不少,就是因為有爹娘照顧著。

  不巧的是,她是西卡人,吉瑪的普生頭人想出個「陣前虐殺」的損招,抽取的大部分是「就地取材」。小姑娘親爹被陣前殺了,就為了嚇梧州方。

  一個家,無論在哪裡,沒了最能頂事的那個男人,餘下的孤兒寡母日子都不會很好過。奴隸更是如此。各家損失都不小,頭人的應對之策,除了加緊搜刮,還有將奴隸再配對,好繁衍人口、彌補損失。

  小姑娘的親娘也不能倖免,就從小姑娘的娘,變成了別人的老婆了。

  西卡人雖不怎麼講究「名節」,但是自己好好一個家頃刻之間就沒了,這口氣,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祝青君聽完,沉默了一陣,在小姑娘忐忑的目光中才說:「奴隸,還是這麼苦。好在,以後都不會有人做奴隸了。」

  「是真的要放了我們嗎?」

  祝青君拍拍她的頭,道:「對,姥說過的話,一向算數的。」

  「姥?」

  祝青君接過她懷裡的小娃娃,垂眼看了一下小姑娘的手,才說:「對,跟我來吧。得給她找點兒奶吃。你們也要有個住的地方……」

  小姑娘安頓好,祝青君卻又悄悄吩咐:「來兩個人,盯一盯這幾個孩子。如果沒有破綻,把小的往後面送,把這個大的留下來帶路。」

  「是。」

  「等四娘過來了,咱們就走。」

  「咱們的傷藥不多了。」

  「知道了,去問一問姥,她不會不管的。」

  「是。」

  ………………

  祝青君安心往前突,背後有祝纓她十分的安心,祝纓也安心駐扎在甘縣。有她坐鎮,甘縣與以往相比,又是另一種景象,糧草物資周轉順暢,不斷有人得到了土地。祝纓又留意,於甘縣中再選出機警可用之人加以栽培。

  臨近秋收,祝纓又主持秋收事宜,祝青君糧草無憂、兵源也很充足,她與蘇喆等人暫停休整,林風、路丹青又被調到前線戒備。

  祝纓下令:「只許警戒騷擾、不許進攻,先保秋收!秋收過後,有仗給你們打。」

  二人乖巧領命,領兵一路往前,才發現祝青君已經將邊界往西推進了數百里,祝纓又新設了四個縣!蔣婉等人只還沒有「縣令」的名份,祝煉只還沒有「刺史」的頭銜,實則已經草草搭建了一個框架。

  二人眼熱不已。

  另一廂,祝纓接到了趙蘇的信——顧同等人回來了,正在趙蘇家。他們求見祝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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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2: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八十二章 外人

  祝青葉抻著脖子看那張信紙,這是早期祝縣府中隨從的一個惡習——沒大沒小——隨從與主官之間更像是家人。祝纓想看內容,也要隨從們老實遞上來才行。隨從們,尤其是住在祝家的女孩子們,時常會看到一些消息。

  終於,在胡師姐目光的「放行」之下,祝青葉看到了信函。

  可惜這信上寫的內容太多,趙蘇的楷書極好,字寫得很密,祝青葉只看清了零星的幾個字,無法很快猜出全貌,更無法推理出接下來的行為。

  祝纓則是將公文看得清楚,她微微皺眉。

  這又干係到「興兵」的安排了,凡「興兵」都與「徵發勞役」是一個邏輯,當其興時,朝廷都要考慮到「農時」。只要腦子裡還裝一點「百姓」,都要想法設法地避開「春耕、秋收」,以免對生計造成影響。至於戰爭拖得太久,經年累月、啥啥都耽誤的了,那也就只能認了。但是凡興兵之初,都是不願意耽誤事情的。

  誰家都是這樣。梧州西進,自春耕未完始,歷經數月,雖然有不小的進展,但是該考慮秋收的安排了。祝纓之前那個「遷徙」的安排,也要與農時相配合。因此希望祝纓考慮一下回來一趟,做一個全局的調整安排。

  接著,趙蘇的信裡寫了顧同等人的現狀——官職是沒了,還頂著罷官的處分,看起來十分的狼狽。同時,趙蘇也在信裡不客氣地寫了自己的看法:咱們梧州又不是沒有人了,您有那個力氣,扶植一下忠於自己的人,可比栽培顧同等人好太多了!

  趙蘇的信寫得很長,中心思想祝纓是看明白了——咱們這梧州,不太好讓他們來插手吧?

  祝纓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胡師姐近來神經繃得很緊,忙問:「大人,怎麼了?」

  祝纓道:「看來我得回去一趟了。」

  祝纓一句話說完,胡師姐突然沒了聲音,祝纓扭頭看向她,問道:「你覺得不合適?」

  胡師姐的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道:「那……這裡,怎麼辦呢?都指望您呢。」說完,又看向了祝纓。

  一眼,看得祝纓毛骨悚然!

  都指望她?

  要是她死了呢?那接下來呢?是不是就……

  她可不願意讓梧州的這些人,變得像信中寫的顧同等人那樣,自己一離開,這些人就失了依據,將事業、人生弄得一團糟。顧同等人家中是士紳,回來依舊是「南士」,女孩子們,將來如何?

  祝纓抖了抖身體,口上卻對胡師姐柔聲道:「沒事的,我都安排好了。」

  胡師姐變得安心,祝纓的心思轉了好幾轉,然而等到她下令的時候又是一派的「穩如泰山」了。

  趙蘇的建議有理,是該安排下一程的事了。同時,「南士」求見,是必要見的。

  祝纓道:「出來許久,也是時候回家看一看了。」

  她等到祝青君等人又有捷報傳出之時,掐準了秋收的點兒,下令祝青君等人「暫時收縮,以待豐收」,然後便匆匆趕回了山城。

  ………………

  祝纓回到山城,城內的街道兩側不時有人與她打招呼,也有膽子大的人問道:「姥,我男人幾時回來?」

  這個時間祝纓是無法保證的,她問了婦人丈夫的名字、服役的時間,給一個「過了年他們就輪迴來了」的大致說法而已。

  山城裡,居民似乎已經適應了緊張的生活,臉上的怨氣少了許多,焦慮的表情仍然有一些,卻也在「多分田地」的安排下減輕了。高興的情緒佔了上風。

  祝纓人未回府,已收獲了許多的問侯,人們說一句:「天幸姥平安健康」,下一句就要嘀咕:「接下來怎麼辦?」

  祝纓道:「會讓大家過得比現在更好一些的。」

  街上的人聽著,出於對祝纓過往的信任,都含笑目送她回府,跟在後面的趙蘇聽了,暗中搖頭。

  到得府裡,以趙蘇為首的官員來拜見。祝纓看眾人神情,便知情況尚可,簡要聽了匯報。秩序還在,但是數年來的積蓄也在不斷的消耗中。與山外的貿易仍然在繼續,只不如以往方便了。府庫雖然還沒見底,卻也是進的沒有出的多。

  趙蘇道:「今年秋收又至,可緩解一二。但經不住長年累月。」

  項樂、項安則比較樂觀,認為:「原也做的支持三年的打算,以目前的情形,支撐五年問題不大。」

  巫仁則另有看法:「不足五年,確實三年,仗越打越大,消耗得也快哩。」

  他們的意見,祝纓都聽了,卻更在乎:「學生們都怎麼樣了?學校不能停。」又派林風等人去甘縣替了蘇喆等人回來,下令準備,她要出山一趟,等她回來,再安排接下來的事務。眾人看到她回來便覺安心,並無異議。

  最後才回到家裡。張仙姑沒有迎出來,直到她拜見,張仙姑將頭往一旁一別,哼一聲:「還知道回來!」

  祝纓笑吟吟地道:「我不回來,誰來氣您呢?」

  將張仙姑氣了個半死,大喊:「別叫她跑了!拿過來非打一頓不可!」心中氣極,但見祝纓臉頰上的傷口,張仙姑也只有將擔心放在心底,並不鬧到女兒面上,強迫她有什麼保證。

  祝纓也笑著與她鬧,張仙姑年老,玩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祝纓只消讓老太太累了歇了,便有充足的時間與山內山外籌劃事業,抽空往福祿縣再去一趟了。

  祝纓要出行,最緊張的除了張仙姑就數趙蘇了——祝纓要去的地方正是他家祖傳的莊園。因為這裡更接近山中,且是趙家的地方,比之吉遠府的其他地方更能保證祝纓的安全。

  趙蘇家在福祿縣,父母又都住在福祿縣,山下有什麼小道消息,傳遞的是他,被隱瞞的是他,同縣內隱約聽到風聲,湊過來央求借宿的還是他。趙蘇在京城做官時,家裡在縣裡好像與士紳融為一體了,如今又有了隔閡。然而父母還在福祿縣,祖墳也在,又不得不為顧翁等人操心。

  重回梧州之後,趙蘇與福祿士紳們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相敬如賓」。

  一行人到得山下趙家,顧同等人已在趙家莊園外面的路上等候。一見祝纓到來,一齊擁上前去拜見。祝纓垂眼看著他們,只見他們先拜倒,再仰面,臉上都帶著淚痕:「老師!不想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老師!我們日夜憂懼,就恐為奸人所害!」

  趙蘇一向不大瞧得上這些「南士」,故而作輕蔑狀:「當初選擇與奸人共事的時候,也該想到有今天。」

  這態度絕稱不上好,顧同的臉漲得通紅,他心中原就有愧,又想一開始便撲到祝纓腳下,哪知趙蘇一直攔在身前,讓他無法展現自己的心意。此時見趙蘇又來搗亂,心中的不滿與委屈也是可想而知了。

  欲待反唇相譏,祝纓已經下了馬,道:「進去再說。」她已經看到了趙蘇的父母在旁邊,過去與「阿姐」、「姐夫」問了好,請他們:「領他們去洗個臉,給我們安排個說話的地方吧。」

  顧同等人灰頭土臉的外在是裝的,但憔悴的神色怕也是真的。

  趙娘子道:「阿妹說什麼就是什麼。你還住原來的屋子,行不?」

  「行。」

  當下安排,顧同等人去收拾,祝纓與趙娘子說一些趙霽扛著一把長刀想西征的趣事,趙娘子笑道:「這就對了!比他阿爸有志氣!」又說趙蘇小時候悶悶的,不可愛。趙蘇聽了把頭別到一邊。

  祝纓的客房寬敞舒適,顧同等人梳洗過後便又過來求見。趙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他們,給祝纓遞過一碗茶,道:「你們聊,我看看飯去。」

  趙娘子一走,顧同等人又訴冤屈,先說:「並非我們故意給老師惹禍,實在是過得暗無天日!」

  趙蘇道:「你們只須做好本職,又何懼之有?姥給了你們保命的手段,你們偏要惹事生非!怪誰?」

  祝纓到甘縣的這段時間,山城的事務都壓到趙蘇的身上,權利是真大、壓力更大!這其中最大的麻煩是江政封山,江政,正是顧同等人惹來的。

  顧同不理他,只看向祝纓,祝纓問道:「受委屈了?」

  顧同當地一跪,放聲大哭。趙蘇嘴抽搐,兩天了,他們住在自己家裡與平日無二,姥下山來,他們竟然說哭就哭!

  趙蘇不樂,道:「你有事便說,這般哭,不如回家哭個痛快再回來。」

  話這頗為尖刻,但是同學都不哭了。顧同察覺出了趙蘇對自己等人頗為不滿,然而已無退路,先不管趙蘇,只對祝纓說:「老師,不是我們不爭氣,是這朝廷實在令人寒心吶!」

  祝纓只發出了一個音節:「哦?」

  顧同等人訴說:「他們欺人太甚!老師給我們自保的手段,我們沒能用好,是我們的過錯。可是,我們只是愚蠢,他們卻是惡毒!」

  顧同一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泣了倒黴的遭遇:「單只當我們是死人也就罷了,日常也少不得借著三節五禮勒索我們,但凡少一點兒又或者不如意,便要敲打我們。自您南下,我們可就是誰都能踩兩腳的了。」

  祝纓聽了,一陣無語。趙蘇沒好氣地道:「官場自來如此!誰是誰爹?誰又是誰的爺?你沒個靠山,還想一帆風順不成?難不成就為了這樣一件事,你就挑釁吏部去了?」

  趙蘇最後兩句全是出於嘲弄,不想一看顧同的表情,他坐不住了:「你們不會真的因為這個事情犯傻去了吧?」

  顧同臉上一紅,膝行向前,對祝纓道:「老師,他們欺人太甚啊!事情都是我們做的,一旦有了功勞,他們便要來分一杯羹……」

  趙蘇發出了嘲弄的聲音,顧同的臉更紅了:「是,哪裡都有這樣的事情,可是他們,連請功的文書都要我們來寫!我一時沒忍住……」

  顧同也是倒黴,自打出仕就沒受過氣,上頭有祝纓這樣的老師,老師升一級他就能跟著升一級,老師有差事比如出巡北地,他也能跟著攢資歷,只要幹了實事,就不愁被埋沒。然而,一旦他的老師祝纓南下,以上就統統不成立了。事是他做的,功勞得跟別人分,這個也就罷了,討厭的是,什麼都沒幹就因為出身、站隊而蹭了他的功勞的人,連封文書都寫不好,請功的文書還得他抽空幫著寫!

  自己手上還有差使沒做完,上司還要他為別人寫分自己功勞的文書,顧同能樂意才怪!於是也就有了接下來的糾葛。

  顧同一把鼻涕一把淚:「老師,我自始至終,都是為了朝廷、為了大同世界,可是他們、可是他們……嗚嗚……」

  趙蘇看著他這個樣子,心裡不免有些膩歪,道:「如今是朝廷不能容你,你來哭,又有什麼意思?」說話的時候,卻又分一分眼神瞥向祝纓。

  祝纓微微點頭:「我知道了。」

  顧同也不爬起來,依舊跪著,道:「老師,您要是不再警醒,只怕他們下一個就是要對付您了呀!江政南下,他是什麼樣的人物?就放到這煙瘴之地來了?他就是劍指老師您的呀!如今西番北地都在休養生息,朝廷卻如此對待士人,只怕天下沒有幾天安穩日子過了。您不能袖手旁觀呀!」

  他們還心繫天下了?趙蘇撇撇嘴,正要說話,祝纓已先開口了:「你們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們吶,以前出一分力結一分果,卻不知天下的事並沒有那麼多公道可言的。要是還這麼天真,即使讓你們官復原職,也是被人算計的料。下場不會比現在更好。

  從今天起,你們各領一路會館,不許穿錦衣,只准著布衫,從頭開始,將當地的民情一一查訪清楚,報來給我。

  有多久沒有沉下心來做事了?且把耍心眼兒的事放下。我自有安排。」

  此言一出,趙蘇心頭一鬆,祝纓沒有讓這些人到梧州來任職,而是給遠遠打發了,梧州就不是別人能夠染指的地方!顧同等就是「外人」!

  趙蘇含笑道:「姥的安排,從來沒有白費的,不妨從頭開始,必有福報。」心中頗為得意。

  祝纓看了他一眼,趙蘇將頭低下,心道:可是,梧州依舊缺人才呀!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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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2: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八十三章 改變

  趙蘇安靜了下來,祝纓開始緩聲安排顧同等人:「你們要各擇一地,沉下心去,與人打交道。凡事用心,無論物產、人文,都要心中有數。從來沒有白費的功夫。否則,就算有機會給你,你也抓不住。」

  顧同等人唯唯而已。

  祝纓看著他們,也有一些感慨,一直以來,身邊的人多是照著自己安排的路來走的。雖然自己也給他們選擇的權利,但是只要選擇了跟著自己,路就已經定了,也不用怎麼操心,埋頭做事就行了。女孩子們如此,顧同等人亦如此。

  最好的榜樣就是祁泰,跟著自己一路晉升,安心到死。

  這本也沒有大錯,且格外契合自己當時的需要,也是怪不得他們。因為根本不需要他們動什麼腦子。

  如今,對「人」也需要有所調整了,尤其是梧州,她需要肯動腦子的人。趙蘇算一個,蘇鳴鸞算一個,蘇喆只能算半個,祝青君才有了點模樣。其他人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想從中選擇一個「繼承人」並非易事。

  祝纓開始考慮,要多多放手,讓她們有更多的實踐機會,可以獨當一面。

  她嘆息一聲,對顧同道:「離家這許多年,先好好陪陪你們的父母,再去好好練一練本領。斂翼待時,斂翼待時,說了多少遍?不聽。他們安靜的倒還沒傷著,你們也該好好收收性子了。」

  「是。」

  「起來吧,坐下說話。」

  幾人爬了起來,小心地坐在椅子上,聽祝纓問他們有沒有拜見過江政,顧同道:「拜見過了,說了些不輕不重的場面話。家裡說,這位使君很是厲害。」

  祝纓道:「你們想他怎麼輕重?他當然是厲害的,他這個刺史是憑本事做上來的,不要想在他面前使心機,他能看得出來。你們恐怕是應付不了他的,少與他見面,叫他拿捏住了,你們脫不了身。」

  「是。」

  祝纓道:「你們且回去吧,捎個信回家,我要見一見你們的父兄。就在這裡坐等。」

  顧同等人不敢耽擱,忙告辭回家去捎信。趙娘子又來,道:「天也不早了,今天何必著急走?正好為阿妹接風,吃了席,明天一早再走也不遲。」

  祝纓看看天色道:「也好。」

  祝青葉請祝纓更衣,顧同等人辭出,祝青葉嘀咕道:「您受了傷,他們也一聲不問,什麼東西!」

  祝纓道:「是怕尷尬。」

  「那就是還不夠親。」

  趙蘇在宴前又找到了祝纓,在臥房門外聽到祝青葉的話,隔著門讚同道:「青葉明白。」

  祝纓道:「他們心裡有疙瘩,讀的聖賢書,對老師是親的,對女人就要疏遠一點,顯得他持正。」

  「我就不這樣。」

  「你與他們不同,」祝纓說,換好了衣服拉開了門,「你今天可有些外露了。」

  趙蘇道:「我與他們不同,這些日子,再看到他們,忽然覺得以前的功夫白費了,您的心思也浪費了許多。現在竟還要管他們?」

  「這裡是福祿縣,又不能扔了。江政又在逼迫我,怎麼能把士紳們往他懷裡推?至於顧同,如果我好好的,顧同等人真是太省心了。但讓他們自己拿主意?他們從來沒幹過這樣的事,幹不好竟不意外。

  你與他們不同,你從小備受考驗,有自己的心。所以我西進的時候,才能放心讓你看家。

  不說梧州,放眼朝廷,你也是能幹的。可惜,能幹的人還是太少了。年輕一輩還沒長成,可用之人太少,向外求賢也有些麻煩。」

  如果都是顧同那樣的人,朝廷一個「招安」,就完了。這也是祝纓沒有著急發第二次「求賢令」的原因。

  趙蘇道:「我正想說這個,梧州缺人,可是凡讀書明理,少有不讀經史、心向朝廷的。若都是這樣的人,怕是給自己找麻煩。竟是兩難。」

  難的是不用這些已經讀書識字有經驗的人,再從哪裡找人用?

  梧州的「獠人」中也有聰明人,還不少,趙蘇本人倒不太歧視他們,但是客觀的事實是,這些人不識字。一個人,再聰明,不識字到能夠有邏輯地從事管理工作,至少得經過十年的文字訓練。其中還要包括算術、統籌等等。

  但是,他們現在就要拿來能用的。

  祝纓道:「還要以梧州人為主。我進京的時候,十二、三歲,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也不過弱冠。年輕一輩雖然年紀小,永遠不讓她們禁風雨,就永遠長不大。梧州的現狀,咱們沒資格溺愛孩子,孩子也沒資格現在享受。摔打摔打吧,總不能讓孩子們到了顧同的年紀再跌跟頭。

  至於『求賢』,也不取消,選人的時候心裡有數就得。眼下看來,竟是永遠融不進朝廷禮法的人更可靠。」

  趙蘇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惜阿霽還小,不然,也該出來走一走。」

  趙蘇微笑道:「也不算太小了,能做些小事了。我只擔心您西進太快,他趕不上這一次的好事兒。」

  祝纓道:「這有什麼趕得上趕不上的?與西番接壤,又是什麼輕鬆的事了麼?你想讓他吃苦頭,有的是機會。」

  趙蘇大喜,又提起了接下來的布局安排,秋冬是否要休兵停戰?「可是,如此一來,戰事就會延長,消耗也會變大。江政,咱們暫時可以不理會,時日長了,又恐為他所察覺。如此說來,確實要穩住福祿士紳。」

  祝纓道:「不停!輪防。照這麼下去,到明年春天,又可設一州,你、阿煉你們各領一州刺史。到明年末,就要直面普生了,我料西番恐怕會有說法,出手相助也未可知。到時候就要調動朝廷牽制西番了,那會兒我再見江政、邵書新也來得及。你們獲得新身份,就在那時了。」

  趙蘇笑道:「到那時,就可為您請冊節度了!」

  祝纓道:「回去之後,咱們都要辛苦些,要快把人口遷徙做好。正好秋冬,掏幾個老鼠洞,也好安置他們。」她說的老鼠洞,就是兩族頭人的積蓄,秋收之後,頭人們的儲倉也豐盈了一些,總不能等到明年春天再打,讓頭人們揮霍一個秋冬。

  趙蘇道:「是。今年不繳賦稅,手頭也能寬裕一些。姥,那小妹她們?」

  祝纓道:「還照原先的安排來。她們母女,一個西進,另一個就不能離開了,有她在,你在外五縣也有個照應。」

  「是。」

  …………

  祝纓在趙蘇家住了三日,顧同等人帶回了顧翁等人,趙家莊園再次熱鬧了起來!

  顧翁等人一打照面先問候祝纓的身體,接著小心地探問祝纓臉上的傷。

  祝纓道:「進山之後迷上打獵了,山中野獸也多,路上刮傷了。」

  顧翁等人一面勸她要愛惜身體:「大伙兒都靠著您。」一面又說自己的子侄都是靠著祝纓,再次道謝。

  祝纓道:「做長輩的都是這樣,又不想他吃苦,恨不能什麼都給他們安排好了。又怕他現在不吃些苦頭,日後要吃別人的苦。這不,吃上了。」

  顧翁等人都表示了讚同,顧同等人也臉紅不已。

  祝纓又對顧翁等人一番安撫,對他們說了自己的想法,希望顧同等人「行萬里路」,到外面會館做點事、再理解些人情世故:「等我的消息。」

  顧翁等人忙問:「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道:「他們先把本事練好,我自有安排。但是他們,得先沉一沉。」

  顧翁等人忙拜謝:「都聽大人的。」

  祝纓在山外轉了一圈兒,安撫了山外的士紳,又將在五縣走了一圈。阿蘇縣一切如舊,塔郎縣郎錕鋙卻帶一點愁色——他舅舅也病了,岳父家裡也有些小矛盾,母親、妻子都為娘家發愁。

  郎錕鋙又托祝纓路過兩家的時候幫忙「看一看」,他隱約知道祝纓西進的事兒,不過兒子阿撲又送到了祝纓面前,倒不擔心自己被徹底隔絕在外。

  郎睿則十分不捨,拉著祝纓的衣角:「姥!我在家裡也無聊,您看看,沒什麼大事嘛!讓我跟您去吧。」

  祝纓道:「誰告訴你家裡沒大事的?眼裡要有活。留在家裡,聽你阿爸的。」

  郎睿嘟嘟囔囔的,道:「要是到明年還沒別的事兒,您可得答應我了。小妹她們都在您那兒了,不能獨我一個撇在這裡。」

  祝纓想了一下,道:「也好。」

  郎睿才重新高興起來。

  祝纓一路前行,山雀岳父家兄弟之間果然不甚和睦。頭人家「分家」與山下的不太一樣,不流行「平分」,但是會給一些財產。清官難斷家務事,祝纓也不打算斷——利益之爭,沒得斷。

  在這裡,她還是維持著舊傳統,並且再次保證已經向朝廷申請敕封了,只不過「道路斷絕」連邸報都斷了,所以還沒有回信。一有回信就親自來見證。

  將山雀家的兄弟暫時壓了下去。

  路果、喜金兩家的情況又有些不同,這二人也都有年紀了,近來生病,寨子裡人心有些浮動。祝纓露面,少不得為他們稍作震懾。

  一番連軸轉下來,重新回到山城時,天氣頗涼,人們都換上了夾衣。張仙姑看祝纓回來,嗔道:「這下可算能在家好好準備過年了吧?」

  祝纓一面說:「離過年還幾個月呢,在家發黴。」一面命從學校裡叫出十個學生,跟她去當童工,並且點名了江珍、江寶等人。

  張仙姑眼巴巴地道:「她們才多大?你又要去打仗啊?帶她們?」

  祝纓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擔憂與不捨,忙說:「在縣裡轉轉。跟西邊兒打仗雖然贏了,也死了些人,得給人家個說法兒。我回來了,不能不去看看。」

  「不走啊?那行!」張仙姑很快改了口。

  祝纓道:「我明兒就在城裡轉轉,咱們一塊兒?」

  張仙姑道:「行!」

  次日,一群年輕的學生被召到了府內,一個個挺著胸脯,很驕傲地紅著臉,等著吩咐。二江看著女兒,眼睛裡都是笑。兩人悄悄商議,一會兒偷偷跟在後面,看看女兒做得如何。

  祝纓手上有名單,與張仙姑兩個也不坐轎,張仙姑騎一頭驢,祝纓牽著驢,一行人挨家挨戶地走訪。到了第一家陣亡土兵的家裡,裡面一個戴孝的寡婦就說:「老夫人,您怎麼又來啦?家裡還過得下去哩。」

  原來,這山城裡的寡婦、孤兒家,張仙姑早轉過好幾回了。

  祝纓將張仙姑從驢上抱下來:「我阿媽帶我來看你來了呢。」

  寡婦一抹淚,將她讓進屋裡:「您可算回來了!我們日子還過得下去呢。」

  祝纓坐在門檻上與她聊天,除了「日子過得下去」之外,又問她家接下來的生計之類,最後說:「你們受苦了,我不能讓你們光過苦日子。你家人口既多,田又少,我與你再分些田地,怎麼樣?只是地方有些遠,你家可能要分家。如果不想分開,就要往西遷,連同現在的田產,我都折數給你。」

  寡婦道:「那……」

  「不急,你們自己選。過些日子,我讓她們把名單記下來,我親自護送大家往西邊去。」說著,指了指江珍等人。

  寡婦道:「哎!」

  江珍手忙腳亂,從腰間的文具袋裡摸出紙筆,草草書寫。不遠處的牆角,小江扒著牆角偷看,她的頭上冒出了江舟的腦袋:「兩個丫頭都不錯哩。」

  小江道:「小聲點兒!跟著大人當差,當然是不錯啦。」

  「那是,讓人放心。」

  …………

  二江「放心」沒一個月,便接到了一個「不放心」的消息——祝纓要把這一群學生帶走!

  祝纓她又要西行了!

  彼時刺史府裡已經知道西邊勝仗,多了一個州的領土,也都知道西行是有「仕途」的。雖然沒有明說,但是祝煉明顯是繼趙蘇之後另一個「刺史」,祝青君領這許多兵一直在前線,怕不也是個「將軍」了?

  包括府中,也有些人私下商議,要不要給趙蘇送禮物又或者向花姐討情,想通過他們的關係,能夠往西面去。

  但是江珍、江寶年紀並不大,小江內心十分猶豫。

  她看女兒們興奮異常,又不忍心阻攔,但委實擔心。忍不住去找花姐,詢問孩子遠行要注意什麼事兒。

  花姐也在為祝纓準備出行的行李,看著小江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猶猶豫豫的,這可不像你。你是多麼有主意的一個人。」

  「當年青君十幾歲就遠赴京城,我沒有太多的感慨,果然是自己養大的孩子才更掛心。人的心吶,就是偏。你當時,怎麼忍心的?」

  花姐道:「旁的我也不好說,當年我只是想,一個女孩子,十二、三歲就能說婆家了。到十四、五歲就能過門兒了。我總要比她早死,也不能留她一輩子不是?她以後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得靠她自己。哪怕終要成婚,她自己個兒也得能立起來,以後日子才能好。

  她是多走些路、多做些事,以後說話頂用、當家做主更辛苦呢?還是到一個生人家裡,操持家務、侍奉公婆丈夫,事事聽人吩咐更難受?我更捨不得她哪樣?如今看青君高官得做、駿馬得騎開心,還是看她只能刷鍋抹桌開心?」

  小江站了起來:「我再去給她們多買兩雙鞋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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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章 小巫

  江珍、江寶一人一個小包袱背在身上,「大件」的行李如衣服鞋子之類都放到大車上了,身上帶著筆墨之類,拄著手杖,顯得很適應的樣子。花姐的關係,整個梧州的學校裡多少都會學些醫術,也會被花姐帶到鄉間小寨裡行醫。

  她們倆也曾出過遠門兒,年紀雖然不大,見識也還有些。一路上說說笑笑,周圍是十幾個年紀相仿的少男少女,要麼是同學,要麼是祝纓的隨從,都算熟人。縱使不熟,一路走過來也差不多熟了。

  祝纓有時候也會下馬與她們走一段,看看她們的情況,她們有時走累了也會輪流騎上馬、騾之類歇一歇。

  行軍終歸不比行醫,速度還是更快一些,到得晚間扎營,少男少女們的腳底多多少少起了些水泡。大家坐在火塘邊,就著火光挑腳上的水泡。江珍道:「哎喲,火不夠亮。」

  江寶拿根硬柴在火塘裡攪了攪,挑亮了點火光:「這樣就好啦。」

  江珍抬頭看到隊伍裡幾個男孩子還沒動,好奇地道:「你們腳沒事兒?」

  個兒最高的那個男孩子道:「我剛才去看了,他們那兒熱水還沒燒好。縱燒好了,也該先盡著姥她們更辛苦的人使,我再等等,取了熱水來再挑。你們腳上泡挑破了,不好走路,擔不得水。」

  江珍有些懊悔:「該先準備好水再弄的。咱們輪流來,今天你們擔水,明天我們擔。」

  男孩兒一咧嘴:「行。」

  祝青葉手裡抱著藥,站在外面聽他們說話,微微一笑,推門走了進去:「都挺在行麼,來,給你們些藥。」

  男孩兒過去接了,向她道一聲:「謝謝阿姐。」

  祝青葉道:「你們收拾好了,早些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的。」

  男孩兒問道:「阿姐你們呢?」

  祝青葉道:「我們早習慣啦,這點路,不礙事。」

  說得年輕人又是羨慕,又有些不好意思,祝青葉一笑而去,跑去給祝纓匯報了。祝纓道:「倒是不錯。慢慢來,以後有她們吃苦的時候。」

  祝青葉問道:「姥,真要讓她們更往西嗎?」

  祝纓道:「對。」

  祝青葉道:「可是,她們頂多會點兒西卡話,吉瑪話並不知道太多,怎麼做事呢?」

  種種原因,祝縣講「梧州官話」的人比較多,除此之外日常也會用奇霞話交流。花帕話是因為與藝甘家相近,而路果、喜金兩家也在梧州,大家能說上兩句。西卡話說得就少,吉瑪更遠,語言更不通。

  西進,又把頭人給殺了,如果不想再培養出另一批「頭人」,而是要直接管理的話,手裡必須有「外語」人才。江珍江寶等小孩子,眼下並不很合用。

  祝纓瞥了她一眼,祝青葉心中微驚,還是說了:「我擔心她們嘛!老師,也是擔心的。」她這十幾年都是在花姐面前長大的,看江珍江寶也是妹妹一般,且有二江私下請托,便多問幾句。

  祝纓道:「當然有她們能做的事啦。」

  祝青葉聽了個不確切的答應,更加掛心了,半夜起來往江珍等人的通鋪一看,一群女孩子睡得香甜,無憂無慮的。心道:也不知道你們接下來能幹什麼喲。

  一行人到了甘縣的縣衙,祝煉與蔣婉等人都在。

  祝青葉好奇地看著蔣婉——大家已經默認了,她會是新設縣的縣令,怎麼還在甘縣呢?祝煉倒不奇怪,他雖是新州的刺史,但甘縣是西進的一個支點,祝纓沒回來,他還得在這兒統籌支應。

  祝煉與蔣婉已經上前向祝纓匯報了:「祝青君一路就地召募了兩千人,都是壯丁。此外路丹青等人一路也收束一千、數百不等的土兵。特來請示,如何安排?」

  江珍江寶等人一來就聽到了這麼個好消息,眼中都帶著興奮,有人已經往腰間摸文具袋子了!他們來的時候就大概知道自己的職責,事實上,只要是能寫會算的人被徵召,會幹什麼也都是有數的。

  來新人了,他們就能開始幹些文書、跑腿傳令的工作了!有活可幹,少男少女們都挺起了胸脯。

  但是祝纓的表情卻有點凝重:「一共有多少人?」

  祝煉道:「眼下已有四千餘,他們的補給恐怕要重新籌劃了。」

  蔣婉忙補充:「不是我們非要徵的。頭人一殺,人祭一廢,還沒開始分地,就有人自發要做嚮導。兵士損失也確實有一些,補給偶有跟不上,也要些民伕運送補充。來的人越來越多……」

  後續又有書吏等跟上了整頓各寨秩序,等再看分地、發口糧,「徵發」之後也有吃的,也不挨打,願意「從征」的人就越來越多了。他們中也有舊賬要結、也有新仇要報的,也有是想謀條活路的,也有覺得祝青君等人救了他們要報恩的。

  蔣婉道:「人越來越多,本無戶籍、田籍,下官手上的可用之人太少,這些事情積壓在手上,倒要將旁的事情都耽擱了。便趁護送傷兵回來修養的機會,想面見大人稟報,也好領訓,知道回去要怎麼做。」

  祝纓先指著江珍等人對祝青葉道:「把她們也安置了。」

  江珍往前跨了小半步:「姥~」

  「去。」

  祝青葉兩隻手嗖嗖地薅完一個再薅另一個,將一群少男少女薅去安排住處了。

  祝纓對蔣婉道:「詳細說說,這些新兵都各在何處,用了多少,怎麼用的……」

  蔣婉道:「祝校尉說,他們還算不得兵,頂多算『新兵』,還要訓,便只選了五百青壯權作雜役,餘下的又不肯散去。校尉說,接下來也需要兵員補充,但這麼填進來也不合用,還得訓練……」

  蔣婉將情況介紹個差不多,江珍等人又跟著祝青葉回來了——她們心急,行李往屋子裡一扔,也不安放,就跑了過來。

  恰聽到這一句,江珍小聲地問祝青葉:「為什麼這麼安排呢?」

  祝纓看了她一眼,江珍往後縮了縮。

  祝纓道:「在家時不也見過了麼?咱們練了多久的兵,才讓他們上陣的?」

  她開始解說了,江珍等人心中高興,她常聽母親說,祝纓是個極好的人,別人藏著掖著的本領,祝纓都會慷慨地教授。可是她之前與祝纓接觸也不多,祝纓也不常去學校,教課也不多。

  現在祝纓開始教了,她忙開始記。

  並不是有個身高、年齡和性別,發把刀就算是「兵」了的。得訓,至少得有個紀律,知道聽話,知道進退等等。不是有點人口就算了的,那樣的頂多能拿來打點順風仗,一遇到阻礙就容易潰散。不訓是不行的。

  所以,山中頭人,無論哪一族,輕率拉出一隊人馬與朝廷官軍對著幹都是完蛋的命。當年「獠人」與朝廷官員那一場也是如此,朝廷固然消耗極大,但「獠人」遭遇的慘烈程度,也讓山雀岳父記恨、忌憚到死。

  且眼下就多出來四千人了,祝纓當初計算兵力,一縣也就出個五千左右,滿打滿算她只預備了一萬人的補給。現在驟然多出來將近一半,並且可以預見,將來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這些人的補給是一個大問題。

  雖然這些人在自己的家裡也要吃飯,但是在家吃飯,和跑到離家幾百里外吃飯,是不一樣的。這又涉及到運輸、損耗等等問題。

  祝青君不把所有的青壯都滾雪球一樣的帶走衝鋒陷陣,是對的。祝青君、路丹青等人現在也是沒時間停下來訓練新兵的。

  接著,祝纓又給她們擴展了一下知識:「所以從來流寇作戰無論初時聲勢有多麼浩大,只要沒有一個地方做根基補充,不出數載,最有經驗的老兵越打越少、多麼勇猛的軍隊都會被消耗殆盡。」

  祝纓在上面說,江珍等人在下面記。

  祝纓將現狀解釋清楚,處理的方法也就有了:「調林風過來,練兵。祝煉、蔣婉,你們回去西邊,繼續接應青君。」

  祝煉問道:「那您這兒呢?」他毫不客氣地說,「我們把才練出來的人手都帶走了,您這兒就剩這些新手了,恐怕是不成的。」

  祝纓道:「我調巫仁來。」

  府裡就是趙蘇、項樂等人了,應付江政方面的壓力,也能勉強支持。

  眾人領命。

  ………………

  祝煉還是不放心,甘縣本來人手就不太多,要分給蔣婉一部分,剩下的他得帶走搭出一個州的框架。能給祝纓剩下多少熟手呢?

  他讓蔣婉先走,自己與另一部分人多留幾天:「你先去支應著,我再看看。要是這些孩子還是手生,就將我手上的熟手分一半留下。老家太重要,不能都掏空了,就從我這裡分一些吧。」

  蔣婉道:「那你的人手豈不是又不夠了?我這裡還能再勻出兩個人出來。對了,我還遇到兩個很聰明能幹的西卡人,只是不識字,但腦子夠用的,也可以應急。其實,有些事兒要不強求必會寫字,不識字的土人也可以用。」

  祝煉道:「道理都懂,但咱們是要將這些都納入戶籍。原本統計就很粗疏了,散落山野的人也不能盡數記載,再連粗疏的都不做,這一片地方還能算是姥的嗎?姥要的,是編戶,是一呼百應。你只管做你的,我分一些熟手,再帶些小崽上路,邊幹邊教。學徒都這麼來的!去吧!」

  蔣婉只得帶上丈夫上路。

  祝煉則硬住了幾天,直到巫仁前來報到。

  祝煉不讓祝纓操心,自己先跑去看一看,為的是有個心理準備。

  到了先吃了一驚:「這是?」

  巫仁身邊還跟著一個少女,約摸十二、三歲的樣子,與巫仁長得很像,祝煉心道:你偷偷生孩子去了?

  一旁林風大大咧咧上來擁抱了一下祝煉,道:「大郎,又見面啦!我又帶了人來了!我們住哪兒?」

  祝煉按下了他,道:「聽老師安排。哎,小巫,你這……」

  巫仁大大方方地說:「這是我的孩子。」

  祝煉腳步有點飄地領他們進府:「那個,孩子,老師可能會問,以前沒聽說你,那個。戰時。你。」

  巫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就是戰時,帶她來幫忙的。阿寶她們與她也差不多大,她們能做事,她也能的。會寫會算的,可以的。」

  到了祝纓面前,祝纓果然也很感興趣地把林風先放到一邊,問巫仁:「這是哪兒來的?」

  巫仁道:「這是我的孩子。」

  好在祝纓不是祝煉,直接問:「誰生的?」算算日子,十幾年巫仁應該已經到了山上了,如果有事兒,花姐應該會告訴她的。

  巫仁笑道:「從我弟那兒抱來的。三娘家裡想給她過繼個兒子,老夫人看了,就問我以後怎麼想的。我一想,向家裡一說,爹娘弟弟都說老夫人好心提醒。家裡要給我也過繼個兒子來著,我想,我又不會帶孩子。

  可咱們府裡的女孩子都養得特別的好!如果只有侄子,硬著頭皮也得帶侄子。可既然有侄女兒,那就好辦多了!依葫蘆畫瓢,它有個榜樣啊!將來一定能養好的!」

  你還真是個天才!祝煉想。

  可仔細想想,也確實是這個理兒。天下,哪裡有比祝纓這裡更適合養好一個女孩子呢?

  祝纓對那個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倒也大方,上前福了一福,祝纓拉著她的手問道:「你叫什麼呀?」

  「巫雙。」小姑娘說,聲音脆脆的。

  巫仁道:「她是老二,上頭有個哥哥,一生下來她爹就說,這下兒女雙全了,就取了這個名兒。」

  「挺好。」祝纓說。又問她除了官話,還會不會方言、會不會奇霞話、西卡話之類。

  巫雙道:「祖母讓我學過一點兒奇霞話,西卡話還不會。」

  「好,慢慢也學點,在這裡與人說話用得到。」

  取出一份文具,裝到招文袋裡給了巫雙小姑娘,又讓巫仁帶侄女也先休息:「你先帶著她做事,待語言熟了些,與阿寶她們一道也要外出當差的。」

  巫仁也不問當什麼差,放心地說答應了:「趙大人還命下官又帶了些幫手來,說是怕您手下人手不夠使。」

  祝纓笑道:「很好。」趙蘇那裡有著梧州最大、最好的學校,看來他與花姐等人一直在努力。

  祝煉見此情形也放下心來,次日便向祝纓辭行。祝纓道:「照顧好自己,做好過冬的準備,今冬,咱們不停。」

  「是。」

  送走祝煉,巫仁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祝纓的身邊,問道:「大人,接下來要我做什麼?」

  祝纓道:「除了轉運軍需、統計新附之外,你現在有兩件事,第一、新兵,第二、女兵。」

  「誒?」出聲的是林風。

  祝纓沒看他,而是繼續對巫仁說:「新兵要訓。接下來還有二年的仗要打,光憑祝縣、甘縣與林風他們的一點親兵,就算打下來了,兵消耗光了,也難以治理。既然新附之地可用,那就用。但是訓兵、養兵是要花錢的。此外,還有騎兵,更是燒錢,這個要統籌好。」

  「是。」

  「還有,我要徵召女兵。」

  原本是混雜的。因為在祝纓眼裡,男的女的都一樣使。無論是習慣還是實用,男子更壯一些,從來都是男兵更多。哪怕是祝青君的隊伍,也有一半是男兵。又有林風這樣的,也不愛帶女兵,還是以純男兵的隊居多。

  但是巫仁養侄女兒的事提醒了祝纓,為什麼不組建一支純女兵呢?

  「女兵靈巧。我既然會養女孩子,何妨將她們湊在一起多養一些?」

  林風小聲說:「那……我可不太會帶女兵。」擱別處,別想有女兵,輕輕鬆鬆就能給欺負哭。但是梧州不一樣,梧州的女人凶,比福祿縣的還要凶,還特別愛抱團給你講道理。虧得這裡沒有那個周娓,那位酷愛強詞奪理,僅人十分頭疼。

  祝纓道:「不用你帶,我親自帶她們。」

  林風鬆了大大的一口氣:「那我帶剩下的。哎喲,朝廷要是知道您專練女兵,又要生氣啦,哈哈哈哈!」他笑得沒心沒肺,頗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也不知道跟朝廷有什麼仇什麼冤。

  祝纓道:「愛氣不氣。」

  巫仁等人也大笑了起來,江寶還拍著手說:「憑什麼要討它歡心?」

  祝纓道:「好了,咱們開始幹活吧。江珍江寶,你們先跟著小巫幫忙。」又下令,祝縣、甘縣及所有新附之地的女子,也可投軍。定下了標準,年齡要在十二到二十歲,個頭、力氣等等都有規定。攏共收八百人,八百人也沒什麼講究,就是養不起太多。

  祝纓將大帳安到了新兵營裡,與新兵同吃吃住。

  另一面,祝青君等人腳步不停,秋收之後天氣漸涼,竟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時節。一氣打到了春節,吉瑪、西卡人都不過這個節,祝青君、蘇喆等人也懶得過,數月之間,竟又讓她們拿下一州之地。

  至此,梧州的兵鋒抵到了吉瑪人的面前。

  三千里外,京城也接到「輾轉」遞過來的奏本。

  冼敬看到奏本都氣笑了:「她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道路不通?梧州土產在京城照賣不誤,她想幹嘛?」

  鄭熹陰陽怪氣地:「不是想幹什麼,而是不想幹什麼。她給咱們找好藉口了,不想撕破臉。」

  冼敬冷笑一聲:「她倒是敢!」

  陳萌道:「這裡是政事堂!不是鬥嘴慪氣的地方!看來是顧同等人自作主張,不是她的意思。就讓這『道路』重新通了吧,梧州不能丟在咱們手裡,也不能亂在咱們手裡,否則青史之上,你我難看。

  江政這兩年也夠辛苦的了,放在那裡盯著子璋,誰去誰受氣,調回來吧。有的是需要能臣幹吏安撫的地方。」

  鄭熹卻出聲反對,道:「江政還是先不要動,祝子璋靜悄悄的,不會只作這一個夭!且近來朝廷錢糧耗費頗多,南方財賦也不能忽視。吉遠府,祝子璋經營多年,底子好,這個時候不能出岔子,讓江政這個能臣幹吏再守幾年吧,祝子璋不會一直沒動靜的,看出端倪來再動江政。當然,道路通還是要通的,邸報,給她。」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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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3: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八十五章 交鋒

  趙振匆匆地踏進宮門,守門的禁軍笑問道:「今天怎麼這麼早?」

  趙振也笑答:「今天不用當值。」

  自祝纓走後,他們的日子就過得不很如意。這種「不如意」並不一定體現在每時每刻,趙振人緣兒好,平素與他接觸的人也就待他客氣。但是報功、晉升、優等考評之類就輪不到他了,這才是最大的「不如意」。

  原因他也知道,並不是因為他的靠山祝纓是個女人,而是他的靠山祝纓失勢了。

  但今天,情況似乎有了一點改變,有相熟的書吏告訴他,南邊有好消息,趙振聽了之後便警惕起來,謝了來人,匆匆跑出宮去約見同鄉、好友。

  剩在京城的同鄉已經不多了,但是京城相熟的同僚倒有幾個,大家湊在一起,不免有人說:「邸報又發過去了,繼任縣令的敕封也下來了,朝廷這是不是有點兒別的意思了?」

  趙振輕輕地搖了搖頭:「可也說不好,總不能讓咱們那位大人再回政事堂來吧?只是恢復了邸報,我等不可張狂,還照舊用心國事才好。」

  這話得到了老成者的讚同,大理寺是祝纓經營最久的地方,裡面的老油子也不少,聞言點頭:「這話在理。政事堂是不再做什麼,而不是要做什麼。這樣對大人也好。不再對針對大人,也就不會再刻意針對咱們啦。接下來,朝廷要是沒什麼動靜,這一關就算是過了,彼此安靜,各不相干。」

  「朝廷,怕也沒功夫對付大人吧?」

  「噤聲。」

  幾人嘰喳一陣,將一些人的興奮勁兒給壓了下去,各自約定依舊要夾起尾巴做人,靜觀其變。

  過不兩日,果見邸報發抄有往梧州去的份兒了,趙振等人也漸漸放下心來。放心之餘又有一絲絲難言的期盼——萬一這是那位大人要回來的信號呢?

  想了一陣兒,又覺得不太可能。

  如此反復。

  政事堂就沒有那麼不安了,他們也就是求個「相安無事」而已。可老天偏偏不讓他們安,就在邸報恢復之後沒兩天,政事堂就接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又有民變發生,暫時阻礙了交通,這一封代表「和好」的邸報到底沒到祝纓手裡。

  不但祝纓沒拿到,由於中路斷絕,南方十幾個州的邸報都被耽誤了。雖然周圍的官府、駐兵反應比較快,及時組織圍剿、反擊,亂民也逃走了,但仍然在附近徘徊,仗還在打。當地一面請求朝廷派出官軍圍剿,一面努力修復。

  原本扯謊的「道路斷絕」竟然成了真的,可謂世事無常。政事堂只得一面平亂,一面下令邸報繞遠重新發放,新的邸報裡便添上了向南方各州通報匪情的內容。下令重新發抄的時候,陳萌不期然地想起來:她別再以為這是我們編的事由好配合她的藉口吧?

  那可真是太冤了!

  陳萌的這點子冤實在不算什麼,江政這兒接到了邸報,一面知會了邵書新,一面下令允許邸報信使通過立卡入山,並且讓信使捎過去一封信給祝纓——出來見一面吧,你們私下貿易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山城,趙蘇聽到「邸報到了」的消息,會心一笑。再聽說信使要見祝纓,微訝道:「信使?邸報來就來了,要信使做甚?請來一見。」

  然而信使本人也提供不出什麼消息,只將一封信交給了趙蘇:「煩請轉交祝府君,小人立等回信。」

  趙蘇收了信,將他安置在客館,暗中吩咐:「不許走漏風聲,不許叫他知道姥不在家。」恢復邸報是他們有預料的,江政的再次約見實屬意料之外。趙蘇打開邸報,卻見上面又寫了一條民亂的消息,匆匆派人快馬給祝纓傳遞消息。

  ………………

  邸報到達祝纓行轅的時候,祝纓正在看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練習。訓練她們的成本對於梧州來說是比較高昂的,如果只是普通的大頭兵,就很簡單,能拿根長矛走個齊步就差不離了——走齊,對於許多兵來說都是需要訓練的,能走齊都算有點模樣了的。

  如果想訓練出一點俐落的、戰場上殺敵的武藝,就又要再多花時間。如果再多培養一點復雜的內容,比如射箭,光兵器的開銷就又是一大筆。在此基礎之上,要有騎兵,那花錢就沒個數了。

  祝纓訓女兵也是層層篩選,教學生她確實不太在行,但是根據女孩子的身體條件去制定一個標準,訓練她們達標,對她而言卻是極容易的。

  首先是統一口令,將同一語言的簡單口令確定為指示,讓她們記住口令代表的意義。然後才是訓練動作。在訓練動作的同時,整頓紀律。根據表現,給她們分派不同的角色。有長矛兵、有弓兵、有騎兵。當然也有分去學個醫,或者是幹點別的。

  巫仁一天天地看著賬本上走數字,沉靜如她,也三天兩頭找祝纓:「姥,又支出若干布,若干米,庫裡又調若干鐵……」

  此時,祝纓手底下才攢了五百人,離她定的目標還差三百。

  女兵營的不遠處是林風等人訓的男兵營,他們的訓練方式比女兵要粗糙一些。蓋因能達到祝纓標準的女孩子,多半更聰明堅毅些,篩選出來去燒錢的比例更大一點。可是男兵的食量又非女兵可比,人數也更多。

  巫仁每天到祝纓面前都是一副隨時要昏厥的樣子,祝纓說一句:「只要不是浪費,就支出去。」

  她又死氣沉沉地出去,依舊給各處分派統計,再順手兼一下甘縣本地的倉儲管理,還要安置東來西去的遷徙人口,只好扭頭給江珍、江寶、巫雙等人分派任務。每天看著都像要死了一樣,第二天又吊著半口氣準時出現。

  只要是能幹事的人,祝纓向來不挑剔,巫仁頂著這麼大的壓力,表情倒黴點兒怎麼了?能幹活就成。她每天見巫仁的時候都笑得很親切,親切地繼續給巫仁加壓力,親切地看著巫仁又挺過了一天。

  挺好的。

  祝纓心情愉悅地對一個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兒說:「莫急,越急越不得,你站穩了,胳膊端平……」

  正講解,趙蘇的信差到了,既有邸報,又有敕封到了的消息,還有江政要求見面的事兒。祝纓掃了兩眼手上的內容,邸報與邵書新那兒抄錄來的沒有出入,看來有民亂是真的,這朝廷也夠倒黴的。

  祝纓對女孩子們說:「你們先練著。青葉,你看著她們。」匆匆去往大帳,胡師姐一步也不離地跟著。

  祝纓到了帳內,給趙蘇寫了個回信——你與江政接觸,可便宜行事。再給江政寫了個客氣的回帖,寫久仰大名,期待見面之類。

  回信送出,祝纓又踱到了男營。林風正在高台上監督操練。兵士們見到祝纓,也都叫:「姥!」

  祝纓擺一擺手:「繼續。」

  林風從台上跳下來,跑了過來:「姥!您又來了?他們比昨天更有點樣子了。」他一看到祝纓就樂,因為祝纓也不算不管男營,不時也過來指點一二。祝纓心又細,安排比林風更周到,於林風固然有「老師查作業了」的恐慌,也有「老師來幫我收拾爛攤子了」的安心。

  祝纓道:「你大哥的敕封下來了,我走不開,你帶回去,賀一賀。」

  「那這裡?」

  「我來盯著。」

  林風才要高興,又不免想起來家中兄弟的爭執麻煩,道:「哎,又要與他們吵架了!他們死守著家裡,有什麼好?哪如外面的廣闊天地?姥,要是我另幾個哥哥肯聽話,能不能捎上他們?」

  祝纓道:「真能聽話?」

  林風小聲說:「阿爸都升天了,他們不聽話又能怎麼樣呢?他們也是我的哥哥,還是要管一管的。實在不成,再說沒辦法的話唄。放在家裡,與大哥爭吵,沒有好結果的。」

  「喲,長大了。」

  林風搔了搔後腦勺:「我一直都很明白的。」

  「去吧。」

  「哎!」

  胡師姐將一切看在眼裡,心中有疑問卻仍然安靜地不說來,眼見著祝纓依舊穩坐釣魚台繼續練兵,胡師姐不由在想:家裡,怎麼樣了呢?

  …………

  家裡,趙蘇接到指令,略一思索,讓信使帶了祝纓的回帖去回復江政,約定了在吉遠府見面。

  信使再次回來,帶來了一個肯定的答復:江政同意了,時間就約在了二月初六。

  正月末,趙蘇將府中事務托付給項樂等人,自己動身下山。項樂如今的職位有些奇怪,說他是任職甘縣,但是現在不得回去,說他是任職府中,沒有府中頭銜。整個梧州、包括項樂自己卻又都沒有異議,祝纓安排什麼,他就幹什麼。

  趙蘇走得竟也十分安心。

  他先到福祿縣看望了一下父母,再去吉遠府,趕在二月初一到吉遠府的驛館裡住下,彼時江政還未到。趙蘇在吉遠府的街道上行走,又拜會了一些昔日的熟人。士紳們多半認得他,雖不好大擺宴席地請他,也不曾將他拒之門外。

  如荊府等,還要送他些禮物,請他捎給祝纓。又要詢問一下祝纓的現狀,讓他帶個問候。

  趙蘇都答以:「姥今一切安好,也很想念大家,只因朝廷有法度,地方官員輕易不好離境,才不得親至。我領了姥的令來辦差,倒還能偶爾走動。」

  走在街上,也不時有人問候一聲,問他是假,借機問一問祝纓是真。他也都以「輕易不好離境」的理由說了。

  他看到吉遠府之街道較之先前少了一些生動活潑,但也還不算蕭索。路上,見「梧州會館」的匾額,卻發現這裡明面上已經不賣貨了,只作個客棧的樣子。往裡走,又見到了自家熟人,到了後院倉庫,打開地窖,裡面裝了半窖的粗鹽。

  逛到昔日番學,見裡面也有些人,但他進不去,詢問街上小販得知,那裡面多的是已定居在吉遠府的各路番人的子弟。

  待將吉遠府逛遍,江政也到了。

  江政到吉遠府衙的時候,趙蘇正穿一身儒生衣服,混在人群裡看著,江政有些乾瘦,個頭在南方顯得鶴立雞群。論年紀比祝纓也大不了多少,但頭髮的銀絲已經很明顯了,蓄鬚,一股老大人的範兒。

  不像祝纓,至今活蹦亂跳,還能靈活地躲張仙姑的笤帚。

  趙蘇掃過一眼,轉回驛館。

  那一邊,江政聽說只來了一個趙蘇,心中有些詫異,又有一絲不快:「祝子璋沒有親自來?」

  徐知府道:「沒有。您見趙蘇麼?」

  江政想了一下,道:「此人是祝子璋的死黨心腹,必有話說,讓他來吧。」

  「使君才到,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歇息一晚,明天……」

  「就現在。」

  「是。」

  趙蘇換好了衣服,就有府內衙差執帖來請。徐知府也算給他面子,安排了一隊衙差給他充場面。趙蘇自己也帶了人來,呼呼啦啦,好不熱鬧。

  到了府裡,趙蘇在庭院裡略站了一下,才抬腳入內。徐知府先迎,趙蘇與他見禮,徐知府道:「使君就在內堂,請。」

  江政坐在堂上,也打量趙蘇,他來之前也早了解過這些人,一則為趙蘇惋惜,一則又有些欣賞他對「恩師」不離不棄,因此對趙蘇也還算和氣,抬抬手,示意趙蘇坐下。

  趙蘇先開口,代祝纓致意,江政順勢問起:「不知使君因何不至?」

  趙蘇微笑道:「是為體貼,姥要親自出山,只怕許多人要不安了。今日我權充使者,使君有話,我必帶到。」

  江政臉上淡淡的表情突然消失了:「我知道你們麼下的交易,走私,原就是難禁的。鹽利豐厚,百姓卻難獲利,數月食淡,情況也堪憐。我卻不知道,梧州要這麼多糧做什麼?以祝子璋的能耐,不至於讓人餓著。這番積聚,為的什麼?不給我個交待,我就要認真管一管了。」

  趙蘇的笑容微僵了一下,又恢復了從容:「不瞞您說,梧州這些年人民安樂,人口滋繁,山中開荒,總要慢兩年才能見效,應急而已。」

  「我的存糧也不多了。你是福祿人,福祿縣除了自己賣,還從周圍買糧輸入梧州,她有多少錢買糧?梧州又能吃掉多少糧食?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

  趙蘇依舊咬死了:「應急。」

  「我本可不問過你們,直接下令。但我知祝子璋曾經的本領,也不願意生事。你將話帶到,如今有民亂,朝廷或要徵購糧草,我必須保證我自己境內的百姓有飯吃。少吃點兒鹽,死不了人!我已容你們買糧許久,以後,這,賣不得你們多少了!請她好自為之!」

  這事兒趙蘇還真做不了主,他起身一拱手,道:「您這是給我下了通牒了,我可不敢接這個話。既然如此,我這就回去請示!」

  江政道:「我可等不了太久。」

  「很快!五日內必有答復!」

  …………

  趙蘇這次親自跑到甘縣,不想在甘縣竟沒有找到祝纓,他只見到了留守的巫仁!

  兩人大眼瞪小眼,巫仁一副才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樣子,對著熟人趙蘇話也多了一點:「姥帶著一群新兵蛋子西進了。」

  「什麼?!」

  巫仁捂了捂耳朵:「她會帶新兵去太危險的地方嗎?!」

  哦,那倒是。趙蘇緩了一口氣,問道:「為什麼要親自去?」

  「姥說,接下來,越往後遇到的對手越硬,吉瑪比西卡凶。不從現在就開始讓她們見識真正的戰場,以後拉過去直接對上普生頭人他們,就是送菜。咱們的心血也就白費了。強兵,不但是錢糧堆出來,更是鐵和血堆出來的。」

  也是,傷亡堆出來的。早點受傷吃到教訓,以後能少死點兒人。新兵,本來就是最容易死的。

  趙蘇道:「既然如此,你給我個嚮導,我去見姥。哎,阿煉與姥在一處嗎?」

  「應該是駐扎在一片地方,我讓小雙領你去。」

  巫雙到甘縣的時間雖然短,竟適應得不錯,開始還安靜,很快話也多了起來,與巫仁性格並不相似。她笑盈盈地問趙蘇:「大人,您會西卡話嗎?這路上會遇到西卡人呢?」

  「知道一些。」趙蘇自謙地說。

  「那吉瑪話呢?聽說,他們前線與吉瑪人遇到了。」

  「也會一點。」

  巫雙高興地說:「我只見過很少的西卡人,他們是什麼樣子的?」

  趙蘇發現她改用了西卡話,微一頓,道:「也沒有三頭六臂,與大家長得差不多……」

  「您不是會西卡話嗎?」

  趙蘇只好改了西卡話:「為什麼用西卡話說話?」

  巫雙笑眯眯地說:「這樣有人聽到咱們說話,也會覺得咱們親切些。」

  一路上,她與趙蘇說話就說吉瑪話,趙蘇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走了兩天,巫雙指著前面:「到了!我上次來的時候,江珍她們還在呢。您說不定能見到她們。」

  轅門,祝青葉提著一隻籃子、帶著一些抬著擔子的人正往外走,見到他們有點驚訝:「趙大人?您怎麼來了?有急事?」

  「是。」

  巫雙叫了一聲:「阿姐。還有我!我領的路,對了,我姑叫我拿了公文來,要請姥批示的。」

  祝青葉道:「喲,你的吉瑪話變好了呢。」

  「嘿嘿。」

  祝青葉對趙蘇道:「姥在裡面,我們才打了勝仗,有些損傷,我拿藥給她們去。對了,姥面前正有人,你們先通報一聲再進。」說著,給他們揪來一個侍從,領他們進去通報。

  趙蘇與巫雙聽隨從通報了,裡面說了一句:「進來吧。」

  只見大帳裡一個矮而黑的中年人被胡師姐送出帳外,交給一個隨從:「帶他去安置,一會兒大人要請他吃飯。」這人皮膚、手腳都很粗糙,樣子不好看,衣服也有些破舊。

  趙蘇心裡嘀咕,依然進帳,祝纓面色不變,先笑著問他們路上辛苦不辛苦,給巫雙一顆糖吃,接了巫雙的公文,讓她去休息。再問趙蘇:「如何?」

  趙蘇如此這般一說,祝纓道:「你辛苦了,他也算實在。既然如此,你就與他談,能談下來多少是多少。告訴他,如果有用得著的地方,也不要客氣。早些平息風波,百姓日子也能好過些。」

  「幫他?」趙蘇有些疑惑,疑惑的原因是己方現在也騰不出手來啊!江政不像是個好騙的人。

  祝纓笑道:「看到剛才的那個人了嗎?他叫非陽格喜。」

  這個名字在吉瑪語裡是生鐵的意思,趙蘇喜道:「拿下鐵礦了?」

  「對,準備好鐵匠吧。兵器短缺,可以緩解一二了。」

  「是!我這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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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3: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八十六章 苗頭

  趙蘇不敢多耽擱,與江政約定的時間就在眼前了,眼看著是趕不上了。他也不慌,一面問巫雙要不要跟自己回去,或者需不需要自己把公文給巫仁捎回去,一面盤算著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

  巫雙笑道:「多謝您啦,您還有要緊事,就不耽誤您了,我自己送回去,還有旁的差使一道呢。」

  趙蘇也就不囉嗦,率隊上馬,絕塵而去。路上,腦子也沒停:江政,自己必得親自去談個條件。不過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就得給江政個說法,要準備一些特色的禮物。鐵匠一定要給行轅送過去,這個事情可以安排項樂來做。對了,還有徵糧徵兵、遷徒……

  趕到祝縣的時候,已經過了五天的日期了,趙蘇匆匆換了衣服,讓人取了些土產,應付江政的理由也想好了——就說是因為接觸到了西番的人,所以耽誤了一些時間。西番商人要進茶葉之類,姥正在考慮。鐵的事兒,他不打算現在就說,留點底牌更好。

  向項樂等人下達了指令之後,趙蘇去見江政。

  江政在吉遠府已經多等了數日,梧州沒有回音他也不敢輕易離開,唯恐出了什麼意外自己不能及時處置。待趙蘇人到了,他先看看趙蘇的樣子——完好無損,才又板起臉來質問:「梧州用的是什麼樣的稀奇曆法麼?『五日後』是今天?」

  趙蘇果然拿出西番來搪塞,江政忽然問道:「梧州蘇氏與西番不是早就有些茶葉上的交易麼?路不太好走吧?量也不會太多吧?為這個耽誤糧草,不對吧?沒聽說梧州鬧飢荒,難道是屯糧備兵?祝子璋要幹什麼?」

  豁!居然真有點本事!

  趙蘇當然不能承認,道:「既然沒有天災,姥的治下怎麼會缺糧呢?整個南方能有現在的豐足,也是她老人家的功勞。不過是一時不湊手。姥的意思,既然您的心裡也有百姓,她也不會與百姓過不去,鹽呢,我們照應平價供給。糧呢,我們可以少買一些,我們也只在這點兒時間裡需要周轉。只要手上倒騰過來了,您就算以後想賣,只怕我們也買不了這許多哩。」

  江政道:「祝子璋這些學生裡,你的狡猾最得真傳。」

  「您過獎了。」

  兩人重又就數目開始了拉扯,江政沒有說完全禁絕,但是將數目削減了許多。趙蘇不過分地爭,以免江政看出他的迫切,加重疑心。

  到最終談下來的時候,雙方齊齊鬆了一口氣。絕少有一個官員對地方上的掌控能夠像祝纓那樣,江政的手伸不到駐軍,他的底氣並不很足,趙蘇更是不敢兩面開戰。談妥之後,都繃著面皮,免教洩露太多的情緒。

  梧州能夠買到的糧食減了三分之二,趙蘇略帶憂愁地望一眼西面。計劃這場仗要打三年的,現在才一整年,接下來的兩年是一年比一年艱難了,如果能夠提前結束戰事,就好了。

  祝纓手下,別的本事沒考驗過,治理地方、豐衣足食的本領放眼整個天下都能提出來排在前面。

  但願可以早日獲勝啊!

  ………………

  趙蘇感慨的時候,祝纓正在詢問鐵礦的事。

  西卡、吉瑪境內有碳、有生金、有鐵,又有零星不少好物,但是都是在大大小小的頭人手裡。祝青君等人「收復」了一些,又是同樣的無暇分神管理。祝纓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這些地方早日恢復生產。

  採礦比鹽場灶戶還要更苦一些,灶戶好歹能見著點兒陽光,深山礦洞暗無天日。一些深坑還是靠人往上背礦石,一不小心礦沿塌了,就是個活埋。埋了沒死爬出來了,也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幹這個活兒大部分是奴隸,少量是貧民。

  黑矮的非陽格喜又被叫到了祝纓的面前,訴說著礦裡的情況。祝青君與他分開的時候特別說了:「姥是很好的人。」這話也就隨便聽聽,不過祝青君殺了欺負他們的頭人和監工,又給大家多分了口糧,非陽格喜回頭看看周圍的伙伴,咬咬牙,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到了營前。

  只要踏進大營的人,就能感受到氛圍的不同。這裡有許多執刀槍的女人,這裡最地位最低的人也能有一件完整的衣服,他們的臉都乾乾淨淨,有鞋穿,他們的身上只有刀劍之類的傷,沒有鞭撻的痕跡。他們看起來都不枯瘦,他們的笑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非陽格喜的心情也舒緩了一點,他仍記著自己要做的事——為自己、為伙伴求一條活路。非陽格喜的頭人倒不隨便殺礦工,因為礦工本身就已經很容易折損了,還得留著幹活呢!但是監工和頭人卻讓他們每天幹太長的時間,每天能讓大家多睡一會兒,哪怕一小會兒也是好的。能讓多喝兩碗水,如果喝水是在地面上,喝水的功夫能夠多直一會兒腰,就更好了。

  頭人們將祝青君等人形容成凶神惡煞,祝纓更是一眾惡鬼之首。第一次見面,祝纓會說吉瑪話,這讓非陽格喜感覺更好一些。

  祝纓問了他的名字,問了他礦上的一些情況,發現這個奴隸雖然不識字、只會說吉瑪話,但人卻很聰明。他沒有學過算數,但是識數,他不是頭人指定的監工,卻熟知礦上的一切情況,能夠叫出礦工們的名字、說出他們家裡的情況。

  祝纓需要這樣的一個人,於是有了第二次的見面。

  非陽格喜這幾天吃得比之前幾十年吃得都好,說話聲音也宏亮了幾分:「咱光有鐵也不夠,還要有碳。」

  這個祝纓當然知道,但她不打斷,只是頻頻點頭,示意非陽格喜繼續說下去,間或問一句:「以前碳從哪裡來呢?」

  引得非陽格喜繼續說下去。

  等到非陽格喜說完,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這個礦,她上次踩點的時候沒來過,不過有聽說,印證一下,差別不大。又詢問了冶煉的事情,非陽格喜也一一回答了。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派人過去,與你一同管這個礦,怎麼樣?」

  非陽格喜開始沒聽明白,怔了一下才不太敢相信地看向祝纓:「我、我,我嗎?」

  祝纓點點頭:「就你了。你不識字,不過也不妨事,我讓會寫的人跟著你去。唔,不能把人都累死了,是得叫人喘口氣……」

  她的腦子裡很快劃拉出了新方案。且不論要新設的州縣,就是這些礦藏,也都是需要可靠的人打點的。現在哪有這麼多的人可用?當然也有一種解決的方法,就是「外包」,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法子,朝廷有時候也會用。就是把某一項事分包給某人,此人只要交足了朝廷需要的,其他的都隨便他去發財。

  但是鹽、鐵之類,必得自己手裡握著才能安心。

  祝纓當下決定:「誰說原來做奴隸的就不能管礦上的事呢?誰說不識字的就笨呢?你一邊管事兒,一邊學。」

  如此一來,她就能省下大量的人手,只要掐住關鍵的位置就行。還能讓新附之地的人,能夠盡快地產生歸屬之感。凡征服一地,最擔心的不是攻佔,而是佔領之後的反叛。

  祝纓溫和地對非陽格喜道:「你的名字我要記下來,給你一份腰牌、印信,以後你有什麼事兒要同我講,就拿這個證明你的身份。」

  非陽格喜這名字是真不錯,果真有喜事,他喜出望外,跪下來道:「我一定為您辦好事!」

  祝纓為他取了個新名,諧音為楊,叫楊喜。她看楊喜這個人,經歷數十年的搓磨,腦子依然夠用,不識字卻能事情說得清楚明白,便認為此人將來加減會有些成就,多少會有點名氣。

  如果自己現在不給他取個名兒,過一陣兒萬一遇到了朝廷心情不好,一翻譯讓他姓「吠」也說不定。微言大義,關係好的時候即使音譯也用美意之字,關係不好了,直接怎麼噁心怎麼叫。

  楊喜並不知道她這樣講的意思,但是改名字唄,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喜」的意思也挺好的,現在確實是處在一件喜事之中。磕頭同意了。

  祝纓讓祝青葉領他去做腰牌,自己則開始草擬一些管理的章程。這也算是戶部的長項,包括礦工如何管理,礦石的運輸。她手上也有一處新得的產石碳的礦,不過那裡沒有一個像楊喜這樣能幹的文盲,她不得不多派了幾個人過去幫忙。

  兩種礦如何運輸、配合,以後有了更多的礦之後,又要如何協調……她都寫了個大致的方案出來。至於每年上交多少,如何防止私下偷採之類,朝廷針對這些早有經驗,借鑑起來也很容易。

  待楊喜的行頭準備好,祝纓又派了兩什的土兵、兩個文書,與楊喜一同到礦上去。

  巫雙好奇地問:「姥,他不識字,能行麼?」

  祝纓道:「不識字又不是因為笨,只是因為沒學。有些傻子倒是因緣際會讀了幾本書,可終究是個傻子,也不能派出去辦事的。有些聰明人,種種原因不識字,不是他沒這個本事,只因沒這個機會。現在我給他這個機會。以後要更加注意篩選本地能幹之人了。」

  巫雙想了想,覺得有理,鄭重地點了點頭。她膽也大,又問起自己能不能不回巫仁那裡了,她想跟在祝青君的尾巴後面,又或者再有礦她也想去幫忙:「我吉瑪話也會一點的,可以西進。我姑那兒不差我一個,只要您不在,她就輕鬆……唔。」

  熊孩子捂住了嘴巴。

  祝纓看了她一眼:「輕鬆啊?你先在我這兒吧!」她這兒也缺人手,否則不能把一群毛孩子這麼使。

  巫雙從此與江珍、江寶混在了一起,與她們一起的又有兩個男孩子,也都十五、六,一個父親是祝縣的獵戶,另一個父親是在刺史府裡充個班頭。都跟著祝纓的姓,一人叫祝飛,另一個叫祝沖。

  五人一組,先是江珍混了個「伍長」當著,整日裡在營中穿梭。他們的任務極重,因為新兵識字的人極少,他們又分擔了教識字的任務。此外巫雙又要襄助一下開支、倉儲,江珍、江寶不時要被拉去幫忙製藥——虧得大家不知道她倆的家學是驗屍,祝飛、祝沖二人則要不時協助男營的一些事務——林風回家了。

  春耕的日子又到了,他們以及他們的小伙伴們還在在祝纓的安排下,協助祝煉等人安排春耕生產。梧州不可能靠買糧來填肚子,還得靠自己產糧。

  前線,祝青君她們在不停地推進,傷兵不斷地運回,新兵又不斷地補上。隨著地盤的擴大,祝纓手上可用之人越來越少,祝煉已經盡力自己就地解決了,仍然不得不向祝纓請求支援。

  情勢所迫,祝纓又從梧州官學裡再次調了二十名學生過來分一分。同時著手從西卡、吉瑪兩族中甄選合用之人。選人也需要經驗,祝纓親自坐鎮考查。

  因西進,氣候與梧州又小有不同,五月後雨水變多,行軍變得困難了起來,進入六月,簡陋的道路被沖毀,祝青君被迫停下了進兵的速度,所有人都緩了一口氣——除了巫仁。

  仗不打了,兵可以休息,但兵的嘴是不會停的。大雨又讓運輸變得困難。原梧州境內還好些,驛路多少像個樣子,新附之地就是泥水道。巫仁緊急起草了一份公文向祝纓請示:要不,輪休的兵趕緊讓他們回家休息吃飯吧。

  祝纓批准了她的請示。

  巫雙等人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因大雨,祝青君、蘇喆、路丹青等人也相繼回撤,齊聚祝纓的大營。幾人先回報戰況,再說善後:「道路泥濘,他們也是無力進攻的。我們留下了哨卡,一旦有變,就有消息傳來。」

  接下來是輪休,祝青君已經很久沒有休整了,蘇喆右臂用兩根綢布繫在頸間,還受了傷,路丹青也黑瘦了許多。祝纓先對眾人好言慰問,又問蘇喆:「傷,仔細看過了嗎?」

  蘇喆這個傷也有來歷,但是她不說,只笑眯眯地道:「看過啦,如今到了您的跟前,越發不用擔心的。」

  「還是要仔細。這回吃上了苦頭了。」

  「以前您和阿媽護得太好了,現在我是還賬,早還早輕鬆。」

  眾人都說笑,祝青君又要為將士請賞,祝纓道:「不會忘了的,待仔細算來。」

  大家都是一笑,正笑間,祝沖快步走了進來:「姥!」他掃視了一下帳內的其他人,欲言又止。

  路丹青就說:「那我們先去梳洗啦。」三人一同走了。

  祝沖這才一抱拳:「姥!林校尉回來了,樣子不太好!」

  林風回家幾個月了,別說協調家裡的事兒,就算現奔喪埋個親爹,喪禮也早該辦完了。之前,林風捎來的消息是,家裡哥哥們鬧得很大,暫時抽不開身。如今居然回來了,還樣子不太好?

  祝纓問道:「他是自己來的嗎?」

  「還帶了他的侄子。」

  「帶他們過來。」

  林風帶了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進到大帳,兩人的靴子上都是泥,頭髮也濕著貼在臉上。見面先跪下:「姥!」

  這男孩子祝纓也認識,是林風大哥的兒子,祝纓問道:「怎麼了?快,打水過來給他們洗洗臉,坐下,慢慢說。」

  林風哪裡敢坐?跪著說:「姥,我家闖禍了。」

  「起來說話,說清楚。」祝纓說。

  大侄子拽了拽小叔叔,兩人爬了起來,依舊不敢坐。林風小聲道:「我二哥,跑了,要下山找山下的刺史向朝廷告狀。」

  祝沖吸了口涼氣,往後一退,臉上現出生氣的樣子來,抿緊了嘴唇。

  祝纓道:「沒談攏?」

  「這事兒就談不攏,他要做司馬。」

  這還是當年祝纓給協調的,各家輪流出人,頂梧州副職的銜兒,不用做事、也沒實權、也不領錢,但是有身份。各家也都同意的,執行得也不錯。

  林風道:「本來該輪到我家的。阿爸在世的時候,大家都知道,這次是給叔叔家。可二哥說,只有頭人的兄弟才能有這個資格,阿爸死了,大哥有敕封,該他,不該叔叔。說各家都這樣的。」

  當年也差不多,各頭人為了安撫自家人,一般也是盡著兄弟,譬如蘇飛虎這樣的。

  林風也不願為自家事麻煩祝纓,主要隔太遠了,他還想自己與大哥合作,把家裡平息下去,也好在祝纓面前顯他的能耐。不想這利益相關的事,不可能憑嘴給平息,得拿出利益交換,他們又拿不出來。林風三哥倒是願意跟林風一起到軍前效力,二哥又不肯。

  爭執了許久還是沒個定論,二哥以為大哥分家不公,給他分的又少,大哥又無能,還得到了敕封,是祝纓偏心。小弟林風得父親的偏愛,給送到祝纓面前,一路呵護。現在只是要輪流的名額也不給自己,這個家是沒法待了!

  梧州各頭人家的孩子,多少學了些官話、識一點字、讀過一點番學,這原是祝纓的政績之一,卻有了另一個不出意外的影響——他們知道朝廷、知道官府,知道這名義有用。

  林家老二跑下山告狀去了!

  林家哪裡敢耽擱?老大帶人去追二弟,讓弟弟帶著自己的兒子趕緊找祝纓。林風訴說完,又是一跪,順手掐了大侄子一把,大侄子開始哭:「姥!我家丟人了!對不起!」

  祝纓問道:「人追回來了嗎?」

  「嫂嫂和侄兒侄女還在,二哥就……」

  祝纓道:「我知道了。正好,我也要回家一趟,兵士也該整休了,咱們一同回去。」

  林風大喜:「是!」

  …………

  祝纓臨行前,先調在祝縣整休完的土兵回來,與本地新訓的土兵一道布防,然後才帶著新撤下來的疲憊隊伍回到山城。

  祝縣,士兵家眷們都歡天喜地地等著自己親人的回歸,大雨也不能澆滅她們的熱情。趙蘇等人披著油衣出來相迎,雨幕遮掩下,他的表情沒有刻意掛笑,明確無誤地帶著些凝重。

  將祝纓迎進府,祝纓先說:「上回運回來的鋤、犁都分派下去了嗎?」

  「是。」

  祝纓又問府內其他事務,再說:「雨大,道路、溝渠都要仔細,要防著有災。」

  然後是詢問花姐等人:「學校,還應付得來麼?接下來我還要更多的學生,也會送一些過來學習。」

  花姐道:「我們一定盡力!不叫你為難。」

  問完庶務,解散了官吏,祝纓再次問趙蘇:「林家,究竟怎麼了?」

  趙蘇說的與林風講的大差不差,但重點卻有所不同:「先時為了名份,總要向朝廷請封,竟弄得有人開始分不清輕重了!姥,梧州不能讓朝廷插手太多,不能讓那些人決定梧州官員的任免黜陟!」

  祝纓道:「想到啦!你現在就召集工匠,我要鑄印,頒令!以後凡梧州等幾州官員,有我給的印,才算是梧州官員、能管事。只有得到我頒令承認,才能向朝廷申請敕封,沒有我的承認,不得申請。」

  或者說直白一點,沒有得到祝纓的首肯,你有朝廷敕令整個梧州也不認!你人也別想踏進梧州一步!

  趙蘇眼睛一亮:「妙啊!」

  「正好,打了一年多的仗了,你們做了這許多事,咱們又多了數州的土地,許多人辛辛苦苦設州立縣也只是權宜、代理,早該重新分辨一下大家的身份了。」

  趙蘇心砰砰地跳,道:「是!只怕……朝廷那裡如果知道了……」

  「他們現在不用知道。我什麼時候做過夾生飯?飯煮熟了,再知會客人吧。」

  「是!那林家……」

  「江政不傻。次子,爭爵是爭不到的。至多是家產糾紛,詢問本地情由,從中斡旋。又或者噁心噁心人。準備鑄印去吧!鑄完了印,讓他們開始試製銅錢。只有把自家籬笆扎牢,野狗才進不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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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頒印

  趙蘇壓抑著激動,正想告辭,忽然想到——印要鑄成什麼樣子的?

  他將辭出的話咽了下去,穩了穩神,額上也沁出點汗來,放在之前,他是不會忽略這樣的細節的。他忙問:「姥,印的質地、尺寸、等級、字體、印鈕紋路?要鑄什麼樣的字呢?總要有個名目。」

  祝纓看他冷靜了下來,反問道:「你覺得呢?」

  趙蘇當然不敢自己拿主意,而是說:「請您示下。不過,等級有差,大小、質地、綬帶也應有差。既是您頒的印,與朝廷也該有些區別。可是這大小……」

  趙蘇心中已經有了一點點想法,既分金、銀、銅三等,金印對應的得是祝纓,也即未來的節度,銀印對應的是即將任命的刺史們,銅印對應的是縣令。三定好這三個標準,其餘的人比照著這個來。

  反正手上金銀銅鐵都有,工匠也有,字也都會寫,鑄造的技術或許稍遜,但能完成。

  難的是「訂製」,即印的大小樣式之類,完全模仿朝廷的,不太容易一眼看出區別來那肯定不行,小朝廷一號,又不甘心。

  但他不肯多言了,就等著祝纓示下。因為最難的「訂製」他還沒有把握。

  祝纓略一思索道:「不用方印,用圓印。」

  「誒?」趙蘇眨一眨眼,又說了一個,「妙!」

  大家形制都不一樣,也就免了攀比,與朝廷磨牙的時候也容易搪塞,則尺寸上大點兒小點兒,也就沒那麼多的計較了。圓印一出,其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趙蘇又問:「那……各要鑄多少?您的金印要鑄什麼字?刺史一級又要多少?此外新州縣的名稱呢?還是,只鑄其品級,名稱在頒布的令上寫明?印要如何保管、更換?也如朝廷的法度麼?」

  這些都是大問題,尤其是印章的保管、啟用、廢止,在府中印檔等等。

  祝纓道:「朝廷的法度,也有好的,也有壞的,只要是合用的,何妨拿來用?他們也是因襲前人,我如何不能效法先賢呢?多鑄幾枚備用,先鑄品級。對了,軍士的信印也要有。」

  「是。太夫人的印,也一起麼?」

  祝纓怔了一下,道:「她呀……也好。」

  兩人又估算了一下數目,金印二,銀印七、銅印百餘枚,祝纓又指定了祝青葉兼管印章。

  趙蘇又問:「您的『令』就只稱『令』麼?公文行書是否還要重訂規範?」朝廷的政令也分為數種,皇帝的詔書雖然口頭上說時比較隨意,或曰詔、或曰諭、或曰旨,事實上還是有區別的。有的更嚴肅、有的更隨意,有的有特殊的場合。趙蘇深受熏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這個模板。

  祝纓道:「先分兩種吧。」一種是公文式的,一種是她親自下令的。

  趙蘇打開招文袋,奮筆疾書。記完了,意猶未盡,很有點想自告奮勇給這整個梧州重新定點禮儀的衝動。

  不行!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這個!他很快壓住了這種衝動,猶豫著要不要提……不不不,詢問誰做什麼官也不合適,也不能提。趙蘇向祝纓一禮:「您要沒有別的吩咐,我這就去如召集匠人去做了。」

  祝纓卻又說:「也好,明日你再來,咱們與青君她們一道,議一議各人的職司品階。」

  這正是趙蘇想問而不敢問的,他馬上答應,飛快地跑去找工匠了。

  祝纓敲了敲桌子,起身往蘇喆的住處去。

  ………………

  蘇喆帶著兵又帶著傷,祝纓沒有讓她馬上回阿蘇縣,而是先在山城稍作休整,等蘇鳴鸞等人來了,頒了印,再讓她回去。等到雨季過去,再攜她西征。

  蘇喆在府裡比在自己家裡還熟悉,一進屋就蹬掉了鞋子換了雙拖鞋,侍女給她打來熱水,不多會兒,花姐就帶著兩個小姑娘,提著藥箱來親自給她看傷了。

  蘇喆的隊伍裡有軍醫,也是心細的女子,然而行軍途中什麼都沒法講究,她也不能靜養。打開繃帶,花姐就不讚同地說:「也不照顧好自己!疼了吧?」

  蘇喆其實是疼的,依舊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沒事兒,上陣哪有不受傷的?姥不也受過傷?」

  「你這傷得有點兒……」花姐輕輕地說,「怎麼傷的?」

  怎麼傷的?蘇喆的侍女們也是她的近侍女兵,臉上都現出不滿的樣子來,其中一個還輕輕哼了一聲。花姐正低頭看傷口,蘇喆道:「哎喲,你們怎麼跟青葉學會了?她念叨姥,你們就這樣的聲音對我。」說著,掃了侍女一眼,侍女們低下頭,沉默了。

  花姐不覺,絮絮地說:「怪道說,誰養的像誰,你這話,說得也像她!自己傷了,還要頑皮,不叫人管著……」

  蘇喆故意與花姐聊天:「那這話不太對,您看林風,就不像姥。」

  花姐嗔道:「你這張嘴,像。」

  蘇喆道:「那是。」

  她臉上的笑真誠了一點,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唇角又壓了下去——她這傷來得就很氣人。

  她的裝備是最好的,也不是特別追求衝殺在前,又或者與敵軍大將單挑。真正的戰爭裡,「雙方大將先單挑,贏了的一方再揮軍掩殺,然後一陣大勝」的情況是不多的,她又有許多護衛,想受傷機會也不多。

  這次的傷太冤枉了。起因是她的那些個表兄弟,她舅舅多,表兄弟自然也多,帶這些人上陣本身有她的私心。表兄弟們自己也有私心,兩下的私心湊不到一塊兒。表兄弟們各人又各帶了些隨從土兵。她雖是祝纓任命的一路頭領,但他們並不總是聽她的。

  他們想立功,就要不管不顧往前衝,他們的兵,也跟著衝,蘇喆不得不時常遷就他們。好在一開始的時候,憑著點勇猛以及對手的菜,也打了點勝仗。這就助長了他們的傲氣,直到遇到吉瑪人。

  從進入梧州界,往西,先是越往西越不能打,過了西卡族的地方之後,越往西就越能打了!

  表兄弟們撞上個硬點子吃了虧,蘇喆本不想管,想讓他們吃個虧的,不幸被敵人鑽了空子,跟著敗退的表兄弟殺了過來。蘇喆一時不察,雖然穩住了陣腳,自己也受了傷。

  但這是不能對別人說的,哪怕是祝纓,這是屬於她與母親的秘密。

  屋裡很靜,一個人專心處理傷口一個人想著心事,直到祝青君、路丹青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寧願——她們是來探望蘇喆的。

  祝青君道:「營裡我又巡了一回,你只管放心。」

  路丹青也說:「我看你家那些哥哥也老實了些,他們要再鬧,我幫你打他們!」

  蘇喆笑道:「好。」

  花姐在繃帶的末尾繫了個蝴蝶結:「好了。」

  蘇喆又揚起笑來:「謝謝姑姑。」

  小學徒端起水盆、拿了換下的繃帶出去,沒走多遠遇到了祝纓過來,祝纓看了看盆中的血水,又看看繃帶上的紅紅綠綠,問道:「小妹的傷又惡化了嗎?」

  小學徒笑道:「有點兒化膿,老師已經重新包扎上藥了,只要好好養,就不礙的。」

  祝纓道:「你們忙吧,我去看看她。」

  屋裡已經聽到聲音了,都出來迎,祝纓道:「進去坐吧,小妹,你這傷?」

  蘇喆可憐兮兮地看花姐,花姐道:「收拾好了,虧得回來,要還在途中,她這傷又要惡化了,不知道要養到什麼時候才得好呢。」

  祝纓接過茶,呷了一口,突然問蘇喆:「你的那些個表兄弟,還要帶著?有不好用的,都打發了吧。戰場不比別處,不要讓他們害了你。」

  蘇喆心頭一跳,手抖了一下,大大地堆了個笑容:「還是您疼我。不過,我遲早是要與他們打交道的,先前我養在您跟前,與他們不太熟,如今這一路雖然有些口角,也熟了一些,再分開,過一陣兒又要與他們重新磨牙,那才折磨人呢。現在已經好了。我這一受傷,再發脾氣,他們就老實許多了。我這傷可不能白挨。」

  祝纓道:「也好。」

  她看了一眼祝青君等人,說:「回來了,你們也將各自麾下將士功過重新梳理。仗打了這麼久,都是校尉、頭兒的胡亂叫著,也該定一定階級了。」

  姑娘們有些驚訝,又激動了起來,路丹青問道:「是要向朝廷請封麼?可是,咱們不是還沒拿下整個吉瑪?這場仗不算打完了吧?」一般是戰後請功請賞,當然也有中途升職的,路丹青想要確認現在是哪一種情況。

  祝纓道:「不是朝廷,是我,要給大家定一定位置。現在朝廷隨便給誰個虎符,拿到我這兒來,咱們就能認命?」

  「那不能!」蘇喆和祝青君異口同聲地說。

  「還是,」祝纓雙手一攤,「仗打到現在,你們也該覺出來了,越打越大,就要條理分明。軍中不通暢,是要出人命的。青君,林風他們,你去知會。你們幾個,也一樣。大家合計合計,擬一個等次給我看看。下次咱們再出發,就是不一樣的面貌啦!」

  眾女一陣歡呼,祝纓含笑看著。

  ………………

  此後數日,趙蘇、祝青君等人各有忙碌,祝纓也忙著將這些日子梧州的事務重新審核。天放晴的時候,她就陪著張仙姑到城中轉一轉,也管一管發放撫恤的事兒。

  這一天,天放晴了,祝纓卻不得出門——趙蘇弄好了印鑑等的樣式,拿來請她檢查。祝青君等人也擬了各人的功過、位階高低出來。

  便在這此時,蘇鳴鸞、郎錕鋙等人也陸續趕到,林風則是陪著他的大哥一同來拜見。

  這位新的林家的頭人,一見祝纓便跪下痛哭:「姥!姥!救救我!」

  祝纓將他扶起,道:「哭什麼?有事兒說出來,大伙兒一同商議著辦。」

  這位頭人道:「阿爸才走,我家就出了這樣的事,實在對不起姥。早知如此,我就該好好教訓他,免得他出去丟人!自家的事,無論鬧到什麼樣,也不該跑去外面叫外人看笑話!何況朝廷對咱們也一向不當人看!他這一去,不定要出什麼事兒呢!」

  祝纓道:「沒那麼嚴重,山外我已派人去交涉了。我只問你一件事——他要回來了,你待怎樣?不回來,你又怎樣?」

  「他的妻子已經回娘家了,不是我趕的,是她自己走的,說,這樣逃走,就是心裡已經沒有妻子兒女了,她也不要跟他過了。我把孩子留下了。他要不回來,我把孩子一樣的撫養長大。他要回來,我要動家法的!」

  祝纓又問:「什麼樣的家法?你可不止這一個弟弟。」

  「就是要做個榜樣。打一頓,關一陣,改好了,依舊是我的好兄弟。請您見證。」

  「行。」祝纓說。

  再看路果、喜金,比上一次見面更老了一些,祝纓看著他們說:「有勞大伙兒跑這一趟,是有一件事要與大家講。」

  把要鑄印、頒令的事兒說了,林風的大哥頭一個讚成:「這樣最好了!那個朝廷,那樣的遠,哪裡知道我們這裡的事?姥最明白不過,只要得到您的讚同,我不要別的也行!」

  說完,他又問自己的妹夫:「你說是吧?」

  郎錕鋙與他對望了一眼,道:「我們本來就是因為姥才有朝廷的敕封的。哪有不經過姥獨自與朝廷勾勾搭搭的道理?」

  蘇鳴鸞輕笑道:「那也要勾搭得了呀!你當人家是靠山,人家當你是牛馬。」

  路果、喜金本就是隨大流,現又老病,只想問鹽場能否再多分一些鹽來賣。梧州這不是與山外交易得很火熱麼?

  蘇喆笑道:「舅公,鹽場可沒出力呀,我們原是白拿,煮鹽的人也是姥弄來的,姥眼下還要用鹽與山外換口糧,咱們不好多要吧?」

  這兩個老東西!梧州拿鹽、錢換糧,祝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們不是不知道,每月的集市可還沒停,梧州境內的消息也沒斷。倆人看著祝纓打仗把家打窮了,才沒有鬧著跟一把。不幫忙就算了——雖然也完全不想讓他們來拖後腿——竟還有佔便宜的心思。

  趙蘇撇撇嘴,十分遺憾路丹青好好一個年輕姑娘,竟有這樣一個爹!金羽看著也挺好,不像是個不講情義的人吶!

  路丹青也叫了一聲:「阿爸!」

  在座的,唯這二人年紀最大,輩份也高,被小輩這麼一說臉上開始掛不住了:「我們只一說,你們這是要幹嘛?阿妹還沒說話呢!」他們倆也隨著自己的妹妹管祝纓叫妹了。

  蘇鳴鸞與郎錕鋙又勸解。

  祝纓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兩位老兄若有需要呢,多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剛才小妹說的,兩位也都聽到了,我也需得一些東西去換糧。這樣,這鹽場,想要多分一些鹽呢,你們也拿一些旁的東西來換——不白要你們的。譬如銅礦,譬如朱砂,咱們也與鹽場一樣,一同經營,一同分,如何?」

  兩人都猶豫了。

  祝纓微笑道:「你們再好好想想,不答應也沒關係。鹽,我還照現在的份分給你們。要答應了,咱們再重新商量各樣東西怎麼分。」

  兩人這才緩了顏色。

  祝纓笑道:「你們一路辛苦了,先到客館休息,晚上咱們吃酒。大郎那裡正在鑄印,過兩天咱們就把名份定下來,印發到各位手裡。」

  「好!」

  ………………

  又過數日,山上山下漸漸從「凱旋」中平靜下來,緊接著便迎來了一場簡單而不失隆重的「冊封」禮。

  地點就在山城之內,搭起一座高台,祝纓先登台拜天祭地,一口大大的銅爐裡燒著極旺的炭火。一篇趙蘇起草的祭文,寫了祝纓這是為了「守土安民」,細數了她的功績,通知一下,此方天地現在有做主的人了。

  祝纓是號稱「節度使」。

  她自己領了個印,然後請張仙姑坐下,親自捧了另一枚印給張仙姑。張仙姑人還是懵的,這個禮節她完全不懂。哪怕是在京城,她也沒見過這個。不過,閨女的場子她是一定要幫忙撐的,也笑著接過了印,然後由身邊的蔣寡婦給她捧著。

  接著,祝纓就公布了擬定的名單。由於在朝廷的賬上,她還是梧州刺史,所以趙蘇、祝煉等雖然是刺史,趙蘇還暫管梧州,她都沒有給二人梧州刺史的名號,而是另給兩州,但是讓趙蘇暫協管梧州。其餘項安、項樂等人也各有職司,項樂得到了司馬之職,正式做了趙蘇的副手。蔣婉、王九、項漁等人也都有了縣令的名目。原五縣的縣令,又各多了一枚圓印與一紙教令。

  給祝青君升做了將軍,蘇喆等人暫領的校尉,其餘將士各有名號。

  登時,山上山上,一片歡呼!

  禮畢,府中又開宴,祝纓召集了所有新「授官」之人,道:「待西征大勝,想要朝廷敕封的,到時候我會一併安排。」

  眾人又是一陣表白。

  這一日,賓主盡歡。

  自次日起,蔣婉等人便要赴任,陸續辭行。蘇喆也與蘇鳴鸞先回家休整,只等祝纓再次徵召。林風的大哥卻拉著妹夫郎錕鋙一直留到最後,只等著祝纓與江政交涉的結果。

  祝纓也不著急,江政估計不會擅自作主,哪怕快馬通報一下朝廷,再快也得半個月才能給她回音。

  她所料不差,江政一聽「頭人分家」的事兒就不打算插手。長子承襲,這是天經地義的,這個次子,一看也是衣食無憂的,他更明白,祝纓是大理寺出身,這樣分家的,如果顯失公平,她不會不管。

  上報朝廷,只是為了免責。

  政事堂也很快有了意見——不管。

  如果朝廷沒有別的事兒,則這是一個插手的好機會,但朝廷現在騰不出手來。梧州,名義上已經是羈縻了,還有個難纏的人坐鎮,不好弄。待朝廷緩過來,沒理由也能生造出理由來,不在乎這一個鬧分家的次子。

  江政接到回復,行文一封給梧州:你們有個人在我這兒,來接人吧。朝廷可沒有壞心眼兒啊!

  祝纓拿到了江政的文書,派了祝文領這個差事,林風也想去,祝纓沒有同意:「人接了回來,到我這兒來住,你們兄弟分開,免得再爭。」

  林風的大哥當地又是一跪:「姥,這是我的兄弟,就算要分家,他也得先回家,火塘前再祭一祭阿爸。他妻子也不在了,一些家裡的事兒,得回家講。在外面說,不好。」

  祝纓看了一眼林風,林風突然聰明了起來:「我也跟著回去。」

  祝纓認真地看著他,說:「祝文與你們同去,單你們,他未必願意回來。你們要把他好好地帶回來。」

  林風背上生寒,道:「是。」他有點莫名其妙地,不明白祝纓為什麼這麼鄭重。

  很快,他就知道了。

  五日後,下山又回來的林風鐵青著一張臉,牽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回到了府裡:「姥!二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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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2 00:13: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八十八章 成長

  祝纓的目光在小女孩的身上掃了一下,便投向門口——祝文緊跟在叔姪倆後面也走了進來。

  一進室內,祝文先跪地:「姥,我沒能把人帶回來。」

  小姑娘開始抽泣。

  祝纓問林風:「你娘子呢?」

  「她,在家!」

  祝纓對胡師姐道:「找個人,去他家裡知會他娘子一聲,把孩子先領回家住著。家裡缺什麼,只管到我這裡來取。」

  林風忙說:「我家什麼都有!」

  「那行,去吧。」

  小姑娘緊緊攥著林風的手,林風有些無措,僵硬地說:「嬸嬸你認識的,你先到我家去,我說完事就回去。」

  小姑娘又直勾勾地看著祝纓,祝纓對她點點頭:「你有什麼話、什麼事,要對我說嗎?」

  小姑娘受到了驚嚇,有點懵懵的,林風催促了兩句,她也只是搖頭。

  祝纓慢慢走過去,小姑娘往林風身邊靠了靠,祝纓便不再走近,慢慢說:「咱們見過的。」

  林風也說:「你有話就對姥講。」

  小姑娘點了點頭,開口說了一句:「阿爸死了,阿弟也死了。」

  祝纓抬眼看了一眼林風,林風神色凝重:「是。」他看了一眼女孩兒,沒有再細說。祝纓摸摸女孩兒的頭,直起身來問他:「屍身在哪裡?喪禮沒辦嗎?這孩子的母親知會了嗎?」

  林風搖頭:「事情緊急,我只抱了她出來。」

  山城不大,林風住得也近,幾人說不幾句話,林風的妻子就帶著一個侍女到了府裡。見面先把林風打量一番,見他無事,才放下心來問侄女兒。她不知前由,問了一句:「就你一個?」

  可把小姑娘給問哭了,林風壓低聲音給妻子略說了一句,林娘子吃驚道:「這麼巧?」

  林風道:「莫亂講,先把孩子帶回家洗洗臉,找身衣裳換上。」

  林娘子總覺得哪裡不對,但丈夫說話了,面子還是要給的,拉著小姑娘先回家。出了刺史府,對小姑娘說:「你就跟我們先住著……哎喲!這個死鬼今天怎麼這般安靜了?」

  林風,親爹死的時候都攔不住他跟兄弟吵架,林娘子最不滿意就是他不著四六,今天竟然穩重了許多。林娘子心生不妙,拉著侄女兒飛快地回家,仔仔細細地給她收拾裝束。

  府內,祝纓問祝文:「出什麼事了?」

  祝文不敢起身,一五一十地說:「我們下山,與江使君的人交接,好好地回到了寨子裡。本是一切順利,除開二郎臉上不豫,並無不妥。回到寨中,大郎還嗔他,做丈夫、做父親的,拋下妻兒不管,真不是頭人家能幹出來的事兒……」

  當大哥的這麼訓弟弟是沒有問題的,當時大家只以為這是個借題發揮,給弟弟一個難堪,但題目太對了,也只勸一句「人已經回來了,先安頓下來再說」。

  回家還能怎麼安頓呢?一切都是現成的,兄弟們夜裡還在火塘邊上喝了酒。祝文只小飲了兩杯,便假裝醉酒沒有接著喝,偷偷打量著這些兄弟。

  做大哥的很有些長兄的派頭,又是說老二不該把家裡的事拿出去鬧,鬧就鬧了,怎麼不到刺史府裡說理,反而去山外找外人?還說,以後都別這樣了,至於輪流任職,明天再仔細商量。

  但是弟弟犯了錯,也需要接受懲罰。要禁足。弟弟要拿出些財物來,犒勞這些日子忙碌的大家。

  又說,他給弟弟準備禮物,讓弟弟近期就去把妻子給接回來,孩子不能沒有親娘。跑路這事兒,是弟弟先犯了錯,不能怪人家。

  至此,一切都合情合理,林風也傻呵呵地喝了不少的酒。

  大家都醉了,然後被架去休息。祝文不是自家人,住得遠一點,林風住在大哥的大宅裡。林風的二哥分家搬離大屋不與兄弟同住,也不與祝文住在一處。

  祝文睡到半夜,突然聽到有人喊救火,整個寨子都動了起來。祝文在寨子裡畢竟陌生,打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是今天剛接回來的林風二哥家著了火!祝文當時就知道不妙!他馬上就去找林風!

  林風續道:「我趕到二哥家的時候,火已經很大了,好像根本撲不滅……」

  女孩兒跟爹的房間隔得遠,林風趕到的時候才來得及搶回侄女一條命,至於哥哥和兩個侄子都葬身火海了。

  祝纓對祝文道:「起來吧,這事兒不怨你。你們傷著沒有?」

  祝文爬起來,搖了搖頭,老老實實站在了一邊。

  祝纓問林風:「你怎麼想的?」

  林風低下了頭:「這孩子,我養。」

  「家裡呢?」

  林風露出一絲苦笑:「娘子雖然厲害些,也不會為難一個孤女的,她會養大這個孩子的。」

  祝纓看著他,沒說話,林風抬起頭來,道:「這裡就是我的家。」

  「行。」祝纓說,「你還要回去一趟,你二哥總要收葬的,我讓小江派兩個徒弟跟你一塊兒去。」

  林風搖了搖頭:「驗屍麼?大哥不會答應的,現在二哥已經燒成灰埋了。驗出來什麼,也是二哥先犯的錯,再追究,寨子就永遠不得安寧了。阿爸才死,阿媽……」

  祝纓道:「你長大了。」

  林風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心裡難過極了。他問道:「姥,咱們什麼時候再開拔西征?」

  祝纓道:「你現在心情不好,先不要問其他的事。把家事處理好,我讓趙蘇幫你與你大哥交涉。」

  「不用的。我理會得。」

  「行。去吧。」

  林風僵硬地行了一個禮,騰騰地走開了,祝文再次請罪。

  祝纓道:「多少年沒有這種事兒了,都忘了當年……沒料到,也不怪你,你去,把晴天叫來。」

  「是。」

  …………

  祝晴天回來有三個月了,前幾天領得一枚銅印,卻又不是文職,是在軍中掛了個「校尉」之職。手下又沒有正式的士兵,是一個位置很奇怪的人。

  祝纓對她卻另有安排:「你在京城的老本行,回來還能撿起來麼?」

  祝晴天忙說:「只要您吩咐!」

  她在京城管的事兒,在山城未經祝纓允許是不方便做的——滿大街蹓跶著刺探消息?在京城是打探別人,問題不大,在山城就等於是摸祝纓的底,問題很大。

  祝纓道:「除了城裡,整個梧州你都要上上心,尤其是各家頭人。」

  「是!」

  「江政不再封山,但貿易還是少了許多,」祝纓說著,又拿出一枚銅印與一份教令給她,「你到項安那裡報到,貿易上的事,你兼個副職。山外的消息,你也領起來,明白嗎?」

  「是!這個好辦,咱們有會館,也可借用一下福祿會館等處。」

  「自己有數就行。」

  「是。那……西征大軍的斥侯?」

  「哪裡來的大軍?你先將家看好。」祝纓失笑,到現在為止,連同西卡、吉瑪投軍的人,她一次能調動的也就一萬人。再多,她的後勤就很吃力。

  「是。」

  祝纓又連續召了數人,安排秋收及準備重新西征之事。秋收繞不開趙蘇,趙蘇已聽說了林風家的事,也要尋祝纓來說。

  他匆忙趕到,見祝纓安靜地坐在案後,才一抹汗:「姥!您找我?」

  「坐。秋收要提前安排好。」

  「日子還沒到,雨才剛停,我已經開始統計、徵集牲口了。」

  「西征也需要馱馬,兩樣頂好不要沖了。」

  「是。」

  兩人議了一回,趙蘇終於提及了林家的事:「要說,外五縣都有這樣的隱患。」

  祝纓看了他一眼,道:「不要弄亂他們。」

  趙蘇笑笑:「您一向好心,我也不會故意使壞。眼下您要西征,外五縣一旦動蕩,梧州也就不容易穩。外面還有一個江政在看著,我知道輕重。」

  「嗯。」

  「可也不能一直這樣,也該開始準備了。不如擇其子弟驍勇者充入軍中,接下來要與吉瑪對陣,吉瑪後面還有西番。現在軍中缺人,他們還能帶些親隨充數。打贏了,是您給了所有人的生路,戰死疆場,也死得其所,比死於內鬥強。」趙蘇含蓄地說。

  活下來,出人頭地的感激咱;死在外面,留在家裡繼承家業的還得謝謝咱呢!

  見祝纓沒說話,趙蘇又說:「就算歷練出來幾個人,也是您的恩德。到時候,借他們的手,分了他們的家。使外五縣頭人家保留財產,卻無治民之權。梧州才算收回您的手裡了。如果現在能徵外五縣的租賦、丁役,西征糧草必能從容許多。」

  祝纓道:「凡事講究個你情我願,不宜你我提出來。先按兵不動,維持就好。現在徵了他們,日後拿什麼回報?再說了,小妹怎麼傷的?為了這事兒折傷了青君、小妹她們,我是不依的。」

  趙蘇心中嘆氣,祝纓就是果決而不心狠,挺讓人安心也挺讓人無奈的。他不再提及此事,只繼續說糧草之類,心中想的卻是:我先準備著就是。本想借著西征,給頭人家裡勢弱者一點勢。既然祝纓不答應,大不了日後攛掇的時候暗中幫忙。

  祝纓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打小算盤了。趙蘇這個人,聰明是有的,卻又多了一點母系的直來直去,虧得做事還算有分寸,否則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兒來。

  趙蘇辭去的時候,祝纓又多叮囑了一句:「咱們做事,總要守信才好。既然立了盟約,就要遵守。」

  趙蘇道:「我明白的。」

  趙蘇大概是真的明白了,此後一直勤勤懇懇地忙庶務,再也不提什麼徵兵、徵各家頭人的兒孫之類的事情。秋收開始之後,他更忙了。今年還要向朝廷繳一點糧,這讓他心疼不已。往京中送糧的事兒,祝纓也寫了個公文給江政,要兩州合併同行——為了安全。

  這是一個不錯的理由,民亂才平,雖然普通的盜賊也不敢劫皇糧,但總歸更保險一些。

  祝纓此次除了糧食、布匹之外,又準備了給鄭熹等人的禮物——金子、靈芝、朱砂之類。給皇帝的貢品也準備了,還是老樣子——兩隻白翎子野雞、紫芝。

  押運的人卻不是趙蘇,而是派了林風。放在以往,林風必是會叫嚷一番才哼唧著去的,這一次他卻一聲不吭,也不吵著要跟隊西征,接了令就埋頭清點物品,親自看著裝車,老老實實押車走了。

  祝纓叮囑路上安全之類,他也一一答應,上馬之前,還特別拜托趙蘇:「姥也將西征,我家中,還請大哥費心照看。」

  趙蘇此時看他順眼不少,溫和地說:「放心。」

  花姐也說:「孩子我也見過了,等她再熟些,我接她到學校來讀書。學校裡盡有與她一般大的孩子,不會寂寞的。過個幾年,她能自己立起來,你們也省心。」

  林風認認真真向她拜了一拜:「多謝姑姑。」

  花姐摸摸他的頭,林風將頭一低:「我該走了,再不走該誤時辰了。」

  …………

  林風一走,也就意味著祝纓也要再次動身了。

  張仙姑心裡想著「今年怕是不得在家過年了」,嘴上卻一點也不提西征的事兒,不說話又嫌太悶,只好說了點林風家的事兒:「他那侄女兒,也太可憐了。他娘子一個人在家,有一個吃奶的孩子,現在又有這樣一個,輕不得、重不得的。他那大哥,也是心狠!」

  祝纓道:「這山裡,二十年前還在放人血、砍人頭、剝人皮拿來祭天,這才到哪裡?」

  張仙姑手上一停,喃喃地道:「是哩……」

  花姐在一旁聽了,心中也頗不是滋味:「事情都是咱們知道的,只咱們身邊已許久沒有了,猛地一來,叫人難受。」

  張仙姑道:「還是咱們這樣的好!這再往西,聽說仗還沒打就要殺自己人?」

  得又扯回西征上了!

  「誰跟您說的?」

  張仙姑與一般的老太太不同,大家也不太怕嚇著她,說漏嘴了她吃個驚也就聽了,並不會像一些養尊處優的老封君那樣給嚇病。她又閒不住,也常住城裡轉悠。因此祝纓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對她說了些什麼。

  張仙姑道:「忘了誰說的,不過呀,這麼一看,西邊兒那些人真可憐。那些頭人也真可惡!可不能再讓他們這麼作踐人了!」

  祝纓便保證:「不能了,不能了!」

  「救別人,也得先顧好自己,」張仙姑終究摸上了女兒的臉,「可千萬別再傷著了。」

  「哎。」

  祝纓這兒答應了親娘,她還真做到了。此次西征,她的行轅又往西挪了一挪,比祝煉還往西,弄得祝煉、巫仁擔心不已。祝煉不時在公文裡夾著給祝青葉的小紙條:看好我老師!

  巫仁也在公文裡給巫雙夾紙條:知道你根本管不住姥,不過呢,你要瞧著有苗頭,趕緊跟胡娘子講!

  這二人的擔心統統是白費,祝纓好好地坐鎮後方,離前線總有百來里,祝青君等人則不斷地攻城掠地。

  直到這一天,江珍臉色蒼白地跑進了大帳:「姥!出事了!蘇喆受傷!所部傷亡甚重!」

  一旁祝青葉也是一驚,心中盤算著該派誰去幫忙醫治、如何接回後療養,抽空又罵了一句:阿蘇家的男人真沒用!

  江珍下一句又來了:「阿蘇家那幾位,立功心切,蘇喆攔之不及,他們迎頭撞到了普生頭人的『鐵騎』上!」

  祝青葉忍不住發出了聲音:「咦?」

  祝纓問道:「死活?」

  「死了五個,重傷三個,還有兩個輕傷。蘇喆也是輕傷。」

  祝青葉道:「重傷?姥,如果不及時醫治,恐怕也要喪命的。」

  祝纓輕聲道:「也好。讓蘇晟去接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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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九章 集合

  江珍答應一聲,旋身出去傳令,不料腳下不穩,一個左腳絆右腳就要摔倒,祝青葉眼疾手快將她給薅了起來。祝青葉帶點關切地看向江珍,江珍勉強笑笑就要走。

  祝纓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慌的什麼?」

  江珍咽了口唾沫:「那什麼,西征開始,還沒有一次死這麼多有身份的人哩,不知道是不是什麼怪事發生了……」

  祝青葉跟著點頭。

  祝纓挑了挑眉,道:「這有什麼好稀奇了?戰場上,什麼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祝青葉小心地說:「可是,確實讓人心裡發毛,呃……」

  祝纓道:「那就傳令去各路,詢問情由,讓他們各自當心。」

  兩個姑娘聞言稍有安心,江珍忽然害羞起來,道:「我這就去傳訊給蘇晟。」說著,噔噔地跑出大帳。

  祝青葉也要去擬文書詢問,祝纓道:「你先去將今天要見的人帶過來。」

  「哦,是!」

  須臾祝青葉了十幾號人來,來人高高低低,年齡也從二十來歲到頭髮花白不等,男女都有,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光鮮。進了大帳,多半眼中帶著好奇,也有些小拘謹。祝纓特別留意了顯得比較輕鬆的三個人,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個老者,另一個卻是中年婦女。

  祝纓從座上站了起來,走到他們的面前,用西卡話先問:「都聽得懂我說話嗎?」

  有一多半的人點頭,附和。

  祝纓又用吉瑪話問了一遍,也有一半的人點頭應聲。

  祝纓接著用奇霞語、花帕語又各問了一遍,都記下了應聲的人。最後再用官話詢問,就只有兩個人點頭了。

  祝纓道:「你們都是能幹的人,聰明的人,以前有力氣沒處使,現在不一樣的。」

  祝纓今天要見十幾個人,都是新附之地的土著,情況也都類似。出身不是頭人之類,但都人緣不錯,在人群裡平素又有些威信,更重要的是腦子比較好使,能聽得懂人話。「懂人話」並不是一個戲謔嘲弄的說法,而是寫實。

  遠論是山裡還是山外,都有那麼一種人,好像與你說著同一種語言,但是你說什麼他都聽不明白。你說「房頂破了,下雨會漏水,得趕緊補補」,他說「什麼?雨水能補房頂?」

  這十幾個人,都是祝青君、祝煉、蔣婉等人接觸過之後認為不錯,列入名單的。

  當然,無一例外的,他們都不識字。祝纓將他們都召集過來,一是親自見一見以示重視,同時親自考察一下,二是薅到大營裡來集訓一陣,教授一些治理的方法。為的是讓他們能夠鐵礦上的楊喜一樣,將來好承擔一項事務。

  短短的一個月是不足以讓他們學會別人數年才能學會的本領的,主要是認識認識,熟悉一下。再給他們分派一些「助手」,使一些會雙語、又識字的學生跟著他們,一面督促他們學習,一面也可向他們學習一些處事之道。

  學生們的能力,並不一定就比這些人強。

  祝纓見那個中年婦人不斷地看著自己,也大方地說:「咱們見過面,我買過你的羊。」

  婦人笑了,說的一口吉瑪話:「我也覺得您眼熟,但是想不起來哪裡見過了。我自己以前也沒有羊,給頭人家放羊。」

  祝纓道:「我去過你們寨子,你們頭人要買針……」

  「啊!」婦人眼睛一亮,「您送過一把,還賞了我一塊布。那時候我臉上都是灰,您還能記得。」

  祝纓點頭道:「是我。你叫坎底讚,是不是?」這個也是音譯,羊毛的意思。

  婦人依舊笑道:「是。」

  那祝纓就知道了,這是祝煉給選出來的。

  這婦人不識字,記性卻極佳,能夠將要求的事情統統記下。祝煉分田、徵糧,到了她的寨子裡,她都能條理分明地安排好,她還知道哪家有幾個壯丁投軍了,這樣的人家按照規定是有優待的。

  只能給主人放羊,記下每隻羊的情況,記下今年產了多少羊羔之類。這樣也免不了挨打——羊羔的死活也不是她能決定的,放羊遇到天氣不好,羊跑丟了,沒要她抵命就算好的了。

  祝青君等人殺到,手起刀落,頭人變成了人頭,婦人也就不再只放羊了。

  祝纓笑道:「咱們坐下來,慢慢聊。」

  祝纓與眾人一一交談,詢問各自的族屬,又問他們的寨子在什麼地方。此地記述方位也很籠統,「從來路走了兩天」、「翻過三道山」之類的紛紛出現在他們的話裡,這「三道山」的「山」可大可小,大小不等的山頭在他們口中都是山,「河」也是一樣,十幾丈寬的大河與三五丈的小河都是河。

  祝纓一面與他們聊著,一面在地圖上尋找準確的位置,心中思索如何安排這些人做事。這其中,又有產生金與石炭的礦藏,就必須多派土兵隨行了。

  聊到了飯點,她又請大家吃飯。軍中的飯食雖然簡單,卻也是普通奴隸出身的人難以吃到的美味了。祝纓將一盤水煮白肉拖過來,斬斷紋理、抽刀切作薄片,滿滿裝了一盤往老者面前一推:「吃這個,好嚼些。」

  這個年紀的人,即使養尊處優,牙齒也不太頂用了,即使張仙姑,如今也只吃些肉餡兒做的食物了。這老頭一向過得苦,滿嘴的牙掉得七零八落,一大塊肉,別人吃得香,他放到嘴裡撕不下一點兒。

  老頭兒低頭看了看盤子,再抬頭看了看祝纓,輕輕地點頭,重重地:「哎!」他就著油手抓了一撮放到嘴裡,慢慢地嚼著。祝纓又將鹽碟推到他面前。

  一餐飯吃得很快,吃完了飯,祝纓又逐次與他們談話,最後讓祝青葉與巫雙去教他們一些簡單的官話,發一本《識字歌》,配上文具,慢慢教。都不是笨人,給起個頭,以後慢慢學就是。

  坎底讚等人沒幾天便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又想請新取個名字。祝纓也不推辭,他們也有姓祝的,也有想姓其他的。如坎底讚,就姓祝,祝纓為她取名祝重華。老者父親淘金而死,想記住這個金,祝纓就讓他姓金,取名為壽。

  以此類推。

  這頭起名字,那一頭,祝青君等人的反饋也到了——普生頭人這一次確與前番更加不同了!

  祝纓見狀,輕輕敲了敲桌子,問道:「蘇晟,到哪裡了?」

  ………………

  蘇晟正在趕回大營的路上。

  這次重傷的人裡有他的哥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林風家兄弟相爭,他們家算和諧的了。姑姑雖然強勢,但是對兄弟侄子也算盡心,他就是姑姑給送到姥身邊的。否則哪有今日?

  哥哥重傷,表姐也受傷,他心急如焚。

  到了蘇喆軍前,蘇喆這次換了一條胳膊吊著,看得蘇晟臉都白了:「怎麼又受傷了?你上次就……」

  蘇喆板著臉道:「先別說我了。你怎麼來?」

  「姥讓我來接應的,怎麼會……」

  蘇喆冷冷地說:「什麼怎麼會?姥授印的時候,他們的臉色你又不是沒見著。就是沒看到,他們把酸話說到你臉上,你總該聽到了!我又不能給他們嘴上套籠頭,哪裡拉得住?」

  蘇晟道:「縱然如此,普生家也不至於這麼能打吧?這事不對呀!」他比蘇喆還小一點,對蘇喆說話時總有點小心。

  蘇喆平靜地道:「我已報給姥了,普生家的騎兵。」

  「啊?這不像是山裡的打法呀。」騎兵,最好用的是兩種,一是衝鋒,二是奔襲。這兩樣在山區是很難發揮效用的。

  蘇喆道:「所以要報給姥。來,看看他們吧。」

  還有什麼好看的?蘇晟也算是兄弟裡幸運的人,摸一摸腰上掛的圓章,再看看躺著的兄弟,他已是信了蘇喆的話。覺得這位表姐也是太倒黴,姑姑積威二十年,大家不敢跟她鬧,表姐蘇喆不同,經常不在寨子裡,又年輕,時不時就讓人忘了她其實也很厲害。估計,兄弟裡是有些不太聽話的。

  這下可好了,不聽話,把自己的命給填進去了,回家去還不知道叔叔們要說什麼呢。

  兄弟們也蔫頭耷腦的,見到蘇晟來也都羞得不行。蘇晟小聲問:「怎麼就不聽令的呢?」

  說得兄弟們更加不快,原本就驚魂未定,還要被指責,他們便強說:「見到敵人不衝,算什麼打仗?做一頭狼,就算死了,也比當只逃跑的兔子強!」

  蘇喆在帳外聽了,暗暗點頭,侍女要撩起簾幕,蘇喆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進去。待蘇晟看完兄弟,哭了一場,蘇喆又與他商議:「無論死傷,又或者沒傷,你都把他們帶走吧。」

  「也是,別再出意外了。只怕他們不肯聽。」

  蘇喆冷笑道:「我不是為了他們,我是為了我自己,他們再在這裡擅作主張,不聽軍令,我怕他們拖累死我。一次兩次,我怕我禁不住第三回 !」

  蘇晟啞然。

  蘇喆道:「他們要是不走,我就把他們捆了,你拖回去。舅舅們要有什麼說法,等我回去與他們理論!」

  蘇晟道:「我知道了。」他心裡開始犯愁,很怕面對父親和叔叔們,又愁這一路怎麼帶兄弟回去。突然,他有了主意:我先路過大帳!令是姥下的,我順路復命,這總不能說我做錯了吧?見了姥,興許就有安排了呢?

  於是,他就帶著這些死死活活的兄弟,拖著兄弟們的殘兵,奔祝纓大營而來。因有傷患、遺體,路上走得稍慢,他到了大營才發現,不止是他,祝青君等人竟也回還了!

  他與祝青君在大帳外見面,祝青君看了一看他身後的幾個輕傷的兄弟,道:「回來了也好,你們運氣也是不太好。派去調小妹的使者已經在路上了,她這幾日也該回來了。你快去見姥吧。」

  ………………

  蘇晟與幾個能動的兄弟進了大帳,他才抬起手來抱了個拳,身後的兄弟嚎啕大哭:「姥!您要為我們報仇啊!」

  祝纓由他們哭了幾聲,才說:「慢慢說,你們經歷了什麼?」

  這個經歷,就不太好描述,因為起因是蘇喆不讓他們衝,但是蘇喆沒有爭過他們,他們帶兵就往前衝了!然後就撞上了「鐵騎」,在此之前,阿蘇家的年輕人是從來沒見過騎兵的。見識過的如蘇喆、蘇晟,都是很小心的。

  沒見過,被騎兵一衝人都懵了,接下的印象就是兄弟死了、自己受傷了。

  這要怎麼描述?

  「他們青面獠牙,臉上塗黑,像鬼一樣,很嚇人!」

  「不不不,是赤紅的臉龐!」

  反正,對手不是人。

  此外又有小小的抱怨:「我們被追趕,小妹在後面也沒跟上來,她還跑偏了。」

  祝纓不客氣地道:「她要跟在你們後面,她的隊伍也要被你們衝散了,那就是崩敗。來人,把他們送回梧州去。」

  「姥!我們不回去!」

  祝纓可不管這些:「上陣,不聽軍令,折損這許多士卒,都該斬了!還要鬧嗎?蘇晟,帶他們下去!」

  蘇晟匆匆答應一聲,拖著兄弟們往外走,兄弟們還想掙扎一下,祝纓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不知怎地,突然顯得很嚇人,幾個年輕人頓時沒了聲音,小碎步跟著蘇晟出去了。蘇晟先將兄弟們安頓好,想了一下,從自己的戰利品裡翻出一把漂亮的小刀,揣著去找祝青君。

  走不幾步就看到祝纓一行人走了過來,祝青君正陪在祝纓身邊——她們是來致奠的。

  蘇晟耐著性子,等祝纓上了三炷香,說:「人都要好好地送回家。」他也答應了,趁祝纓轉身的時候,他對祝青君使了個眼色,祝青君雖不理解,但也點頭。蘇晟心中大定!

  他覷了個祝青君得閒的空兒,到了祝青君的帳外,清清嗓子:「青君姐姐!是我!」

  「進來。」

  簾幕撩開,一個高壯的漢子理著簾幕的一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蘇晟對他點點頭,大步走了進去。先問姐姐好,又問:「姐姐也是回來休整的嗎?」

  祝青君道:「是。你有事。」

  蘇晟拿出小刀:「路上得到個小玩意兒,想來這東西也只有姐姐能用得上。」這上面鑲滿了寶石,確是一把好貴的兵刃。

  祝青君玩味地看著他:「說人話。」

  蘇晟道:「那個,姐姐,我不想回梧州,姐姐能不能幫我同姥說一說,我想留在前線。我的兄弟們死傷慘重,我要為他們報仇的!咱們梧州,正經也只有咱們幾個跟著姥在西北練過手。其他人都是野把式。

  姐姐不覺得麼?兵只要能活下來,是越打越強的,可是以這樣百戰之餘,現在打吉瑪人,並不比之前打西卡更快。我覺得不是咱們不行,是吉瑪也比之前的敵人更強些。前有強敵,不好叫我回去吧?」

  高壯漢子喉嚨微微作響,似乎想笑。

  祝青君問道:「姥什麼時候耳根子軟過?別說是我,就是太夫人、老師,她該怎麼安排還是怎麼安排。我要是你,想留下來,就自己同她講,她自有道理。讓你在前線,你就聽令,讓你回梧州,想必也是有非你不可的差使。」

  蘇晟無奈:「我就怕回去。」

  「怕也沒有用。你是怕回去不好交代,是不是?這就是擔當了。你擔下了事兒,別人看你自與以往不同。遇事就避著,以後有大事也不給你了。」

  蘇晟眨眨眼:「好,我去找姥說去。」

  祝青君撈過那把很貴的小刀:「嗯,不錯,歸我了。」

  蘇晟:……

  他摸摸鼻子,往高壯漢子身上看了兩眼,疾步去找祝纓。

  祝纓的帳裡,又有一個面生的姑娘站在案邊,祝纓指著姑娘對他說:「認識一下,這是青雪。」

  蘇晟也是在外多年,對府裡的人不熟,不過聽姑娘名字裡有一個「青」字,就知道差不多是花姐帶大的,也都是順著祝青君的名字來的。

  祝青雪是因為祝青葉也有一項掌印的差使,花姐恐祝纓身邊的人不夠用,又給送了一個人過來。

  蘇晟的心思也不在小姑娘身上,向祝纓說了自己的想法,講得磕磕絆絆的,態度還是很堅決的:「就算回去有差使,我辦完差,再回來,行不行?」

  祝纓道:「不然呢?你還想躲懶不成?」

  蘇晟放下心來:「那我現在就走?!」

  「不急,等小妹她們都聚齊了。我有新安排。」

  「是!」

  ………………

  蘇晟在大營沒等兩天,蘇喆等人都陸續抵達。蘇晟回來得早,把自己打理得乾淨清爽,而金羽、路丹青等人看起來就有點狼狽了,他們手下的土兵們看起來也比之前傷得多些。

  一些衣飾明顯有著吉瑪、西卡特色的人也在不停地指揮、發令,看起來軍中已有這兩族的人做到軍官了。蘇晟的眼睛下瞄,果然在其中一些人的腰間看到了綬帶繫著的圓印。

  眾人到齊,祝纓便擊鼓召集眾將,蘇晟也跟著到大帳內集合。在這裡,他不但看到了祝青君等人,還看到了那個高壯的漢子,此外靠近帳門的地方,又有五、六個剛才看到的兩族面孔。

  祝纓道:「都吃了點兒虧?來,說說吧。」

  蘇喆先請罪,說到了自己的敗仗。她低著頭,聲音也壓得低低的:「是我無能,沒能攔住他們。」

  心中卻是不屑的,攔?攔什麼呢?她攔,也得別人肯聽呀!這些表兄弟,也沒幾個聰明的。算了,聰明又如何?只要有貪念,他們就會往前衝,這與聰明不聰明的沒關係。

  只要將他們放到那裡,稍稍激一句:「你們沒用的,你們贏不了。」就行了。

  祝纓道:「我不要聽這個。」

  祝青君道:「就算攔住了,也要吃虧的。姥,普生頭人背後,有西番的手筆。」

  「說下去。」祝纓對她點點頭,祝青君趕回大營的第一時間就向她說過了這件事,現在是當眾討論,由祝青君來說明情況。

  祝青君道:「山裡也養馬,但『人能騎馬』和『騎兵』是兩件事。尤其是衝鋒,連配的兵器都不一樣。普生家的騎兵,無論是衝鋒還是奔襲,都不是山裡的模樣。」

  蘇喆也接口道:「我也覺得,是經過有經驗的人訓練出來的。」

  路丹青道:「我沒遇著騎兵,但是對面確實更難打了一些。」

  蘇晟、金羽也都說沒有遇到騎兵。

  祝青君道:「騎兵不好養,普生頭人也養不了許多。即使背後有人,也養不過咱們。只是須防著西番親自下場。」說著,她對那個高壯的漢子點頭示意。

  高壯的漢子也上前,雙臂交叉行了一禮。祝纓也對他點了點頭,蘇喆好奇地看著他,祝纓道:「他是原來藝甘家的。」

  高壯漢子爽朗一笑,道:「我是藝甘家的奴隸,陪嫁到了普生家,逃了出來,跟著祝將軍想打回去報仇呢!」

  奴隸報仇,這橋段近來聽得特別多,但是一般奴隸可沒有這麼高大的身材,他也不是瘦骨嶙峋。

  蘇喆問道:「真是藝甘家的?」

  祝纓點了點頭:「他小的時候,跟在藝甘老洞主身邊,我看見過。」

  蘇喆仔細看了看這個人,發現他的脖子靠肩的地方有一圈的傷痕,結痂已退,露出一道一指寬的白色痕跡,了然地點點頭。這是奴隸戴枷鎖的痕跡。

  這人的經歷也沒什麼特別的,頭人女兒出嫁,選健壯長得好一點的奴隸陪嫁,也顯體面。至於拆散人家骨肉,就不是頭人會考慮的事情了。一家裡少了一個健壯的男子,對生活的影響,就更不會考慮了。

  普生頭人糾結頭人們「東征」,他也被帶了來,沒拿他陣前殺了嚇人,但他卻打聽得自己的父母兄弟已經死了。跟著回去的路上,就尋機跑了。也與一些奴隸一樣,糾合了一群人,遇到祝青君她們,就投了過來。

  由於在普生家待了有一陣子,頗知道一些事情,如今就統統告訴普生頭人的仇人了!

  祝纓道:「說說你知道的吧。」

  「好。聽說,好些年前,西番就有人來與普生家見過了……」

  兩處是鄰居,接觸是比較早的,開始,普生家沒搭理,後來西番強大了,把普生家胖揍了一頓,普生家終於老實了。當然這個老實也是相對,因為西番自己本身也不像中原朝廷那樣是一個整體,內中也有不同的部族,互相偶爾也打。

  普生家與相鄰的部落沒少摩擦,「吉瑪人比西卡人能打」就是這麼來的。

  兩處也有些通婚的事兒,彼此有交流,包括貿易之類。普生家也從西番人那裡學到一些東西,但是騎兵卻不是一開始就有的。也是最近,普生頭人向西番提出了要求,西番收了他的金子之後同意的。

  他又提供了另一個情報:「普生頭人一定急了,他以前有生金,有鹽井。現在產金的地方被您佔了,鹽井又離您很近。您可不能停,停了,他也會來找您的。」

  祝纓示意他坐下,道:「都說說吧,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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