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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山梔子] 招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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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3 01:04:10
第一百二十章 浪淘沙(五)

  夜雪沙沙,潘府門房裡的門子們凍得睡不著覺,乾脆就圍坐在一塊兒吃酒賭錢。

  幾顆骰子放在碗中,一人搓了搓手,將雙碗扣上抬起臂膀來搖出響兒,另幾人正猜大小,卻聽得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響起。

  眼下已經快到子時,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敲門?門子們面面相覷,隨即兩人起身出去,打開大門的門栓。

  隨著大門被他們二人從裡頭拉開,暖黃的一道燈影投來他們腳下,一個門子目光上移,只見來人手中提著一盞琉璃燈。

  門子瞧他只穿著一身鑲獸毛邊夾棉襉衫,也沒裹厚披風,大約是凍得厲害,他身體不住地抖動,一張臉上神情怪異,張口道:「我有急事,要,要見你們家大人……」

  門子覺得他有些眼熟,卻一時認不出,但見他穿著富貴,便也不敢怠慢,應了一聲,趕緊去叫了府中內知。

  「丁大人?」

  潘府內知常跟在潘有芳身邊,一下便將他認出。

  「主君已經睡下了,丁大人不妨稍坐。」內知一邊領著丁進往裡走,一邊說道。

  潘府很大,內外宅院都有門子與護院在接著連廊的下房裡住,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冬夜,也仍有孔武有力的護院個個帶刀,在來回地巡夜值守。

  丁進不作聲,他滿額頭的冷汗順著側臉滑下去,陰寒的冷意令他渾身抖如篩糠,他不敢往後看,只能挪動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一名家僕匆匆跑來,與內知耳語幾聲,那內知便回過頭,俯身對丁進道,「丁大人,主君已經起身,我這就領您往正堂裡去。」

  內知讓人提前在正堂中燒了炭盆,待丁進入內,便忙請他坐下,又喚來女婢看茶。

  丁進不說話,也不喝茶,內知見他坐在炭盆邊也是兩股戰戰,臉色發白,心中不免有些怪異,「丁大人,這燈,不若便交給……」

  說著,內知伸手要去接來他手中的燈。

  「不必!」

  丁進卻如臨大敵,躲開他的手。

  內知被他這一聲吼嚇了一跳,他忙後退幾步,正不知自己如何惹得這位大人不快,卻聽門外傳來一道聲音:「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內知回頭,「主君。」

  「你出去吧。」

  潘有芳攏了攏身上披著的衣裳,一邊進門,一邊說道。

  「是。」

  內知立時垂首,隨即領著家僕女婢們出去,合上門。

  「今夜侍衛馬軍司要搜查蓮華教張信恩,宵禁之夜,你這個時候瞎跑什麼?」潘有芳審視著他,發覺他臉色難看至極,「到底什麼事?怎麼這副情狀?」

  「我……」

  丁進沒有起身,依舊渾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他實在奇怪得很。

  潘有芳皺起眉,「為何如此吞吞吐吐?有話就直說!我可沒閒心與你在這裡耗上半夜!」

  燭影昏黃,炭火噼啪。

  丁進僵著脖子,開口連聲音都是抖的,「潘三司府裡這麼多武功高強的護院,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是……是不是因為您心裡害怕?」

  潘有芳才走到桌案前要端起熱茶來喝上一口,乍聽他這句話,他倏爾回頭,一雙眼睛微眯,「我怕什麼?」

  他越發覺得這個人很不對勁。

  平日裡慣會以一張笑臉迎人,而此刻他臉頰的肌肉時而抽動,且臉上汗涔涔的,手中提著一盞不知哪裡來的琉璃燈不放,那光影鋪陳,照得他如同裹著人皮的提線傀儡,他嘴唇翕動,「怕你勾結吳岱,假傳軍令,害死牧神山三萬靖安軍的事大白於天下。」

  此話一出,潘有芳手中的茶碗險些脫手,他臉色劇變。

  正堂內一片死寂。

  半晌,潘有芳抬起臉,陰鬱之色擊破他眼底的平靜,「丁進,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他分明從未對這個人談及十六年前的這一樁事,知道此事的人,到如今,不是失蹤,就是死。

  杜琮如是,竇英章如是。

  那麼丁進,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吳岱之子吳繼康偷換雀縣舉子倪青嵐試卷的事,是杜琮幫著做的,此事潘有芳從一開始就知道,後來事情敗露,夤夜司使韓清查到了杜琮的頭上,他便命府裡內知給杜琮帶了話,讓他自己了斷。

  誰知第二日,杜琮就失蹤了。

  張敬死前的那番話,讓潘有芳心中懷疑,杜琮也許是落到了張敬的手裡,但張敬死後,杜琮依舊沒有露面。

  難道真是杜琮?

  「這話不是我想問的。」

  丁進戰戰兢兢,「是有人讓我問你。」

  「誰?」

  潘有芳冷眼看他,「丁進,你最好解釋清楚你今晚的來意,無論是誰跟你說了什麼,你都得掂量清楚自己的處境,人在哪裡?我要你親自將他帶來。」

  「他就在這裡。」

  丁進低聲喃喃。

  就在這裡?

  潘有芳立時環視四周,但這間房中,此刻除卻他與丁進二人,哪裡還有什麼別的人?

  他皺起眉,正欲說話,卻見丁進渾身抖得更厲害,他像是被人扼住喉嚨似的,根本不敢動,就那麼僵直地坐著,瞪大了雙眼,盯著自己的手。

  潘有芳也隨之看向他的手。

  頃刻間,不知從何處來的一陣風吹熄了屋中的燈燭,唯有丁進手裡那盞琉璃燈還亮著,那光亮照著丁進身後忽然浮現的霧氣,忽濃忽淡。

  這一刻,潘有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這極其詭秘的一幕。

  霧氣幽幽浮浮,凝聚成一道身影,凜風鼓動他寬大的衣袖,他一伸手,丁進便顫顫巍巍地遞上那盞琉璃燈。

  就是這一剎那,

  霧氣轉淡,暖黃的燈影照見那樣一張蒼白的,骨相秀整的臉。

  風雪拍窗,鬼哭狼嚎。

  潘有芳披在身上的衣裳落地,他面上平靜的神情在這一瞬間驟然皸裂,茶碗落地,「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陰寒之氣裹附著他的脊背,尖銳的冷意刺得他筋骨顫慄,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如霧一般淡薄的身影走來,他立時想要後退,然而雙膝發軟,他踉蹌幾步,後仰倒地。

  碎瓷片扎進他手掌,疼得他越發清醒。

  這不是夢。

  這居然……不是夢?!

  潘有芳雙眼大睜,他顧不得地上的碎瓷,雙手撐在地上,倉皇地往後挪動。

  徐鶴雪走到他的面前,琉璃燈的光亮照著潘有芳那樣一張煞白的臉,他方才的氣定神閒,乃至方才聽見丁進那番話時,所有潛藏在眼底的殺意都被此刻的驚懼所擊碎。

  「潘有芳。」

  這道聲音冷得像浸過冰雪,刺得潘有芳耳膜生疼,他渾身一顫,整個心臟都好像被寒冰裹住,陰冷而窒息。

  他忘不掉這張臉。

  十九歲的少年,朱衣銀甲,疆場策馬,意氣風發。

  十數年前,潘有芳在居涵關不止一次與他飲過烈酒,論過詩文,將軍雖年少,卻兼具文人的溫和謙遜,武將的殺伐果決。

  「將軍想做什麼,如何做,我潘有芳都聽您的,朝廷那邊您也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與他們周旋。」

  某夜篝火的焰光熾盛,潘有芳手中端著酒碗,臉上也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酒意上頭,紅光滿面,「咱們朝廷裡頭,若是能夠少一些偏安守舊的家伙,若是都能拿出氣性來,鐵了心跟胡虜一較高下,這仗,何至於打得這麼難吶……」

  「那是他們還沒有看透胡人的野心。」

  少年將軍一手撐在膝上,輕抬下頜,「我不管他們如何想,只要我還在邊關一日,不奪回十三州,我絕不罷休。」

  「還要多謝你。」

  他端起來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聲,「不論我要怎麼打,你都從不插手,朝廷問起,卻總是你在為我承擔壓力。」

  「我與將軍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個目的,」潘有芳也跟著笑,「那就是將胡人趕回他們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齊國土,為此,我心甘情願。」

  少年將軍聞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絕不會讓你受朝廷責難,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須贏。」

  「只要我贏了,他們就是有無數張嘴,也不敢輕易指摘你。」

  少年張揚恣肆,仰頭飲盡一碗烈酒,隨即站起身來。

  「將軍這是去哪兒?」

  潘有芳望著他的背影。

  少年沒有回頭,清冽的嗓音隱含一分笑意,「懸星身上太髒了,我去給它洗個澡。」

  寒風呼號,樹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護院步履整齊,來來回回,滴答,滴答的聲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見面前的這個人,殷紅的血浸濕了他原本潔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濕,血珠滴落下來,就在他的面前,化為詭秘的瑩塵,點滴飛浮。

  內知就在門外,影子落在門窗上,潘有芳發現外面的人似乎並沒有發覺正堂裡的燈影滅了,甚至沒有人聽見他摔碎茶碗的聲音。

  丁進從椅子上滑下來,身體癱軟。

  「牧神山一戰,我試想過很多人,」徐鶴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十六年過去,這個人已經老了,「卻唯獨沒有懷疑過你。」

  「潘有芳,我信過你。」

  未經十六年的歲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這副容貌也與當年如出一轍,潘有芳胸膛劇烈起伏,他嘴唇顫動,卻發現自己竟沒有辦法在這個人面前反駁一個字。

  「將軍……」

  潘有芳喃喃,他一邊往後躲,一邊說,「是吳岱!是他輕信日黎親王,是他給我設下圈套……」

  陰寒之意陡然臨近,潘有芳的聲音在被那隻骨節蒼白的手攥住衣領的剎那戛然而止,他根本不敢對上那樣一雙眼睛,卻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法自控,飛浮的瑩塵便是束縛他的繩索,恐懼擠壓著他的心臟,他幾乎連呼吸也不能。

  「給譚廣聞的假軍令,難道不是你讓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喉嚨發緊,附著在他身上的瑩塵變得棱角尖銳,浸透衣料,狠狠地破他的血肉,這種尖銳而灼燒的疼痛,令潘有芳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可是那都是吳岱逼我的!是他用我親族的性命為要挾,我以為,我以為時間上來得及,所以……」

  「你親族的命是命,」

  徐鶴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頸,指骨用力,收緊,「我三萬靖安軍將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嗎?」

  因為動用術法,衣袍底下不知多少傷口皸裂,原本乾淨嶄新的衣袍又染上斑斑血跡,他俯下身,「那麼多人,因為你而背負叛國重罪,他們死在牧神山,無人收殮,無人在乎,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怎麼敢?」

  怨戾之氣幾乎充盈徐鶴雪的胸腔,他周身的瑩塵像發了瘋似的鑽入潘有芳的血肉,折磨得他慘聲連連。

  「他們之中,有人救過你的命,有人與你喝過酒,真心誠意的,叫過你一聲『潘大人』,我卻問你,原來在你心中,為我大齊護佑國土的這些將士,都是不足為重的螻蟻嗎?」

  他鬆開潘有芳的脖頸,站直身體,冷眼看著他在地上蜷縮,咳嗽,掙扎,看他被瑩塵折磨得翻來覆去。

  「如果不是吳岱害我!」

  潘有芳渾身劇痛,他顫抖著聲音,「如果不是他!我不會走到這一步!我不想害您,我也不想害靖安軍!我真的不想……」

  不知是疼的,還是這樁血淋淋的往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眼瞼濕潤,「將軍……我真的不想。」

  走上這條不歸路十六載,潘有芳殺了竇英章,棄掉杜琮,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如履薄冰。

  他不信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因為他已經付出了代價,哪怕是忍著怨恨與噁心,與吳岱和平共處,哪怕是成為南康王父子的走狗,無論是誰,張敬或是孟雲獻,又或者是如董耀一般的那些年輕的,天真的人,只要當今君父在,他們就只能閉嘴。

  可是,

  潘有芳無論如何都沒有料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遇見亡魂復歸。

  他親手灌過啞藥的將軍,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十六年來積攢的城府,心計根本不堪一擊,潘有芳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即便是在邊關,我與將軍,也還是誰都逃不過朝堂裡的爭鬥。」

  他的恐懼,他對於這位玉節將軍的愧疚,剜心刺骨。

  「如果可以,我更想與將軍共事,而不是放著好好的人不做,去做別人的狗……」潘有芳滿眼都是淚,「可是將軍,一步錯,我往後的每一步就都錯了。」

  他忽然掙扎著起身,妄圖抓住徐鶴雪的衣擺,然而他的身影更淡薄,潘有芳的手伸出,什麼也握不到。

  竇英章從牧神山的屍山血海裡,帶回了這位將軍。

  是他,親自讓人將他送到雍州去的。

  他知道,玉節將軍活不成了,朝廷會判他的死罪,會讓他在雍州伏法。

  新任的雍州知州蔣先明,是他與吳岱等人親手,將他推上那個位置的,為的,就是讓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剛直忠臣,代替他們這些人,來做這件事。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雍州的民意洶湧,竟讓蔣先明從民意,將斬刑改為凌遲。

  「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敢去雍州。」

  潘有芳聲線哽咽,「我怕看見那座刑台,我怕上面還留有您的血跡,我怕您的魂魄永遠在那裡……」

  他忽然像發了瘋似的,腦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猛磕,磕得滿額是血,他又仰起頭來,「如果沒有吳岱,我還能好好地做一個清白的人,做一個清白的官,如果我沒有走錯路,我也不會因為一念之差,而讓您……」

  「我也不明白我怎麼就走到了今日。」

  他搖頭,「將軍,世事無常啊。」

  徐鶴雪忽而抬手,瑩塵裹附著潘有芳,將他整個人懸空,瑩塵刺入他的皮肉卻不見血,鑽心的疼痛折磨得他神思恍惚。

  「這世上難道只有一個吳岱嗎?」

  徐鶴雪冷聲道,「潘有芳,我竟不知,你這身骨頭原來這樣軟。」

  「你放心,你與吳岱,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徐鶴雪一伸手,瑩塵猶如繩索一般,將丁進拖拽過來,丁進雙腿都是軟的,他伏趴在地上,「求您,玉節將軍!求您放過我吧!我並不知曉這些事啊,我,我也從來沒有參與其中,十六年前,我只是一個小官啊!」

  「永安湖上,逼死董耀的,可是你?」

  瑩塵化作一柄長劍,劍鋒寒光凜冽,抵在丁進的側臉,徹骨的寒意幾乎令丁進渾身一顫,他嘴唇抖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站起來,幫我殺了他。」

  徐鶴雪手腕一轉,抵在丁進臉上的劍鋒撤下。

  丁進恍恍惚惚,那柄劍懸空,橫在他的面前。

  若不是還有個吳岱在,徐鶴雪寧願自己親手殺潘有芳,他若此時自己動手殺潘有芳,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去吳岱的府邸。

  丁進以為這是個能活的機會,他一下抬起頭,看向潘有芳,因為磕破了頭,血淌了他滿臉。

  「不敢?」

  徐鶴雪垂眼。

  「我,我……」丁進躲開潘有芳的目光,一下握住劍柄,他一手撐在地上,勉強站起身。

  潘有芳用力地掙扎,卻始終掙不脫瑩塵的束縛,甚至因為他的掙扎,他渾身的疼痛加劇,冷汗浸得破損的額頭刺痛。

  「來人!來人!」

  潘有芳嘶聲大喊,「快來人!」

  浮動的霧氣隔絕了他慘聲,內知的影子依舊映在門窗上,他甚至能清晰地聽見內知在外頭與家僕低聲說話。

  他的護院們在商量著要不要喝一碗熱酒。

  「將軍……」

  潘有芳看著丁進雙手舉著那柄劍走近,他驚慌地望向站在一側的徐鶴雪,「將軍,我錯了!我對不起您!求您放過我!」

  「求您放過我吧!」

  「我不想死,」

  他用力地搖頭,「我不想死……」

  這大約才是他本來的面目,不再用吳岱做藉口,不再有那麼多的理由,他只是重復著一句「不想死」。

  「丁進,你不是很會以你的口舌,輕易剝奪人的性命嗎?怎麼真拿起劍,卻反倒不敢殺人?」

  徐鶴雪抬起手,瑩塵從他指間散出,化為幾縷銀絲,纏繞在丁進的脖頸,他收緊指節一個用力,殷紅的血珠順著他蒼白的腕骨滴落。

  「我殺,我殺……」

  丁進一張臉漲得烏紫,他艱難地吐字,伸手不斷地觸摸自己的頸項,想要擺脫束縛,卻什麼也沒觸摸到。

  銀絲驟然鬆懈,丁進立時猛烈地咳嗽。

  這一回,

  他握穩了手中的劍。

  「丁進!你敢!」

  潘有芳大喊,「你莫忘了你有今日,都是誰給你的造化!」

  丁進被他吼得又是一抖,脊背的陰寒仍在,丁進分毫不敢回頭,「活人,才要這些造化,若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對不住,潘三司。」

  丁進舉起劍來,發了狠似的,朝潘有芳的胸口刺去。

  也是這一剎,外面雜聲紛亂。

  門窗外的影子倉皇挪開,「砰」的一聲,大門被人猛地從外面一腳踢開,與此同時,一支利箭擦著寒風,發出尖銳的聲響,倏爾刺穿潘有芳的脊背。

  丁進往前的劍鋒,正好抵在刺穿潘有芳血肉的箭矢上。

  劍刃破碎成光。

  寒霧濃濃,簷外的燈火照進來。

  束縛著潘有芳的瑩塵頃刻消散,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嘴裡吐出血來,人還沒死,但徐鶴雪卻看見散碎的魂火從他的身軀裡浮出。

  門外身著甲胄的兵士簇擁著一個人。

  那個人手中持著一把長弓。

  徐鶴雪抬起眼,看見他的臉。

  「……永庚?」

  門外的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下一瞬,他親眼看見那道淡薄的身影忽然化為霧氣,消失不見。

  一盞琉璃燈墜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其中的焰光熄滅。

  「子凌!」

  嘉王猛地朝前幾步,他扔了弓弦,滿屋子地繞,「徐子凌!」

  方才所見,好似幻夢。

  「我是趙永庚,我是永庚……」

  嘉王回過頭,看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潘有芳,他一腳蹬開丁進,抽來親衛袁罡的劍,快步走上前去。

  他瘋了似的,一劍又一劍地落在潘有芳身上,割破他的血肉,斬斷他的指骨,血污幾乎沾滿他的衣袍。

  袁罡站在一旁,側過臉,沒有看。

  「你怎麼敢那樣害他?」

  嘉王聲音顫抖,像陷入夢魘一般,他又是一劍刺下,潘有芳微弱的掙扎幾乎無用,血液迸濺在嘉王的臉上,「你怎麼敢辜負他的信任?你們怎麼敢讓一個清白的人,生生受了那一百多刀?」

  「我要殺了你們……」

  「我要殺了你們……」

  壓抑了多少年的恨,多少年的痛,幾乎都在此刻讓他瘋魔,嘉王滿眼是淚,捏住潘玉芳的下頜,指節泛白,劍鋒一寸一寸地抵入他的嘴裡,一點,一點地割斷他的舌頭。

  血液淌了滿地,丁進嚇得連聲驚叫。

  潘有芳已經沒有聲息了,渾身血肉模糊,也看不出原本的皮相,嘉王看著劍鋒滴落的血珠,他回過頭。

  昏暗的光線裡,他蒼白的面容上沾著血。

  「殿下!殿下臣是丁進,臣是殿中侍御史丁進!」丁進看著他走來,他嚇得連忙往後挪,「殿下不要殺臣!那些事都跟臣沒有關係!臣什麼都不知道啊殿下……」

  嘉王一劍刺穿他的胸膛。

  刺耳求饒聲戛然而止。

  院中所有的護院都已經被侍衛馬軍司的兵士殺光,鵝毛般的大雪撲簌而來,嘉王直愣愣地提著劍站在正堂內。

  他回頭,簷下的燈火有些刺眼。

  「殿下抗旨回京,可知是什麼後果?」

  驛站遇襲的那夜,嘉王逼著來救他的,孟雲獻的人,將他悄悄帶回雲京城中,在孟府,他見到了孟雲獻。

  「我知道,但我想見孟相公你,我想問您,您是否比我的老師,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時,他這樣問。

  「他的事?」

  「他的事。」

  孟雲獻沉默良久,才道,「是潘有芳,他與吳岱勾結,假傳軍令,使譚廣聞增兵鑑池府,貽誤牧神山戰機。」

  「為了他們自己的性命與前程,他們葬送了子凌與三萬靖安軍的性命,讓你的摯友,崇之的好學生,背負叛國罵名。」

  「那夜,潘有芳曾親口對我說,」

  孟雲獻喉嚨發哽,「為了不讓子凌在蔣先明面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他……親手給子凌,灌了啞藥。」

  「他受凌遲時,連一聲冤,一聲痛……都喊不出啊。」

  眼淚淹沒視線,濃重的血腥味道熏得嘉王俯身乾嘔,袁罡連忙上前去扶他,卻被他揮開手,他扔了那柄沾著血肉的劍。

  步履蹣跚地走出門。

  寒風拂面,吹得他頭疼欲裂。

  「葛大人還在搜查張信恩嗎?」

  他啞著聲音。

  「是。」

  姓林的指揮使恭謹地答。

  正是此時,有一隊兵士匆匆趕來,有一人手中捧著一隻木盒,他俯身,在嘉王面前將那隻木盒打開,裡面赫然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殿下,苗太尉讓小的帶著吳岱的人頭,來見殿下!」

  「怎麼死的?」

  「一百三十六刀,一刀不差!」

  嘉王忽然笑起來,風雪之間,這笑聲淒涼,令在場的所有兵士心裡頭都有些發酸,只聽得他忽然重聲:「好!」

  「林指揮使,不要讓葛大人過來,就讓他繼續搜查張信恩吧,」嘉王有些眩暈,勉強站直身體,「我知道你們這兩個營都出自葛大人的定乾軍,曾經也在玉節大將軍麾下共抗胡虜,所以你們願意拼卻性命不要,與我一同為玉節大將軍報仇雪恨。」

  「若不是再看不到希望,我們何至於走到這一步?可我卻不能讓你們因我而送命。」

  嘉王抬起頭,「所以,今夜過後,你們就都咬死了一句話,說我趁侍衛馬軍司搜查蓮華教張信恩之際,假傳聖旨,稱潘有芳、吳岱與造反的張信恩有私,令你們立即誅殺此二人。」

  「無論誰來審,你們都要如此說。法不責眾,你們是為官家守護皇城的人,一定不會有事。」

  「是我,殺的他們。」

  「官家治死罪,我一個人來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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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浪淘沙(六)

  近丑時,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在慶和殿外吹著冷風,遙望簷外紛揚大雪,心裡像是被一塊巨石壓得喘不來氣,他滿腦子都是是泰安殿祭天儀式結束後,父親回到家中,交代他的那句:「我若有事,你莫認我。」

  苗景貞立時跪在苗太尉的面前,仰頭望著他,「父親,您想做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您難道也想學蔣先明嗎?!」

  「您讓易揚辭官,讓他們夫妻兩個帶著母親離開雲京,根本不是探親,而是避禍,是不是?」

  苗太尉看著他,半晌才道,「景貞,你弟弟他不適合做官,當初是我想岔了,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這官場,他都沒法兒混,他那個純粹的性子,說不得什麼時候就得折在這裡頭。」

  「近些日,嘉王與我的書信,都是你遞的,你應該也知道,你親叔叔到底是怎麼死的,」苗太尉提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弟弟,他按捺不住,「什麼私仇,他譚廣聞哪裡是因為私仇殺的天寧?」

  「天寧為大齊死守雍州,這麼多年來,你我都以為他是死在耶律真的手裡,誰能想到,胡人殺不死他,反倒是咱們大齊朝廷裡的人,害死了他!」

  苗太尉眼眶濕潤,笑得悲愴,「我做了幾十年的武官,我為大齊打了多少仗,可是換來的是什麼?君父的猜忌,弟弟的慘死。」

  「我一直以為,若不是玉節將軍投敵,何至於居涵關失守,又何至於雍州城險些失陷,天寧慘死。」

  「可是景貞,他沒有投敵。」

  這麼多年來,苗太尉心中對於那個當年投身在他軍中的少年一直存有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他曾真心欣賞過徐鶴雪。

  苗太尉永遠記得,丹原一戰,那時他領著護寧軍在丹原與幾萬胡人大軍僵持不下。

  他破不開擋在最前面的胡人精銳。

  十五歲的徐鶴雪三次闖入帳中,懇求給他幾百騎兵,苗太尉並不准許,徐鶴雪便一直立在帳外。

  高原上晝夜溫差大,少年從白日站到黑夜,沒有挪動過一寸地方。

  「兄長,你就讓他試試吧!我覺得這小子行!」苗天寧將他從大帳中拽出去,指著那少年,「你何妨讓他一試?」

  「試?這是能讓一個黃口小兒隨便試的嗎!」

  苗天照怒目圓睜,「這是打仗不是兒戲!老子是將軍,就得愛惜我這些兒郎的性命!給他試,他能保證讓咱們的兵都全鬚全尾地回來嗎!」

  「能。」

  木架上的火盆燒得正旺,那少年清晰的嗓音落來,「苗將軍,若您肯讓我一試,我將他們帶出去,一定能將他們帶回來。」

  明明才十五歲啊。

  苗天照也不知道這個少年身上究竟哪裡來的信心,但他想起徐憲,那是苗天照心中敬佩的人,而徐鶴雪,是徐憲的兒子。

  苗天照給了徐鶴雪七百騎兵。

  也就是這七百騎兵,繞後奔襲,如入無人之境,奇跡般地折損丹丘後方兩千人,還活捉了澤冗。

  那一戰,苗天照大破胡人軍。

  那是他第一回領略徐鶴雪身上與年紀不符的戰爭天賦,當真是虎父無犬子。

  「我對不起天寧,這麼多年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我也對不起徐鶴雪,竟也如他人一般,信了他是叛國的罪臣。」

  苗太尉在泰安殿打了架,頭髮都是亂的,也沒讓人梳理,「他們就是仗著官家不願意承認這樁錯事,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如今,那個姓董的監生被他們害了,還有六十餘個後生在夤夜司裡等死,就連蔣先明和賀學士都被關在御史台的大獄裡……這麼多人,誰不是敢說真話的人?可是說真話,就得死。」

  「沒有人,可以在官家的面前,在王法之上,為玉節將軍徐鶴雪討得一個公道,孟相公沒有辦法,蔣先明沒有辦法,就是再多,再熱的血,也都沒有辦法……」

  「所有人都在逼著我們放下這樁案子,他們都在看著我們,覺得我們拿不起這樁案子!」

  「可是景貞,老子是上過戰場的人,胡人老子殺了多少都數不清楚,還怕他們這些彎彎繞嗎?」

  苗太尉扣住苗景貞的雙肩,「反正官家是不會再許我上戰場殺敵了,我在軍中有多少威望,官家對我就有多少猜忌,但你是老子的兒子,你應該知道老子憋屈了多少年,再不想如此了!」

  「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是我與葛讓兩個一塊兒借高官厚祿招安的名義,將他引誘來的,又將張信恩入城,恐有所圖的消息透露給黃宗玉,黃宗玉已經下令,今夜宵禁,子時侍衛馬軍司於城中搜捕張信恩。」

  「侍衛馬軍司裡,有兩個營是葛讓的舊部,我們,就是要趁今夜搜捕張信恩之時,趁機殺了吳岱與潘有芳!」

  「雖不能以王法還玉節將軍與靖安軍公道,我等也要將此二人殺了,以此告慰玉節將軍與靖安軍三萬人的英靈!」

  「還有天寧,貴妃身懷子嗣,她在一日,吳岱就死不成,可是天寧的命債,我一定要吳岱還來!」

  「兒啊,你在官家身邊已經好些年了,我的事你不要碰,到時官家治罪,你親自來抓我,如此,你也能保住自己,保住你妻子阿夏,你母親和弟弟弟媳,也都要靠你來活。」

  苗景貞眼眶驟紅,「兒子怎麼能抓您?兒子怎麼能……」

  「景貞,你必須這麼做。」

  父親的聲音響徹耳畔,苗景貞呆立在殿前出神,他眼眶又熱,卻聽殿門一開,他轉過臉,只見幾名宦官慌裡慌張地出來。

  他們很快朝白玉階底下去,慶和殿裡第二道門還沒合攏,苗景貞隱約聽見裡面傳來正元帝的怒喝,「金丹!梁神福!」

  口齒似有些不清晰。

  不多時,太醫局值房裡的醫正們匆匆趕來,有人跑得急,才上了石階就在濕滑的地面上滑了一跤,卻也不敢怠慢,爬起來就往殿裡去。

  苗景貞心裡不寧靜,有班直讓他去值房裡歇著他也沒出聲,他一手緊緊地握著刀柄。

  幾名宦官端著清掃起來的碎瓷片出來,快步往階下去,梁神福似乎正在隔扇之後,他說的話苗景貞有些聽不清,他乾脆跨過殿門,走近隔扇。

  「官家要金丹……所以……」

  裡面一個年輕宦官顫著聲音道。

  「官家要,你就敢給?」

  梁神福厲聲,「今時不同往日了,這金丹不是亂吃的!」

  金丹可以緩解官家的頭疾,苗景貞不是沒有見過官家服用金丹,紫陽真人煉製的金丹也一向是由御前班直去道宮裡取的。

  但他細細一想,才驚覺近來御前班直竟一回也沒有去過道宮。

  「苗大人。」

  殿外忽然傳來一聲喚,苗景貞回過頭,只見來人竟是嘉王身邊的宦官榮生,正值嚴冬,他卻滿頭大汗。

  苗景貞走出去,令值守的班直將殿門合上,才與榮生到露台底下,「你怎麼來了?」

  「苗大人,殿下白日裡說去接吳小娘子回宮,可到宮門落鎖他也沒有回來,聽說昨兒夜裡宵禁,外頭在抓反賊,奴婢實在擔心殿下……」

  榮生袖子上都是雪粒子,他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殿下今日從泰安殿出來就很是反常,奴婢越想越不對勁,苗大人,您說殿下到底去做什麼了?」

  榮生心裡很是慌張。

  「殿下跟你說什麼了?」苗景貞立即問道。

  「他說,如今誰若是碰玉節將軍的案子誰就得死,還說,人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榮生此刻是萬分後悔,「他還讓奴婢多去南郊別苑照看李庶人,奴婢當時怎麼就沒發覺什麼不對呢!」

  如今想來,這字字句句,都透著決絕。

  苗景貞想起父親與嘉王的書信往來,想起父親在家中與他說過的那番話,他與樞密副使葛讓葛大人分明沒有要將嘉王殿下捲進這樁事的意思,他們甚至瞞住了東府相公孟雲獻。

  但如今看來,

  嘉王殿下極有可能已經捲入其中。

  苗景貞幾乎是立時猜出,嘉王如此,也許是想為他的父親苗天照與葛讓攬下所有罪責。

  可嘉王殿下,怎麼能死呢?

  苗景貞緊緊地握著刀柄,他意識到許多人的生死存亡,幾乎都在這一夜之間,可他真的能遵從父命,明哲保身,親手……去抓自己的父親麼?

  「娘娘!娘娘您慢些!」

  苗景貞聽見這樣一道擔憂的女聲,他一下抬頭,只見貴妃被一眾宮娥宦官簇擁著往白玉階上走去。

  貴妃根本沒有辦法安眠,嘉王說是去接她的內侄女,可這都大半夜了,宮門都落了鎖,她卻連茹兒的面也沒見到,這令她心中十分不安。

  又聽說慶和殿這邊又請了太醫局的醫正,她便匆匆穿衣,趕了過來。

  「若貴妃進去,殿下未歸的事可就說不清了……」榮生瞧見這樣一幕,心裡怕得厲害。

  苗景貞站著沒動,看著上面梁神福從殿內出來,伏低身子與貴妃說話。

  「榮生,你是韓使尊的乾兒子?」

  苗景貞忽然出聲。

  「是。」榮生雖不知他為何忽然這樣問,卻還是如實回答。

  「那梁內侍也就是你乾爺爺?你們親近麼?」

  「乾爹不在,常是奴婢在乾爺爺面前伺候,自然是親近的。」

  正是因為這層關係,韓清才會將他安置在嘉王身邊,如此才算放心。

  「好,」

  苗景貞頷首,站直身體,神情肅穆,「榮生你聽著,嘉王殿下一定是為玉節將軍報仇去了,如今擺在咱們眼前的只有兩條路,一娘娘活,嘉王殿下死,二,娘娘死,嘉王殿下活。」

  榮生驚得瞪大雙眼,嘴唇哆嗦,「苗大人……」

  「嘉王殿下不能死,那麼貴妃就一定不能有翻身之機,如今光有私通這則罪還不夠,因為黃相公還在查,他不查清楚,貴妃就依然是貴妃,所以你我如今,要讓貴妃再背上一則死罪。」

  石破天驚的一番話,令榮生霎時呼吸都凝滯。

  「不敢?」

  苗景貞逼近他,「榮生,今夜若不能成事,我全家都要死,而你乾爹韓清是如何選的,不必我再提醒你一遍,對嗎?」

  「奴婢……」

  榮生後退幾步,只這麼一會兒工夫,他想了很多,若是嘉王殿下出事,貴妃娘娘再將她的內侄女找到帶回宮中,那麼吳小娘子萬一改變心意,將所謂的信物解釋清楚,以求自保,那麼到時,他也難逃一死,不僅他難逃一死,因著他與韓清,與梁神福的這層關係,還將帶累了他們……

  貴妃不會放過他們。

  再者,污蔑皇室血脈,本身就是天大的罪過。

  「奴婢該如何做?」

  榮生胸腔裡的心臟疾跳不止。

  「讓貴妃進去,除此之外,我們還要勸住你乾爺爺,榮生,此事全在於他,若他不肯,我們就都得死。」

  苗景貞說道。

  「娘娘,官家正睡著,您還是別進去,待官家醒了,他會見您的……」梁神福躬著身子,不住地勸說,「這天寒地凍的,娘娘要多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啊!」

  「太醫局的人都來了兩回,官家到底如何了?你們這些奴婢,誰知道你們有沒有盡心服侍?」

  貴妃氣得胸膛起伏,「我要去服侍官家!爾等怎敢攔我!」

  榮生先朝著白玉階走上去,見著梁神福打發了幾個宦官快步下來,他拉住一人,「你們做什麼去?」

  「梁內侍讓咱們去請孟相公與黃相公入宮!」

  榮生聞言,鬆開他,他看著幾人匆匆衝入風雪裡,他心裡驚疑,如今還沒有到寅時,寅時之前,宮門落鎖,非要緊事不得開。

  可乾爺爺竟在此時讓人去請東府西府二位相公入宮,榮生神色一緊,難道官家……

  他立時快步朝階上走去。

  「娘娘,還請娘娘萬莫為難奴婢……」

  梁神福冷汗涔涔,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見著一個宦官躬著身子上來,他定睛一瞧,「榮生?」

  「奴婢拜見娘娘。」

  榮生先給貴妃行了禮,又對梁神福喚了聲,「乾爺爺。」

  「嘉王殿下為何沒有回宮?茹兒她在哪兒?」貴妃認得他,一見他便上前去踢了他一腳。

  地面濕滑,榮生被踢得一下摔倒,他趕忙爬起來跪在地上,「娘娘,想來殿下與吳小娘子定是因為什麼事耽擱了,待天亮些,應該就回來了!」

  梁神福當著貴妃的面,不好去扶榮生,卻聽貴妃與榮生這番對話,他驚愕道,「嘉王殿下沒回宮?」

  「是。」

  榮生答了聲,正不知該如何勸梁神福放貴妃進殿,卻聽隔扇裡隱約傳來正元帝的呼痛呻吟,貴妃一聽,立即不管不顧地往殿裡去,「官家!」

  守在殿門兩側的御前班直顧忌著貴妃身懷有孕,攔也不敢攔,梁神福才要上前,卻被榮生緊緊拉住,那些個宦官見貴妃氣勢洶洶,拔下金簪抵在自己頸子上,他們也都不敢多攔。

  「哎喲娘娘……」

  梁神福見貴妃扔了簪子推開隔扇進去,他回過頭來,「榮生!你做什麼!」

  「乾爺爺,您快過來!」

  榮生將他拉到殿門內的長廊裡,走到燈火昏暗處,「如今是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也沒有眼下這樁事重啊……」

  梁神福惦念著裡面的官家,想趕緊進去,哪知道榮生「撲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梁神福吃了一驚,「榮生啊,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榮生不起來。」

  榮生垂著腦袋,「乾爺爺,您還不知道,嘉王殿下如今要活不成了。」

  「什麼?」

  梁神福立時俯下身,「你在說些什麼?」

  「孫兒對不起乾爺爺……」榮生隱含哭腔。

  梁神福抓著他的衣襟,「咱家不是早與你說了,在嘉王殿下身邊,也得是官家的奴婢,萬不可捲進不必要的事端裡去,你可是將咱家的這番叮囑都忘了?!」

  「乾爺爺,您是宮裡的老人,您知道在這裡頭,哪裡有什麼不偏不倚……」榮生壓低聲音,抽泣一聲,「乾爹他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你們兩個……」

  梁神福心中駭然,手指驟然鬆懈。

  「咱家將韓清和你,當成親生的兒孫來疼,」梁神福咬著牙,「可你們一個兩個,卻瞞著咱家,如今,惹出事來了,連咱家,也牽累上了,是不是?」

  榮生哭得鼻涕眼淚都淌出來,他抿緊嘴唇不說話,伏低身子,一個接一個地磕頭,一聲比一聲響。

  韓清即便是到了雍州,也總是寄信來噓寒問暖,還不忘捎帶一些雍州的吃食物件,而眼前這個榮生呢,是韓清收的乾兒子,也是梁神福看著長到這麼大的,眼見著榮生磕得頭都破了,梁神福心裡不忍,要去拉他,卻不防一柄刀忽然橫來他頸間。

  梁神福嚇了一跳,正欲大喊,卻見持刀之人,正是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

  「苗大人,你這是做什麼?你想造反嗎?」

  梁神福到底是在官家身邊待了多年的,他還算鎮定。

  「只是殺一個宦官,不算造反。」

  苗景貞壓低聲音。

  外面風雪大作,守在外面的御前班直沒有聲響,這殿中的窄廊,只有他們三人隱在這昏暗之處。

  「苗大人,萬不可如此對待他啊……」榮生嚇得連忙祈求。

  「我只是想問梁內侍兩件事。」

  苗景貞並未放下刀。

  「什麼?」

  「官家如今病情如何?」

  梁神福閉口不言。

  「乾爺爺,我見您讓他們去請黃相公與孟相公,可是官家有什麼不好……」榮生跪在地上,拉拽梁神福的衣擺。

  梁神福揮開他的手,而苗景貞的刀刃抵得更近,梁神福心中一慌,半晌,他到底還是開了口,「官家……有中風之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著急忙慌地讓人去請東府西府兩位相公入宮。

  自官家用了名醫張簡的藥後,身子就大不如前,今冬冷得厲害,官家反復受了好幾回風寒,頭疾又總是發作。

  在泰安殿上舉行祭天儀式,那幾個時辰下來,更是讓官家的病勢一下更為沉重,何況那蔣御史還在泰安殿中,將官家氣得嘔了血。

  如今,境況不大好了。

  梁神福也是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苗景貞心中已經有了計較,聽見梁神福這話也並不算太過意外,他復而開口,「那我再問您,官家的病,是否不能服用金丹?」

  此話既出,梁神福的神情大變,「你……」

  張簡用的藥與金丹相沖,這是官家早就知道的事,但他還是寧願要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也要服下那虎狼之藥。

  服用過張簡的藥,就再也不能碰一粒金丹。

  「我聽官家已有些口齒不清,我不妨告訴您,我苗景貞今夜就將這條命繫在我這把刀上,我已然做了我的選擇,您的乾兒子韓清也早就做了選擇,還有如今跪在你面前,叫您乾爺爺的這個人,那麼您呢?」

  苗景貞用刀架在他的脖子,將他推到隔扇上,透過隔扇的雕花縫隙,梁神福與苗景貞都看見殿內有數名醫正,貴妃正坐在床沿。

  苗景貞冷聲道:

  「梁內侍,您知道自己該如何選嗎?」

  堆砌的冰雪被凍得更硬,附著在簷瓦之上,被嶙峋燈火照得晶瑩,孟府裡,姜芍披著外衣,內知在側為她提燈,兩人匆匆穿過連廊。

  書房裡的燈還亮著,姜芍推門進去,才發覺孟雲獻竟伏在書案上,已經熟睡,她走上前,語氣裡透著焦急:「孟琢,你快醒醒!出事了!」

  孟雲獻被姜芍推醒,他的眼眶還是濕潤的,恍惚地盯著面前的姜芍看了片刻,才喃喃了聲,「阿芍?」

  接著,他猛地站起身,環視四周。

  屋中除卻他面前的夫人,與在旁提燈的內知,就再也沒有旁人。

  「孟相公,先保重您自己,暫時放下我的案子吧。」

  他忽然想起,那道淡薄的身影,伴隨著這樣一句話,逐漸化為霧氣消散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在未散盡的迷霧中,失去意識。

  「孟琢,殿下出事了!」

  姜芍不知他在找什麼,也沒工夫問,只將葛讓命人送來的書信,遞給他。

  孟雲獻立時清醒許多,他將書信接過,展開來一行行掃過,他的臉色一變,「他們怎麼能如此胡來……」

  葛讓,苗天照。

  原來搜捕張信恩是假,借此強殺潘有芳、吳岱才是真。

  他們竟將他,瞞得嚴嚴實實。

  「他們……真是不要命了。」

  孟雲獻握著信紙的手一顫,無力地垂下去。

  「這信上說,殿下以性命相要挾,逼迫葛大人手底下虎嘯營的林指揮使,讓他親手殺了潘有芳,如今,殿下要為他們一力承擔重罪,讓他們咬死一句話,說殿下假傳聖旨。」

  姜芍喉嚨動了動,「葛讓葛大人說讓你勸勸殿下,這罪,他與苗天照來認,讓你保住殿下的性命。」

  孟雲獻一言不發。

  他忽然想起嘉王抗旨回京那日,天還沒有亮透,他們兩個就在這書房中坐。

  「我昨夜遇見一個人,他戴著帷帽,我雖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孟相公,我也不知為什麼,我看見他,就總是會想起子凌。」

  嘉王滿臉是淚,「他救了我,勸我珍重,可是那個時候,我聽他說這些話,心裡像是被一刀刀地割過。」

  「我不敢走,我再也不敢走了。」

  嘉王哽咽地說,「孟相公,我已經想過了,尊嚴我不要,什麼我都可以不要,反正我如今孤身一人,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雲京。」

  就是那日,

  嘉王三拜九叩,高呼著「萬方有罪,在臣一人」,從御街到皇城。

  孟雲獻到此刻才猛然驚覺,他的那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雲京」究竟是什麼意思。

  嘉王回京,原本就存了死志,為徐鶴雪,為靖安軍。

  既不能以王法還給他們應有的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討。

  「不能再晚了,再晚個幾十載,這天下間,就再也沒有人會記得,會在乎他的清白。」

  這是那日嘉王離開前,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此刻,孟雲獻深刻領受了這句話的深意。

  「主君!宮裡來人了!」

  一名家僕匆匆領著一位宮中的宦官冒雪而來。

  「孟相公,還請快些入宮去吧!」那宦官進了門,便焦急地說道。

  「可是官家的病情?」

  孟雲獻估摸著,此時似乎還沒有到寅時,這宦官出宮,定有大事。

  「官家有中風之兆,梁內侍令奴婢們出宮請您與黃相公入宮!」宦官躬著身子,氣喘籲籲地說道。

  中風?

  孟雲獻心頭一凜,他立時道:「你先去喝一碗熱茶,我換好官服,咱們就走。」

  「是。」

  宦官垂首,轉身被人領著出去。

  「眼下咱們怎麼辦?」姜芍見人走遠,一邊去拿了衣裳,一邊問道。

  「阿芍。」

  孟雲獻卻不抬手任她穿衣。

  姜芍抬起頭,發現他眼中有淚意。

  「我……」

  孟雲獻聲音發緊,「我見到子凌了。」

  「你……說什麼胡話?」

  姜芍驚愕地望著他,卻見孟雲獻眼中的淚意很快洶湧,淌下來,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他,他是徐景安,他是倪公子。」

  「一個死去的人,時隔十六年返還陽世,這個陽世卻還在唾罵他,侮辱他,可他……卻又在邊關,為我大齊的國土,為我大齊的百姓,又死了一回。」

  孟雲獻顫聲,「阿芍,十六年,無人還他清白,無人為他收殮,可他,卻還勸我,暫時放下這樁案子,他要我,好好地活著。」

  「在他心中,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遠比他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要重要,可是我們,我們愧對他啊……」

  「我們為什麼要等?為什麼還要等?」

  孟雲獻泣不成聲。

  「若我再等,我恥於為人!」

  孟雲獻立時將守在外面的內知喚來,「你去,讓夤夜司的周副使從葛讓那裡將嘉王殿下接回。」

  內知應了一聲,轉身出去。

  孟雲獻將手中的信紙攥成一團,「如今,我只有將黃宗玉拉下水,盡力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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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4 02:52:35
第一百二十二章 萬里春(一)

  孟雲獻換了官服才出府,還不及上馬車,便有人踩著厚重的積雪,一聲聲地喚:「孟公!」

  那人穿著常服,腰間佩刀,孟雲獻回身,借著簷下燈籠的光打量他,「你是何人?」

  「我有話要說。」

  青年似乎顧忌著那名來孟府傳話的宦官,他走近孟雲獻的內知,湊上前去,耳語一番。

  內知倒吸一口涼氣,「啊」了一聲,勉強穩住心神,趕緊走到孟雲獻身邊來,躲著那宦官,壓低聲音道:「主君,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令他來傳話,魯國公找的那名醫張簡給官家所用之藥與金丹相沖,貴妃強闖慶和殿,趁梁神福等人不注意,將金丹弄碎在官家的湯藥裡……如今,苗大人已將貴妃拿住。」

  短短一番話,其中所透露出的深意卻令人心驚,孟雲獻幾乎是立時便想明白,苗景貞應該是知道他父親苗太尉所做之事,又不願意「大義滅親」,才出此下策,賭上滿門性命,來保嘉王。

  他立時改了主意,「去,讓周副使先將黃宗玉困住,不要讓黃宗玉在我之前入宮。」

  內知立即去叫人。

  「你先回宮去吧,我隨後就到。」孟雲獻揚聲,對那宦官道。

  宦官自不敢過問孟雲獻的事,他躬身應了一聲,隨即便上了馬車。

  天色黑沉沉的,寒霧在昏黃的燈影裡浮動,孟雲獻的馬車停在道路中間,宵禁還在,侍衛馬軍司的兵士們立在路中央冷冷地審視著那架馬車。

  葛讓身披甲胄,撥開人群往前走,正逢孟雲獻被內知扶著從馬車上下來,他喚了聲,「孟公,我這就隨您入宮。」

  孟雲獻聽見他中氣十足的聲音,抬起頭就見葛讓展開雙臂,由身邊的兵士卸甲,摘刀。

  「你在苦寒之地待了多少年才被黃宗玉提攜回京,如今又好不容易坐上樞密副使的位子,」孟雲獻一邊朝他走近,一邊說道,「可你今夜做下這樁事,你是不要你這條老命了啊葛將軍。」

  「我知道,您動劉廷之,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取代他坐上這個位置,我也知道您這麼做,是為了玉節將軍的案子能多幾分勝算,」

  葛讓自己摘下護腕,「嘉王殿下與貴妃最初合謀之時,我們之間便已經在來往,只是我尚對官家存有幾分期望,所以我一直沒有輕舉妄動,您謀算的每一步都精妙,若是一般人,早該死了,可為什麼偏他潘有芳和魯國公次次都能躲得過?次次都能毀屍滅跡?」

  「那個叫董耀的後生讓我明白,玉節將軍的這樁案子,對我們這些想要翻案的人來說,是催命符,對他們那些做下這等惡事,卻十六年逍遙法外的人來說,那卻是護身符。」

  「您看,他們甚至能以此案,來殺更多的人,甚至誅您的心。」

  葛讓呼出白氣,「您說,這世上怎麼有這樣荒唐的事,為惡者,偏偏能以惡而安身,玉節將軍已經死了,可他們做下的每一件事,都還在侮辱他!」

  「老子這條命若沒有玉節將軍,早十幾年就死了,死在戰場上,被胡人的馬蹄踐踏,被他們養的獵隼啄成一團爛肉……」

  葛讓咬著牙,「我只恨當初沒有收到那軍令,若我知道玉節將軍的打算,即便是沒有軍令,不必他譚廣聞,老子一個人,也要帶著我定乾軍去將那蒙脫活剮了!」

  「在泰安殿上,我就什麼都想明白了,官家不想重審,此案就沒有重審的可能,何況官家本就不喜嘉王,一旦貴妃生子,嘉王一定會被再打發到彤州去,到時就更沒有為玉節將軍翻案的可能了。」

  「只是,我沒想將嘉王殿下攪進今晚的這樁事裡來,可他執意如此,還拿著匕首威脅我的部下……」

  葛讓有些愧疚,「孟公,您看,如今該如何是好?」

  「張信恩你們抓到了嗎?」

  孟雲獻問道。

  「抓到了。」

  「活的?」

  「活的。」

  孟雲獻點了點頭,「好,你令人將他帶上來。」

  葛讓雖不知孟雲獻的用意,卻還是回頭,令虎嘯營的林指揮使去將那張信恩提來。

  張信恩穿著單薄的襴衫,被人五花大綁,看著竟不像是個造反的,而像是個斯文俊秀的書生,葛讓狠踹他腿彎,迫使他在孟雲獻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去。

  「是我錯信了你們這些朝廷的走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張信恩仰起頭,滿臉憤恨。

  「先生看起來是一位讀書人,怎麼就做了蓮華教的副教主?」

  孟雲獻走上前。

  「若不是朝廷逼得人沒法活,誰又會寄希望於一個教派來拯救自己?」

  張信恩怒視著他,冷聲笑道,「你們這些人高官厚祿,綾羅綢緞,卻不知百姓疾苦,多少人被你們這些做官的大人,有錢的鄉紳,變著法兒的奪走田地,多少人吃不上飽飯,又是天災,又是人禍……人嘛,求不到你們這些官老爺來救救他們,他們自然就要求神拜佛,以期老天爺來救。」

  孟雲獻俯身,逼視他,「那你,怎麼坐到了副教主的位置,卻還要我們來救?」

  張信恩忽然閉口不言。

  「若能高官厚祿,誰又想與朝廷為敵,是不是啊張副教主?你恨我們這些人,可你,也想成為我們這些人。」

  孟雲獻言辭犀利,撕破了張信恩這副言辭底下真正的,屬於人的,私欲。

  「這本也無可厚非,」

  孟雲獻接著道,「可是張副教主,你想要的東西太多,但你卻不見得有得到它們那個能力,你若沒有能力,我為刀俎,你便是魚肉。」

  張信恩盯著他,「你什麼意思?」

  「我要你認下一樁死罪。」

  「什麼?」

  張信恩愣住。

  「引誘你來雲京的人其實是潘三司,他與你說好,只要你能投誠,與他裡應外合,除掉蓮華教所有參與造反的教眾,他便能使你擺脫反賊的身份,甚至舉薦你入朝為官。」

  孟雲獻站直身體,徐徐說道,「你為此意動,冒險入雲京城,豈知這根本就是圈套,潘三司將此事告知了黃宗玉黃相公,約定今夜子時於城中捉拿你,你心知上當,氣急敗壞,率領喬裝的教眾潛入潘府,正逢潘三司與殿中侍御史丁進在正堂內爭吵,你聽見丁進在與潘三司爭吵,你也沒聽清具體的事,只知道丁進末了大喊了聲,若潘三司不答應他,他便乾脆將手裡已經寫好的罪書送到御前。」

  孟雲獻又道,「你並不知道那道罪書上寫了什麼,你也並不關心,你沒有再細聽,領著人將潘有芳殺了,連那丁進,你也沒有放過。」

  葛讓在旁,聽得心驚,他愣愣地看著孟雲獻就在這三言兩語之間,就將潘有芳與丁進二人的死,按在了這張信恩的頭上。

  「笑話!我既沒做過,又為何要認下這死罪?」

  張信恩撇過臉。

  「若我說你認下這死罪,才能有一條生路可走呢?」

  孟雲獻沉聲。

  張信恩一怔,抬起頭,他並不知此人是誰,片刻,他冷哼:「誰知道你不是看我反正要死,身上多幾重罪,也無傷大雅,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孟雲獻卻忽然俯身,抓住他的衣襟,「張信恩,你沒得選,你若不信我,你今夜就得死,你若信,你還有一條生路可期,你說,你該怎麼選?」

  「我……」

  張信恩啞口無言。

  孟雲獻吃準了他的心思,當即鬆了手,再與葛讓道,「至於吳岱,就說是蓮華教教眾為洩憤,知道官家愛重貴妃,所以殺了吳岱。」

  「這……官家真的會信嗎?」

  一夜死了兩個朝廷命官,潘有芳還是朝中重臣,吳岱又是貴妃的父親,這樣的說辭,只怕還不能解釋清楚。

  「宮中傳來消息,官家已有中風之兆。」

  孟雲獻低聲說道。

  葛讓吃了一驚,「什麼?!」

  「所以葛大人,若不是因為這個,我還真沒有把握能將殿下從這樁事裡摘出來,」孟雲獻苦笑一聲,「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官家信或不信,而是黃宗玉,這個人證,是我給黃宗玉的,潘有芳的死,他若肯認,那麼吳岱的死,也就無足輕重。」

  「殿下在何處?我得帶殿下回宮。」

  葛讓不敢耽擱,連忙讓人將嘉王殿下從後面的馬車中請出來,嶙峋燈火裡,孟雲獻看見嘉王渾身是血,髮髻散亂,一張臉煞白,走的每一步路都很虛浮。

  「殿下。」

  孟雲獻見他要摔倒,便立時上前扶了一把。

  看孟雲獻伸手來解他的外袍,嘉王也站著沒動,直到那身沾滿血污的衣袍被孟雲獻扔給他身後的親衛袁罡,他遲緩地俯身作揖:「孟公,我對不起您。」

  「殿下這是什麼話?」

  孟雲獻與內知將他一塊兒扶到馬車上去,車馬轆轆聲中,他將乾淨的外袍遞給嘉王,「殿下,換身衣裳,咱們好入宮。」

  「我辜負您了。」

  嘉王慢吞吞地接來衣裳,嗓音啞得厲害。

  孟雲獻卻問他,「殿下從回京那日,就已經在打算今日的事了,是麼?」

  「自從您將所有的真相都告知我以後,我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嘉王捧著衣裳,沒有動,「我發誓,我要做官家身邊,最親近他的人。」

  「我可以娶吳氏女,我可以忍著噁心在官家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中,對他說,是,徐鶴雪就是應該被千刀萬剮,是,我的老師太糊塗,是啊,我從前也糊塗,為他們兩個人磕頭磕出額上這道疤……」

  嘉王眼眶又濕,卻在笑,「官家您沒有錯,錯的是我,我從前糊塗,往後……再也不敢了。」

  「孟公,這些話,我都可以毫無芥蒂地說出來,但我越是這樣說,我心裡就越是明白,無論這是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多重多重的一樁冤案,官家都絕不可能,讓此案真相大白。」

  「自我成為官家的養子,在宮中多久,我就擔驚受怕了多久,生怕自己不知何時就沒了命,朝臣們將我當做棋子翻來覆去,官家看我的每一眼,都帶著厭惡,」

  「唯有在彤州的那些年,我心裡才真正安定過。」

  嘉王慢慢地說道,「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敢再回去,老師的死,子凌的冤,壓得我要喘不過氣了,可是您看我,自老師死後,我雖借著寫青詞而得以留在雲京,也沒有絲毫能力可以清查子凌的案子,這些,一直都在靠您來做。」

  「您做的已經太多太多,可再多的證據又能如何?潘有芳不是已經用董耀他們那些人證明了麼?這樁案子,碰不得。」

  「我知道您對我寄予厚望,可我卻不是一個值得您如此對待的人,兒時我就懦弱,沒有子凌,我就得受欺負,因為他,我少受了很多欺負。」

  「我如今什麼也沒有了,這一條性命,用來為他報仇雪恨正好,我不想再聽任何人辱他,我自己……也不想再辱他。」

  做人,不可以懦弱。

  哪怕他生來就是這樣一個懦弱之人,如今的絕境,他也敢從容地走。

  「殿下,咱們未必就到了絕處。」

  孟雲獻心裡不是滋味,他收斂心緒,「您快換衣裳吧,官家中風,您作為養子,應該去見他。」

  嘉王聞言,猛地抬眼。

  中風?

  馬車倏爾停下,孟雲獻挑開簾子,只見周挺站在不遠處,夤夜司的親從官正將另一架馬車圍得嚴實。

  「放肆!你們夤夜司真是放肆!」

  黃宗玉的怒吼聲傳來。

  孟雲獻被內知扶下去,走到周挺面前,「你這樣幫我,若今夜不成事,你可能就保不住性命了。」

  「下官,想救那六十餘人。」

  周挺垂首,只道。

  「你是個好兒郎。」孟雲獻拍了拍他的肩,聽見前面黃宗玉的聲音,「我得趕緊過去,他脾氣大。」

  周挺沒說話,退到一邊,令晁一松等人退開。

  「黃老啊。」

  孟雲獻看見黃宗玉拄著拐,在馬車旁氣得胸膛起伏,白霧不斷從他嘴邊呼出。

  「孟琢!」

  黃宗玉一見夤夜司的人退開,他鐵青著臉,「你要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您知道潘有芳和吳岱的事了吧?」

  孟雲獻走到他的面前。

  作為樞密使,黃宗玉怎麼可能不知道,在宮裡來人傳話之前,他就收到了消息,「葛讓瘋了!你也瘋了麼!」

  「讓你派去拿葛讓的人回去。」孟雲獻直截了當。

  「你要造反?!」

  黃宗玉抬手,顫顫巍巍地指他。

  孟雲獻卻笑,「您好像還不太清楚如今的狀況,不若我來給您理一理?讓侍衛馬軍司搜捕張信恩的命令,可是您下的?」

  「是我下的又如何?」

  「也就是說,葛讓是聽了您的令,今夜才鬧這麼一齣的。」

  「我讓他搜捕張信恩,我沒讓他殺朝廷命官!這是重罪!是死罪!」

  「可潘三司和丁進,分明都是為張信恩所殺。」孟雲獻停在他的面前。

  「什麼?」

  黃宗玉如今也還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他只聽宮裡傳來官家中風的消息,便顧不得那頭,匆匆忙忙往宮裡趕,「你莫以為你能誆騙了我!在潘府的那些人,都是葛讓的舊部,是定乾軍的人,他們分明是想為玉節將軍……」

  「黃老,您聽我說啊。」

  孟雲獻打斷他,「張信恩已經招供,是潘有芳誘他入城,也是潘有芳將此事告知的您,他入城發覺不對,心知自己活不成,便破罐子破摔,帶著人闖入潘府,恰逢潘三司與丁進在正堂敘話,他便將潘三司與丁進都殺了。」

  「胡說!明明是葛讓他告訴我……」

  黃宗玉的話音戛然而止,他對上孟雲獻那雙銳利的眼,「你……是要用這人證逼我?」

  「如果是潘三司,此事對您來說,便沒有任何影響,可若是葛讓……」孟雲獻扯唇,「黃老,葛讓可是您從底下一路提攜上來的人,他若有事,您只怕脫不開這其中的干係吧?」

  黃宗玉咬牙,「孟琢你……」

  「黃老,葛讓是個不怕死的,想必您也清楚,您今日若是不放過他,來日他在證詞上,也許就不會放過您,您做了還是沒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您就撇不開。」

  孟雲獻看黃宗玉臉色越發難看,他適時止住這話頭,又回頭看了一眼周挺等人,待他們退開些,孟雲獻壓低聲音,與他道,「您怕是還不知道,貴妃意欲加害官家,已經被殿前司的人拿住了。」

  「……你說什麼?!」

  黃宗玉瞪大雙眼。

  「您走得比我急,應該沒收到這消息,官家用了張簡的藥,便不能再用金丹,可貴妃將金丹磨成粉,摻入了官家的湯藥裡。」

  「她竟敢如此行事?!」

  「您不是在查那個姓王的醫正麼?您到底有沒有從他家中搜出貴妃的東西?她心中若沒有鬼,為何要趁嘉王殿下不在宮中之時,加害官家?今夜嘉王殿下在外,也遇襲了!」

  黃宗玉果然緊張起來,「嘉王殿下如何?」

  「我的人救了嘉王殿下。」

  孟雲獻回頭,望向那架馬車,「他在車中,人受了驚嚇,此時話也說不出。」

  黃宗玉哪裡是他說什麼就會信什麼的人,「殿下與那徐鶴雪分明是舊友,今夜之事……」

  他懷疑,嘉王殿下只怕也在這樁事中!

  「黃老,官家近來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又中了風,您也是時候該想想自己走哪條道了,可我要提醒您,貴妃腹中的骨肉,血脈有疑,且不知男女,而嘉王殿下卻是官家親弟弟的骨肉,官家金口玉言認下的養子,您若是一著不慎走錯了道,到時,只剩爻縣那一脈,您豈非有負官家?」

  黃宗玉心中一動,若貴妃腹中真不是官家的骨肉,那大齊皇室的血脈豈不是就亂套了?

  今日他若不為嘉王著想,一旦嘉王因此事而受牽連,那麼又該由誰來繼承大統?爻縣太祖一脈嗎?

  「爻縣太祖一脈已經承了魯國公的情,就不會再承你的情了。」孟雲獻忽然出聲。

  黃宗玉聞言,心中一震。

  魯國公……

  他竟早早地就?

  黃宗玉正在細想,卻聽刀刃滑出刀鞘的聲音一響,隨即一柄刀橫來他頸間,黃宗玉大驚失色,「孟琢你還要殺我不成?!」

  「您應該也知道,我孟雲獻本就出身行伍,這麼多年,我這一身武夫的粗魯也不是穿了這身文官的官服就遮掩得住的。」

  孟雲獻將刀往他頸間抵近,「黃老,今日我們就不妨攤開來說個明白,若您願意與我走一條道,保嘉王殿下,我們便一道入宮,但若是您執意要置嘉王殿下於死地,我們這些人無論是為了嘉王殿下,還是為了我們自己的性命,也要跟您來個魚死網破。」

  「黃老,我真心奉勸您,千萬別做虧本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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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4 02:53:11
第一百二十三章 萬里春(二)

  先是潘有芳與吳岱的死訊,再是宮門夜開,魯國公在家中被這兩個消息砸得頭暈目眩。

  潘有芳怎麼能忽然就死了呢?!

  「說是蓮華教的副教主張信恩殺的,殿中侍御史丁進丁大人,也死了。」內知戰戰兢兢地說。

  「張信恩殺他做什麼?」

  魯國公赤著雙腳在房中走來走去,「堂堂朝廷命官,能被那反賊輕易取了性命?不對……官家在泰安殿上吐血,宮裡一直也沒個消息,以往宮門上了鎖若沒有要緊事,是絕不能開的,誰開,誰就得死,今夜開了宮門,只怕是官家不好了!」

  魯國公一時的輕鬆已經被潘有芳突然的死訊打破,他原還以為能借玉節將軍的案子將蔣先明按死,可如今蔣先明還在獄中,潘有芳卻先死了。

  「……真是瘋了。」

  魯國公心中猜出些什麼,他渾身汗毛倒豎,不敢置信,「他們這是破釜沉舟啊!」

  為了一個死了十六年的人,為了那三萬屍骨都不知化在哪兒的靖安軍,他們竟如此大逆不道?!

  魯國公不敢深想,越想,越是膽寒,「若官家好好的,他們如此作為,必死無疑,可若官家他……」

  那麼今夜,宮中必定生變!

  「快!快給我穿衣!我要入宮!」魯國公頭皮發麻,立時大喊。

  年輕美豔的妾室趕緊拿了木施上的衣袍來為國公爺穿衣,魯國公見內知要出去備馬車,他忽然一把拉住人,「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職,你快讓他起來,我有話與他交代!」

  快到寅時,梁神福在殿外吹著冷風,卻依舊是滿頭大汗,時不時地要用汗巾擦來拭去,苗景貞心中也十分煎熬,但他還是安撫了一聲梁神福,「梁內侍,且寬心,咱們只等二位相公一到。」

  梁神福只覺得口舌都泛苦,平日裡這苗景貞雖是殿前司都虞侯,但對他這位入內內侍省都都知卻只有畢恭畢敬的份兒,梁神福還收過他的孝敬,如今想來,真是悔不當初,若沒有韓清這個乾兒子,榮生那個不成器的乾孫兒,他也犯不著摻和到這些事裡去。

  但梁神福轉念又一想,在官家身邊,遲早是有這一日的。

  就是他再不想摻和到裡頭去,兩邊的人,誰都不會放過他這個離官家最親近的人,他只能選一條道走,不選,更得死。

  心裡頭嘆了口氣,梁神福忽聽得苗景貞一聲「來了」,他精神一震,抬起頭,宮燈點映,兩位老相公相扶著,正被一行人簇擁著往階上來。

  「不用你扶!」

  黃宗玉鐵青著一張臉,揮開孟雲獻的手。

  「我可比您腿腳輕便啊黃老。」孟雲獻沒將他這一番推拒當回事,仍扶著拄拐的黃宗玉,往上面走。

  「孟相公,黃相公。」

  苗景貞立時上前,俯身作揖。

  「官家如何了?」

  黃宗玉著急忙慌。

  「哎喲二位相公,官家還在昏睡當中,您二位快些隨咱家進去吧!」梁神福連忙說道。

  黃宗玉與孟雲獻即刻進了慶和殿中,隔著一道簾子,貴妃閉著眼躺在一名宮娥的懷中,其他宦官宮娥跪了一地,班直們的刀就在眼前,他們一個個地也不敢抬頭,只低聲抽泣著。

  「貴妃這是怎麼了?」孟雲獻問道。

  「娘娘哭叫了一陣,暈過去了。」

  梁神福令人掀開簾子,迎二位相公入內,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裡面太醫局的醫正們一見二位相公,便退到兩旁。

  龍榻之上,正元帝閉著眼,胸口緩慢地起伏,一呼一吸之間,胸腔裡似乎有濁音,黃宗玉見梁神福用帕子去擦正元帝唇邊的口涎,他心裡一驚,立時回頭看向太醫局的醫正們。

  「官家確是中風無疑。」

  其他醫正們連呼吸也不敢,秦老醫官只得顫顫巍巍地上前說道。

  「這就是那碗湯藥。」

  梁神福令年輕的宦官將一隻玉碗奉到孟雲獻與黃宗玉面前,「醫正們也已經看過,裡面確實有研磨不乾淨的金丹碎粒。」

  「官家喝了沒有?」

  黃宗玉心臟突突地跳。

  梁神福搖頭,「發現及時,咱家攔了下來。」

  官家還沒有清醒過來,黃宗玉與孟雲獻不便在殿中多留,二人走出去,就在殿外吹著冷風,黃宗玉擰著眉,「官家這般情形,怕是……」

  孟雲獻卻看向長階底下,說,「寅時了。」

  寅時了,百官要入宮了。

  「丁進為何在潘有芳府裡?」黃宗玉只覺太陽穴被風吹得鼓脹發疼。

  「我怎麼知道?」

  「那你手中那份丁進的罪書,又是從何而來?」

  「他親手寫的,有人送到我手上,我也不知是誰送的,也許,是他自己送的。」孟雲獻說道。

  「……那你叫我如何與百官解釋丁進的死?靠那個張信恩的說辭麼?那再具體些呢?丁進為何要威脅潘有芳?」

  「這個就要看您黃相公了,您最是與人為善,只要禮送得好,您有時也願意為那些個朝臣平一平他們的事端,即便丁進沒求過您,說不得他什麼親戚,正好求了您卻沒求上的。」

  「……你!」

  黃宗玉咬牙切齒。

  他是常在河邊走,以往也沒個濕了鞋的時候,但如今,他卻是整個人都在這潭泥水裡了。

  寅時天色還是漆黑的,天上落著雪,朝臣們一個又一個地冒著風雪趕來慶和殿,所有人得知一夜之間,潘三司與丁御史被殺,一時嘩然。

  「那張信恩果真如此凶殘?!竟能殺了潘三司與丁大人?」翰林侍讀學士鄭堅滿臉不敢置信,「黃相公,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那蓮華教的張信恩殺潘三司做什麼?!

  「諸位應該也知道,蓮華教在南邊作惡多端,糾集信眾,說是求神佛庇佑,實則是為謀逆!他們信眾之廣,且根底有深,咱們朝廷幾番圍剿,也未能滅其根本。」

  黃宗玉說著,嘆了口氣,「潘三司是費盡了心力,才將這蓮華教的副教主張信恩引來雲京,我們本想借此人來將蓮華教連根拔起,豈料他太過狡猾,提前識破了我們的打算,又自知逃脫不得,便索性將潘三司殺害。」

  「他那四散潰逃的教眾為洩憤,還殺了貴妃的父親吳岱。」

  「誰能證明?」

  鄭堅怎麼也接受不了黃宗玉的這番說辭。

  黃宗玉盯住他,冷聲道,「張信恩還活著,這是他親口認下的供詞。」

  「只怕沒有這麼簡單吧!」

  這道聲音中氣十足,文武百官皆朝階下看去,只見魯國公提著衣擺,一步步地踏上來,「夜裡侍衛馬軍司搜捕張信恩,葛讓葛大人為何親自前去?」

  「國公爺,葛讓是我讓他去的。」

  黃宗玉說道。

  「您讓他去的?」魯國公走上來,將衣擺撂下,「誰都知道如今這個時候,徐鶴雪的舊案鬧得沸沸揚揚,葛大人昨日才在泰安殿上與人為徐鶴雪而爭執,夜裡,就親自帶著侍衛馬軍司的人搜捕張信恩,偏偏也就是在這個當口,潘三司,丁大人,還有娘娘的父親吳岱都死了。」

  「國公爺此話何意?」

  「誰人不知,侍衛馬軍司中,有葛讓葛大人定乾軍的舊部!」魯國公迎上黃宗玉的目光,「黃相公,您本是清清白白,可萬莫讓人蒙蔽了去。」

  黃宗玉的鬍鬚被風吹得來回拂動,他嘴唇微動,沒說出什麼話來,孟雲獻便上前一步,「聽國公爺這意思,是葛讓故意領著舊部,趁搜捕張信恩之機,連殺兩位朝廷命官,還有娘娘的父親?」

  魯國公冷聲,「張信恩區區一個反賊,如何能有這般能力?」

  風雪呼嘯之聲掩蓋了諸多朝臣的議論之聲,鄭堅等人神色各異,而中書舍人裴知遠恰在此時趕來,他被寒風嗆了嗓子,話也說不出,只得一邊咳嗽,一邊給魯國公與二位相公作揖。

  「那麼我倒要問國公爺,」

  孟雲獻往前走了兩步,他對上魯國公的視線,「若真如國公爺您猜測的這般,那麼依您之見,葛讓殺吳岱,是他輕信蔣先明等人的話,鐵了心要為徐鶴雪報私仇,可您倒是說說,他為何殺潘三司?」

  魯國公瞳孔一縮。

  「蔣御史呈交的那份譚廣聞的罪書裡,有吳岱,卻好像並沒有潘三司啊,那麼葛讓,殺潘三司是為什麼?」

  孟雲獻言語清淡,實則步步緊逼,「還是說,國公爺您知道為什麼?」

  「我不知道!」

  魯國公幾乎被孟雲獻這三言兩語逼出冷汗,他本能地反駁。

  「既如此,那麼國公爺又如何篤定,潘三司,丁大人,吳岱三人的死,是葛讓為徐鶴雪報仇所為?」

  孟雲獻一雙眼掃過慶和殿前的這些朝臣,「丁大人與徐鶴雪有什麼相干?潘三司與徐鶴雪又有什麼相干?他葛讓,為何敢不要這身官服,甚至不要性命,不顧王法,也要為一個死了十六年的人報私仇?」

  「我孟雲獻想問諸位,有誰,敢為徐鶴雪如此?」

  有嗎?

  朝臣們面面相覷,又竊竊私語。

  他們神色各異,正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時,誰敢應孟雲獻這句話?誰不怕如蔣先明等人一般,被投入大獄等死?

  是不要這官身了嗎?

  是活夠了嗎?

  誰敢在此刻,為已經在十六年中,就快要為人所淡忘的那個十九歲的叛國將軍喊一聲冤?

  他們不敢。

  因為近來的事,已經嚇破了他們的膽。

  孟雲獻笑了一聲,「國公爺,您看誰敢?」

  魯國公頭皮發麻,他當然知道孟雲獻這番話底下暗藏的鋒刃,他與潘有芳親手做成了如今這個局面,令朝臣在徐鶴雪的這樁舊案上,即便心中生疑,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可此刻朝臣的不敢,卻反倒成了孟雲獻用來反駁他的有利佐證。

  孟雲獻徐徐說道,「國公爺,王法在上,您又憑何以為,葛讓敢呢?」

  黃宗玉在旁,眉頭鬆懈了些許,他心裡不由暗嘆,好個孟琢。

  「此事應該讓官家來決斷!」

  鄭堅忽然說道。

  「對!潘三司這等重臣,忽遭橫禍,我等身為同僚,無不心中悲切,此事,應當交予官家決斷!」

  「請官家決斷!」

  「請官家決斷!」

  一眾朝臣俯身,朝慶和殿的殿門作揖,高呼。

  「官家在泰安殿上受了風,又嘔了血,病勢忽然沉重,」黃宗玉面露憂色,語氣凝重,「貴妃又趁此加害官家!官家如今尚在昏睡當中!」

  「貴妃?貴妃如何會加害官家?!」

  這番話猶如驚雷一般在百官之中炸響。

  魯國公亦大睜雙眼。

  「官家此前用的藥與金丹相沖,這幾月以來,官家再未服用一回金丹,而今日,貴妃強闖慶和殿,令梁內侍等人退到簾外,在官家的湯藥中放入金丹碎末,這些,既有太醫局的醫官為證,又有梁內侍為證。」

  黃宗玉提振聲音,「還有一樁事,我昨日未向諸位言明,是擔心查得不清楚,但如今,我已經將始末都查了個明白,兩月前,貴妃宮中私自處置了一名宮娥,也是自那時起,太醫局的一位姓王的醫正頻繁出入貴妃宮中,說是為貴妃的父親吳岱診病,貴妃憂心父親病情,故而尋他問話。」

  「但就在昨日,那名失蹤的宮娥被人從御花園的花叢裡翻出屍體,她有個親妹妹在尚服局,她親自辨認了那宮娥的屍體是她親姐姐無疑,她心中悲痛難忍,便趁著為貴妃送新衣的當口刺殺貴妃,不成事,便一邊逃一邊大喊她親姐姐是因為撞見貴妃與王醫正有私,所以才會死於非命。」

  鄭堅不由道,「黃相公!皇室血脈,怎能,怎能……」

  「鄭學士,此事我比你知道輕重,若沒查出個物證來,我如何敢在此與爾等談及此事?貴妃的用物,都在那姓王的醫正家中搜出來了。」

  「再者,貴妃若心中無愧,又為何要趁官家在病中不清醒的時候,在湯藥裡摻入金丹碎粒?」

  黃宗玉雙手按在拐杖上,「幸好梁內侍與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苗大人發現及時,制住了貴妃,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官家病重,兩日都不知事,朝臣們到了此刻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那位王醫正呢?」

  鄭堅問道,「黃相公可詢問過他?」

  「人已經死了,就在前不久,他為貴妃診脈,錯開庸方,官家治了他死罪。」黃宗玉說道。

  人都已經死了,又還要如何往下深究?

  魯國公面上冷沉沉的,「二位相公何時竟如此齊心了?」

  孟雲獻卻反問,「奉官家敕令,我與黃相公共推新政,為官家做事,如何不該齊心?」

  「官家病篤,偏偏此時貴妃出事,孟相公,黃相公,您二位果真就沒有私心嗎!」魯國公揚聲質問。

  「我等在此,皆是聽二位相公的一面之詞,豈知這其中,到底有沒有什麼出入?」鄭堅緊隨其後。

  「難道說,二位相公是想趁此時,做些什麼嗎?!」

  「爾等怎敢詆毀二位相公?」

  「這些話你們也說得出口?二位相公受官家倚重,如何能有什麼私心?」

  兩方又爭執起來,吵嚷不止。

  正在此時,有班直上前來報,「孟相公,黃相公,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王大人領著禁軍來了,此時正與侍衛馬軍司在永定門外對峙!」

  王恭?

  黃宗玉一聽,心裡一跳,他低聲詢問,「到底出了何事?」

  那班直滿頭汗水,當著二位相公答道,「禁軍之中傳言,說……」

  「說什麼?」

  「說嘉王殿下欲舉事謀反!」

  黃宗玉險些站不住,孟雲獻立時扶住他,抬起頭,只見身著甲胄的禁軍分成兩路,整齊劃一地帶著兵器朝慶和殿來。

  為首的,正是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還有樞密副使葛讓與他身邊的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楊如烈。

  兩方從長階底下上來,都還持著兵器在對峙。

  王恭對孟雲獻,黃宗玉,魯國公三人俯身抱拳,他在升任殿前司都指揮使之前,在地方任上鎮壓反賊時受了重傷,失了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他身邊的一個年輕班直代他喚道:「孟相公,黃相公,國公爺。」

  「王大人這是做什麼?」

  孟雲獻抬了抬下頜。

  「聽聞宮中有異,大人特來護駕。」

  那年輕班直代王恭答道,隨即又高聲喚,「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苗大人在何處!」

  苗景貞立時上前,俯身朝王恭作揖,「苗景貞,見過都指揮使大人。」

  「苗景貞,官家如何?」

  年輕班直問道。

  「官家尚在昏睡,並未清醒。」

  苗景貞如實回答。

  「王大人,二位相公口口聲聲說貴妃與人有私,謀害官家,可我卻以為,此事蹊蹺得很吶,若貴妃真行事不端,她此時加害官家,便能洗脫自己身上的疑點了嗎?」

  魯國公在旁出聲道,「王大人,你可是官家親自提拔起來的殿前司都指揮使,三衙禁軍都握在你的手裡,即便你口不能言,官家也還是讓你坐到了這個位置,如此天恩,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了官家!」

  王恭不能說話,這些年也有一套比劃的本事,他身邊的年輕班直見了,便問道,「不知嘉王殿下在何處?」

  「嘉王殿下去接吳小娘子的路上遇襲,受了驚嚇,回宮後先去梳洗,不多時便要來見官家。」

  孟雲獻說道。

  王恭皺了一下眉,那葛讓按捺不住了,開口道,「不知哪位大人想審我?我這身官服盡可除去,趁著官家不在,將我投入大獄也使得!」

  葛讓說著,冷笑,「反正諸位是鐵了心要給我葛讓的頭上,安一個謀逆的死罪了!」

  「葛讓!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心裡清楚!」

  魯國公怒目圓睜,「官家病篤,你們便想為嘉王謀事是麼!」

  「國公爺可萬莫如此說話!我侍衛馬軍司無論何人,都擔不起此等重罪!」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楊如烈沉聲道。

  大雪寒天,兩方禁軍就在這慶和殿前對峙,鵝毛般的雪花拂過他們冰冷的甲衣,被圍在其中的百官心中不免惶惶。

  「嘉王本就是官家的養子,我們何必要為嘉王謀事?」

  孟雲獻扯唇,「何況官家如今還在,國公爺,那我要說,你們如此,難道是有心為貴妃謀事?」

  「孟相公慎言!」

  鄭堅驚出冷汗。

  孟雲獻厲聲,「若不是貴妃,那麼在爾等心中,是想為誰?」

  眾人此刻,心中無不浮出一個地方——爻縣。

  只這麼一想,他們立時便垂下頭去,不敢在此事上多言,爻縣……那豈不是太祖一脈?

  誰敢啊?

  可有人敢啊。

  魯國公的臉色又青又白,一時語塞。

  王恭沒有什麼舉動,他身邊的年輕班直也很安靜,而孟雲獻卻在此時,對王恭微微一笑,「王大人,您來。」

  王恭抬起眼,無聲詢問。

  「黃相公有話對你說。」

  孟雲獻淡聲。

  「……?」

  黃宗玉瞪著他。

  「有什麼話是我們不能聽的嗎?孟相公,黃相公您二位是要做什麼?」鄭堅等人言辭逼人。

  王恭果然不動。

  直到嘉王出現,才打破這殿前的死寂,鄭堅看著那位衣衫單薄,提著一個木盒的嘉王殿下走上來,他立時出聲,「官家無旨,不能讓嘉王在此時入殿!」

  「不能讓嘉王入殿!」

  聲音此起彼伏。

  王恭回過身,站在階上,看著那位嘉王殿下提著衣擺上來,他又是銑足,不著鞋襪。

  「作為養子,我只是想見一見病中的爹爹。」

  嘉王鬆了衣擺,在王恭面前站定。

  「官家還沒有清醒過來,嘉王殿下請回。」王恭伸手比劃,身旁的年輕班直出聲。

  嘉王平靜地盯著他,「王恭,你憑何攔我?」

  王恭不說話,雙手也不比劃。

  嘉王繞過他,朝前才走兩步,刀刃出鞘之聲頃刻齊發,他定住,回過頭,只見殿前司與侍衛馬軍司的人已劍拔弩張。

  王恭抬手,年輕班直看著,揚聲道,「苗景貞,都指揮使大人命令你,不許放任何人進殿!」

  在殿門前的苗景貞緊握刀柄,抿著唇,俯身。

  黃宗玉只見這副架勢,心裡頭不免有些著急,但見孟雲獻在側,並不說話,他便也沒有出聲。

  嘉王將目光挪向這露台上的官員,最終,他的視線落在魯國公的臉上,泛白的唇,忽然一扯。

  魯國公知道這位嘉王殿下是何等懦弱溫吞的性子,但此刻見他忽然一笑,魯國公心裡也不知為何,竟有些瘆得慌。

  嘉王卻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說,他彷彿沒有將王恭的話放在心上,他往前走,百官便只得讓出一條道來。

  他們看著這位嘉王殿下,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殿門前。

  苗景貞與御前班直都俯下身,不敢拔刀,卻也不敢讓,他們都是殿前司的人,眾目睽睽之下,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的命令在前,便是苗景貞,也不能讓一步。

  「王恭,我若往前,你便要殺我嗎?」

  嘉王沒回頭,只盯著朱紅的殿門。

  「殿下,請不要在此時,為難我等。」年輕班直代替王恭說話。

  「你們為不為難,干我何事?」

  嘉王的聲線裹著冷風落在每一個人的耳畔,「誰要殺我,只管來就是,反正今日我無論做什麼,都一定會受人指摘。」

  「我為了爹爹,全都領受就是。」

  他往前,苗景貞只能退。

  一退再退。

  「都指揮使大人……」苗景貞抬起頭,望向王恭,欲言又止。

  難道他們真敢對嘉王動手麼?不,王恭不敢,他只得令苗景貞不許再退,又讓身邊的年輕班直到嘉王面前去勸誡:「殿下,您回去吧。」

  「官家若說要見您,自然會見的。」

  苗景貞見此,不由大步走到王恭的面前,壓低聲音道,「大人,官家已經中風,貴妃又險些毒害官家,您……」

  王恭忽然抽出刀來,抵在苗景貞頸間。

  苗景貞的話音戛然而止,他抬起頭,對上王恭審視的目光。

  魯國公等人見此,不由露出些得色,誰料孟雲獻卻在此時上前,徒手握住王恭的刀,鋒利的刀刃割破他的手掌,殷紅的血液流淌而下。

  王恭面露驚愕,手中的刀不敢動一下,他抬頭,迎上孟雲獻冷冽的目光。

  「王大人,嘉王殿下是官家親口認下的養子,少時便得封親王之位,如今,他不過是想去他爹爹的床前侍疾,爾等,怎敢肆意揣度他的孝心?」

  這話,是在說嘉王的孝心,卻也不是。

  王恭看著刀刃上沾染的血,又聽孟雲獻這番話,他心裡什麼都明白了。

  黃宗玉拄著拐過來,「王大人,國公爺不也說了,即便是你上任之前得了失語症,官家也仍舊讓你坐上了這個位置,即便是為了官家,你今日也萬不可辱嘉王殿下。」

  此話就更令王恭心驚,他眼皮幾乎一顫。

  他敢確信,

  黃宗玉知道他失語之症其中的緣故。

  正在王恭因此而愣神的剎那,只聽得殿門處一聲驚呼:「殿下!」

  王恭抬頭,只見嘉王攥著一名御前班直的手,而那班直手裡握著的刀,已抵入嘉王的肩。

  王恭心驚肉跳,他嘴唇微動,一把拉住身邊的班直,班直立時大喊:「住手!快住手!」

  殷紅的血染紅嘉王的衣袍,他疼得滿背都是冷汗,卻只半睜著眼,凝視著面前這個驚慌失色的班直,他一鬆手,班直立即脫力,摔倒在地上。

  「王大人!」

  魯國公見朱紅的殿門大開,他連忙喚王恭。

  所有人都在看王恭。

  王恭立在原地,看著嘉王走進慶和殿,他閉了閉眼,將抵在苗景貞頸間的刀刃撤下。

  寒風呼嘯,魯國公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殿門合攏。

  「殿下提的是什麼?」

  梁神福在殿門裡面的窄廊裡,躬身詢問。

  「給貴妃的。」

  嘉王輕聲。

  隔扇被人從裡面推開,還有數名御前班直提著刀守在貴妃面前,她悠悠轉醒,最先看見映照燈火的刀刃寒光。

  她嚇了一跳,抬起臉來,正見嘉王走進來。

  貴妃立時喊道,「殿下,殿下茹兒在哪裡?你快讓她來,你快……」

  「她走了。」

  「走了?」

  貴妃的嗓音變得有些尖銳,「她去了哪兒?!」

  這一刻,她彷彿才回過神來,「趙益!是不是你!這一切,是不是你所為!」

  嘉王走到她面前,將手中提的木盒放到地上,他審視著她瘋癲的模樣,隔了會兒,才抬腿踢倒那木盒。

  蓋子翻開,裡面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霎時滾落到貴妃的裙擺處,冷透的血沾濕她的衣料,宮娥驚聲尖叫,宦官們瑟瑟發抖。

  貴妃定睛一看,那花白亂髮之下的頭顱,正是她父親吳岱的臉。

  「啊!」

  她大聲驚叫。

  「小聲些,娘娘,萬莫驚動了我爹爹。」嘉王笑了一聲。

  「趙益!趙益!」

  貴妃嘶聲力竭,發了瘋似的要朝他撲去。

  御前班直們忙將她按下,又以她的披帛將她的嘴塞住。

  簾子被躬著身的宦官們掀起,嘉王轉身走進內殿裡,也許是方才貴妃尖銳的叫聲驚動了榻上的正元帝。

  他睜開雙眼,倏爾見嘉王身上沾著血,朝他走近,他的胸腔裡雜聲更重,他嘴唇艱難地動了動,「梁神福……」

  梁神福聽見這嘶啞的聲音,心頭一驚,他連忙到榻前,眼瞼都浸著淚,跪下去,「官家,官家,奴婢在……」

  正元帝見他跪下去,登時一雙眼血絲更甚,「連你,連你也……」

  梁神福伏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爹爹,喝藥吧。」

  嘉王環視四周,將擱置在桌案上,已經冷透了的,被太醫局的醫正們看了又看的那碗湯藥端來,他全然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兀自在床沿坐下。

  「殿下,那藥不可啊!」

  梁神福渾身發抖。

  嘉王卻充耳不聞,他舀起一勺湯藥,「爹爹,即便您是天子,生了病,怎麼能不用藥呢?兒子永庚來服侍您。」

  他抬起眼,只見正元帝怒視著他的目光,好似覺得他是一個全然陌生之人,他將湯匙抵在正元帝的唇邊,「爹爹何故如此看我?是覺得我不像您記憶中的那個在您面前連話也不敢說的養子了是麼?」

  嘉王扯唇,「永庚有今日,全拜爹爹所賜。」

  「您知道您每回看我,我心中有多害怕嗎?我生怕您一個不高興,我就要丟了性命,我生怕您看著我額上這道疤,就想起我曾兩次違逆過您。」

  「我越是怕您,您就越是逼我,」

  嘉王慘笑,「逼得我如今,也不識得我自己了。」

  「朕,該早些,殺了你。」

  正元帝艱難地出聲。

  嘉王卻趁此機會,將湯藥灌入他口中,湯匙抵在正元帝的唇齒,嘉王滿臉都是淚,卻冷冷地注視著這個給了他半生恐懼的君父,「爹爹您真的很會讓朝廷裡的那些人為您而爭,為您而鬥,他們做對了的事,是您英明,他們做錯了的事,是他們愚蠢,可是您好像沒有意識到,您也是會老的。」

  此話猶如針尖一般戳刺著一個帝王的心,正元帝嘴唇顫抖,又驚又怒。

  「您身體康健時,天子敕令,莫敢不從,可當您躺在這張床上,連口齒都不清楚,他們就會想啊,若您不在,他們的後路又在哪裡?」

  嘉王嘲笑似的,「一旦他們思量起了後路,您,也就不再重要了。」

  一個帝王的自尊,在此刻被他擊個粉碎。

  正元帝脖頸間青筋鼓起,呼吸急促。

  嘉王又將一勺湯藥抵入他的口中,苦澀的藥味彌漫,他握著湯匙的指節泛白,「聽說這金丹不會讓您立死,只會讓您的病勢再沉重些。」

  他抬起手,藥碗落地,「砰」的一聲。

  梁神福伏在地上,身體不住地抖動,卻根本不敢抬頭。

  嘉王俯身,身上的血液滴落在錦被上,眼眶被淚意憋得發紅,他湊在正元帝的耳側,輕聲道:「這樣也好,爹爹。」

  「我要您親眼看著,我是如何撕下您的臉面,看我是如何告訴天下人,您錯了,您修道宮是錯,身為君父,不將子民放在心中是錯,處死我的老師更是錯,您在位二十餘年,處處皆是錯。」

  「最重要的一件事,」

  嘉王眼眶中的淚意跌落,「我要告訴天下人,死在十六年前的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是冤枉的。」

  「他沒有叛國,他沒有對不起大齊任何一個人,是您對不起他,是大齊,對不起他……」

  「我趙益,再不會辱他一個字。」

  「我要為他平反,您不願還給他的公道,我,一定要還給他。」

  「我要您親眼看著我,還給他這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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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萬里春(三)

  天明,蠟殘。

  冬棗柑橘擺滿供桌,倪素坐在蒲團上,一顆又一顆地數,整整三百顆冬棗,八十一顆柑橘。

  一個不少。

  獸珠在碗碟中間,香灰落了它滿身,倪素將它拿起來,用帕子擦拭乾淨,她一手扶著桌角起身,雙腿麻得厲害,她緩了片刻,才慢慢地走出屋子。

  她惦記著青穹,慢慢地走到對面的連廊,輕敲了幾下房門,青穹在裡面不應聲,她推開門進去,床榻上鼓起來一個山丘。

  他在被子裡沒有動,倪素想起在雍州時,他阿爹去世,他便是如此,不分晝夜地逼迫自己睡覺,渴望睡著後夢見幽都。

  倪素沒說話,她轉身出去,將房門重新合上。

  清晨的冷風刺得人臉頰生疼,倪素強打起精神,洗漱,穿衣,她平日裡不愛用妝粉,但見銅鏡裡的自己臉色實在是有些差,她便動作生疏地給自己上了些妝粉,用了口脂。

  飯總是要吃的。

  即便她不吃,青穹也要吃。

  倪素打開醫館的大門,外面的行人在她眼前來來去去,行色匆匆,地面濕潤得厲害,倪素將大門合上,往賣早食的食攤走去。

  「倪姐姐!」

  在食攤前等熱餅子吃的阿芳一回頭,就瞧見了她,「你要吃什麼餡兒的餅子?我請你吃吧!」

  倪素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用了,我要買很多,你阿爹給的錢,你省著用。」

  「是你們家那個怪哥哥吃得多嗎?」

  阿芳問。

  「他不是怪哥哥,」

  倪素糾正她,「他叫青穹,『戰血拭我劍,此劍破青穹』的青穹。」

  「戰血……」

  阿芳沒聽太明白這句詩,她只識字,沒有念過多少書,「這是什麼詩啊?」

  「一個將軍的詩。」

  「啊,那怪哥哥的名字還挺好聽的。」阿芳說。

  食攤的攤主恰好在此時將熱熱的餅子用油紙裹著給她,她吹了吹,也沒走,而是對倪素道,「倪姐姐,咱們一塊兒去瞧熱鬧吧?」

  「什麼熱鬧?」

  「小娘子還不知道?前日被夤夜司的那些殺神抓走的那些人,今兒說是要放了!」攤主一邊炸餅子,一邊搭話。

  「要放了?」

  倪素反應過來,是何仲平他們。

  「昨兒晚上忒不太平!那蓮華教的副教主張信恩可真是膽大包天,一晚上連殺了兩個朝廷命官!連娘娘的父親都沒放過!」

  在一旁的油布棚裡吃餛飩的好些人的談論之聲落來倪素的耳畔。

  「可不是麼?昨兒晚上宵禁,外頭的動靜可不小啊,聽說潘三司和那丁大人死時正在一塊兒,那張信恩是說殺就殺啊……」

  「這一夜之間,天都變了好幾番了,官家好像也病重了。」

  「小娘子,要幾個餅子?」

  攤主喊了聲,不見回應,抬起頭來,「小娘子?」

  「五個。」

  倪素恍恍惚惚。

  為什麼是張信恩?哪裡冒出來的蓮華教張信恩?不是他嗎?潘有芳和吳岱,不是死在他的手裡嗎?

  攤主將五個餅子遞來,倪素立時將其塞到阿芳手中,又給了她一些錢,「阿芳,勞煩你幫我將這些餅子送回去給青穹,他生著病,你就在連廊上喊他一聲,將餅子放在桌上就好,多謝你了。」

  阿芳嘴裡還咬著餅子,見倪素說罷轉身就跑,她一句話也沒來得及多問。

  南槐街的石板路被來往的車馬碾得坑坑窪窪,融化的雪水積在縫隙裡,她顧不得被泥水沾濕的鞋襪,滿耳寒風呼嘯。

  地乾門外,夤夜司的大門前,倪素撥開人群,正見那大門徐徐打開,身著玄色袍服的夤夜司親從官從裡面出來,緊接著,便是數名穿著襴衫的年輕人從裡面走出,他們個個身上帶傷,衣冠雖不整,卻精神奕奕,身姿挺拔。

  「請把我們的東西,還給我們。」

  何仲平在周挺的面前站定。

  「你……」

  晁一松上前正欲說話,卻被周挺攔住,「還給他們。」

  「大人,那些文集可不能……」

  「我說,還給他們。」

  晁一松只好令人將那些從他們這些人家中搜來的東西,全都搬來,還給他們。

  「何仲平,你這樣,光寧府是不會要你再去做事了。」

  晁一松不禁說道。

  何仲平卻笑,「不要就不要,做官若不能說真話,若不能為人,我做來幹什麼?」

  他抱著自己的包袱轉身,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他一邊走下階,一邊迎著他們的打量,片刻,他忽然從包袱中取出那些書冊,一頁一頁地撕,一頁一頁地撒,「諸位,我請諸位看看張公的詩文,請諸位記住他這個人,我也想請你們看看他眼中的徐鶴雪,我們不是在盲目地為這個死了十六年的人脫罪,我們只是想要一個真相,你們,難道不想要嗎?」

  「今日我活著走出這裡,我還要說真話!我還要疑,還要辯!」

  「哪怕是死。」

  那些跟著他走出來的年輕人也當街打開自己的包袱,將裡面的書冊拿來一頁頁地撕下,「對!我們還要疑,還要辯!」

  「到底是誰!要我們閉口不言?到底是誰在怕我們重新翻出此案!」

  此時沒有下雪,然而紙頁如雪,漫天飛舞。

  它們隨著寒風而飄飛,又輕輕地落下,或落在地上,被泥水浸濕,或落在人的身上,被人捧入手心裡。

  附頁的遺言,是一個將軍的一生。

  它觸碰著人們的記憶,讓他們想起,十六年前以叛國罪被凌遲處死的那個將軍也曾認真護佑過大齊的國土,大齊的百姓。

  少年之身,無邊功績。

  人們忽然記起,他死時,竟只有十九歲。

  「倪小娘子……?」

  忽然的一聲喚,令倪素回過神,她側過臉,在人群之間,與何仲平四目相視。

  「倪小娘子怎麼在此?」

  何仲平立時朝她走來。

  倪素朝他笑,「來看你們。」

  「何公子,我為我兄長有你這樣的摯友而感到高興。」

  「我……擔不得這話,」

  何仲平聽她提及倪青嵐,心裡還有些難捱,「我害了霽明兄,也因為霽明兄,我更知道自己應該做一個怎樣的人。」

  他自嘲,「雖然我這樣的人,官場未必容得下,什麼都沒做成不說,還惹了官司。」

  「我卻敬佩你們。」

  倪素說。

  何仲平聞聲,一怔。

  倪素看著他,認真地說,「我還要謝謝你們。」

  她俯下身,作揖,「真的,謝謝。」

  「……倪小娘子?」

  何仲平忙擺手,「你這是何故啊?」

  「我曾識得一個人,他一生光明,卻身負冤屈而不得雪洗,我問過他,是否有怨,是否有恨,」

  倪素站直身體,「他對我說,他仍願寄希望於世間敢為人抱薪者,雖我死,而有後來者。」

  「你們讓我知道,為何他不怨也不恨,因為世上就是有你們這樣的人,血是熱的,心是熱的,他肯為人抱薪,而你們,也肯為抱薪者而抱薪。」

  「這世間的公理正義,是燒不滅的火,即便不在王法,也在人心。」

  「你說的這個人,我很想認識他。」

  何仲平說。

  「你們已經認識了他。」

  倪素又朝他低首,隨即走過那些拋撒書頁的人身邊,逆著人潮,走向夤夜司。

  「倪素。」

  周挺看見她,走下階來。

  倪素朝他施禮,「小周大人,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

  周挺發覺她上了妝粉,點了口脂,眼底卻還是遮不住疲倦。

  「昨夜殺潘有芳與吳岱的人,是誰?」

  周挺抿唇,「倪素,不要問。」

  「不要問的意思是什麼?不是張信恩對嗎?」

  「……這些事與你無關。」

  「與我有關。」

  「有何干?」

  「我為我亡夫而問。」

  只聽得她這樣一句話,周挺握緊了刀柄,迎著她的目光,他的原則不容許她過問官場裡的事,可聽她說,她的亡夫,徐景安,周挺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倪素,此事,你可以當做,是我們所為。」

  「你們?」

  倪素追問,「是你們,而不是一個人,是嗎?」

  周挺不知她為何要這樣問,但他還是頷首,「是我們。」

  非只一人。

  那就不是他。

  若不是他,那麼潘有芳與吳岱的魂火也不必他用術法引入幽都,他也不會消失不見……

  倪素猛地低頭,盯住自己的衣袖。

  袖子邊空空如也,沒有那一縷淡霧依附著她。

  她忽然驚覺,

  若殺了那二人的不是他,而他返還陽世的目的又已經達到,是否幽都就不會再給他時間,是否他已經……

  倪素仰起頭,寒霧濃濃,天幕發灰。

  他回去了嗎?

  回去做星星了嗎?

  倪素的胸腔裡充斥著酸澀的情緒,眼眶濕潤,這一刻,她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倪素……」

  周挺想要安撫她,身上卻沒有什麼帕子,他只得與她找著話說,「如今官家病重,雖不知事,但要為玉節將軍翻案,卻還有些困難。」

  「為什麼?」

  「魯國公還在找貴妃的內侄女,他鐵了心要以此來掣肘嘉王殿下。」一旦魯國公找到那吳氏女,坐實嘉王陷害貴妃的這樁事,貴妃腹中的骨肉就還有希望,至少在貴妃的孩兒尚未出世之前,嘉王就不可能繼位。

  「魯國公還想拉攏王恭,」

  怕倪素不知王恭是誰,他便解釋了一聲,「王恭是殿前司都指揮使,三衙禁軍都在他手裡,他似乎也與魯國公一樣,想拖到貴妃產子之後。」

  王恭雖肯放嘉王進殿,卻也並未拿定主意,此時究竟要不要奉嘉王為儲君。

  「再者,譚廣聞的罪書上只有吳岱,沒有潘有芳,他們已經將證據毀得差不多,如今要翻玉節將軍的案,定潘有芳的罪,就必須有魯國公的供詞。」

  「可魯國公是宗親,若沒有個有力的由頭,我們不能輕易拿他,更不能訊問。」

  「那若是,」

  倪素抬起臉,「我狀告他呢?」

  周挺一怔,「……你?」

  「我上過一回登聞鼓院,我知道那裡的規矩,為官者,不能敲登聞鼓伸冤,但我是民,我還是靖安軍舊人。」

  倪素擦了一把臉,冷靜地說道,「我是倪公子的遺孀,是靖安軍的人證,我要上登聞鼓院,狀告南康王父子勾結吳岱,潘有芳,害死我大齊的玉節大將軍,害死那三萬靖安軍將士。」

  「如此,你們便能訊問他了,是嗎?」

  「……登聞鼓院的殺威棒,你難道忘了嗎?」

  周挺不知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為何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他心中難掩震顫。

  「沒有忘。」

  倪素望著他,「但是我不怕,只要你訊問他,用盡你周副使的手段,撬開他的嘴,我就什麼都值得。」

  「我答應過他,我要為他求一個乾淨的身後之名,我也要為靖安軍,求一個一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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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萬里春(四)

  「殿下果真給官家用了……」

  裴知遠坐在炭盆邊,卻覺得燒紅的炭火怎麼也烤不熱自個兒冰涼的腿腳,他話沒說盡,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有些事,你們為臣的不敢,」嘉王沒有束髮,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鑲獸毛邊襴衫,肩上的傷痛得他臉色煞白,他先瞧了一眼裴知遠,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孟雲獻,「即便是孟相公,您為人臣,也終究有不能為之事。」

  無論君父仁或不仁,為臣者,從入官場之始,少有人能跳脫出為臣的本分,越是能臣,他便越是逃不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三綱五常。

  人臣忠於國,事於君,即便是孟雲獻,他心中就算清楚新政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何處,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個「等」字,等君父重新記起他,利用他,再盡力讓自己活得久一些,捱過嚴冬,祈盼春來。

  「還有苗景貞,即便是滿門性命都攥握在他一人手裡,他也難以做得更果斷一些。」

  若苗景貞不被人臣的倫常所束縛,他的手段就會更果斷,那碗摻了金丹碎粒的湯藥,也不會等到嘉王親自去餵。

  「你們都在守著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原本也是如此。」

  嘉王伸出手,炭火的溫度烘烤著他冰涼的手掌,「可我不這麼做,死的就不止是我一個人,葛讓葛大人要死,苗太尉要死,孟相公您也要死,所有與我相干,或與子凌相干的人,都要死。」

  「我不怕東窗事發,也不怕為人詬病,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不乾淨,」嘉王泛白的唇微扯,「那便不乾淨吧。」

  淡薄的日光照著簷上積雪,殿外風聲凜冽,炭盆裡噼啪作響,孟雲獻端著茶碗,熱煙撲面,他半晌才道,「殿下,您的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如今卻還有一樣棘手的事,貴妃雖被幽禁,但往常一直隨時在貴妃身邊的那個宮娥被處置前,卻提起了那吳清茹,魯國公如今正是抓著這一點,若他找到吳清茹……」

  裴知遠談及此事,不由道,「殿下,吳清茹留著便是個禍患,您為何不事先將她殺了,卻反而將她送走?」

  侍立在旁的親衛袁罡忍不住開口,「裴大人,殿下原本就抱定了為玉節將軍報仇的死志,若不是官家中風,只怕殿下他也不會活……」

  袁罡倏爾住了口,頓了一下,轉而道,「殿下放過她,也是因為善念。」

  「可朝堂之上,善念無用。」

  裴知遠言辭委婉,但嘉王卻聽得明白,他放過貴妃的內侄女吳清茹,在他們眼中,便是婦人之仁。

  「那時我不知自己還有命活,我那時之所以借金簪一事對付貴妃,也不過是想在臨死之前,令她飽嘗流言之苦,她腹中的血脈有疑,所有人都要重新審視她,即便她生出皇子,那皇子究竟能不能繼位,也是未知數。」

  「再者,吳清茹才不過十五歲,她許多話都藏不住,我早知她不是吳家二房正妻的親生女兒,只是貴妃要一個可以利用的內侄女,他們才將庶女當做嫡女,送入雲京,與我訂親。」

  「她的親生母親是個被休棄的妾室,人在袁罡手中。」

  如此一來,即便嘉王死在當夜,吳清茹也絕不敢現身,為貴妃坦誠一個字。

  再之後,為議儲,朝堂上要怎麼爭,怎麼鬥,嘉王都不關心,只要貴妃不得安寧,他到了九泉之下,才會安寧。

  天上不見落雪,但還是凍得厲害,孟雲獻與裴知遠離開重明殿,夾道裡的宮人們正在掃雪水。

  「孟公,咱們如今,正缺一個問罪魯國公的由頭啊。」

  裴知遠嘆了口氣,「他是宗室中人,即便官家如今病得已經口不能言,咱們也還是不好動他。」

  「若是能動,還能由著他大張旗鼓地派人去找吳清茹?他家裡那個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職,頗有人脈,三衙禁軍如今傳的那些不利於嘉王殿下的流言,也正是他們父子所為,王恭那個啞巴,不肯來見您,便說明,他也存了想等貴妃產子的心思。」

  流言到底還是流言,貴妃有罪,已不能翻身,但她腹中的孩兒卻還是朝中舊黨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嘉王是張敬的學生,而孟雲獻是張敬的好友,再者,嘉王又與玉節將軍徐鶴雪有過年少友誼,無論是反對新政的官員,還是反對為徐鶴雪翻案的官員,他們一個個的,都不願看到嘉王繼位。

  這是他們站在魯國公那邊,想盡辦法要為貴妃腹中的孩兒洗去流言的根本原因。

  「怕什麼?咱們還有黃宗玉,他如今是不想跟咱們一塊兒使力也是不能了,他以前與王恭是打過交道的,好多事,咱們不知道,他卻知道,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得往王恭面前湊。」

  便是如此情勢危急,裴知遠聽了孟雲獻這番話,也不由笑了一聲,「孟公,您真是打算好了要將黃相公跟咱綁一塊兒,他可比我要擅長明哲保身,如今,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誒,您要去哪兒?」

  說著,裴知遠見他轉了道,便問了聲,「不回政事堂嗎?」

  「你回吧,我去御史台。」

  自賀童與蔣先明先後被關入御史台的大獄,孟雲獻還沒有去探望過,牢獄裡寒濕氣重,又十分昏暗,味道也大。

  御史台的劉大人小心翼翼地請孟雲獻往裡走,這牢裡燒著火盆,有些地方還有些熱乎氣,到最裡頭,火盆架得多,照得就更亮堂。

  孟雲獻最先看見牢門裡枕著草席正安睡的賀童,他身上沒穿外頭的袍衫,白淨的內袍應該是加了棉絮的,看著有些厚實,但在牢裡待的,看起來便有些髒兮兮的。

  賀童正睡著,鼾聲很響,孟雲獻見他頭上裹著的細布幾乎被斑駁的血跡浸透,他放輕聲音:「怎麼將人打成了這樣?」

  「……哎喲,」

  劉大人壓低聲音,臉上的神情有些無奈,「孟相公,您是沒見著陳大人,就是那日審賀學士的那位,陳大人才提了已去世的張公幾句,說到張公的罪責,賀學士他直接就掄起了凳子往陳大人腦袋上砸啊……」

  「也不知賀學士哪裡來的這把子力氣,您只見著賀學士腦袋有傷,卻還沒見過那陳大人,他如今是鼻青臉腫,左臂都骨折了!」

  「若非如此,賀學士又怎麼會被關到這大獄裡頭。」

  孟雲獻一怔,再看賀童,鼾聲如雷,睡得正香,他正想再問一問那位陳大人的境況,卻聽旁邊的牢房裡鐵鏈擦著地面發出聲響,隨即又是窸窣的枯草摩擦聲。

  他側過臉,正見賀童隔壁的牢房裡,正是除去了官服,只餘一身內袍的蔣先明,他的境況比賀童要窘迫得多。

  腳踝與手上都戴著鐐銬,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夾著棉絮的,如此陰冷的牢室,他一副身骨單薄得厲害。

  「他到底是你們昔日的上官,你們何至於如此待他?戴著鐐銬,連一件棉衣也不肯給嗎?」

  孟雲獻皺著眉,質問身邊的人。

  「孟相公,」

  劉大人冷汗涔涔,低下頭,「我們也不想如此,是,是蔣大人他……一定要我們如此待他。」

  此話既出,孟雲獻立時沉默。

  他與蔣先明四目相對,片刻,「劉大人,容我與蔣大人單獨說一些話吧。」

  「是。」

  劉大人沒有絲毫猶豫,立時帶著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火光在鐵盆裡跳躍,賀童的鼾聲不斷,孟雲獻步履很輕地走到蔣先明的牢門前,審視著他,「蔣淨年,你這是在罪己。」

  「我所犯的,本是死罪。」

  蔣先明的聲音一聽便是沒有用過多少水米,乾啞得厲害。

  孟雲獻問道,「官家病重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犯了死罪的人,無論如何都只有這一個下場,即便官家來不及治我的罪,之後也有你們,來治我的罪。」

  御史台到底還有願意好生待他的故舊,一夜變天的事,他們自然也都在第一時間來牢裡與他說了。

  「一個被利用的人,願意用自己的死,懲處自己的過錯,而那些真正身負重罪的人,卻用盡了手段,哪怕為此堆砌起無數命債,他們也從不罪己,更不認錯,」孟雲獻看著他,「我知道你蔣淨年是一個敢作敢為之人,我也知道,玉節將軍的這樁冤案,壓在你的身上,讓你喘不過氣來,你覺得自己只有被凌遲至死,才算贖罪。」

  蔣先明不說話,也不抬頭。

  「可是蔣淨年,你這不是贖罪,而是逃避。」

  孟雲獻看他死氣沉沉,全無從前那般脊背直挺,無愧於人的模樣,「玉節將軍已經死了,你就是再死千次萬次,也換不回他的性命,你這麼做,根本毫無意義。」

  「孟公,您該恨我,」

  蔣先明終於出聲,「不該勸我。」

  「你以為,是我在勸你嗎?」

  孟雲獻至今仍無法確定自己當夜所見是否只是一場幻夢,他的手在袖間蜷握,「蔣淨年,是有人要我告訴你,那本賬冊,那五千三百六十萬貫錢,已經讓他知道,你是一個好官。」

  賬冊。

  五千三百六十萬貫。

  那是杜琮的舊賬上那些蠹蟲們貪墨所得,蔣先明將這個數字記在心裡,一刻不忘。

  他一下抬起頭。

  「他說,他曾問過你,同樣是這一身官服,有人乾淨,有人骯髒,你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幾乎是在孟雲獻的話音才落,蔣先明便立時想起那個遇襲的雨夜,他身上帶著暗賬,而那名戴著帷帽,手持長劍的年輕公子曾這樣問過他。

  張敬死後,蔣先明再沒有見過他。

  「……他是誰?」

  蔣先明見過他,卻不知他的容貌,不知他的名姓。

  「他是雍州戰死的倪公子,是官家下令追封的懷化郎將,聖旨上寫著他的名字——徐景安。」

  孟雲獻靠近牢門,齒關磨了磨,「蔣淨年,我今日請你好好審視徐景安這個名字,我要告訴你,這個名字之下,是三萬人的血債,是一個將軍的死。」

  「你說他是誰?」

  孟雲獻深吸一口氣,一手穿過牢門,攥住蔣先明的衣襟,鐐銬碰撞發出輕響,蔣先明踉蹌幾步,一張臉抵在門上,這一刻,他聽見孟雲獻壓抑的,發哽的聲音:「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有多無用,才會讓一個已經死了十六年的人,以殘魂之軀重返陽世,為他的三萬將士報仇雪恨。」

  字字如刀,刺進蔣先明的胸腔,碾碎他的血肉。

  「……您,」

  蔣先明青黑的鬍鬚顫動,他雙目大瞠,顫聲,「子不語,怪力亂神!」

  「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可我就是見到他了,我老成了這樣,你也不算年輕了,可他呢?他還是十九歲的樣貌,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說,他希望我能暫時放下他的案子,他不願更多人因他而死。」

  孟雲獻緊緊地盯住他,「蔣淨年,他甚至還讓我對你說,你身上穿的官服,是乾淨的。」

  他倏爾鬆手,蔣先明隨即摔倒在地。

  蔣先明只覺得滿耳轟鳴,死去十六年的人還魂,如此荒唐的事,他卻越想越心驚,他甚至想起那夜,有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在那位公子身邊,與他說過的話。

  「你所說的冤,到底是怎樣的冤?」

  「令我身邊這個人渾身是傷,令他雖有師友而不能見,雖有年華而不得享,雖有舊冤而不得雪。」

  他記得自己對那位公子說,「若公子有冤,我蔣先明一定為你雪洗平反。」

  這段記憶,也幾乎要將蔣先明的五臟六腑全都碾碎,他禁不住深深地回想那個淋漓的雨夜,他挖掘著有關那個神秘的年輕人所有的細節。

  雨夜,劍聲。

  紅痣。

  蔣先明猛然想起那個人蒼白的手背,嶙峋筋骨之間的一粒紅痣。

  雍州刑台之上,

  那個被凌遲處死的少年將軍在豔陽底下流了很多血,那些血,更襯得他再也無法抬起的手背上,那顆紅痣也好像洗不掉的血。

  蔣先明忽然大吼一聲,他俯下身,腦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撞。

  這樣的動靜,饒是賀童睡得再沉,也被嚇得一下睜開眼睛,鼾聲即止,他坐起身,就看見站在隔壁牢門前的孟雲獻,而牢門內,蔣先明好像發了瘋。

  「孟相公?」

  賀童站起來,「蔣御史您這是在做什麼!快別如此!」

  孟雲獻冷聲道,「蔣淨年,他讓你活著,你也不聽嗎?」

  這話一出,蔣先明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頭來,血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他望著孟雲獻,喉嚨緊得厲害。

  「既然知道死者看得見我們的所行所為,那麼我們便更應該審視己身,先正己,後正人,這才是我們對已死之人的敬畏。」

  孟雲獻面無表情,「如今玉節大將軍的案子還沒能重審,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見他和張崇之嗎!」

  「為他做些什麼吧,你想想自己還能做什麼,若不能為他,你也該為天下人。」

  孟雲獻說罷,也不待蔣先明是何反應,他側過身,看向腦袋上裹著血紅細布的賀童,「你啊,說出去你是個正經文人,誰信?一言不合就將人家骨頭都打折了,還將自己弄成這般不體面的樣子,你老師若在,他一定吹鬍子瞪眼,將你一頓好罵!」

  孟雲獻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儲君未立,還沒有人來管賀童與蔣先明的案子,他這個時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讓他們繼續待在牢中。

  劉大人讓人來給蔣先明包扎腦袋,他動也不動,無論劉大人說什麼,他也像沒聽到似的,什麼話也不說。

  賀童覺得他跟丟了魂兒似的,見劉大人他們出去,他才道,「蔣御史,孟相公跟您說什麼了?您鬧這麼一齣?」

  蔣先明還是不說話。

  賀童自覺沒趣,他也再睡不著,索性坐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硯台裡,磨出墨來,用筆一蘸。

  筆尖落紙,沙沙作響。

  這種書寫的聲音,令蔣先明遲緩地抬起頭來,他看見賀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筆。

  「賀學士。」

  蔣先明忽然出聲。

  賀童轉過臉,聽見他問,「你在寫什麼?」

  賀童抿了抿唇,「是徐鶴雪的詩文,來的時候,他們跟我說,為了保我,我從前整理的那些他們都燒了,但好在我記在了腦子裡,每一個字都記得,我要把它們重新默下來。」

  「是因為你老師嗎?」

  「不全是。」

  賀童將筆擱在硯台上,鄭重地說,「我從前恨過他,我覺得是他害了老師,可到頭來才發現,我最不該恨他,我對不住他。」

  「作為他的師兄,我心中有愧,實在難捱,我想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麼?大抵也只有手中的這支筆,我想留存住他的痕跡,也想讓世人記得他的痕跡。」

  蔣先明聽著他這番話,便去看他硯台上的那支筆,濃墨如滴,他雙手扶住木樁,「你說得對,我也還握得住筆。」

  孟雲獻才出御史台大獄,便聽一名夤夜司的親從官來報,「孟相公,周副使讓小的來告訴您,有人要狀告南康王父子。」

  「什麼?誰?」

  孟雲獻立時問道。

  親從官垂首恭敬地說道,「倪素,倪小娘子,她自稱亡夫徐景安為靖安軍後人,要狀告南康王父子勾結吳岱潘有芳二人,害死玉節大將軍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

  「……倪素?」

  孟雲獻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不可!此事不可!」

  「孟相公……」

  親從官小心翼翼,「已經晚了,那位倪小娘子已經敲了登聞鼓,入了登聞鼓院了。」

  孟雲獻的手指驟然鬆懈。

  登聞鼓院的規矩,若要申冤,必先受二十杖刑。

  他記得,

  她曾為她的兄長受過刑的。

  她是子凌的妻,如今,她要再為子凌與三萬靖安軍而受那二十杖嗎?

  「快!命人去請黃相公,讓他與我一道,去登聞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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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萬里春(五)

  登聞鼓院大門外擠滿了人,他們皆是被登聞鼓的聲音吸引而來,一個個好奇地伸長了脖子望向門內,雜聲紛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過一回登聞鼓,這回又是為的什麼?她不要命了麼?」

  「二十杖啊……是個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麼膽子這樣大?」

  「……」

  百姓們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階上,沒有皂隸敢將他攔在門外,但他卻並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寒霧彌漫,他靜默地凝視正堂內,那個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著一件玄黑氅衣,漆黑的獸毛領子,衣袂的仙鶴繡紋泛著凜冽銀光,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她將它裹在身上,完全遮掩了她穿在裡面的衫裙,烏黑的髮髻間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鳥金簪作飾。

  正堂上,譚判院滿額是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你……說什麼?你要告誰?!」

  倪素揚聲,重復:「民女倪素,要狀告南康王父子勾結吳岱潘有芳,害死玉節大將軍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將士!」

  她這道聲音有力而清晰,無論是在堂上端坐的譚判院,還是在大門外聚集的人群,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個草民,

  在狀告宗親。

  不但是宗親,其中還牽扯著才被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殺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與貴妃娘娘的父親吳岱。

  譚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後背都驚出一身冷汗,「大膽!你竟敢誣告宗親?!」

  倪素冷聲道,「大人還未審案,又怎知我是誣告?」

  譚判院只覺荒唐至極,他一拍桌案,沉聲質問,「你三言兩語,就牽涉了已逝世的南康王,和如今的魯國公,其中還有才將將遇害的潘三司與娘娘的父親,憑你是誰?」

  「憑我是官家追封的懷化郎將徐景安的遺孀。」

  譚判院拱手向天,「官家仁德,追封在雍州戰死的徐景安為懷化郎將,卻不是讓你這個為人守節的小娘子,在今日,來誣告他人的!」

  「若我說,他是靖安軍舊人呢?」

  「任他是誰,你也不能……」譚判院話說一半,聲音戛然而止,他臉頰肌肉抽動,正堂內一片寂靜。

  皂隸們亦面露驚愕,諸般視線落於倪素的身上。

  譚判院回過神,立時道,「無稽之談!誰都知道,靖安軍在牧神山全軍覆沒!哪裡來的什麼舊人!」

  「那麼多人死在牧神山,有誰去收殮過他們的屍體?誰又知道,屍山血海裡,是否還有活口?」

  倪素望著他,「你們這些半輩子都在雲京過著安穩日子的大人們,在乎過嗎?」

  這般鋒利的語氣,扎得譚判院臉色一沉:「倪素,你這是藐視公堂!」

  倪素低眉,「民女不敢。」

  譚判院只覺口裡泛苦,如今官家病重,並不知事,登聞鼓院的這樁案子即便是送到御前,到頭來也只可能是他這個判院來定奪。

  可事涉宗親,又涉貴妃之父,三司長官。

  還有他根本連碰也不想碰的玉節大將軍徐鶴雪的舊案。

  這可如何是好?

  大門外的人群裡雜聲紛亂,他們都將倪素所說的每一個字聽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料想到,那位在雍州守城,誅殺丹丘大將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竟然是靖安軍舊人!

  他們吵吵嚷嚷,聽得譚判院越發心煩,他盯住堂上的這個年輕女子,「倪素,你已不是第一回來登聞鼓院,你受過這裡的刑罰,心中應當有數,但本官還要提醒你,即便你受了刑,到那時你拿不出實證,便是死罪!」

  這算不得是善意的提醒,他言辭底下滿是威脅,他在逼這個女子,此時若放棄,他尚能給她留些餘地。

  倪素卻好似根本沒有覺出他的那番深意似的,只是平靜地說道,「依照律法,魯國公應當來登聞鼓院與我對證。」

  譚判院的臉色倏爾一變。

  她還真是不要命了!

  無法,譚判院只得招來皂隸,命他去請魯國公來登聞院與此女當堂對證,隨後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本官也不是第一回見你,你為兄長鳴冤一事,整個雲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後你又在雍州救治軍民,連官家都稱讚你,獎賞你,你這樣的女子的確令人敬佩,但王法在上,鼓院的規矩不可廢,這二十杖,再無人能代你領受,你——知曉嗎?」

  「是。」

  譚判院再無話,他抬起手來,幾名皂隸立時將一張春凳抬上來,他們鎖著倪素的雙臂,將她押到春凳上。

  他們毫不留情,壓著倪素的後腦,令她的臉頰抵在冰冷的凳面,即便她沒有掙扎,但這依舊是他們施加給她的一種令人心中屈辱的威懾。

  「倪姑娘!」

  這道聲音熟悉,但倪素被皂隸制住,不能回頭。

  青穹在大門外被皂隸攔著,他一聲聲地喊,只見正堂上立在春凳兩側的皂隸已經舉起笞杖,他拼命地想要往裡鑽,卻被守在大門前的人照著腹部狠踢了一腳。

  青穹踉蹌後仰,周挺立時伸手將他扶穩,隨後看向那守門的皂隸,「誰准你傷人?」

  周挺穿著夤夜司的袍衫,皂隸哪敢得罪,他一句話也不敢說,低下頭去。

  周挺認得這個青年,他在雍州就常跟在倪素身邊,此時他的頭巾鬆散,露出半個光禿禿的腦袋,所有人都在看他過分蒼白的臉,以及那雙怪異濃黑的眼睛。

  「你是進不去的,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周挺鬆開他,說。

  青穹眼眶憋紅,他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正堂上,一名皂隸手中的笞杖打下去,一霎人群寂靜,所有人都聽見笞杖落在血肉身軀上的悶聲。

  這不是倪素第一回受刑,但她依舊沒有辦法不去恐懼這種幾乎要碾碎皮肉筋骨的疼,她渾身都在發抖,雙手指節緊繃,本能地抓住春凳的邊緣。

  又是一杖落下,她終究還是忍不住慘叫出聲。

  極致的疼痛傳遍四肢百骸,寒冷的冬日,她吸入的每一口氣都在狠狠地擠壓著她的肺腑,越是疼,越是怕。

  然而笞杖毫不留情地再度落下,她眼瞼滿是淚意,沒有血色的唇顫動著,她覺得自己是離了水的一尾魚,在人的彀中,被尖銳的魚鉤扎破了口舌,除了痛叫,什麼話也喊不出。

  玄黑的氅衣包裹著她的身軀,鮮血浸濕衣擺,滴滴答答的,刺目殷紅。

  「譚判院!」

  周挺發覺不對,他立時走進去,「您打得過重了!」

  杖刑有杖刑的門道,周挺在夤夜司多年,他刑訊過的人數不勝數,如何看不清那皂隸的手段有異,「她是來申冤的,大人如此重刑,難道是想打死人嗎!」

  譚判院識得這位夤夜司的周副使,自己這點手段沒能逃得過此人的法眼,他的臉色一下有些難堪。

  「將人打死了還怎麼申冤!」

  「倪小娘子一個弱女子,譚判院為何下死手?!」

  何仲平一聽到登聞鼓院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趕過來,他連衣裳也顧不得換,「譚判院!誰准您徇私枉法!您究竟在怕什麼?是怕這樁案子您擔負不起嗎!是怕得罪了誰嗎!」

  「大人如此,是要偏私嗎!」

  與何仲平一道來的那些年輕人也憤聲道。

  人群裡不平之聲漸起。

  「她是在雍州上過戰場,救治過軍民的女子!如此可敬之人,怎能由大人您如此對待!」

  「大人若要打,我們來替她!」

  「對!我們來替她!」

  才因為丁進的罪書而被放出夤夜司的這些年輕人,又在這登聞鼓院大門外,鐵了心地要代倪素受刑。

  這多像是那日,

  倪素為兄長在此受刑,他們這樣一群人,也曾如此為她,為兄長,幾十餘人在鼓院一同受刑。

  那時,她身邊還有他。

  倪素痛得神思恍惚,泛白的唇卻扯了扯。

  「放肆!」

  譚判院站起身,肅聲道,「她口口聲聲,稱其亡夫徐景安為靖安軍舊人,爾等又是誰?你們與靖安軍有何干係?想要代人受刑,你們還沒有這個資格!」

  上一回,何仲平尚能以倪青嵐摯友的身份入鼓院受刑,但這一回,牧神山舊案牽涉巨大,沒有人可以代倪素受刑。

  但見周挺在正堂外,譚判院到底不好再使什麼手段,只朝手持笞杖的皂隸使了個眼色,道,「繼續。」

  又是一杖打下去,周挺站在日光底下,他看見倪素的脖頸青筋嶙峋,汗水涔涔,脊骨緊繃,帶著哭腔的痛叫嘶啞。

  他的手緊緊地攥住刀柄。

  「倪姑娘……」

  青穹抓著皂隸的手臂,哭著喊,「大人,求您,讓我替她吧,我來替她吧……」

  一杖接著一杖,所有人都在注視著那個女子,她身上的氅衣玄黑,令人看不見什麼血跡,然而濡濕的血珠順著衣擺滴落。

  怎麼會有人不怕刑罰呢?那個女子如果不怕,她也不會哭,她也不會渾身止不住地抖,可沒有人,聽見她求饒。

  眾人幾乎不忍再看。

  他們意識到這不是什麼能隨意湊的熱鬧,這個女子,在用她的性命,翻開一樁塵封十六年的舊案。

  為一位將軍,

  也為三萬將士。

  天寒風凜,吹得暗自抹淚的男女老少臉頰刺疼,魯國公的馬車在人群之外停穩,他被家僕扶下馬車,冷著臉由僕人撥開人群。

  鼓院裡,那女子被按在春凳上,高高揚起的笞杖上沾著斑駁血跡,守在門口的皂隸們退到兩旁,將魯國公迎進門。

  「國公爺。」

  譚判院一見魯國公進來,便立時命人,「快,抬椅子,看茶!」

  魯國公一言不發,走到正堂裡,一撩衣擺在那張折背椅上坐下來,手中接來一碗熱茶,抬著下巴,睨著那女子,「多少杖了?」

  「已有十杖了。」

  譚判院忙說道。

  魯國公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抬起手來,譚判院便立時讓皂隸停手,倪素雖有喘息之機,身上的劇痛卻還是令她止不住地發抖。

  她艱難地呼吸,眼睛勉強半睜著。

  「你可知誣告宗親是什麼重罪?可笑我今日,竟還非來這鼓院不可,你倒是告訴我,到底是何人指使的你,讓你這般不要性命地污蔑我與我父?」

  魯國公盯住她那張滿是冷汗,蒼白如紙的臉。

  倪素嘴唇翕動,聲線也止不住地抖,「受誰指使?我受三萬英魂指使,要你們這些最該死的人,去九泉之下向他們贖罪。」

  魯國公神情一凜,「你好大的膽子!憑你三言兩語,你便想定我與我父的罪?可笑!可笑至極!」

  「譚廣聞的罪書在前,在雍州的監軍韓清韓大人與秦繼勳將軍,魏德昌統領,他們都親耳聽見譚廣聞招認,吳岱輕信丹丘日黎親王,以為丹丘要偷襲鑑池府,時任雍州知州的楊鳴依附於南康王,而吳岱更是暗中與南康王勾結,令楊鳴奪了雍州軍統制苗天寧的令牌,私自調兵增援鑑池府。」

  倪素只覺得自己一呼一吸都是痛的,她仍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可這消息是假的,丹丘沒有攻打鑑池府,卻偷襲了兵力空虛的雍州……」

  魯國公心中駭然,他一下站起身,「你住口!」

  這個女子如何會知道這些事?!

  「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怎由你在此信口胡說!」

  「她沒有胡言。」

  周挺走入正堂,「譚廣聞當日認罪時,我就在側,他親口說過,當時支援鑑池府的,除了那一半雍州軍以外,還有他。」

  「當時,蒙脫以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相要挾,要玉節大將軍投敵,而玉節大將軍將計就計,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蒙脫,其時,吳岱卻催促譚廣聞增兵鑑池府,杜琮更是假傳軍令,讓他先去鑑池府,再趕赴龍岩。」

  「可譚廣聞並不熟悉龍岩地形,他迷了路,致使三萬靖安軍在牧神山與五萬胡人同歸於盡。」

  「彼時在輦池的葛讓葛大人,從頭至尾都沒有收到軍令,而這個攔截大將軍軍令的人,便是三司使潘有芳。」

  「周挺!」

  魯國公冷聲道,「你這是做什麼!竟敢與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一道,在此污蔑我父?!」

  「她的來歷還不夠清楚嗎?她名倪素,雀縣人氏。」

  周挺一低眼,就是她被汗濕的鬢髮,顫抖的身軀,「國公爺來的路上,沒有聽人說嗎?她的亡夫徐景安,是靖安軍最後一個人。」

  「那個人,已經為大齊戰死在雍州,而她,在為亡夫,喊冤。」

  「她說是就是,何以為證!」

  倪素艱難出聲,「那麼國公爺您,又何以為證?」

  魯國公幾乎被她這道聲音一刺:「譚判院!她的刑罰受完了沒有?」

  譚判院如實答,「還有十杖。」

  「那你還等什麼?繼續!」

  魯國公橫了他一眼。

  周挺立在側,他沒有辦法為倪素再多說一個字,只見皂隸又舉起笞杖,一杖連著一杖,倪素的雙肩緊繃,她痛得失去了理智,身體不住地抖動,皂隸伸手按下她的後腦,迫使她的臉重重抵在凳面上。

  「不許如此待她!」

  何仲平見狀,在門外大喊。

  「她是心甘情願受刑,根本就不會掙扎!你們不許如此待她!」

  「大人!求求您!」

  越來越多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些娘子還帶著哭腔,在門外頭一聲聲地求。

  「譚判院!」

  周挺壓著怒意。

  譚判院充耳不聞,他與這位周副使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諫院裡頭多少官員都指著魯國公,若嘉王繼位,他們這些反對新政的人,莫說官身,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

  「譚兆!」

  驀地,一道隱含怒意的聲音從大門處傳來,譚判院猛地抬起頭,只見孟、黃二位相公撥開了人群。

  「給我停手!」

  孟雲獻見笞杖又要落下去,「譚兆你聽見沒有!」

  譚判院嚇得不輕,他連忙從長案後走出來,讓人停手,然後迎上前,「孟相公,黃相公……」

  黃宗玉臭著臉,拄著拐杖走得慢,只見孟雲獻像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飛快掠過,很快到了正堂裡頭。

  春凳上的女子,臉色煞白,抓著凳面邊緣的手青筋鼓起,嘴裡都浸著血,孟雲獻只看了一眼,他緊咬齒關,心頭難捱。

  「國公爺,此女怎麼說也是在雍州有過大功績的,再說她的亡夫徐景安還是親手殺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為國而死,咱們這些人卻如此對待他的妻子,是否太讓人心寒?」黃宗玉慢吞吞地走上來,瞧見地上的血跡,他再看那女子,心中也泛起些復雜的情緒。

  魯國公冷笑,「黃相公這是什麼話?這刑罰是登聞院的規矩,哪裡是我定的?她要誣告我與我父,就得受著!」

  「可我看你們是要將人打死才罷休,」

  孟雲獻抬起臉來,這話雖是對著魯國公說的,但那雙眼,卻在盯著譚判院,「人打死了,案子就不用審了,是不是?」

  「這……」

  譚判院後背都是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說,「二位相公明鑑,下官並未讓人下死手啊。」

  「譚判院……」

  倪素抖著唇,「還有幾杖?」

  「還有六杖。」

  「好,我受。」

  聽她此言,孟雲獻正欲說話,黃宗玉卻一把按住他的手,隨即道,「如今官家在病中,我與孟相公身為宰執,自是要為官家分憂的,譚判院,我們兩個在此旁聽,你可有異議?」

  縱是心中千百個不願,譚判院此時也只能道一聲:「……不敢。」

  「給周副使也搬個椅子。」

  黃宗玉見皂隸只搬來兩張椅子,便道。

  那皂隸只得又去後堂裡頭搬來一張。

  東府西府兩位相公在堂,譚判院自是如坐針氈,魯國公的臉色也十分不好,他手心裡浸滿汗意。

  笞杖抬起,再落下。

  孟雲獻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他不由閉起眼睛。

  倪素忍不住這疼,她的呼吸越發急促,斷斷續續地出聲,「國公爺,您,不認您的父親南康王與吳岱有私……對嗎?」

  魯國公睨著她,「吳岱犯下的罪過,與我父王何干?」

  「如此,」

  倪素才出聲,又是一杖落下來,她本能地想蜷縮起身體,卻發現自己使不上一點力氣,她緩了又緩,「您也不認,楊鳴是南康王的人?」

  「一個死了多年的人,憑什麼你說他與我父王有干係,就一定有干係?」

  再一杖落下,女子顫抖的,痛苦的慘聲落在每一個人的耳畔,孟雲獻眼瞼浸淚,他緊緊地握住椅子的扶手。

  「那麼……潘有芳呢?國公爺,」

  倪素繃緊脊背,「潘有芳與吳岱之間的干係,您與您父王都不知道,是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倪素再受一杖,她臉上分不清到底是淚水還是汗水,喉嚨哽著哭聲,卻還強撐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我……在問您,您與潘有芳……之間,到底有沒有,有沒有勾連?」

  「國公爺,」

  倪素唇齒浸血,「有……還是沒有?」

  魯國公胸膛起伏,「你這女子,是要在這堂上審我不成!」

  「您怕了?」

  倪素艱難吐字,「您怕了是不是?怕我這個草民嗎?你們這些將萬民踩在腳底下的人,也會怕嗎?」

  「滿口胡言!」

  「那您,怎麼不答?」

  笞杖又一次落下,青穹在外面不斷哭喊,但倪素聽不太清,她還是沒有辦法習慣這痛,筋骨似乎都要剝離,她眼中又被逼出淚來,顫聲,「國公爺,我……在問您,您為何不答?」

  她充血的眼中毫不掩飾的嘲諷,與重刑之下仍不減鋒芒的逼問,竟將魯國公逼出一身冷汗。

  「有沒有?」

  「沒有!」

  魯國公怒聲,「管他吳岱還是潘有芳,他們做了什麼,與我,與我父王有什麼干係?!你若有本事,你不若到九泉之下去問問他們!」

  魯國公的話音才落,皂隸又是一杖打下去。

  倪素的髮髻鬆散,金簪落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她吐出血來。

  孟雲獻猛地一下站起身,周挺更是立時走上前握住皂隸手中的笞杖,他滿掌都沾著她的血,「夠了!六杖已經打完了!」

  魯國公看著那個女子,她滿嘴是血,卻不知為何,竟還輕笑出聲。

  她笑得眼眶裡積蓄的淚珠滑下臉頰,雙肩顫動。

  「國公爺,這可是您說的。」

  孟雲獻走到魯國公的面前,「您說你們父子二人與吳岱潘有芳沒有勾連,可我卻有人證!」

  「……什麼人證?」

  魯國公只見孟雲獻這般凌厲的目光,他心頭驟然一慌。

  「滿裕錢莊的曹棟正在我手中,他親口對我說,代州糧草案過後,那幫官員給吳岱,潘有芳,還有你們父子的孝敬,整整五千三百六十萬貫錢,多少的民脂民膏,國公爺,可有此事?」

  孟雲獻字字逼人。

  魯國公神情一緊,他佯裝鎮定,「什麼曹棟,我不認識!」

  「國公爺,認不認識的,要審啊。」

  黃宗玉這才發覺孟雲獻的心思,他起身,拄著拐走下來,「是您先說您與潘有芳吳岱之間沒有干係,可如今有人證在,您這番話就顯得有些自相矛盾了。」

  魯國公脊背生寒,此刻,他猛然意識到,方才那女子是在引誘他,引他說出撇清干係的話,為的就是此刻。

  「蔣御史在泰安殿奉上的那份譚廣聞的罪書是真的,上面雖只提了吳岱,可僅憑吳岱,他能成多少事?代州糧草案與玉節將軍的案子也未必沒有干係,那糧草,本是要送到邊關的糧草!邊關的將士無糧,又如何為我大齊守住國土?」

  孟雲獻沉聲,「滿裕錢莊的暗賬是從十六年前開始的,這麼多年,吳岱一個人抄沒的家財也不夠那些錢,曹棟口中的人也不止他一個,還有一個人便是潘有芳,他的錢都補了道宮的虧空,那麼你們父子呢?你們又將那些百姓的血汗錢,用在了何處!」

  「笑話!他說什麼你們便信什麼嗎!」

  魯國公厲聲。

  「國公爺,夤夜司最受官家器重,這等案子,若官家此時能好些,他也必是要交給夤夜司來審的,既然您與曹棟各執一詞,那麼,便只好請您去夤夜司中,與曹棟對質了。」

  黃宗玉適時出聲。

  若魯國公一開始對倪素多些防範,不急於與潘有芳吳岱撇清所有干係,只要他多想一想,將滿裕錢莊的事全數推到已經去世的南康王身上,他便能躲開這一局,作為宗親,也自然能不受訊問。

  但如今,他身上牽連了兩樁案子,孟雲獻將玉節將軍叛國舊案與滿裕錢莊的案子牽扯在一起。

  如此一來,他就必須要去夤夜司中與曹棟對質了。

  魯國公渾身冰涼,啞口無言。

  登聞鼓院的這樁案子審不下去了,但夤夜司的案子卻能審了。

  只要魯國公進了夤夜司,玉節將軍叛國案就有希望在此時正式翻開。

  而那些與魯國公站在一起的舊黨官員,也必會驚慌失措,不得不重新考慮起自己的退路。

  只要夤夜司能夠制得住魯國公,嘉王所面臨的壓力,也會因此而減少。

  倪素視線低垂,冷風吹得她尚且還能保持一分清明,她顫抖著伸手,想要去撿地上的金簪。

  登聞院內外的雜聲敲擊她的耳膜,她渾身都疼得厲害,手指努力地繃直,還是搆不到地面。

  周挺俯身,將沾血的金簪放到她手中。

  倪素後知後覺,抬起眼簾,「……小周大人。」

  她一出聲,唇邊就淌出血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周挺看著她,「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們都不會,你放心,我一定……」

  一定撬開他的嘴。

  以我的官身作保,以我的性命作保。

  「謝謝。」

  倪素扯唇,喃喃了一聲。

  她緊緊地握著那支金簪,她想擦去珍珠上的血跡,指腹越是摸索,越是擦不乾淨,她滿眶是淚,脊背鬆懈下來,腦中那根一直緊繃的弦也應聲而斷。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

  她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那個人。

  他穿著她做的衣裳,衣袂乾淨整潔,立在恨水之畔,荻花叢中。

  徐子凌,

  你看見了嗎?

  我們,

  都在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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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萬里春(六)

  孟雲獻匆忙令人將倪素送出鼓院去救治,堵在門外的百姓們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道來,無數雙眼睛看見她濡濕的氅衣底下,霜白的裙袂是觸目驚心的紅。

  青穹背著倪素,一步步往前走,哪怕關節僵硬,咯吱作響,他也咬著牙盡最大的努力,步履飛快,「倪姑娘,倪姑娘……」

  他一邊跑,一邊哭。

  老槐樹底下停著一架馬車,那是黃宗玉的,他特地叮囑將馬車給他們用,夤夜司的親從官們一路撥開人群,護著他們往馬車那裡去。

  「青穹,你別哭。」

  倪素眼皮顫動一下,「我們贏了。」

  上一次敲登聞鼓,她是一介草民,一個孤女,身在雲京,只能作為被人利用的棋子,告御狀,以期上達天聽。

  這一回,她還是一介草民,一個孤女,但主動之權卻攥握在她的手裡,她是受刑的人,卻也是下棋的人。

  她所求,也不再是上達天聽,而是要每一個聽見登聞鼓聲的人,都能重新審視身負污名十六年的玉節將軍與三萬靖安軍。

  潘有芳死了,死得輕易,最難的是,因為其中牽扯著權貴宗親,他本應該擔負的罪責仍然有人肯為他掩蓋。

  一個骯髒的人就是死了,也依舊有人在為他粉飾。

  可倪素,卻偏要這個為潘有芳粉飾身後名的人,成為玉節將軍與靖安軍的人證。

  「我知道,我知道……」

  青穹哭著回應她。

  登聞院內,周挺招來晁一松,令他帶著親從官們將魯國公請出鼓院,往地乾門外的夤夜司去。

  「我是趙氏宗親,爾等怎敢如此待我?」魯國公臉色鐵青。

  「國公爺這是哪裡話,曹棟在夤夜司而不在登聞院,下官不過是請國公爺入夤夜司中與其對質罷了,並不敢有其它用意。」

  周挺低首,一番話有禮有節,不見絲毫不敬。

  「大膽!大膽!」

  魯國公被親從官們簇擁著不得不往外走,他心中生寒,正欲喚自己帶來的家僕,然而夤夜司的親從官們個個摸著刀柄,氣勢逼人。

  「國公爺若不放心,您的這些家僕,也可以一並入夤夜司中服侍您。」周挺抬手,立時便有親從官們將那些家僕團團圍住。

  「國公爺,只是對質而已,他們如何敢對您不敬啊?您就放心吧,」黃宗玉拄著拐往前走了兩步,「畢竟牽涉太大,那曹棟若真誣陷您與南康王,朝廷必是要重重地治他的罪的!」

  天又小雪,魯國公被夤夜司眾人極為恭謹地請走,登聞鼓院外面聚集的百姓也開始散去,譚判院額上是豆大的汗珠往下淌,他一句話也不敢開口。

  孟雲獻看著地上那片斑駁的血跡,「譚兆,你這個人,是真糊塗。」

  「孟相公……」

  譚判院心頭一驚,冷汗涔涔。

  孟雲獻卻什麼也不再多說,他走出正堂,黃宗玉拄著拐看那譚兆戰戰兢兢的模樣,「她就不是個你使手段就會屈服的女子,譚兆,你說,這世上有多少人敢二敲登聞鼓?」

  聞所未聞。

  譚兆心中浮出這四字來,莫說是在他做判院的這些年,就是再往前數多少年,也從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孟雲獻走出登聞院,叫住周挺,「你我都清楚,如今只有讓魯國公開口,讓他成為玉節將軍叛國案的證人,我們才能名正言順地翻案。」

  「是。」

  周挺頷首。

  「但要讓他開口,你就必須要刑訊他。」

  「我知道。」

  「刑訊宗親,是重罪。」

  「我也知道。」

  請魯國公入夤夜司中與曹棟對質,不過是明面上的托辭,只要魯國公入了夤夜司,周挺便要抓住這個機會,用盡他作為夤夜司中人這麼多年來的刑訊手段,逼他開口。

  若不能成,魯國公再有翻身之機,他便會丟官,甚至丟命。

  孟雲獻點頭,「去吧。」

  周挺沒說話,俯身作揖,隨即便翻身上馬,追著夤夜司眾人而去。

  黃宗玉的馬車給了倪素,他便與孟雲獻同乘一駕馬車,「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咱們兩個誰此時對魯國公動手,都有黨爭之嫌,那倪小娘子只是一介草民,徐景安為大齊守雍州國土而戰死,她為其守節,又為其鳴冤,這實在是再順當不過,分毫沒有可讓人詬病之處。」

  說著,黃宗玉不禁嘆了口氣,「如此女子,只可惜與我家二郎的親事不成。」

  「你家二郎如何能配她?!」

  孟雲獻登時像被點著了的炮仗,「三十多了也沒個正行!偏不害臊!她這樣的小娘子,只有……」

  他忽然止住聲音。

  黃宗玉卻被他這樣劇烈的反應嚇了一大跳,「孟琢!你跟我這兒急什麼?!」

  孟雲獻沉著臉,又一言不發。

  黃宗玉懶得跟他一般見識,正色道,「只要周副使能將魯國公的嘴撬開,朝廷裡那些舊黨官員沒了靠山,自然不敢再跟咱們魚死網破,至於王恭那兒,他對官家再是忠心,也得要考慮清楚自己的後路不是?只要咱們趁著魯國公在夤夜司裡的這個當口,多使使力,朝局一變,他再不變,那就是他居心叵測了。」

  二敲登聞鼓,可謂奇聞。

  倪素這個名字響徹雲京,而伴隨著她的名字,則是玉節大將軍徐鶴雪與死在牧神山的三萬靖安軍將士反復被人提及。

  朝堂之上,市井之間,越來越多的人跳出此前的強權威懾,止不住民意沸騰。

  正元二十年十二月廿六,到正元二十一年元月初五,孟雲獻、黃宗玉二位相公頂住朝中各方壓力,令魯國公在夤夜司中受訊十日。

  翰林侍讀學士鄭堅等人無法,只得接連多日在慶和殿外跪請官家主持公道,然而官家病勢越發沉重,朝臣們只見嘉王頻繁出入慶和殿,而他們卻只能在心裡乾著急。

  魯國公那個在殿前司兵案裡任職的二兒子為將父親魯國公從夤夜司中救出,他到處使力,使得朝堂之上,舊黨官員對孟、黃二位相公口誅筆伐,二位相公若不立請魯國公從夤夜司中出來,便是謀害宗親,危及社稷。

  文官的口舌與筆墨,是沒有硝煙的戰場之上,最殺人不見血的刀。

  魯國公在夤夜司中到底不能使力,那些依附於他的官員沒了主心骨,已是惶惶不安,孟雲獻以雷霆手段,或施壓,或拉攏,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動搖,開始向孟、黃二位相公示好,到最後,慶和殿外跪著的朝臣,便只剩下鄭堅等十幾人。

  開春的雨一下,雪就開始融了。

  元月十六,宮中傳出消息,官家已餵不進湯藥,而魯國公還未能從夤夜司中出來,朝局風雲變幻,貴妃的內侄女吳清茹始終沒有現身,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深陷欲為爻縣太祖一脈鋪路,圖謀大事的流言之中,他終於抵不住黃宗玉與葛讓,苗天照等人的好言相勸,心生動搖。

  雨夜淋漓,濕潤的霧氣繚繞。

  嘉王臨著欄桿,在連廊裡觀雨,那廂親衛袁罡守在階下,一見來人,便伸手阻攔,「王大人,殿下說,只見您一個人。」

  王恭身上淋了雨水,他聞言,視線越過袁罡望向那道銀灰色的背影,他指了指自己的嘴。

  袁罡依舊道,「大人,您去就好。」

  王恭無法,只得留下那名年輕班直,自己撩起衣擺,走上階去。

  嘉王的手指撥弄著欄桿外濃綠的松針,指腹上沾著雨露,王恭走近,俯身作揖,卻遲遲未見嘉王有絲毫反應,他心中打鼓,半晌,慢慢地抬起頭,卻發現嘉王的一雙眼睛正盯著他。

  這位嘉王殿下,是出了名的懦弱溫吞,但王恭此時面對著他如此目光,竟也如芒在背,不知如何是好。

  「王大人,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嘉王忽然開口。

  王恭喉嚨一動,他嘴唇緊抿。

  「殿前司都指揮使總領三衙禁軍,在你之前坐上這個位置的那四人,無不是爹爹看重之人,但很遺憾的是,他們都未能善終。」

  嘉王看著他,「我知道你對爹爹一片忠心,可是光有忠心還不夠,在你之前的那四人被爹爹處死,是因為他們不忠心嗎?」

  說著,嘉王搖頭,「不,是因為他們坐上了這個位置,便從爹爹心中看重之人,變成了爹爹心中忌憚之人。」

  「那麼王大人,為何你不一樣?為何你在這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置上,可以安然無恙?」

  王恭心中一凜,他急忙比劃著手勢,但意識到班直不在身邊,嘉王看不懂他的手勢,他便一下頓住,俯下身。

  「爹爹已經餵不進湯藥了,今日你也在慶和殿中見過他,你此時來見我,想必也已經有了自己的考量,我們索性便將話都攤開來說。」

  嘉王抬手將他虛扶了一把,「我雖是爹爹的養子,卻與爹爹同出太宗一脈,若非如此,爹爹當初也不會封我為親王,我知道你在等爹爹的親骨肉,可娘娘若心中無鬼,又何必加害爹爹與我?再者,爹爹只怕也等不到娘娘腹中的孩兒出世,但國不可一日無君,你說,是不是?」

  王恭張張嘴,沒有聲音。

  「我知道你忠心於爹爹,也知道你的這份忠心裡,還有你的懼怕,」雨聲淅瀝,嘉王說著頓了一下,才又道,「但你知道我,我不是爹爹,我不用你十年如一日地裝啞巴。」

  裝啞一事倏爾被點破。

  王恭立時低下頭去。

  「還不肯說話嗎?」

  嘉王審視著他,「王恭,我說,我准許你,往後在我的面前開口說話。」

  此話既出,王恭心頭一震,他一下迎上面前這位嘉王殿下的目光,他嘴唇顫動。

  這個秘密,從他得知自己即將升任殿前司都指揮使之前就開始了,他受重傷是真的,失語之症,卻是假的。

  正是因為他知道在他之前,這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任上已經死了四人,所以他憂懼之下,才想出了這麼一個辦法。

  只要他是一個啞巴,官家就不必擔心他憑借自己的口舌號令三衙禁軍謀反。

  為此,他十年不敢在人前說話。

  黃宗玉此前在慶和殿外的那番話,就令他十分警覺,他知道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知道黃宗玉在三衙裡的人脈。

  王恭在家中也不敢開口說話,但他有一個說夢話的毛病。

  思來想去,應當是在五六年前,黃宗玉奉官家敕令巡檢禁軍之時,正逢他舊傷復發,在營中臥床養病。

  那時他發起了高熱,人事不知,身邊親近的班直慌了神,出去喊醫工的功夫,回來就見黃宗玉在帳中。

  班直見黃宗玉神色如常,而榻上的王恭氣息平順,沒有什麼聲響,便沒當回事。

  但如今看來,

  黃宗玉那時就已經發覺了。

  但這麼多年,他卻一直按著此事,沒有上稟官家。

  「黃相公也知道你的不易,都是為臣的人,他做什麼要為難於你?」嘉王彷彿察覺出他此時心中所想似的,「王恭,我也不會為難於你,你,明白嗎?」

  早春的雨露不斷沖刷著松枝,滿庭噼啪的聲音如碎珠一般落在王恭的耳畔,他望著面前這位嘉王殿下,半晌,他低首:

  「臣,明白了。」

  許久沒有開口說過話,王恭的聲音嘶啞難聽,但嘉王聞聲,卻揚起眉,伸手輕拍他的肩:「如此,甚好。」

  魯國公在夤夜司中備受掣肘,朝堂之上的風雲幾度變換,官家病篤,以呈無力回天之勢,元月廿三,東府西府兩位相公令百官入朝天殿,共議儲君。

  舊黨眼看著官家撐不到娘娘產子,而貴妃腹中的血脈究竟有沒有疑,他們到如今也沒有拿出實在的證據。

  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在朝天殿上據理力爭,稱嘉王為官家養子,名正言順的親王殿下,理應繼儲君之位。

  他手握三衙禁軍,更為黃宗玉與孟雲獻二位相公增添一分威懾,以鄭堅為首的舊黨官員用盡了力氣與手段,在春雨淅瀝的二月初,還是未能阻止嘉王繼太子位。

  至此,新黨意氣風發,舊黨淒哀頹喪。

  孟雲獻趁此良機,以太子殿下趙益的名義,賞賜,或升官,對舊黨官員進行安撫,使得一部分擔心自己因黨爭而被遷怒的朝臣對太子殿下感激涕零。

  二月十九,太子監國。

  朝天殿上,夤夜司副使周挺呈上一份魯國公親手所寫,親自畫押的供詞。

  卻不是關於代州滿裕錢莊暗賬的供詞。其上不但交代了代州滿裕錢莊的暗賬,還有魯國公的父王南康王在世時,與吳岱、潘有芳二人勾結的始末。

  吳岱令雍州前知州楊鳴私自調兵支援鑑池府,而潘有芳私自攔截玉節大將軍軍令,命譚廣聞支援鑑池府,貽誤軍機,致使玉節大將軍徐鶴雪的三萬靖安軍在牧神山全軍覆沒。

  為掩蓋真相,南康王與吳岱潘有芳二人借著丹丘王庭此前意欲招降徐鶴雪一事大做文章,以叛國重罪,使年僅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受凌遲而死。

  結合蔣先明此前在泰安殿上呈交的那份譚廣聞的罪書,這樁塵封十六年的叛國冤案,脈絡變得無比清晰。

  而孟雲獻一直在尋找的,竇英章的妻小大抵是聽聞了潘有芳的死訊,他們正趕上此時入京,在孟雲獻與黃宗玉的面前,奉上了竇英章被潘有芳加害之前,送到他們手裡的那封信件。

  信上記錄著他受潘有芳的指使,陷害文端公主府校尉陸恆,並幫助吳岱與南康王父子私吞文端公主府家財。

  非只如此,

  竇英章更在信上直言,潘有芳曾指使他從牧神山將身受重傷的玉節將軍徐鶴雪帶回,為防止玉節將軍說出牧神山一戰的實情,潘有芳給玉節將軍灌下啞藥,並差人將其送去雍州。

  「列位臣工,為何不說話?」

  太子趙益立在階上,「在我沒有告訴你們竇英章妻小之事前,你們吵吵嚷嚷,說魯國公在夤夜司中是被屈打成招,供詞不足為證。」

  「可他是宗親,是我趙家人,夤夜司敢對他動刑?」趙益輕抬下頜,盯住底下一人,「鄭堅,昨日我請你去夤夜司中探望魯國公,你如實告訴你的同僚們,國公爺在夤夜司中,過得如何?」

  鄭堅上前兩步,低首,嘴唇動了動,「國公爺……的確安好。」

  「有多好?」

  「衣著整潔,瞧著,還胖了些。」

  鄭堅語氣發澀。

  他昨日所見,的確如此。

  「國公爺可有親口告訴你,他被周副使動了刑?」

  「……沒有。」

  他沒有與魯國公說得上話,甚至沒能靠近,那些夤夜司的親從官簇擁著他,給他提鳥籠子,奉茶點,看似照顧得無微不至。

  「好。」

  趙益負手而立,「那今日,我倒是要問問諸位,如今究竟誰還有那個臉面,敢與我說當年的雍州軍報便是鐵證如山?那是鐵證,那麼今日的人證與物證,又是什麼!」

  朝天殿上鴉雀無聲。

  「我在問你們,為何不答?」

  趙益一一審視著他們的面孔,「你們在京為官,哪一個不比玉節大將軍活得長?他年十九,奪回的燕關,守住的居涵關,在他死後,又都淪落於胡人之手,十六年了,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像他一樣,奪回國土,護住那些遺民。」

  「如此為國為民的一個將軍,不是死在戰場上,卻是死在我們自己人的手裡……敢問諸位,爾等羞愧否?」

  「鄭堅,我在問你。」

  趙益忽然的一聲,令鄭堅雙膝一軟,一下跪倒在地,他心中惶惶,「太子殿下,這,這是官家的敕令,臣等……」

  「大膽鄭堅!」

  趙益立時打斷他,「你難道是在怪罪君父嗎!你的意思是使玉節大將軍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不是南康王,不是潘有芳與吳岱,而是官家?」

  「臣不敢,臣不敢!」

  此話驚得鄭堅滿頭冷汗,他連忙伏低身體。

  「二位相公。」

  趙益卻看向身著紫色官服的孟、黃二人,「我想問二位相公,為君者,是否只有對,沒有錯?」

  「殿下……殿下這是在意指官家麼?」

  有朝臣伏低身子,「殿下萬不可如此說話啊!」

  「殿下,這是在朝天殿,您怎能如此……」

  「請殿下慎言!」

  諫院這幫老家伙的毛病又犯了。

  「你們也知道這是朝天殿?」

  趙益平靜地道,「我身為儲君,不過是在問二位相公,為君之道當如何,你們這些人,便要加罪於我嗎?」

  方才放言的幾位朝臣一時啞聲。

  孟雲獻恰在此時上前,道,「殿下,臣以為,無論是為君還是為臣,都應當審慎己身,做得對,才不會錯。」

  「那我如今要為玉節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將士翻案,是對,還是錯?」

  黃宗玉上前,「證據俱在,殿下如何有錯?」

  樞密副使葛讓按捺不住,立時往前幾步,「殿下!臣葛讓,懇請殿下為玉節大將軍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臣苗天照,懇請殿下為玉節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苗太尉緊隨其後。

  「臣懇請太子殿下,為玉節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越來越多的朝臣站出來,聲音幾乎響徹整個朝天殿。

  明朗的春光鋪滿朱紅的殿門,趙益幾乎被群臣身後的光線晃了眼睛,他的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

  「此案,我親自來翻,誰若阻我,我必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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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四時好(一)

  自正元二十一年二月中旬到三月底,雲京的春雨斷斷續續地下,沙沙的聲音聽得慣了,有時倪素的夢中也都是潮濕的雨。

  她受的那二十杖並不輕,哪怕整整將養了三個多月,她身上破損的傷處雖結痂,可傷到的筋骨卻還是疼得厲害,只能臥床。

  青穹在窗外移栽了一棵柳樹,柔軟的柳枝在細雨裡微蕩,嫩葉如新,倪素趴在軟枕上,一瞬不瞬地盯著看。

  「沒有人會在家中栽種柳樹,」

  姜芍將昨日趁著沒下雨才曬過的那件氅衣搭在木施上,衣袖邊緣銀線所繡的「子凌」二字有些顯眼,她轉過臉,「你們,是因為他?」

  這三月來,一直是姜芍在此照顧倪素,為她換藥,穿衣,幫她洗漱,連孟府也沒回去幾次。

  「近來太愛下雨了,到了四月,雨就更多了。」

  倪素的面容還是很蒼白,「以往下雨,我便是煮了柳葉水給他用,他愛乾淨,哪怕是鬼魅,也總是很在意自己的衣著與行止。」

  「他一直是個禮數周全的孩子,」

  姜芍走到她床前坐下,「雲獻與他老師是好友,他以前也沒少跟著老師來我們家中,雲獻以前總與我說,若不是文端公主先將子凌送到了崇之先生那裡,他也想收子凌做學生。」

  「他考中進士那年,不止是崇之先生,雲獻他也高興得整宿沒睡,迫不及待就想去貢院瞧他的試題。」

  「我記得,」

  姜芍眉眼帶著溫和笑意,「他有一回在宮中的昭文堂內帶著殿下一塊兒與那些宗室子打架,崇之先生發了好大一通火,讓他在院子裡跪了一下午,那時天冷,他夜裡跑到我們家裡來,我親自弄了鍋子,讓他與雲獻一塊兒吃。」

  倪素忽然出聲,「他從前,是不是很愛笑?」

  姜芍回憶著那夜,鍋子裡的熱煙在燈影裡漂浮,那少年眉眼生動,十分愛笑,她點點頭,「是,他模樣生得極好,笑起來也十分好看。」

  倪素聞言,想起他的臉,她其實從沒見他真正笑過,大抵這便是血肉之軀與殘魂之身之間的差別,他的五官始終不能如人一樣生動。

  雖是十九歲的模樣,但他卻已在幽都遊離百年,他的手還是會握筆,還是會握劍,卻總是寡言的,也不會笑,他常會安靜地看書,安靜地聽她說話。

  他總是謹慎地審視自己作為殘魂的身份,卻依然會在意衣著的乾淨整潔,在乎儀容,在乎禮數。

  「他真的……不能再回來了嗎?」

  姜芍輕柔的聲音倏爾令倪素回神,她抬起眼簾,滿室殘蠟,這三月以來,她日日燃燈,「我之所以能夠招來他的魂魄,是因為幽都寶塔裡鎖著靖安軍的三萬英魂,這是幽都准許他重回陽世的唯一意義。」

  「而今,吳岱死了,潘有芳也死了。」

  雨霧沙沙,晨風濕潤,倪素的聲音很輕,「他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房中一時靜謐,姜芍心裡也十分不好受,她原想說些什麼安撫倪素,可她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子,她沒有哭,甚至言辭都很平靜。

  姜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倏爾想起一樣東西來,便轉身走到書案前將一卷書冊拿來,「阿喜,我差點忘了,你該看看這個。」

  倪素伸手接來,只見封皮上《青崖雪》三字,她心中一動,立時翻開,附頁上數行字跡蒼勁有力,乃是一篇《招魂賦》。

  倪素抬起頭,「這是……」

  「此書是被關在御史台大獄中的蔣先明蔣御史親手所著,附頁上的《招魂賦》則是翰林學士賀童所作,賀學士也是崇之先生的學生,他也是子凌的師兄,」姜芍將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壓了壓,「你手中的這卷,是他們二人親手所寫,如今,此書正是雲京各大書局刊刻的最多的一卷。」

  「他們在獄中聽說了你二敲登聞鼓的事,此書,是他們懇求雲獻,一定要交予你的。」

  倪素一時說不出話,她只是怔怔地望著附頁上——

  歸來兮,歸來兮!英靈胡不歸。

  歸來兮,歸來兮!忠魂棲何處?岩溪鳥靜,雲高風清,湖水不息,長途千里,思無盡兮……

  御史中丞蔣先明著《青崖雪》一書,為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撰寫生平,而翰林學士賀童更是在此書中為玉節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作賦。

  此書一出,雲京所有的書局幾乎刊刻不停。

  一個已經離世十六年的人,人們還能記得他的名字,是因為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國佞臣。

  太多人都忘了他污濁的聲名之下,被掩蓋的那段曾經。

  但在蔣先明所著的這部書上,人們又重新識得了他,他們記起,他是青崖州徐氏的子孫,他們記起,他是天策將軍徐憲的兒子。

  其父徐憲生前死守屏江十年,使胡人鐵騎十年不得深入北境。

  而他七歲入京,十三歲孤身一人送母親的骨灰歸鄉,十四歲進士及第,卻棄筆提劍,遠赴邊關。

  十五歲活捉親王之子,十六歲奪回燕關千里,十七歲使胡人聞風喪膽,十九歲受封玉節大將軍。

  因有苗天照與葛讓二人的口述,玉節將軍徐鶴雪生前的每一仗,都被蔣先明詳細而生動地鋪陳在字裡行間。

  「青崖有雪,而我負之。」

  蔣先明以沉重筆觸留在頁尾的這一句,既不成詩,也不成詞,但它卻觸動著每一個讀過此書的人。

  辜負那位將軍的人,又何止一個「我」。

  「如今這書傳得厲害,那茶樓上都開始借著這書上的內容,講起玉節大將軍生前打過的仗,那些不識字的市井小民有錢的就在茶樓裡,沒錢的都蹲在茶棚子裡頭聽那些學生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光寧府的楊府判坐在後廊上與陶府判說話,「就連我夫人,近些天也日日帶著孩子去茶樓上聽,老陶啊,難道你沒看過?」

  「鬧成這樣,我怎麼可能沒看過?」陶府判心裡鬱鬱,「可即便是如此,這些百姓日日在光寧府外頭請願,也不是個事啊……咱們這些人,如何能管得了宗親的事?」

  從二月中旬到三月底,儲君趙益親自主理玉節大將軍徐鶴雪叛國舊案,從十六年前的雍州軍報,到地方官員的證詞,再到為玉節將軍叛國議罪,定罪,其中牽涉的官員已達百人之數。

  如今,八十餘名官員都被押入夤夜司中受訊問。

  「要我說,他們這些小民就是天真!即便如今太子殿下在為玉節將軍翻案,那魯國公也是宗親,他們難道還想讓太子殿下處死魯國公不成?」

  陶府判討厭這陰雨綿綿的天氣,說話時語氣也十分不好。

  「如今太子殿下正令翰林院與諫院在議潘有芳與吳岱的罪,但那兩個都已經是死人了,蔣御史的一部書,讓百姓們記起來玉節將軍生前為國為民的所作所為,他們心裡覺得痛,又找不到宣洩之處,當年那樁事裡,魯國公畢竟是南康王的兒子,他雖將所有事都推到了已經去世的南康王身上,卻也並不能說,他就沒有參與其中過,百姓們如今,恨他得很啊。」

  楊府判看著雨勢漸大,便招來一名皂隸,道,「你叫上些人,在咱們府衙外頭支上一個大一些的油布棚子,莫讓那些百姓淋了雨再受風寒,不值當。」

  「是。」

  年輕的皂隸應聲,轉身步履飛快地出去。

  楊府判轉過臉,又道,「老陶,尹正大人都沒發話呢,你快別在此煩悶,咱們只管將這兒的事上奏朝廷,其餘的,便都別操心了。」

  四月,非只雲京光寧府,還有一些地方州府,除了官員送到儲君趙益案頭的奏疏,還有萬民請願的血書。

  遠在雍州的監軍韓清與將軍秦繼勳,統領魏德昌,楊天哲等人一並上疏,雍州軍民一心,懇請儲君還玉節將軍徐鶴雪清白公道。

  「太子殿下,臣以為,魯國公貴為宗親,何況如今也無實證能夠證明魯國公當年也參與其中,萬不能治其死罪啊!」

  朝天殿上,一名朝臣進言道。

  「他若未曾參與,又如何能交出如今這份供詞?」葛讓上前一步,言辭逼人,「難道是南康王去世前,還專門當著自己的兒子,回顧了一番自己的生平功業不成?」

  如此陰陽怪氣,令那名朝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但他卻分毫不敢與這位樞密副使葛大人嗆聲。

  「魯國公是宗親,殿下如今畢竟還沒有繼位,怎可以死罪治之?」黃宗玉卻在此時出聲,他有些不悅地瞧了葛讓一眼,「你只知逞一時言語之快,卻不知如此,要將殿下置於何地!」

  「難道就因為魯國公是宗親,便要對他輕拿輕放嗎!」

  「只是不治死罪,又不是不治罪!」

  「如此重罪,既不能治死罪,還有何意義?玉節將軍的死,那三萬靖安軍的死,果真要讓他們煙消雲散嗎?」

  「殿下不能在此時殺宗親!」

  官員們又吵了起來。

  孟雲獻一言不發,只有黃宗玉急得滿頭汗。

  「黃相公。」

  趙益忽然的一聲喚,令朝天殿內一瞬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隨著太子殿下的目光,朝黃宗玉看去。

  「臣在。」

  黃宗玉俯身。

  趙益問他,「您難道以為,如今是我一定要治魯國公的死罪嗎?」

  「這……」

  黃宗玉心內只覺得這話十分不好答。

  「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趙益雙手負在身後,「荀子又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諸位為人臣,思社稷,也思民生,那麼我問你們,民意二字,該作何解?」

  滿朝寂寂,朝臣們面面相覷。

  「黃相公,」

  趙益再將目光落在黃宗玉的身上,「您以為,我作為儲君,是否要逆水行舟?」

  「臣……」

  黃宗玉額上汗水更甚,一時答不出。

  孟雲獻忽然站出去,俯身向太子作揖,隨即才站直身體,看向百官,「光寧府的奏疏你們聽了,雍州的奏疏你們也聽了,所有送到殿下面前的奏疏,殿下也都讓人念給你們聽了。」

  「我要提醒諸位,我們如今是在為受冤的人翻案,百姓在看著太子殿下,看著你們這些大人,那些在邊關為大齊守國土的將士也在看著我們。」

  「『青崖有雪,而我負之』這句話,你們還有誰沒有聽過嗎?翻案,若不能一翻到底,有罪的人,若不能擔負起他應當擔負的罪責,這還是翻案嗎?」

  裴知遠在旁,心中也是一動,他不由開口道:

  「難道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還要辜負玉節將軍嗎?」

  朝臣們一時默然,什麼話也說不出,黃宗玉臉色十分不好,卻也不再開口,趙益見此,便溫言道:「我知道諸位是為我考量,不願我落得個殘害宗親的不仁之名,我多謝諸位。」

  「但如今民意洶湧,若我不能從民意,是否也是一種不仁?」

  如今民意沸騰,朝臣們也不是不知,但眼下這個境況,他們又能怎麼做?難不成要將那些在光寧府前聚集的百姓收押?

  這自然是不能的。

  早朝既散,黃宗玉與孟雲獻二位相公留在殿中,趙益從階上走下來,見黃宗玉面色發沉,他便俯身作揖。

  「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黃宗玉嚇了一跳,「臣不敢受!」

  趙益站直身體,「此前是我想岔了,正如您所言,押在夤夜司中的那八十餘人我不能都殺。」

  黃宗玉一怔,「殿下……想清楚了?」

  「是。」

  趙益頷首,「孟相公已經與我說過您的苦心,我若以將舊黨一網打盡的法子來化解新舊兩黨的黨爭,亦是一種偏聽偏信。」

  黃宗玉不由看向一旁的孟雲獻,他方才還在心裡將孟雲獻罵得厲害,此刻卻有點訕訕的。

  「孟相公對我說,舊黨有舊黨的不到之處,新黨亦有新黨的不妥之處,若我一味偏心新黨,其實也於新政無益,我要做的,是不偏不倚,做得對,才不會錯。」

  「殿下,臣就是此意啊!」

  黃宗玉低首。

  「是,我知道您的苦心,」

  趙益扶住他的手臂,「但,黃相公,我可以饒恕其中的一些人,卻不能饒恕魯國公,請您不要再阻我。」

  黃宗玉抬起頭,只見太子神情堅冷,先前的溫和收斂起來,此刻又是如此的不容置喙,他張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

  魯國公原以為自己依照周挺所言,將十六年前玉節將軍叛國案的真相說出,將所有的事都推到已經去世的父王身上,他便能走出夤夜司。

  他是宗親,如今的儲君若要繼位,若要博得一個仁厚的好名聲,便絕不能對他下手。

  可誰知在御史台大獄中的蔣先明與賀童二人卻不安分,他們以筆為刃,剝開十六年的塵埃,讓天下人重新記起那位玉節將軍的不世功業。

  無數人的痛惜,慚愧化為滔滔江水,洶湧澎湃。

  十六年前雍州的民意凌遲了玉節將軍,而如今天下洪流般的民意,也終要殺人。

  四月初五,

  清明時節。

  儲君趙益下令處決三十餘名犯官,而翰林院與諫院共議數日,也終究在這一日,定下魯國公的死罪。

  魯國公在夤夜司中聽聞此訊,當場昏迷。

  細雨紛紛的夜,夜市卻冷清無人,百姓們身著素衣,手持燈盞,聚集在文端公主府門口。

  「公主府裡只有子凌十四歲之前的衣物,從前官家下令將公主府家財收入國庫時,他的衣物……都被燒了。」

  賀童才從御史台的大獄裡放出來,人清減了許多。

  孟雲獻聞言,沉默了半晌,「如今咱們就是想找一件他的衣物,也這樣難。」

  「孟公,您看咱們不若找些旁的物件代替?可還有什麼?」裴知遠在旁開口道。

  「沒有,什麼都沒有。」

  賀童垂下腦袋。

  就是連今日公主府靈堂上擺的那具棺槨,也是空空如也,什麼物件也放不進去。

  「我有。」

  這樣一道女聲傳來,在綿密的細雨中,沒有撐傘的百姓們回頭,只見那是一個身形清瘦的年輕女子。

  她步履蹣跚,被人扶著。

  「是倪小娘子嗎?」

  「那是倪小娘子吧……」

  「是她!」

  人們認出了她,他們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道來,孟雲獻看著自己的夫人姜芍與那個叫做青穹的年輕人一塊兒扶著倪素走過來。

  「倪小娘子,你手中的是什麼?」

  裴知遠見她懷中用披帛裹了什麼東西,便出聲詢問。

  倪素伸出雙手,披帛散開,隨著夜風浮動,又被雨水壓下,裡面鏽跡斑斑的,兩截斷槍展露在眾人的眼前,「這是玉節將軍生前的銀槍。」

  「今日,我們便當此槍是他的骨。」

  眾人都在看她手中的斷槍,有些婦孺禁不住暗自抹淚。

  「……好。」

  孟雲獻啞聲,「阿芍,快扶她進去。」

  姜芍應了一聲,與青穹一塊兒將倪素扶進公主府中,倪素一路走,一路看,公主府被封了多年,荒草叢生,還沒來得及清理修葺。

  一牆月季映入眼簾,顏色深淺不一,葳蕤豔麗。

  倪素倏爾停步,她忍不住想起某個夜晚,她與他在陌生的院落裡,月季如簇,而他小心地將她護在懷裡。

  「月季有花刺。」

  耳畔驀地響起他的聲音。

  「阿喜?」

  姜芍不知她怎麼了,輕聲喚。

  倪素回過神,搖頭,抱著斷槍慢慢地走入靈堂裡,一具空棺擺在正中,倪素看見香案上的牌位。

  漆金的顏色,是他的名字。

  靈堂裡白燭常燃,立香的味道濃鬱,她俯身將斷槍放入棺中,然後解下身上的氅衣,遞給青穹,「將它給孟相公吧。」

  「好。」

  青穹接過氅衣,轉身出去。

  文端公主府燈火通明,幾乎整個雲京的百姓都聚在大門外,他們抬起頭,看著那位孟相公拿著一件氅衣,站上了屋簷。

  蔣先明賀童等人都站在底下,仰望著他。

  夜風牽動孟雲獻的衣袂,他立在高處,雙手倏爾攤開那件氅衣,面向北方,振聲:「徐鶴雪!」

  才喊出這個名字,孟雲獻的喉嚨一哽,他強壓著心頭的情緒,「徐鶴雪!魂兮歸來!珍肴玉粞,美器瓊漿,夫歸處兮!五豐穀物,厚饗六牲,去阻攘兮!天上地下莫可往!莫可往!」

  「魂兮歸來!天上地下莫可往!」

  「魂兮歸來!」

  百姓們一聲又一聲跟著呼喊:

  「徐鶴雪!魂兮歸來!天上地下莫可往!復歸故居,復歸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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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四時好(二)

  清明雨夜,萬人招魂。

  倪素總覺得自己在做夢,做一場關於他的夢,從雀縣到雲京,再從雲京到雍州,最終,又從雍州回到雲京。

  短短兩年而已。

  相比起她人生的長度,這只是微末的兩年,可是她的這兩年,卻是一道孤魂在幽都煎熬百年才等來的時機。

  她為他期盼這一日,可當她真的身處這一日,她卻發現,這不是想像中的雲銷雨霽,天上依舊在下雨,她在簷廊底下抬起頭,甚至不能看見一顆星星。

  「徐鶴雪!」

  「魂兮歸來!」

  雨聲淅淅瀝瀝,順著簷瓦流淌,高高的屋頂上,孟雲獻的聲音幾乎被百姓們的呼喊遮蓋。

  他在晦暗的光影裡,渾身濕透,雙手不斷揮舞著那件氅衣,雨水浸濕他斑白的髮髻,他頸間青筋鼓起,用盡全力:「徐鶴雪!天地四方,離彼不祥,復歸故居,復歸故居……」

  哭聲漸起,有抱著燈籠,寧願淋濕自己,也不願被雨水澆熄燭火的百姓,有書院的學生,在京等著秋考的舉子。

  蔣先明仰面,眼眶發酸,卻聽身邊的賀童猛地哭出聲來,原本還能壓著,可賀童越是聽著孟雲獻的一聲聲呼喊,心裡便越是鈍痛得厲害。

  他蹲下去,痛哭。

  遲了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怎麼可能還有魂魄招得回來呢?

  「他一定很恨我們……」

  賀童帶著哭腔,「我們太遲了,真的太遲了……我們哪裡來的臉面,要他回來呢?」

  蔣先明喉嚨乾得厲害,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卻不知該如何與賀童說,那個人回來過。

  「他不恨。」

  蔣先明緊緊地攥著指節,「他連我……都不肯恨,又怎麼會恨你呢?」

  他的聲音淹沒在雨聲裡,賀童哭得沒個樣子,他夫人在旁撐著傘,過來安撫他幾句,沒成想,她的溫言細語反倒將賀童的眼淚逼得更收不住。

  裴知遠哪裡見過他這副鼻涕眼淚收不住的模樣,心裡雖也難受得緊,卻還是俯身將他扶起來,「好歹是個做官的,你還要不要臉面啊賀學士?」

  「要什麼臉面?我哪還有臉面!」

  賀童胡亂用夫人的帕子抹了一把臉,眼皮被雨水砸得發紅,「我這個做師兄的,這輩子都對不起他。」

  雨下了整夜,文端公主府門外的百姓們遲遲不肯離去,孟雲獻換了身衣裳,捧著夫人姜芍親自做的熱湯與倪素坐在靈堂的門檻上。

  「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

  雨勢漸收,孟雲獻開口,嗓音嘶啞得厲害。

  「好多了。」

  熱霧微拂,倪素望著簷瓦處滴答下來的雨珠,「多謝您關心。」

  「他以前,很喜歡在我家中跟我一塊兒用飯,」孟雲獻看著她蒼白的側臉,主動與她談及往事,「他在崇之面前規矩得很,可是少年人嘛,總有些不聽話的張揚,我不像他老師那樣嚴厲,所以在我面前,他要鬆懈許多,我不是他的老師,但他卻也是我與崇之一塊兒看著,從七歲長到那麼大的。」

  「他很喜歡阿芍做的飯,阿芍說,你也很喜歡,是嗎?」

  「是。」

  倪素點了點頭,「我做飯總是沒那麼好吃,夫人在我家的這段日子,我與青穹兩個人都很有口福。」

  孟雲獻喝了一口熱湯,嗓子好受了些,「你喜歡就好,往後,不若便在我府中住著吧?阿芍喜歡你,她還與我說,要將你收作乾女兒,如此,咱們一家人一塊兒住著。」

  「一家人」這三個字令倪素心中一動,她轉過臉來,「我知道您與夫人待我好,能與你們成為一家人,我心中很是甘願,但我恐怕,不能留在雲京。」

  孟雲獻忙問,「你要去哪裡?」

  「我想先治好李庶人的病,」

  倪素想了想,說,「然後回雀縣去,我要將兄長的骨灰帶回去安葬,我還有個婢女叫星珠,我想去看看她。」

  「再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兒,就做個遊醫吧,為世上女子治隱症,讓她們不為此所苦,不為此所恥。」

  簷瓦間殘留的雨露滴滴答答,孟雲獻靜默半晌,道,「你這樣的小娘子,難怪子凌心中牽掛,若他還在,就好了。」

  「他一直在啊。」

  倪素仰起頭,簷上鴟吻被一夜的雨水沖刷得乾淨如新,天色霧濛濛的,呈青灰色,「每一個有星星的晴夜,您抬起頭,不但能看見他,還能看見他的老師,您的好友。」

  孟雲獻不自禁隨著她的話而抬起頭。

  庭內霧色朦朧,一行人的步履聲臨近,孟雲獻定睛一看,竟是身著常服的榮生等人,簇擁著那位太子殿下。

  趙益只見連廊的欄桿上搭著那件氅衣,漆黑的獸毛領子,銀線繡的仙鶴紋飾,他的步履變得沉重,遲緩。

  倪素端著碗,一手扶著門框站起身。

  「民女倪素,拜見太子殿下。」

  倪素低首作揖。

  趙益猛地回過身來,「你……如何會有這件氅衣?」

  「我見過你,是不是?」

  趙益緊盯著她。

  「是那夜,我遇襲的那夜對不對?」

  趙益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一匹白馬,一男一女,女子是你,那他……」

  他反復夢見那個夜晚,彌漫的雪,厚厚的冰,滿叢荻花飛舞,那個戴著帷帽的白衣人手中持劍,勸他珍重。

  「兩年前,雀縣大鐘寺,我曾見過一紙表文,表文之下,是一件寒衣,」

  倪素不答他,卻道,「我燒了那件寒衣。」

  趙益快步上階,將那件濕透的氅衣攤開來,袖口處的「子凌」二字映入眼簾,刺得他雙目發疼,「既然燒了,那這又是什麼……」

  他認得愛妻昔真的字。

  「那夜是他,對不對?」

  多麼荒誕的想法,可是趙益就是忍不住這樣想。

  「對。」

  倪素頷首。

  趙益乍聽這一聲,他踉蹌地後退兩步,榮生伸手要來扶,卻被他擋開手,他意識到,殺潘有芳的那夜,他所見到的那道如霧一般消散的身影根本不是幻覺。

  「子凌!」

  趙益環視四周,「子凌!我是永庚!你出來見見我啊……」

  他衝進靈堂,棺槨裡只有一柄鏽跡斑斑的斷槍,油燈的焰光跳躍,他憋紅眼瞼,「徐子凌,我是趙永庚……」

  「殿下!」

  孟雲獻忍不住喚他,「子凌他……已經走了。」

  趙益猛地一頓,他回過身,門外濕潤的晨風迎面而來,他喃喃,「走了?」

  三人坐在門檻上,冗長的寂靜。

  趙益忽然出聲,「他為何不願與我相認?」

  「他不想殿下您再為他神傷難過。」

  倪素輕聲道。

  趙益喉嚨發緊,「可是,可是……」

  「我要多謝殿下,」

  倪素將一碗熱湯遞給他,「如果不是殿下您與葛大人他們冒著生命危險,甘願為他誅殺潘有芳,吳岱二人,他就真的消失了。」

  「即便身為鬼魅,他如今再不能與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相見,但我們都知道,他還好好的。」

  趙益聲音發哽,「那他,會看得到如今的這一切嗎?」

  「當然看得到。」

  倪素篤定地說,「他總與我說,他並不在乎他的身後名,可我總是想為他求,如今,殿下你們都在為他求,十六年了,原本這天底下也不剩多少人記得他,在乎他了,若是沒了你們,再往後,誰又會在意他的污名之下,到底冤或不冤呢?」

  「今日有萬民為他招魂,是因為殿下做了儲君,是因為孟相公你們拼卻性命不要也要為他翻案,還因為,蔣御史的《青崖雪》,賀學士的《招魂賦》,他曾經是因民意而死,如今又因民意而得以陳冤昭雪。」

  「但我知道,你們心中,沒有一個人是痛快的,我也一樣。」

  「因為他已經死了。」

  倪素手中的湯已經冷了,「殿下如今是儲君了,我還想跟您說一些話。」

  「什麼?」

  趙益抹了一把臉。

  「殿下您如今應當也看清了什麼是民意,它握在當權者的手裡,是殺一個清白的人,還是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都不是他們的錯。」

  倪素頓了一下,「如今它握在殿下的手裡,就請殿下以我郎君為鑑,莫使白刃再殺冤魂。」

  「子凌與你……」

  趙益滿是淚意的眼中浮出驚愕。

  清風拂來,倪素將頰邊的淺髮繞到耳後,笑了笑,「對不起殿下,那時沒能請您來喝一杯喜酒。」

  有宦官匆匆跑來,在榮生耳邊說了幾句話,榮生的臉色一變,立時過來,小心地說道,「殿下,官家怕是不好了……您,快回宮吧?」

  孟雲獻作為東府宰執,他一聽這話,便知自己也該回府去換一身官服入宮。

  趙益與孟雲獻走到階下,沒幾步路,他忽然停住,回過頭,「我將文端公主府賜給你。」

  倪素一怔,本欲拒絕,可她的目光停在不遠處那一牆月季,雨露在豔麗的花蕊間晶瑩剔透,滿地殘紅。

  「多謝殿下。」

  最終,她俯身。

  趙益卻搖頭,「是我該多謝你,若沒有你,昔真的病,怕就不好了。」

  公主府裡還沒有收拾出可以住的臥房,姜芍才給那些百姓送了熱湯回來,便與青穹一塊兒帶著倪素回到南槐街的醫館。

  一夜未睡,姜芍幫著倪素換過衣裳,便讓她躺下休息。

  外面沒有雨聲,半開的櫺窗外,柳枝如絲絛一樣在風中飛舞,倪素盯著看了沒一會兒,睡意襲來。

  安靜的室內,香案上的供果忽然滾落。

  獸珠散出光來,抖了抖身上的香灰,悄無聲息地落來她的枕邊。

  濃霧,荻花,浩瀚的恨水。

  天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一座寶塔在雲間若隱若現,其中魂火點映,閃爍明光。

  恨水之畔,那道身影穿著她做的衣裳,卻一點也不乾淨,衣袂都沾著血,紅得刺眼。

  他遙望雲海,閃電的冷光時而落在他的身上。

  寶塔裡哀怨的哭叫尖銳,濃烈渾濁的黑氣湧出,如颶風一般拂來河畔,荻花叢簌簌作響,散碎的魂火被撕扯,收聚。

  無論魂火如何掙扎,都逃不脫怨戾之氣的裹挾。

  寶塔之上,金鈴作響。

  他在岸邊靜靜地看,

  直至無數魂火從塔尖掠出,他們凝聚出一道又一道朦朧的身影,那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帶著傷,帶著血,穿著破損的甲胄,手持兵器,軍紀嚴整。

  金鈴還在一聲一聲地響。

  他與他們隔水而望。

  「將軍!」

  「將軍!」

  「將軍!」

  三萬人的喊聲震徹這一方天地,他們每一個人都挺直脊背,頂天立地。

  「我靖安兒郎何在!」

  年輕的將軍一開口,嗓音凌冽。

  「靖安軍在此!」

  三萬人齊聲震天。

  少年將軍望著他們每一個人,「我們曾同生共死,殺敵無數,你們是我徐鶴雪最好的將士!我因有你們做我的兵而為榮,生前,我沒能護住你們,讓你們與我一同背負罵名而死,死後,你們又因怨戾難消而困鎖寶塔,好在如今,怨戾已除,你們,就都入輪迴去吧。」

  他一揮手,三萬英魂化為點滴魂火,漂浮著渡過恨水,朝他而來。

  每一滴魂火都依依不捨地牽動他的衣袂,漂浮在他的周圍,寒煙繚繞,魂火聚起來一個人的身影。

  他身上都是箭矢留下的孔洞,身形魁梧高大。

  「小進士。」

  這一聲喚,令徐鶴雪幾乎淚湧,「薛懷。」

  「活著的時候我就不讓您省心,」

  薛懷臉上還帶著斑駁的血,「沒想到死後,也還要您為我們而傷神,我們對不起您,將軍。」

  「是我沒有護住你們。」

  徐鶴雪往前兩步。

  「將軍是我心中最好的將軍,」薛懷紅著眼眶,還是朝他露出僵硬的笑容,「雖然我們才見面時就打了一架,但是那幾年跟在您身邊,我打仗打得痛快,我佩服您,跟在您身邊,我從不後悔。」

  「你亦是我最好的副將。」

  徐鶴雪說道。

  「有您這句話,我心中很高興。」

  薛懷的身影越發淡薄,「若有下輩子,我還願意做邊關的兒郎,若還能再遇見您,我還做您的副將,去他媽的君父,老子只為百姓與國土!」

  圍繞在徐鶴雪身邊的魂火逐漸離散,舊人的音容已不在,他一個人靜靜地立在荻花叢中。

  「玉節將軍,你也回到你本應該回去的地方吧。」

  一道蒼老而厚重的聲音落來,幾乎響徹倪素的整個夢境,那道身影消散,寶塔恨水被雷聲擊碎。

  她猛地睜開眼睛。

  房中昏暗。

  這一覺,她竟從白日睡到了黑夜。

  她劇烈地喘息,而房中的青紗簾隨風而動,她聽見細微的聲響,月華順著半開的櫺窗鋪陳,她抬起眼簾,只見書案上的紙鳶被這一陣強風吹起。

  她立時連鞋襪也顧不上穿,起身拂開簾子,去拾撿紙鳶。

  她將紙鳶重新放回案上,轉過身,外面月華正好,滿天星繁。

  「吱呀」一聲,她打開門,赤足站在簷廊底下,院中點著燈,四下寂寂,她仰起頭,滿天星子猶如浩瀚江河。

  她努力地分辨著它們,試圖找到其中最明亮的那一顆。

  倪素找了許久,看見兩顆星星挨在一起,它們幾乎一樣亮閃閃的,而在他們周圍的其它星星都要暗淡許多。

  是他嗎?

  是他,和他的老師嗎?

  他們在天上相見了吧。

  「徐子凌,我應該會變得很討厭下雨了。」

  倪素望著夜幕,「你最好每天都讓我看見你,從此我們兩個,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我們,都好好過。」

  霜戈與小棗在馬棚裡吐息,馬蹄在地上踏來踏去。

  倪素拿出來一個銅盆,在其中用木柴燃起火,然後坐在階上,她懷中是那件她第一回做給他穿的衣裳。

  雪白的緞子,上面有極漂亮的淺金暗花紋。

  還有一件朱紅的內袍。

  他很喜歡這一件,又總是怕弄髒它。

  銅盆裡的火越燒越旺,倪素用筆蘸墨,盯著乾淨的紙張許久,才落筆:

  「凡陽妻倪素,虔備寒衣,奉與郎君徐鶴雪。」

  她吹了吹濕潤的墨跡,將它放在衣袍裡,火星子迸濺著發出噼啪聲,她鬆手的剎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著衣料,燒盡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臉頰發燙,她坐在階上,眼瞼無聲濕潤。

  忽的,細碎的金鈴聲輕響。

  倪素像是被這聲音一刺,隨即夜風忽然凜冽,吹得她面前的銅盆裡火舌張揚。

  寒霧頓起,倪素想要起身,卻險些站不穩,她扶著廊柱緩了一下,卻被這一陣急風吹得有些睜不開眼睛。

  冰涼的濕意一點一滴落來她的衣襟,倪素勉強睜眼,院中的燈籠被吹熄的剎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抬頭。

  月華如練,而落雪如縷。

  她大睜雙眼,滿頸滿肩的冰雪都在刺激著她的感官,月華投落在茫茫寒霧裡,凝聚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朱紅的衣襟,烏濃的髮髻。

  那樣一張蒼白而秀整的面龐。

  「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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