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1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他今後再也不和簪纓分開須臾了!

  盡管有簪纓與曇清方丈的加入,山陽城的情況依舊不樂觀。

  葛清營此前給簪纓交過底,山陽城的困境有四,一是人手不夠,二是民衆恐慌,三是藥材不夠,四是留給他試驗出解疫配方的時間緊迫。

  前三條簪纓都能勉強解決,包括認下曇清大師給她扣上的轉世佛子的帽子,給百姓們一個活下去的意志。但最後能救到何等程度,仍然要看天意。

  「放棄重症者。」

  無人處,簪纓眉鋒清利,和葛清營說得很直白,「將他們挪出棚區,單獨收容,避免傳染進一步擴大。」

  葛清營欲言又止。本著醫者仁心,這種人命的取捨,他做不到明目張膽地說出來,但他深知唐娘子的決策是對的。

  只是壯士斷腕的過程,對心志無疑是一場淬烈的考驗。

  「唐娘子可想過,若數日後瘟疫不能緩解,亡者不絕,今日城中民衆的膜拜也好,仰慕也罷……皆會反噬於你。」

  簪纓聽到這話,面不改色,「曇清方丈連佛祖的名譽都賭上了,誰又想得了那麽遠。葛神醫,眼下是看你了。」

  每一個還能在這裡站著的人,心裡都承擔了或大或小的壓力,簪纓自己有,也不吝施壓於人。

  若說沈階那番言辭起到了什麽作用,便是讓簪纓原本帖服於親和外表下的鋒芒,顯露了出來。

  她不否認沈階的某些話有道理,平定天下,消彌戰亂,的確是讓百姓休養安居的根本,可此事不正是衛覦這些年立志去做的,歲歲年年,誰見過他北征的腳步有片刻停歇?

  而今,洛陽終於收復,衛覦入主是他應得的,簪纓不是不知道自己只要再西去一百里,便可同他一道入駐那百代帝居之所,漢室彜鼎之都。

  但要她在得知山陽的瘟疫後,能爲卻選擇不爲,她做不到。

  想到武德縣裡生死未卜的沈階,還有吳掌櫃,以及其它可能也已經被傳染上的人,簪纓眸光晦暗。

  染疫者裡,也有她唐氏的人。

  如若她自身體質孱弱,也就無所謂心軟還是心狠,她必然不會踏入山陽一步。但恰恰她是瘟毒不侵之體,那麽此間責任,捨我其誰。

  天下的禍亂災荒,總不能都推到一個衛觀白身上,餘下的再由無辜的百姓平攤。

  十日,她最多也只能留十日,不成即撤。

  因爲若到時葛先生還不能配出解疫藥方,拽不住死人的速度,這座城便當真無力回天了……

  簪纓嘴上說讓葛清營隨便使喚她帶來的人,她自己亦以身作則,同樣不遺於力地幫忙。

  大到調度人手,管理城民,小到分藥喂藥,安撫病患,只要哪裡出缺,她便頂上去,和兵衛與武僧們一樣忙得腳不沾地,真正是一個人當成十個人在用。

  晚上,她便宿在臨時騰出來的衙署裡,睡不到兩個時辰,起來繼續去棚戶區忙碌。

  那些本以爲自己必死的疫患們,每日早上睜開眼睛,只要看見那道綺年玉貌的紅色身影還在,盡管他們喝下的苦湯藥並沒能退燒,身子甚至比前一日更虛弱,卻還是無由來地覺得,自己應該能再多挺一日,多等一日。

  因爲他們可以看見簪纓不帶面紗的臉。

  他們看得見那雙眼睛裡的神采永遠冷靜而堅定,而非敷衍和厭嫌。

  在滿城柳絮飄飄如紙錢要給這座小城送喪的時候,這襲紅衣,璀璨顯眼,就像是來給這爛泥世道衝喜的。

  百姓們感到自己沒有被放棄。

  葛清營行醫多年,最知道患者的心情對病情好壞的影響有多大。

  他仿佛隱約感到患者病症加重的速度在延緩,這固然有隔離見效,藥材補足,人心所向等多方面的原因,但葛清營仍舊不敢盲目樂觀,只因他在唐娘子等人的協力幫助下,疊換了四五道醫方,離真正的解疫配方卻總是差一點。

  在簪纓到山陽城的第三日,有幾名武僧身上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發熱。

  簪纓知情後,心往下沉,不敢再讓曇清方丈出現在街衢,把他留在衙署裡。

  「唐娘子,能不能再多留幾日……」

  簪纓的人出了事,葛清營自覺難辭其咎,連日熬夜讓這位小仙翁葛稚川的後人眼窩下陷,聲音沙啞:「也許快成了,只要再多給葛某幾日時間。」

  「先生安心,我沒說要走。」簪纓一把清曼的嗓音也因連日奔忙,比葛清營好不了多少。

  她每日聽稟治疫進展,定要知道確切的病亡人數。她既做出了選擇,便能承擔這個選擇帶來的後果。這數日間,簪纓不止一次地意識到,錢在這裡是無用武之地的,兵馬再多也同樣於事無補,她在青州的縱橫揮斥失靈了,她仿佛被剝離掉了唐氏東家的身份,需要靠她自己完成一件事。

  好在她不是單打獨鬥。

  間不容喘的空隙裡,簪纓猶能對葛清營露出一個淺笑,安撫他道:「先生千萬別先倒下,你是大家的希望。」

  也是這日,從武德縣返回的兵衛帶來了沈階的消息。

  那日簪纓在路上,感知到性格耿烈的沈階可能做下什麽事,立即遣人回去查看。護衛回到客棧時,沈階面壁一隅,果然已用隨身的匕首割開了手腕。

  若非發現及時,恐怕已失血而死。

  傅則安看見那灘血時都驚住了。對於讀書人來說,右手何等重要,沈階對自己真下得去手,那麽深的傷口,分明是奔著必死去的。

  「你瘋了嗎!」

  沈階被搶過手臂包紮傷口的時候,臉像死人一樣灰白,身上卻是滾燙的。

  不知他神智還清不清醒,闔目嚅動蒼白的唇道:「沈階寧死不受藥……女君若捨佛睛黑石,功虧一簣……」

  空曠的府衙中,聽過兵衛回報,簪纓的眼裡積霜隱雪。

  得知沈階已經救下,只是在失血與高燒的雙重侵襲下身體每況愈下,不知還能堅持多久,簪纓的神情清漠似水,沒再多問一個字。

  她自來山陽城都未曾退縮過,可這一刻,眼裡第一次露出疲憊之色。

  不過城內嚴峻的局勢刻不緩,簪纓垂睫靜了片刻,又趕去棚戶街。

  這一忙,不覺便到了深夜,待回到衙署時,簪纓覺得肩背酸痛,已有幾日顧不上沐浴的她想沐個熱湯。

  吩咐的話到了嘴邊,她轉頭四顧,明堂空曠寂靜。

  簪纓才想起她出入於疫戶,怕這裡的僕婢沾染上,早在住進來的第一日便遣散了他們。

  她自己的侍女一個都沒帶來。

  堂外只有一個送她回衙的北府兵,恭謹有加地留守在門外。命他進內室給自己準備浴湯,顯然不太合適。

  其實後廚房有現成的水,只要燒開倒入木桶便可洗沐,簪纓不是四體不勤之人,但她今夜太累了。

  青瓷鳳羽燭盤上燃燒著白燭。

  燭光映在簪纓靡膚膩理的側臉,她一頭青絲仍用獸頭簪緊緊別在頭頂,勾勒起一段白鶴般優美的後頸。原地站了一時,簪纓好像一時不知該做什麽,又像懶得動作,忽然低頭聞了下自己。

  那動作落在暗夜無人的靜室裡,像一種生活在溪林間落了單的小動物,抽動鼻子辨別自己身上的氣味。

  「不是香香阿奴了。」

  她低聲呢喃一句,走進內室,和衣上榻,閉目眠了過去。

  夜色深沉,山陽城陷入了一片岑寂。

  曠野中有幾點清冷的星子,穿過漫漫光陰,映照著亙古未變的土地。

  一座已被敵軍包圍的危城外,砸上堡牆的投石聲大作,伴隨著不斷射來的火箭強光,不要錢似的襲來。

  「郎主,真有可能說動高辛族族長嗎?」

  從犬洞裡鑽出的幾人,不等直起腰,便被從城樓上落下的土塊碎石兜頭蓋了一臉。

  褚阿良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嚇得兩腿直發抖。

  被幾個武卒保護在中間的男子清朗蘊藉,即使在戰火之中,他的眉峰眼色依舊潤若山嵐。

  偶有燒起來的火箭從頭上射過,銳芒刺亮他神情中一閃而過的剛毅。

  「劉將軍一路北伐至此,黎民心之所向,暗中助糧,可見漢人盼望王師久矣。」男子的聲音涓涓耐聽,他看似清瘦,行進起來並不拖後腿,一面按武卒的探路避開敵軍集中的戰區,一面借黑暗的掩映疾步前行。

  「有無可能,試過才知。阿良莫慌,咱們盡人事聽天命。」

  褚阿良重重吸了下鼻子,點頭道:「郎主大義,必能功成,夫人還在家中等著郎主。」

  「是啊,此戰要勝,一同回家。」德貞九年,陳留孤城外,二十二歲的傅子胥用力將胸前裝有文書與旌節的包裹繫死,在這倉促危急時刻,他眼中泛起的卻是溫柔無邊的笑意,「她和孩子,都在等著我呢。」

  「東家。」

  建康蕤園,星月爛漫,臨窗的一盞明燭下,正在縫制一件男子衣袍的唐素聞聲抬頭。

  那是一張端麗大氣的面容,程雲薦彩,摛華娉灩,淥淥雲鬢上簪一柄龍紋玉掌梳,掃黛遠山眉下,明眸璨若星子。

  她看見侍女手中的信,眸光更爲神雋,問道:「邊關來的?」

  侍女道:「是。沿途商驛知是姑爺家書,不敢耽誤,加急送來的。」

  唐素放下衣袍接過書信,侍女看著榻邊那件針腳參差粗糙的衫袍,不由忍俊:「可難爲東家了。」

  「我是真不擅此道,收起來吧,再不試了。」唐素的心思顯然已不在衣服上,南北傳信有滯後,她展開這封輾轉千里而來,估摸已是半個月前寫下的丈夫手書。

  看到篇頭「吾妻阿素,見字如晤」幾字,唐素的眼神曖軟下來。

  傅子胥字如其人,溫厚無華。他向她報平安。

  燈花無聲落,唐素通篇讀完信,復閱二三。

  她折了信,低頭拍拍自己尚未顯懷的小腹,英氣的雙眉間流露出憐愛的神色:「小家夥,你有名字了。」

  處世孝悌無虧,簪纓奕世;與世吉兇同患,丹心千年。

  「東家!」   

  一聲低喚打破山陽縣衙的寂靜,簪纓難得睡的實,卻還是一下子從睡夢中醒來,睜眼才發覺,天光已大亮了。

  她仿佛做了場大夢。

  簪纓盯著帳幔回思片刻,又憶不起來。

  她起了身,整理好衣冠出至堂中,見兵衛即問:「是不是葛先生的方子配出來了?」

  那兵衛搖頭,簪纓目光微暗,聽兵衛道:「城外有位自稱從建康來的和尚,言有要事面見娘子。」

  簪纓聽到建康便一皺眉。

  眼下以淮河爲界的南北局勢微妙,從建康來的人,能有什麽好事?

  不過他們怎麽會找來山陽?

  「有多少人?」

  兵衛回道:「只有一名年輕僧人。」

  簪纓心懷疑竇,草草盥洗後,領兵衛出衙。她先去棚戶街打個照面,照例尋問病患服藥諸事,而後穿過城區,來到城門口。

  厚重的城門打開,簪纓看見城外站著一位衣有風塵,神容和澹的和尚,年在而立上下,卻是張陌生面孔。

  簪纓開門見山問:「師父何人,爲何找我?」

  那僧人雙掌合十,徐曼答道:「小僧見過唐娘子,小僧乃是先師釋無住的弟子,奉先師遺命,特有一物要親自交予娘子。」

  簪纓怔了一瞬,方想起釋無住便是那斷定衛伯祖命裡有十六個兒子,詛咒衛覦命格艱險,又在見到她後神智瘋癲的和尚。

  「先師……他去世了?」

  僧人頷首道:「先師圓寂前,神智轉清,說娘子使他老人家開悟聞道,得見妙法蓮華。叮囑弟子定要將他遺物送予娘子手裡,以了此段善緣,言罷含笑而坐化。」

  說著,僧人從懷裡珍重地取出一隻布囊。

  簪纓在他話說到一半時,便隱約産生了一種預感,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真有如此幸運。

  她忘記了呼吸,屏著面孔目不轉睛地盯著僧人的動作。只見僧人將布囊打開,將一物倒在掌心,雙掌捧呈著奉給簪纓。

  那是一顆簪纓無比眼熟的,泛動澤光的黑石。

  「先師坐化後,一目化爲睛石,小僧不辱師命,將此物交給娘子了。敬請娘子收下。」

  簪纓走上前,指尖微抖地接過那顆佛睛黑石。

  她不曾想到,奇跡會以這種峰回路轉的形式出現在她眼前。她抬起頭,望著那布衣芒鞋的僧人離去的背影,訥在原地很久,才想明白:山陽城有救了。

  簪纓忽然紅了眼眶。

  那一日山陽城的守城兵都看到,唐娘子在柳絮紛飛的城道上,面南深行一禮,久久不起。

  而後簪纓立刻回城,將此物交給葛清營,葛清營亦驚。

  他的第一反應是唐娘子又將那顆佛睛黑石拿出來了,可仔細觀察,才發現這一顆比先前他見過的一顆稍大,卻也是如假包換的佛睛黑石。

  連這位宗仰道教的神醫也不由得慨歎,難不得唐娘子真具佛緣,否則,什麽人能在短短半月時間裡連得兩顆佛睛黑石?

  震驚過後,自是喜之望外,立刻用來化藥救人。

  「這批藥先給重症者服用,再分出一些送回武德縣驛館。」簪纓不忘吩咐。

  「唐娘子,山陽之疫你爲首功,是娘子救了這些百姓。」葛清營激動難抑,又有些欲言又止。

  簪纓知道葛先生的想勸她的話——如果她早知道會得到第二顆佛睛黑石,那麽她在一開始便拿出普慈庵的那顆來救人,這幾日裡便會少死很多人。

  可她不會用這種兩全其美的假設來自苦。

  就像假若她當初沒有服下小舅舅的那味西域水蓮,那麽到此刻,七藥已齊,小舅舅就能好了。

  她不會如此想問題。

  她只知遇什麽事,便解決什麽疑難,她的人生路上不再有僥幸的如果,唯有向前而已。

  葛清營帶著人手熱火朝天忙碌起來,簪纓連繃數日的心弦鬆了,回到署衙,一時間反而不知要做什麽好。

  就在這時,府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簪纓下意識以爲城中又出急情,蹙然轉頭。

  她看見玄袍如風的衛覦沐著熠爍紛杳的春光,從長庭那頭疾步奔來。

  不等她分清是真是幻,衛覦近前用力地將她兜進懷內。

  那時近乎融捏於骨的力道,他顫唞的熱氣呼在簪纓耳邊:「我趕來晚了,我好像總是趕來得太晚……阿奴,我來接你走。」

  簪纓眨著眼,這讓她看起來很乖,深深吸一口他身上的氣味。

  那是衛覦常年穿甲留在身上的生鐵味道,有著擊冰碎雪的蠻悍和野性,那麽霸道,又那麽忠實。

  簪纓好像一個憋氣潛水許久的人,重新露出了水面,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呼吸。她眼裡一點點生了光,輕抬指尖勾抱他的腰帶。

  可她忽又想起自己未換衣衫,恐有疫病,又急忙去推衛覦。

  衛覦察覺到,鋒利的眉弓蹙折,骨骼分明的手掌攏著她後腦,一句句道:「阿奴,你爲我找到了藥,你是我恩人,你救了我的命。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你心懷仁義,鋤強扶弱,三哥和素姐會爲你感到驕傲,我心中更以你爲傲,聽見了嗎,你是最好的。」

  「阿奴,說句話。」

  「我找到了第二顆佛睛黑石。」簪纓終於從激動紛亂的心情中緩解過來,挨在衛覦懷裡,「是釋無住大師的遺物,小舅舅,我沒事,山陽也沒事了。」

  衛覦聞言定了一定。

  他一路快馬加鞭地趕來,進城後問清簪纓所在就直接過來,尚不知這件事。

  他雙臂扳著簪纓的肩頭,將她固在自己的眼前,細致地看了好幾眼,而後再次壓回懷內,長出一口氣,「你嚇死我了!」

  來的路上衛覦就在想,他今後再也不和簪纓分開須臾了!打仗也帶在身邊,蠱發也留在身邊,出生入死也不捨身邊,因爲這根本不是一個嬌花溫養的女子,她做的事遇的險抉的擇,樁樁件件,何曾比打仗容易。

  他要牢牢護著她,看這高天厚地牛鬼蛇神,哪個還敢給她委屈受。

  可是簪纓一雙綿軟的小手又在推他。

  衛覦順從地鬆了點力道,由著她脫出懷抱,手指卻還勾在她衣袖上。

  她並未脫離男人雄渾氣息的範圍內,衛覦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沉定的光彩,還參雜著幾縷蠢蠢欲動的危險。

  但他那樣耐心,無聲用目光詢問著簪纓。

  「我身上不好聞,我想沐浴。」簪纓的桃花眼凝睇衛覦,突然有點委屈起來,軟低嗓子,重複了一遍,「小舅舅,我想沐浴。」

  署衙裡沒有別人,簪纓被衛覦一路抱進淨室,穩穩地放在矮凳上。

  簪纓坐在那裡什麽都不用做,看著小舅舅幫她燒水,提水,身影往返在她眼裡忙來忙去,將滾著熱氣的沐湯注進浴桶中。

  她沒有侍女,他來服侍她。

  那雙危險又含情的劍眸有著深淵般的漆邃,凝視簪纓時,像在誘她奮不顧身跳下去,由他接住。

  他挑開簪纓的腰帶,幫她脫下外衫,長裙,羅襪,中衣。

  簪纓在某些時候宛如純潔又天真的精魅化身,沒有羞恥與矯揉。淨室潮熱,僅剩的一件海棠紅錦小肚兜,用細細的絲帶繫在簪纓脖頸上,雪柔花膚,隔紅掩癢,與其說是最後一層遮羞,不若說是一種無言的引誘。

  衛覦嗓子發癢,偏目抬手,抽出簪纓髮頂的墨簪子。

  長髮如瀑散下,蓋住幾縷春光。

  簪纓在先前一眨不眨看著衛覦剝掉自己的一件件衣,全不曾抗拒,乖乖地由他照顧。這時卻突然伸手搆那枚簪子,靡發素顔平添一種無辜的純媚,「是我的。」

  她纖白修長的手臂高抬,帶動雪峰震顫,顛翻了某人的天地。

  「人在這裡,還要簪子?」衛覦深吐一口氣,沉淡的嗓子是醉了,轉指將玉簪尖端回撥向內,俯身抱起簪纓放入浴桶中。

  滾熱的手掌挨在柔膩的皮膚上,很快又被熱湯漾溢的水流漫過。

  衛覦說要伺候辛苦一場的東家,就不食言,細致地往她肩背上與鎖骨下掬水,溫柔撫拭,心無旁騖。

  他甚至不帶欲望與挑逗,那雙眼睛始終沉著又溫和地望著她,只爲傳達出一件事:我在呢。

  簪纓在熱水的包裹與衛覦的撫慰中,終於流下兩行淚,「嘩」一聲水響,她伸出兩條掛滿水珠的胳膊勾住他脖子,艾艾低嗚:「小舅舅,觀白,我好怕我既救不你,也救不了他們……」

  「我說過,阿奴是最好的,你是我的福星。」衛覦托起她的頷尖,鼻尖曖昧地蹭她鼻尖,吻上她。

  「小舅舅,你不可以……」

  和阿奴在一起,就沒什麽不可以。衛覦閉眼壓上那片一度被他視作禁區的芳香柔軟。

  沒有暴起的,沒有強忍的痛苦,他專注地描摹她,安撫她,在無盡溫柔的舔吮纏綿中,交付出他的心。

  簪纓顫簌長睫,覺得自己要飄起來了。

  這些日子的沉重壓身,心緒低迷,輾轉難眠,在這一瞬裡,皆如煙散。

  她一邊擔心衛覦的身體,一邊又自私地沉溺在這片前所未有的歡喜之中。

  她貪戀地閉著眼,整個人的皮膚都泛了粉。

  衛覦親得一下重似一下,最終將半個身子都探入水汽彌漫的熱霧中,壓得乖巧綿羊的脖頸一點點後仰。

  衛覦霍然睜開矍亮的眼睛,褪下自己元黑色的外袍裹住女子雪白的玉體,把她往床榻上抱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2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衛觀白,你壞人

  雪色的身體裹在純黑的袍子裡,白的晃人眼,像一塊完美的羊脂玉等待著良匠的雕鐫。

  從淨室到帳榻的短短一段路,似曾相識,與在尹家堡不同的是,衛覦抱著簪纓走的一路都沒停下親吻。

  那種感覺是新奇的,也是上癮的,對於兩個人來說都是,簪纓櫻紅的唇很快愈發紅潤,像在玄狼獠牙下盛放的鮮花。

  「觀白、觀白。」沙場打磨出來的強悍與衛覦自己的柔情混合成他獨特的氣息,鋪天蓋地。

  簪纓這一刻覺得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令人心悸眩暈的滿足,讓她除了緊緊勾住他的脖子,仰起頭承著,別無他言,別無他法。

  但兩個人無論克制力,承受力還是體力的差距,註定了簪纓已是神魂顛倒,在衛覦看來卻剛剛開始。他弓身將簪纓放上榻,怕她著涼,扯臂撂下了重重紗幔,再用自己粗布挺括的袍子,去拭淨簪纓皮膚上的水珠。

  但那動作顯然帶著幾分心猿意馬的不專心,簪纓身上的海棠已經謝了,裎出下面的底色,她是明珠玉露,美得驚心動魄。衛覦俯下高挺的鼻子,輕輕呵著她,如呵一塊寶玉,他用手指將最高峰上的水痕細細擦淨,怕留了潮,用乾燥的指腹與掌心反復檢查,力保它們紅得原原本本,若不夠紅,也不惜用上琵琶的技法,輕撚慢攏抹復挑。

  世家子出身的衛覦,什麽樂器都通,後來的軍伍生涯,又讓他學會了些別的。

  他學什麽都快,第一次實踐,非但不藏私,恨不得傾囊相授。

  幾縷髮絲從男人劍眉沒入的鬢角垂下,他的眼眸赤如寶石,帶著種不爲塵世所擾的冷銳與侵掠。

  「小舅舅……」簪纓口中歎出絲竹難比的美妙聲調,她受不住,不自覺喚出了刻在習慣裡最依賴的稱呼。

  女子的鬢裡濡了汗,霧濛濛的雙眼向上勾著,像兩朵真正開在雨露下的桃花。

  她此時知道羞了,轉身要藏,衛覦不讓,親她的耳朵,親她的唇,親掉她眼角因癢和舒服無意識流出的淚珠。

  「這是件愉悅事,阿奴,放輕鬆,交給我。」

  他知道她此時需要的是什麽。

  他的阿奴不是做一件好事後等待被大人誇獎的孩童,她柔軟的身體中,藏著生死自負的勇韌,那是來自她母親的膽略決斷與她父親的蘊藉仁義。

  她一路扶值著目之所觸的那些行將斷掉的草莖,並不是因她與他們是同類,她心懷同情,想抱團取暖,好等待著一場豪雨將他們一同淋落。這幾年阿奴默默吸取著她能吸收的一切養分,早已長成一顆參天大樹,她是在給她喜歡的芸芸花草擋風遮雨。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簪纓不屑做那千金子,她散盡了千金,自己長成高簷堅牆,庇護他人。

  她需要的不是誰的贊美或質疑。她所需要的,只是轉身之時,確定有一人的目光駐留在她身邊,接她去赴下一段旅程。

  那個人只能是衛觀白。

  衛覦怎麽捨得她繼承了雙親的優點,卻得不到一份如三哥和素姊那樣神仙眷侶的感情。

  光是想一想她的生命中可能缺失一環,他都心疼。

  所以他不能死,更不能瘋。

  與其說他在安慰她,毋庸說,衛覦只是在給出自己。

  他只是盡已所能地給她而已。

  他渾身繃硬如石,但那不會成爲他失去控制,傷害簪纓的可能。衛覦稍離簪纓的唇,漆黑的眼睛望著粉頰靡曼,嬌媚可憐的女孩,「阿奴,說你愛我,阿奴。」

  他確保在她的注視下,低下身去,認真地親吻她每一寸肌膚。

  他側臉剛毅如峰岩,神情中沒有一絲褻玩,如此虔誠。

  紅帳顫簌著,簪纓的水睫反復睜開又閉緊,幾乎化在衛覦的手與唇間。

  小舅舅,小舅舅……她幾乎又想哭,她想告訴他她有多愛他,在這一刻,她才感覺到了她的真實。這些日子她被最倚重的謀士誤解,她做了一個沒有結果的選擇,她背負著人命前行,這些壓力與痛苦,都在衛覦的一呼一諾間紓解了出來,她什麽都不怕,她好愛他。

  但那話音出口,卻是足以令人臉紅心跳的嬌啜:「小舅舅,你身體還好嗎?」

  衛覦爲她這個時候還能分心想起問這個,動作一頓,悶在女子腹上低笑一聲。

  他抬頭點她一眼,正好在簪纓枕旁看見一隻粉色的錦帕,眼鋒遽深,撈在手裡。

  身無寸縷的簪纓以爲他要爲自己拭淚,粉面含羞,卻那麽乖地躺在他籠罩之下,揪住他一片衣角等著。借著這個空隙,她得以順暢地呼吸幾回,卻看見衛覦攤開帕子鋪在掌心,向下方去。

  簪纓不明白地霎了霎眼。

  烏柔的髮梢粘在她臉上,頸上,蝴蝶上,那對純美的翦水明瞳望向衛覦,充滿無意識的茫然和委屈,卻恰如邀請。

  衛覦定定回視她。

  驀然間,簪纓猛地一抖,大睜了眼睛,唇間發出含糊的嗚聲。

  「我很好,我此刻的歡喜與阿奴相同。」衛覦說。

  他要讓她渾身上下都沾上他的力道和味道,他要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對她的喜愛與渴念,對她的重妄與輕憐。

  除此之外,此時此刻,他不知如何能令她更快樂。

  簪纓哭起來。

  未經雕琢的璞玉被激發出全部的羞恥,也感受到無倫的快樂。她不能自控地在他如有魔力的手掌中伏動,被風吹靡了的草,綻出最殷紅的花。

  「東家,」衣冠整齊的衛覦眯著赤紅的眼眸,沒有一絲欲,呼吸都未亂,在花旁輕呢,「你弄了我一手。」

  「衛觀白,你壞人……」女子一身膚光泛粉,靡麗得不能再多看一眼。

  她含著淚,第一次無師自通學會了用指甲掐衛觀白的背

  可是那一身銅筋鐵骨,吃虧的依舊是她。

  「是,我壞。」衛覦不容女孩將頭埋低,將唇遞去,不讓她咬自己,讓她咬他。

  他就是不讓她永遠理智善良地爲他人考慮,就是不讓她做別人的救命菩薩,他就是要用紅塵一切歡愉去染指她,勾引她,讓她永遠想留在他的身邊。

  他用這種方式告訴簪纓,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有人與她同擔,她的每一次堅持都會有人看見,她的每一次回眸都有同樣的目光回應。

  她不是孤單的一個人,不會有當她登臨絕頂,向下睥望時腳下盡是空空蕩蕩的一天。

  高處何其寒冷,世道何其艱辛。趟過的人知道。

  他怎麽忍心推她一人頂風冒雪,獨自撐起這片天地。

  他能托起她,就能接住她,永遠不會讓她再一次墜入泥沼。

  她是他永恆的太陽。

  衛覦幫她洩了兩次。

  最終,疲累之極的簪纓在一頭兇性完全勃發的野獸身邊,安心無憂地睡著了。

  體溫灼然的獸在花兒羞閉後,眼裡始露兇殘貪婪的冷光。

  然而除了幫她清洗乾淨,他小心地收起尖爪與獠牙,馴順地躺在她身邊,一動都沒動她。

  他們在這浮萍亂世裡作爲彼此的巢穴,耳鬢廝磨,也唇齒相依。

  所有人手此時都在棚戶街爲了熬制新藥而忙碌,署衙裡除了遠在府門外把守的侍衛,是沒人的。

  如果方外之人不算數的話。

  爲了互有照應就住在簪纓隔壁的老方丈,從面色上看仿佛有些牙疼。

  木魚放在他手邊沒有敲,像是怕驚動窗外樹枝上的鶯鸝。

  佛家教義裡有捨身飼虎的典故,曇清方丈摸著自己的光頭痛心疾首:佛祖的優曇花,是被老虎叼走了吧?

  扶翼在衙門外百無聊賴地打個響鼻,低頭嗅嗅階下的野草,然後驕貴地揚了揚蹄,沒有理會。

  第二顆佛睛黑石,如同久旱沙漠的一場及時雨。

  有了此物,正如葛清營所料,第一批服藥者很快恢復過來。

  有了這些人的加入幫忙,便容餘出更多的時間,葛清營獲得喘息的機會,他的藥方終於在三日後配製了出來。

  配合唐氏從周邊城關源源調動過來的藥材,山陽城活了。

  不過這些已是後話。

  當下簪纓面臨的考驗,是她醒來後如何面對衛覦。

  她沒想到自己會睡到第二日晏起,餳然睜眼時,她的眼皮有些發腫,全身皮膚卻透著一種被安撫過的輕省舒服,更無粘膩之感。

  衛覦與她共枕,正摟她的肩膀假寐。

  聞聲,他立即睜眼,漆明如星的眸尋找她的視線。

  「阿奴,睡得好嗎?」

  衛覦俯首親她,低潤的嗓音有些磁啞,「有無哪裡不舒服?」

  他怕她覺得受委屈。

  畢竟她是這樣年輕這樣嬌嫩的女娘,卻一心信賴由著他爲所欲爲。

  衛覦還是那身交領束腰黑袍,襯他那張臉,英姿煥發。簪纓縮在被子裡的身子卻是裸裎的,不知衛覦出於什麽心思,裹得她倒嚴實。

  她被子下的雙腿無意識並了並,難免不好意思,覷起胭脂嫵色的桃花眼,瞄他一眼,又飛速把睫垂下。

  簪纓尚且記得衛覦當時的神態,他的動作,以及把她送上雲顛的那個輕佻又沉穩的眼神,仿佛淩亂成泥的只是她,他卻穩坐釣魚臺上,鈎著操縱她喜悅的絲線。

  可是她還是好喜歡這個人,忍羞回味,心中猶餘癢意。

  簪纓的聲音捏得出水,「沒有。觀白有沒有?」

  「沒有。」衛覦輕歎,摸摸她的臉,勾過她一縷髮,道,「這樣罷,我若覺得難受難忍了,便老實告訴你,阿纓不用時時爲我擔驚受怕,成嗎?」

  簪纓輕嗯一聲,說成,又抬頭嬌嬌看他一眼,「你從前叫我阿奴的。」

  「阿奴。」衛覦薄唇彎起,從善如流地改過來。

  簪纓眼波含春,便要起身,纖蔥般的玉指揪著被子,讓衛覦出去等。

  衛覦看見她紅若朝霞的臉,沒有強行幫她穿衣,下榻時體貼地拉好帳幔,卻就站在帳子外頭,讓她隨時能看見自己。

  簪纓慢吞吞地穿好衣,起身時腿尚有些發軟。

  她回頭不敢細看又怕漏看地看了一眼床褥,似無可疑的痕跡,應是在她睡著後,衛覦整理過。

  簪纓有些難以想像,衛覦那雙提槍勒馬的手,做這些事情是什麽樣子。

  不過之前她想像不到他那雙手能做到的事情更多……

  不用旁人羞臊,簪纓耳根又紅透。她撥開簾帳走出,悶頭抱住衛覦的腰,「那時仿佛忘了說,觀白,我好愛你。」

  「我也愛阿奴,無可爲比。」衛覦回應,垂眸親吻她的發心,眉心,又捧起她的臉咬逗了下她的唇瓣。

  簪纓借著燦亮的天光,看清了衛覦下嘴唇上一處被咬破了皮的傷口,已忘了是在她哪一次印上的。

  她撲簌著長睫,踮腳上去舔了一下,以表歉意。

  衛覦忍俊,在她耳垂上揉了揉,兩人昵過一陣,衛覦幫簪纓把她垂披及腰的頭髮綰起來,不知從何處變出那隻獸首簪,插了上去。

  「先沐浴還是先用膳?」他問簪纓。

  無論她選哪樣,他都會帶著她在身邊去準備。他說過了,不想讓她有須臾離開自己。

  簪纓平復情思,想了想道:「先去城中看看吧,我將佛睛黑石交給了葛神醫,不知情形如何。」

  這是位心懷黎民,醉心公務的東家。

  衛覦無奈地笑了聲,隨她,只是多關心一句:「用不用抱你?」

  簪纓發紅的耳垂上沒戴玉璫,宛若雪裡開出的紅梅。因爲這句話,衛覦失去了牽她手的機會,簪纓一言不發,當先一步走出內室。

  衛覦從後跟上。

  快出大門時,簪纓忽又停住腳步。衛覦隨之止步,看見他東家轉回的目光中流瀉出慌忙,「那個,你、你放哪了?」

  衛覦瞬間聽懂了,不解問道:「哪個?」

  「你知道的,就是那個。」簪纓真的急起來,她醒後只顧著恍神,方才在榻上也沒見著。

  那是不能見人的呀!

  「我不是阿奴肚裡的蛔蟲,」高出女子一頭還多的男人低下頭,檻外浩大而光燦的陽光落進那雙雋永深邃的黑眸裡,映出無邊的魅色。他很慢地磨著他帶有糜色傷口的薄唇,看著她說,「我不知道,說明白些。」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3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沉甸甸的壞

  「……帕子!」四目相對幾許,簪纓受不住對方玩味幽深的眼神,敗下陣地嘟噥一聲,生氣不看他。

  衛覦笑,俯身撫了下她的背,在她耳邊輕念:「不怕,我扔了。」

  「扔哪了?」簪纓緊張地擰動秀致的柳黛眉,那上面沾有……就算是扔,也不能隨意處理啊。

  可是衛覦姿態那麽遊刃有餘,她仿佛又回到那方悶潮的紅帳中,淺吟喑啼都由著他操縱。

  衛覦在簪纓瀕臨羞急的前一刻,拉著她的手探入自己懷中。

  「騙你的,怎麽捨得扔。」衛覦唇裡溢出的熱氣搔著女子白玉色的耳廓,「我洗淨了,自己洗的,貼身藏著呢。」

  簪纓聽到如此厚顔的一句話,怔愣幾瞬,轉頭陌生似地打量他幾眼。

  她突而縮回按在衛觀白胸口的手,掩住發燙的面。

  衛覦就看著她笑。

  衛覦是個男人,還是個頂天立地的梟雄,他骨子裡那點男人的壞,沉甸得很,在與他喜愛的女子蜜裡調油後,終於不遮不藏露了出來。

  ·

  簪纓離開山陽城這日,得賴救濟而病癒的百姓們,攜老扶幼,相送十里。

  絕大多數的山陽城民,至此終於深信這位霞冠緋衣的女娘子確實身負佛緣,有起死回生的大神通。那派皓玉清姿,在衆人眼裡也變成可望不可即的仙頔天骨。

  非如此,要如何解釋這位女娘子只身入城而不染疫病,又如何解釋她帶著舍利子一來,這座死氣彌漫的瘟城便起死回生了?

  山陽百姓準備籌錢爲這位女菩薩建生祠。

  簪纓自知她在治疫一事所做的有限,不敢居功。帶來的驍兵向百姓傳話道:「女君說了,救治你們的功勞一在葛神醫,二在建康釋法師,多虧葛先生不辭危險勞苦地配製藥方,以及釋法師那顆舍利子,方能解除瘟疫,鄉親們要謝便謝他們。坊間禁設野祭淫祠,也莫要建何生祠,好生休息將養便是了。」

  然而庶民的觀念非一時一刻能糾正過來,他們只信自己親眼看見的,依舊對簪纓心懷敬慕,殷殷致意。

  只是衆人看見在女娘子身邊,還站著一位英武不凡的男子,就似那菩薩座前的金剛護法,以致誰也不敢過於靠近。

  曇清方丈看著馬車前那兩道璧玉成雙的身影,卻是歎息一聲。

  衛覦耳力超群,當即看去,「我派人送方丈回濟南。」

  他的聲音並不兇厲,相反,衛覦威嚴淩朗的面目因有芙蓉清靡的簪纓相伴在側,被中和得柔煦了幾分。

  一垂眸,他便能看見簪纓潔白的耳珠和玉頸,劍眸眯憩,心情放鬆。

  但曇清方丈還是無端冷瑟地抖了抖袈裟。

  曇清心知,他這是在和百戰不殆的晉朝戰神搶人呐。

  佛祖庇佑,佛祖庇佑……老方丈頂住壓力道:「不不不,優……唐娘子答應老衲,願在洛陽白馬寺爲老衲安頓一落腳之地,不敢勞動大司馬。」

  他可不是害怕,只是不在大司馬面前稱呼唐娘子爲優曇華,也不失爲一種、一種禮貌。

  簪纓低頭含笑,輕勾一下衛覦的手指,「觀白,咱們先上車吧。」

  他們已在途中耽誤許久,還不知洛陽那裡情況如何,接下來要馬不停蹄地趕路了。

  在城外與女君會合的嚴蘭生見簪纓無恙,長舒一口氣之餘,見城中百姓如此敬慕女君,眼珠一轉,不由計上心頭。

  不過他察覺到大司馬似乎很反感女君與佛門沾邊,心裡掂量了一下惹惱大司馬的後果,乖覺地避開眼色,暫把心裡話壓了下去。

  於是一隊驍兵護送這幾輛馬車離開山陽,先去往武德縣,等與從陵川歸隊的騎兵彙合後,直趨洛陽。

  爲首一輛馬車中,除了簪纓同衛覦,還有被簪纓請上來的葛清營。

  之前事發緊急,葛清營顧著配藥救人,沒機會安生地給衛覦看個脈,此時,葛神醫指端落在衛覦的手腕上,聽其脈象,面沉如水。

  簪纓不由跟著皺眉,她深知,即使現下已收集齊六味藥引,然羯人蠱頑固無常,還遠遠不到掉以輕心的時候。

  她已發現了,衛覦自從打下洛陽後回到她身邊,他發作的時間已不是每月十六日那樣規律。只是衛覦的忍耐力遠超常人,有時他面上還像沒事人一般,是簪纓無意看見他眸底遊弋著暗赤的光,才驚覺觀白發作了。

  這其中一部分緣由,又不得不承認是因爲和她在一起的緣故。

  她讓他動了太多的欲想。

  可聚少離多的二人好不容易重新聚首,互解情腸,正是如膠似膝之時,想要分開,也不那麽容易。

  簪纓垂下的手忽被衛覦另一隻手握住。

  衛覦向簪纓回以一個足以解憂的眼神,像極一個揆攝九天不服輸的少年郎逗著心上人開心,充滿朝氣與恣肆。

  二人十指相扣的親昵,大大方方暴露在葛神醫眼前。

  葛清營餘光見得,眉頭直抽,深深無奈道:「上次告誡過將軍的話,將軍一句也沒聽進去吧?」

  神醫一開腔,簪纓便立即豎起耳朵。

  早在烏衣巷時葛清營便提醒過衛覦,不可動怒,不可動欲,不可動情。

  衛覦常年征戰,見血光、動殺機、激氣血都是無法避免的,最要命的是後兩者。

  葛清營曾爲祖將軍醫治過,祖將軍去世前那段急色如狼的瘋狂日子,他雖未親見,亦有耳聞。

  羯人蠱發作時,和宿主本性如何沒有關係,這種陰鷙之極的毒物本來就是用來無限放大人體的一切恐懼與欲望,就像人無法抵抗天理本能,草本無法違背四季榮枯,一旦毒勁上頭,宿主是控制不住自己行爲的。

  所以葛清營才驚訝於衛覦平和的狀態。

  在他的預計中,衛覦決計不能離得唐娘子太近,那樣會加速他的失控。

  而衛覦的脈象也分明已經紊亂無章,他曾爲大司馬配的控制在一月一發的藥方也已經失效,但衛覦眼下非但沒有失控,精氣神看著反而比從前更好。

  這比唐娘子的兩顆佛睛黑石還令葛神醫驚訝。

  他望著二人牽在一起的手,心中有種猜測:他所認識的大司馬向來是沉狠克制,權衡取捨,如今卻豁出不要性命也要與唐娘子這麽黏纏,反常得不像他,說不準已是被蠱毒刺激了心志,對唐娘子産生了一種不能放手的佔有欲。

  葛清營不敢掉以輕心,提醒道:「大司馬,容葛某提醒一句,葛某不是潑冷水,雖則毒龍池中蓮半年後便開,但這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假若,假若你在唐娘子身邊發作時,控制不住自己,唐娘子是沒辦法抵抗的。」

  他相信衛覦比他更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不需多,只要有那麽一回意外,對二人來說都將是致命的傷害。

  從前衛覦還會將自己的身體狀況瞞著簪纓,而今,他連最糟糕的自己都願意坦露在她面前,葛清營體察此心,所以這話也是間接告誡簪纓聽的。

  「他不會的。」不想最先開口的卻是簪纓,眉宇堅定。

  「嗯,不會。」衛覦眼波漾漾,學著她說話,收回的手捏起一枚茶盞,用指腹漫淡地逆撥著光滑的盞沿,輕描淡寫,「我知先生擔憂,但讓我和阿奴分開,要我的命麽。」

  在一起共同等待花開,煎熬的時間是半年。

  若要他和簪纓相思不相見,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誰讓他意志不堅,食髓知味了。

  能勸的葛清營都勸過,這畢竟是他二人的決定,神醫見狀,不再多言,輕歎一聲下去馬車。

  他不在跟前瞧著這對不遵醫囑的小年輕膩歪。

  不過他會隨同大司馬去洛陽,這曙光在望的半年爲防萬一,他便在跟前守著,不再四處遊方了。大司馬克復中原,唐娘子救治疫城,於公於私,他們都值得葛清營這麽做。

  葛清營下車後,衛覦在廂門還沒完全關嚴時便勾過簪纓的下頷,迫不及待和她接了一個綿長濕膩的吻。

  若說本能,他從很多年前開始,便對這個嬌賴到他骨子裡的小女娘無一絲法子,那便是他的本能。

  他是衛十六,鬥筲胡羯強加給他的「本能」,怎麽可能敵得過他自身強大的本能。

  他決不傷害阿奴。

  從前,他一直擔心自己毒發時六親不認傷害簪纓,所以不肯面對簪纓的示愛,其實那時候衛覦自己都沒想清楚,他真正怕的不只是那個,而是像現在這樣,徹底失去倫常的約束後,不停地想要她。

  「觀白,輕些……」簪纓睫泛桃花色,舌被不斷勾纏吮弄,嬌息連連,嗚聲斷續,卻又配合他仰起如玉的纖頸,張開嬌唇。

  她體內似乎又有一股熱潮在湧動,因爲大司馬無論使長槊還是短刃都很投入,又曾專司罵戰,嘴皮功夫比手底不遑多讓,都力圖勾人性命。

  衛覦的鼻尖蹭過她臉頰,含著女孩唇珠,發出一聲想罵人的喟歎。

  她怎麽能這麽乖。

  「沒聽葛先生的話麽,誰家大膽小女娘,爲何要勾我?」他是深諳惡人先告狀的,半睜開沉醉含光的冷媚眸子,單手輕鬆托抱起簪纓飽滿的桃臀坐上自己的腿,在簪纓勉強清醒著分辨他眼瞳顔色時,笑著將她壓向自己。

  大司馬仰起喉結,倒柄遞出自己水跡薄潤的武器,輕而緩慢地抿,露出手無縛雞之力的慘淡作態,喑啞道:「繼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4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居謀臣之位,錯料主君之心

  簪纓離開武德縣後,短短幾日內,除了唐氏之人落腳的客棧,其他裡坊中也陸續出現了感染者。

  畢竟兩地就近,縣裡去山陽城往返之人不止吳掌櫃一個。

  幸而葛清營的藥方來得及時,配出當日便從山陽城快馬傳回,傅則安接到後,立刻組織人手熬藥分發,這才沒讓武德變成第二個山陽。

  簪纓回城時,客棧裡最先染疫的吳掌櫃硬是憑著惦記閨女的意念扛到藥來,已經痊癒,其它人也無恙。

  春堇等人一連擔心了數日,見到女娘無礙,自然欣喜萬分,口呼娘子,便欲上前噓寒問暖。

  卻見與娘子並肩進院的是大司馬,身後又跟隨著嚴蘭生、葛神醫、曇清方丈與一衆武僧。

  眼下已是小荷露尖角的季節,天氣漸熱,簪纓此日換下了騎裝,著一身雅梨黃地廣袖細紗襦裙,柳縧至踝,翩翩風致,峨髻無飾,僅有一隻與髮同色的獸首簪。

  春堇一眼望過去,一開始還以爲娘子戴了一對淺紅瑪瑙耳墜。她定睛一看,才看清娘子沒戴耳飾,而是她的耳垂上奇異地透出一片深濃的粉痕。

  春堇心中奇怪,這時節氣候溫暖,又無蚊蟲,女娘的耳朵何以會紅腫起來?

  簪纓被大袖遮住的手與衛覦相牽,兩袖交疊,共受風拂。

  走在他們身後的人視若無睹,見怪不怪,留守在客棧的近侍見了,自然識趣不再上前。

  簪纓經過春堇身旁時,卻是向她問了幾句她走後客棧的情況,而後吩咐春堇,讓下頭人抓緊收拾行囊,他們在此留不了多久。

  春堇應諾一聲,立在春堇身後的阿蕪餘光向階下的石子路輕掃一眼,手揪衣角,眉心糾結,仿佛想對神清肅雅的女郎說一句什麽,被春堇及時攔住了。

  春堇無聲向她搖搖頭。

  台階下冰涼的石子小徑上,沈階就跪在那裡。

  青松色的衫子在他身上宛如整個大了一號,他臉色蒼白,瘦得不成樣子,瘦削出棱角的背脊依舊挺直。

  從簪纓進院,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年輕謀士目光就凝在她身上,神色充滿晦澀。

  他料錯了這個女子的心。

  那日死諫,他心存必死之志,只爲讓女郎想捨出佛睛黑石救那些百姓時,想一想有他沈階一命添在裡頭。

  他固然無足輕重,卻不信在女郎心中全無份量。若女郎執意捨已爲人,那麽便是他白死,只要女郎想到這一點,就不會無動於衷。

  沈階想以這種方式給簪纓敲響警鍾,讓她學會心狠。

  卻是在被救醒後,他方得知,女郎人去了山陽,藥卻送往了陵川。

  當時如有一潭冰水兜頭澆在他身上,沈階周身冷寒,才驚覺自己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

  居謀臣之位,錯料主君之心,是才智不足。

  一意孤行以死淩逼,是犯上。

  他們曾約法三章,其中一條便是不可以他自家私心左右主君想法。沈階一心想讓簪纓走上高位,姻緣圓滿,人生無缺,可粉飾得再好聽,那也是他不可說的私心。

  早在蒙城他自作主張逼迫姜娘撿起那把刀時,簪纓已明確告訴過他,下不爲例。

  他割腕後死了便罷了,可他活下來,就知道簪纓很可能不會再要他了。

  他忽然心生茫然。

  傅則安、嚴蘭生、呂掌櫃等幾個人稀稀疏疏地經過沈階跪著的必經之路,隨女君走入堂中,看見沈階,神色各異。

  簪纓目不斜視邁進門內。

  「女郎,沈階知錯。」沈階眉眼低埋,張開乾澀的喉嚨認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5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四章 怕什麼,傳啊

  那扇門在沈階眼前闔上了。

  簪纓從進院到進屋,沒給他一個字。

  沈階跪著,纏裹厚紗的右腕隱隱作痛,他抬起狹長發紅的眼睛,望著那關閉的門扉,嘴唇緊抿。

  幾位佐僚走入堂中,知曉內情的,一時都不知說什麽好。

  自古耿臣死諫,面對的多半是不聽良言的昏君。沈蹈玉那麽精明一人,又是這些人中跟隨女君時間最久的,他一死輕易,卻將女君置於何地?

  不過正因爲沈氏與女君識於微末,交情非比尋常,衆人拿不準女君面如平湖之下真實的想法,是要棄用沈階,還是繼續任用。謀士之間關係微妙,無論求情還是排擠,都由不得他們開這個口。

  衛覦最是若無其事,進了門便挑中一張胡床的位置,坐下時,無聲地勾動手指,讓簪纓也歇一歇。

  「雖說眼下治疫有方,仍舊不可掉以輕心。」簪纓在衛覦身旁的几案後坐了,嫩黃色紗袖拂過他衣料上硬朗的護腕,與衛覦交纏的手指這才鬆開,示意先生們都坐。

  這小小廳舍,儼然成了一處議事堂。

  簪纓道:「三川郡內人員來往繁雜,只怕周邊城縣還有溢散。山陽那邊,我留下了華之萼與董和執理後續,二郎,再從幕僚中挑幾名治事嚴謹的先生,執我公章文書,暫替周邊幾縣縣尹之位,每人分配甲兵五十人,當地若有不服者,就地拘禁。下公告,將治疫藥方公開出去,藥材皆由唐氏藥鋪無償供給,嚴令各地防疫。」

  她目光明利,環視周遭,強調一遍:「若有因疏忽傷害人命者,不論是當地胥吏還是我的人,皆以瀆職罪從重論處。」

  華之萼和董和,是當初嚴蘭生投效簪纓時,爲她推薦的潁川才士。

  除此還有崔嶺,成臨,王伯凰三人,加上嚴蘭生,自號爲潁川六友,在簪纓來豫州之前,六人經常相聚遊山賞水,談經道之學,論天下之勢。

  嚴蘭生未離壽縣時便將這些人舉薦給簪纓,王伯凰志不在出仕,簪纓不強人所難,崔嶺和成臨寒門出身而博學洽聞,簪纓便推舉他們進豫州府台,統管從豫州各郡選拔上來的寒門子。

  這些野賢起家的人,在九品官人法的壓制下,本來絕無入仕之機。得知成忠國公之女,唐氏娘子來此選才,受寵若驚,無比珍視這個機會。

  謝止將線壓在了五品以下,寒士們便如狼似虎地從謝府君手底下分奪了五品至九品的治事位置,既然向上融入不了,他們便向下,落實到治民廉政上。

  謝止與簪纓有約在先,非奸狹之輩,也有利民之心,願意放手讓他們做,眼下也頗成氣候了。

  被點名的嚴蘭生開口之前先看了大司馬一眼。

  他見大司馬的目光正落在女君的側臉,眸不轉睛,並無插手他們議事之意,才以扇挲掌道:

  「蘭生領命。如今戰事方平,南北交界處的郡縣吏治一團亂麻,的確是個大問題。根源還是在上行下效,風氣不好,這些年玄學興靡,不論南北,三公以降大多崇尚無爲而治,踏實辦事的反而被唾棄爲俗吏。哎,高官享受,遭罪的可不就是老百姓。」

  簪纓對此深有體會。

  她到達山陽城時,得知城中的縣尹因疫情擴散,已先一日攜家小逃逸出城,留守在府衙內的,不過是幾個渾渾噩噩的胥吏。

  但凡此地縣官能在事發時及早重視,積極防治,瘟疫也不至於傳染得這樣快。

  此事不禁令簪纓想起當年發生在尹家堡的慘禍。

  尹真的生父,那還是堂堂一州長官,比縣官高出不知凡幾,就因胡人馬踏州土,戰也不戰掉頭便逃,拋下髮妻與一雙年幼兒女向南奔逃。

  晉朝國士自詡俊采華章,風流百年,「風流」已見,風骨何在?

  嚴蘭生斂起眸鋒歎一聲,「當官不爲民作主。這天底下的規矩,是該換一換了。」

  「官場積弊,在於九品中正的選才制度。貴族不作爲,寒人無出頭之日。」傅則安在衛覦和簪纓面前溫斂垂眸,接過嚴蘭生的話頭,「女君有心廢除九品,選拔寒人,是動搖世家的根基。此事勢在必行,卻難急於一時,還需等到洛陽後,穩固根基,再行打算。」

  簪纓明瞭他言下之意,她和衛覦眼下的面對,是南北兩方世家的困局。

  南朝建康以琅琊王氏爲首的世家,對衛覦的忌憚抵觸自不必多說,而在剛收復的洛陽中,亦有以太原王氏統領的北方世族。

  世家眼裡輕視君權,只爲門戶私計,他們既可以臣服於胡人稱帝,只要世家還是世家,未必不能歸順衛覦。

  然而簪纓同衛觀白早有一致的目標,便是廢除世家特權,收剿他們圈佔的莊園土地,還利於民。

  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世家想當然不會讓步。

  區別只在於,南朝的世家與洛陽還隔著一條江,眼下還可以蠅營,做些爭據的小動作,洛陽城的高宗門閥們可是全暴露在北府鐵騎之下,就算再如何抵牾,明面上也不敢不老實。

  簪纓轉過頭,用眼神詢問衛覦的意思。

  正對上衛覦專注欣賞她的眼神,稠漆似的亮。

  簪纓心口驀地一熱,無端想起那些與他纏磨在一起的潮熱夜晚,耳垂又有些發癢。然她一張白皙如雪的面容變都未變,眸子清亮正經:「大司馬有何高見?」

  「女君的卿客才多智廣,血氣方剛,莫忘洛陽也有老將披甲。」衛覦眼底像是有笑,知她想問什麽,輕描淡寫道一句。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銳利,但有徐文遠和衛崔嵬坐鎮洛陽,衛覦從未有過擔心。

  自從衛皇后逝後,他便對所謂世家失了一切耐心,不論南與北。嚴蘭生等人之所以顧慮重重,是在意新君的名聲,滅衣冠削士族,終究不算一樁能在青史上一筆帶過的小事。

  可衛覦不在乎名聲。

  最不濟,不過就是動用武力,不費吹灰。

  簪纓的幕僚是臣隨主性,還願意花費心力去想法子籠絡北朝世家,是因爲這些飽讀道德文章的年輕人,還願意將他們當作平等的對象來講道理。

  然而在衛覦眼裡,那些到了此時仍試圖爲己身謀利,不長腦子的世族家主,與一群綿羊無異。

  許他們咩咩兩聲,已是統領虎狼之師的獸王的仁慈了。

  他的心結反而在荊州謝氏,衛覦挑起深峻的眼褶看向傅則安,「江離公子,以你看,謝二何如?」

  那四字如敕,傅則安只覺有一種無形的迫力侵壓而來,斷過的肋骨本能發疼。

  他傴身咳嗽兩聲,神情依舊平和遜順,道:「謝郎君是個妙人。」

  傅則安被簪纓留在豫州協理政務,在乞活兵裡摸爬滾打,也同謝止打交道最多。之前在建康,他同大宗出身的謝二郎雖然也來往,卻只止於泛泛之交,而到了豫州這一年,他冷眼留意謝不彌的行止,才覺世人稱贊陳郡謝氏子弟爲芝蘭玉樹,是不無道理的。

  謝止明知簪纓在豫州佈局,是有意建立自己的勢力,但是看在她選用的官吏將地方治理得卓有成效,並未阻攔。

  去年朝廷曾下令剿滅豫州境內的「乞活匪」,也是謝止從中斡旋,才未興刀兵。

  嚴蘭生聽後一笑,「若那時能打起來,乞活軍早在一年前便能占住豫州,豫州便盡在女君掌握,而不歸朝廷管轄了。謝二是看得通透,給南朝留下了一口喘熄之機。人心戀本,畢竟是南邊的人,還是向著南邊。」

  簪纓點頭輕道:「當時兗州務在破敵,青州自顧不暇,騰不出第三隻手掌控豫州。彼時未下此城,眼下便不好硬奪了。」

  豫州的流民軍團兵強馬壯,占據一個豫州不在話下——但父子連心,要緊的是荊州謝刺史的態度。

  此前衛覦攻打洛陽時,謝韜不曾落井下石,便是留有商談的餘地,此時對豫州動用蠻力,反會把謝氏逼到建康那一邊。

  荊州接沿長江,占盡地利之便,輕易啓釁與之爲敵,又將是一場連年累月的戰事。

  傅則安有句話說對了,到了洛陽並非到達終點,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梳攏。

  簪纓輕撚指腹,心中想著南北局勢,抬首瞥目。

  她看的方向仿佛是西方,又像是西窗。窗外石子徑上,第一個對她提出應廢除九品中正,爲寒士發聲的人,正拖著一身病骨跪在那裡。

  簪纓還記得當時的她什麽也不懂。

  而這主動找上門來的青衫少年,眼睛那麽亮,信誓旦旦說要幫她完成心中所願。

  卻也是這個紮根在泥土裡的寒介之士,寧可捨棄一城百姓的性命,力推她去圖謀更廣闊的天地。

  那身病骨,也是自有主張撅也撅不彎的硬骨頭啊。

  一盞微漾的茶水映出她輕鎖的眉心。簪纓回頭,接過衛覦遞來的茶水,對他淡然一笑,呷了一口。

  嚴蘭生看著兩人間自然而然的動作,心裡猶豫一下,還是趁此機會提出來:「女君,其實我有個令女君在洛陽迅速立名的法子……」

  簪纓放下茶盞道:「你說。」

  嚴蘭生覷了衛覦一眼,難得語塞,含糊了一下方道:「是這樣,女君治疫山陽,功在一城,利在一郡,其功甚遠,且山陽的百姓深信女君爲佛子轉世,又有曇清方丈作保……」

  他話說到一半,衛覦目色已冷峻下去,定睛看向他。

  傅則安察覺到二郎的意思,眉心一緊,險些要開口提醒他,你回頭看看沈階還在外頭跪著呢。嚴蘭生硬是頂著快活剮了他的目光,把話說完:「據某所知,洛陽佛教大興,宮刹百千,南朝京都的白馬寺都是仿照洛陽的中原第一寺白馬寺而建,那裡的虔誠教徒比之山陽城不知多出凡幾,尤其是達官貴人,公侯之家,十有七八醉心佛事。俗話說,衆口能爍金,何況千萬人,若女君首肯,便可派人將此事在洛陽傳揚造勢。」

  嚴蘭生看了大司馬第三眼,黏在手心的汗撚不開竹扇,「多一重身份,也不失爲打進洛陽門閥勢力的一個鍥入點。」

  他說完這番話,在場除簪纓以外,所有幕僚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衛覦。

  呂掌櫃敬陪末座,之前那些什麽吏治啊州府的話,他聽得糊裡糊塗,只有這話他聽明白了,這小郎君是要攛掇東家扮成轉世佛子,哄弄洛陽的達官貴人呢。

  呂掌櫃別的不知道,大司馬對東家護成什麽樣兒他能不知?就衝方才大司馬眼睛黏在東家身上那個勁兒,只怕恨不能一人霸佔了東家,怎可能允許這種提議。

  他明顯感覺到,屋內的氛圍被一種無形的冷翳壓制住了。

  只有簪纓沒回頭看衛覦,反而認真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

  「裝神弄鬼……」

  「非也。」嚴蘭生忙道,「曇清方丈獨具慧眼,信誓旦旦服膺於女君,必有緣由,只是女君非沙門之人,不信罷了。此舉也不是讓女君捏造什麽謊言,不過是借現成之勢。」

  「唯一不妥的是,女君救治疫民原爲一片公心,用作搏名,未免顯得……真仁真義也成了假仁假義。是以要請女君裁奪。」

  嚴蘭生除了怕被大司馬滅口,另一樁擔憂便是怕女君的道德感太高,不屑行此邀名之事。

  卻不料,簪纓思忖幾許,笑著彈了下案几,「怕什麽,傳啊。」

  衛覦側動視線,淵海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笑容上。

  嚴蘭生也驚訝地抬起頭。

  簪纓語氣輕揚:「到了這地步,自然一不做二不休,什麽管用便用什麽招。人是我救的,藥是我出的,怎麽,我不邀名圖利,反放任旁人不識好歹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6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五章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

  簪纓被嚴蘭生一啓發,也是剛剛想到,她之前對佛教觀感不佳,起因便是釋無住對衛覦下的那句讖語。

  雖則釋大師已圓寂,捨身奉出舍利,救百姓於水火,已令她的惡感轉變,但是佛寺泛濫的弊端依舊存在。

  從某種層面來說,當今的佛門團體在享受特權一事上,與貴族世家有很大的相似性。

  佛門寺院中同樣存在著大量的蔭客、僧祇戶、佛圖戶,這些人受律條保護,不服兵役不交課稅,也不入於戶部籍冊,導致鑽空子的大有人在,寄名寺中,逃避徭役。

  而一些高僧名尼又深受皇室宗親的敬重,有機會出入宮禁,難保他們個個都如曇清方丈一樣清正無欲,但凡暗懷機心,便可唆擺掌權者,干擾內政。

  再者便是國中寺廟林立,占田爲寺,廣納庶民,不事生産,長此以往於民生大計不利。

  南朝是如此,簪纓聽說北朝皇室對佛教的追捧更爲狂熱,必然不遑多讓。

  她若真能占住這個身份,經營出號召力來,便能引導佛教正本清源,去蕪存菁,不再妨礙民生,也可還真正信佛人一片清明淨土。

  壯大聲勢,癉惡彰善,重修戶籍,有利國民,無論哪一條,皆與她的目標相一致。

  那麽何樂而不爲?

  簪纓從前排斥別人叫她小菩薩,是怕自己重生的秘密被發現,說到底,她只是在乎衛覦一人對此事的反應。

  但形勢推人走,如今出現了一條嶄新之路,這個機會如嚴蘭生所說,利大於弊,甚至無弊,她又並非真的出家,只是借勢而爲。

  就像從前她討厭傅則安,立誓再也不願見他,而今兜兜轉轉,不也收下他在帳下效力嗎。

  人是可以變的,生意是周轉出來的,若有利可圖,她當然可以見機行事。她一點心理包袱都沒有。

  借用一句曇清大師的名言:利民的事,能叫騙麽?

  思及此處,簪纓定下心,對傅則安道:「思危的《討庾檄文》我讀過,文采斐然,朗朗上口,深諳煽動人心之道。你便配合二郎,將此事落實吧。」

  傅則安愣了一下,沒想到女郎會坦然提及這件往事。

  他回過神,忙應是,同時心中湧起一股既高興又惶茫的感覺。

  他終於得到了阿纓的一點認可與垂顧。

  阿纓交代給他的事,他一定辦得漂亮。

  嚴蘭生的提議被采納,反而有些怔忪,注視女君神采盎然的面容。

  他沒想到女君答應得這麽爽快。

  從山陽回來的女君,仿佛有一種氣質上的變化?

  她變得精於撫禦,恩威並施,外表看去依舊平易近人,但她真實的想法與決策,不曾因沈階一事後與底下群僚更掏心掏肺,反而斂藏更深,令他都有些始料未及。

  「觀白。」簪纓決定後,才想起去看半晌沒言語的衛覦。

  曾在同榻共枕時,她答應過他,不與佛門爲伍。

  而今之計,是名存實無,她對釋教依舊不感興趣,應該……不算違背約定吧。

  隨著她的動作,其他人也一同壯著膽子看大司馬的反應。

  如果說先前那一眼,是這些人擔心大司馬會怪罪嚴蘭生異想天開,那麽此時,在簪纓答應以後,她的謀士們視線不約而同地對上衛覦,便似對他造成一種無形的包圍之感。

  這屋子裡沒有衛覦的人。

  他的文輔,包括徐寔與其父衛公,此時都在洛陽。

  不是幕僚們要分得這麽清,而是文人心思原本細膩,等走到最後,這兩位主子麾下的文士必然要經歷一番融合。

  武無第二文無第一,話是這麽說不假,但哪個讀書人生前不願居宰輔,死後

  不想諡文正?

  爲什麽外頭跪著的沈階,屋裡膽大包天的嚴蘭生,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簪纓止步於后位?那是因爲這名女郎得天獨厚的身份、財力、人脈與心性,讓他們看到了更高的可能。

  簪纓與衛覦兩個人手裡已有的勢力,合則可謀天下,分開而論,情形卻大有不同。

  前者散而雜,後者精而一。

  衛覦最大的倚仗,便是他足以橫行天下的精兵鐵騎。

  他是文武兼備的不世英才,打仗無敵,卻也並非不懂文治,只是這些年一心伐北,無心計較微末得失。

  簪纓就不同了,她手裡有著敵國的財富,一路來納入許多才士俊彥在囊中,她是青州的人心所向,牽動著豫州的私兵,還是二十萬北府軍的金主。龍莽也明確地表達過,他保的是他妹子。

  只是世人想當然地認爲,做皇帝的只能是男人。

  西涼有女帝,可外邦畢竟蠻夷,中原百代以來,前所未有過。

  倘若大司馬當真有禦極那一日,簪纓位居後宮之首,那麽她今日憑自己能力獲得的一切勢力,便都成了尾大不掉的外戚。

  二人情意甚篤時,固然不會因此産生分歧,可代代相因下去,第二代呢,第三代呢?

  反之,簪纓手中的勢力便是宗親,是禁軍,是從龍忠臣,是凝聚在君主手裡一把所向披靡的寶劍。

  自然了,衛覦並非凡夫俗子。

  他有一仗一仗打下來的功勳,也有鎮服天下的威名。這樣的男兒,天生便有捨我其誰的豪情壯志,易地處之,又憑何將大好河山拱手讓人。

  說白了,這些耍心眼的文人,其實就是看準了大司馬對女君的寵愛。

  若衛覦真想爲未來鋪路,扶植自己的文臣集團,只將簪纓當作閨閣裡的掌上明珠那麽養,就不會容忍野心勃勃的沈階留在簪纓身邊這麽久,也不會在欣賞嚴蘭生的情況下讓他跟隨簪纓。

  嚴蘭生想得很遠。

  他提出用佛子之名爲簪纓造勢,何嘗不是當著衛覦的面使的陽謀。

  衛覦不可能看不出來,他想將女君進一步捧向高處的小心思,端看他是否依舊能容忍了。

  可衛覦的氣勢獨,不論多少雙眼睛在他身上,他單是大馬金刀坐在那裡,便傾壓得人不敢逼視。

  他俊眉如墨刀裁,面上無什麽表情。

  衆謀士只覺如芒刺目。

  就在他們忍不住縮回目光時,衛覦忽然長身而起。

  嚴蘭生心裡滿打滿算盤得好好的,不管大司馬如何生氣,他至少有女君這面免死金牌。遽然間,卻被這陣風驚了,有一瞬,他恍惚聞到了血氣。

  他無端被壓得雙腿一軟。

  等再反應過來時,嚴蘭生已經跪下了。

  顔如潤玉的嚴二郎頭頂小扇,縮肩本能道:「女君答應了的。」

  他站的位置首當其衝,衛覦這一起身,嚴蘭生又一跪,後頭幾位摸不著頭腦的從事,後背打個寒噤,一出溜也跟著跪下了。

  傅則安沒跪,按著肋骨低咳了好幾聲。

  簪纓被這幫人沒出息的樣子氣得忍笑,無奈掩了下額角。

  衛覦睨視嚴蘭生,「腿坐麻了,怎麽了?」

  嚴蘭生自然不敢信,神情訕然。他後知後覺自己丟人丟大了,可不怪他,方才一刹他感受到的畏懼,真是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就像被死亡化出的陰影一口咬住了脖子,除了束手就擒,什麽也做不了。

  沒有五體投地已經是他最後的體面了。

  嚴蘭生冷汗濕背,勉強拾回幾分從容,跪揖道:「小人失儀。」

  衛覦未語,玄黑的袍透著冷冽。

  「行了,都起來吧。」這個時候敢開口的只有簪纓,「大司馬和你們鬧著玩呢。」

  恰此時,春堇在門外回話說車駕已經備妥。

  簪纓想想暫無其它要急於商討的事,便令衆人散了,回去各自預備起程。

  先生們應諾,稀稀疏疏地告退而出,誰也沒敢發出太大的響動。

  他們跟隨在女君身邊,面見大司馬的次數多了,久而久之便淡忘了坊間傳聞,誤以爲他同女君一樣平易近人。

  今日才記起,大司馬的那份平易是給女君的,下頭的人不過借光均沾了雨露。

  大司馬懾不懾人,只在於假寐的雄獅想不想讓人知道他已經醒了。

  衆人從來時路再經過沈階身邊,忽然就不覺得自己比這位跪著的優越多少了——女君的幕僚,不好當啊。

  堂門虛掩上,幾縷金黃的駘蕩春光爭搶著擠進門縫,逐照綺貌女郎的明眸丹唇,卻被一道黑壓壓的高影霸道地阻隔在外。

  「鬧著玩?」

  衛覦高而寬綽的身形,足以將簪纓整個人籠罩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他背對著門低頭看她,嗓子輕茸茸的。

  簪纓立刻拉住他的手,仰臉一本正經地保證:「阿奴向小舅舅保證,我不會溺進佛門太深,我也不是他們的佛子。此舉完全是爲借勢立名,既有事半功倍之效,何必拘泥手段。」

  衛覦垂下的眸色發暗,「那你是誰的?」

  簪纓搖晃他的手指,踮起腳尖,幽蘭般芳香的豐潤紅唇湊過去,卻不親上,細癢的呼吸一下下噴薄在他唇邊。

  她悄悄透露給他:「我是衛觀白的。」

  衛覦如願以償用大手按上她的背,鼻尖與她相抵。

  他沒有生氣,他只是不喜歡那些和尚形容她是「不生不死身」的話。

  這種不吉的讖謁,讓他覺得可惡之極,還有一點衛覦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害怕。

  「你是我的。」他的音調咬得很重,摩挲簪纓鮮活跳動的腕脈,把那塊皮膚都磨紅了。

  簪纓多少已瞭解衛覦的習性,看他神氣慵懶,瞳眸光色漸漸渙散,猜他是要做點什麽,面頰微紅地等待。

  卻不料衛覦只是蹭了會鼻尖,便鬆開了她。

  簪纓茫然動眉,像個沒吃到糖的孩子。

  衛覦終於笑了一笑,用手指輕刮她鼻尖,是羞臊小輩的意思,「不是還有正事要處理嗎。」

  簪纓了然地看了眼窗外方向,抬指理鬢,眼尾的光清冷幾分。

  是還有一件事未曾處理。

  她轉換角色一向如此干脆,像熱火與冰雪的極致交替,能把人的心拿捏得欲仙欲死。衛覦愛煞了她。

  他側身讓出路。

  他不會在她從屬面前反對她,同樣不會不分場合地弄亂她,讓她在下士面前露出一絲與嬌靡沾邊的脂粉氣。

  那是他對簪纓的尊重。

  簪纓是這些幕僚之主,唐氏之主,青州之主,流民之主,將來,還可能成爲禪僧的奉養之主。   

  而不是他衛十六的禁臠。

  他願意見證這位生機蓬勃的女子一步步成長壯大。

  他唯一的擔心只是,「會不會覺得很辛苦?」

  簪纓微怔,不敷衍他,認真地思索片刻,忽揚眉粲笑:「不瞞你,又有地方可施拳腳了,我的心,竟很雀躍。」

  那片明亮麗熠的目光看得衛覦心動。

  如此真是再好不過。

  「那等晚上,我再好好跟大司馬道歉。」簪纓走出他身前時,含著氣音半真半假地說。

  換作衛覦難得怔神一霎,隨即,眉目佻然舒開。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

  今日天色好,庭中樹靜蔭濃,沒有一絲風。門再次被打開,沈階

  低垂的眼簾中現出一雙姚黃繡舄,飄動其上的裙裾如同漣漪。

  他終於等到了想見的人。

  「女君若不願對洛陽世家用重典,可使二桃殺三士,令其自亂陣腳。」

  這是沈階張開乾澀的喉嚨,說的第一句話。

  簪纓垂下眸子,目光從男子單薄的身上掠過。

  沈階跪在這裡的時候,反省了很多。

  他爲何會在女君治疫一事上判斷失誤,馬失前蹄,是因爲陪著女郎成長時日最久的人,不是別人,是他。是他一路陪簪纓走到今日,親眼見證過她的良善慈柔。

  簪纓在沈階的心中,便是世間一切美好的化身。

  所以當一個兩難的抉擇擺在眼前,沈階先入爲主地認爲,簪纓會選擇捨一人而救萬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他想成就自己的執念。

  他想以寒人之身,澄清天下世道,位列文班之首。

  外表看上去,沈階向著這條路,從未有一日動搖退縮過,可是在他內心深處,深深害怕他的野心終是鏡花水月,竹籃打水。

  所以他不容許自己行差踏錯一點。

  他知道想達成所願,女郎和大司馬缺一不可,所以那日他看似在勸女郎,實則是爲了拼命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以至女郎前後對他說了兩遍她不會給藥,他都置若罔聞。

  他像著了魔似的,只信自己認爲的,只怕自己恐懼的。

  所以他沒在第一時間聽出主君的弦外之音,這對於一個謀士來說,可謂致命。

  他變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女郎除了他以外,還有很多人可用。

  但沈階和嚴蘭生和傅則安都不一樣。

  傅則安從不去揣摩女郎的心意,只管無條件服從,如此做,就永遠不會出錯。嚴蘭生聰明,能一下料中女郎的心,那是因爲他沒見過女郎從前的樣子,不知這兩年間她天翻地覆的蛻變,也不害怕自己讓誰比下去,被女郎棄之不用。

  沈階怕。

  他是生來便餓著肚子,低著骨頭,被人踩踏到泥濘裡的人。

  他憑什麽比嚴蘭生他們更搏得女君的倚重呢,只能比他們更一針見血,更堪得用。

  簪纓神情不辨喜怒:「這便是先生要說的嗎?」

  沈階聽到女君口中的稱呼,悲從中來。

  他忽然捏緊指節,抬起狹清的雙眼:「沈階若磕頭哀哀向女君認罪,女君便能不計前嫌嗎?前番之事,是沈階狂妄自大,錯不該……」

  他聲音沙啞,閉了閉眼,「錯不該以死諫君。人主兼聽則明,再有下次,沈階依舊會直言勸諫,但在此向女君立誓,斷不會再行出死諫之舉。」

  「沒有下次了。」

  簪纓平靜地說,「先生教過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與你相識有年,到頭來原是主不知卿,卿不知主。既如此,不必勉強,沈子大才,另謀高就吧。」

  假若那日簪纓離開客棧前,能和沈階解釋得清楚些,也許後來的事便沒有了。

  但她是主他是卿而非相反,作爲施令者,沒有事事遷就同屬下解釋分明的道理。

  簪纓回頭與衛覦知會一句,邁步走了,去鄰院探望吳掌櫃。

  「女君——」沈階雙膝蹭動,被石子磨礪,還欲開口,看見從門裡踱出來的大司馬,瞬間失聲。

  「論理,你爲我護藥,我該謝你。」

  衛覦鬆泛地走下階,低頭看著那把嶙峋的瘦骨,神色洽淡道,「先起來,好不容易撿回的命,死在這冤得很。跟著我,願不願?」

  未及弱冠的青衫郎逆著光影,喉嚨滾動幾下。

  這句話對於沈階來說無異於一種羞辱。

  他不是任人踢來踢去的皮球。

  「謝大司馬好意。」沈階握拳抵地,口齒清晰,回頭道,「沈階此生唯事一主!」

  可月洞門外早已沒了簪纓的身影。

  洛陽宮的牡丹開得正好。

  自衛覦去青州後,徐寔代主公整肅軍紀,嚴守宮城,軍民無擾。

  如今洛陽城內處處可見巡值的精甲兵隊,北魏宗親聚居的裡坊,已被兵甲重重圍控起來,裡外不通信,舊京畿六衛沒在攻城戰中死傷的,也查點名冊,皆被抓起看押,謹防作亂。

  徐寔做事縝密,撫民得當,也沒人膽敢在鐵騎面前撒野,城裡還算太平。

  衛崔嵬到達洛陽這日,徐寔親自帶人出城相迎。

  衛覦對這個父親心有隔閡,徐寔卻不能不敬。他親自將白衣大袖的老人家扶下馬車。

  衛崔嵬在北地的楊柳色裡駐足,他抬頭,仰望洛陽高空,耳聽伽藍梵鍾,怔然良久。

  二人敘過溫涼,徐寔得知衛公離開建康時所遇的驚險,多虧長公主相助才能順利離京,很是感慨一番。

  眼下京中無主,徐軍師即引車馬進城,徑入皇宮。

  衛崔嵬來了,自然要先見兒子的。徐寔猝然間也不知該如何言說大將軍和唐娘子之間的事,他斟酌一路,進入紫微宮後,挑出能說的實話道:

  「明公,大將軍去青州接唐娘子了,算算時日,應也快回了。」

  衛崔嵬聞言,神色古怪了一瞬。老人眺望著眼前巍峨莊麗遠非南朝宮城可比的重殿高闕,幾許,方笑呵呵回應道:「是嗎,郗鑒之愛啊。」

  徐寔聽出了一身冷汗。

  當年南渡之亂,賢臣郗鑒藏飯於口,哺喂給外甥,救子得活一同渡江。這是世人用來形容舅父對外甥情深愛憐的詞。

  聽在知曉內情的徐寔耳中,可就處處不對味了。

  在服膺名教的衛公眼裡,二人之間還隔著輩份。

  徐寔疑心衛公察覺出了什麽,故意如此說,暗覘其色,只覺澹澹然如萬頃平湖,深淺叵測。

  他便不接此話,笑道:「衛公可知,前些日子傳來軍報,龍將軍函谷關大捷,斬下北魏驃騎頭顱,占住險關。龍將軍發信回來請令,想一鼓作氣帶兵直搗長安,請求增兵。」

  「濉水龍帥的驍勇,我亦耳聞。」衛崔嵬捋動鬍鬚,仿佛把衛覦去接人的事給忘了。「軍中之事老夫不大通,只是先前大破洛陽時,北魏主力已潰,龍將軍在函谷又破敵軍,北朝該是剩不下幾個拿得出手的猛將,眼下正是晉軍士氣如虹之時。」

  徐寔含笑道:「明公過謙了。龍將軍在軍報上還說,且允他帶兵先圍長安,他可以圍而不打,等大將軍做最後定奪。某以爲軍情急迅,瞬息萬變,是以擅作主張,允諾了龍將軍增兵之請,調三萬精騎西行。」

  攻佔長安,一直是衛覦的夙願。

  龍莽話裡的意思明白人都聽得出,是他不爭首功,願意替衛覦先圍了長安,等衛覦來破城。

  徐寔知道衛覦在戰中蠱毒發作最頻繁的時候,已有意地將手裡的兵權放手給幾位嫡系將領,其中最看重的便屬龍莽。

  這一年來的並肩作戰,也讓徐寔看到了龍大帥身先士卒的剛猛,以及他對大將軍的忠心,是以才敢將三萬兵馬說調就調了出去。

  衛崔嵬聞言,反而搖首:「攻敵奪銳,力在扼其喉而舂其心。覦兒倘有大志,當蹈萬仞,納百川,何故不肯令麾下立功。」

  這番言辭立足高遠,有大氣魄,徐寔肅然。二人且言且行,徐寔引著衛公參觀宮室,衛崔嵬想起來問:「檀老板還沒到嗎?」

  徐寔回說尚未,「三吳不比京城局勢艱難,又有檀家勢力在,我們的人去接,應當已在路上了。」

  當務之急,實則在洛陽。是如何取得洛陽世家的擁護,以與南朝博弈。

  將衛公接過來,也正是請他出山。

  徐寔虛心向衛崔嵬請教此事。

  衛老一笑:「這無甚難的,洛陽雖初平,血污猶未乾,民衆心中尚惶惶無依。我便撿起我的老本行,在城中開壇授經,不限寒庶。盛世方有朗朗讀書聲嘛,以名教教化滋養人心,聽得多了,自有浸漸之功。」

  徐寔目光雪亮,想了一想,又沉吟道:「馬上武功馬下文治,衛公廣收寒人,只怕世家不容。」

  衛崔嵬道:「想當年衣冠南渡,還不是哭聲連天,如喪考妣,過了江又怎樣,還不是先渡者爭官爭功,後渡者爭財爭名。後歸順的總要吃虧。文遠放心,越是大族掌家人,越會算賬。」

  他問徐寔:「你說,天下是世族人多,還是寒人多?」

  徐寔一瞬明白了衛公之意。

  寒人被世家視如腳下泥點,卻也多如泥點。

  一旦泥土凝聚成堆山填海之勢——

  試問受庇門閥之下大夢未醒的世家,急不急,怕不怕?

  正這時,一名侍衛送來一封東邊來的加急信件。

  徐寔接過,見信封上是衛覦親筆。

  他心裡先咯噔一下,留意到衛公投來的視線,怕大將軍在信裡提及唐娘子,洩露了形影。

  軍師不禁心道一聲「主公害苦我也」,然在其位謀其政,他只得拼著在長者面前失禮,權當看不見衛公殷切的眼神,先一步將信展開,大略而快速地瀏覽一遍。

  這一掃之下,徐寔大驚。

  顧不上衛公在側,他失聲道:「唐娘子怎麽出家了?」

  「什麽?」

  衛崔嵬愣住,見徐寔神色不似作僞,想起纓丫頭天真爛漫的模樣,劈手搶過信紙,痛心疾首:「豈是吾兒無美色!」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7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兵人,商人,寒人,女人

  宮城北閶闔門數里外,禦道之東,便是北朝丞相公幹的司徒府邸。

  然而今日的司徒府內無官吏,外有守兵,門可羅雀,與昔日黃印紫綬出入其間的風光有天壤之別。

  自衛覦奪取洛陽後,北朝中樞六部,除了戶部和刑部還在維持基本運作之外,其餘省部衙門皆同擺設。

  司徒王丘護送北魏太子退往長安,衛覦進駐後,對洛陽遺留的世家大族態度曖昧,並未清算王氏,這得以讓王丘的胞弟王承——太原王氏的新一任家主,此時在永康裡的家宅內,捏著從南朝建康秘密送來的一封信滿臉沉思。

  寫信之人,竟是南朝丞相王逍!

  南朝的琅琊王氏,與王承家族的太原王氏,往祖上尋根溯源還是同出一枝。只不過南渡之亂後,二者就分了南北,數代以來雖同樣在朝中位居宰輔,彼此間卻音信不通,可謂王不見王。

  王承不知這封信是如何輾轉送到他手中的,他甚至懷疑,此信是否當真出自王逍之手。但信中所言,道衛大司馬有心剪除世家,令他早做提防,還是引起了王承的留意。

  衛覦收復洛陽後,便即傳信回建康,請南朝君臣遷都北上。

  可北府軍大張旗鼓地列陣江北,南朝至今不渡江。王承深知這場博弈中的微妙,換作是他,也不敢在此時遷都。

  正因爲衛覦戰勳炙烈,不可一世,王承才不太相信他敢對北朝世家如何打壓。

  衛十六砍了北魏帝的腦袋,奪得洛陽,名躁一時是不假,可門閥世家才是北朝不變的根基。衛十六若有圖謀南朝的梟逆之志,第一步便該是獲得這些世家的認可與支持,如此才有幾分穩固地位的可能。

  就如同當年鬍子打進中原,開始也殺了不少公卿,但到需要文治定邦之時,還不是照樣要靠著拉攏他們這些世族耆公,去馴服底下的漢民。

  鐵打的世族流水的君,不管新主洛陽之人姓什麽,折節下顧名士,方爲正理。

  王承從衛覦入駐皇宮那日便開始等,卻一直沒等到宮裡的動靜,反而含糊聽到一些風聲,都在傳衛大司馬如今不在洛陽。

  難不成他真是戰神轉世,又領兵去轉戰南北了?

  沒幾日,王承又聽說南朝大儒衛崔嵬到了洛陽。

  衛崔嵬在南朝開設講壇收寒人爲學生的事,也曾傳到隔江的太原王氏耳中。當時王丘聽後,嗤之以鼻地與王承談笑:「士與庶豈能混淆同席,滑稽,滑稽已甚。南朝風流,原已淪爲田舍翁徒了!」

  北邊士族的底氣和傲氣,來自他們從未離故土,從未改鄉音,占據的本就是漢家衣冠正統。

  否則逃到南邊的那些人,爲何狂熱追捧洛陽書生詠,爭相模仿濁鼻音,以此爲風流高尚?

  身著青霧色直裾博帶常服的王承眼色深沉。

  那個與衛十六關係不淺的唐氏女子,在青州的所爲,他亦不乏耳聞。

  可惜唐氏家業做得再大,也不過是個商籍,唐氏女的格局終究不夠,招攬在手下的人,無一不是名不見經傳者,全都出身卑寒。

  這便是衛十六攻破北朝的全部倚仗:兵人、商人、寒人,還有女人。

  若使這些人淩駕於世家之上,那真是豈有此理了。

  王承點燃了一隻蠟燭,慢慢燒掉手中的信。淨手後,他推開書房的門,吩咐手下文掾,繼續留意城中動向。

  西邊天際漫衍著大片魚鱗狀的綺色餘霞,將庭中池水渡上一層暗淡的澄波,暮色近晚,王承便去正房向母親請安。

  才走出二房院落,一隻雪白的狸奴撲到他腳下。

  王承抬頭,看見長嫂衣裝整麗,扶婢攜僕,是要準備出門。

  王承有些訝異,見禮後道:「即將日暮,嫂嫂何往?」

  王丘的妻子連氏看見小叔子,便想起自己那護著魏太子逃去長安,生死難料的夫君。

  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但夫君前途未卜,小叔子這就迫不及待接過了掌家之權,未免也太心急。

  連氏心情複雜,勉強擠出一絲笑:「聽妙蓮庵的尼姑說,東邊出了一位轉世佛子,妙潔清穎,在三川郡救濟萬人,疫不染身,過處無傷。婆母聞之大喜,等不及明日,令我親自去庵中打聽清楚佛子到來的日子,好示虔誠。也好早做準備,到時沾沾佛緣。」

  王氏老夫人一向信篤佛教,初一十五的供奉回回不落,逢佛祖菩薩誕辰,更會大行佈施,供養三寶。

  王承沒怎麽放在心上,點頭讓出路,便往正房去了。

  長安前夜下了場不大不小的雨,壓住了滿城煙絮。

  不過這點毛毛雨對於圍在城外的龍莽部曲來說,全不算個事。

  一旬以前,龍莽領兵突破地勢險要的函谷關,轉戰千里,一路追擊到了胡兒的老窩,正是志得意滿之時。

  反觀偌大長安城,卻是氣象蕭條。

  長安作爲鹹陽古都,北朝陪都,本來也該是座能固守幾月的軍鎮,然而去歲此時代北六鎮的大起義,導致北朝元氣大傷,到如今,都城牆上還有許多被兵燹損毀的痕跡,都未及修繕。

  加上在南晉軍隊攻進洛陽的前夜,長安城東的宣德門無故自崩,識得星讖之說的名家都道,此兆不吉。

  此時勉強換了扇木柞新門的宣德門外,升起一片濃郁的白煙,卻是龍莽就地紮下的軍營裡在做早飯。

  這幫兵痞子把頭盔敲得震地喧天,故意狼嚎鬼叫,打仗不像打仗,倒像來此踏青郊遊的。

  很快,城頭上小心翼翼冒出一顆腦袋,是個嗓門粗大的傳訊兵:「將軍且聽,王司徒再令小人傳話,我等願意投降,投降還不行嗎!北朝亡臣願開城門迎貴部入城!」   

  這已經不是城內第一次喊降了。

  北朝遺臣一路逃亡,勉強逃進長安城時,身邊能打的將領幾乎死傷殆盡,城內剩下的守備軍,根本不是兵臨城下的晉軍敵手。

  而這些北魏臣子又都是文弱之臣,擔驚受怕幾日後,身子骨便熬不住了。

  運去也!留在他們手中的小太子與傳國玉璽,儼然成了被狼群圍住的一塊肥肉,曾向北魏帝提出向南朝議和的王司徒看得明白,被惡狼盯住的食物,早與遲,都是要入其口的。

  他這個顧命大臣,原本就是趕鴨子上架,當時若非怕被誓死一戰的陛下發怒賜死,王丘說什麽也不願來長安。

  他的妻兒老母都還在洛陽。

  他本也著漢家冠,又不是匈奴種,到了這地步,死守長安也搏不來忠聲烈名,不降何爲?

  前兩次的降書,是從城頭纏在箭上射下,龍莽的副將拆信呈與將軍,龍莽視若不見。

  今朝第三次投降,肩扛斬馬刀的龍莽在馬上聽得,一張鷹目方字臉顧盼自雄,操著粗戛嗓間笑道:「降什麽,你們繼續守!城內不是還有糧嗎?放心,大司馬不來,這城破不了。」

  他要是搶了這個首功,他那個偏心眼的妹子多半要不開心,他們可都一年多沒見了,哪能爲這個壞了心情。

  傳訊兵欲哭無淚,將此言傳回內城。北朝遺臣聽聞,面色青白不定,皆不明白對方究竟是什麽意思。

  相覷半晌,王丘忽跺腳太息:「村野兵貫,太淩辱人也!」

  長安的軍情傳到衛覦手上時,簪纓一行人馬已入滎陽。

  漆如墨點的軍隼在頭頂的高空穿梭覘察,越向西走,陸續前來彙合接應的北府親騎兵便越多。留在陵川的丁鞭部在處理完戰俘之事後,也南下歸入了

  大部隊,兵甲過處,匹夫退避。

  進了兗州地界,衛覦便如矯龍歸海,再無忌憚。他捏著手中信笑了一時,轉頭遞給與他並轡齊肩的簪纓,同時給令探哨:

  「讓龍將軍盡管去攻,下了長安,回來我爲他慶功,再保媒說個嫂夫人。」

  探哨領命,飛馬而去。

  簪纓衣紅鬢花,烏長秀髮繫垂及腰,一雙纖腿輕夾著汗血馬腹,削肩嫩頸,柳韌腰肢,透出亭雲風致。她單手執轡緩行,低頭看著信,從衛覦的語氣中聽出輕鬆,跟著一笑。

  她心中同時也一鬆,這是她的私心,以衛覦如今的身體,她不願他再親歷親爲地四處征戰。

  「會否不甘?」

  甲外披掛風袍的男人昂揚望天,「舉目望日,已可見長安,這些年的仗不是我一個人打下來的,有什麽不甘。」他微微一笑,「到時便帶阿奴去看驪山晚照,灞柳風雪。」

  長安與北地,孰大,北地比之中原大江南北,又孰大,他何必與自己的膀臂爭朝夕之功。

  他口中風景,皆是傳說中長安的美景,唐氏祖上便是長安人,簪纓卻還未曾去過。

  她聽了衛覦的話,知他對義兄極有信心,說:「長安且不急去,你覺得有無機會說動謝刺史歸北?」

  南朝不敢渡江,龜縮在長江以左,便是抱著再來一個割江分治百年的心思。不管是衛覦還是簪纓都深知分裂之苦,世家之弊,這是他們斷不能容忍的。

  眼下北魏帝亡,餘黨潰散四奔,短時間內聚集不起無卷土重來之力,陵川瘟疫之禍,是他們最後的困獸之鬥。洛陽已平,長安在望,收復黃河以北的並州、冀州只是時間問題。

  正如當年嚴蘭生的預判,北府鐵騎的鏑鋒終指向南。最好是不給建康喘熄之機,一舉拿下。

  說他們是亂臣賊子,他們也認。

  反正將權柄交還於李氏,已不可能。一來世家打壓軍人的傳統由來已久,這一讓,無疑會令拼死殺敵的兵士們寒心;二來南朝世族挾持文弱太子專政,很讓人懷疑這樣的班子治理天下的能力;三來他們一旦放權,立時會遭清算。

  衛覦是將,一身反骨露於皮表,可不是孔融小兒之輩。

  簪纓是商,家資都已散利天下,當然要拿天下來抵賬。

  現下問題是處在南北分界,把控著江遊地勢的荊州態度還不明朗。

  北府軍兵強馬足,到什麽時候也不怕開戰,但若能兵不血刃,簪纓自然不願再填塗炭。

  而且水軍確實不是他們的優勢。

  「謝世叔生性風雅,有定算,也要名聲。信我的,他比我們還不願意打起來。」衛覦輕眯了一下眼睛,「他是在觀望。」

  搖擺不定,就是還有得談。

  兩人並騎在前頭討論局勢時,護軍騎隊的最後方,一頭病懨懨的青驢綴在隊伍末尾。

  騎在驢上的年輕人身穿一件半舊青衫,被太陽炙烤得臉色發白,狹長的雙目中,滿是沉默與執著。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8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嘿,大將軍與唐娘子賽馬去了

  沈階的元氣顯然還未完全恢復,在武德縣被簪纓棄了之後,依舊執著跟著她。騎軍中都是好馬,日行三百里不倦,他的坐騎只是一條寒酸的毛驢,跟得很吃力。

  然而縱使有時被落在後頭,到第二第三日,那頭哼哧哼哧的青驢總會載著主人追上隊伍的尾巴。

  吃一嘴灰,再繼續任勞任怨地趕路。

  簪纓不阻止也不理會。

  侍女阿蕪途中頻頻掀帷回望,好幾次望著那道落魄的青影失神。

  少女將嘴唇咬出了一道紅痕,幾次忍不住想下車去向娘子求個情,都被春堇攔下來。

  春堇說,「你想惹娘子生氣嗎?」

  「可是……」阿蕪這兩年也長大了,還是愛穿綠衣,圓臉變成秀氣的瓜子臉,低頭攪弄著衣帶,「他、他真的很可憐呀,我看沈先生還是想跟著娘子的……」

  隨行之人皆知道這位沈郎君在女君面前犯了錯,卻也不知道他究竟犯的是多大的錯,淪爲這步田地。沈階在青州時做事踏實,不彰不隱,從不行仗勢欺人之事,所以一些與他相識者對他觀感不差,反而心生同情。

  只是礙於女君,一路上無人敢與沈階搭話。

  唯一的例外,便是腦筋一刻都閑不住的嚴蘭生。他把小泥金扇插在腰帶裡,放慢馬速慢慢滑到隊伍末,紅潤的氣色與沉默寡言的沈階形成鮮明對比。

  嚴蘭生與他並轡而行,卻不看他。他跨下的駿騎被迫放慢行速與一隻病驢同行,馬臉拉得老長。

  嚴蘭生目視前方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今日之前,你在女君心裡的位置實比我和傅思危都要靠前?某以爲,女君心裡是三分視你爲先生,三分視你爲朋友的。」

  沈階鬱默。

  旁觀者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如何不知。

  她見過自己最落魄的風骨,他也見過她最純稚的起始。

  那些在烏衣巷的日子,他用心教她章句策論,她也細心地給他母親留一盞溫著的滋補湯羹,讓他帶回家裡。

  女郎從未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看過他,她待他尊重,又不流露出過分的親近,以免他受人嫉妒。

  但若有人在背後閑話,她一定替他出頭。

  他們之間的所有這些情分,在女郎得知他爲了一件不存在之事赴死時,就都消散在山陽城苦澀彌天的藥氣裡了。

  沈階被救活之後才回想,女郎隻身去了山陽城,當時一個人該有多難,她聽到他割腕的消息,又是何等心情。

  他寒了女郎的心。

  謀士舌上有龍泉,都是會往傷口上撒鹽的好手,嚴蘭生的話最紮心:「我聽說女君留下斷論,‘卿不知我,我不知卿’,我倒覺得女君更知你,否則那日不會察覺到你的反常,令人返回,那你的命就真沒人能救了。」

  沈階今日格外沉默,壓著乾裂蒼白的唇線,晦默著不發一言。

  他現在做的事,都是從前傅則安做過的。

  當時他不喜那人,厭煩他狗皮膏藥般貼著女郎的姿態。誰承想風水輪流轉。

  嚴蘭生說夠了,還是不看他,輕踢馬鐙向前。

  算算火候差不多,該是向女君求情的時候了。

  行到半途,隨軍的傅則安從一個斜刺裡拐出來,攔住嚴蘭生,回頭向後看了眼。

  嚴蘭生看他一眼,二騎默契地向旁策出,在離人稍遠處,傅則安低聲道:「你別冒尖,我去說吧。」

  嚴蘭生俊采驚豔的臉上就笑了一下。

  二人心裡都明白,沈階若被棄,女君身邊剩下的他們這兩人,同出一氏。雖然他們自己不認親,也無結黨之私,但將來保不齊被別人叫一聲傅家兄弟,獨占鼇頭也不見得是好事情。

  可假若嚴蘭生去開口求情,又顯得他鑽營太甚,聰明過頭。

  傅則安說罷,見嚴蘭生面上無可無不可的,沒有反對,便轉韁往前去了。

  嚴蘭生直到他行遠,才轉著扇柄輕輕一歎,「焉知女君不是故意如此,以察人心啊。」

  傅則安催馬來到簪纓的側方,簪纓停下與衛覦的竊竊私語,把快要挨上扶翼腦袋的汗血小母馬拉得離開些距離,示意他說。

  衛覦看傅則安一眼,抬起扣著護腕的手臂招下一隻鷹隼,打發無聊時間。

  傅則安不敢同大司馬與女君並行,微微落後半個身位,道:「思危以爲,現天下多事,朝章紊亂,女君需要人手,沈子尚可用,女君不妨再給他一個機會。」

  簪纓淡聲問:「我記得你從前說過,此子孤冷狠硬——事實上你說得不錯,他對人狠,對自己更狠,今日怎麽反而幫他求情?」

  「晏子曾有言: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人君兼聽則明,言官直言是本分,沈階雖一時過激,正可見其忠耿,有可取之處。」

  「晏子春秋……」那還是沈階從前教過她的,簪纓笑了一笑。

  憶及舊事,她不再有惘惜之色,沒什麽猶豫便對傅則安道:「罷了,讓你做回人情,去告訴沈蹈玉,別騎驢了,上馬車,好生養著身子。再勞請葛先生爲他看一看,別教人說我手底下的不是帶傷便是帶病,還以爲唐子嬰帳下風水不好。」

  傅則安已經白頭,胸肋間還有舊傷,一到陰天下雨便犯咳嗽;嚴蘭生好端端的人在尹家堡挨了一刀,傷在心口;至於沈階,好一個沈階,對自己真下得去手,染疫加割腕,是生怕自己命長。

  這幾個的身子骨若不好生調養,不管是藏鋒的還是不讓鋒芒的,將來都是樁隱患。

  簪纓命令果決,傅則安心下微驚,恍然才明白女君心裡只怕早有打算了……

  他不多言,轉韁去傳話。

  隊末的沈階聽後,怔著神情晃了一晃。原是他身下的驢子終於到了極限,鼻嘽白沫,四蹄打顫。

  沈階動作有些僵遲地下驢,撫著驢背問傅則安,「女君的話,能再給我說一遍嗎?」

  他們二人間交情不多,不睦不少,不過傅則安聽他嗓子啞透了,像幾天沒喝過水的樣子,不知是否物傷其類,又把話重複了一遍。

  沈階頷首道謝。

  她叫他沈蹈玉。

  此後再也不會有人用那麽好聽的聲調,喚他一聲阿玉了。

  也好。

  從今以後,他便只是唐子嬰的幕臣。

  簪纓在隊首,隔了一會意味深長地感慨:「都是聰明人。」

  衛覦聽見,去看她側顔,有些想把她拉到自己鞍上的衝動。發癢的掌心擰著韁繩,按捺住了,溫聲道:「天下英才皆爲我的阿奴所用。」

  簪纓道:「我有有貝字的才,無無貝字的才。英才願佐我,是我之幸。」

  她知道衛覦在委婉地安慰她,其實她沒什麽放不下的,亦師亦友有亦師亦友的相處方式,君臣也有君臣的方式。沈階是可造之才,她在武德縣時就想過,他若還願意跟上,她該敲打的都敲打過了,沒理由棄之不用。

  他知道太多機密之事,把這樣的人放到別處也不穩妥。

  衛覦身後隨行的謝榆隱約聽到唐娘子的那句話,略一思索,心中不覺更愧。

  才字有貝便是財,財字無貝便是才,唐娘子這話是謙虛自己有財無才。可她整治亂地,調配糧馬,力防時疫的作爲,衆人歷歷在目,誰人又敢小覷於她?

  謝榆回想起自己在山陽城外對唐娘子犯下的蠢事,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當時的自己。

  唐娘子原諒了沈階,大將軍對他的態度至今還模棱兩可,那頓一百軍棍的刑罰,他當時便去領了,並不是想逃避大將軍親自執刑,而是覺得自己合該挨兩頓打。

  可是大將軍得知此事後,反而不打他了,對他不冷不熱,這讓謝榆怎不害怕。

  謝榆痛定思痛,當即下馬,屈膝跪在簪纓馬前。

  「娘子,山陽城外,皆是謝榆胡言妄語以下犯上,謝榆慚愧,只求娘子重重責罰。」

  衛覦漫垂眼眸看著自己的參將。簪纓勒住馬。

  後面長長的隊伍隨之一停。

  紅衣女郎低下頭,簪在鬢間的新開朱槿隨著她的動作半墜不墜,搖曳生姿。不得不說衛覦的眼光獨到,這樣的花點綴這樣的人,是風華絕代。

  然她神情無喜怒,平靜道:「你是大司馬的人,是賞是罰與我何干。」

  謝榆悲憤欲死,當著這些標下兵士的面又轉跪衛覦,「大將軍,謝榆真的知錯了!您就是重重掄我一百棍子,一千棍子,卑職也絕無怨言!」

  他知道自己當日血衝腦門說的那些話,其他還在其次,只那一句「若娘子生身父母在世」,才是令大將馬齒冷的關鍵。

  他當時真的只是怕大將軍的救命藥有失,沒想那麽多。

  謝榆悔得腸子發青,恨不得唐娘子多吹吹枕邊風,讓大將軍寧可揍死他,也別不要他。

  這麽些人眼睜睜看著,丁鞭見同伴實在可憐,欲上前去求情,至少別這麽跪著,卻聽衛覦慢聲問道:「還差多少軍棍?」

  「——一百!」謝榆眼神發亮,「幾百都行,只求大將軍息怒。」

  丁鞭微鬆了一口氣。

  衛覦冷聲冷氣看著謝榆,「你頂撞女君時,不想想自己吃的是誰家糧餉,謝參將長了能耐,知道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了,真給我臉上貼金。打你?那不是我自打臉上的金紙兒嗎,這要是打掉了幾張,我拿什麽還欠人家的賬,謝東德,我把你供起來吧。」

  軍伍中鴉默雀靜,闃無人聲。

  大司馬的嘴,可是一張能在陣前叫罵得敵將吐血三升的利口,只是他近年懶得動嘴皮子,「文武罵」的本事也不拿出來用了。今日這還算文的,謝榆已經比刀箭加身還難受,一張臉脹如豬肝,無地自容,含淚道:「將軍……」

  衛覦罵過了,吐出一口氣,「別在這跟我唱戲,滾起來去兗州大營點兵,即刻去往晉陽。記住,只攻城池,不可傷民。」

  謝榆還在愣神,簪纓反應頗快,轉頭道:「嚴蘭生,隨謝將軍一同出征並州,隨軍參謀,輔佐主將,不許懈怠。」

  後頭的嚴蘭生聞言同樣愣了一下。

  當初這二人在山陽城外各自護主,大吵一架,針尖對麥芒。簪纓是當場唯一的見證者。

  此時她卻做出如此安排。

  嚴蘭生隨即便明白女君的用人之意,心下欣歎一聲,領命,下馬大大方方走過去扶起謝榆,向他一拱手,「便請將軍多多關照了。」

  謝榆這才後知後覺,大司馬不是要趕他走,還願意給他立如此大功的機會!

  他抹了一把眼睛,暗在心中立誓,此戰不克無還,他定要對得起將軍的信重!

  二人得令而去。

  隊伍經過短暫的休整,再出發時,衛覦偏頭想說一句什麽,簪纓已道:「我明白的。」

  謝榆情急失口的原因是他一心向主,把那味藥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衛覦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冷也冷了,真把人調離軍伍,寒的是將士們的心。

  簪纓本也沒把謝榆的話放在心上。

  她能理解謝榆的耿直,就像她從某種層面上看得透沈階的孤介。

  世人千面千相,各有立場,不能奢望人人之心皆順己心,若終日身邊皆是阿諛取容之人,反而危險。如何不偏不倚如明鏡鑒人,使智者盡慮,勇者盡威,佞小盡除,方是用人者的本領。

  衛覦眼波輕流,從懷中摸出一方帕子,也不知手上沾有什麽,在簪纓面前輕拭,「我的人惹了女君生氣,我稍晚給女君賠不是。」

  這話有些耳熟。

  簪纓再看那隻裹著衛覦修長手指的帕子,身上渾然一麻,理智之思瞬間破去,不可思議地望他一眼。

  他定是故意的。

  那樁勾當,只有山陽城的那一回……之後他們夜間同居一室,衛覦多有克制,雖然他親吻揉摸的手段同樣爐火嫺熟,令簪纓難以招架,但至少未再動用過帕子。

  簪纓卻還清晰記得那一日。

  頭頂的日頭太曬,燙紅了她的耳朵,口乾舌燥。

  她在衛覦那種輕黏得發銳的眼神裡,根本沒法子不多想,身底下幾乎坐不住,更怕他發現了自己的敏感,恐來取笑,偏鬢藏面,一夾馬腹馳了出去。

  衛覦定睛望著那雙禦馬有力的雙腿,攥皺了手中的帕子,卻是笑意漫然地追上。

  兩匹駿馬在滎陽的關道上疾策,兜了滿袖清風,衣袂飛揚。

  「你想到哪裡去了?」仿佛只是爲了讓她的臉紅得更好看一點,衛覦追上後,花哨地圍著汗血寶馬繞騎一圈,「我是說晚上擺酒宴給你賠罪。」

  這裡沒了人,簪纓暈上胭色的眼媚如絲,摘下鬢邊朱槿擲在好得意的衛覦懷中,信他才怪。

  「嘿,大將軍與唐娘子賽馬去了。」

  大司馬一撤,軍伍終於從那種不敢喘熄的威壓中緩過來,有人不怕死地輕聲議論。

  衛覦的近衛丁鞭,從謝榆身上吸取了言多必失的教訓,默默閉緊嘴巴。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9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衝喉烈酒,美人絳唇

  說鬧是說鬧,當晚,至驛館休息時,簪纓心裡還真有些走神。

  晚膳自然不是衛覦信口謅的豐盛酒饌,仍舊同軍士的夥食一般,只是多加了兩道魚羹肉脯。

  衛覦用膳時未再調笑,看似平常。

  簪纓看他那副正襟淡色的模樣,反而狐疑,目光落在他握箸的手指上,胸臆間忽騰升一片羞癢難言的霧藹,有如失楫小舟橫泊在漫漫湖心上,隨波飄流,沒有著落。

  「飯菜不合口?」衛覦忽然出聲。

  簪纓心藹驚得一散,轉開目光下意識道:「沒有……」

  隨即省悟,始作俑者是他,她爲何忐忑不安的,便理直氣壯地拿眼睛再去看他。人家倒坦然回以一笑,箸尖不那麽風雅地敲了下她碗沿,「好好吃飯。」

  簪纓越發鬧不準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面作平常,用過了飯,天已不早,撤席後,見衛覦在屋角的几案上圍起沙盤,是要推演戰事的架勢,簪纓扭臉喚進阿蕪與阿菁,不再理他,自去沐浴。

  驛館的沐桶是新換上的,還是新木刨制的。

  衛覦自從與簪纓會合後,在住行衣食上不肯讓她受委屈。

  她在青州宵衣旰食是他沒能照顧到,但到了他身邊,哪怕行路倉促,每日三餐必然是應時應季的,雖與軍士所用大差不差,不開小竈,衛覦也會叫人每日給阿奴添上一兩道肉佐或甜點。

  每至一處館驛,他也一定讓阿奴舒服地洗上熱水澡。別人用過的木桶,決計不能沾她的身,所以軍伍的前哨除了開路探察,還要到各個驛點打點此事。

  一開始的時候,大司馬的近衛驚異於沙場上大開大闔的大將軍竟會親自過問內閫沐浴之事,後來負責後勤的兵士都知道了,行路上寧可讓大司馬少吃兩個菜,那沒什麽,卻斷斷不敢短了唐娘子的香膏。

  大司馬會責問的!

  不過今夜,簪纓連沐浴的時間都比平時長些。

  直到衛覦輕敲板壁,簪纓方出浴,換好一件芙蓉色縐緞寢衣出來。

  衛覦從上往下掃視而過,目光定格在那張粉頰潮潤的臉上,輕柔地抱起她。「香呢。」

  他記得她說過的話,她喜歡被喜歡的人親一親抱一抱,那是一種被珍視的感覺。所以衛覦不知何時就多了這條嗜好,喜歡堵在簪纓沐浴的淨室外,從這裡到床帷短短的一段路,也不讓她雙足沾地。

  這其中當然也有別的原因——天氣漸熱了,浴衣越換越薄,貼在身上,越發能清晰感受到布料下的軟感與熱度。

  還有形狀。

  簪纓柔順乖巧地摟上他的脖頸,埋在他懷裡睫毛輕輕簌。

  半垂半卷的素帳被衛覦用後背撥開,他把人放上軟枕,看著女子含嬌羞閉的眼皮,低笑一聲,就勢一膝抵榻弓下身子,親她的臉頰,猶豫了一下,又克制地碰了下她的唇。

  只是蜻蜓點水,沒敢深入。

  衛覦含歉,「阿奴,今日不行。」

  簪纓倏然睜開那雙嫵媚水潤的眼眸,對上衛覦漆黑的眼睛。他抬身與她分開些,「今日我有些不好,怕傷到你。」

  他們之前約定過,衛覦不瞞病狀,有什麽變化都坦誠告訴簪纓,以免她不知底裡胡思亂想,反倒擔心受怕。

  簪纓不是經不住風雨的嬌氣人,開誠布公,反而是對彼此的信重。

  簪纓果然馬上正色,眼中的絲絲香媚褪去,水眸清霜凝露,半倚起來問:「從何時開始的?能堅持嗎,可要去找葛先生?」

  「能,別怕。」衛覦捏捏她柔軟的指骨,改爲支膝箕坐的姿勢,瞥下長睫,散漫地自述病徵,「從白天見你禦馬風姿,心便亂了,想看你騎在我身上……」

  「衛觀白,可以不說得這樣明白。」簪纓怔愣後,終於弄懂了這個人今日體內蠱毒作亂是真,人也不見得老實,冷著臉,實則是紅著臉打斷他。

  她指著床下命令道:「從現在開始什麽都不許說,什麽都不許想,去沖一沖,回來打地鋪好睡了。」

  這是他們之前應對這種情況的辦法,衛覦對簪纓有種日漸加深的佔有欲與需求感,不是限制她的行止,而是夜裡定要抱她同眠,方能安寢。

  蠱毒發作時,只要衛覦自信不會迷失神智,哪怕打地鋪也要與阿奴同屋,知道她在身邊,他捱也能好捱一點。

  這種作死的行徑在行醫多年的葛清營眼裡,簡稱爲倒行逆施。

  這就好比在一匹餓狼面前放有一塊香氣噴噴的肉,卻用五條粗壯的鐵鏈鎖住它四肢加脖頸,能看不能吃。

  這種事換作尋常男子都無法忍受,何況是中有隨時激人欲望蠱毒的血氣強健的衛覦。

  而且他的身上還沒有鎖鏈!

  葛清營疑惑唐娘子也是深明大義的人,衛覦亂來,她爲何也一味縱容,難不成年輕人都是如此色令智昏嗎?直到他漸漸地發現——

  衛覦真能做得到。

  不說別的,有簪纓在旁邊約束,他喝酒的頻次都有所降低。葛清營再給他診脈,百思不解地發現大司馬的蠱毒雖然沒有減輕,但也沒往狂亂恣虐的方向發展。

  他好像用自己的意志生生在血肉中鑄了道堅固不破的枷鎖。

  只爲了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和心愛之人相守。

  衛覦閉住唇對簪纓點點頭,轉去沐浴,借著簪纓洗剩的水沒換,洗的時間比她還長些。

  回來的時候,館舍燈燭只熄至兩盞,侍女也已經把地鋪在榻子的腳踏旁邊打好了。

  簪纓面朝裡躺在落下的帳中,薄紗內透進朦朧的一點光,衛覦不用想便知她還沒睡。

  他中衣寬鬆,隱約露出一片冷白色的健碩胸膛,還是上去躺在簪纓身後,抱了抱她,簪纓躲開,輕道:「你下去。」

  她深知何事能玩笑何事不能。

  「哄你睡著就下去,我好多了。」衛覦聲音明顯比方才調笑時冷懨,身上卻還是滾熱的。

  「你別逞強。」簪纓背對著他,徒勞地裹住被子隔開他,滿身自帶的花味體香卻擋不住。

  「爲了你,我不敢。」衛覦閉目輕歎,壓低聲音,「如果阿奴想……」

  「衛觀白。」簪纓警告道。

  衛覦低眉笑,額頭埋在她後肩上,「我是說如果阿奴想說說話再睡,我樂意奉陪。」

  簪纓知他故意,面朝裡壁,呶起嬌嫩的唇。

  衛覦便規矩地擁著她,喁喁問了她幾句今日趕路累不累的話。簪纓聽著,始終沒轉過身,卻也慢慢放鬆了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回。

  兩人抵足而眠。

  簪纓被熱烘烘帶有男子氣息的身軀從背後抱攏,數著他勻重的呼吸有一時,濃密長睫交錯合上,睡著了。

  次日清早,簪纓請來葛清營,在衛覦無奈的眼神裡確認他已恢復,方繼續上路。

  又一日,衛覦與簪纓的行隊抵達虎牢關。

  今日有些起風,風裡有黃沙。簪纓眺望著眼前巍峨聳立的關門,想到昔年周穆王便是在這裡牢虎,遂成此天險。眼前的關隘奇峻險峭,守著洛陽東面門戶,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可她的小舅舅勝過萬人敵,就是在此打開了攻破北胡,收復河山的契機,功成千古。

  守關的是北府輕騎,附近還駐紮著不下萬人的軍營。瞭望兵在闕樓上見大司馬回,忙傳訊打開關門。

  進關後,衛覦令隊伍原地休止。他拂衣下馬,在簪纓疑惑的目光中牽過她的馬匹,來到雄關最高一座瞭望台的塔底,向她伸出一隻手。

  「做什麽?」簪纓交出自己的手,被衛覦輕輕一帶,便安全地跌進他臂彎裡。

  隨後衛覦卻是背對她屈腿,穩當地把她背了起來。

  「做什麽?」簪纓臉頰挨在他寬闊結實的背上,倒不在乎有多少人看,這次是笑著問出聲的。

  實則那些守關兵早已默契地背過身去,哪個有膽窺視大司馬的私昵之事。不過衛覦還是在簪纓身上加了件披風,遮住他不用看也能想像出的曲致風景,顛了顛她,「上面的風景好,一直想帶你來看。說過要賠禮麽。」

  簪纓眼神明亮。

  原來是如此的賠禮法。

  「這麽高,背我上去呀?」簪纓前夜睡下時可沒想到會有這一齣,想要矜持些,卻還是忍不住吹著他的耳洞玩起來,十足撒嬌的語氣。

  這顯然是她喜出望外的意思。

  「老實些,跌了你不管。」衛覦側了側頭,語氣佯兇,躲著她的使壞,又眯起眼睛笑,「阿奴覺得我不行嗎?」

  「那得上去才知道。」簪纓徹底放鬆了自己,雙足在他身側輕輕晃蕩一下。

  許是因爲從來沒有人背過她的緣故,此時的女君不像女君,像個小女孩。

  她把這話同衛覦說了,衛覦背著她沿黃土夯壘千年的陡道步步登階,聽後沉默一會兒,聲音溫和低沉:「有的。我背過你。」

  那是簪纓很小時候的事,簪纓聽了驚訝,她記得他抱過自己,但不記得何時背過她。

  她努力地回想,依舊無果,衛覦仿佛能想像到她此時皺眉的樣子,說無妨,「以後我還會背你無數次,保你忘不了。」

  「那你累了怎麽辦?」

  「八十歲也背得動你。」

  「我變重了呢?」

  「八石也——」背上的人活學活用含住他耳垂舔咬,衛覦笑嘶一聲,頭微微後仰,「我沒說,我錯了,阿奴永遠苗條輕盈。」

  真的很輕,就像一朵幽蘭做的雲浮在他身上。越往高處,風聲越大,衛覦的眼睛被風沙吹得有點紅。

  早知道她會這樣快樂,他該更早地陪她登高山,觀滄海,帶她看世間一切壯麗景致。

  就這樣背著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由著她快活地在他身上耍賴撒嬌,再不分離。

  「我讓阿奴覺得孤單了。」

  簪纓在衛覦背上一靜,慢慢圈緊他的脖子,照著他露出的後頸很輕地啵了一口。

  「那就拿一輩子來賠我吧。」她閉眼輕道。

  「說定了。」衛覦應她。

  衛覦選的這座瞭望台真的是虎牢關最高的一座,平時鮮有人至,便是兵丁瞭望觀敵,也不會到這麽高這麽險的地方。越往上去,土階的棱角越模糊,還有野藤雜草纏繞攔路。

  但衛覦的步履很穩。

  而且他絕不做有些炫武男人喜歡做的,故意顛簸嚇唬背上佳人以爲逗趣的舉動,始終穩穩攏著簪纓膝彎,一步一個腳印。

  簪纓在半山腰向後回望,只覺來時的階梯筆直向下,自身如同空懸在風嘯浮雲間。

  可即便在登天梯一樣的懸峭視野裡,她的心依舊踏實得很。

  「累不累?」簪纓湊上去用唇輕碰他的額頭,沒見汗意。

  「我到八十歲了嗎?」

  塔頂的落腳地,只有一丈見方,從這裡俯瞰,卻可以看見蜿蜒無際的黃河。

  衛覦輕輕放下簪纓,爲她抹平裙皺,又理了理她被風吹散的鬢髮。

  眼前千山壯麗,蒼嵐起伏,澄波如練,大湧東流,二人並肩共望著此景,一時無言。

  人在這樣高的地方,心境會産生一種變化,何況當世唯有這兩人有望改變天下格局。今日他們來到這發生過無數戰役的古戰場,登高臨遠,滾滾無盡的黃河水就在他們腳下,怎能不心生豪情?

  衛覦給簪纓指,南面是嵩山,西邊是洛陽,再遠便是長安。

  簪纓看著這片衛覦打下的江山,說:「建康在我們背後。」

  衛覦看著她,「廢世家數百年風流,成敗曲直,功過是非,皆由青史後代口舌評說,怕不怕?」

  簪纓笑道:「我曾聽杜伯伯講,阿母當初決定壓低南朝的半分商稅自掏腰包時,說過一句話:若使天下人人溫飽足,何必一家萬貫。」她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那麽,若使天下才士皆有機會簪纓,何必世家千年。」

  兩人十指相牽,四目對望,眼睛裡都有對方。

  衛覦帶她上來時已經不早了,很快日落月升,溶進龍鱗般洶濤濁浪的碎金換成雪銀,簪纓還捨不得離去。

  她等到星星出來,感覺此情此景如夢,是抬頭見天闕,手可摘星辰。

  雪色的流光緞披風在她身上,經夜風吹拂,宛若一汪盛滿星光的流動銀河。她站累了,就崴在衛覦懷裡,無限滿足道:「此夜真美。」

  衛覦直接把她抱起來,單用一臂,卡著她的豐臀固定在自己臂彎中。

  簪纓猝不及防地低呼一聲,兩手下意識扳住最穩固的地方,那是衛覦的肩膀,她聽他向階下喊了聲:「有酒嗎?」

  隨行在十級階子下閉目塞聽的丁鞭沒有漏過這一句,自從衛覦破酒癮後,酒囊他是終日隨身帶的,很快貓步上來送酒。

  到塔臺上丁鞭沒敢多看,遞了酒囊,馬上又退下去十來步。

  簪纓感受到衛覦濁熱的呼吸,她頭頂有星月,腳下有山河,眼前這雙眼睛,卻比日月山河都要雪亮鈞重。

  「你喝一口。」

  簪纓以爲他要喝灑,卻不想衛覦深邃盯著她,把囊口對著她,語氣宛如引誘。

  「觀白,你是不是?」簪纓低頭,垂散下的鬢絲飛舞在她眉邊,看不清他瞳孔的顔色。

  「不是。」衛覦喘熄深重地等著她,又說,「我不知道。」

  他只知臨此高臺,踏此山河,伴此佳偶,他的欲心無限喧囂膨脹,血液狂流,似要撐破五臟百骸。是因爲蠱毒也好,還是男兒天生喜好征伐的野心也罷,都不重要,他只知道眼下還缺兩樣東西,他渴之以狂,定要得到。

  沖喉烈酒,美人絳唇。

  簪纓與他對視,雙手捧起酒囊喝了一口,衛覦隨即用另一隻手鉗住她的小臉向下,含住她唇,將她口中酒水盡數搶奪過來。

  他喝酒歷來很兇,托舉著掌中不盈一握的雲朵,仰頭閉目陶醉地縱飲這美人酒,卻又分寸溫柔,沒讓簪纓嗆咳一聲。

  皮囊墜落在地,汩汩流出的透明清釀泅濕了良夜。

  簪纓醉在這幕天席地的縱意裡。

  直到兩人口腔中被酒氣,芷香,和一種雄性陽剛味道占滿,分不清彼此,方從纏綿中睜開眼。

  衛覦仰著頭,那酒好像喝進了他眼睛裡,水光熠亮得隨時會流淌下來,「阿奴,我好想娶你。」

  這才是他此刻心中最深的願望。

  簪纓用力抱著他的頭貼在自己強烈的心跳上,他把她托舉得這麽高,好像要請天上仙宿做個媒灼,他的手臂這樣有力,他的眼神這樣穩,她聲音發顫:「我們等到第一場雪的時候就成親。」

  他們都知道,那是什麽時候。

  衛覦在她柔軟的胸脯間悶了一會,不說害怕等不到,低冽的嗓音輕笑:「只怕歲尾無吉日。」

  「只要能與你長相廝,日日是吉日。」

  小滿這日,兗州大司馬與青州唐娘子的行隊抵達洛陽。

  此日中京不設街禁,天街兩傍士庶摩肩,爭相觀睹。

  徐寔帶領文僚與親衛迎候在東城門闕樓之下,其後是衛覦旗下各營將官校尉,再其後,便是洛陽的幾大世家家主,不得不露面恭迎洛陽新主。

  王承立身其間,兩眼凝望那道由遠及近的麗影,神色陰晴不定。

  他如何也不會想到,之前長嫂口中的轉世佛子,這些日子經一篇不知出於誰手的《佛子贊》在中京廣受熱議,引起佛教徒狂熾追捧的人,竟然會是唐子嬰!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40
發表於 13 小時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馬負經……是白馬負經!

  數日之前,一篇佚名氏的《佛子贊》在洛陽悄然流傳,言沙門優曇花開,應於東方。

  東方屬青,正是那位坐鎮青州的唐娘子,爲菩提薩陲轉世。

  贊中又言唐娘子入瘟城治疫,救起萬人之衆,而身不染疫,是神跡顯現,立大功德。

  贊文辭采俊利,善用駢儷,難得的是深入淺出,使道俗皆能看懂,還朗朗上口,連街頭巷尾三歲小兒都能背誦。

  中京人也不是傻子,很快想到那位唐娘子與奪取洛陽的南朝衛大司馬之間關係頗密,有人在此節骨眼傳播此事,或爲造勢。

  有門路的即遣家人去打聽真僞,誰知真有此事。

  很快,從陵川趕來的北府精騎押了一隊戰俘直入洛陽,將真相公諸於衆:東邊那場瘟疫的起因是北魏敗軍故意爲之,有心禍害百姓,攪亂社稷。

  其後,北府將尉將這些敗類在牛馬市斬首示衆。

  久做魏民的洛人得知,無不震驚。

  而唐娘子救下的人也不止萬人,以山陽城爲中心的周左城鎮,受益者至少在三五萬間,若非唐氏出手及時,只怕烈瘟還要擴散,若任由發展到炎夏,還不知後果會如何。

  隨後,山陽城的萬民謝表送到了洛陽。

  又有淮南郡的高僧、重霄縣的庵尼、以及各州名僧迢迢慕名而至,洛陽本已興盛的佛教越發呈出香火鼎沸的勢頭。

  這一切皆因一人而起,便由不得人相信幾分了。

  尋常百姓對於神靈之事,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更別說熱衷於拜佛求運求長壽的達官貴人們。

  天街寬闊的道路兩旁,僅設置了兩列執戟設攔的虎賁郎尉,險些擋不住泱泱人潮。

  徐寔此前配合衛覦信中的指令,將隨信寄來的《佛子贊》不著痕跡散播出去,今日爲大司馬與唐娘子造勢,本就是刻意爲之。

  他在東門接迎到主公,見到了暌違近兩載的簪纓,看著她身量長高一些,容顔姝麗更勝當年,心中激動難喻。

  「軍師不認得我了?」簪纓玩笑道,「我卻要謝軍師助觀白奪取北地,佐成功勳。這一年多來,多謝先生在觀白身邊費心周全了。」

  衛覦此日身覆鐵鎖明光鎧,鎧外披蛟龍玄錦袍,漆髮玉冠,不苟一笑。

  聞言,他嘴角微提。

  然在那些惴惴不安的世族家主眼裡,唐娘子笑如舜華,與她並肩的那位戰神司馬卻哪有一絲笑模樣,分明是一副冷臉要吃人的煞氣。

  「哪裡的話,」徐寔看一眼場面上威凜赫赫的大將軍,「是徐某要多謝唐娘子的糧馬支援。」

  城門口不是說話處,他遂將二位主君引入城中。

  「別擠、別擠,你看到了嗎?不是說唐氏女甚愛紅衣……」

  「不是說南朝大司馬兇神惡煞,這卻是何等偉丈夫……」

  道旁人潮濟濟,都人士女,僧俗道友,翹首相望。

  因爲徐寔進京後善撫百姓,不傷民生的緣故,所以北朝人對這兩位活在傳奇逸聞中的人物,既感到敬畏,又十分好奇。

  士庶們本以爲《佛子贊》中對唐娘子的形容,所謂妙年潔白,骨清神雋,含風團露,寶婺璀琰,不過是文人溢美之詞,天底下豈會有如此風標之人,她畢竟還不是真的仙人。

  可當那道不戴冪籬的身影由遠而近,天街上喧聲忽闃。

  簪纓今日未穿紅,特地著一套輕容紗梨花白飛髾曲裾,臂挽纖帛,腰垂玉帶。紗衣五重,每一層上所繡的花瓣都各有不同,由裡向外依次盛開。五重輕紗之下,依稀猶可見女子膚光若雪,袖下金釧閃耀生輝。

  簪纓一頭纖密鴉髮梳作淩雲髻,戴綴珠白玉花冠,眉描花鈿,耳墜東珠,妍麗多姿,卻是豔而不靡,冶而不浮。

  她的身後,隨行武僧五百。

  東來的僧人神色莊嚴地合掌垂眸,口誦偈號,浩浩蕩蕩,擁聚成勢。

  曇清方丈乘馬顛沛一路,此時終於能挺直老腰自豪地看著自己給優曇花挑的這些供奉。洛陽香火鼎盛又如何,看看,讓他們瞪大眼睛看看,什麽叫不爲外物動,什麽叫不受風塵移。

  虔誠追隨簪纓的僧人皆著絳袍,袒露右肩,若從洛陽城鱗次櫛比的佛刹高塔上下望,便如一面鋪展開的楓紅旗幟,愈發襯托得前面的梨衣女郎脫俗淨麗,流澈莫方。

  相比之下,只帶著數十名近衛進城的衛覦,顯得孤家寡人了許多。

  奇的是,他只消一人立峙於前,便如黑雲壓城城欲催,氣勢絲毫不遜。

  那身分明鼓動著殺伐之氣的玄甲,走在柔美若不勝衣的女子身邊,又分毫不會壓制淩傷於她。

  萬人之巷有一瞬靜得離奇。婦人女娘偷觀大司馬,士男百庶癡望唐子嬰。

  衛覦踏步向前,凜利目光掃過一片,後者那些由衷難控的視線便如鍥釘入瞳,戰戰然避開視線,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綴在隊末的一名青州文士,生平第一次踏足如此繁華都城,左觀右望的同時,悄悄對身邊的白髮郎君挑起大拇哥,由衷佩服:「傅郎筆如刀。」

  傅則安淡然謙遜,「皆是徐先生佈局高遠。」

  一身洗舊青衫的沈階最末,也最不起眼,目光觀察著長街兩側樓市裡坊的方位,對前頭那些北朝世家之人偶一側身交換眼色的神情,默記於心。

  王承看著這場鳴騶開道,僧兵簇擁的聲勢浩大的駕臨,人已呆滯。

  他先前還在想,就算衛唐二人故弄玄虛,底下百姓好騙,名士高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們頂了天的撐架子還能如何?

  卻不期會如此先聲奪人!

  不說其他,端只看那兩張容貌,都不用放在一起加成,便足以驚絕一時。

  王承心道一聲苦也,造化何其偏頗,令一人富傾四海的同時,還名重當時,又令一人武威冠世的同時,又英俊絕倫,這兩人強強聯手,何事不成?
  他陡然感到一種輕敵的危險蔓上心頭,凝神讓自己冷靜下來,向身旁的賈氏家主無聲使個眼色。

  王家從前是北魏第一世家,而今北魏敗了,王氏在新主啓用之前,便是尷尬的前朝遺臣,有些場面話不宜他來主張,難免要讓一讓賢。

  洛陽賈氏是漢朝賈誼的後代,在北朝京都也是大姓。

  賈光獻年逾五旬,著文袍,手執麈尾,一派洵洵然文雅氣,他會意,向大司馬與唐娘子頷首一禮,才欲開口,忽聽人群中低呼:「白馬負經……是白馬負經!」

  賈光獻與王承循聲望去,臉色微變。

  原來簪纓身後的五百武僧之後,還跟著兩匹通身雪白的宛種大馬,之前隊伍漫長,一時被人所忽。

  此時扈隊盡過城門,圍觀者便看到絳衣僧人之後的兩匹白馬上,不載人,載的是黃麻紙抄錄的經書千卷。

  昔漢帝夜夢金神,頭背後放有日月光明,遂遣使向西域求佛,當時便有白馬負經入洛的景象,引爲中原佛教的一大典故。   

  這也是白馬寺得名的由來。

  誰想到數百年後,洛陽再現此景。

  耳聞加目睹,再加上僧人本能親佛,前來覘觀的洛陽寺僧們,自發地合掌念誦,與濟南武僧的念佛聲交織成一片低沉莊嚴的梵誦,隱隱地變成了一種聲援。

  賈光獻見狀不好,忙快行幾步,當前對簪纓揮麈笑道:「大司馬、唐娘子,久仰盛名,二位舟馬勞頓,一路辛苦了,城中幾位家主特在金穀園備宴,爲二位接風洗塵,萬望賞光。」

  他這舉動是名士放曠,然在此等場合,卻顯得不夠禮數。

  前路被擋,衛覦眼皮都未抬一下。

  簪纓沒有計較,淡淡一笑:「我近日吃齋,恐拂好意了。」

  賈光獻一愣。

  北人多看不起江左蠻越之地,對南邊的吳儂軟語有一句評價,曰「吳聲妖而浮」,洛人不屑之。

  誰想這位唐娘子甫一開口,便是地道的北方官話,言辭清朗如潺泉清雪,聞之沁脾。

  簪纓心中卻想:那金穀園是什麽地方,舊主石氏富可敵國,窮極奢靡,與人揮金鬥富,錢流如水,最終取禍橫死。她好不容易營造出親佛仁善的聲勢,進京第一日,便去前朝第一富豪的第一莊園吃一頓靡費萬錢的酒筵,豈非功虧一簣。

  洛陽世家,這是暗戳戳想使個下馬絆啊。

  簪纓話鋒一轉:「不過明公們一番盛意,怎好辜負,便令我旗下將士們代我赴宴吧。他們常年征戰,辛苦莫當,該當犒賞。待來日我款備一席素齋素酒回請各位,聊表心意。」

  「這…… 」賈光獻始料未及。

  她讓兵士們進金穀園是什麽意思,兵士地位最卑,讓他等世家公去宴請一幫泥腿子,臉還要不要了?

  可賈光獻剛說出去的話,又不好收回,對方兵強馬壯,他哪裡敢硬碰。

  王承面色輕沉,聽出了唐氏女話中的另一層意思:原本他聯絡各大世家出錢請宴,是要擺出他們爲主,來者爲客的局勢,這位唐娘子一句軟硬兼施,就反客爲主,變成了她要設素齋宴款待他們,既不脫離她親佛的形象,又不失地主之誼。

  她想在哪裡設宴,皇宮嗎?

  大司馬爲何始終不發一言,難不成他堂堂男兒真能忍受一個女人在他面前指手畫腳?

  這些人有點看不明白了。

  簪纓說話之時,衛覦的目光便一直專注追逐著她。

  對於眼前這些雜小的局促之色,他視而不見。

  簪纓感覺到他的視線,轉頭與他對視一眼,精心描摹的桃花眼睞如珠玉。

  她解決了金穀園的事,再不理會這些搞小動作的門閥家主。反正他們自詡金口玉言,想反悔是不成了,能打仗的兵勇沒有飯量小的,世家不是有錢又好臉面嗎,那麽就先填飽這些驍軍的肚子吧。

  她轉頭低問徐先生:「衛公到洛陽可受波折,檀舅父和表兄他們也到了麽,他們都好?」

  之前檀氏父子的消息一直未送來,簪纓始終惦記著此事。

  徐寔回答都好。

  家裡人聽說她和衛覦今日進城,早幾日便開始盼望。

  因是長輩,縱使再心急,也不好到外城來迎小輩,免得中京有心人拿一個孝字做文章,說他們顛倒尊卑,此時都在宮城等呢。

  徐寔想起衛公那日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便是想笑,正欲給二位主君提個醒,這時一位身披絳格地紅棉袈裟的老僧人越衆而出。

  老僧向簪纓口稱檀越,合掌見禮。

  護衛攔擋,曇清方丈忙道:「這位便是白馬寺方丈釋緒禪師。」

  「不可對禪師無禮。」簪纓道。

  護衛戟開,釋緒方丈近前,一雙飽含歲月積澱的慈悲雙眼細審簪纓面容。

  側旁傳來畢剝一聲細響,源自大司馬面無表情扣緊的指節。

  就在衛覦的忍耐度將臨極限時,白馬寺方丈終於收回視線,道:「阿彌陀佛,老衲與曇清師兄常年書信交,腆居一寺之主,佛法領悟卻不及師兄。老衲無師兄慧眼,看不出娘子前身來歷,卻見娘子清脫妙骨,確不同凡俗。」

  衛覦看見簪纓含笑拈起潔白玉指,以一個標準的佛門手勢回禮。

  世間僧尼都行此禮,偏是由她做來,格外賞心悅目。

  她道:「大師過獎,不瞞大師,我亦不知自身有何不同,只因曇清師父極力確信,又同我佈道說法,我聞梵音,頗覺親近,這才對佛學起了興趣之心。」她無辜一笑,端的天然無方,「想來也許的確是前生有緣吧。」

  她若直接標榜自己是什麽菩薩轉世,反而生硬拙笨,不如半真半假,由名僧爲她傳揚,才好四兩撥千斤。

  曇清在一旁聽得眼梢直抽抽。

  老和尚心道:你在青州三番五次拒絕老僧,嫌棄我煩時,可不是這個嘴臉。

  面上卻還要保持風範,順著簪纓的話憨笑點頭:「是啊是啊。」

  若問曇清方丈明知簪纓拉攏佛門是另有所圖,卻爲何還要賭上一世清名幫她,那是因爲,他真的相信她就是佛祖的優曇華呀!

  只不過小娘子如今被紅塵權勢遮蔽雙眼,還沒開悟罷了。

  甭管她是怎麽進來的,一隻腳先邁進門準保不是壞事。

  就是後頸過風處有些涼颼颼的……

  曇清直覺奇準地轉頭,正看見大司馬陰翳不豫的目光。

  他立刻阿彌陀佛,掉轉視線,佯作看不見地向旁躲開一步。

  衛覦明知簪纓親佛是計劃的一部分,但見她被僧衆親近慕拜,目光與這些陌路人相接,唯獨不看他,心便如有所失。

  丹田之內隱生一種灼熱煩悶。

  他靴尖碾了碾被陽光炙曬得滾熱的青石。

  但他答允過她的事,都不反悔。

  那邊釋緒方丈還在殷切地邀請簪纓:「不知可否請娘子降趾蒞臨敝寺,用些素齋,再爲寺中弟子說法,隨喜隨喜?」

信者恆信乎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7-22 13:5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