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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山梔子] 招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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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四時好(三)

  倪素早就已經做好準備了。

  從那晚洞房花燭開始,從那首留在食單附頁上的《少年遊》開始,她要與一個永遠不能長相守的人互許一生。

  與他相愛,然後看著他走。

  她已經做好準備,三餐粥飯,一部醫書,就作為她餘生的全部意義,少一些難過,少一些蹉跎。

  她自認,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沒有下雪的話。

  金鈴聲聲,寒霧茫茫,她方才燒掉的寒衣又乾淨整潔地穿在那個人的身上,他的髮髻間是一根白玉竹節簪。

  而她不著外衫,披散長髮,甚至沒有穿鞋襪,整間院子裡的燈籠被吹熄大半,她面前的銅盆裡火星子也隨風而飛揚。

  「阿喜。」

  他的聲音落來,冷得像浸過雪,一剎那,逼得她眼眶濕潤。

  他走近一步,她卻後退一步。

  徐鶴雪倏爾頓住,不再動了。

  他亦不敢置信,此刻他竟身處人間。

  「你過來。」

  倪素後知後覺,聲線發顫。

  徐鶴雪聽見她的聲音,才順從地抬步朝她走近,銅盆裡的火光熄滅了,風裡有草木灰的味道。

  他在階下站定。

  瑩塵點滴飛浮,細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來晃去,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你打我一下。」

  徐鶴雪站著沒動,「阿喜,你打我吧。」

  如果這是夢也好,至少在夢裡還能相見,至少倪素還能親眼看見他穿著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可是風很冷,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融在她的皮膚上,她又覺得自己無比清醒,牽起他的手,雖然還是冷,卻沒有想像中那樣冷得刺骨。

  冷與暖的相觸,兩人俱是渾身一顫。

  倪素發現他周身有細如絲縷的淺金色流光時而閃動,如同他衣袂間的暗紋繡痕,卻如水一般脈脈流動。

  「你不是走了嗎?」

  倪素仰著臉,「你不是……不會再回來了嗎?」

  「我……」

  徐鶴雪其實也並不清楚當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見她的眼淚收不住,他便立時用指腹去抹。

  怎麼也抹不完,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擦著她臉頰的皮膚,她原本凍得蒼白的臉,被他擦得浮出薄薄的紅。

  「阿喜,你別哭。」

  他說。

  天邊濃雲密布,飛揚的大雪使得外面的街市變得尤為熱鬧,無數人衝出家門,攜家帶口,仰望這場四月雪。

  濃雲如瓷,整個雲京城簷下的燈盞不約而同地飛出絲縷的光芒,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下在雲層裡鋪陳,好似金繕修補後留下的金色裂紋。

  天上異象叢生,倪素隱約聽見外面人的驚呼。

  紫霧彌漫,一道身影伴隨幽冷的光影凝聚在簷上,他身著赤色甲衣,金石為飾,肩披祥雲,而腰佩綬帶,衣袂獵獵欲飛,頭戴獸冠,獸目人面,鬍鬚白而捲。

  若不是那雙獸目,那張臉,便是倪素曾在雀縣大鐘寺的柏子林中,所遇見的那位老法師的臉。

  那是幽都土伯。

  他的面容分明是人,五官卻兼具獸的凶相,金剛怒目,但甫一開口,嗓音卻渾厚慈和,「苦其志,而成道,此話並不是說若要成道,則必要受盡劫難,而是說,受盡劫難卻依舊不改其志之人,可得道也。」

  「玉節將軍,你生前身具不世功業,負冤而死,卻無怨恨,所以得飛升道,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讓你執意留在幽都,渡三萬冤魂成他們的道,雖神魂俱滅而無悔矣。」

  「但世間道法千變萬化,你欲為人,而人亦為你,如今幽都寶塔中三萬冤魂的怨戾已解,你本該魂歸九天,卻又身處於此,你心中可有疑?」

  「請土伯解惑。」

  徐鶴雪道。

  「你已具神性,蒼穹繁星才是你的歸宿,然而凡人為你招魂,為你點燈,是他們在留你。」

  「凡人的香火供奉,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你靖安軍三萬英魂亦滯留輪迴地,為你求一個重返陽世之機,可你血肉之軀已失,若不入九天,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

  「我寧願不為星宿,哪怕身化長風,亦要在吾妻身側。」

  徐鶴雪抬手,風雪灌了滿袖,他俯身作揖,「請幽都,請上蒼,成全於我。」

  「三百年的星宿之身,三百年的逍遙極樂,你當真捨得?」

  「我不求天上三百年,只求此間,哪怕飛鴻雪泥。」

  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霧裡若隱若現,他一笑,竟也有幾分慈眉善目,「玉節將軍,雖不入九天,你亦得道。」

  天邊驚雷陣陣,紫電金光交織。

  倪素看見土伯那雙獸目逐漸變換為人的一雙眼睛,他和藹的目光落來她的身上,「倪素,你們二人之間的緣法,是我親手所鑄,先有你兄長一事,我才以你為契機,成玉節將軍還魂之機,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我不敢忘。」

  倪素牽起徐鶴雪的手,她仰著臉,冰涼的雪粒子輕拂她的面頰,「我願供奉土伯大人一生!」

  烏雲裡鋪陳的淺金裂紋,是萬家燈火招引玉節將軍返還故居的路。

  霎時雷聲止,紫霧散,漫天雪落,沙沙作響。

  房中明燭,照著素紗屏風上歪歪扭扭的囍字,倪素凍僵的雙足踩在他的膝上,看著他低頭挽起她的褲腳。

  直到雙足被他放進熱水裡,她一個激靈,那種熱意密密匝匝地順著她的皮膚,筋骨上湧,她才從恍惚中回神,「徐子凌。」

  「嗯。」

  他輕聲應。

  「徐子凌。」

  她只知道念這個名字。

  徐鶴雪抬起頭,她的眼皮紅紅的,此刻在滿室燭火間,他認真地打量她,「阿喜,你瘦了許多。」

  泡過熱水的腳暖了起來,倪素被他裹進被子裡,卻硬要掀開被角,「你來。」

  「你會冷。」

  徐鶴雪說著,見她的眼睛裡淚意濕潤,他又什麼都顧不上,只知道順從於她,聽她的話,脫下外袍,取下玉簪,躺進她的被窩。

  「冷一點好,」

  倪素趴在他的懷裡,「這樣我會清醒很多。」

  「無論這個世上的人怎麼看待你,天道始終知曉你的清白,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留在我身邊,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你真的不後悔嗎?」

  「不悔,」

  徐鶴雪其實也很想抱她,聽見她哽咽的聲音,他攬著她的雙臂就不由收緊,「阿喜,我寧願依附於你。」

  「雖無血肉之軀,我亦有這樣的奢望,若能在你身邊,伴你長久,無論我是什麼,我都心滿意足。」

  「不要將自己放得那麼低,」

  倪素在他懷中抬起頭,「小進士將軍,我不嫌你冷,也不怕你是鬼魅,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嗎?我可以養你很久。」

  「那我能做些什麼?」

  徐鶴雪溫聲。

  「你要幫我寫病案,給我做飯吃,給霜戈和小棗洗澡餵草料,陪我踏青放紙鳶……總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好,我做。」

  他說。

  夜雪沙沙,倪素再是不肯閉眼,她亦在這個冰冷的懷抱中昏昏欲睡,在夢中,她置身冰天雪地,又很快,冰消雪融,春暖花開。

  「徐子凌。」

  她在睡夢中喃喃。

  「嗯。」

  有人在夢外應她。

  「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徐鶴雪將她抱在懷中,瑩塵幽幽浮浮,而他低首,輕吻了一下她的髮鬢。

  東方既白,殘蠟燒盡。

  青穹推門出來,只見連廊欄桿上堆砌著幾簇冰雪,他著實愣了一下,再看庭院裡到處都是濕潤的。

  他聽見灶房裡有動靜,便立即走過去,「倪姑娘,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好,不要動這些鍋灶,你若是餓了,我這就去街上買……」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灶房裡的人穿著雪白的衣袍,衣袖被挽起,露出來蒼白的腕骨,灶口裡火燒得正旺,鍋中煮的粥咕嘟冒泡,熱煙上浮,他回過頭來,那樣一副清冷的眉眼。

  「……徐將軍?!」

  青穹眼眶驟紅。

  倪素是被渾身的暖意給驚醒的,她一下坐起身,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她立時掀開帳子,顧不得鞋襪,推門出去。

  濕冷的風迎面而來,明淨的天光灑滿庭院。

  對面的簷廊底下,衣襟朱紅而袍衫雪白的年輕男人坐在那裡,手中剝著金黃的枇杷,青穹就蹲在他面前,「徐將軍徐將軍,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您是真的吧?」

  「我昨兒晚上睡得太沉了,您到底是怎麼回來的?」

  青穹念念叨叨,說個沒完。

  「你們招我回來的。」

  「我們?」

  「嗯,你們。」

  徐鶴雪聽見開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對面的女子披散著烏黑的長髮,只著一身素淨的衫裙,弱柳扶風。

  她面容消瘦,眼皮紅腫,那雙驚慌的眼在看見他的那一刻,才逐漸地沉靜下來。

  「因為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才有幸復歸。」

  明亮的天光底下,他剔透如露的眸子裡隱含一分極淺的笑意。

  倪素看著他,他依舊是鬼魅,

  被日光一照,像堆砌的冰雪。

  可是他也變得不一樣了。

  而今,萬家燈火為他而照,這世上所有知曉他清白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撞著簷瓦發出清脆的聲響。

  徐鶴雪朝她招手,「倪阿喜,過來吃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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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四時好(四)

  正元二十一年四月初十,正元帝於慶和殿中駕崩,因君父生前並無遺詔,故東府西府兩位宰執令中書舍人裴知遠草擬遺制,於柩前宣讀,儲君趙益即皇帝位,改年號熙祐,主持先帝喪儀。

  殿攢西階,宗室與在京的文武百官皆素服,每隔七日入殿臨哭,共四十九日。

  「去請太醫局的人了沒有?」

  暴雨夜,年輕的宮娥在殿外焦急地詢問一名宦官。

  「去了,應該快來了!」

  宦官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兩人正說著話,只見雨幕裡一片燈火連綿,越來越近,幾人定睛一瞧,被一行人簇擁而來的,是內侍省的押班榮生。

  「榮押班。」

  兩人匆忙行禮。

  榮生不緊不慢地上了階,聽著裡面女子一陣又一陣地痛叫,他詢問道,「穩婆都在裡頭,怎麼還要請醫正?」

  「娘娘難產,恐有性命之危……」

  宮娥小心翼翼地答。

  「難產啊,」

  榮生點了點頭,「那是有些麻煩了,去請太醫局的人了沒有?」

  「已經去了,此事,奴婢們也已經稟告了皇后娘娘。」宮娥如實回答。

  她口中的皇后,便是先前被廢的嘉王妃李昔真。

  先帝殯天,新君以喪儀為由,力排眾議立庶人李氏為皇后,領命婦為先帝臨哭。

  榮生「嗯」了一聲,「咱家便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來的,乳母都在偏殿候著呢吧?」

  「是。」

  宮娥應聲。

  榮生點點頭,正欲再問些什麼,卻聽殿內尖銳的女聲猝然一止,他一下抬起頭,只見朱紅的殿門打開,一名穩婆臉色煞白,滿額是汗。

  「怎麼了這是?」

  榮生皺眉,立時問道,「太妃娘娘生了沒有?」

  「生了,」

  穩婆嘴唇顫抖,「可,可是……」

  「可是什麼!」

  榮生厲聲。

  「生是生下來了,可,卻是死胎!」

  穩婆一下伏低身子。

  「什麼?」

  榮生大睜雙目。

  太妃吳氏誕下死胎的消息傳到慶和殿,新帝趙益正在案前翻閱奏疏,他聞聲一下抬起頭,「果真?」

  「是,官家。」

  榮生渾身都被雨水淋濕了。

  「你下去換身衣裳吧。」

  趙益擺了擺手,「梁神福,你們都下去。」

  梁神福立時應了一聲,隨即便領著乾孫兒榮生與一眾宮娥宦官們出去。

  殿中只餘帝后二人,趙益起身,掀開簾子,皇后未脫素服,在軟榻上坐,一副倦容,「官家,怎麼不說話?」

  「昔真……」

  趙益走進去,「是你的意思嗎?」

  李昔真近來忙於喪儀,人又清減許多,「如今朝中人人都道,官家您與從前大不一樣了,在玉節將軍案中的那三十餘名犯官您說處置便處置,鄭堅那些個誣陷張崇之先生的人,您也將他們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又有孟、黃二位相公在,如今朝中自是沒有哪個官員敢輕視您這位新君。」

  說著,李昔真抬起眼簾,「但我與官家多年夫妻,怎會不知,您之所以在這兩樁事上如此果斷,一則,是因為玉節將軍與張崇之先生在您心中太重,二則,是您這麼多年來的鬱氣,都發洩在此處了,可是對於吳氏那腹中的孩兒,您卻猶豫了。」

  「昔真,你不該沾這些事,我只是在想一個萬全之策。」

  趙益說道。

  李昔真扯唇,「我此時不沾,難道留著禍端讓您去優柔寡斷麼?我當然知道您是怕這等事教朝臣們知曉,往後便是他們用來攻訐我的把柄,可我不怕這些,我只知道,若是個公主,今夜自當平安地過去,可她吳氏卻偏偏生下來一個皇子,那皇子若在,官家您的皇位就不算穩當。」

  「還是說,官家您想治我的罪麼?」

  「昔真!我怎麼可能治你的罪?」趙益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望著她消瘦的面龐,「我知道,你是為我才會如此,我不該婦人之仁,你教訓得對。」

  李昔真見他這樣蹲在自己面前,她眼底不由流露一分笑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我如何敢教訓官家?」

  「我原本也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日,你知道,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待在這裡,更不想做什麼官家,可是昔真,我如今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

  趙益枕在她膝上,「我其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這個皇帝,但是你在我身邊看著我,提醒我,我就會覺得很安心,我們是夫妻,永遠都是。」

  「朝臣們讓你勸我的話,你不要聽,我趙益此生只要你一個妻子,不要任何人。」

  近來大喪的事宜漸畢,朝中奏請新君選立皇妃,綿延皇嗣的奏疏變得多了起來,以黃宗玉為首的朝臣多番勸誡新君不成,便將主意打到了皇后李氏這裡來。

  「他們知道我身子不好,想讓您以先帝為鑑,多些子嗣。」

  李昔真說。

  「我便是先帝過繼來的養子,他們若催得緊,我便從宗室裡過繼一個又有什麼要緊?」

  趙益不是先帝,他對於親生子嗣沒有那麼多的執拗,「你也不要勸我。」

  李昔真理了理他的髮髻,「官家,倪小娘子請我們明日去她家中一聚,她要回雀縣了,我們合該為她送行。」

  提及倪素,趙益一怔,隨即他抬起頭來,「那是嫂嫂,我們自然該去。」

  ——

  五月底的市面上添了三十餘種桃子,蔡春絮才從老家回來,倪素與她兩個上了趟街,便買回來滿滿一籃子。

  黃昏時分,恰逢孟雲獻與姜芍夫婦二人過來,倪素看見孟雲獻手中提著一壇子酒,一隻燒鵝,「義父,我不是說不必帶東西來麼?」

  「他說這是他平日裡都捨不得喝的好酒,」

  姜芍面上含笑,走過來攬住她的手臂,「這燒鵝是我挑的,城南那家燒鵝店是雲京一絕,早前我就想買給你吃,可你在病中,不好用這些葷腥。」

  「多謝義母。」

  倪素笑了一聲,「咱們進去吧。」

  才掀開簾子到後廊裡,孟雲獻嗅到飯菜的香味,他不由笑道,「是那個叫青穹的小兄弟嗎?這香的,我倒真餓了。」

  他話音才落,灶房裡跑出來一個滿頭大汗的青年,他依舊裹著頭巾,眼睛濃黑,手中端著一碟清炒時蔬,「孟相公,孟夫人你們來了?快請坐!」

  院子裡一張圓桌,上面已經擺好幾道菜,青穹將炒時蔬放到桌上,孟雲獻正欲說話,卻聽灶房裡的動靜卻沒有停。

  他看著在搬椅子的青穹,心中疑惑,「阿喜,你們請了誰在灶房裡忙?」

  倪素才將籃子放到廊椅上,煙熏火燎的灶房裡走出來一人,他身著淡青的圓領袍,衣襟潔白,髮烏而睫濃,正將自己挽起的衣袖放下來,他身姿頎長又挺拔,在日光底下一張面龐神清骨秀,「孟相公,夫人。」

  青穹只見孟雲獻手中的酒壇子與燒鵝倏爾下落,他立時伸出雙手去,及時接住。

  姜芍也愣在原地,半晌都說不出話。

  孟雲獻至今憶起那夜,還恍如身在夢中,十九歲的少年提燈,身形淡薄得像霧,在他的面前,向他施禮,請他放下。

  而今,朗朗日光底下,少年依舊是十九歲的模樣,俯身作揖,清峻守禮。

  孟雲獻看著他,發覺他的身形竟不似那夜,五月底的日光已見熾盛,落在他的身上,卻沒有顯出他身為鬼魅的那分淡薄。

  他情不自禁,不敢置信,「……子凌?」

  倪素將徐鶴雪拉到院子裡來,在孟雲獻與姜芍的面前站定,「義母義父,是他。」

  「你回來了?」

  孟雲獻眼眶泛酸,他抬起手,想要觸碰,卻又停滯在半空。

  徐鶴雪低首,「是,我回來了。」

  「我聽見了您的聲音,多謝您為我收殮。」

  「那算什麼收殮?我連你的屍骨都找不到,就是衣冠冢,我也不能……」孟雲獻聲音發顫,「遲了十六年,若沒有那斷槍,子凌,我們如何來的臉面在你的靈堂之上見你啊……」

  「這些並不重要,若沒有您,沒有永庚,若你們不曾孤注一擲地為我,」徐鶴雪說著,握住身邊女子的手,「我如今也沒有這樣的機會返還陽世。」

  「義父義母快別傷心,快來坐。」

  倪素鬆開徐鶴雪,將孟雲獻與姜芍兩個推到桌前坐著,她轉過臉,「灶房裡還有菜嗎?」

  「只有一個湯了,我去端!」青穹將燒鵝的油紙解開,才拿來幾隻杯子,聽見倪素在問徐鶴雪,他便立時轉身又往灶房裡去。

  「子凌也吃這些嗎?」

  姜芍壓著些淚意,抬起臉來,不確定地問。

  倪素與徐鶴雪相視一眼,她對姜芍笑了笑,「吃的。」

  「早知子凌在,該我來做這頓飯才是,」姜芍用帕子擦了擦臉,「這麼多年,子凌怕是忘了我的手藝了吧?」

  徐鶴雪蒼白的面容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甚至於他的聲線都是冷淡的,但即便是如此,他說話也能使人感覺到一分人的溫和,「是,許多年沒有在您家中吃過飯了,那時年幼,多虧您照拂。」

  「我這就去做一道來給你吃。」

  姜芍眼眶又熱,起身挽袖。

  「我來幫您。」

  倪素挽著她的手,與她一道往灶房裡去。

  今日重逢,沒有人鬼殊途的芥蒂,婆娑樹影底下光斑漾漾,太陽照得人暖融融的,故人相見,唯有溫情。

  倪素與姜芍青穹都在灶房裡忙,孟雲獻將酒壇子開了,自己先喝了一口,喉嚨燒得厲害,「子凌,你看我們,都老了是不是?」

  「這是我求不來的事。」

  徐鶴雪端著酒碗,說道。

  孟雲獻苦笑,「若不是我與崇之推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青崖州徐氏這一脈,也不至於都沒了。」

  「您沒有做錯,國政積弊,若不除,無以安天下,無以安黎民,您的《清渠疏》我亦讀過多遍,」徐鶴雪放下酒碗,一手撐在膝上,「若我不曾投身軍中,哪怕在京做個文官,我亦要在您與老師身側,以新政安社稷。」

  「古來變法者,皆有流血犧牲,您與老師不懼,我亦不曾懼。」

  徐鶴雪問道,「若不論老師與我的生死,您會後悔當年寫下《清渠疏》嗎?」

  孟雲獻搖頭,「先有吳起,再有商鞅,看似變法者皆不得善終,可到底,還有個李悝不是麼?他能變法使魏國強盛,我亦敢以這條性命作賭,賭我大齊昌盛,賭我百姓安樂。」

  樹下清風,沙沙作響,斑駁的碎光落來徐鶴雪的身上,「是人都會老,但我知道您是不服老的人。」

  「是你老師教得你這樣,」

  孟雲獻看著他,「心裡一點兒怨恨也不肯有,如此,我卻更慚愧。」

  「不止是老師,還有您,我很慶幸受你們二位長者教誨,」徐鶴雪重新端起酒碗,天光在碗中粼粼微泛,「老師雖不在人世,但他亦在天看著您,我亦為您禱祝,期盼萬象更新。」

  倏爾「砰」的一聲。

  孟雲獻與徐鶴雪皆循聲轉頭,只見連廊上一地的碎陶片,一灘水液從廊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一對衣著華貴的夫婦挽著手,雙雙呆立在廊上。

  「官家。」

  孟雲獻立時起身,「娘娘。」

  陳年的酒香彌漫在這間院子裡,趙益挽著妻子的手倏爾鬆懈,他踩踏過地上酒壇子的碎片,竟不擇路,抬腿跨過連廊。

  徐鶴雪見他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他立時起身走過去。

  趙益抬起頭,一隻骨節蒼白的手伸來他面前,他望見那樣一張臉,年少分別,他從未見過摯友十九歲身死時的樣貌。

  「永庚。」

  清冷的嗓音落來,趙益眼瞼濕透。

  曾幾何時,這個人在皇城昭文堂,也朝他伸出過這隻手,對他說,「趙永庚,起來。」

  趙益握住他的手,只覺冰雪裹附。

  他渾身一震。

  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比這樣的溫度更直觀,他在這種極致的冷意中,不得不直面他與摯友陰陽兩隔的事實。

  推開一間居室的房門,趙益抬起眼,細如絨毛的灰塵在陽光裡飛浮,他跟隨徐鶴雪走進去,裡面的陳設簡潔,沒有過多的裝飾,只是書案上的書卷卻堆得很多。

  雖多,亦整潔。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

  趙益開口,聲線都是抖的,眼中淚意充盈。

  徐鶴雪卻問他,「你殺潘有芳吳岱之時,存了死志,是不是?」

  趙益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永庚,」

  徐鶴雪嘆了一口氣,「若不是先帝病重,你就要因我而死。」

  「我比你多活了十幾年,卻什麼重擔也擔負不起,你被凌遲時,我救不了你,老師被判斬首,我亦護不住老師……徐子凌,你看我,我就是如此沒用的一個人,」

  趙益哭得不能自已,「我也做不到像孟相公他們一樣去等,他們還可以熬,我卻很害怕,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先帝就又要對我心生厭棄,我再拼命地留在雲京,也抵不過天子一怒,與其如此,我還不如用這條命為你報仇……」

  「我要活,就只能在先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辱你,可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徐鶴雪看著他,「趙永庚,你是三十餘歲的人了,又是大齊的新君,萬莫如此。」

  可趙益的眼淚就是收不住,「那夜你救我,又為何不肯與我相認?」

  「就是怕你這樣。」

  徐鶴雪說。

  「永庚,你我為友,我最知道你的心性,也知道你的不易,若不是這個世道,我亦不願你在如今這個位置上。」

  徐鶴雪神情沉靜,「可如今你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以往再是不願擔負的東西,你如今,你也不得不擔負。」

  「我知道。」

  趙益點頭,「老師生前所願,是推行新政為國為民,可先帝卻只將新政當做弄權的手段,我不要那樣,我一定記得老師的未竟之志,我絕不辜負老師,也絕不辜負孟相公。」

  徐鶴雪清冷的眉眼浮出極淺的笑意,「你還記得我們從前出遊,在路上遇見餓死的百姓,你哭得有多傷心嗎?」

  「記得。」

  「那你還記不記得,你我身無分文,棲身大鐘寺蹭齋飯那夜,曾說過什麼話?」

  「記得。」

  徐鶴雪與趙益相對而立,一個容顏蒼白,永遠停留在他的十九歲,一個歷經十多年的世事磋磨,已是三十餘歲的形貌。

  故友相對,恍如回到年少交遊的那段時光,二人齊聲:

  「心中為念農桑苦,耳裡如聞飢凍聲。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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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四時好(五)

  徐鶴雪俯身在書案上翻出來一隻長方的錦盒,遞給他道:「你我相見,我身無長物,唯有以此相贈。」

  趙益伸手接來,裡面是一幅卷軸,他將其取出,展開來,紙上墨色鋪陳,洋洋灑灑,清峻飄逸,是屈原的《招魂》。

  「雍州有一位知州名喚沈同川,他是孟相公的學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與你皆讀過他的一篇《戰馬論》,他有識馬之才,而朝廷卻無識人之力,他看清馬政積弊,有心革除弊病,為國養馬強軍,卻始終不能在其位,亦不能謀其政,只能抱憾至今。」

  「而我以為,如今朝中如沈同川一般心有其志,而不能在其位的人不在少數。」

  徐鶴雪看著他,「你們招我之魂,而我想替天下人,招明君之魂。」

  「每個人立身於世,皆各有所長,若明君在世,使有所長者居其位,謀其職,盡其能,則國何愁不強盛?」

  「你今日所言,我必不會忘。」

  趙益抹了一把臉,「你贈我的這幅字,我也會好好收著,此生,以它為鑑。」

  「我不會忘記百姓的苦,亦不會忘十三州的遺民還在等大齊收復故地,天下人都在看著我。」

  郎朗日光透過櫺窗落入房中,碎光在衣袂上微晃,趙益與他相視,「子凌,你也看著我吧。」

  「我在你面前立誓,此生為君,我必要收復國土,絕不退讓!」

  「為人,為君,我絕不再懦弱。」

  這一刻,徐鶴雪在這位摯友的臉上看到了他的堅定,歲月摧人,也鑄人,柳枝隨風,在櫺窗前微蕩,他道:「永庚,與你為友,是我之幸。」

  這話幾乎又要將趙益的眼淚逼出,他忍了又忍,「你不留在這裡嗎?」

  徐鶴雪搖頭:「我返還陽世,一直有一件我很想做,卻不敢不能之事,但我如今,卻可以了。」

  「什麼事?」

  徐鶴雪隱約聽見外面的說話聲,他很輕鬆地就能從中分辨出她的聲音,「我想在阿喜身邊,陪她回雀縣,看著她寫成她與兄長的醫書。」

  「我想看她笑,再也不讓她為我而哭。」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院子裡點滿燈籠。

  徐鶴雪受損的魂體尚未完全恢復,一頓夜飯還沒有吃完,他便化為霧氣,依附在倪素的袖子邊。

  孟雲獻與趙益吃醉了酒,姜芍與李昔真忙令人來扶,倪素跟著他們走到醫館正堂裡,問李昔真道:「娘娘,您近來小腹還疼嗎?」

  「多虧了你的藥,我已經不疼了。」

  李昔真溫聲說道。

  倪素笑了一下,「娘娘近來一定很是勞累,臉色看著不太好,不過太醫局中醫正們一定會好好為您調養,至於子嗣娘娘也不要憂心,我對我的方子極有信心,娘娘再用些日子一定會好轉,至多再有一年,您的身子就能大好。」

  「我要多謝你,」

  李昔真握住倪素的手,「雖然咱們兩個年紀看著相差大了些,但我仍要喚你一聲嫂嫂。」

  倪素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見趙益忽然掙脫內侍的手,踉踉蹌蹌地幾步過來,李昔真忙將他扶住。

  「嫂嫂。」

  趙益帶著酒意,朝她作揖。

  「官家萬莫如此,我受不起。」倪素嚇了一跳。

  趙益直起身,「我知道,往後子凌全要依靠嫂嫂一個人來養,但他不是什麼都沒有,他徐家的家產,還有文端公主府的家產,我已命人在魯國公府與國庫裡清算,待賬目都清楚了,就將其全部交給嫂嫂您。」

  「還請嫂嫂萬莫推辭,那些,原本就是子凌的,我如今還給你,就是還給他。」

  趙益不忘叮囑,「嫂嫂,子凌的花銷,你千萬別省著。」

  「官家……」

  李昔真無奈地笑,「您將嫂嫂想成什麼人了?」

  倪素也跟著笑,卻還好好地應,「官家您放心,他是我郎君,他的花銷我絕不捨得儉省。」

  夜漸深,筵席散。

  倪素與青穹兩個收揀了碗筷,一塊兒在灶房裡洗。

  「倪姑娘,我真的可以跟你們去嗎?」

  青穹一邊將碗碟擺到櫃子裡,一邊問。

  「為什麼不能?」

  倪素抬起臉,「你不是想學醫嗎?我們家的醫館有很多老醫工,我有些教不好你的,他們也可以將你教得很好。」

  「你家裡的醫館,還是你二叔佔著的吧?」

  青穹又走回她身邊。

  倪素點點頭,「我二叔就不是個經營醫館的材料,我回去,定是要將醫館從他手裡拿回來的。」

  「所以啊青穹,你得跟我去,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我才不怕他啊。」

  「你說得是。」

  青穹應了一聲,「我和徐將軍兩個,怎麼也不能讓他欺負你!」

  「那我先多謝你,」

  倪素朝他笑,「到時我都買給你吃。」

  青穹知道,她說這些話,都是想讓他不要一個人孤獨地走,他有點忍不住眼眶裡的熱意,「倪姑娘,我會給你和徐將軍添麻煩的。」

  「你從來沒有給我們添麻煩,我們要謝謝你,一直在我們身邊幫我們。」

  倪素洗淨了手,認真道:「青穹,我答應過你阿爹,我和徐子凌,會一直照顧你,就像你這一路,對我們的照顧。」

  忙完灶房裡的瑣事,倪素回到房中沐浴,熱水洗去她白日裡的疲乏,一頭濕潤的長髮披散在身後。

  她眉眼舒展,卻忽然發覺,地上添了一道瑩白的影子。

  那道一直跟隨她的淡霧不見了。

  她回過頭,身穿淡青衣袍的年輕男人就站在屏風後面,動也不動,她不由輕喚:「徐子凌?」

  「嗯?」

  他有點慢吞吞的,隔了會兒才應。

  「你幫我拿一條乾的帕子。」

  倪素說。

  他沒說話,還站在那兒。

  「你去啊。」

  倪素覺得他有點怪。

  他似乎忘了帕子放在哪兒,在房中走來走去,倪素提醒了他,他才知道將架子上的帕子拿來。

  倪素看著他那一截冷白的腕骨,上面再也沒有什麼傷口了。

  她接了帕子,點了點他的手背。

  卻不料他竟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倪素著實一驚,素紗簾子外,他的身影模糊,冰涼的手指勾著她的手指,就那麼站在那兒,又不動了。

  他黏人竟也不動聲色。

  倪素覺得新奇,她乾脆一個用力,人就這麼被她拽進了簾內,他似乎沒有防備,一下到了她的面前。

  他整張臉還是蒼白的,可是倪素看著他那雙眼,剔透如露,又有些氤氳水意,她明白過來,「鬼魅也會喝醉啊?」

  他今晚在席上,是多喝了些。

  熱霧裡有她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鶴雪眼簾低垂,視線裡,是她濕潤白皙的面容,無衣物遮掩的雙肩。

  她忽然吻上來,他睫毛一顫,下意識地銜住她的唇瓣,抵入。

  徐鶴雪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身為鬼魅,喝多了陽世的酒也還是會醉,他用衣物將倪素裹起來,將她抱到床上,用帕子給她擦頭髮。

  「天一亮,你就要跟我回雀縣了,你高不高興?」

  倪素抱著雙膝,仰頭望著他的下頜。

  「嗯,高興。」

  他身上帶著一分酒意,是很清冽的味道。

  「我今早醒來,發現我給土伯大人的供果少了好些個,可我近來也沒求他什麼事,是不是你求了?」

  倪素又問他。

  即便她每日供奉,土伯一般也不肯輕易用她的供果。

  「是,我求了他。」

  徐鶴雪說道,「我將這身星宿的能力借給他。」

  「那他給你什麼?」

  「給我幻術,」徐鶴雪的手指穿過她濕潤烏黑的長髮,「讓我可以隨著你的變化而變化。」

  他輕柔的吻落在她的髮上,「阿喜,如此,我也算陪你白首了,對嗎?」

  倪素心中一顫,她回過頭,望向他,半晌,她伸手抱住他,腦袋抵在他懷中,「這樣也很好,反正星宿的能力你在陽世裡用,就會受懲罰,我不想你再疼,如此,我也算能夠看到你老去的樣子了。」

  「徐子凌,你看,我們既然能夠一起變老,那麼,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不一樣。」

  徐鶴雪捧起她的臉,四目相視的剎那,他不自禁地俯身吻她。

  然而情濃,他卻仍要自抑。

  倪素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身上裹著的被子,而他什麼也不蓋,與她躺在一處,中間卻還有些距離。

  「已經要入夏了,徐子凌。」

  她皺起眉。

  「你熱嗎?」

  徐鶴雪才將掖好的被角鬆開,她一下子就鑽進他的懷裡,他脊背一僵,有些推拒,「阿喜……」

  「既然都入夏了,我為何不能抱著你睡?」

  倪素抬起臉。

  徐鶴雪沒答。

  「你在怕什麼?怕我與你生出一個小星星來,怕他也像青穹一樣,無法選擇自己的一生,對不對?」

  倪素伸手,觸摸他冰涼的面頰。

  「阿喜,我不能這樣待你,也不能……」

  也不能讓他們的孩子,來到這個世上受苦。

  倪素卻神情輕鬆,「你好像真的不知道一件事。」

  「什麼?」

  「你們天上的星宿,是不能孕育後代的。」

  乍聽此話,徐鶴雪一怔,「你……」

  「我與你成親那日,就已經問過土伯大人了。」

  她說。

  聽見這番話,徐鶴雪本來應該鬆一口氣,可他垂下眼簾,半晌才道,「對不起,阿喜。」

  「又對不起我什麼?」

  倪素抱住他的手臂,「徐子凌,你不要這樣,作為女子,我不一定要生下一個孩子人生才算完整,若你還是血肉之軀,我們之間能夠有一個親生骨肉,這固然好,但那是因為我們相愛,所以才好。」

  「但若只是為了一個孩子,我卻覺得全無意義。」

  「我如今有你,心中已然覺得很好,即便我們不能有孩子,我們也可以收養一些孤兒。」

  她笑著問他,「你會介意我多收養一些女孩兒嗎?我也想辦學,女醫的學堂,這樣一來,花銷會很多,那可能就要動用官家還給你家的錢了。」

  「我不介意。」

  徐鶴雪立時道,「阿喜,我的錢都給你管,也都給你用,你想如何,我都由你。」

  「那就很好了。」

  倪素往他懷裡一靠,「徐子凌,你在我身邊,陪我辦學,看我寫醫書,幫我寫病案,我們就這樣一輩子。」

  「說不定,我救治的人多了,天道覺得我還算不錯,那我百年之後,還能與你再去天上做幾百年的星星。」

  她開著玩笑。

  「徐子凌,我們就如此一生吧。」

  即便人鬼殊途,我們亦相識,相敬,相愛,殊途同歸。

  我永遠慶幸,

  那年大鐘寺外,柏子林中,

  寒衣招魂,共我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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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一個日常

  熙佑二年七月底,忽來的一場細雨沙沙。

  「倪小娘子,你們家的醫館不忙麼?怎麼還自個兒上山來撿蟬蛻?」

  沒帶傘,也懶得躲雨的藥農在山道上與一年輕女子相遇,一見她的樣貌,兩鬢斑白的老婦便笑得彎起眼睛。

  「有醫工們在幫襯,我偷閒一日,來山上撿著玩兒。」倪素背著一隻藥簍,裡面也沒有多少蟬蛻殼。

  「這雨也不大,細絲兒似的,倒也不礙事。」藥農不是第一回見她,從前倪素常在這片跟著他們識百草,也算是他們這些鄉裡人看著長大的孩子,這會兒待她也自然很是熱忱,與她一道走,又將自己帶的乾糧分給她吃。

  倪素不好推拒,要了小半塊餅子,就著醬菜,在一片樹蔭底下,與老藥農一塊兒吃。

  「從前你父親在時,他常來咱們鄉下義診,是個活菩薩啊,我們這些藥農也都願意將藥材都交給你們家的藥鋪,但你那二叔可不是個東西,不義診也就算了,診金還收得高,藥鋪裡收藥的價錢也壓得低,若不是你回來,他非將你們家的招牌給敗了不可……」老婦絮絮叨叨的,說得起興,還啐了口,「如今在牢裡待著,真是他的報應!」

  倪素一年前重回雀縣之時,聖人親賜的「妙手仁心」的牌匾沒隔幾日便也緊隨而來,倪素重提舊事,與二叔倪宗對簿公堂,最終,縣太爺以倪宗買通山匪加害親侄女未遂的事實為由,判倪宗徒三年。

  「還請您放心,我們家的藥鋪,從前我父親在時是什麼價,如今還是什麼價,收你們的藥材,絕不壓價。」

  倪素笑著說。

  老婦拉著她的手,「如今誰不知道倪小娘子的好?我們村裡那些生產之後落了症又不好意思說的,我也知道幾個,不知你……」

  倪素用衣袖給她擋雨,聽見這話便正色道,「您只管問問她們,若是銀錢上有困難也不必擔心,你們村裡大多都是採藥的,用採來的藥材也可以抵診金,還請您千萬勸她們來醫治,千萬不要忍著,病只會越拖越重,是不能好的。」

  老婦笑眯眯的,「我曉得了,我回去就與她們說。」

  倪素怕雨若再下,老婦稍不注意便要滑倒,所以便與她結伴,兩人一同在林子裡撿了一會兒蟬蛻殼,背簍沒有滿,但她們也不打算在山上逗留。

  倪素扶著老婦順著山道往底下走,她用衣袖給老婦擋雨,讓老婦有些不好意思,「倪小娘子,我是山裡人,粗慣了的,你不用這樣照管我。」

  「我還年輕,您再是山裡人,也要顧惜身子,不要生病。」

  倪素說道。

  細雨綿綿,落在道旁的草木叢中偶爾發出脆聲,天色青灰,霧色在遠處連綿,如山水墨畫。

  行走間,她稍稍一頓。

  「倪小娘子,怎麼了?」

  老婦轉過臉來問她。

  「沒什麼。」

  倪素搖頭,「我們走吧。」

  老婦不疑有他,一手撐著竹杖,一手挽著倪素往前走,她並未發覺在倪素身側有一道淡如霧的頎長身影。

  淡青的圓領袍,髮髻梳理得很整齊,簪一支白玉竹節,一張面容蒼白,眉目清冷。

  他骨節分明的手捏著衣袖,無聲地擋在倪素的頭頂。

  倪素悄悄轉過臉,與他四目相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翹起唇角。

  下了山,倪素與老婦分道,將暫時安置在農戶家的霜戈牽出,倪素拉下身邊人的手,「今日原本是想與你在山上玩兒的,下雨就不能了。」

  「下回再來也是一樣。」

  在空無人煙的寬闊山道上,徐鶴雪將倪素扶上馬背,自己一踩馬鐙,翻身上去,拉住韁繩。

  「別遮了,只是小雨,我不會生病。」

  看他在解馬鞍旁的斗笠,倪素一下握住他的手腕,「我們就這樣回家吧。」

  徐鶴雪只好收回手,一夾馬腹,霜戈立時邁著輕快的步伐往前走。

  「霜戈好像要洗澡了。」

  倪素摸了摸霜戈沾了些泥點子的鬃毛,她抬起臉,不遠處有一片荻花叢,荻花叢盡處是一片湖。

  細雨在湖面輕點,打旋兒。

  「徐子淩,我們就在那兒給它洗洗吧?」倪素一時興起,指著那片湖水。

  徐鶴雪「嗯」了一聲,拉著韁繩令霜戈跑起來,雨絲在這樣涼爽的風裡斜斜拂來滿臉,倪素仰起頭,望見他的下頜。

  霜戈的馬蹄聲止,徐鶴雪開口:「阿喜……」

  冷不防,她忽然親了一下他的下巴,徐鶴雪眼睫輕動,一時間話音戛然而止,他低頭,對上她濕潤的,白皙的笑臉。

  徐鶴雪禁不住隨著她的笑容而微彎眼睛。

  他真的很喜歡她的親近。

  「下來。」

  他輕吻了一下她微濕的鬢髮,下了馬背,在底下朝她伸出雙臂。

  倪素撲進他懷裡,被他穩穩地抱下去,兩個人將霜戈牽到水淺一些的湖畔,霜戈的馬蹄踩著水,發出泠泠的聲響。

  倪素也不顧惜鞋襪,就踩在水中,掬起水就往霜戈身上潑,又很認真地洗它銀灰色的鬃毛。

  霜戈大抵是高興的,嘴裡吐息聲不斷,倪素聽見徐鶴雪道:「阿喜,往後站些。」

  但已來不及,霜戈抖著濕潤的鬃毛,水珠一顆顆砸來,撲了她滿臉滿身。

  倪素抹了一把臉,抬起頭,徐鶴雪踩著水來到她面前,他用衣袖擦了擦她的臉,「它跟懸星一樣,洗澡的時候喜歡捉弄人。」

  這是倪素第一回給霜戈洗澡,她自然不知道這些。

  霜戈在徐鶴雪身後搖晃著濕漉漉的馬尾,水波粼粼間,它身上濕潤,正歪著腦袋在看著他們。

  倪素立時又捧了水潑向霜戈。

  霜戈晃了晃濕潤的腦袋,發出歡快的叫聲。

  倪素笑起來,忘了自己身上的狼狽,又拉著徐鶴雪一塊兒給它洗掉身上的泥點子。

  霜戈一身毛髮變得雪白乾淨,銀灰的鬃毛也在天光底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徐鶴雪與倪素的衣裳都濕透了,他一手牽馬,一手拉著倪素到岸邊。

  雨霧彌漫,荻花叢中沙沙而響。

  兩人一馬,在叢中觀雨。

  「今日下雨,在建的學堂怕是要停工。」

  倪素說道。

  「青穹還在那邊看著,我們回去便趁著這雨,夜裡請工匠們用飯。」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

  倪素摸著霜戈的腦袋,聞聲對上他的視線,「你做啊?」

  「嗯,我做。」

  他說。

  「好,我和青穹都幫你的忙。」

  倪素拉著他的手搖搖晃晃。

  「快些回去吧,濕衣裳再不換,你一定生病。」

  說著,徐鶴雪將她扶上馬背,卻不防她居高臨下,一雙手忽然捧起來他的臉,「到底你是醫工還是我是醫工?」

  風拂荻花,窸窣而動,徐鶴雪一雙眸子清透:「你是。」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冰涼的溫度裹附而來,倪素只稍稍晃神,他便已經在她身後握住了韁繩,他仍沒放開她,「但你一向不夠顧惜自己。」

  「回家你什麼也不要做,沐浴換衣,然後在房中睡一會兒也好。」

  他溫聲交代。

  「那你呢?你做什麼?」

  倪素靠在他懷裡。

  「你昨日義診的病案我還未及整理,我夜裡想到一個陣圖,回去也要記下。」徐鶴雪嗓音冽冽。

  行醫不易,女子行醫更不易,倪素早已做好準備用一生來踐行此志,一輩子寫一部女科醫書,而陪伴在她身邊的這道孤魂,因三萬英魂的事已了,他即便只用武力,幽都也不許他在陽世殺人。

  他回不去戰場,無法親手收復一十三州。

  但放下劍,他又重新握起筆。

  她寫醫書,他寫兵書,這便是他們之間約定好的後半生。

  她治病救人,他致太平。

  她添一道皺紋,他便也添一道。

  「我當初為從二叔手裡順利奪回醫館,在公堂上立誓死守倪家家業,終生不嫁,」倪素仰起臉,「但我只說不嫁出去,卻沒說不招贅,再有一年,等我為倪公子守節的期限過去,我就在人前招你來我家。」

  「徐子淩,你願不願意入贅我家啊?」

  「嗯,願意。」

  「給我做飯,寫病案,一輩子也不覺得我煩嗎?」

  「不會。」

  「宣紙夠用嗎?我們回家時,要不要再買些?」

  「昨日我已出門買過了。」

  雨聲沙沙,山野霧濃。

  倪素窩在他懷中,忽然低聲說,「真好啊徐子淩。」

  他沒聽清,低首靠近她,「什麼?」

  「我說,你可以自己出門,可以想去任何地方,不受禁制所擾,我再也不是禁錮你的枷鎖。」

  世上所有聽過「青崖有雪,而我負之」這句話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有人在的地方,他都可得自在。

  「你從來不是枷鎖,與你寸步不離,我心中歡喜。」

  徐鶴雪仰頭,天色青青,「阿喜,天晴若有風,我們再放紙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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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又一個日常。

  雀縣的茶棚很熱鬧,近來都在議論一個人,一個外鄉人,聽說模樣生得極好,看起來很是清雋斯文,一手丹青絕妙。

  他有時會在望江亭內作畫,有時會在南巷的食攤子上挑糖果糕餅,但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則是倪家。

  因為他是前些日子入贅倪家的那位,倪家素娘的郎君。

  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曉得他很湊巧的與那位已逝多年的玉節將軍同名同姓,他入贅倪家之時,聖人的賞賜從雲京送到小小雀縣,寶馬香車,長街十里。

  「莫不是什麼世家公子吧?否則怎麼能得聖人如此豐厚的賞賜?」

  茶棚裡從不缺聚在一塊兒閒談的人。

  「依我看,那位徐郎君指不定是聖人母家的什麼人……」有人摸著下巴分析了一下,隨即又「嘶」了一聲,皺起眉,「可是聖人姓李,也不姓徐啊。」

  「雖說聖人不姓徐,但也說不定是聖人母家的什麼娘子嫁了出去,便有了這位徐郎君。」

  有人接過話道。

  一時間,大家都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倏爾有人「哎」了一聲,「那不是徐郎君麼?」

  眾人的視線隨之落到茶棚外。

  今日九月九,正是重陽。

  那永序堂是專賣些宣紙畫軸,青石顏料的地方,那位徐郎君從裡面走出來,他穿著一身霜白的圓領袍,一手環著畫軸,另一隻手則提著些顏料毛筆之類的文房用物。

  他不是個愛笑的人,即便是在豔陽天裡,人們見他,也總覺得他帶著些清冷的雪意,可沒人會覺得他不好相與,因為他性子其實很好,無論與誰說話都很溫和。

  「徐郎君,要新鮮的瓜果麼?」

  賣菜攤子上的大娘瞧見他,眯起眼睛笑。

  「要一些,只是我手上不空,要勞煩您送一趟。」徐鶴雪說著,多放了幾枚鐵錢在菜攤上。

  「好,我給您挑最新鮮的,一會兒就送去!」

  大娘笑著說。

  如今沒有什麼人再議論這位徐郎君操持這些家務有什麼不妥,誰都曉得,他那一手丹青多的是名士以千金相求,前些日子倪家的女醫學堂將將建成,好些人趕著去討彩頭,看熱鬧,那時有工匠在房簷上滑了腳,無數人瞧見徐郎君借力一躍,不過幾息,便帶著那工匠穩穩地落下來。

  既不是個吃軟飯的主,又不單純只是表面看上去那樣的君子溫文,他身懷武藝,又肯為妻洗手作羹湯。

  誰也不知道,那位倪家醫館的女東家倪素,到底是從哪裡找來這麼一位好郎君。

  「今日徐郎君好像有些不大高興。」

  賣菜的大娘後知後覺。

  「……有嗎?」

  旁邊攤上的人轉過頭來,瞧了一眼走遠的那道頎長背影,「徐郎君不一直都如此麼?」

  「官家要打仗了!好些人都在拜玉節大將軍!」

  徐鶴雪往家裡的方向去,路遇幾個小童在街上來回地跑,他們追著一個小孩兒手裡握著的皮影,那皮影朱紅衣袍,銀白鱗甲,策馬持槍。

  「哥哥,給我看看嘛……」

  小女孩兒撇著嘴,「我阿娘今日做紅燒肉,你給我玩兒一會兒,我請你去我家吃肉!」

  另一個男孩兒立時搶過話去,「我請你吃糖葫蘆!給我玩兒吧!」

  那小孩兒一手叉腰,抬著下巴晃了晃手裡的皮影,「不行不行,我阿爹就給我做了這麼一個,給你們弄壞了怎麼辦?」

  幾個小孩兒追著他,他舉著皮影往前跑,險些迎面撞上一位年輕娘子,他抬起頭,只見面前的女子身著水綠衫裙,臂上披帛如雲,烏髮挽髻,斜戴一支極亮眼的珍珠花鳥金簪。

  「你的皮影可以賣給我嗎?」

  年輕娘子溫柔低首,耳畔嵌著珍珠的金鳥羽耳墜微晃。

  「不,不可以。」

  小孩兒很快拒絕。

  「那我用餅子和糖跟你換?」

  說著,年輕娘子朝他遞去手中油紙包裹的餅子和糖塊,「餅子有肉餡的,也有奶酥餡,這糖我也經常買,很甜很好吃。」

  只聽她這麼一形容,其他的小孩兒都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沫,他們似乎都聞到了餅子的香味。

  拿著皮影的小孩兒也聞到了,看了看她滿滿一包的餅子和糖,他又看自己手中色彩鮮亮的皮影,他使勁搖頭,「不行,不換!」

  他抵住了餅子糖塊的誘惑。

  「阿喜。」

  這一聲喚,年輕娘子立時抬起頭,街上人來人往,那個人穿著她做的衣裳,站在不遠處,雙手都不空。

  清風吹得他寬袖微蕩,裡面朱紅的袖邊露出,更襯他腕骨冷白。

  倪素將餅子和糖分了些給小孩兒們,見他走過來,便順勢挽住他的手,「我真想要他的皮影,可惜他不要錢,餅子和糖都不要。」

  徐鶴雪卻在看她的臉,她雙頰微紅,那是不太正常的紅暈,「發了熱,怎麼還出來?」

  「我郎君在生我的氣,我一個人在家如何安心休息?」倪素注意著他的神情,故意嘆了一口氣,「我得出來接他,還要哄他。」

  「我沒有生你的氣。」

  徐鶴雪想牽她,可是手中又不空,只好道:「你染上風寒,本是因為我……」

  「怎麼就是因為你?」

  倪素一邊跟著他走,一邊說,「你知道我這幾日在鄉下為女子義診,昨日吹風,我衣裳穿得不夠,再說了,」

  她頓了一下,哼道,「昨夜你不情不願的,要真是你的緣故,不就是我自找的?」

  「……倪阿喜。」

  瑩塵毫無徵兆地飛浮,在黃昏的光線裡,徐鶴雪與她進了家門,才輕聲道,「我沒有不情願。」

  「什麼不情願?」

  一道女聲忽然落來。

  倪素與徐鶴雪同時抬頭,只見倪覓枝正從月洞門那邊過來。

  「沒什麼……」

  倪素一下紅了臉,見倪覓枝風塵僕僕,便揭過前頭的話,問,「你剛從欒鎮回來?」

  「是啊。」

  倪覓枝精神看著倒也還好,「你那個女使星珠和她那郎君硬要我給你帶些欒鎮的果子,這不,我一回來就到你們家了。」

  熙佑元年倪素才回到雀縣時,倪覓枝正因小產而受夫家苛待,她父親倪宗因為惦記著她夫家給的聘禮解了他布莊生意上的燃眉之急,也不管她在夫家過得如何。

  倪素與倪宗對簿公堂,倪宗被判徒三年,到了牢裡去,倪覓枝的兄長倪青文又因賭債而被人打斷了腿,她嫂子田氏見著家要散,便帶著孩子與倪青文和離歸了娘家去,倪家二房一夕之間,什麼理事的人也不剩下。

  倪覓枝聽倪素的話與那陳家的郎君和離後,回家便也學著倪素,照管起了家裡的布莊生意,與母親柳氏兩個在一塊兒過日子,竟也有了從前想也沒想過的安穩閒適。

  這幾日,她正在欒鎮選合適的鋪面,預備將生意也做到那邊去。

  「那你何必急著回去?今日是重陽,叫你的人回去請二嬸嬸也過來吧,在我們這兒吃夜飯。」

  倪素笑著說。

  徐鶴雪朝倪覓枝輕輕頷首,便去放手中的東西,倪覓枝回過頭瞧他的背影,又瞧著倪素,「我一直都很想問你,你到底從哪裡招來這樣好的郎君?看著是個極通文墨的君子,我回來的路上還聽說他救了在女醫學堂做工的工匠?他還會武啊?」

  「如此文武雙全,在你家裡也沒吃過閒飯,可這樣的人,怎麼就甘心入贅呢?」

  倪覓枝至今仍覺費解。

  倪素只是笑,「我們快走吧。」

  青穹在醫館裡跟著老醫工學醫術,每日早出晚歸,今日也一樣,天見黑了才回來,在灶房門外貓著腦袋瞧了一眼,那年輕公子挽著衣袖,手上沾著水澤,回過頭來:「家裡有客,快來幫忙。」

  「這就來!」

  青穹立刻跑進去。

  今晚這頓飯,不但有倪覓枝與柳氏在,還有那個在學堂房簷上被徐鶴雪救下的工匠夫婦,他們提著酒米上門來致謝,倪素便也留下他們一塊兒來吃飯。

  「要沒有徐郎君,我郎君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指定要落個殘疾,」中年工匠不太會說話,但他有個極善言談的妻子,婦人熱熱情情地端起酒碗,「我們兩個,敬徐郎君和倪小娘子!」

  今日是重陽,除了一桌好菜,還擺著一碟重陽糕,一壺菊花酒。

  倪素與徐鶴雪齊齊端起酒碗,菊花的清香撲鼻,只是徐鶴雪也是個話少的人,他只偶爾與那工匠說上幾句,餘下都是倪素在與工匠的妻子,倪覓枝,二嬸嬸柳氏,與青穹幾人的說笑聲。

  「徐郎君,您的畫很貴吧?」

  工匠的確不善言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你們有需要?」

  「我們兒子也讀過書的,再過些日子便要娶兒媳回來,我們是想給他屋子裡添置些用物,但都說您的丹青極妙,那般風雅,我們這些人是不敢求的。」工匠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雅非曲高和寡,雲台草室,亦與俗共賞。」

  徐鶴雪說道,「你們家中有喜事,我與我妻自當送上賀禮。」

  「哎呀,那真是多謝您了!」

  工匠夫婦滿心歡喜,他們又來敬酒,徐鶴雪端起酒碗,他嗅慣了菊花酒的香氣,也習慣喝到口中淡如水的味覺。

  但這一口飲下,他卻忽然一頓。

  「怎麼了?」

  倪素發覺他的不對勁,「你別喝太急,再沒滋味,也不能像水那樣不顧忌地多喝。」

  沒有味覺,他無論吃什麼喝什麼,都是一樣的全無滋味。

  但正因如此,他飲酒稍不注意,沒個把握,便要醉。

  倪覓枝才抿了一口,聽見倪素這話,便抬起臉來,「這酒怎會沒滋味?」

  「……倪姑娘的意思是這酒不像其它酒那樣烈。」

  青穹沒工夫啃鴨子了,接過話頭就開始找補。

  「這倒是,」

  柳氏笑著說,「這酒入口很柔和,先頭有些辛辣味道,但後頭就都是甘甜了。」

  辛辣,甘甜。

  徐鶴雪在心內想著這兩種滋味,夜裡燈燃滿廊,倪覓枝幫著青穹與倪素在灶房裡洗乾淨了碗筷才與母親柳氏一塊兒離開。

  倪素沐浴過後回到房中,便見徐鶴雪臨窗坐著,案前有一冊《阿喜食單》,夜風吹來,書頁翻卷。

  一首《少年遊》浸在燈燭的暖光裡。

  「你怎麼心不在焉?」

  倪素擦著頭髮坐到他身邊,卻發現案上還有些紅紅的山茱萸,她一怔,「徐子淩,你做什麼了?」

  「嘗了一下山茱萸的味道。」

  他抬起頭。

  「你……」倪素一時間連擦頭髮也忘了,她雙目大睜,屏息凝神,「你知道它是什麼味道了?」

  「辛辣芳香。」

  如果菊花酒入口的第一味覺是辛辣,那麼徐鶴雪方才嘗過的山茱萸便也該是那樣的味道。

  這實在是一件很突然的事。

  他忽然就嘗到了最後那口菊花酒的味道,嘗到了辛辣,嘗到了甜,面前的妻子似乎是忘了要說些什麼,她那樣一雙清亮的眸子呆呆地望著他,濕潤的烏髮披散著,滿臉不敢置信。

  「阿喜,」

  徐鶴雪說著,攬住她的腰身,下頜抵在她的肩頭,「我可以記起糖糕的滋味了。」

  這一刻,倪素的眼淚幾乎就要落下來,但她忍住了,視線挪到案角,那裡有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是他煎來給她治傷寒的。

  她一手端起那碗湯藥,直起身抵到他唇邊,徐鶴雪猝不及防,被她餵了一口。

  倪素看他的眉頭輕蹙,她笑起來,眼中卻帶淚,「有味道嗎?」

  「有。」

  但徐鶴雪不記得這是什麼樣的滋味。

  「這是苦的味道。」

  倪素輕聲說道。

  夜漸深,燭影晃。

  銀白的月輝順著窗櫺鋪陳在桌案與地面,倪素喝過藥,她唇上還帶了些苦味,徐鶴雪一手才攬住她的腰,卻不防被她雙手壓著肩,後背一下抵在案上,原本堆放整齊的書冊桌上桌下散亂不堪。

  唇齒糾纏的親吻間,徐鶴雪倏爾聽見倪素的輕笑聲。

  他迷茫地抬起眼睛,正逢她的一隻手落來,卻沒有如往常耳鬢廝磨時那樣撫摸他的臉,衣袖輕擦他的耳廓,紙頁一聲響。

  她雙指捏住一個小冊子,那畫冊很長,鋪展開來,被燭火照得分明。

  「徐子淩,這是什麼?」

  她明知故問。

  瑩塵四散,徐鶴雪面容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但那副清冷的眉眼卻隱隱閃動著細微的神光。

  「早知道你買了,我就不買了。」

  正無措時,他忽然聽見她說。

  徐鶴雪正欲說話,她的吻又落來,他本能地想要從她的這個吻裡攫取更多,雙手攬住她的腰身,轉瞬間,倪素成了那個躺在書案上的人,而徐鶴雪居高臨下,雙手撐在案上,一雙剔透如露的眸子望著她。

  他外面的袍衫有些鬆散,衣扣都掉了兩顆,衣帶也將散未散,裡面朱砂紅的衣襟更襯得他頸間皮膚冷白,一張面容清雋秀整。

  他忽然低頭來親一下她的臉頰,細密而微涼的吻一一落在她的眼睫,鼻尖,最終貼著她的唇,「阿喜,你還生著病。」

  他可以克制得很好,如果她沒有攬住他的脖頸,學著他那樣來吻他的話。

  「用手。」

  他輕喘一聲,妥協了一步。

  「不要。」

  倪素將案上的冊子丟到地上。

  「倪阿喜,」

  他慣常冷淡的聲音裡潛藏著些隱忍,「你不要說。」

  「我不說,那你說。」

  「……我說什麼?」

  「誰知道你要說什麼?」

  她輕哼一聲,卻不防下一刻被他輕咬頸側,唇齒的溫度稍有些冷,倪素緊緊地拉拽他的衣袖。

  「阿喜。」

  他只知道喚她的名字。

  「你別喊我了,」倪素臉頰通紅,掌心貼著他的身軀,燭火朦朧,她指腹下的溫度一寸一寸,細膩的皮膚再沒有傷痕,「其實徐子淩,我覺得你身上沒有從前那樣冷了。」

  他嘗得到味道了。

  身上的溫度依然像雪,卻只留有雪的乾淨清冽,再不刺骨生寒。

  「這大約是人間給你的溫度。」

  她說。

  晦暗的室內,只有一個人的呼吸聲,他仍舊是鬼魅,卻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與她涇渭分明,徐鶴雪俯身,埋在她的頸窩:

  「是你給我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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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倪阿喜的一個夢

  倪素見到了那棵歪脖子樹。

  明亮的光線在樹蔭裡投下碎光,滿樹綠意映著一片朱紅高牆,牆內有月季花順著磚瓦攀援而出,一叢又一叢,鮮豔灼人。

  那小孩兒大約八九歲,穿著一身織金紅色圓領袍,腰間繫著絲絛,墜在上面的金玉珠子偶爾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樹下的土坑裡有一個嶄新的箱子,裡面放著些隨年錢,一些金玉做的小玩意兒,還有一方好硯,一支狼毫毛筆,一些疊放整齊的宣紙,在陽光底下隱隱能看出背面的墨痕。

  發覺有個人在不遠處,他一張稚嫩的面容抬起來,看見粼粼的光斑落在那年輕女子的身上,粉白的裙袂被風牽起,她臂彎裡雪白的披帛也在輕輕拂動,烏髮黑眸,容顏白皙。

  秘密還沒有埋起來就被人瞧見了,小孩兒皺起眉,「你是誰?」

  只是這樣一句話,倪素不免想起曾經在大鐘寺外的柏子林裡,天黑雪重之時,提燈出現的那道孤魂朝她開口的第一句,也是如此。

  倪素不答他,卻走近幾步,「你把這些埋在這兒,預備哪年再取出來買糖糕吃呢?」

  他還太小,明明不識得這個看起來足有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可聽她輕易說出他的打算,他清透的眸子裡添了分驚詫,「你怎麼知道的?」

  「你今日沒有課業要忙嗎?」

  倪素卻問他。

  他本不該回答這個陌生的女子,但見她那雙明亮含笑的眼睛,他「嗯」了聲,「老師不在家中。」

  「你這個年紀,都在忙什麼?」

  倪素與他一塊兒蹲在土坑旁邊,一手撐著下巴。

  什麼叫他這個年紀都在忙什麼?他覺得這個人很奇怪,但他受過的教養還是令他開了口:「讀書習字,還要習武。」

  是枯燥籠統的概括。

  「那你都玩兒些什麼呢?」

  倪素又問他。

  聞聲,他轉過臉來,「雲京沒什麼好玩兒,但我近來識得一個朋友。」

  「你與他很要好吧?」

  「他太愛哭了,我幫他打過架。」

  他說。

  倪素笑起來,她面前的這個八九歲的孩童看起來真有生氣啊,在陽光底下,臉頰都被曬得微微發紅。

  那是屬於人的,鮮活的血色。

  「你是哪家的娘子?為什麼在這裡?」他又問。

  倪素並不回答,只從箱子裡拿起來一隻白玉魯班鎖,那是這個時候的徐子淩最喜歡的物件。

  她抬起臉,果然見他一雙眼睛緊盯著她手上的魯班鎖。

  「那是我的……」

  「現在是我的了。」

  小徐子淩的衣袂是此間最燦爛的顏色,他才將將站起來,衣袂輕擦她的裙擺的剎那,他伸出手去,她卻化為一抹淡霧,在他的眼前融融浮動,消散。

  連帶著他的魯班鎖也不知所蹤。

  倪素覺得自己體會到了向徐鶴雪那樣化為長霧的感覺,她的身影很淡,可以被風吹得很散,也能慢慢地收攏。

  收攏在一片風沙裡,在矗立在高原上的城廓中,她的身影清清淡淡地融入聒噪的人群裡。

  他們都聚在一口井旁。

  一個婦人臉頰曬得赤紅,嘴裡正罵:「一個被玷污了的女人!還是那胡人用過的!咱們家才不要!」

  年輕女子衣衫襤褸,無措地道,「我沒有想再進你家的門……」

  「出了這樣的事,你難道還想活?」

  「就是,都已經這樣了,倒不如死了還乾淨……」

  人們七嘴八舌,聲如利箭一般扎透那女子的心肺,她顫顫地問:「不可以嗎?」

  眾人抓著她,要將她往井裡按。

  倪素在人群之後,只見銀槍如流星,剎那嵌入枯井邊的樹幹上,凜冽的光華閃爍,周圍的人退開,她抬起臉,看見那個身著朱紅袍衫,銀白鱗甲的少年將軍騎在一匹白馬的馬背上,居高臨下,「當然可以。」

  倪素立時上前,將那被逼到井邊的女子緊緊拉住,這一剎,正逢將軍一雙淩冽的眸子掃來,她回頭與他相視。

  風沙漫漫。

  少年明顯怔了一瞬。

  女子身上綁著繩索,倪素並未著急幫她解開,而是對她道,「阿雙娘子,徐將軍說你可以,你就可以,不要畏懼人言,因為他們誰也沒有權力替你決定你的生死。」

  青穹的眉眼生得很像她,倪素看著她,「你要活著,好好活著,死亡不能解決任何事,只會讓你徒增遺憾,有人會知道你的好。」

  也有人在等著做你的兒子。

  不是鬼胎,而是活生生的人。

  「這是哪裡來的小娘子?」薛懷瞧著她那一身裝扮實在與這邊城的風沙不符,他才好奇地多看了兩眼,馬背上將軍的劍柄便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他「哎」了一聲,回過頭,只見少年神色奇怪,他嘖聲,「小進士,您打我做什麼?」

  徐鶴雪不理他,一雙眼又盯住那個女子,見她給阿雙解開繩子,才得空轉過臉來,他越是看,就越是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光郎朗,雍州城的百姓們都不敢在這位將軍面前放肆,他們甚至不敢多看他,可是倪素一手扶著阿雙,卻仰著臉審視起他。

  他的皮膚並不蒼白,但在這烈日強盛的邊城,他的膚色竟也不算深,骨相仍是那副骨相,少了些文人的溫文,多了些武將的淩冽。

  銀冠烏髮,眉眼張揚。

  原來,這便是十七八歲的徐子淩。

  倪素舒展手掌,一隻白玉魯班鎖靜躺在她的手心,她對上那位少年將軍驚詫的目光,「將軍,您身邊還缺醫工嗎?」

  少年終於確信,她便是那個當初見證過他幼稚行徑,還順走了他最喜歡的魯班鎖的那個女子。

  「你是醫工?」

  他開口,嗓音泠泠。

  「我不像嗎?若不像,那您又覺得我像什麼?」

  倪素笑著問。

  到底像什麼?

  徐鶴雪審視著她,依舊是那身衫裙,披帛白如雪,她鬢邊戴著珍珠花鳥金簪,細碎的淺髮被風吹得拂在頰邊。

  裙袂獵獵欲飛,縹緲又神秘。

  「鬼魅。」

  少年安撫著馬兒的鬃毛,淡聲吐出兩字。

  「……小進士您會不會說話?」

  薛懷哈哈大笑,「小娘子分明像那畫上的仙女兒似的,你真是醫工麼?」

  「是啊。」

  倪素聽見「鬼魅」這兩字非但不惱,還笑了笑,「不過,我是專為女子診病的醫工。」

  「專為女子診病?男的你不看啊?」

  薛懷撓了撓腦袋。

  「如果你們需要的話。」

  倪素重新迎上少年的視線,「小進士將軍,您到底還缺不缺醫工?」

  此間天光明亮,少年將軍只是與她目光一觸,胸腔裡的那顆心臟一聲又一聲,他雖不動聲色,耳廓卻有些燙。

  他輕聲一笑,眼睛彎彎的,春暉瀲灩:

  「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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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還是倪阿喜和少年將軍

  斜陽夕照,落紅如縷。

  年輕的將軍手握韁繩,騎馬疾奔,風沙在餘暉裡飛揚,他烏黑的髮髻上無飾,鬢邊兩縷淺髮隨風而蕩,一身朱紅袍衫,並未著甲。

  「將軍回來了!」

  守在營口的將士們瞧見他,不約而同地露出笑容,「將軍回來了!」

  薛懷在火堆旁聽到這話,他手中還端著一碗酒,立時站起來,只見營口一匹白馬疾馳而來,那道朱紅的身影輕盈地從馬背上穩穩落下,將韁繩交給一旁的兵士。

  「小進士!」

  若不是那麼正經的場合,薛懷一向願意這麼稱他。

  少年鼻尖有些細密的汗珠,他「嗯」了一聲,順勢將薛懷手中的酒碗接來一口飲下,晶瑩的水珠順著他的下頜滑落至嶙峋的喉骨。

  「您手上是怎麼弄的?」

  薛懷注意到他握碗的手背,上面劃了一道血口子。

  「啊,」

  徐鶴雪垂眼輕瞥,「回來的路上在瑪瑙湖給懸星洗了個澡,被淺水底下的石子劃了一下。」

  「我去給您找點傷藥。」

  「不用。」

  薛懷才要轉身,卻聽少年道,「我不是有醫工麼?」

  「……倪小娘子?」

  薛懷一下反應過來,「她一個小娘子又不能在軍營裡待,等我去請她來,您的傷口都得痊癒了吧?」

  他哈哈大笑。

  少年一腳踢在他的腿彎,引得薛懷踉蹌地後退兩步。

  「這幾日,她都在做些什麼?」

  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問。

  他這些天都在居涵關忙軍務。

  「還能做什麼?自然是給女人們治病。」

  「可有人為難她?」

  「那自然也是有的,」說到這兒,薛懷收住笑,正色道,「雖說有您的軍令在,雍州城裡沒人再敢越過律法隨意處置女人,可您也知道這兒的風俗都種在他們那些人的腦子裡了,一時是拔不乾淨的,像倪小娘子這樣為女人們治隱症,又張羅著讓女子們跟著她學女科的女醫工,怎麼會不遭人閒話?」

  「但您走前不是跟我說了麼?我日日都讓人跟著她呢,沒有誰敢故意為難她,至多就是背地裡多些閒言碎語。」

  徐鶴雪沒說話,轉身又去牽馬。

  「小進士,她這會兒可不在原先住的那兒。」薛懷看著他翻身上馬,才笑著說。

  「在哪兒?」

  少年居高臨下,輕抬下頜。

  「那個叫阿雙的女子要與一個姓什麼來著,」薛懷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一拍腦袋,「啊,那阿雙要跟一個姓范的木匠成親,倪小娘子此刻應該在槐柳巷吃酒!」

  韁繩一緊,懸星引頸長嘶,落日餘暉漫漫,馬蹄聲聲遠。

  槐柳巷的一間院落內,紅布沒幾尺,都掛在院中的那棵樹上,一盞紅燈籠被穿著喜服的年輕男人點燃,他有些局促地回過頭,「倪小娘子,今日雖是喜宴,卻也是些粗茶淡飯,對不住。」

  「粗茶淡飯也很好,」

  倪素將自己手中用紅紙包的糕餅與布料遞給他,「這是我給你們兩個人的賀禮,希望你與阿雙娘子一生平安,白首不離。」

  「多虧倪小娘子你,我的身子才能好些,如今你能來我們的喜宴,我們更是感激,如何能再收你這些……」

  阿雙上前來握她的手。

  「成親是該收賀禮的,」倪素朝她笑了笑,「今日是我送你們,往後也不知什麼時候,便是你們送我,不是嗎?」

  阿雙與范江相視一眼,接下了倪素的賀禮。

  許多鄰里都知道范江娶了一個在胡人那兒做過軍妓的女人,故而今日的喜宴十分冷清,除了倪素以外,竟只有范江經常幫襯的一對老夫婦。

  「阿江,活你們自己的,別人說什麼,你們都當聽不見。」那老嫗的牙齒都不剩幾顆了。

  那老翁也顫顫巍巍道,「是啊,你們就過好自己的日子,旁的,管他呢。」

  阿雙眼含熱淚,與范江兩個相扶著站在一塊兒點頭。

  新人拜天地,倪素與那對老夫婦便坐在桌前看著他們兩個人的背影,大開的院門外冷冷清清,以至於馬蹄聲來得很清晰。

  越來越近。

  倪素回過頭,正見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院門外,清風吹著他朱砂紅的衣袂。

  那少年眼眸清亮,神采飛揚。

  沒想到這時竟還有人來,還是這位小將軍,阿雙與范江忙將他迎進門,少年不緊不慢,在倪素身邊落了座,手指輕敲桌面,「你們繼續,不必管我。」

  阿雙與范江又在拜天地。

  少年一手撐著下巴在看。

  「你來做什麼?」

  倪素問。

  「吃喜酒啊。」

  他懶懶地答。

  倪素沒有說話,他也就不說話,眼睛卻從那對新人的身上挪到她的側臉,她耳垂邊一縷淺髮捲曲,貼著白皙細膩的皮膚。

  阿雙與范江恰在此時來敬酒,倪素與徐鶴雪幾乎同時舉起杯盞。

  「阿雙娘子,往後你們若是有了一個孩子,預備叫什麼名字?」

  倪素問道。

  阿雙臉頰飛紅,「這……」

  范江在旁,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小心地瞧了一眼站起身來的那位少年將軍,他脫口而出,「青穹。」

  「『戰血拭我劍,此劍破青穹』的青穹,若是個男孩兒的話。」

  乍聽此言,徐鶴雪薄薄的眼皮一抬,他對上范江的目光。

  「將軍,您這句詩,我們聽過的。」

  范江說。

  察覺到身側女子將目光落來他身上,徐鶴雪有些不太自在,正欲開口,卻聽她道:「這個名字很好。」

  他盯住她。

  她在笑。

  夕陽餘暉未散,她一身煙青衫裙,烏髮朱釵,耳垂的青玉珠子隨著她飲酒的動作輕輕晃動。

  一對新人坐下來,與老夫婦說笑。

  天色逐漸暗下來。

  「你還要再回居涵關嗎?」

  倪素咬了一口糕餅,問他。

  「這次去,只怕要開戰。」徐鶴雪說道。

  兩人之間又是一陣無話。

  徐鶴雪分明是想說些什麼的,但他捏著酒杯片刻,滿耳笑聲都顯得有些模糊。

  老夫婦的孫兒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本是來接他們回家的,可是見著倪素在,他竟也坐了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倪素找著話說。

  倪素也就與他閒聊起來。

  徐鶴雪瞥了一眼那青年的笑臉,他面上不動聲色,只是輕輕地拽了一下倪素的衣袖,倪素一下回過頭來看他,卻聽「哎喲」一聲,她下意識朝那青年看去,他不知為何,已經從長凳上栽倒下去。

  四仰八叉。

  范江見狀,連忙去扶。

  倪素再轉過臉,少年的眼眸清澈見底,帶著毫不掩飾的笑意。

  「你是我的醫工。」

  他說。

  「是啊。」

  她答。

  「那我去居涵關這些天,你怎麼不聞不問?」

  「你又沒有受傷,我要問你什麼?」

  徐鶴雪默了一瞬,抬起自己的一隻手,暖黃朦朧的光線裡,手背上那道已經結了鮮紅血痂的傷痕格外顯眼。

  他只是向她證明,他是受了傷的。

  可卻不料,下一瞬,她竟忽然來握他的手。

  同樣是暖的溫度,本應該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他禁不住眼睫一動,幾息之間,他的臉頰隱隱發燙。

  「上過藥沒有?」她的聲音落來。

  「並未。」

  「那一會兒你跟我回去,我給你上藥。」倪素說著,抬起臉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紅燈籠的光所致,少年的耳垂紅紅的,她盯著看,忽然彎起眼睛。

  「你笑什麼?」

  徐鶴雪問她。

  倪素搖頭,卻道,「你這次去居涵關,我也可以去嗎?」

  此話一出,徐鶴雪隨之一頓,但很快,他抬起那雙眼睛,神光更明亮,「你要去?」

  「我是你的醫工啊。」

  倪素笑著說。

  他有點壓不住唇角微揚的弧度,卻仍舊持有一個將軍表面上的冷靜,「可能會打仗,你就不怕?」

  「我怕什麼?」

  倪素看著他,「你信不信我這趟去,還可以保護你。」

  「保護我?」

  徐鶴雪輕輕佻眉。

  「是啊,」

  倪素沒有鬆開他的手,「我來這裡,就是為了保護你。」

  保護這樣年少恣意的你,活生生的你。

  不要污名加身,不要身受淩遲,不要在幽都做那遊蕩百年也無人祭奠的孤魂,要你好好地活著,與你的靖安軍將士們在一起,與百姓,與國土在一起。

  「居涵關有很多好去處。」

  少年飲了不少酒,臉頰有些薄紅,他嗓音清泠悅耳,「我也可以帶你去我們的養馬場玩兒。」

  「我想跟你騎馬。」

  「啊,」少年乍聽她這句話,他一時怔住,隨即有些不自在地說,「好。」

  「放紙鳶也可以嗎?」

  「可以。」

  「給你的懸星洗澡?」

  「……懸星,」提起自己的馬,少年低笑了一聲,「它有些脾氣,尤其洗澡的時候很愛捉弄人。」

  「我知道。」

  「你如何得知?」

  倪素只是笑,卻不答他。

  城門要關了,徐鶴雪牽著馬將倪素送回她的住處,她手中提燈,站在門前看他,他翻身上馬,說,「你進去吧。」

  倪素點頭,推開門,走進去。

  馬蹄踩踏著地面的聲音漸遠,但倪素還沒往院子裡走幾步路,卻聽那聲音又近了,她回過頭,朗朗月華底下,少年在馬背上喚她:「倪阿喜。」

  他冽冽的嗓音落來:「明日,等我來接你。」

  他真的很愛笑。

  倪素望著他彎彎的眼眸。

  漫天繁星璀璨,少年一路騎馬回到城外軍營,沐浴過後,他披散著濕潤的長髮,只穿一身雪白的長衫,在燈下看信件。

  「六頁信箋,五頁在寫你與李昔真的瑣事,」他翻動著信紙,失笑,「趙永庚,你可真是……」

  但目光落在硯台上,他忽然將手中的書信放下,磨墨,蘸筆,他坐在案前,姿儀端正,少了些白日裡的那分淩厲,此時他更添一分書卷氣。

  「永庚親啟,時值雍州九月,風沙依舊,而吾如故,」

  筆尖在紙頁上沙沙作響:

  「客歲識一人,名倪素,為女醫,敢於存志,不以艱險而生憂懼,不以世俗而畏人言,敢為他人而不敢為,余甚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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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 現代番

  「目前看來,她術後情況還算良好,孩子在培養箱裡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年輕的醫生在病房外耐心地與患者家屬交談,家屬一邊聽,一邊點頭,「謝謝倪醫生。」

  「女人生孩子付出的代價很大,何況她還是難產,情緒上,你們要多安撫她,飲食上也就是我說的那些注意事項,照顧好她。」

  年輕的醫生溫和地叮囑。

  「我們一定遵醫囑。」家屬說道。

  「倪醫生,還沒吃飯吧?」

  護士才給病房裡的病人打完點滴出來,笑著喊他。

  醫生看了眼腕錶,「嗯,現在去。」

  路過護士站,有人叫住他,「哎,倪醫生!你妹妹來了!」

  他轉過頭,年輕的女孩兒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正低著眼睛在看手機,一名女護士雙手撐在台面上,說,「來了有兩個小時了,你在查房,她就坐那兒等著,飯是跟我們一塊兒吃的。」

  「謝謝。」

  他對護士道。

  「這有什麼好謝的……」

  被這位倪醫生注視著,年輕的護士有點臉紅,她看著他走到那個女孩兒身邊,女孩兒戴著耳機,專注地看著手機螢幕。

  「倪素。」

  他喊了聲,她沒反應,他伸手摘了她一隻耳機。

  倪素一下轉過臉,「哥!」

  「不是說了,戴耳機不要開太大的聲音?」倪青嵐僅僅只是將耳機放在耳朵邊聽了一下,就皺起眉。

  「……哈哈。」

  倪素訕笑。

  「你們醫學院今天沒課?」

  倪青嵐問道。

  「……我昨天就放暑假了哥。」倪素提醒他。

  倪青嵐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他按了按眉心,「抱歉我忘了。」

  「忘了這個可以,」

  倪素拿出來一兜裡的兩張門票,在他面前晃了晃,「忘了這個可不行。」

  「我先去食堂吃口飯。」

  倪青嵐笑了笑說。

  今天雀縣博物館有一個展覽,他們兩個前幾天就說好要一起去看,倪青嵐下午也沒有什麼手術安排,吃過飯,在值班室換了身衣服就帶著倪素離開醫院。

  雀縣在隔壁市,大約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倪青嵐的職業病犯了,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不忘出題考妹妹,考得倪素滿頭大汗,她有點受不了,「哥,我覺得你比我們老師可怕多了……」

  「現在有沒有後悔上醫學院?」

  倪青嵐目視前方,輕聲笑。

  「苦是真的苦,」

  倪素想起那些厚厚的專業書,她深深地嘆了口氣,「但是說後悔,也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

  「我們倪家兄妹,就是要闖蕩婦產科。」

  她哈哈笑起來。

  倪青嵐也跟著笑。

  雀縣他們以前也來過幾次,但雀縣博物館他們卻是第一次來,大約是因為正好是周末,所以博物館裡人很多。

  「大家往前走,盡量往前走,對……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展櫃……」

  講解員的聲音透過話筒落來,倪素被擠在人堆裡,前面的腦袋一個接一個地將她擋得嚴嚴實實。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啊?」

  倪素忍不住感嘆。

  倪青嵐將倪素護著跟隨人潮往前走,路過許多打著燈光的展櫃,裡面的文物歷經滄桑,沉澱出獨屬於它們的美。

  「不知道有沒有人聽說過,在齊朝,有這樣一對倪家兄妹,兄倪青嵐,妹倪素,這位倪家哥哥呢,在當時男女大防大如天的世道之下,敢於為女人治隱疾,卻為世俗所不容,他父親逼迫他棄醫從文,他的這個小妹妹就走上了延續他這個志向的道路,很可惜的是,倪青嵐在赴京科考的時候被權貴害死,這個妹妹,就為了哥哥千里上京,伸冤,敲登聞鼓,討公道……」

  講解員的聲音徐徐落在每個人的耳畔,倪素和倪青嵐都在沉默地聽著這個熟悉的故事。

  中醫學的醫學史上,有在女科的那一頁上,簡短地提到過「倪氏兄妹」,那麼湊巧的,與他們同名同姓。

  又是那麼湊巧的,倪素與哥哥在千百年後的今天,也像是當年的那對兄妹一樣,走上了同一條道路。

  他們今日,就是為倪氏兄妹而來的。

  「齊朝史上有簡短提過一個冬試案,這個冬試案的導火索,就是倪家兄長的死……這個故事之所以能這麼具體,是因為齊朝倪氏兄妹的《女科雜論》流傳甚廣,傳言這個故事是倪家妹妹倪素親自記錄在《女科雜論》上的,原本這個無從查證,因為現在流傳的大多都是抄本。」

  「但是去年六月,在我們雀縣南向嶺墓群裡出土的齊朝倪氏兄妹的《女科雜論》被史學專家證實,這就是《女科雜論》的原本,它後面簡短的記敘,也證實了倪氏兄妹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伴隨著講解員的聲音,倪素看向透明的展櫃裡珍貴的原本,她心中有一種難言的情緒,她實在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大約是一種明明相隔千百年,卻仍覺似曾相識的荒誕感。

  人群往前,倪素在恍惚中也隨之往前,她看見那本《女科雜論》旁,還有一本《太平兵略》。

  心中驀地一動。

  「令人費解的是,我們在發現《女科雜論》的原本的同時,還發現了齊朝玉節將軍徐鶴雪所著的《太平兵略》。」

  「徐鶴雪,字子淩,年十九封玉節大將軍,卻因奸臣與昏聵的帝王而葬送了年輕的生命,他一生所留下的詩文極少,至今也僅有齊朝那位先是翰林學士,後官拜參知政事的賀童所整理的那部分,而《太平兵略》是我國古代十大兵書之一,它一直作為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名作傳世,但我們如今卻無法得知《太平兵略》成書的具體時間……」

  「史學專家們證實與《女科雜論》一起出土的這部《太平兵略》就是玉節將軍的原本,但他們也不知道,一部開女科醫書先河的女科原本,與一部致太平的兵書原本究竟為何會一起出現……《太平兵略》對於齊朝用兵起了極大的作用,對於後世也有著不可小覷的影響,我們再往這邊看……」

  一個展櫃裡,陳列著三部書,一本是女科醫書,一本是兵書,還有一本呢?倪素想起自己在網頁上看過的圖片,她順著人潮往前擠了幾步,明亮的燈光打在書籍上,那是跨越千百年,沉澱在歷史中,直到今日才得見天光的古物。

  它靜靜地躺在那裡。

  「根據字跡來判斷,這本《阿喜食單》應該也是玉節將軍所著,可見我們這位將軍不但在兵法上有極高的天賦,在吃這件事上,也有自己的研究,但這之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扉頁上的一首詞。」

  博物館寬大的螢幕上適時顯現出那本食單的扉頁,放大的字幕,一行一行地顯現。

  倪素抬起頭。

  那是一首《少年遊》。

  是那個將軍短暫的一生,是他的過往,也是他的遺憾。

  「若少年時,金風玉露,執手剪紅蠟。」

  適時,解說員念出最後這一句,「由此可見,這位玉節將軍生前一定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只是可惜,他的喜歡,終成遺憾……」

  也許是螢幕的光有些刺眼,又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倪素忍不住眼眶微濕,她沒有辦法形容自己心裡這份奇怪的觸動。

  手機在手中震動,倪素回過神,在嘈雜的人群裡接起電話,「爸爸……」

  「你哥呢?我打他電話,這小子死活不接!」

  倪父在電話那端的聲音帶著些怒意,「林家那個女兒多好的一個姑娘,我讓他見見怎麼了?你不是找他去了?你們倆幹嘛呢?他……」

  「我讓我哥聽您說啊!」

  倪素最怕他這樣念叨,舉著手機往後面一轉,「哥……」

  博物館裡的燈光如簇,倪素的聲音在她的手機將將觸碰到一個人的臉頰時戛然而止,她身後根本沒有倪青嵐。

  年輕的男人白衣黑褲,一張面容骨相秀整,雙眼剔透如露。

  因為身高的關係,她的手機只抵在他耳垂下方,周遭的人很多,他卻清晰地聽見手機裡傳來那道又急又怒的聲音:「倪阿喜!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誰也不知道,《阿喜食單》究竟因何得名,我們也許可以有一種浪漫的解讀,也許是因為那首《少年遊》裡的她——喚做阿喜……」

  螢幕裡隨著悠揚的音樂,響起紀錄片的聲音。

  透明的展櫃前,兩人四目相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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