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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1 02:10:23
第一百一十章 行香子(一)

  年關還沒過,天已越發寒冷。

  大齊今年的冬天不好過,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過,他們在居涵關屯兵與大齊雍州軍時有大小戰事摩擦,又屢屢滋擾其他重鎮。

  兩方正式背盟,丹丘極其瘋狂地在邊境燒殺劫掠,大齊的朝臣們在兩府宰執的主持之下議事。

  殿中侍御史丁進與韓林侍讀學士鄭堅等人堅持促成和談,在他們看來,丹丘此番攻勢猛烈,無非是因為今年冬天難過,丹丘胡人的草場不夠,牛羊成群地凍死,若大齊重開西北馬市,使兩國互通有無,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丹丘過冬難的問題,也可暫緩戰局。

  官交子才將將取代私交子,正元帝還沒有瞧到其中的好處,此時若再增加軍費開支,他心中必是不願的。

  不願打仗的官員們將話都說到了正元帝的心坎裡,就是新黨之中,也有不少人不願打仗,值此新舊兩黨因議儲而鬥得不可開交的時刻,作為東府宰執,孟雲獻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說。

  「重開馬市的確能夠暫緩戰事,可此馬市一開,國威又置於何地?」這是正元帝並未在朝堂之上一口應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對重開馬市,他們之所以反對,也是與正元帝一樣,顧慮到了所謂重開馬市便是長夷敵之威風,滅我大齊國威。

  「官家,臣以為,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若開馬市,則延緩戰事,若不開馬市,則使戰事加劇而軍費花銷更重,」孟雲獻垂首立在簾外,「往後之事可往後再議,我們不防與丹丘先度過這個冬天。」

  雍州的有利戰局並不能改變一個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雲獻,他心中就是再想與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暫且藏住自己的這份心思。

  談及軍費,正元帝果然沉默,簾後半晌沒有動靜,孟雲獻安靜站立,裡面添了幾聲咳嗽,那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在裡面奉了一碗熱茶,正元帝喝了兩口,乾啞的嗓子好受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

  「梁神福,將彤州來的東西給孟卿瞧瞧。」

  「是。」

  只聽「彤州」二字,孟雲獻便是眉心一跳,梁神福掀簾出來,將一道書冊遞來,孟雲獻抬手接過。

  只展開一頁,孟雲獻的臉色驟變。

  「朕這麼些年,還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帶了一分笑意的聲音從簾內傳出,而孟雲獻卻越發覺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書冊,乃是一道萬民書。

  彤州萬民的名字以朱砂布滿內頁,頁尾所書,盡是嘉王在彤州這些年為百姓所做之事。

  數年前嘉王上疏請求親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蘆場,堂堂親王卻與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與彤州百姓共整治出兩百多萬畝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兒也是在整治沙田蘆場期間流產的,從那以後,嘉王妃的身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兩年為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國庫的錢,而是自己的家底,這些嘉王從未上疏稟報過,卻有彤州知州年年奏報。

  正元帝並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蘆場有功而下旨嘉獎了一番。

  萬民書上所言,無一字作假。

  但此時這道書冊,卻並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殺嘉王的刀,孟雲獻很清楚,萬民書上的每一個名字,於正元帝而言,都是一個養子竟敢越過他這個皇帝而得的民心。

  「官家。」

  孟雲獻穩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蘆場,為我大齊多得了兩百多萬畝的良田,立租稅,補軍糧……可見官家當時下的這道敕令,實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無官家當日的遠見,又何來今日的這道萬民書呢?」

  「臣觀萬民書上所言,無不是彤州百姓在感念官家恩德,嘉王所為,無不是君父所望,百姓將嘉王視作官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認為官家與嘉王父子之親,實難離之。」

  百姓,只是認為嘉王是官家您親近的兒子,生怕你們父子之間有什麼誤會,進而傷及親情。

  孟雲獻絕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貢獻。

  退出慶和殿,孟雲獻吹了冷風,才發覺自己後背有一層薄薄的汗意,他也沒回政事堂,在永定門外坐馬車回府。

  天色昏黑,姜芍見孟雲獻歸來,一邊為他解下披風,一邊端詳他道:「你怎麼臉色這樣差?」

  「同川和秦將軍他們在雍州不易,可我卻不能堅定開戰的決心,這一回,我要教他們失望了。」

  孟雲獻眉宇間滿是疲憊。

  「官家不想開戰,任你們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麼用呢?」房中沒留女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熱茶給他。

  「若不在此時開馬市,我看官家就要動官交子的念頭了,能緩一時,是一時吧。」孟雲獻深知當初在朝上議私交子改官交子時,張敬所說的那番話終究要應驗。

  若無本錢,將傷國本。

  此時若不開馬市,官家為了國庫少一些負擔,魯國公之流為了讓宗室少一些損失,必定會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錢撥備不足,而交子放量無度,物愈貴,亂民生。

  雖一時不顯,卻貽害無窮。

  「雲獻。」

  姜芍不是不知國事的人,她少時便喜愛讀書,與孟雲獻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麼?」

  此時,她卻問他累不累。

  「我看這些事,都快要將你的腰壓彎了。」

  兩人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雲獻笑了笑,「卻不能退。」

  姜芍也跟著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兒孫們都不在雲京,我一早便與易兒說,往後的禍福,都由他們自己去謀,咱們兩個回來這兒,大不了就是兩口薄棺,回來那日,我們不是早就備下了麼?」

  易兒是孟雲獻與姜芍的長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雲獻喉嚨發緊,他一下握緊夫人的手:「阿芍……」

  「可別說什麼不該讓我跟著的話,咱們兩個在一塊兒多少年了,你能離了我?」姜芍橫他一眼。

  「對不住。」

  孟雲獻始終握著她的手,哀哀一嘆。

  「嘉王殿下還好麼?」

  姜芍不接他的話,轉而在他身邊坐下,問道。

  「如今還不知道,」

  孟雲獻眉頭皺得更緊,「今日官家讓我看了一道彤州來的萬民書,嘉王生性敦厚寬仁,在彤州造福百姓,有此萬民請願之象,其實並不意外,但唯一不應該的,是這背後利用了這些質樸民意的人。」

  「好毒的計。」

  姜芍面露冷意,「看似是在以此為嘉王殿下求情,實則,是惹官家更加忌憚嘉王殿下。」

  那萬民書,不就是在提醒官家,君父尚在,何以嘉王盡得民心?

  「可官家讓你回來推新政,其實就是借你的手斷了那些貪得無厭之輩的過分念頭,丹丘與大齊的戰事官家不問你,你便不能貿然插手,這議儲的事,官家不問,你依舊不能在朝堂上有什麼過多的舉動,嘉王殿下這件事,你該如何辦?」

  「還能怎麼辦?我要在這個位子上坐得穩一些,就得時時讓官家看見我的利用價值,」孟雲獻無謂地笑了一聲,「不過在此之前,嘉王的事卻不能再拖,我得跟那位夤夜司副使通個氣兒,咱們不能一直都如此被動。」

  談及夤夜司副使周挺,孟雲獻倏爾想起一人,「我記得前些日,他與我提起那位倪小娘子,阿芍,那小娘子親口對他說,倪公子是靖安軍舊人,此事,韓清在給我的密信中,也有所提及。」

  一句「靖安軍舊人」,令姜芍一愣。

  過了半晌,她才道,「不瞞你說,我正想見見她。」

  「她兄長是吳岱的那個兒子害死的,但如今為了大義,她竟甘願深入虎穴,為仇人之父治病,此女子,該令我等生慚。」

  「徐景安」這三個字,是三萬將士的血,與一個玉節將軍的血,孟雲獻每每思之,皆滿心悲涼。

  孟雲獻一抬頭,「我這就去寫一封手書給周挺。」

  又是一日大雪,天寒地凍。

  正元帝身體欠安,貴妃欲往慶和殿陪侍,而正元帝卻不許,更令入內內侍省都都知訓斥了一番貴妃身邊服侍的宮人,責怪他們不知珍重貴妃的身子,竟讓貴妃大雪天還出來走動。

  貴妃回到寢殿,由宮娥服侍著脫去了外面的三件披風,近身服侍的宮娥見貴妃臉色不好,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娘娘,官家是怕您受凍傷身。」

  官家並無一句斥責貴妃,也讓梁神福代為傳了幾句溫言,但貴妃細長的眉間卻依舊籠著一分愁緒。

  她垂眼瞧著自己腹部,如今已經顯懷。

  「若這不是個兒子呢?」

  官家是否還會如此好言相待?還會留著她吳家的尊榮麼?

  在官家身邊待了好些年,貴妃還是捉摸不透帝王的喜怒無常。

  「娘娘……」宮娥驚呼出聲,隨即垂首,「孩兒尚未出世,娘娘還是不要多想了。」

  貴妃不說話,揉按著額角,靠在軟榻上。

  她如何能不多想呢?吳家單薄成這樣子,之前父親出事,親族能躲則躲,唯恐避之不及,而今,無論是她,還是父親,都指著她腹中的這個孩兒。

  家族的光耀,後半生的榮華,都在此了。

  宮娥才將將奉上一碗香茶,有個年輕的宦官匆匆地進來,在簾子外頭作揖問安,他衣帽都沾著雪,臉也凍得發紅。

  「如何?」

  貴妃抿了一口香茶,在簾後懶懶地挑著眼皮瞧他。

  「娘娘,奴婢已仔細查過,魯國公府前些日子的確送了一批藥材去蓉江府。」宦官垂著頭,喘著氣恭敬地答,「奴婢聽人說,有好幾大車呢,說是女婿的親戚在蓉江府做藥材生意,請國公府的人押送的。」

  「驛館的人說車轍印子瞧著深,奴婢猜想,那只怕不是什麼藥材。」

  他常出宮替貴妃去探望府裡的老主君,也沒少在外頭的茶樓裡逗留,魯國公女婿的這樁事,還是他無意間聽來的。

  回來報了娘娘後,這些日他都在為查探此事而奔忙。

  「什麼親戚?」

  貴妃在簾後,一下坐直身體。

  「這……」

  宦官躬著身子,「奴婢不知,只怕要去了蓉江府才知道。」

  「等你去了,」貴妃冷笑了一聲,將茶碗重重往案上一放,「茶都涼透了!」

  「蓉江府有個爻縣,」

  貴妃的嗓音發緊,「國公府的人若送的不是藥材,那麼十有八九,那些東西都送去了爻縣。」

  已經過了這些時日,她再細查,又能查出什麼?

  魯國公的嫡子早年在外做官,被造反農民起義軍給害死了,他如今只有一個妾生的,不出息的庶子,再有就是幾個女兒。

  可爻縣有什麼?

  有一個姓趙的縣丞。

  那縣丞是太祖一脈,自太宗繼位之後,在歷任皇帝的打壓之下,太祖一脈已經無爵可承。

  那縣丞為太祖第四子的子孫,雖落魄潦倒得只有個縣丞的位子坐,但他卻有正經的嫡出血脈。

  貴妃胸中鬱氣難解,一手拂落了案角的茶碗。

  難道魯國公在與她合謀的同時,果真還有另外的打算?

  ——

  吳府。

  王醫正淨了雙手,在素紗屏風後給呆坐在折背椅上的吳岱施針,他捏著極細的金針,驀地側過臉,只見一面素紗屏風外,那年輕女子身影朦朧,王醫正能夠感覺得到她的目光注視。

  他皺了皺眉,心中思忖著這幾日來此女子的表現,片刻,他試探一般,鄭重地在吳岱頭上落下一針。

  「王醫正。」

  屏風外的女子忽然出聲,王醫正眉心一跳,將針取下,卻聽她又道:「不知我可否近前一觀?」

  王醫正一頓,卻沒說話。

  「我雖得娘娘口諭,與您一道醫治老主君,但這些日,我一直未曾干預過您,是因為我聽秦老醫官說過,您的針灸之術在太醫局亦是數一數二,我既為小輩,不敢貿然改易您的醫治辦法,但我亦想近前瞧一瞧您的針法。」

  倪素說著話,卻見一道身影從門外走進來,除了她,無人能見那個人,他手中拿著一道書冊,是用緋紅錦緞裝幀過的,他進來也沒說話,只是與她相視一眼,朝她頷首。

  倪素立即明白他已經拿到了那份禮單。

  徐鶴雪在桌前坐下來,垂著眼簾翻看禮單。

  「你其實根本不通什麼針法,是不是?」王醫正在裡面冷著聲音,忽然說道。

  倪素愣了一下,隨即匆匆繞過屏風,那吳岱鬢髮斑白,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任由王醫正擺弄。

  「王醫正……」倪素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些慌張之色。

  「好啊,你這女子,果然欺瞞娘娘!」

  王醫正見她一下慌了,便越發肯定了心中所想,「說什麼不敢干預我,你根本就是一竅不通!連針法的深淺都瞧不出!」

  這些日,倪素不與他為難,他便借自己針法是為絕學,不許她偷瞧為由,不讓她近前來看,而他時不時地問她幾句藥理,或是針法,她藥理雖通,可涉及針法,她卻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王醫正便越發疑心。

  到今日,他許此女子在屏風外站著,便是借這一針來試探她的深淺。

  「王醫正,您也知道我為兄申冤的事,娘娘的親弟因此而伏法,而我如今只是一個孤女,若要與娘娘為善,使貴人放過我,我便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倪素垂首,聲音細顫,「我家中有金針刺穴的絕學不假,只是我父親不許我學醫,在這門絕學上防我防得更加厲害,使我不得半點真傳,如今我空有醫典,卻實在來不及細學,可我若不出此下策,又如何能保得住性命呢?」

  「你是說,你家裡這門金針刺穴的絕學,的確在你手上?」

  王醫正心中一動。

  「是……」

  倪素抬起眼來,「還請王醫正手下留情,聽聞您在針灸之術上頗下功夫,若您肯替我瞞下此事,我願將此奉上。」

  「你捨得將你家中的醫術交給旁人?」

  王醫正將信將疑。

  「不過是為求一條生路,再者,醫術要得用,才有它的價值。」倪素伏低身子,言辭懇切。

  「若王醫正肯教我,便是最好。」

  王醫正久久不言,他捋著鬍鬚將面前這個女子打量了一番。

  「我到底也不忍為難你一個孤女。」

  他說。

  「多謝王醫正。」

  倪素滿眼欣喜。

  王醫正再沒說讓她出去的話,吳岱的癲病沒有好轉,還是在椅子上一副痴態,王醫正凝住心神,為其施針。

  倪素在旁冷眼看著。

  越看,她便越發確定,這位王醫正,根本就沒有用心醫治。

  雖不至於使吳岱的癲病惡化,卻也不會令他有什麼好轉的跡象,他的確是擅長用針的人,卻並未存心為吳岱醫治。

  王醫正停了手,見倪素站在那兒,一副茫然之相。

  他心中不由冷嗤。

  果然女子行醫,便是如此平庸。

  徐鶴雪起身,繞過屏風走到倪素身邊來,王醫正莫名覺得後背好似有一股子陰寒,但他轉過臉,與倪素四目相視,他什麼話也沒說,又專心手上的事。

  他自以為拿住了此女的把柄。

  徐鶴雪的手指在禮單上點了點,倪素順著他所指的那處看去,她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後看向王醫正的背影,「王醫正,我為老主君診脈之時,發覺老主君氣血不足,腎氣有損,是否需要進補?」

  「這是自然。」

  王醫正哪用得著她說。

  倪素看他施針完畢,便主動上前研磨,一邊聽他說,一邊代他寫方子,然後交給內知。

  徐鶴雪看著內知出去,從這裡到庫房有些遠,倪素卻不能在這個當口在王醫正的眼皮子底下離開。

  府中的內知與家僕,也都盯著她,防著她。

  貴妃讓王醫正與她一同為父診病,本也是要王醫正來盯緊她。

  「不要擔心。」

  徐鶴雪低聲安撫倪素。

  他不現身,便只有她能聽得見他的聲音。

  倪素看著他走出去,她捏了捏指節,見王醫正收拾藥箱要往外走,她也回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外面太冷,王醫正走得很快,倪素今日卻不追著他的步履與他套近乎,而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直到那個人回到她的身邊。

  她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望了一眼他蒼白的面容。

  走出吳府的大門,倪素牽起他的手,「成了麼?」

  「嗯。」

  徐鶴雪輕應一聲。

  回到南槐街的醫館,正堂裡有婦人在等著看診,倪素也沒個歇息的工夫,為她們一一診過病,才走到後面去。

  張小娘子在正堂裡收拾清掃,青穹從房中出來,倪素才知蔡春絮來過,留了些吃的用的,等了一會兒沒見她回來才走。

  「倪姑娘,我還用這些水煮茶麼?」青穹抱著一罐荻花露水,有些拿不定主意。

  既然徐將軍嘗不出味道,還要用茶來給他煮麼?

  「煮吧。」

  倪素笑著說,「他能聞到啊。」

  「說得也是。」

  青穹一下想開來。

  倪素走到對面的廊廡裡,推開門,徐鶴雪坐在書案前,也不知提筆在寫什麼,見她進來,便將筆擱下,合上了。

  「你換衣裳了?」

  倪素見他穿了一身乾淨的衣袍。

  徐鶴雪輕輕頷首,還沒說話,卻見她幾步走過來,便來掀他的衣袖,他沒有防備,後背抵上牆面,「阿喜……」

  臂上的剮傷破壞了他皮膚肌理的完整性,血紅而刺目。

  倪素沒說話。

  她忽然垂首,接著便是清涼的一陣風吹過他的傷處,很輕很輕的幾下,令他覺得有點癢。

  徐鶴雪見她抬起頭。

  泛冷的光線裡,她的面龐白皙。

  「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她問。

  「……嗯。」

  徐鶴雪輕應了一聲。

  他不動聲色地扶著她的後腰,怕她撞到桌角。

  倪素也不知道怎麼緩解他的疼痛,只能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臉頰。

  徐鶴雪神情清冷,卻禁不住因為她的親近而吻了一下她的眼皮。

  瑩塵靜悄悄地浮動。

  「你晚上想吃什麼?」

  他摸著她的頭髮。

  倪素惦記著今日的事,並沒有什麼心思想這個,她搖頭,「什麼都好。」

  晚飯不及吃,甚至天色都還沒黑,宮中便有人來請倪素入宮。

  「娘娘要見你,你最好快些!」

  那宦官受了凍,語氣也不好。

  倪素不語,只是輕輕頷首,立即跟著他去了。

  黃昏的餘暉淺金色的一層鋪陳在積雪之上,倪素袖子邊攜帶一縷淡霧,跟隨宦官入了貴妃的寢殿。

  王醫正躬著身子立在殿中,倪素瞥了他一眼。

  「民女倪素,拜見娘娘。」

  倪素上前作揖。

  「倪素,今日的方子是誰開的?」

  貴妃的聲音壓著疾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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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2 02:17:36
第一百十一章 行香子(二)

  「是王醫正。」

  倪素垂首,平靜地回答。

  殿中暖烘烘的,倪素一路浸著風雪而來,手腳都是僵冷的,這種乾燥的暖,反而烘得她一身筋骨更冷了些。

  「可王醫正怎麼說,是你寫的方子?」

  貴妃在簾內冷聲質問。

  倪素聞聲,卻沒有驚疑,她甚至沒有看王醫正,反而是抬起眼,望向簾內貴妃模糊的身影。

  她立時低首,「回稟娘娘,王醫正深受娘娘信任,而民女初來乍到,並不好與王醫正為難,近些日,我一直沒有開方用藥的機會。」

  王醫正聽見這話,那躬著的脊背一下挺直,他回過頭來,「你這是何意?是在娘娘面前說我不肯給你機會了?我今日不是讓你寫方子了?難道你並未按照我說的去寫, 你在方子裡加了什麼?」

  王醫正又俯身,對簾內的娘娘道:「臣在太醫局多年,不敢有絲毫謬誤,臣開的方子乃是溫補之用,絕對沒有亂用任何一味藥,娘娘不妨將方子拿出,待臣看過,便就都清楚了!」

  「方子在太醫局。」

  立在貴妃身側的宮娥說道,「王醫正,娘娘是信任你,才會一直讓你為老主君診病,怎麼偏就今日,出了這樣的岔子?」

  王醫正滿額是汗,他心中更加疑惑,自己開的方子他自然是有數的,可偏偏今日出了這樣的事……

  他猛地看向倪素,「娘娘!此女根本不通針法,昨日她親口對臣說,她之所以主動請纓,為老主君治病,是想求一條生路,但她根本連臣施針的……」

  倪素冷靜地盯著他。

  他忽然收聲,倪素方才開口:「王醫正,怎麼不繼續說了?我看不出你什麼?」

  「娘娘,此女就是一個招搖撞騙的藥婆!她藥理不精,針法也一竅不通,昨日被臣發現,她便苦苦哀求臣不要告發她!」

  王醫正痛心疾首,「請娘娘恕罪,臣一時心軟,憐她是個孤女,想不到她竟恩將仇報,依臣之見,她定是想借此陷害臣,如此一來,她得了娘娘信任,娘娘便只令她一人為老主君診病,可是娘娘,您莫忘了!您的親弟弟是因她而死!她存的什麼心,昭然若揭!」

  他越想,便是這個女子在給他下套。

  什麼贈他金針刺穴的醫典,她滿口謊言!

  「倪素,你不自辯麼?」

  貴妃卻出奇地冷靜。

  倪素聞聲頷首,「回稟娘娘,民女若有此心,也絕無此機會,民女的一舉一動,都在府內家僕與王醫正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民女真擠走了王醫正,若民女無傍身的真本事,也逃不過娘娘的法眼。」

  「方子是民女代王醫正寫的,若他開的方子有謬誤之處,民女也不會什麼也不說,」話至此處,倪素頓了一下,「民女以為王醫正所開的方子並無不妥,卻不知,王醫正為何誣陷我?」

  王醫正顯然沒料到她竟會說他開的方子無誤,他著實愣了一下,「你……」

  「難道,是因為我發現您為老主君施針並不盡心?」

  王醫正瞳孔一縮,「一派胡言!」

  「您緊張什麼?」

  倪素站直身體,步步緊逼,「王醫正用針一向不許我近前觀看,說的是不許我學您的醫術,實則是為什麼?您心裡,清楚得很。」

  「笑話!我堂堂醫正,難道不比你一個女子?」

  「既是如此,王醫正敢不敢與娘娘說,您今日落在老主君身上的每一針,都在什麼穴位?」

  倪素盯住他,又走近一步。

  「若王醫正忘了,不若我替您復述如何?我們大可以請秦老醫官來,讓他評判您落下的每一針,究竟是否應是一個醫正的水準?」

  「你……」

  王醫正此時才猛然驚覺,此女根本就是裝的!她並非不通針法!

  他心神大亂,後退幾步,正欲為自己辯解,卻聽簾內的娘娘忽然摔了茶盞:「好啊……王醫正,你竟敢謀害我父!我要奏請官家,治你的死罪!」

  「娘娘!」

  王醫正一見娘娘竟這般輕易地便相信了倪素的話,又聽「死罪」二字,他雙膝一軟,跪下去,「娘娘!臣不敢啊娘娘!」

  「來人!」

  宮娥大喊。

  外頭進來好幾個宦官,他們一塊兒將王醫正制住,那近侍宮娥掀簾出來:「王醫正,娘娘問你,為何要這樣做?」

  「臣冤枉啊……」

  王醫正顫聲。

  宮娥冷著臉,抬了抬手。

  幾個宦官要將王醫正拖出門去,王醫正此時才徹底崩潰,他渾身抖如篩糠,「娘娘!娘娘,臣並無謀害老主君之心,臣只是,臣只是未曾盡心醫治!」

  「拖回來。」

  貴妃在簾後被宮娥扶著起身,簾子掀開,她一張面容沉冷。

  宦官們又將王醫正拖拽回來,王醫正狼狽得很,頭上的官帽也掉了。

  「王醫正,你今日若將話都說清楚,我尚能饒你一命,若你說不清楚,可就莫要怪我了……」

  貴妃盯住他。

  「是是……」事到如今,王醫正不得不全盤托出,「臣再不敢欺瞞娘娘!」

  「誰讓你這麼做的?」

  「是國公府的人……」

  王醫正伏趴在地上,「娘娘!都是臣一時鬼迷心竅,今年太醫局的俸祿發的少,臣便想著家中無論如何要將這個年關過了,臣想著這也不算是害人,所以就……」

  他為吳岱診病之時,貴妃還沒有復寵,更無身孕。

  後頭就是想脫身,也沒有辦法。

  把柄都讓國公府的人攥住了。

  「你親眼見著國公府的誰了?」

  貴妃咬緊齒關。

  「沒有……只是僕從帶著信兒來的。」王醫正再不敢有絲毫保留。

  既只是僕從,魯國公又怎會留著做個罪證,貴妃如今就是想要在官家面前說上幾句話都不能夠。

  貴妃閉了閉眼,胸口起伏,令宦官們將人拖出去。

  殿中寂寂,宮娥服侍貴妃飲了幾口安神茶,簾子被牙勾挽起,貴妃順了順氣,方才抬起眼睛看向站立在不遠處的女子。

  半晌,她道:「倪素,你做得很好。」

  方子其實根本沒有出任何問題,方才種種,不過是貴妃與倪素演的一場戲。

  倪素在確定王醫正針法有誤後,便在手書上將王醫正用的每一針都記錄下來,並找機會將其偷偷交給了吳府的內知。

  貴妃故意做出相信倪素的模樣,便是想以死罪來試探王醫正。

  「民女說過,想在娘娘這裡求一條生路。」

  倪素垂首,恭順平和。

  「你放心。」

  貴妃盯著她,「你幫了我的大忙,我自然不會再為難於你。」

  「多謝娘娘,民女願傾盡全力,為老主君醫治癲病。」倪素俯身作揖。

  「好,你先去吧。」

  貴妃微抬下頜。

  天色還不見黑,宮門亦未上鎖,看倪素被宦官領著出去,貴妃在殿中臉色驟然陰沉許多。

  今日有問題的卻不是什麼藥方子,而是藥材。

  其中的一味野蔘,是被人做了手腳的,幸而她謹慎,不但在府中備了試藥的人,取用藥材之前,也都要人先查驗。

  自貴妃復寵,後又懷上身孕,不少人上趕著巴結吳府,知道吳岱病著,各方送來了不少進補的東西。

  這些,吳府的禮單上都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今日用的蔘,在禮單上也是找得見的,雖送禮的人不是國公府的,可那人家中的兒子,卻是因為潘有芳那個三司使才有的新職事。

  「娘娘,奴婢不明白,國公府為何要這樣做?」近身服侍貴妃的宮娥小心翼翼地出聲。

  「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

  貴妃冷笑,「他不害我父親的性命,是想穩住我,不想我父親的癲病被治好,則是怕父親清醒過來,便拿捏不住我。」

  吳岱是浸淫官場多年的人,若他還算清醒,必定會借著自己的女兒翻身起勢,到時,局面就不是他魯國公可以掌控得了的。

  何況,從前一直與吳岱綁在一條繩上的那個潘有芳,如今也與魯國公沆瀣一氣,貴妃從前不是沒有與父親通過信,她也知道,在父親看來,這個潘有芳就是一條隨時會攀咬他的毒蛇!

  父親與潘有芳之間到底有多深的嫌隙,貴妃不清楚,但她曉得,無論是魯國公,還是潘有芳,不過都是將她當做一個傀儡。

  爻縣還有現成的太祖血脈。

  若她肚子不爭氣,便會隨時被這二人一腳踢開。

  說不定,他們根本就是利用她來與嘉王鬥,爻縣的人才是他們的真正打算。

  倪素趕在宮門落鎖前出了宮,天色漸漸發暗,她手中也沒有提燈,就牽著身邊的人,領著他往前走。

  「阿喜,餓嗎?」

  徐鶴雪看不見,順從地跟著她的步履。

  「嗯,我想在外頭吃一碗麵,也不知道青穹吃過了沒有,我給他帶一些烤餅回去吧。」倪素笑著說。

  徐鶴雪「嗯」了一聲。

  這會兒不下雪了,街邊積雪沒化,倪素不注意踩到了磚石碎裂的地方,水窪弄濕了她的鞋履,她沒吭聲,拉著徐鶴雪在街邊的氈棚裡坐下。

  「娘娘會鬆口麼?」

  倪素一邊吃麵,一邊輕聲問。

  「王醫正所為已經敗露,她與魯國公、潘有芳兩方既各有算計,就不可能坦誠以待,她如今唯一可以立身的,就是她腹中的孩兒,一旦是個女兒,她就是一顆棄子,孟相公與周副使故意讓她知道了爻縣的事,她現今一定坐立難安。」

  「她既已明白自己的處境,自然不甘心做魯國公隨時可丟棄的棋子,至少永庚若在,爻縣那位就沒有機會上京。」

  貴妃一定想給自己,給父親吳岱留一條後路,一旦她生的是女兒,這條最近的後路,便是嘉王。

  所以她不能對嘉王趕盡殺絕。

  「那就好。」

  倪素捏緊筷子,說。

  徐鶴雪事先找到禮單,從中挑出那個看似不起眼,細究之下身份卻又十分敏感的人,並在王醫正開了藥方子後,趁著吳府的家僕在庫房取用藥材時,故意調換野蔘,並在其中多添一味三七粉。

  雖不致死,卻可以加重吳岱的病情。

  吳府的人查驗藥材,就會發現其中的端倪。

  加之如今王醫正的事一敗露,貴妃心中,一定更加忌憚魯國公。

  倪素買好烤餅,與徐鶴雪回家去卻發現青穹已經睡下了,他睡眼惺忪地來開門,倪素塞給他熱乎乎的烤餅,他清醒了點:「謝謝倪姑娘。」

  倪素去沐浴驅寒,青穹便在簷廊底下吃烤餅,他弄了熱熱的荻花露水茶給徐鶴雪,卻見他在翻看著什麼書冊,便湊過去:「徐將軍,這是什麼啊?」

  「食譜。」

  徐鶴雪簡短地答。

  「您還寫食譜啊?」青穹看他後面的書頁都是空白的,上面的字他雖認不全,卻也能讀懂一些,而且這書冊上的字才不是書局裡刊刻的那種,一看就是徐鶴雪自己寫的。

  「尋常食譜的食材調味的用量她總把握不好,所以進廚房總是手忙腳亂,我想按她的習慣和喜好,為她重新編纂一本。」

  徐鶴雪想了想,對青穹說,「我不方便一個人出去,你白日裡若有空,可否去尋一個會做雀縣菜的廚子?請他將自己擅長的菜都寫下來,我可以給酬金。」

  「您哪裡有錢啊?」

  徐鶴雪面容清冷,眼底浸了一分極淺的笑意,「我找阿喜要。」

  「您是要等寫成再跟她說麼?」青穹捧著臉。

  「是。」

  徐鶴雪將書頁合上,「我不在,她不會想要別人再做給她吃。」

  阿舟的事一出,倪素就什麼都想自己學。

  青穹原本輕鬆的神情一滯,手上捏著烤餅,卻有些吃不下去。

  「這個食譜您打算叫什麼名字啊?」

  隔了會兒,他問。

  徐鶴雪垂眼,藍色的封皮乾乾淨淨,「叫《阿喜食單》。」

  青穹明明心裡有點不好受,卻笑了一下,「這個好。」

  夜裡滿室明燭,倪素坐在床沿,由徐鶴雪為她擦拭濕潤的頭髮,她回過頭,盯著他看。

  「怎麼了?」

  徐鶴雪低聲詢問。

  「你能和我講一講,嘉王殿下是怎樣一個人麼?」

  她說。

  「永庚……」

  徐鶴雪談及舊友,語氣裡有一分輕鬆,「他性情敦厚,與人為善,我與他少時出遊,他瞧見路上逃難的百姓,一邊哭一邊就將自己帶的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出去了。」

  「以至於我們兩個到雀縣時身無分文,」

  徐鶴雪拂開她耳邊的淺髮,「我們去大鐘寺,其實也是為了寺中的齋飯。」

  後來,還是公主嫂嫂的人找來,才將他們兩個落魄的少年接回去。

  聽他這樣說,倪素也忍不住笑起來。

  「我忽然明白,你為何會與嘉王殿下那樣要好了。」她說。

  「只是宮裡的遭遇讓他一直活在驚懼裡,那些宗室子欺負他,他也悶聲不吭,我已經記不清自己幫他打過幾回架,」

  徐鶴雪將濕潤的帕子放到一旁,「他從來不好鬥,非得我逼他,他才會鼓起勇氣打回去。」

  那段時日,徐鶴雪經常被公主嫂嫂訓誡。

  兩個人躺下,倪素又要往他懷裡鑽,卻被他用厚實的棉被裹起來。

  「阿喜,我想要一些錢。」

  「這回又要買什麼?」

  「不是,是青穹要。」

  倪素「咦」了一聲,「那青穹要買什麼啊?」

  「不知道。」

  他抿了一下唇。

  「哦……那我明天問問他要多少。」倪素點了點頭。

  夜越深,雪又重。

  重明殿裡沒有炭盆,嘉王連日沒有穿鞋襪,腳上受著傷,又有生凍瘡的勢頭,他蜷縮在內殿那道門邊,他聽見裡面的王妃時不時地在咳,咳得嗓子都啞了。

  她睡也睡得不夠安穩。

  嘉王嘴唇乾裂,呆呆地望著櫺窗縫隙透來的月亮華光。

  近來越是夜深人靜,他便越是會想起他與老師時隔多年之後,唯一一次的談話。

  那時,就是在這殿中。

  老師說,他終於敢祭奠那個人。

  然後,他就在刑台之上,為他最好的學生鳴不平。

  那麼他呢?

  他要到何時,才敢祭奠那個人?

  嘉王指節收緊,驚覺自己捏碎了掌中的東西,又匆忙舒展手掌,隨後,他久久地盯著散碎的藥丸。

  朝堂裡越是風起雲湧,官家就越是不會輕易動他的性命。

  嘉王猛地將丸藥塞入嘴裡。

  他站起身,腳底的傷處因為他的行走而又裂開,浸出血跡,他一瘸一拐,目之所及,杯盞,花瓶,全部被他砸碎在地。

  「來人……」

  他毫不在意地踩著碎瓷片,齒間浸出血,「來人!」

  他大喊著。

  外面的宦官被這一陣響動嚇跑了瞌睡,他們面面相覷,隨即匆忙打開殿門,簷下的燈火照進去,他們抬起頭,只見那位嘉王殿下踉蹌著站不住,頃刻之間,嘴裡竟吐出血來。

  「殿下!」

  宦官大驚失色。

  重明殿一片慌亂,嘉王殿下中毒的消息一經傳出,在太醫局值房裡的醫正立刻趕了過來。

  嘉王被宦官們按在榻上,他掙扎不得,胸膛劇烈起伏,一張嘴,就是血,「讓人,給本王的王妃診病,否則,否則……」

  他嘴裡含混血沫,一字一頓,「否則本王,絕不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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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二章 行香子(三)

  嘉王的性命保住了。

  而嘉王飯食中被摻了毒的消息亦在當夜不脛而走,下毒的人還沒查出來,朝堂之上,新黨借題發揮,與舊黨鬧得不可開交。

  不過幾日,貴妃對嘉王痛下毒手的傳言愈演愈烈。

  但就在這個當口,貴妃卻冒著風雪,在慶和殿外為嘉王求情。

  她懷著身孕,正元帝自然不會讓她在冷風裡多待,當日貴妃在慶和殿中一直待至天黑方才出來。

  十二月初五,正元帝親自下了兩道敕令。

  一道,是解除嘉王夫婦的幽禁,另一道,則是廢嘉王妃李昔真為庶人。

  「殿下,李庶人與您成婚多年,仍無所出,」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親自來宣旨,他見嘉王臉色蒼白,清癯不少,心中有些不忍,便豪言寬慰道,「官家也是為您打算,畢竟宗室血脈,是不能兒戲的。」

  趁著嘉王尚在昏迷之際,宮人們早將李昔真遷出重明殿,嘉王醒來甚至問不出李昔真如今在哪兒。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眼皮紅腫,一句話也不說。

  「快將殿下扶回榻上去,萬不可讓殿下再受涼。」梁神福無奈地嘆了口氣,喚來幾個年輕的宦官。

  重明殿的禁令雖解了,但嘉王卻病勢沉重,一步都踏不出門。

  正元帝才廢嘉王妃李氏為庶人,不過幾日,宮中便傳出貴妃欲將自己的內侄女接入京中為嘉王良配的消息。

  「聽說貴妃的內侄女兒才十五歲?」

  太醫局有時也是個閒話多的地方,但他們通常都是冷不丁地來上這麼一句,然後其他的人應兩聲「是啊」,「沒錯」,剩下的話就都謹慎地放在心裡頭了。

  倪素沒有料到,貴妃竟還想通過姻親來束縛嘉王,若她生的是個兒子,她也不過是損失了一個內侄女,若她生的是個女兒,那麼她便可以借著內侄女來與嘉王拉攏關係。

  「秦老。」

  倪素伏案翻看醫書,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低聲問:「您知道,李庶人被送去哪兒了麼?」

  秦老醫官乍聽她這一問,他抬起頭來,捋了捋鬍鬚,「聽說是送到南郊的別苑裡了,那兒原先是收容太祖那些妃嬪的地方。」

  提及「太祖」,他聲音放得更輕。

  「聽說她身子不好,可有人去醫治?」

  倪素問道。

  「這兩日正要說這事呢,這種去別苑的差事還不知道讓誰去,」說到這兒,秦老醫官不由搖了搖頭,「不用想,他們必是要推諉一番的。」

  「我可以去麼?」

  秦老醫一頓,官挑起眼皮,「你要去?」

  倪素點了點頭,「李庶人既已不是宗親,我應該可以為她開方用藥吧?」

  秦老醫官審視著她,「你為什麼想去?」

  「聽聞李庶人在彤州,亦是一位頗有聲名的女子,我不忍她潦倒之際,又受病苦,所以……」

  「可別在宮裡頭說這些誇讚她的話,」秦老醫官抬手止住她的話音,「我曉得你是個有仁心的女子,鑽研女科也是看不得女子的苦楚,既如此,此事我就幫你說一說。」

  「多謝秦老。」

  倪素露出笑容。

  太醫局多的是不願去南郊別苑的醫正,倪素主動請纓,這差事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頭上。

  只是她還沒有去南郊別苑,嘉王以一副病體跪在慶和殿外拒婚的消息便傳遍了宮中。

  嘉王油鹽不進,官家盛怒之下,便下旨令嘉王返回彤州。

  大齊的親王沒有封地,並且不能出京,但嘉王一直是一個例外,他沒有封地,卻被長期安置在彤州行宮。

  究其原因,也不過是正元帝不想看見他而已。

  此次回彤州行宮,正元帝又增派禁軍,名為護衛行宮,實則是要將嘉王拘在彤州行宮內。

  但這顯然不能令舊黨滿意。

  「貴妃真是糊塗至極!她用內侄女去攀嘉王的親,不就是要與咱們撕破臉麼?」

  是夜,魯國公在府中與人飲茶,「瞧瞧那嘉王,卻不肯領她的情。」

  「國公爺,如今卻不是咱們該自得的時候。」

  潘有芳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今日朝堂上,孟雲獻重提了文端公主府當年那批家財,國庫裡的數目和當年在公主府清點的數目對不上。」

  「我知道。」

  「您當然知道。」

  潘有芳撩起眼皮,「那公主府的校尉陸恆是如何死的,您與吳岱都知道。」

  房中倏爾寂靜。

  魯國公身材發福,臉頰胖胖的,導致眼睛顯得小一些,卻很銳利,他一笑,「立譽,你是在怪我父王,還是怪吳岱?」

  潘有芳不言。

  「我知道,你恨吳岱,」魯國公吹了吹茶沫子,「可是立譽啊,你再恨,如今不也和他是一類人了麼?」

  「既當了婊子,就別再想著立那牌坊。」

  潘有芳心臟一縮,他一手握緊椅子的扶手,沉聲,「國公爺,您應該知道,官家最記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斂財沒個限度。」

  「我自然知道。」

  魯國公面無表情,「我還知道,此事若被揭出,官家就難容我了。」

  文端公主再怎麼說,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兄妹二人差的歲數大,文端公主出閣之前,官家對這個幼妹是極為疼愛的。

  駙馬徐清雨病死,後來又是玉節將軍徐鶴雪以叛國之罪被凌遲而死,文端公主接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鬱結離世。

  文端公主與駙馬又無子女,公主府連後繼的人也沒有,官家便做主將公主府的財產全都充入國庫,用以國事。

  其實公主府的財產大部分是來自於青崖州徐氏,當年駙馬徐清雨與母親周氏攜帶年幼的徐鶴雪入京時,將徐清雨徐鶴雪兩兄弟的父親徐憲所有的家財也都一併帶來。

  那是一個百年世族嫡系一脈的積澱。

  「國庫裡只有四成,剩下的六成在您父親南康王和吳岱手裡,」潘有芳接過話去,「我曾以為,此事只有那陸恆最清楚,他死了,就沒人查得清這筆爛賬,可如今看來,卻不盡然。」

  「你是說他那個兒子?」

  魯國公一時卻想不起那個人,「他是改了姓的?改成什麼了?」

  「如今姓董,名董耀,跟著他那個在臨陽做縣令的舅舅董成達姓,之前替張公去代州查糧草案的人裡就有他,我猜孟雲獻之所以重提這樁事,就是從他們那兒得的消息。」

  潘有芳說道。

  「立譽,你得收拾啊。」

  魯國公臉上帶笑。

  潘有芳手指一屈,他面上沒什麼多餘的神情,只點了點頭,「我想想。」

  一朝行差踏錯,他終身都要為南康王父子與吳岱收拾爛攤子。

  「但眼下,嘉王這樁事也不能含糊,」魯國公收斂笑意,將茶碗擱到一旁,他一雙眼睛盯著潘有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潘有芳起身整理衣袍,「國公爺放心。」

  官家令嘉王回彤州,但派去護送的禁軍卻並不多,這不就是要讓嘉王自生自滅麼?哪怕死在路上呢?

  這注定不是一個平靜的夜。

  雪越下越大,路上結冰,嘉王的車駕午後出城,車軲轆在泥濘裡陷了又陷,走得很緩慢。

  天黑透,一行車馬便停在簡陋的驛站。

  一名親衛在房中勸嘉王用些熱湯,見他一直乾坐著,話也不說,親衛著急得很,「殿下,您多少用一些熱湯暖暖身子啊!」

  嘉王只搖頭。

  親衛不知如何再勸,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起,隨後便是一道焦急的聲音:「殿下,袁大人,情況有些不對!」

  姓袁的親衛心神一凜,他立即道,「殿下,您留在房中千萬不要出去!」

  門開了又合上。

  外面風雪更盛,而嘉王端坐房中,一動不動。

  驛站很快被一些來路不明的人包圍,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才騎馬衝來,便先放出燃著火苗的箭矢。

  驛站內很快火光沖天。

  兩方人馬廝殺開來,守在嘉王門外的親衛見火勢蔓延過來,便立即進去將嘉王帶出。

  也是此時,這些蒙面的殺手一見嘉王出現,攻勢更為猛烈。

  被亂箭射穿身軀的禁軍倒在嘉王的腳邊,他低頭對上那雙閉不上的眼,四周的火光烤得他面頰生疼。

  「帶殿下先走!」

  袁親衛領著人與同行的禁軍一塊兒抵住敵方的攻勢,沖護著嘉王的親衛們大喊。

  然而撕開的口子很快合攏,身後是火海,身前是越逼越緊的殺手。

  他們不要命地朝嘉王的方向撲去。

  眼看護衛嘉王的人要抵擋不住,卻不知拼殺聲之外又是何時有一片繁雜的馬蹄聲。

  袁親衛與眾人一看,又是蒙著面的一行人。

  見他們持刀衝來,袁親衛心中發寒。

  誰知下一刻,他卻見那些人竟劈砍起與禁軍相抗的殺手。

  他們是來救嘉王殿下的!

  袁親衛精神一振,喊道:「來啊,殺了他們!」

  方才還處於優勢地位的數百殺手立即被兩方合圍,袁親衛趁此機會跑到嘉王身邊,與其他親衛一起護衛著嘉王衝出去。

  袁親衛迅速將嘉王扶上馬,隨即一行人立即朝著夜幕深處跑去。

  只是路上的濕濘處結了冰,嘉王的馬蹄子一滑,整匹馬連帶著人一齊摔出去。

  「殿下!」

  袁親衛立即下馬,跑去將摔到路邊結冰的河面上的嘉王攙扶起來。

  也是此時,又有數十人不知從何處圍了上來。

  袁親衛大驚,他們竟還留有後手!

  沒有辦法,親衛們在前面擋著,袁親衛帶著嘉王艱難地在冰面上行走,他們往對岸跑,不多時,後面便有人追來。

  袁親衛擋在嘉王身前,抽出刀來,迎上去便與人纏鬥起來。

  來的人比親衛的人數多,總有人能騰出手來,一步步靠近嘉王,袁親衛應付著身前的人,一個回頭,便見兩名黑衣人提刀朝嘉王砍去。

  嘉王毫無所覺,他仍然在往前跑。

  只是鞋履濕滑,他一腳踩到冰面薄弱處,一隻腳陷下去,瞬間寒涼的水裹附而來,冷得他筋骨俱顫。

  寒風擦著刀刃的聲音襲來,他回過頭,只見冷光閃爍。

  「殿下!」

  袁親衛擋開面前的殺手,奮力朝嘉王跑去。

  嘉王下意識地側過臉。

  岸邊忽有馬兒長嘶一聲,一道身形提著一盞燈,踩踏冰面上眾人的肩背,幾乎如風一般飛快掠來,他手中的劍脫手,刺破寒霧凜風,正中嘉王身前一人的後背。

  另一人的刀鋒因此而一滯,他看著身邊的人倒下去,他立時回神要再朝嘉王砍去,卻已來不及。

  袁親衛借著光滑冰面,雙足往前一滑,身子後仰,一刀刺中他的腿骨,趁他吃痛屈膝的剎那,又給了他一刀,徹底結果了此人的性命。

  袁親衛將嘉王凍得沒有知覺的腳從冰層底下帶出,合上寒霧茫茫,嘉王與袁親衛回頭,看見那道白衣身影穿梭於那些來勢洶洶的殺手之間。

  不到一盞茶,那些人要麼死在他手上,要麼死在嘉王的親衛手裡。

  鵝毛大雪裡,

  嘉王看著他的背影。

  他收了劍,竟就朝岸上去了。

  借著冷白的月華,嘉王勉強看見那岸邊有一匹白馬,馬背上似乎還有一人。

  嘉王的一隻腳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他一瘸一拐,由袁親衛攙扶著往岸邊走近,荻花叢接連成片,被風吹得亂極了。

  「……你是誰?」

  越是走近,嘉王心中就越是籠罩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徐鶴雪聞聲,他回過頭,其實帷帽遮掩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嘉王的臉。

  大雪撲簌紛紛。

  他的舊友永庚,已經年過三十了。

  不再是他勉強記住的少年模樣,也不再有從前那些光景。

  「你為什麼不說話?」

  嘉王吞咽了寒氣,嗓子癢得咳嗽難止。

  「殿下。」

  徐鶴雪故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沙啞一些,他想將這個人看得更清楚些,卻又不能掀開帷帽,「萍水相逢而已,何必問。」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誰的人?為何救我?」嘉王險些又在冰面滑倒,幸而袁親衛及時扶穩了他。

  他一步一步地蹣跚朝前,緊盯著岸上的人。

  「你回彤州的一路不會太平,但有人會護你。」

  重逢之際,相對不識。

  徐鶴雪心中有些難捱,喉結輕滾,「萬望殿下,珍重自身。」

  嘉王見他轉身上馬,他總覺得此人過分喑啞的聲音刺得他胸口發酸,而那馬背上的女子忽然喚他,「嘉王殿下,王妃在南郊別苑,您不必擔心,如今有醫工專為她診病,也會將她照顧得很好。」

  嘉王不認得她。

  那也是個遮了面的女子。

  遠處有一片火光近了,他們在大聲呼喊著「嘉王殿下」,這一剎,白馬揚蹄,朝夜幕疾奔。

  「停下!」

  嘉王踉蹌地往岸上去,他大喊:「你們等一等!」

  馬蹄聲漸漸聽不到了,那盞燈的光也不見,嘉王朝前跑了幾步,被袁親衛扶住,「殿下,您怎麼了?」

  「將他們追回來……」

  嘉王顫抖著嘴唇,喃喃,「追回來……」

  袁親衛立即命人去追,隨後他又問,「殿下,您認得他們麼?」

  不認得。

  可是嘉王揪緊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隻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臟。

  周挺帶著人趕來,見嘉王蹲在山道中間,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麼了?」

  袁親衛見他遮著臉,便問了聲:「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來保護殿下的人。」

  周挺說道。

  袁親衛一聽「孟相公」三字,便著實鬆了一口氣,他俯身去將嘉王扶起來,此時周挺見嘉王轉過身,才發覺他眼瞼浸淚。

  他愣了一下,「殿下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虧那位年輕公子,否則殿下就危險了。」袁親衛到這會兒還有些後怕。

  「他們人呢?」

  周挺環視一圈。

  「已經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親衛說道。

  周挺皺了皺眉,一男一女,這個節骨眼,還有哪一路人來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鶴雪騎馬疾馳,甩開了追在後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發,耳畔越發急促的風聲他似乎也聽不到。

  倪素抬頭望向他。

  他的一隻手卻落來,按壓了一下她將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與他相認麼?」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著韁繩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親衛都在,我若讓更多人知道我回來,便是置幽都法度於不顧。」

  生與死之間,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貴,死的意義,如此,人才會學著珍視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況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會冒險抗旨,」他的聲線依舊沉靜,卻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鬢,他的下頜抵在倪素肩頭,「他的處境本就危險,若再抗旨,便是給魯國公與潘有芳遞刀。」

  暫避彤州,總比繼續待在雲京好。

  琉璃燈在顛簸中滅了火光,徐鶴雪眼前歸於一片漆黑,他聽見馬蹄聲聲,寒風獵獵。

  他想起荻花岸邊,

  冰面之上,那道朦朧的,蹣跚的身影。

  自徐鶴雪十四歲離京,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雖只書信常來往,仍為彼此之知己。

  「他此生,」

  徐鶴雪仰面,鬢邊幾縷淺髮微揚,雪粒子落在他的眼眉,卻始終無法消融,「我對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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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行香子(四)

  歲暮天寒,正元帝受了風寒夜裡睡得本就不安穩,丑時忽有宮人來報,皇城南面的宮室因連日的積雪厚重而被壓斷了脊梁。

  然而不祥之事非只這一樁,寅時早朝,百官覲見,多地雪災,飢饉凍餒者眾,時有凍死百姓與牲畜的事發生。

  豐州的官衙年久失修,地方官員請示朝廷幾番不見撥錢,今年雪災一重,衙門的鼓角樓傾塌,壓死了鼓角匠全家。

  雪災如此嚴重,不但使地方不得安寧,竟還使宮室傾塌,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徵兆,災者,天之譴也。

  作為大齊皇帝,正元帝不能不以此為警示,賑濟地方,安撫臣民,並舉行祭天儀式。

  正元帝信道,對「天譴」二字實在敏感,在朝上議定祭天儀式在泰安殿舉行後,只是從朝天殿到慶和殿這麼一段路, 寒風便吹得他頭疾發作。

  倪素天亮時才得以進城,她回到南槐街換過一身衣裳後,才來宮中取牌子,預備去南郊別苑。

  「秦老呢?」

  倪素入了正堂,卻沒有在裡面瞧見秦老醫官。

  「官家頭疾犯了,秦老醫官他們都去慶和殿了。」一名局生隨口答了她。

  話音才落,門簾被人從外面掀起來,如此冷的天,進來的醫正們額上卻有細汗,倪素看著秦老醫官在後頭,被人扶著,腿腳似乎出了問題。

  「秦老,您這是怎麼了?」

  倪素立時上前。

  「人老了不中用,在外頭滑了一跤。」秦老醫官勉強笑了笑。

  幾名醫正將秦老醫官扶到流蘇簾子後頭的竹榻上,倪素用軟枕墊在他身後,又將炭盆挪得離他近些。

  爐上煮著茶,她瞧了一眼,還不見熱。

  「官家的頭疾怎麼又犯了?」

  倪素往爐子裡添炭。

  「本就是在病中,今日上朝來去一趟又受了風,」秦老醫官咳嗽了幾聲,「聽說積雪壓塌了南面的一座宮室,都說是天譴,官家怎能不急火攻心。」

  倪素見秦老醫官的神情有些怪異,便問了聲,「您在想什麼?」

  「啊,沒什麼。」

  秦老醫官搖了搖頭。

  太醫局至今沒有更好的辦法根治官家的頭疾,以往官家頭疾發作得若是嚴重,比起用太醫局不夠止痛的湯藥,官家更願意服食金丹。

  金丹服下,半刻便不痛。

  但今日,官家痛得那樣厲害,卻始終沒有說要服用金丹的話。

  倪素為秦老醫官倒好熱茶,備好茶點,才去領了去南郊別苑的牌子,宮門外備了車馬,趕車的是內侍省的宦官。

  倪素才將藥箱交予宦官放到車中,她踩著馬凳上去,正欲躬身掀簾入車內,卻隱約聽見一陣甲胄碰撞的森寒之聲。

  嚴整的步履聲越來越近。

  倪素側身抬首,只見紅衣金甲的禁軍整齊劃一地跑來,迅速將道路兩旁肅清乾淨,擋住車馬行人。

  「這是怎麼了?」年輕的宦官皺起眉頭,他凍得鼻頭發紅,瞧見這樣一幕,便抱怨出聲,「擋在這兒,咱們怎麼走啊?」

  倪素站在馬車上,自然也能越過人牆,看得更遠一些。

  寒風呼號,落雪紛紛。

  著甲帶刀的親衛與禁軍簇擁著一個人,那人衣袍單薄,每走三步,便屈膝叩首,高呼:「陛下仁德,鬼伏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於臣!」

  污泥沾濕他的衣袍,雪水浸透他的髮髻,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已經凍得烏紫,未著鞋襪,重復著起身前行三步,再屈膝下跪,大喊。

  昨夜荻花河畔,

  倪素見過他的臉。

  她本能地垂眸,袖子邊的淡霧不見,她環視四周,只見那道淡薄的白衣身影,已悄無聲息地越過禁軍的人牆。

  白日明光,寒霧彌漫。

  徐鶴雪幾乎一下定在道路中間,他看著那個人的臉,雙足似有千斤重。

  「殿下……」

  袁親衛見嘉王起身困難,便想去扶,卻被他揮開了手。

  嘉王咬著牙,雙手撐在潮濕的地面站起身,往前一步,兩步,三步,又跪下去,重復方才的話。

  他漸漸地近了。

  「陛下……」

  嘉王銑足,踉蹌地往前,才走出兩步便摔下去,徐鶴雪上前兩步要去扶,但他半透的手穿過嘉王的衣袖與手臂。

  嘉王摔倒在地,只覺迎面拂來的風更加陰寒。

  徐鶴雪看著他勉強起身,又往前走了一步。

  這樣近,足夠徐鶴雪看清他如今的這副樣貌,五官褪去年少時的稚嫩,已沉淀出幾分歲月的痕跡。

  更高了,卻還與年少時一樣,如此清瘦。

  「永庚……」

  他喉結微動。

  為何回來?

  可眼前這個人給不了他答案,徐鶴雪看著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叩頭,「陛下仁德,鬼伏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於臣!」

  為何如此?

  徐鶴雪蜷緊指節。

  嘉王起身,毫無所覺地朝前走,撞得殘魂散成淡霧,他倏爾止步,回過頭,寒煙縷縷,朔風刺骨。

  「殿下?」袁親衛不知他在看什麼。

  嘉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他又回過身,邁著艱難地步履朝前,三拜九叩,朝著那道宮門,朝著那座皇城。

  自嘉王入城,宮中便已得了消息,正元帝在慶和殿中,頭疾的疼勁兒還沒緩過去,立在一側的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說,「聽說,是從御街一路如此過來的,嘉王銑足,三拜九叩。」

  正元帝躺在龍榻上,久久不言。

  任是誰,也沒有料到,嘉王竟敢抗旨不遵,返回雲京,原本正要出宮的潘有芳等人也聚集在永定門,他們看著嘉王走三步,三叩首,一雙赤足滿是血,衣袍上也沾著髒污血漬。

  「官家說要見?」

  潘有芳問了聲身邊的殿中侍御史丁進。

  「是。」

  丁進盯住不遠處嘉王的身影,臉色有些發沉。

  嘉王抗旨回京,官家此時卻要見,這已經很不妙了。

  孟雲獻在政事堂的後堂裡端坐,閉目養神。

  「孟公,您昨兒才借著底下人點了黃相公一番,黃相公昨夜已勸得官家改變心意,增派禁軍保護嘉王回彤州,可嘉王今日……卻自己回來了。」

  黃宗玉是領了命與孟雲獻一塊兒推新政的,他雖是個不主戰的保守派,卻也算不得是什麼舊黨,為了江山社稷,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貴妃腹中的孩兒尚不知男女,黃宗玉就必須暫保嘉王。

  可增派的禁軍才出城不久,嘉王卻折返回來。

  這實在出乎裴知遠的意料。

  「怎麼我看您,一點都不驚訝?」裴知遠注意著孟雲獻的神情。

  「他不想走,於我們而言,難道不是一樁好事麼?」

  孟雲獻沒睜眼。

  「可這是抗旨啊孟公。」

  裴知遠嘆了口氣。

  「官家不是要見他麼?」孟雲獻靠著椅背,「雪災鬧得人心惶惶,古來有言,君主不明而致天譴,如今正是官家頭疼的時候,朝臣們都盼著官家罪己而告上蒼,可嘉王卻是高呼著『陛下仁德,鬼伏神欽』,三步九叩回來的。」

  此為忠孝,無可詬病。

  孟雲獻自始至終沒有睜開眼。

  嘉王一路跪到了慶和殿,梁神福看見他衣擺破損,磨得都是血,心中便是一驚,隨即趕緊叫來幾個宮人將他扶到殿中去。

  慶和殿燒著地龍,嘉王一身骨肉都像結了冰似的,乍進暖烘烘的殿中,他幾乎是立時打了一個寒顫。

  內殿裡湯藥的苦味沒散,嘉王身上的雪粒子開始融化,他掙開宮人的手,跪在地上,朝著簾內,「爹爹。」

  他的嗓音已經嘶啞。

  簾內一時沒有動靜,嘉王雙手撐在地面,安靜地伏跪。

  「永庚,如今,你都敢抗旨了?你可知,抗旨是什麼罪過?」

  那道聲音不輕不重。

  「知道,」

  嘉王看著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但永庚,不能不回來。」

  「你倒說說看,為何?」

  「永庚夢見王叔了。」

  他說,「王叔在夢中訓斥我,說我既為君父之子,便不該違逆您,我理應在您身邊,盡一個兒子的孝道……自他離世,我沒有夢見過他一回,昨夜一夢,肝膽俱裂,為人子,我有負王叔,更有負爹爹……」

  他抬起頭,眼瞼濕潤,「王叔點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應該回來見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實則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沒有夢見過他。」

  親弟弟離世好多年,正元帝發覺自己都有些記不住他的臉。

  正元帝忽然一陣猛烈地咳嗽。

  梁神福立即進去送了一碗熱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厲害,他揮開梁神福的手,杯盞驟然落地。

  「爹爹……」

  嘉王喚了一聲。

  正元帝平復了好一會兒才喘著氣,「你到底是朕認下的兒子,如今又為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蒼,可朕若是憐憫你這份孝心,那麼永庚,你又該如何做?」

  雖聲音虛浮,卻不減帝王威壓。

  嘉王立時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雙膝幾乎疼得他渾身發顫,雪水順著他的鬢髮往下淌。

  他繃緊下頜,咬緊牙關。

  唇齒浸著血腥氣。

  最終閉起眼,顫抖著聲音:

  「永庚,願聽從爹爹旨意,與李庶人——義絕。」

  「開春之後,迎娶吳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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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行香子(五)

  車馬轆轆,碾過泥濘。

  寒風時時掠窗而來,倪素將淺髮繞到耳後,淺淡的霧氣繚繞在她身側,逐漸凝成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看著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她伸手去握,大約是因為她的掌心溫熱,徐鶴雪回過神,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邊挪了挪,在馬車前行的雜聲掩飾下,她湊近他,聲音放得很輕:「官家好像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進宮後不久,道路兩旁的禁軍撤去,倪素佯裝忘了重要的東西在太醫局,與趕車的宦官說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醫局時,正好遇見幾名醫正匆匆地出去,她狀似不經意地詢問了一番正堂裡的局生,才知道那幾名醫正是去重明殿給嘉王殿下治傷的。

  「你……」

  倪素正欲再說些什麼,她忽然一頓,垂下眼簾。

  殷紅的血珠,懸在他的腕底。

  在太醫局中她忙於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沒有顧得上看自己的袖子邊有沒有淡霧一直相隨,「你去哪兒了?」

  「政事堂。」

  徐鶴雪在皇城內雖不能聚形,卻能聽能看,「我聽見有人提起蔣先明,說他昨夜也見過官家,雖不知他到底對官家說了什麼,但他一走,官家就准了黃宗玉的奏疏,增派禁軍保護永庚。」

  「你覺得他說了什麼?」

  「爻縣。」

  徐鶴雪簡短兩字,倪素立時反應過來,「這就說得通了。」

  倪素與周挺說過「兩頭使力」的話,貴妃與魯國公翻臉,非只因為她與徐鶴雪借著銀針與王醫正這兩件事來離間他們,還因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國公府往爻縣運藥材一事。

  貴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無論怎麼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終查出來的,也都是周挺想讓她知道的。

  貴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頭風,因為她是婦人,絕不能議論政事,何況這還是捕風捉影,沒有證據的事。

  但有一個人,卻名正言順地擁有「風聞奏事,不具證據」的權力。

  那便是御史中丞蔣先明。

  周挺背後是當朝宰執孟雲獻,孟雲獻將此事透露給蔣先明,而依照蔣先明的性子,他未必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畢竟魯國公是宗親,他也許會先查清楚國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藥材,若不是,那麼那些東西又是否送到了爻縣。

  蔣先明也不是什麼新黨舊黨,誰都知道,他就是一個孤臣,是官家親手送到那個位子的孤臣。

  為了大齊的江山社稷,他一定會與黃宗玉做一樣的選擇——保住嘉王。

  蔣先明只需要不經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個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記的,太祖一脈的子孫,一個姓趙的縣丞。

  這相當於給官家提了一個醒,若貴妃生女,江山社稷難道要交予太祖一脈?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脈,他才是與官家更近的血親。

  官家並非是因為一個養子的孝心而饒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縣的太祖血脈,他更願意讓嘉王繼續待在雲京。

  「昨夜,我聽見他讓我們停下,」倪素用繡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們好多年沒有見過,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覺得,他是因為覺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會那樣。」

  殷紅的血跡沾在繡帕上,細微的瑩塵閃動。

  倪素抬起頭,「我覺得,他從沒有忘記你。」

  外面趕車的宦官似乎聽到了幾聲模糊的低語,他偏過頭,竹編簾不易被風吹起,他不確定地問了聲:「小娘子,你在說什麼?」

  「我說今天真是冷。」

  倪素望向竹編簾外,年輕宦官的身影。

  彌漫的雪意幾乎刺得宦官臉頰生疼,他長嘆一聲,「是啊,今年這冬實在不好過,老天爺狠心吶……」

  南郊別苑是太祖在位時所建,太宗時,用作收容太祖嬪妃的地方,歷經好幾位皇帝,到如今別苑裡什麼貴人也不剩下,統共也沒修葺過幾回,昔日雅致風流的園林,如今已是荒草叢生,而冬日雪重,蕭條更甚。

  倪素遞了牌子,才被人領入別苑內,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從內到外都是一樣的冷,裡面顯然沒有燒炭盆。

  李昔真躺在榻上,時不時地咳嗽。

  「李庶人,宮裡為你診病的人來了。」別苑裡的宮人說話冷冰冰的,臉上也不見半點恭敬,說罷也不等簾內的人應答,便自顧自地出去了。

  李昔真轉過頭,看向素紗簾外,「是個小娘子?」

  她咳得嗓音都沙啞了。

  「王妃……」倪素才出聲,發覺那宮娥在門外盯住她,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官家准許我在太醫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機會來為您診病。」

  「倪素……」

  李昔真揉捻著這個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從雍州回來的小娘子。」

  「是。」

  倪素應了一聲,掀開簾子走進去,她抬頭,看見榻上的婦人身上竟只有一張單薄的棉被,「他們怎麼……」

  李昔真從被中伸出手,泛白的唇彎了彎,「我如今只是庶人,這樣,已經很好了。」

  倪素抿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走上前去,用脈枕墊在李昔真的腕下,為她診脈。

  「女子行醫,很不易吧?」

  李昔真打量著她。

  「雖不易,但也不是完全無路可走。」

  倪素說道。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個不一般的小娘子。」

  「您腎氣虛弱,氣血不足,如今又受了風寒,」倪素鬆開她的手腕,將脈枕收起來,在藥箱中找筆墨,「但您放心,我答應過嘉王殿下要照顧好您。」

  外面有宮人在,因而倪素的聲音壓得很低。

  李昔真乍聽她提及嘉王,她先是一怔,隨即愕然地望著面前這個年輕女子,「你……」

  「嘉王殿下回來了。」

  倪素抬起頭。

  「他抗旨?」

  李昔真立時猛咳起來,她掙扎著要坐起身,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坐到床沿去將她扶起來,又對門外喊道:「快去燒些熱水來!」

  門外沒什麼動靜,倪素無法,只得掀了簾子出去,宮娥在廊廡裡,動也不動,倪素心知這世道的人情冷暖,她從袖中取了一些錢,塞入宮娥手中,「請你去燒一些熱水給李庶人用。」

  宮娥見了錢,神情才有了幾分笑意,她沒說什麼話,轉身便朝廊廡盡頭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銑足入城,從御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入宮,便得官家召見,官家不但沒有怪罪他,還傳了太醫局的醫正為他治傷。」

  倪素還將自己親耳聽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於臣」復述給她聽。

  李昔真緩了緩神,胸口起伏著,眼眶幾乎是立時濕潤。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給她擦淚,拿出來看見帕子上的血,她一下又將其收回懷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頭,長髮落了幾縷到她肩前來,她雙手掩面,倪素正要安撫,卻見她倏爾抬起頭,雖眼瞼發紅,卻是笑著的。

  笑得快慰。

  「謝謝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望著她說,「這個消息,比什麼都重要。」

  倪素離開別苑之前,又塞給了看顧李昔真的宮娥一些錢,請她為其再準備一床厚實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嫻靜文雅的女子。」

  倪素牽著徐鶴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與我說過你的舊友曾親手做紙鳶討青梅的歡心,那位青梅,就是她啊。」

  還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繡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們兒時相識,少時相知,永庚與她情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體,形容不整,因而徐鶴雪並未跟隨倪素進去。

  其實徐鶴雪少時也沒見過李昔真幾面,但他知道,嘉王入宮之後,與李昔真一直有書信往來,那些書信,幾乎是嘉王在宮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宮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她的書信時,與我說的話才會多一些,」徐鶴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露一分感懷,「雖然,我並不想聽他們兩個之間的那些瑣事。」

  可趙永庚,總是要念給他聽。

  「我的老師,亦是他的老師,」

  徐鶴雪倏爾停步,「阿喜,我覺得,他是將老師的遺言記在心裡了,可我又怕他這樣。」

  他知道,孟雲獻在推著趙永庚走一條艱難的路。

  大齊的皇子不能入朝議政,即便為親王,也無實權在握,趙永庚從封王的那一年開始,雖未在朝,卻從來都被人裹挾在政治的旋渦裡。

  作為摯友,徐鶴雪欽佩永庚抗旨返京的這份果敢,但同樣,他也深知永庚會因為此舉而捲入難解的死局。

  可如今風雨飄搖,誰又能全身而退?

  倪素抬頭望他,兜帽滑落到肩背,她忽然說,「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

  她面前的這個人衣襟浸著斑駁血痕,冰涼晶瑩的雪粒子落在他烏濃的髮髻,拂過他清冷的眉眼,不消不融。

  那樣一張臉,骨相秀整,卻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

  「你敬重老師,在乎摯友,即便是死了,你也為這個大齊守過雍州國土,救過將士百姓,你肯為人,」她握著他的手抬起來,衣袖後褪,冷白的腕骨上是血淋淋的一道剮傷,「為什麼人,就不可以為你呢?」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也想為你啊。」

  徐鶴雪一言不發。

  他只是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她是帶著笑意說這些話的,他禁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皮。

  她眼睛眨動一下。

  風聲凜冽,寒霧濃濃。

  徐鶴雪將她的兜帽重新攏到她頭上,說,「阿喜,我背你回家吧。」

  「我腿腳又沒受傷,你背我做什麼?」

  倪素笑了一聲。

  徐鶴雪轉身,在她面前蹲下去,衣擺拂過地面沒掃乾淨的積雪,他垂著眼睛,輕聲道:「你鞋襪濕了,我知道。」

  ——

  重明殿。

  嘉王靠坐在軟榻上,桌案上的飯食沒動,他雙足與膝蓋都裹著細布,一張面容蒼白而清癯,並未束髮,幾縷淺髮輕拂面頰。

  他不用飯,也不說話。

  殿中的宦官宮娥都安靜地侍立在一旁。

  貴妃被近侍宮娥扶著入殿,便是瞧見這樣的一幕,殿中沒見什麼暖意,她皺了一下眉,「你們這些奴婢,怎麼也不知道給殿下添炭?若是令殿下病情加重,你們如何能抵?」

  宮娥宦官們齊齊低下頭去。

  「去。」

  貴妃朝身邊的宮娥抬了抬下頜。

  宮娥立即領會,帶著所有的宮人出去,殿中一時只剩下貴妃與嘉王二人。

  「娘娘。」

  嘉王有了些反應,「天寒地凍,您不該來。」

  「我該來,」貴妃彎唇,抿了一口面前的熱茶,「聽說殿下你已經考慮清楚,願意娶我的內侄女?」

  「是。」

  嘉王垂著眼,「如今這樣的局勢,我早該分清。」

  此話聽著很是順耳,貴妃輕輕頷首,「殿下早這樣想,也就不會觸怒官家了,這原是一樁好事,我那個內侄女是很出挑的美人兒,待她入京,你見了,就會知道她的好了。」

  嘉王嘴唇乾裂泛白,稍微一動,便浸出血,「娘娘心裡如何想,我已經很明白。」

  他倏爾抬起臉,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盯住貴妃,「但那些,讓娘娘與我,都不快的人呢?」

  那些人是哪些人,貴妃心知肚明。

  她有些訝異地瞧這嘉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太一樣了。

  但她輕笑了一聲,「他們實在過分,殿下以為,我們該如何?」

  嘉王掀開錦被,不顧腳上的傷,一步,一步地走到貴妃的面前,地面留了血印子,他彷彿毫無所覺,俯身作揖:

  「趙益,願與娘娘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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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行香子(六)

  十二月初十,賜婚嘉王與宛江吳氏女的旨意落定。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握著刀立在慶和殿外,今日沒下雪,但碧瓦之上積雪未化,簷角還有長長的冰凌,冷得人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殿門「吱呀」作響,苗景貞立時回頭,迎面一股子熱氣混著藥味襲來,穿著狐狸毛領氅衣的嘉王已謝過天恩,從裡面走出。

  「殿下。」

  苗景貞俯身行禮。

  身後的殿門合上,凜風吹得嘉王的毛領子蓬亂,他看了一眼身穿甲胄,英武挺拔的這個年輕人,不作停留地走過他身邊,「多謝。」

  這一聲很輕,只有苗景貞一人聽見。

  苗景貞一頓,他當然知道嘉王在謝什麼。

  嘉王夫婦被囚重明殿之時,那顆有毒的丸藥,本是他趁宮人不注意,塞給嘉王的。

  苗景貞站直身體,回過頭去,只見嘉王提著衣擺,正朝階下去。

  貴妃在宛江的內侄女已經在來雲京的路上,而嘉王銑足為君父移災的孝舉令潘有芳等人一時使不上力,即便有官員上疏請求官家懲治嘉王抗旨之罪,但奏疏送上去,卻都被留中不發。

  倪素在太醫局取牌子時便聽說了官家賜婚的旨意,到了南郊別苑,她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病得形銷骨立的李昔真說起這件事。

  「你似乎有話想與我說。」

  李昔真冷不丁地出聲。

  倪素怔了一下,隨即道:「是。」

  「你如此難以啟齒,」昔真身上裹得棉被厚實很多,懷中還被倪素塞了一個湯婆子,這讓她好受許多,「是殿下要娶吳氏女的事?」

  「王妃……」

  倪素收回探脈的手,她抬起頭看李昔真,這樣一副病容,卻看不出她到底傷不傷心。

  恰逢宮娥端了熱湯藥進來,倪素沒說話,只扶著李昔真坐起身,又用披風裹住她,再從宮娥手中接過藥碗。

  李昔真自己攏緊披風,靠著軟枕,見宮娥出去,她才開口,「小娘子不必擔心我,自你告訴我殿下回來的消息,我心中便明白,這是遲早的事。」

  「娘娘不死心,而殿下能違抗回京的旨,便不能再違抗賜婚的旨,我心裡早就有這樣的準備。」

  李昔真接了倪素手中的藥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殿下是一個善良敦厚之人,我一直都很看重他的這份心性,雖為宗親,卻能為民而自苦,我們夫妻兩個雖過得不如其他宗室,可這麼些年我跟著他,從沒有一日後悔過。」

  「但我也知道,雲京是容不下他這份心性的,官家容不下,娘娘容不下,朝臣們也容不下……他不願與人為惡,不願回到這裡,可這裡的人卻從沒有真正放過他。」

  「我知道他心裡的痛,先失摯友,再死恩師,作為妻子,我盼他安穩,可作為我自己,我又盼他走出那一步。」

  「我們已經苟活了這麼多年,再不能為自己而活了。」

  滿口是苦澀的藥味,李昔真捏著湯匙的手指收緊,「倪小娘子,若你能再見到殿下,請你代我告訴他,我們的夫妻情分到這裡也夠了,無論是我,還是他,我們都看開一些,公理道義為先,而兒女私情不足道,我很高興他如此抉擇,往後即便不能做夫妻……庶人李氏,亦敬他,愛他,祝他珍重。」

  過分嚴寒的冬天裡,日光淡薄得只剩一層淺金,照不化琉璃碧瓦上的積雪,也不能令人感到絲毫暖意。

  為防止雪積得太厚,宮裡的宦官們開始踩著梯子上屋頂清理上面凍硬了的冰雪,就是這個當口,宛江的吳氏女進京了。

  宛江是吳家的祖宅所在之地,貴妃的這個內侄女,是吳岱在宛江的庶弟的長子所生的女兒,自她入宮,便在貴妃身邊,常與嘉王同進同出。

  倪素一直將李昔真的話謹記在心,卻一直未能找到為其傳話的機會。

  隨著嘉王與貴妃走得越近,朝中的局勢一變再變。

  吳岱曾與魯國公,潘有芳是一路人,吳岱未必沒有私下裡攥握一些他們的把柄,而貴妃作為吳岱的女兒,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陰私。

  但顧忌著許多事都曾有吳岱參與,貴妃在嘉王面前還是留了心眼,並未全盤托出,只是提起了一樁吳岱無關的正元十三年的滅黃案。

  正元十三年,重州發大水,淹沒良田無數,大批難民一路南逃,時任蓉江制置使的劉廷之正奉命追擊一股在蓉江府造反的起義軍。

  然而蓉江府的起義軍頭領十分狡猾,而劉廷之身為文官,從來紙上談兵,他連連錯失剿殺蓉江府起義軍的機會,以比對方多出兩倍之餘的兵力,卻受重創。

  劉廷之心中憂懼,生怕回京受裁,正逢重州大批難民欲往蓉江府,劉廷之在路上遇見,他邪念頓起,令人喬裝潛入難民之中,散播官府貪了賑災款項,而蓉江府起義軍有千萬之財,可以養眾人之難,若去投奔,必有前程的謠言。

  其中有個姓黃的年輕人為此而意動,號召眾人投奔蓉江府起義軍,劉廷之得此消息,立即舉兵屠殺數百人。

  在劉廷之上奏朝廷的奏疏中,那個姓黃的年輕人成為從重州來的造反起義軍的頭目,而那幾百名難民,板上釘釘,成為了跟隨姓黃的造反,投奔蓉江府義軍的人。

  劉廷之因滅黃案而免受朝廷責難,從正元十三年到如今,今年升任樞密副使。

  正元十四年,南康王病逝,其嫡子繼承魯國公爵位,在吳岱與潘有芳之間,與潘有芳走得更近,致使滿裕錢莊逐漸從吳岱手裡,轉到了潘有芳手裡,也是這一年,劉廷之被調任代州做轉運使,因為其輕易瞧不上人的傲慢本性,他曾擅自想動滿裕錢莊的生意,魯國公與潘有芳怎會放任他動了自己的財路?

  為了拿捏住劉廷之,他們頗費了一些力氣才查清楚滅黃案有異,到正元十五年才釐清此案的原委,但他們並不聲張,而是令當時的代州知州以此事要挾劉廷之,要他這個轉運使為他們的利益行方便。

  吳岱不滿魯國公使手段讓潘有芳接手滿裕錢莊,暗自探得此事的關鍵人證,卻因到底還與他們在一條船上,並未發作。

  所謂關鍵的人證,就是當年追隨劉廷之到過蓉江府,也剿過起義軍的親信。

  「劉廷之已經被關入御史台大獄裡了……」

  國公府中,魯國公端起茶碗又放下,轉過頭見潘有芳坐在那兒出神,「立譽!」

  「啊?」

  潘有芳後知後覺,抬起頭,見魯國公神情不快,他道,「國公爺,他的事兒咱們幫不了,畢竟鐵證都握在蔣先明手裡了。」

  「立譽,你別忘了,他平日裡與你走得近,滿裕錢莊的事他也知道不少!」魯國公有些坐不住,起身來回踱步,「再說那蔣先明,此事指不定又是孟雲獻故意推給他去查的,你也知道蔣先明這個人,他是個死腦筋,又受官家器重,之前咱們就知道他在查滿裕錢莊的暗賬,吳岱得了癲病,代州的那幫官員被處置了,這件事就沒下文,但這並不代表,他蔣先明就放棄查下去了!」

  「劉廷之犯的是死罪,按大齊律,他家中要男兒被流放,而女子充入教坊司,但我已經將他的幼子藏住,這消息,應該已經送去御史台大獄裡了,他應該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潘有芳與劉廷之深交之後,也算得好友,此番劉廷之被下獄,朝中也有了許多於他不利的傳言。

  「話雖如此,可若是他還是抵不住嚴刑,被蔣先明撬出什麼……」魯國公皺著眉頭,「這些天,與你走的近的官員,都被孟雲獻狠狠打壓了一番,咱們若再如此被動,可就不妙了。」

  「御史台又不是夤夜司,若劉廷之進的是夤夜司,我還真怕他吐出什麼,」潘有芳扯唇,「蔣先明的確不能再留,國公爺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對蔣先明,的確是有些了解的。」

  魯國公聞聲一頓,他捋了捋鬍鬚,盯住潘有芳,片刻,他神情緩和許多,「是啊立譽,我怎麼忘了,若沒有你,他也不能青雲直上,坐穩御史中丞的位置,你說說,你預備如何辦?」

  潘有芳站起身,「您知道,譚廣聞最開始寫的認罪書並不是如今的那份,我要將最開始的那份,交給蔣先明。」

  「你瘋了?」

  魯國公吃了一驚,「你難道要為徐鶴雪脫罪不成?」

  「如今咱們已經被逼到這樣的境地了,蔣先明審劉廷之還要些時日,要在劉廷之定罪前,讓蔣先明成為官家的棄子,就只能出此下策。」

  潘有芳見魯國公臉色不好,便說,「國公爺放心,認罪書上沒有南康王的隻言片語,只有吳岱。」

  譚廣聞並不知道潘有芳,他充其量也只曉得一個杜琮,認罪書上既沒有南康王,也沒有潘有芳,只有吳岱。

  「我也不是要為徐鶴雪脫罪,」

  潘有芳自嘲一笑,「為他脫罪,不就是在治我自己的罪麼?國公爺,此前我們殺譚廣聞按住此事,是為了不讓此事鬧大,可如今文端公主府的舊案與劉廷之的滅黃案,還有蔣先明身上關於滿裕錢莊的暗賬,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於咱們十分不利,既然如此,咱們便將徐鶴雪的案子索性鬧得大一些。」

  門外寒風呼嘯,猶如厲鬼嚎啕,潘有芳側身看去,寒霧在一片燈影裡浮動,他眼底沉黑,「如此,也好教孟雲獻他們看看,他們所圖謀的一切,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

  ——

  清晨驚醒,倪素滿額是汗,房中燈燭已燒得差不多,而她枕邊無人,她起身掀開床帳,淡白的光線透過櫺窗照進來,對面的書案上還燃著一半殘蠟,年輕男人穿著青色的衣袍,手中握筆,也不知在寫什麼。

  她日日點燈,青穹日日為徐鶴雪煮荻花露水茶,可他的身影還是如此淡薄。

  倪素意識到,自那日他在宮中離開她,去過政事堂後,無論是他身上的傷,還是他的魂體,都比以往要恢復得慢。

  他甚至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借助她點的燈,使自己的魂體看起來更真實,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幽都給的期限,已經越來越近了。

  「徐子凌。」

  她忽然出聲。

  徐鶴雪聽見她這一聲,一下抬起頭,才發覺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他立即擱下筆,「穿好衣裳,屋中還沒有燒炭盆。」

  倪素坐在床上不動,「你在寫什麼啊?」

  徐鶴雪一手撐著桌案站起身,他身上的傷沒好,膝蓋也疼得厲害,他緩慢地走到她面前,將搭在屏風上的衫裙取來遞給她,「等我寫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一邊穿衣,一邊笑,「你怎麼也不編個謊話騙騙我?比如練字什麼的,你這麼說,只會讓我現在就很想知道。」

  徐鶴雪坐在她身邊,看她頭髮有些亂,便伸手替她攏了攏,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便聽外面敲門聲響。

  「徐將軍,倪姑娘!你們起了嗎!」

  青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焦急。

  徐鶴雪立即扶著床柱起身,走過去打開門,站在外面的青穹一身雪氣,鼻尖被凍得通紅。

  「怎麼了?」

  徐鶴雪問他。

  「我出去買早飯,卻撞見官兵在到處搜人!我聽那些被盤問過的人說,他們是在搜一個犯官,那個人……」

  「那個人怎麼?」

  倪素匆匆挽了髮走來。

  「那個人私自整理已故張相公的詩文,並在其中夾藏張相公遺言,還有什麼,供人傳閱……」

  青穹記不太全那些文縐縐的話。

  但這足以令徐鶴雪心頭一凜,他立時問道:「那個人叫什麼?」

  「董耀。」

  青穹回答。

  董耀。

  那個為老師去代州查糧草案的董耀,文端公主府校尉陸恆的兒子。

  一連五日,官府的人都在大肆搜尋藏匿董耀編纂的《靜塵居士文集》的人,有官員,有書生,也有市井裡的小民。

  前前後後,竟有數百人之眾。

  慶和殿中,翰林侍讀學士鄭堅俯身作揖,「官家!他們這些人私藏《靜塵居士文集》在先,又以張敬遺言為訓,常有聚集,臣已查明,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私下裡過問徐鶴雪叛國一案,意欲為徐鶴雪翻案!」

  「僅憑他張敬臨死前的一番話,他們這些人就要為徐鶴雪翻案?」

  正元帝在簾後冷笑。

  「官家,」

  殿中侍御史丁進適時上前進言道,「臣以為,他們不但是為徐鶴雪翻案,更是為張敬不平。」

  「徐鶴雪乃是叛國罪臣,而他們如此罔顧事實,煽動人心,長此以往,豈不生亂?」

  「是啊官家,萬不可助長此風啊!」鄭堅立時附和,言辭懇切,「若更多的人如他們一樣,豈非藐視國法?」

  「永庚。」

  正元帝忽然喚了一聲。

  丁進與鄭堅這才驚覺,簾內竟還有一位嘉王殿下。

  嘉王坐在床沿,手中端著一碗湯藥,聞聲便站起身。

  「張敬也是你的老師,」

  正元帝還在病中,聲音咳得嘶啞,「他的遺言,你也信麼?」

  嘉王立即俯身作揖,「永庚雖是老師的學生,卻也明白,老師臨終所言並無根據。」

  「是啊,無根無據的話,本不足為信。」

  正元帝的語氣陡然轉冷,「可偏偏就是有一些人,覺得朕不公,覺得朕錯殺了徐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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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浪淘沙(一)

  天寒地凍,百姓們聚集在地乾門的道路兩端,他們神情各異地注視著那些被夤夜司親從官們用一根繩子束住雙手的人。

  一名身著襴衫的年輕人走得慢,親從官上前毫不客氣地用刀柄敲了一下他的後背:「快些!」

  腳下積雪未化,青年一個踉蹌,抬起頭來狠瞪了那親從官一眼。

  親從官怒從心頭起,正欲動手,卻聽得前面一聲:「住手。」

  「周副使。」

  親從官立時伏低身子。

  周挺走在最前面,此時已站定,回過身來看他,「他是有官身的人,再怎麼樣也輪不著你如此對待。」

  「是……」

  親從官訕訕地應。

  青年卻分毫不領周挺的情,他索性站定,不肯再往前走,「周副使,我想問你,我們如何有罪?」

  「先前看你為霽明兄的案子奔走,我還當你是一位好大人!」他抬起被綁縛的雙手,指著一身玄黑衣袍的周挺,「可你如今在做什麼?幫著那些個奸佞之輩,蒙蔽君父麼!」

  「何仲平。」

  周挺冷聲,「你再言辭不當,便是罪加一等。」

  「我如今還怕這身上再背一重罪麼!」

  何仲平環視四周,除卻腰佩長刀的夤夜司親從官,道路兩邊都是不懼嚴寒來瞧熱鬧的百姓,他悲從中來,「我們到底有什麼罪?因為張相公的遺言麼?當日刑台之上,多少人都聽見了,難道你們也要割去他們的耳朵麼?君子有疑,當思之察之,然後才能無惑,我們到底哪裡不對!」

  「你如今正是官身,別說了……」晁一松忍不住上前,低聲勸道。

  他也不知這個何仲平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當初因為倪青嵐的案子,他在夤夜司中戰戰兢兢,膽小至極,怎麼如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

  「不勞你提醒,」何仲平撇過臉,「正因為我如今是官身,我更不能看著你們這等人在君父眼皮子底下大興冤獄!」

  「將他們帶走!」

  晁一松趕緊朝親從官們招手。

  「你們心虛了是不是?」一名讀書人掙開親從官的手,「為何不讓我們說話?到底是誰如此害怕我們記著張相公的遺言?到底是誰,害怕我們提起徐鶴雪這個名字?」

  「張相公是怎樣的為人,我們都很清楚,若徐鶴雪真是大奸大惡之徒,張相公一定恥於提及他的名字!」

  又是一名年輕人憤而出聲。

  周挺倏爾盯住他,那年輕人臉上的憤怒稍稍一滯,躲開他的視線,低下頭去。

  「你叫什麼?」

  周挺走到他的面前去。

  「陳興。」

  他的氣勢莫名弱了些。

  周挺握緊刀柄,頸間青筋微鼓,他深吸一口氣,下令:

  「將他們都給我帶回去。」

  此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的這一句話,算是徹底將這六十餘人的性命葬送。

  何仲平被人狠狠一拽,他幾步踉蹌往前,嘶聲力竭,「懇請君父,重查徐鶴雪叛國案!」

  「懇請君父,重查徐鶴雪叛國案!」

  「懇請君父,重查徐鶴雪叛國案!」

  六十餘人,聲聲震天。

  徐鶴雪與倪素方才趕到地乾門,越是走近,便越是聽清這些聲音。

  徐鶴雪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的名字還能出現在這許多人的口中,叫喊聲幾乎刺痛著他的耳膜。

  寒霧裡,在那一行被夤夜司親從官押解的人中,倪素赫然看見何仲平的臉。

  「何公子!」

  倪素撥開人群,朝前跑去。

  夤夜司親從官們立即攔住這個忽然出現的女子,晁一松回頭,失聲,「倪小娘子?」

  何仲平一行人已被押送去夤夜司,周挺聽見倪素的聲音,便回過頭,他站立片刻,對晁一松道,「你先回去,將那個陳興與其他人隔開。」

  「是。」

  晁一松領了命,轉身便走。

  何仲平一行人的聲音漸遠,卻仍舊振聾發聵,倪素快步走到周挺的面前,「小周大人,他們只是藏匿張相公的文集,罪不至死,對不對?」

  「原本尚有可周旋的餘地,可如今,」

  周挺看著她,「卻說不清了。」

  「連人開口說話……都不許嗎?」

  倪素眼瞼發紅,幾乎顫聲。

  「不是不許……」

  周挺喉嚨發乾,他手中緊緊地攥著刀柄,「是有人利用了他們這份清白的心,將他們推上了死路。倪素,若可以,我也不想他們這些人死,可如今,我也沒有選擇了。」

  夤夜司若不是官家的夤夜司,便沒有存在的必要。

  他絕不能違逆君父。

  年少時為天子掌刑獄這個志向,卻將他推到了大興冤獄的絕境。

  那個陳興,已經讓何仲平等人置於死地,他說相信張相公的為人,便是不認張敬的死罪,是不認天子的敕令,是不敬君父。

  他說若徐鶴雪真是大奸大惡之徒,張相公一定恥於提及他的名字,便是他們未經查實,只憑張敬的隻言片語,便不認朝廷十六年前查明的玉節將軍徐鶴雪叛國之罪。

  這兩項,都是死罪。

  陳興背後的人是誰,周挺亦不必深想。

  這個人肯去死,一定是被人拿住了緊要之處。

  「周副使,董耀找到了!」

  一名夤夜司親從官忽然跑過來,大喊。

  「在哪兒?」

  周挺神情一凜。

  「在永安湖的一個烏蓬小船裡!丁大人已經帶著人過去了!」

  周挺一聽這話,他壓不住怒意,揪住此人的衣襟,「你為何不早報?!」

  倪素聽見董耀這個名字,便立即側過臉,徐鶴雪已經轉身,他抬起一隻手,細碎的瑩塵閃爍化為一柄長劍。

  「快走!」

  周挺才下令,卻見倪素忽然轉身跑了。

  他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立即讓人牽來馬匹,隨即帶著一行親從官朝永安湖趕去。

  永安湖畔已經被丁進派重兵包圍,殿中侍御史丁進站在謝春亭中,盯著湖中心的那隻烏蓬小船上站立的那名粗布麻衣的年輕人,「董耀,我勸你最好識相些,你自己上來,也不必我遣人去拿你!」

  「我犯了何罪,你丁大人要興師動眾地拿我?」

  湖面之上,董耀朗聲。

  「你借《靜塵居士文集》夾藏張敬遺言,並以此蠱惑人心,」丁進吃了冷風,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才又道,「我知道你是因為敬重張敬才如此行事,可你怎麼就沒有想過你遠在文縣的養父董成達?聽說,他因為你,一直沒有養親生孩兒。」

  提及養父,董耀的心口彷彿被猛刺了一下,他立時明白過來,「丁進!你敢動我父?你眼中,還有王法嗎!」

  「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事,」

  丁進雙眼微眯,「你眼中,還有王法嗎?」

  永安湖上的冰都被民夫給鑿了存進冰窖裡去了,但湖水冷得厲害,沒有兵卒敢下水摸過去,他們便只能招來百姓的船,撐船往湖心去。

  「董耀,其實你只要上來解釋清楚,其實也就是一本文集的事,總好過你一直待在湖上,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辯好吧?御史台審案的大人又不會徇私,你又在擔心什麼呢?」

  丁進苦口婆心。

  「我還說得清麼?」

  董耀慘笑一聲,「我若說得清,何仲平他們又怎會被抓進夤夜司?」

  「他們是他們,」

  丁進雙手撐在欄桿上,「他們是禍從口出,你卻還有得選。」

  湖上煙波寒,董耀看著數隻小船朝他這邊劃來,他摸了一把臉,擦乾淨了眼淚,「丁進,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的算計!」

  文端公主府的舊案,是他要重提的,他作為文端公主府校尉陸恆的兒子,若選擇苟活,被丁進把住口舌,便能按下這樁舊案。

  還會使得主理此案的孟雲獻站上風口浪尖。

  「我再提醒你,你今日如何選,害的,可不止你一個。」霧氣太重,丁進幾乎有些看不太清船上的那個人。

  「我養父半生為我,不生親子,不要雲京的前途……他教養我長大,卻不是要我來做一個貪生怕死,禍害旁人的奸妄之徒的!」

  「我今日若聽你的話,來日即便我能活著見到我養父,他也一定會指著鼻子罵我不配做董家的人,更不配做陸恆的兒子!」

  想起張敬,董耀淚濕滿眼,「可憐張公!一生清廉,流放數年,家中清貧如洗,卻被污蔑貪田千傾!他的俸祿多半都拿來接濟我這等在雲京寸步難行的監生……這樣的人,他怎麼會貪呢?」

  那些站著兵卒的船越來越近了,董耀嘶聲大喊,「是我在《靜塵居士文集》裡夾藏張公遺言,是我相信張公,也相信他臨死之前為他最好的學生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是我想要重翻徐鶴雪叛國舊案!」

  「一切都是我所為!與何仲平等人無關!」

  董耀俯身回到船中將自己這些天一直在船上看的四書五經捧出來,撕得散碎,朝天一灑,「君子義不受辱,我讀了二十年聖賢書,受了二十年先賢交給我們這些後生的道理,可惜啊,嚴冬在,春不來……」

  周挺趕來之時,正聽聞湖上悲愴的慘笑。

  被撕碎的書頁隨著寒風四散紛揚,他隱約看見湖心烏蓬小船上的那個人忽然從懷中掏出什麼。

  「董耀!」

  周挺一驚,立即下馬。

  河畔無人發覺一縷淡霧朝湖心而去。

  笑聲卻在此時戛然而止。

  殷紅的血液順著董耀的脖頸流淌,他倒下去,一頭栽入冰冷的湖水裡。

  「砰」的一聲,水花四濺。

  徐鶴雪甚至來不及抓住他的衣袖,他幾乎呆立在船頭,滿天細碎的紙頁落如白雪,他一雙眼睛盯著水面淡紅的血跡。

  「丁大人!你這是做什麼?你逼死了董耀!」周挺滿腔怒意壓制不住,他快步走到謝春亭中寒聲質問。

  丁進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如何是我逼死的?我分明是在勸他回頭是岸!」

  他費如此周章,也並非是想要一個死的董耀。

  倪素將將趕來,提起裙擺朝底下浸水的石階走去,遠遠地一望,湖心一隻孤船,寒煙彌漫,而有一個人站在船上。

  只有她能看得見。

  他手中的劍破碎成了瑩塵,那些瑩塵驟然襲向那些站著兵卒的船隻,船上的人只覺陰寒拂面,渾身像被尖銳的刺扎透一般,他們慘叫著摔下船去,泡在冰冷的水裡。

  謝春亭中的丁進與周挺等人亦覺得身上像是被什麼刺中似的,痛得尖銳。

  瑩塵毫無差別地纏繞著永安湖畔的所有兵卒,但它們拂來倪素的面前,卻又倏爾收斂起尖銳的棱角,像是沒有依靠似的,落在她的掌中。

  倪素上了湖邊一隻空的烏蓬小船,她撐著竹竿,一直望著湖心的那個人,朝他而去。

  她繞開那些在水裡掙扎著要往湖邊去的兵卒,船隻越來越近,水面淡紅,而船上的那個人煙青的衣袍幾乎浴血。

  倪素抹了一把臉,在船舷相觸的剎那,她丟開手裡的竹竿,一步跨過去,她握住他的手,「徐子凌,你別殺他們,別殺……」

  她哽咽不成聲。

  你會因此而消失的,你知不知道?

  徐鶴雪抬起頭,一張蒼白的面容沒有絲毫表情。

  四散的瑩塵點滴浮動,它們回到他的身邊,融入他的身軀,那些慘叫消失了,水裡的兵卒們驚惶地朝岸邊游去。

  徐鶴雪握著她的手,卻感受不到她的溫度。

  她很冷。

  但他還是緊緊地握著。

  倪素看著他慢慢地蹲下去,淡紅的血色浸濕浮在水面的破碎紙頁,他盯著看,半晌,「阿喜。」

  「我已經,」

  「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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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浪淘沙(二)

  他的一句不能等,令倪素聽來肝腸寸斷。

  紙頁如雪,在寒風裡為那個讀了二十載聖賢書,立身做人都極端正的文人送葬,逼死他的人轉身走了,只有夤夜司的親從官們冒著嚴寒,撐船打撈董耀的屍體。

  「倪素,你為何要去……」

  周挺拿來厚實的披風欲給她披上,見她搖頭,他一頓,收回手,「你認識他?」

  「是啊,認識。」

  倪素泛白的唇動了動,她繞過周挺,抱著才折下來的柳枝,帶著袖子邊的一縷淡霧,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周挺看著她的背影。

  一名親從官跑到他身邊來,「周副使,天實在太冷了,兄弟們撐不住……」

  「都是大活人,有什麼撐不住的?」

  周挺驟然回頭,瞪著他。

  親從官嚇得失語。

  周挺將自己腰間的刀取下,塞到他手中,「你們也知道這水冷啊……死在裡面的人,就不冷嗎?」

  「我親自去撈。」

  從永安湖到南槐街這條路,倪素走了很多回,今天她走得很快,路上破損的磚縫裡積水成冰,她踩上去險些滑倒。

  今年的冬天太難熬,青穹除了有時睡不著覺會趁著天才亮出去買早飯,餘下的時間他都待在醫館裡不出門。

  他的腿腳像被凍成冰了似的,走起路來很慢,聽見開門的動靜,他從自己房中出來,就見倪素一個人回來。

  直到她走近,青穹看見她袖子邊的霧氣,才鬆了口氣,「倪姑娘。」

  倪素抬起頭,「青穹,你屋子裡還有炭嗎?」

  「有的。」

  「若是沒有了,你記得跟我說。」

  倪素點點頭,穿過廊廡,抱著柳枝往廚房的方向去。

  她看起來很平靜,青穹慢慢地走到廚房門口,見她要生火,便走進去,「交給我吧,我什麼也不做,就更動彈不了了。」

  倪素想著他也能坐在灶口烤火,便說了聲「好」。

  「那個董耀……怎麼樣了?」

  青穹一邊生火,一邊問道。

  冬天的柳葉變成了淡黃色,倪素聞聲,手上的動作一頓,「死了。」

  灶房裡忽然安靜。

  灶口的火光照在青穹過分蒼白的臉上,融化了些他臉上的寒霜,化作水滴,滑下去,他手中捏著乾柴棍,「怎麼好人就不長命呢……」

  「對了,你那位蔡姐姐將才來過。」

  青穹想起這件事。

  「蔡姐姐?」

  倪素抬起頭,「她來做什麼了?」

  「好像她郎君不做官了,她說要與她郎君回娘家去住上一段日子,所以想走之前來看看你,哪知道你又不在。」

  青穹如實說道。

  上回蔡春絮過來,倪素便不在家,這回又是錯過了,「等她回來,我去太尉府看她。」

  倪素煮好了柳葉水,端著熱水盆走到房中去,她將乾淨的帕子在水中浸濕,「徐子凌,你一直跟著我,也不與我說話,是個什麼道理?」

  淡淡的霧氣在滿室燭火的映照下逐漸凝聚成一個人的身影。

  倪素回過頭,發現他鬢髮有些亂,一張臉神清骨秀,卻過分蒼白,潔白的衣襟沾著血,外面淡青色的圓領袍也被血污弄得不成樣子了。

  一個愛乾淨的人,卻總是免不了讓自己陷於這樣狼狽的境地。

  倪素將帕子放回盆裡,走到他面前,伸手去解他的衣帶,見他要抬手,她立時道:「你不要動。」

  徐鶴雪才要抬起的手又落下,乖乖地站著不動了。

  倪素將他外面的衣袍脫下來,「我先給你擦一擦臉,一會兒你再用另一鍋水擦身。」

  說著,她抬起頭,「要不然,我再給你洗一下頭髮吧?」

  「阿喜,這些我自己可以。」

  徐鶴雪輕聲道。

  「可是我想給你洗。」

  倪素說。

  徐鶴雪抿唇,「嗯」了一聲。

  外面的日光強烈了一些,淺金的顏色鋪來簷廊,襯得屋中蠟燭的光就更弱了些,倪素給徐鶴雪擦過臉,就讓徐鶴雪在一張窄小的竹榻上躺下來,她坐在床沿,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會不會弄濕你的衣裳?」

  徐鶴雪望著她。

  倪素一邊拆他的髮髻,一邊扯著唇角說,「濕了就濕了啊,又不是沒有衣裳可以換。」

  徐鶴雪枕著她的腿,有些局促,但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梳理著他的頭髮,他心中又覺得有些安寧。

  倪素用葫蘆瓢舀柳葉水起來浸濕他的頭髮,發現他一雙眼睛在盯著她看,她故意用濕潤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臉頰,「看什麼?」

  徐鶴雪不說話。

  水聲滴滴答答的,倪素一邊為他洗頭髮,一邊說,「我聽說,何公子是以舉人的身份,被人舉薦入官的,如今在光寧府裡做事,從前他與那麼多讀書人在登聞院為我兄長受刑伸冤,那時,你對我說,不要難過,也不要心灰意冷,我想到的公道,有人與我一樣想要。」

  「你說,官場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還是熱的。」

  溫熱的柳葉水浸濕徐鶴雪的長髮,倪素放下葫蘆瓢,「董耀的血是熱的,何公子他們所有牽連進這樁事中的人的血,都是熱的,我知道這世上本有很多溫暖和煦的人和事,可是我現在,真的有點冷。」

  「阿喜,我卻不冷了。」

  徐鶴雪望著她,「你也不要為我如此,這世上可惡的是人,可貴的也是人,正如我雖受冤而死,卻遇見你。」

  「你與老師,都信我,為我,如今又有這些人肯為我重翻舊案,我在幽都冷了百年,如今卻覺得心中很熱。」

  他說著,頓了一下,「可我卻不能看著他們為我走上絕路,都是寒窗苦讀數載才有今日的人,有些好不容易有了官身,若他們這樣的人活得長久一些,還有機會為更多的人,他們在,公義就在,即便不能在廟堂,也在人心。」

  倪素手中攏著他濕潤的長髮,她忽然仰起頭,咬緊牙關,強行忍下忽然洶湧的酸澀,「那你呢?你的身後之名呢?」

  究竟誰才能擦得乾淨?

  「我不求了。」

  水珠不斷順著徐鶴雪的髮尾滴落在水盆裡,他說,「但我知道,你會為我求。」

  倪素忍了又忍,低下頭來,手指穿插在他烏濃濕潤的長髮之間,「是,不管你在哪裡,不管要多久,我這輩子,都為你求。」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絕不會放棄的。」

  淺金的日光落在徐鶴雪的身上,他身上還沒換下那身沾血的內袍,他枕在這個女子的膝上,「阿喜,若我在少年時遇見你,就好了。」

  他禁不住吐露這樣的心事。

  如果,沒有潘有芳的背叛,如果他的副將薛懷和所有跟隨他的靖安軍將士都還活著,如果他的十九歲能夠安然地活。

  他還是想要收復十三州,將丹丘胡人打得再不敢欺辱齊人百姓,他也想在那個時候遇見倪素。

  他想帶她騎馬,與她踏青放紙鳶,甚至是回到她長大的雀縣去。

  徐鶴雪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後頸,迫使她低下頭來。

  他掌中的溫度猶如一捧雪裹附著她後頸的皮膚,輕柔的吻落在她的嘴唇。

  日光淡薄,燭影綽綽。

  水聲滴答又滴答,浸濕倪素的裙擺。

  青穹背身站在門外,他繫得鬆垮垮的頭巾被風捲到了簷廊外面去,光禿禿的腦袋暴露在冷風裡,他依舊動也不動。

  ——

  深夜又開始下雪,且有漸盛之勢。

  蔣府書房內,老內知「撲通」一聲跪下去,「大人,譚廣聞的認罪書,審刑院不是已經有一份了麼?譚廣聞都已經死了,誰又知道如今您手裡這個,是不是真的!」

  「字跡我已經對過了,是他親手寫的沒錯。」

  蔣先明起身走到他面前,「我手裡這份認罪書上寫的是冬月初六,而定譚廣聞罪的那份上寫的卻是冬月初七,冬月初六是譚廣聞才被押解進京的當日,何以初六才認下私自增兵鑑池府,支援牧神山不力,以及殺苗天寧的罪,初七便改了口,絕口不提鑑池府的事,更不提玉節大將軍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胡人將領蒙脫的事,只說因私仇殺害苗天寧這一樁事。」

  「這份認罪書要清楚得多。」

  「可是大人,此時將它給您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測!」老內知苦苦勸道,「今日董耀在永安湖上自殺,這樁事牽連了六十餘人在夤夜司裡受審,其中還有人是官身……就連翰林學士賀童賀大人都因為家中被搜出徐鶴雪的詩文而被御史台問話,如今人人自危,都生怕牽涉進去!」

  「那些奸妄小人如此行事,為的不就是如今這個局面麼?」蔣先明強行將他扶起來,「他們越是如此,這其中就越是有鬼,他們是在向如董耀一般的人示威,不要輕舉妄動,且不說他們會不遺餘力地向官家證明這樁十六年前的叛國案,我沒有判錯,官家也沒有判錯,他們是借官家的手來打壓威懾這些人,讓這些人不敢再提。」

  「他們是在告訴這些人,即便是之後官家知道了這樁案子是冤案,官家也不會容許有人翻案。」

  「他們以為這樣,就能將所有人的膽都嚇破了。」

  蔣先明將手中的書信交予老內知,「這是我與我父斷絕父子情分的文書,你收好,回到我老家,就代我與他老人家說……」

  蔣先明喉嚨哽了一下,「淨年十六年前做錯了事,如今,不能再錯了,淨年不能再侍奉他老人家,還要與他——斷絕父子情分,是兒子不孝,卻也,只能不孝了。」

  有了斷絕父子情分的文書做憑證,來日,父親便不會受他牽連。

  「大人……」

  老內知立時落淚。

  「幸好我嬌兒已經嫁人,夫人也早幾年就去了,她們兩個都不必被我牽連,」蔣先明說著,聽見貓叫的聲音,他轉過臉,只見一隻胖花貓進來,他走過去,蹲下身將它抱到內知的面前,笑了一下,「當初抱它回來,還是因為耗子總是啃我書房中的書籍,它抓耗子厲害得很,你也帶它走吧,聽我的話,連夜就走。」

  胖花貓在他懷中叫個不停,蔣先明看著它,安撫似的,摸了摸它的腦袋。

  後半夜雪越下越大。

  蔣先明一個人在書房裡坐著,兩支蠟燭照著,他反復地看著桌案上的認罪書。

  那年,

  雍州的風沙很大。

  他將將上任,雍州城的百姓便將官衙圍得水洩不通,朝廷議罪,到定罪期間,不斷有百姓在官衙門口請求將害得他們雍州城被襲,半城百姓被殺的那個罪魁禍首處以極刑。

  才經歷過胡人血腥的屠殺,雍州百姓心中恨意滔天,難以平息。

  處死徐鶴雪的旨意送到雍州,他被整個雍州城的民意裹挾,定下凌遲之刑。

  那日,

  太陽熾盛,而那個身著朱紅袍衫,銀色鱗甲沾滿乾涸血漬的少年將軍眼睛上纏著布,什麼也看不見。

  裹著眼睛的布染血,更襯他臉色蒼白,嘴唇乾裂。

  他一言不發。

  直到被人脫下銀鱗甲,扯開袍衫,他鬆懈的手似乎緊繃了一下,隨即緊握成拳。

  行刑之人落下的每一刀,蔣先明看在眼裡,雍州城的百姓們都看在眼裡。

  在雍州城百姓一片解恨的叫好聲中,那個少年始終隱忍,忍到渾身的筋骨發顫,他也沒有喊出一聲。

  鮮血在刑台上流淌。

  底下是百姓們快慰的叫喊聲。

  那種聲音彷彿穿越了十六年的時光,尖銳地刺痛著蔣先明的耳膜,他頹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捂住臉。

  滿掌濕潤,他嗚咽出聲。

  這一坐,便至天明。

  書案上的蠟燭燃盡,蔣先明換上官服,戴好長翅帽,令車夫備好馬車,入宮。

  今日正元帝要與群臣在泰安殿舉行祭天儀式,蔣先明在永定門下了馬車,不少官員也正朝泰安殿的方向去。

  平日裡與蔣先明結伴的人幾乎沒有,因為他是御史中丞,生怕自己一句話說不對,就傳到官家的耳朵裡去了。

  今日他也是一個人走。

  「蔣御史。」

  快到泰安殿時,有人快步過來。

  蔣先明抬頭一看,「是潘三司啊。」

  「你看著像是沒睡好?」

  潘有芳一邊與他同行,一邊問道。

  「不瞞你,我這是一夜沒睡。」蔣先明扯了扯唇。

  潘有芳聞言,不由嘆了口氣,「咱們到底都在北邊待過,你可得聽我一句勸,上了年紀,還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

  但蔣先明卻只聽了他前半句,他步履一頓。

  「怎麼不走了?」

  潘有芳停下來,疑惑地看著他。

  「潘三司,有句話我想問你。」

  「什麼話?」

  「十六年前那樁事……」

  「打住!」潘有芳立時抬手,隨即朝蔣先明作揖,「蔣御史,你可是官家面前的人,可別在這個當口問我這些……」

  蔣先明不說話了,悶頭往前走。

  潘有芳直起身,靜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孟雲獻與裴知遠在一塊兒走,兩人都有些沉默,先是董耀自殺,再是賀童入御史台受訊問,這些事像是巨大的石頭,壓在他們心裡頭。

  蔣先明看見他們二人,便快步走上前去,「孟相公。」

  孟雲獻轉過臉來,面無表情。

  「我想如今有一樁事,只有您能給我答案。」

  蔣先明一雙僵冷的手按壓著袖邊。

  「孟公……」

  裴知遠一瞬警惕起來,朝孟雲獻搖頭。

  「我只想問孟相公,我錯了,是嗎?」蔣先明始終盯著孟雲獻。

  裴知遠想拉著孟雲獻趕緊走,但孟雲獻卻拂開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賭你蔣淨年生來就不願做個糊塗人,你要問,我也敢告訴你,」

  他迎著蔣先明的目光,青黑的鬍鬚被吹得顫動,「是。」

  一個「是」字,幾乎刺得蔣先明心肺生疼。

  裴知遠心中一跳,立即將孟雲獻拉走,咬牙低聲道,「孟公!您和他說什麼!在這個當口,您和那個人說什麼!」

  「敏行,你離我遠一些吧。」

  孟雲獻被他拉著往前走,忽然說。

  裴知遠脊背一僵,他驀地停步,喉嚨發哽,「孟公,您這是在誅我的心。」

  祭天儀式的時辰臨近,百官入泰安殿。

  不多時,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等人簇擁著一身朝服的正元帝入殿,百官俯身,高呼萬歲。

  迎神,跪拜,上香再叩拜,奠玉帛,進俎,此後還有初獻禮,終獻禮,整個祭天儀式持續了整整三個時辰,正元帝還在病中,而這三個時辰風雪又大,他強撐到儀式完畢,便令梁神福傳口諭,讓百官退下。

  嘉王始終跟在正元帝身後,一行人正要簇擁著帝王離開,身著朱紅官服的人忽然跪下,擋住了正元帝的去路。

  「蔣先明?」

  正元帝忍著不適,看清了面前的人,「你這是做什麼?」

  「臣有一物,要呈給官家。」

  說著,蔣先明從袖中取出那份認罪書,雙手高舉,在眾人神色各異的目光注視下,他朗聲道,「此前用於定罪譚廣聞的認罪書是假的,臣手中有譚廣聞入京當日,親筆所寫的認罪書,臣請陛下一觀!」

  此話既出,朝臣們臉色陡變。

  嘉王立時抬起頭,在人群之後注視著那位跪在地上,年約四十餘歲的御史中丞,孟雲獻,裴知遠,乃至是將將取代犯官劉廷之成為樞密副使的葛讓,還有苗太尉,他們每一個人,都緊盯著他。

  正元帝臉上看不出太多的神情變化,他看著面前的蔣先明,片刻後,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他的手還沒有觸碰到那份認罪書便倏爾收回。

  蔣先明抬起頭,面前的君父,不怒自威。

  「你如何能證,你手裡的認罪書才是真的?」

  「用於定罪的那份認罪書上,只有譚廣聞仇殺苗天寧,而臣手中的認罪書,前因後果十分詳實。」

  蔣先明大聲道:「十六年前!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胡人將領蒙脫,然而彼時,吳岱輕信丹丘日黎親王的密信,以為丹丘胡人要走水路,進攻鑑池府,強令當時的雍州知州楊鳴分出一半守雍州城的兵力支援鑑池府,統制苗天寧不肯,楊鳴使手段得到苗天寧的令牌,調兵趕往鑑池府,但那些雍州軍在半途遇上丹丘南延部落的人,全軍覆沒!」

  「可他們的死,卻被算在了雍州守城戰裡!蒙蔽君父十六年啊!」

  「玉節大將軍下令,命譚廣聞與葛讓分別從輦池,龍岩兩地支援牧神山,但這道軍令,葛大人沒有收到,譚廣聞被吳岱催促支援鑑池府之時,更有杜琮假傳軍令,說大將軍命他先行支援鑑池府,再去龍岩,可是……」

  「可是譚廣聞不熟悉龍岩的地形,迷了路,使得靖安軍三萬人……命喪牧神山!」

  泰安殿陷入死寂。

  風雪從大開的殿門湧入,呼嘯不止。

  苗太尉暗自蜷緊袖間的指節,作為當年在玉節大將軍麾下的一員猛將,葛讓亦聽得肝腸俱損。

  「蔣御史!你這是何意!僅憑你手裡那不知來路的認罪書,你官家面前便說得好像真的似的!當年雍州的軍報難道是假的?朝廷派去雍州探查的人難道會不知?」翰林侍讀學士鄭堅率先站出來,「當年丹丘王庭此封徐鶴雪為親王的旨意也是鐵證!你卻說說,你這個當初在雍州將徐鶴雪凌遲處死的人,如今又是在做什麼?!」

  「也不是蔣御史究竟是聽了什麼話,又是從哪裡得來的這認罪書,如今謠言正盛,蔣御史為何要在此時再添一把火?難道你也信了那董耀之流?」殿中侍御史丁進適時說道。

  「你們不必在這裡打機鋒,」

  蔣先明冷笑,「董耀被你丁大人逼死在永安湖上,那樣年輕的後生,如今關在夤夜司的還有六十餘人!你們這些人,不就是想借著他們,來震懾所有敢為徐鶴雪翻案之人麼?你們以為再沒有敢的人,我卻要告訴天下人,若要秉持這世間的公理正義,便不能不敢!」

  孟雲獻在旁,心中震顫。

  君父從前不知道的事,縱是再多的人攔著,如今,也依舊堂堂正正地被人擺在了君父的面前。

  君父已是不得不知道。

  正元帝睨著他,「蔣先明,是你親自處死的他。」

  「臣知道。」

  「既然知道,你今日又在做什麼?」

  「臣做錯了事,不能不認。」

  正元帝寒聲質問,「你的意思是,朕錯看了你?」

  蔣先明抬首,迎上正元帝的目光,他嘴唇微動,「自十六年前處死徐鶴雪後,臣承蒙官家信任,在雍州沒做幾年知州,便回京做了這御史中丞,臣感念官家,這一生,臣一直以為臣在奉行一個為臣者的本分,為君,為民,臣這些年來一直想做一個無愧於心的人。」

  「可是,原來臣這一路,踩的是靖安軍的屍骨,飲的是玉節將軍的血……」

  蔣先明眼瞼濕潤,「臣……在雍州,凌遲了我大齊最年輕,最好的玉節將軍!」

  「蔣先明!」

  鄭堅厲聲,「如今此案尚未重審,你卻已經下此定論!你到底是何居心?!」

  「臣!」

  蔣先明俯身一拜,寒風灌了他滿袖,「懇請官家,重審玉節大將軍徐鶴雪叛國案!」

  「我蔣先明,願還給玉節大將軍生前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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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3 01:02:55
第一百十八章 浪淘沙(三)

  蔣先明的話音方落,泰安殿中鴉雀無聲,百官分立兩側,呼嘯的凜風裹著雪粒子從大開的殿門外湧入,地面越來越濕潤。

  「官家!」

  翰林侍讀學士鄭堅回過身,俯身作揖,「蔣先明輕信謠言,妄下論斷,一樁十六年前已經議過,定過的案子,此時董耀之流要翻,他蔣先明也要翻,這是目無君父,這是別有用心!」

  「鄭大人,」

  樞密副使葛讓在旁,他滿腦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如今發現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麼?這是什麼道理?」

  「葛讓。」

  黃宗玉皺了一下眉,示意他不要多言。

  鄭堅一下偏過頭,一雙眼睛盯住葛讓,隨即頗為恭謹地俯身作揖,「葛大人,我怎麼忘了,您當年對徐鶴雪可是忠心得很,他說什麼,您就做什麼,那時您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人,竟將一個黃口小兒捧得天上有地下無……也難怪您今日,要說這番話了。」

  黃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讓的衣袖,葛讓卻拂開他的手,冷哼一聲,上前幾步,「鄭堅,你上過戰場嗎?你知道你這種慣會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戰場上,是會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頭來的麼?」

  鄭堅臉色稍變。

  「在你看來,我葛讓三十好幾卻圍著一個娃娃打轉好像是羞恥之事,可是我要告訴你,戰場上從來都是真刀真槍,我不與人論什麼年紀,只論打仗,他十四歲放棄雲京的前程,進士的身份,一頭扎到邊關,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護寧軍中。」

  葛讓說著,看向立在另一邊的苗太尉,殿中許多人的目光也緊跟著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難捱,只得緊緊地咬著牙關。

  「十五歲,在咱們眼裡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領七百騎兵繞到胡人後方,以七百人之數,折損胡人兩千人,更是活捉了澤冗,若沒有他趁夜奇襲,苗太尉就要在前方與胡人膠著更久。」

  「他十六歲離開護寧軍,統領靖安軍,飲馬湖一戰,乃至後來奪回燕關千里的每一戰,我都在其中,一個少年,既有勇,又有謀,我又憑何要因為他的年紀而輕視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與蔣先明是一樣的意思?」

  鄭堅抓住他的話頭,「您今日,也要為徐鶴雪平反是麼?」

  「老子……」

  苗太尉忍得雙目赤紅,咬著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鄭堅走去,身邊一名官員急忙攔住他,低聲,「苗太尉,不要衝動。」

  「我敬重徐鶴雪僅僅只是因為他對大齊曾經的功績,若他是個叛國逆賊,我為何要為他平反?如今這也不是平反,只不過是將這樁舊案重新拎出來再審一遍而已,」葛讓一步步逼近鄭堅等人,「反倒是你們,如今拼了命地攔著,又是為何?」

  丁進不動聲色地與潘有芳對視一眼,隨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蔣先明手中的認罪書來路不明,可當年這樁案子卻是鐵證如山,臣以為並沒有再重審的必要,臣丁進,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濫用職權,欺君罔上。」

  鄭堅立時俯身,「官家,此時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當年這樁案子查就查了一個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員盡心竭力清查乾淨了的,十六年過去了,難道今日能比當日查得更清楚麼?譚廣聞已經畏罪自殺,一個死人是再開不了口的,臣卻不知蔣新明借著這份所謂的罪書,究竟是為徐鶴雪,還是居心叵測……」

  「臣鄭堅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這一番話,牽扯了多位當年議過此案的官員,知諫院,翰林院,一時不少人紛紛俯身作揖,「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在這片彈劾聲中,孟雲獻站得端正,他不說話,新黨也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為蔣先明說話,也沒有出言彈劾。

  孟雲獻看著蔣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說過那句話後,再也沒有出聲。

  他在求死。

  孟雲獻抬起眼,與站在對面的潘有芳對視。

  雪粒子被風斜斜地吹進來,潘有芳扯唇,朝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孟雲獻想起那個雨夜,這個人對他說,他絕不會認。

  今日,誰都能為蔣先明求情,唯獨孟雲獻不可以,因為他與張敬往昔的情分人盡皆知,他為蔣先明求情,就是在為張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著他的梁神福強忍著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臉色煞白。

  「孟雲獻,朕要你說話。」

  正元帝嗓音嘶啞。

  孟雲獻抬步上前,站立在蔣先明身側,他看見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樣冷沉沉的,浸著血絲。

  中書舍人裴知遠看著這一幕,只覺心臟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說。

  不要說啊。

  官家不想聽的話,一定不要說啊。

  孟雲獻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個字,眾人各異的目光都緊緊地裹附在這位東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嘔出血來。

  「官家!」

  梁神福大驚失色。

  泰安殿霎時亂成一鍋粥,梁神福慌裡慌張地讓人去太醫局,又趕緊將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嚇得不輕,一個個面露憂色。

  苗太尉卻在此時擼起袖子,幾個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鄭堅的衣領子,一拳砸得鄭堅後仰倒地。

  「哎呀!這是做什麼?」

  黃宗玉連忙令官員們將苗太尉拉開。

  「苗太尉!」

  鄭堅被這武夫的一拳砸得頭暈目眩,他坐起身,卻發覺鼻間熱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滿手都是血,他憤聲,「您何故毆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見著蔣先明被禁軍押出去,「鄭堅!老子不但要打你,還要割了你的舌頭!同僚?你算哪門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們這樣的人做同僚,老子覺得噁心!」

  「誒,苗太尉,話不能如此說啊!豈非傷害同朝的情誼?」丁進等人將鄭堅扶起來,好些個官員都覺得他這話太刺耳,都露出不滿之色。

  「跟你們,有什麼情誼?」苗太尉用力掙脫拉住他的幾個官員的手,入宮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時找不著襯手的東西,「我,我……」

  他低下頭,乾脆扯下一隻靴子來。

  「哎喲!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們都來拉他。

  「武夫!只會動拳頭!動拳頭能解決什麼事?真是有辱斯文!」鄭堅氣昏了頭。

  這話登時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們不樂意了。

  「拳頭能砸死胡人,你們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殺胡人嗎?」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殺殺的事?」

  「我們不打打殺殺,誰他媽的守得住國土?靠你們這些玩意兒嗎?」

  「你們!粗俗!」

  「你們慫包軟蛋!」

  泰安殿裡,文臣武官動完口,又動起了手,打得不可開交,黃宗玉連忙讓人去勸,可都沒勸幾句,勸架的官員也在裡頭打了起來。

  黃宗玉看見葛讓也趁亂蹬了鄭堅幾腳,他滿頭是汗,匆匆走到孟雲獻身邊,「孟公,您怎麼不勸勸呢?這麼打怎麼成呢?都是大齊的官員,官家如今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他們實在過分吶……」

  「您寬寬心吧,同朝為官,就沒有不打架的,幾句話不對付,打起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孟雲獻言辭平靜,「當務之急,是咱們得去慶和殿外等著。」

  「這個蔣先明,竟將官家氣得嘔血,他實在是……」黃宗玉喃喃幾聲,立時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趕緊去慶和殿外頭候著。」

  泰安殿裡雜聲一片,孟雲獻與裴知遠走出殿外,一時間,有一個人跟上來。

  在漢白玉石階上,孟雲獻站定。

  「孟公,我早與您說過,十六年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潘有芳攏緊披風。

  「蔣先明手裡的罪書,是你讓人給他的,你是要讓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雲獻語氣篤定,「你太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年他主動請纓,赴任雍州知州,其中為他說過話,讚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吳岱,促成他坐上那個位置。」

  「你們讓一個以為自己在踐行正道的純臣做了殺死玉節大將軍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雲獻的髮髻,「十六年,你片葉不沾身。」

  「可我要告訴你,」

  孟雲獻轉過臉,寒風鼓動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邊這個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舊案還沒有結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維護了我,維護住了這樁案子,」

  「即便天下御宇也許永遠都不會澄明乾淨,但我們這些人也絕沒有放任污濁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間紛揚。

  猶如一道深邃的鴻溝。

  「道理?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視而不見,多的是一著不慎,一生為棋子,道理永遠擺在那裡,卻不是人人都肯講理,有故意裝糊塗的,也有落子出了錯回不了頭的。」

  潘有芳說著,恭謹地對孟雲獻俯身作揖,風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譽謹記孟公教誨,很遺憾我再不能有這等清白的立場,我也不會自辯。」

  他抬起頭,一笑,「孟公,您與我,也曾同過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

  太醫局的醫正們已經在慶和殿中待了幾盞茶的工夫,也不見人出來,黃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風,卻還是抵不住外頭的嚴寒,他搓了搓手,見嘉王站在一側,始終注視著閉合的殿門,身上僅有一件披風。

  黃宗玉想了想,解下來自己身上一件披風,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裡面站一些吧,別讓雪粒子濕了您的衣裳。」

  嘉王沒說話,也沒有動。

  黃宗玉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他朝階下看去,心裡正想著孟雲獻他們怎麼還不過來,卻見底下幾個年輕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階上跑來。

  他們跑得急,一個個地凍紅了臉,躬著身子喘著粗氣。

  「慌裡慌張地做什麼?」

  黃宗玉皺起眉頭。

  「黃相公!」

  宦官們一見他,連忙俯身,又對不遠處地嘉王喚了聲,「殿下。」

  「怎麼了?」

  嘉王回過身看著他們,「榮生,我不是讓你們送補品去娘娘宮中麼?」

  原來這幾人是如今在嘉王身側侍奉的內侍。

  榮生躬著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黃宗玉問道。

  「娘娘聽聞官家在泰安殿嘔血,便要來慶和殿,正逢一個尚服局的宮娥說是來送娘娘新製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記官家,哪裡還管得了什麼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園,那宮娥卻一直悄悄尾隨在後,手裡握著一把剪刀,竟欲刺殺娘娘!」

  榮生如實回答。

  「什麼宮娥如此大膽?娘娘如何?」嘉王上前兩步。

  「幸虧娘娘身邊的近侍及時擋了下來,」

  榮生接著道,「那宮娥見事不成,便倉皇逃跑,跑了半個御花園,她驚慌之下跌到湖裡,但湖中結著厚冰,娘娘身邊的人將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麼?」

  嘉王問。

  「那宮娥一邊跑,一邊喊了些話……」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麼?」黃宗玉有些不耐。

  「她說她姐姐死得冤枉,說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壞事,就白白地丟了一條性命。」

  榮生越說,越有些戰戰兢兢。

  「壞事?什麼壞事?」

  「她說,」

  榮生與他身側的幾個宦官將身子伏得更低,「她說,娘娘淫亂宮闈,與太醫局一位姓王的醫正有私。」

  榮生的聲音越來越低。

  「什麼?!」

  黃宗玉眼珠瞪圓,大驚失色,他一把揪住榮生的衣領子,「這等話,你也敢胡說?還要你這條命麼?」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這麼喊,好多人都聽見了!」

  榮生額上冒汗。

  皇家血脈豈能兒戲?黃宗玉滿背冷汗,這些話既被好些人聽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貞,快讓梁內侍出來!快!」黃宗玉快步走到殿門處,對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徑自下了階,榮生等人連忙跟上去。

  裴知遠與孟雲獻各撐著一柄傘,還沒走近那漢白玉長階,就見嘉王匆匆地下來。

  「殿下。」

  裴知遠站定,俯身作揖。

  風雪之間,孟雲獻傘簷上移,與嘉王目光相接,隨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請上去吧。」

  嘉王只簡短一句。

  他與孟雲獻擦身而過,榮生在後頭,朝孟雲獻伏低身子,又緊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遠從嘉王的語氣裡察覺出些許意味。

  「走吧。」

  孟雲獻提起衣擺,往階上去。

  嘉王到貴妃宮中時,貴妃正將一隻湯碗摔得粉碎,「給我披衣,我要去慶和殿!我要見官家!」

  「娘娘受了凍,還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走進去。

  「你怎麼過來了?」貴妃抬起頭,隔著簾子望著他,她神情緊張,「那個賤婢的話,是不是傳到慶和殿了?!」

  嘉王沒有否認,只是說,「爹爹嘔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醫局的人正在殿中,我們都沒進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進殿。」

  「那奴婢在哪兒?」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這個時候您怎麼能處置她呢?」

  「我沒有處置她!」

  貴妃一張面容泛白,語氣裡壓不住怒火,「我雖讓人拿住了她,卻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這個當口處置了那賤婢,於她有什麼好處?

  她豈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問娘娘,那宮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宮中當過差?」嘉王面露憂色。

  「確有其事,」

  立在貴妃身側的宮娥說道,「但她是犯了錯,娘娘才懲治她的!絕不是因為那些污濁的謠言!」

  「私自處置的?」

  嘉王又問。

  宮娥沒說話,看向貴妃。

  「殿下,茹兒今晨出宮,怎麼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貴妃站起身,掀開簾子出來。

  她口中的茹兒,便是她的那個內侄女。

  「她聽說雁回小築有女子詩社,便想去瞧瞧,約莫入夜,也就回來了,」嘉王說著頓了一下,「娘娘急著找她做什麼?」

  「那賤婢口裡不乾淨,說咱們娘娘送了一支鳳鳥寶石金簪給人做信物,」宮娥滿臉憤恨,「可她說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賜給咱們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請人將小娘子叫回來吧!」

  嘉王輕輕頷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輕嘲,「娘娘放心,我這就去接她。」

  沒說幾句話,嘉王從貴妃宮中出來,正逢一名宦官從夾道那頭跑過來,匆匆在榮生耳邊說了些話,又將一張紙條塞到榮生手裡。

  榮生點了點頭,轉頭看見嘉王,便走上前,將手裡的紙條奉上:「殿下,這是您的親衛袁罡送來的。」

  嘉王展開,垂著眼睛瞧——「樞密院已擬定,今夜子時於城中搜捕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侍衛馬軍司的人已在整裝。」

  蓮華教源於佛教淨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實則是事魔邪黨,糾集信眾,起義造反。

  樞密院得到消息,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前日喬裝入京,欲圖大事。

  強忍心中翻沸的情緒。

  看來,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終於令葛讓下定決心了。

  「榮生,那宮娥沒多說其它的話?」

  嘉王將紙揉碎,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

  「沒有,她說的話,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榮生一邊跟著嘉王,一邊低聲說道,「她家裡頭的人奴婢也都安撫好了,殿下放心。」

  貴妃的跋扈,終究給了他們這些人做文章的機會。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邊的人,我知道,你對韓清很是忠心,」嘉王順著夾道往前走,「這件事,你已經告訴孟公了?」

  「殿下……」

  榮生誠惶誠恐。

  「我並沒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這些事,你理應告訴他,你還應該告訴孟公,保重身體,如今朝中新舊兩黨爭鬥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沒有了主心骨。」

  榮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擔心您,盼您好好的,總會有辦法的。」

  「辦法?」

  嘉王抬起臉來,聲音幾乎從齒縫裡擠出,「還能有什麼辦法?到了今日,誰還看不明白,誰若想碰這樁案子,誰就得死。」

  榮生從沒見過嘉王如此陰沉的神情,他嚇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中揉碎的字條,「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經將什麼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這個地步,又還能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不知為何,這話聽得榮生心中不安,他張張嘴,卻聽嘉王道:「我要出宮去接吳小娘子,你不必跟著,回去吧。」

  「可若吳小娘子回來,那金簪的事不就……」貴妃的物件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榮生只能從吳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吳小娘子在這個時候回宮,一旦她為貴妃作證,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說是去接,卻沒說接不接的回,再者,吳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與她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貴妃生的是個皇子,貴妃就不會再認她這個內侄女,到時,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寒風吹得嘉王臉頰麻木,片刻,他喉嚨動了動,輕聲道:

  「榮生,往後,你記得多幫我去南郊別苑看看她。」

  ——

  淡薄的日光在簷上跳躍,簷廊底下覆了一層薄雪。

  倪素將春碧色的圓領袍衫給徐鶴雪穿上,手指捏著衣襟一側圓潤的玉扣,一顆一顆地繫上,「這件衣裳,從我回來雲京就開始做了。」

  「我知道。」

  徐鶴雪看見了。

  即便忙得厲害,她也沒忘了拿出這件衣裳來做。

  「阿喜,我讓你很辛苦。」

  他說。

  「這不是辛苦,」

  倪素看他穿著嶄新的錦袍,頭髮還披散著,便將他按到銅鏡前坐下,雙手一邊攏起他的長髮,一邊說,「給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徐鶴雪抬起眼,在銅鏡裡凝視她的臉。

  「今晚你做飯給我和青穹吃吧。」

  倪素為他梳理髮髻的動作沒停。

  「好,」

  徐鶴雪輕應一聲,「想吃什麼?」

  倪素想了想,笑著說,「你問我,我一時還真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但你記得要多作幾道菜,今晚我們要喝酒的。」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髮髻,再將那根白玉竹節簪入他的髻間,她俯下身,在銅鏡裡看他,「真好看。」

  徐鶴雪看著她,握住她的手腕。

  黃昏時分,青穹悶聲不響,幫著將灶房裡的菜擺上桌,倪素將溫好的黃酒取來,看見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鶴雪,「你何時會做雀縣的菜?」

  「我幫徐將軍找雀縣廚子要的菜譜。」

  青穹忽然出聲。

  「第一次做,你嘗嘗看。」徐鶴雪在她身邊坐下。

  倪素「嗯」了一聲,她夾了一塊紅燒栗子雞,栗子香甜,雞肉軟爛,她抬起頭,「很好吃。」

  她將黃酒打開,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黃酒之中便藏了人間六種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嘗到味道,我一定讓你先喝它試試。」

  倪素舉起酒碗,熱霧上浮,她抿了一口,見青穹沒動筷,「今日這桌上可擺了整整十道菜,你怎麼嘗也不嘗?難道在灶房裡吃過了?」

  青穹總說,他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吃飯的時候,他最喜歡這個人間的食物。

  「他沒吃。」

  徐鶴雪端起酒碗,輕嗅了一下,聞到馥鬱的香味,但入口卻依舊沒有任何滋味。

  「我那會兒吃了餅子。」

  青穹乾巴巴地解釋,然後拿起筷子來,夾菜吃了一口,又捧著碗喝了口黃酒,其中的確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顯。

  他多喝了兩大口。

  「你喝慢點。」

  倪素看他這樣,不由關切一聲。

  青穹喉嚨哽得厲害,只得夾菜掩飾自己。

  天色在漸漸地發黑,院子裡點滿了燈火,倪素捧著酒碗,看著自己的碗碟裡被徐鶴雪堆起來一座小山。

  「你做飯,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說。

  「你這樣聰明的女子,這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你。」徐鶴雪將一塊栗子雞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將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離地嗅到碗中的黃酒芳香,「任何人,都會有自己不擅長的事,也許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難。」

  她說的是做飯,卻又不是做飯。

  徐鶴雪輕易讀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著筷子的指節屈起,他望向身邊的這個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過節,」

  倪素打斷他,坐直身體笑著說,「就當是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提前過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與徐鶴雪就是在這裡,兩個人一起過。

  一轉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擱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夜風吹進廊廡,他臉色蒼白,瞳仁濃黑,「徐將軍,您要走,是嗎?」

  「您走了,就不再回來了,是嗎?」

  「青穹……」

  徐鶴雪方才出聲,便見他轉身走出廊廡,在院子裡漆黑的地方提出來一把柴刀,簷廊底下的燈籠照著他單薄的身形。

  「徐將軍,您要救人,還是殺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紅透,淚意閃爍,「我反正也活不長,但至少在我還活著的這個時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麼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與其這樣,我不如跟著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願的!」

  廊廡裡靜悄悄的。

  倪素抿緊嘴唇。

  徐鶴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著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記住你阿爹說過的話,哪怕人生短暫,你也要為自己好好地活著。」

  青穹抿緊嘴唇,低聲抽泣。

  「我走之後,你要幫我,」

  徐鶴雪回過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別讓阿喜一個人,這一路來,無論是為她自己,還是為我,都很艱難,有時候,她也會需要有人聽她說說話。」

  倪素從桌下拿出那盞琉璃燈,她吹燃火折,乍聽這番話,她鼻尖的酸澀來得很尖銳,但只頓了一下,她便點燃琉璃燈裡的蠟燭。

  燈火映在她的臉上,倪素提起燈盞,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會坐視那六十餘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們,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寶塔裡的靖安軍三萬英魂,我從來都不能攔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條不歸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邊,看著你走。」

  倪素望著他,他穿著她新做的袍衫,髮髻梳得很整齊,這應該是他覺得最舒適的裝束,得體,乾淨,像一個滿身書卷氣的人。

  像一個活著的人。

  她知道,無論是為了董耀,為了那些關在夤夜司中的六十餘人的性命,還是為了幽都寶塔裡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殺吳岱,殺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樣看著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將琉璃燈盞遞給他,「你不要擔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黃相公的題字,有很多娘子願意讓我診病,還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賞賜,那麼多的錢帛。」

  她說,「我會過得很好。」

  「對不起,阿喜。」

  徐鶴雪握住她遞燈的手,將她抱入懷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即便我們分離,我也不會自棄,相反,我照舊會做我想做的事,過好我的日子。」

  徐鶴雪下頜緊繃,他緊緊地抱著她。

  到了這個時候,他心中的矛盾幾乎快要將整個胸腔淹沒,他既恨自己為欲念所束縛,以殘魂之身,擁有了她,又可恥地想要這樣擁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麼也不能擁有了。

  「如果你還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時你能看見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顆星星,這樣我就知道,我抬起頭的時候,該看哪一顆了。」

  倪素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衫。

  「好。」

  滿目是紛揚的大雪,徐鶴雪輕柔的吻落在她髮頂,「無論我在哪裡,無論我是什麼,阿喜,我都為你禱祝。」

  哪怕化身為風,也一定不以嚴寒傷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氣。」

  他聲線裡藏了一分顫抖。

  若可以,他無論如何,都想在她的身邊。

  「我從來不生你的氣,往後也不會,我會一直,一直記得有一個小進士將軍,是我自己選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強忍淚意,「我相信我這一生,總能看到這個人世還給你應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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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3 01:03:20
第一百十九章 浪淘沙(四)

  孟雲獻與黃宗玉等人在慶和殿外等到天黑,貴妃想入殿侍疾,被黃宗玉領著一眾官員攔住,貴妃氣極,梁神福在殿內服侍官家也沒出來,她沒有辦法,只得先回宮去。

  黃宗玉年紀比孟雲獻大好幾歲,頭髮也幾乎都白了,在雪天裡站了這麼久,已不能走了,咳得也厲害,好些個官員連忙將他送回府裡去。

  孟雲獻雙腿也僵冷得厲害,走路實在走不動,裴知遠將他送回孟府,又被孟雲獻的夫人姜芍留下來吃燉羊肉。

  「今兒一大早,就有人送了東西來,說是給你的。」

  姜芍將一個藍布包裹拿來。

  「什麼人?」

  孟雲獻一邊接過,一邊問。

  「沒說。」

  姜芍搖頭,隨即去張羅夜飯。

  裴知遠坐在炭盆前烤火,手中捧著熱茶,看孟雲獻將那包裹打開來,裡面除卻一卷書冊,一封信件,就再沒有其他。

  孟雲獻隨意地翻了翻那書冊,他臉色微變,「敏行,你瞧瞧。」

  裴知遠放下茶碗,伸手將書冊接來,只翻幾頁,他愕然抬頭,「孟公,這是滿裕錢莊的暗賬啊!」

  孟雲獻拆開信封,取出來裡面的信箋展開,他一行一行字地看,「這是蔣先明送的,他說這是雲京原先那家滿裕錢莊的暗賬。」

  「難怪之前夤夜司沒有搜到,原來是落到了他手裡……」裴知遠仔細翻看,他發現蔣先明在書頁上有頗多註解,「他一直在查這賬上,除了吳岱以外,還有誰。」

  裴知遠心中復雜。

  這本賬冊,他們也有,因為曹棟在他們手裡,他們比起蔣先明,更輕易地便從曹棟口中知道,除卻吳岱以外,被那幫代州官員供在上頭的,還有潘有芳與南康王父子。

  「他在信中說,劉廷之所有的家人都被拘在牢裡,唯獨少了他的幼子。」

  「難怪蔣先明審他也沒審出太多事,定是他的幼子,教人拿住了。」拿住劉廷之幼子的人是誰,這一點也不難猜。

  除了潘有芳,還能有誰?

  「他今日怎麼不將賬冊……」裴知遠說著,又驟然住口,炭盆裡火星子噼啪迸濺,半晌,「孟公,他是真的一心求死。」

  即便知道譚廣聞的罪書很可能會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蔣先明也還是只呈那份認罪書,而將賬冊交給孟雲獻。

  他在官家的面前呈上譚廣聞的認罪書,是為了讓自己認清官家對這樁十六年前的舊案的態度。

  他尚存了一分對於官家的期望。

  卻也留了餘地,不肯貿然將賬冊交出去。

  蔣先明,是鐵了心要為玉節將軍徐鶴雪償命。

  羊肉在鍋子裡咕嘟咕嘟地煮著,熱氣撲人,但無論是孟雲獻,還是裴知遠,他們都有些食不下咽。

  只吃了幾筷子,就都沒再動。

  「孟公,敏行知道,您心裡難受,」裴知遠手中端著一碗熱酒,「敏行陪您喝酒。」

  孟雲獻沒說話,端起酒碗來,與他兩個挨著這鍋子底下的炭火,烤得衣袍底下的雙腿暖烘烘的,他抿了一口熱酒,卻覺得那股子熱順著喉嚨滑下去,到胸腔,到胃裡,就冷了。

  「敏行,劉廷之活不成了,他的嘴咱們撬不開,撬開了也無用,潘有芳這個人沒有那麼貪財,他之所以摻和滿裕錢莊的事,除了討好南康王父子,我猜他也是為了報復吳岱。」

  孟雲獻還記得那個雨夜,潘有芳談及吳岱時,眼中的恨意幾乎遮掩不住,「我已經查清楚,代州那幫官員送給潘有芳的錢,實則都被他用來補官家修道宮的虧空了。」

  潘有芳真的太惜命,與南康王父子為伍,他不能不貪,但他又怕有朝一日滿裕錢莊的事敗露,到時魯國公是宗室,官家必不會重懲,但他與吳岱,卻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他將在代州那幫官員那兒,通過滿裕錢莊貪來的錢全都拿去補官家的虧空,如此一來,即便有朝一日,此事避無可避,終要暴露,官家也一定能留他,與他全家性命。

  此人真可謂八面玲瓏,城府之深。

  裴知遠聽得心裡難受得厲害,乾脆猛灌了自己一碗酒。

  酒水沾濕裴知遠下巴的鬍茬,他放下碗,羊肉湯的熱煙撲面,「我就不信,他還真能片葉不沾身?」

  「自然不能。」

  孟雲獻看著鍋子裡煮沸的羊肉湯,「本就不是個乾淨的人,做事,又怎麼可能處處天衣無縫?在文端公主府的這樁案子裡,死的不只是董耀的生父陸恆,還有竇英章。」

  「竇英章……」

  裴知遠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麼印象。

  「當年潘有芳在居涵關做監軍時,竇英章是他的親兵指揮使,這個人跟著他回到雲京,官家下令清點文端公主府財產的時候,竇英章是負責領禁軍守在公主府中的人,陸恆之所以背上私自盜竊公主府財物的罪名,便是因為這個竇英章。」

  「後來,竇英章忽然暴斃,他家中卻沒有來京中扶棺,」孟雲獻站起身,「我派去竇英章老家的人回來說,在竇英章離世的前一兩月,他一封家書寄回去,第二日,鄰居就沒再見過他的妻小。」

  裴知遠聽罷,「如此看來,竇英章的死,應該與潘有芳脫不了干係。」

  夜已深,煨著羊肉湯的爐火也燒盡了。

  裴知遠起身告辭,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看見孟雲獻坐在那片昏黃的燭火裡,窩在椅子裡,一點兒沒有平日裡的精氣神。

  他喉嚨發澀,「孟公,只要找到竇英章的妻小,文端公主府的案子,一定能按死潘有芳,咱們,就先放下玉節將軍的案子吧。」

  「如今咱們已經讓葛讓葛大人取代劉廷之坐上了樞密副使的位置,苗太尉也已經知道他親弟弟苗天寧的真正死因,您不是也說麼?嘉王殿下如今也大不一樣了,咱們這些人在一塊兒,總有那麼一日的,您……別傷神。」

  「那要花上多少時間啊,敏行。」

  大約是酒飲得有些多,近來的事一樁又一樁壓得孟雲獻心肺生疼,「我等得了,你等得了,可是蔣先明和被關在夤夜司裡的那六十餘人,卻等不了了……」

  「還有賀童。」

  孟雲獻呼吸都有些難受,「他在御史台裡打了訊問他的人,他不許自己說他老師的不好,也不許旁人張口侮辱他的老師,好好的一個翰林學士,如今也下了御史台的大獄。」

  「那是崇之的學生。」

  「您得等,」

  裴知遠眼中泛酸,「敏行也會陪著您等。」

  孟雲獻卻扯唇,「敏行,還是用你從前那一套吧,在官家面前,你得明哲保身,不要跟我站得太近。」

  「孟公!」

  裴知遠一手扶著門框,他胸膛起伏,翻湧的情緒被他壓了又壓,「我從前那般處事,是為了等您回來,如今您回來了,我就是拼卻這官身不要,也要與您站在一處。」

  「孟公,咱們好好活,為了他們,為了新政,算敏行求您。」

  夜雪紛紛。

  裴知遠離開後,孟雲獻一個人到了書房裡坐著,房中沒有點燈,他也沒讓內知來點,就在這片黑暗裡,一直坐著。

  風雪拍窗,呼嘯不止。

  忽的,

  外面響起很輕的步履聲,暖黃的光在櫺窗上鋪開淺淺的一層,孟雲獻後知後覺,抬起頭來。

  詭異的是,窗外只有燈影,並無人影。

  「……誰?」

  孟雲獻看向那扇窗,燈影沒有移動。

  他心中怪異,正欲起身,卻聽「吱呀」一聲,房門被一陣凜風吹開,隨之鋪陳而來的暖黃光影照亮一片被風裹入門來的鵝毛雪花。

  門外,立著一個人。

  淡青色的衣擺,潔白嚴整的衣襟,冷風吹得他腰間的絲絛蕩來蕩去,他的身形宛如生在嚴寒裡的松柏,挺拔,端正。

  淡淡的寒霧繚繞。

  孟雲獻雙目大睜,死死地盯住那張臉。

  蒼白,秀整。

  「孟相公。」

  徐鶴雪看著他,人間十六年,將這位曾在四十餘歲官至副相的孟相公變得老了許多。

  這一聲,幾乎令孟雲獻渾身一震。

  他認得出這個人。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

  即便,這個人十四歲便離京,從那以後,他們沒有再見過一面。

  那一年,永安河畔,謝春亭中,是他與這個少年最後一面。

  他也還是認得出他的模樣。

  還是個少年。

  比十四歲時更高,也褪去了那時的稚嫩,身姿挺拔,手中不握劍,像個溫文的讀書人。

  「子凌……」

  孟雲獻唇顫,齒關相觸,他聲音都是抖的。

  他猛地站起身,還沒繞過書案,就見徐鶴雪走進來,門外拂來的風彷彿更為陰寒。

  徐鶴雪手中提著琉璃燈,一如少年時那般,站在孟雲獻的面前,俯身,作揖,以身為一個人時的周全禮數來尊敬這位長者。

  「真的,是子凌嗎?」

  孟雲獻雙手撐在書案上,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夢中。

  「是。」

  徐鶴雪站直身體,「當年您勸我的老師放我離京,我還沒有謝過您。」

  孟雲獻撐在案上的指節蜷握,他不住地搖頭,「不,子凌,我無數次後悔,我不該勸崇之,我不該讓他放你到邊關去……」

  「您萬莫為我傷懷。」

  徐鶴雪返還陽世,不願見故人舊友,除了因為幽都的法度以外,還因為他怕自己會讓已經快要走出十六年前那樁事的人,再度因為他這個人而傷神難過,「我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就如同您與老師,從未後悔過一起推新政。」

  「我今日來見您,是想送一個人的認罪書給您。」

  徐鶴雪上前幾步,將袖中的東西放到書案上,孟雲獻發現他的身形有些淡,淡得像霧,好似外頭再一陣風吹來,就能吹散了。

  孟雲獻好不容易將視線挪到書案上,「……丁進?」

  竟是丁進的認罪書?!

  「他是潘有芳的人,是他故意插了人在董耀他們之中,老師的文集之所以短時間內散播如此之廣,也是因為他。」

  手腕上附著的幽都陰木枝尖銳的根莖已經刺入他的骨縫裡,但也多虧了它,徐鶴雪才能暫時不依靠倪素這個招魂者,不受禁制影響,此時他衣著乾淨,滿身的傷口沒有一處流血。

  但他付出的卻是損耗神魂的代價。

  「您大可以借此人,將為我翻案的罪過,推到他的身上。」

  若是人來訊問丁進,他未必會如實說,何況孟雲獻他們這些在朝中為官的人,不能無證審問丁進這個同僚,但身為鬼魅,徐鶴雪卻能精準地攥住他的恐懼,用非常之法,使其屈服。

  「什麼意思……」

  孟雲獻顫聲,「你如何知道這些?你還知道什麼?你知道你老師他……」

  「我知道。」

  他說。

  孟雲獻心頭一震。

  他險些站不住,「我護不住你,我也沒能護住你老師……可如今,難道要讓我再用這份罪書,去侮辱你麼?」

  「夤夜司關押的人中有一個人叫陳興,周副使應該已經告知過您,他是丁進的人,」徐鶴雪繼續說道,「他之所以願意為丁進,為這樁事去死,是因為丁進拿住了他的家人,但丁進已經將他們殺了,您大可以借此撬開陳興的嘴,讓他知道家人已經死在丁進手裡,如此一來,他就是人證,您也能以此救夤夜司中那六十餘人。」

  「只要丁進還活著,這認罪書,他可以隨時不認,」孟雲獻說著,他倏爾盯住徐鶴雪,「難道你……」

  「孟相公,我不要您護我。」

  徐鶴雪冷靜地看著他,「我的身後名不重要,但我靖安軍將士的身後名我卻真的很想為他們求,我不願他們的親人被這世間冷待,他們是跟著我才會背負叛國的罵名,我卻已經沒有時間再為他們爭一個乾淨的身後名。」

  他後退幾步,垂首,「孟相公,我只能寄希望於您。」

  「您無論做什麼,都不是在辱我,」

  燭火透過琉璃燈罩落在徐鶴雪的衣袂,「嚴冬在,春不來,但子凌信您,敬您,請您先珍重自身,待得春來之時,再為靖安軍洗雪。」

  若嚴冬還在,靖安軍便不可能昭雪。

  孟雲獻所面臨的,為靖安軍平冤的最大阻力,根本不是什麼潘有芳,也不是什麼魯國公。

  今日在泰安殿,孟雲獻已經將這一點看得再清楚不過。

  他喉嚨一哽,「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對不住你們。」

  「子凌還有一事,想交托於您。」

  徐鶴雪抬起眼簾。

  「什麼?」

  「請您往後,代我照拂倪素。」

  孟雲獻乍聽「倪素」這個名字,他一時怔住,「她……」

  徐鶴雪道:「生前死後,我諸般行止皆無愧於心,唯獨愧對吾妻。」

  「你……」

  孟雲獻眼中的淚意再壓不住,「她是你的妻,那你是誰?」

  「徐鶴雪,」他腦中一片轟鳴,聲音顫抖,「你是……徐景安嗎?」

  景安,靖安。

  ——

  倪素在簷廊底下呆呆地坐了好久,雪一直在下,撲了她滿肩,直到青穹在廊廡裡暈倒,「砰」的一聲。

  她連忙將青穹扶回房裡去,揀炭,燒火,她將帕子在熱水裡擰過,擦去青穹臉上的霜粒。

  「倪姑娘。」

  青穹睜起眼。

  他懷中還緊緊地抱著那把柴刀,他看著她凍得發白的臉,哽咽地說,「若我能像我阿娘一樣用魂火,我一定去燒死那些人。」

  「可是我很沒用。」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處,」倪素坐在床沿,「你聽徐子凌的話,好好地活著,就會知道自己的用處了。」

  青穹受了凍,很快昏睡過去。

  倪素將他的屋子烘得暖暖的,才輕手輕腳地出去,回到對面那間居室裡,白日裡她為了給徐鶴雪洗頭髮,用過的竹榻還放在屋中。

  屋中沒有炭火,她渾身僵冷,只覺得屋中燈燭不夠明亮,她又拿出來些蠟燭,一一點燃。

  燭光亮如白晝。

  她站立在房中,腦中是空白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目光一寸一寸地挪。

  素紗屏風上還貼著青穹剪的那張紅色的囍字,木施上搭著她今日親手為徐鶴雪換下來的那身衣裳。

  書案上擺放整齊的書籍,是他常會看的那些。

  櫃子不必打開,她也記得起裡面放了他幾件衣裳。

  她發現,他的物件好少。

  書案的另一頭,是那隻他親手做給她的,但她卻從沒來得及出去放過的紙鳶。

  紙鳶上壓著一卷書冊。

  倪素挪動步子,走到書案前。

  乾淨的藍色封皮,上面的字跡凌厲秀逸——《阿喜食單》。

  她伸出手,將它拿起來。

  「你在寫什麼?」

  「等我寫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腦中閃過清晨時分的情形,她掀開幔帳起身,就看見他坐在這裡,手中握筆,垂著眼簾,認真謹慎。

  她手指發顫,翻開書冊。

  附頁雪白,襯得其上字痕墨色濃烈:

  《少年遊》

  簾收曉色入佩阿,雨洗硯沙沙。

  星川飲馬,胡笳吹復,逐虜破雲崖。

  鄉關無處身前覓,此幸遇春華。

  若少年時,金風玉露,執手剪紅蠟。

  剎那,眼淚如簇跌出眼眶,浸濕附頁,倪素將其緊緊地抱在懷中,蹲下去,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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