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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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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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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我惹阿奴生氣了。給不給哄?

  王承內心大震,送走賈光獻後,他在書房茫然半晌,終於意識到強撐無益,即令家人遞帖送入宮省。

  他要去拜見主君。

  衛大司馬也好,唐娘子也罷,到眼下地步,他也挑不得了,無論是誰接見他,只要聽他陳情便好。

  「事貴應機,經略須早。早先白送的機會他不要,眼下再想揀起來,晚了。」

  王承求見的消息稟至東宮時,簪纓正與衛覦乘涼在廈殿的花窗下,共看一卷淮南輿圖。

  聞言,嬌慵窩在衛覦懷裡的女郎動都懶得動,揪了粒葡萄,隨口吩咐:

  「讓傅思危或成慎淵,隨便去一個接見此人就是了。」

  洛陽名門能躋身前列的位置就那麽多,一個蘿蔔一個坑,太原王氏早先仗著自家根基想囤積居奇,討價還價,那就別怪別人先到先得。

  每個階層都有自己的利益需求,二等世家想出頭,一等世家看不過,加上年輕人血氣方剛,發生衝突是早晚之事。簪纓等的就是這個膿癰的破口。

  北朝王氏終究生活在承平殷富的年景裡太久了,心機覺悟還比不上固守江東的南朝王氏,到此時才反應過來大勢已去,等待王承的,只有被人殺價的份。

  不日便是夏至,天氣熱,人挨人地膩在一起更熱,但在清涼閣躲閑的兩位主子仿佛不覺,前胸貼著後背,誰也不離對方。

  二人皆只穿著裡頭的一件單衣,下著灑腿綾褲。簪纓赤足,才洗完的長髮任其披垂,半乾不濕地晾在衛覦臂彎上,一縷縷帶著清涼潮濕的幽馥香氣,彌散而出,混和著窗外槐香,幾上果香,給這靜謐的軒閣平添生色。

  她舒舒服服崴靠在衛覦懷裡,拿他結實的胸膛當引囊。

  衛覦便從後擁著簪纓,手裡展著一張羊皮輿圖在她眼前。

  聞聽王承坐不住了,衛覦只是淡淡一笑,未放心上。

  他沒把北朝世家的小算盤放在眼裡,著眼圖上,指給簪纓看,「最遲中秋,若南朝不服,我們的軍隊可順漯河而下,經兗州項城,過豫州蒙城,駐於壽春,震懾建康。」

  簪纓耳邊流淌著他家常閑話般的低沉嗓音,時光靜好,安憩太過,竟有些午困。只是頭髮未乾,衛覦不許她睡,簪纓便又摸了兩粒井水湃的西域葡萄,一顆喂他,一顆噙在嘴裡醒神,含糊地呢噥:
  「壽春是南北必爭的要衝,進可攻退可守,若豫州還在南朝掌中,北軍萬難渡江,今我們掌住此處,便是占盡先手了。」

  「不錯。」衛覦吃著葡萄,輕慨一聲,垂下容與的目光,「當年你收攏乞活軍,鋪陳羅網,將豫州的軍政實權攥在手裡,真是再高明不過。」

  簪纓一聽,哪怕當年她根本沒慮到這麽多後手,不過是事趕事逼到了那裡,不得不爲,仍舊被誇得雙眸彎彎。

  搭在衛覦小腿上白如雪藕的腳丫,不由輕輕晃動。

  衛覦餘光瞥見,眸底閃過細碎的笑意,指著輿圖繼續道:「阿奴手中的青州水軍,可做第二路水陸先鋒,由琅琊國南下直搗彭城,循淮安,廣陵,駐紮於長江邊。屆時阿奴揮師,天下側目,你手握世之驍將,何人敢小覷,何往而不利。」

  簪纓愣了愣,聽他爲自己安排妥善,心中浮上一種怪異的感覺,沒有吭聲。

  衛覦摸了摸她厚密清香的頭髮,低頭親她髮頂,道:「北朝五十萬兵馬,你盡可調配,到時——」

  他話音未落,突然「啪」地一聲,簪纓拍開他的手,霍然扭身站起。

  她腳底生風地走開,口中道:「大司馬不必教得我這樣細,也不必託付中軍,我有什麽不懂隨時問你便是。」

  她走得飛快,又不想走出這間閣子,兜兜轉轉,來到一座盆栽前,見那六角青瓷花盆裡的文竹長得茂盛喜人,隨手拿起旁邊的竹剪,嘁叱哢嚓地修理一通。

  衛覦一瞬的怔忡後,了然,動作落拓地一撐身趕到她身邊。

  他俯下高大的身形,頓了頓,柔聲道:「我說什麽了,阿奴還講不講道理?」

  簪纓咬住唇角,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樣,原本都好好的,突然便委屈起來。她睨目瞟他,重重點頭:「我是不講理的。」

  說罷,愈發狠心地攪戳那棵可憐的竹枝,而後撂下竹剪要走。

  「看砸了腳,再鬧?」衛覦托住那把沒放穩的竹剪,伸手把使小性兒的小孩撈回來,自是沒讓她走成。

  他面對面地摟住這副嬌小柔軟的身子,又洩了氣,鼻尖輕蹭她臉頰,歎笑:「我不好,惹咱們阿奴生氣了。給不給哄?」

  癟著嘴的簪纓不應聲。

  他也不等簪纓答應,抱起她,用的是懷抱繈褓嬰孩的姿勢,還在臂間輕悠了幾下。

  兩隻雪足在空中輕晃,玉一樣白,簪纓扭動了兩下,此時始覺不好意思。

  論理,她的養氣功夫也不差了,剛剛卻不知怎的衝勁上頭,這麽大的人,還耍小孩子脾氣。她難爲情地閉眼把臉埋進去,卻嘴硬道:「我很難哄。」

  「誰說的。」衛覦抱著她回到原位,盤膝而坐,打個響指,「有了,聽這句——我家阿奴身上好香,衛十六一日不聞,食不知味,寢不安眠,縱使遠隔十萬八千里,一念此香,我必回奔。」

  他越說越溫情,找到女孩藏起來的鼻樑,輕刮一下。

  這算是衛覦頭一回見簪纓使性子,如此嬌憨俏媚,愛憐得他不知怎樣是好。

  他低頭脈脈看了她一陣,輕道:

  「縱使爲了這口香,簪纓,我一定把這條命留住。」

  簪纓睫毛顫了顫,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等你解毒後,五感恢復正常,到時便不覺得我香了。怎麽辦?」

  衛覦又失笑,只有她,才想得出這種古靈精怪的問題。

  「那得等到時候,我細細嗅個天夜,才能論斷呐。」

  二人膩歪之時,遞了名刺的王承在府裡等得心焦如焚。

  待宮裡終於傳來接見的消息,王承高冠具服而往,卻萬萬沒想到,接見他之人竟是年紀輕輕的傅則安。

  「閣下見我,似乎有些意外?」

  宮城外圍的一間小小館閣,傅則安比手請人入座,自己先行坐於對席。

  豎子如此失禮,不禁令王承面色陰沉。可如今他看清局勢,有求於人,不得不捏著鼻子擠笑寒暄,「想是大司馬或女君……繁忙無暇?」

  「主君忙不忙,某區區小臣如何得知。」傅則安淡淡將試探撥了回去,「王府君不是要談事嗎,與小臣商談足矣。」

  王承忍住怒意,拂袍落座,道:「明人不說暗話,現今南北未定,洛陽人心未附,是宜靜不宜動。今日王某腆顔而來,只爲請二位主君高抬貴手,給世家一條生路。」

  「我君從未想過對世家趕盡殺絕。」

  傅則安不急不徐地回應,「府君既是爽快之人,小臣亦不妨直言相告。我主的意思,不過四字——還利於民。

  「世家門閥營私百年,占國土爲自家園林,蔭門客爲自家差役,自今而後,便無這樣的規矩了。收土地是其一,廢除給客制度,是其二,至於世家子弟世代蔭官,成人便可定品入仕的舊例,於寒門學子而言更不公平。不過,府君勿憂,吾主仁聖,不會刻意針對世家設卡,高門子弟想入仕也不難,察舉征辟,一樣可以選出真才實能者。」

  「那便是要廢九品,廢世襲了。」王承冷聲道,不由蜷緊掌心。

  收回土地莊園,是斷世家財孥來源,遣散門客私兵,是使世家聚不成勢,再斷了世家子入仕的捷徑,便相當於將士與庶、貴與賤的區分一筆抹煞。

  對方說得再好聽,樁樁件件,無不是在收回世家的特權。

  如此一來,幾十上百年後、甚至不用等到百年,世家與平民還有何區別?!

  「若我——」

  「蛙在井中不知天,太原王氏,也不必過於托大了。」傅則安不等他說完便打斷,語氣和善,「府君該聽過一句話,君如器,人猶水,方圓在於器,不在於水。府君不願,自有願意配合的門閥,到大勢所趨之時,府君回想今日,只怕悔不當初。正如今日府君回想洛水宴那日,也未嘗不在後悔當時沒有赴宴吧。」

  「郎君好一張利口。」王承順風順水過了半生,是個難以受人屈折的傲脾氣,聞言心血翻騰,怒極反笑,「傅郎君,我亦聽說過你。你原也出身名門世家,便該爲世家爭利才是,何以掉頭相煎?」

  傅則安淡淡垂下眼皮,「渾噩半生,舊夢浮雲。而今大夢已醒,自然悔悟從新。」

  王承譏笑一聲,上下打量他那頭白髮,沒忍住直言道:「從新?聽聞令尊好色誤戰,死後冒功,你嫡親祖母的人頭就是洛陽宮中人高懸於朱雀橋頭上的,你的親叔叔,現下大抵還在嶺南種荔枝吧,傅郎君家破人亡了,還能坦然侍奉新主,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王某當真佩服。郎君那響亮的綽號叫什麽來著?江左第一僞君子,真是好生恰當不過!」

  傅則安捏了下指節。

  「府君見笑了。」

  他不羞不惱,含笑承當,抬眼望著王承,嘴唇輕碰,吐露一句冰冷的話語:「我病在一身,汝病在滅門。」

  「你!」

  王承不由起身,望著眼前這個平靜的年輕人,不知爲何,心頭隱生懼意。

  傅則安捋袖起身,「今日府君之言,某會字句不差轉稟給主君。」他邁出閣門前,回首淡道,「畢竟僞君子,羅織告狀不是家常便飯嗎。」

  他便這樣離去,留下王承一人驚疑莫定。

  王承神思不屬地回到府邸,因那滅門二字,當夜輾轉反側,竟不成眠。

  說來也巧,就在兩日後,龍莽大軍先於翼州檀順與並州謝榆,自長安凱旋歸來。

  一套威風凜凜的猛獸肩吞鐵鎧,罩在龍莽悍猛魁梧的身軀上,他腰扣斬馬長刀,打馬自洛陽西城門的正門而入,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甲兵隊伍,招搖過市。

  隊列末尾,還跟著幾匹沒精打采的瘦馬,馬尾上捆綁著十數名領衣衫襤褸之人,面黃肌瘦,腳步踉蹌,皆是龍莽攻破陪都長安後,活捉回來的北魏遺臣。

  這一幕,引來無數民庶夾道圍觀。

  前一日得知消息的衛覦簪纓二人,備華蓋儀仗,已在宮門外的禦道上相候。

  風塵僕僕的龍莽入闕後遠遠看見他們,立即下馬,握拳抬臂,騎後軍伍齊刷刷依令止步。

  只見龍莽卸了刀,快步而行,軍袍獵獵生風地趕到二人面前,不說旁的,先細細凝視簪纓容顔,嗓音一如既往地粗戛:

  「近兩年不見,阿妹一向可好,可讓爲兄好想!」

  「阿兄,我都好!」簪纓聲音清脆歡喜,上前把住龍莽雙臂,在女郎堆裡已算高挑的個子在他面前,立變嬌小,喜色溢於言表,「左等右等,終於見阿兄平安凱旋,我真是高興。」

  衛覦等他們兄妹說完話,道:「辛苦了。」

  「大將軍揶揄我,這點兒唾手可得的戰績比起洛陽攻城戰,不過是打牙祭嘛。」

  話雖如此,言笑過後,龍莽還是挺身正色向衛覦行一軍禮,這個曾經遊蕩在濉水的匪頭子,經過幾年的瀝血殺戰,也磨礪出了一身軍伍肅氣,把打下長安的過程同大司馬簡略稟報過一遍。

  說罷,他指向隊末:「躲在長安城裡的胡兒老臣,有一個算一個,都叫我逮回來了。」

  頓了一下,龍莽揉了把鼻子,「就是那北魏的小太子,在城破之前吞金自盡了。我嫌屍體晦氣,沒帶回來。」

  聽他鬱悶的語氣,仿佛頗有幾分不能活捉匈奴太子的不甘。

  衛覦沒在意地輕擺手,「一個小兒,無甚緊要。」

  當初他父皇拓跋氏冒死將他送往長安,大抵是想留個復國之望,如今看來,此子是剛韌也好,懦弱也罷,總之一死了之,北魏的氣數便也隨之盡了。

  龍莽打下的長安,作爲繼翼州、並州、涼州之後收復的第四座重鎮歸位,自此後,北方沃野千里之地,便再無大的動蕩了。

  衛覦凝著眼眸往龍莽身後看了一眼。

  那幫被龍莽捉回的罪臣中,北朝丞相王丘赫然在列。

  王丘等人這幾百里路委實被折騰得不清,龍莽可沒有什麽慈悲心腸,一路上給他們喝生水、啃乾餅、還拴在馬屁股後面吃灰,士大夫的文弱身子骨碰上這麽位梟匪,能活著回到洛陽,就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一臉困頓的王丘被士兵帶到大司馬近前,哪裡還有一絲昔日的風骨可言。

  他腿腳疼得幾乎站不住,跪下泣涕橫流,唯願歸順。

  龍莽怕他這一身醃臢氣衝撞到妹子,閃身便要攔擋,不意簪纓輕輕一笑,不溫不火地垂下眼睫:

  「可令弟可不是這樣作想,太原王氏當家人,至今對入主洛陽宮的大司馬頗有微辭。想來,王丞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了。」

  「豈會,豈會!」王丘略微一想,便知道自家那個拗脾氣的兄弟幹了什麽好事,欲哭無淚,連連保證回府後必清理門戶,攜同家族歸順主君——如果他還有機會回家見一面老母與妻兒的話。

  簪纓沒在這人身上多浪費功夫,留在手裡無用,便叫人將他放回王府。

  正如一個北魏小兒左右不了胡漢相爭的定局,他王丘能不能說服王承,也已無關大局,她有得是法子吃定世家,頂多,是王家多死人還是少死人的區別。

  眼下要緊的是給義兄接風慶功。

  然洛陽新主不指望王丘,這位短短幾個月間受夠了人間疾苦的昔日王公,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和宗族前途開玩笑。

  回到王府後,母子夫妻相見,諸人先抱頭痛哭一通,而後,王丘顧不上沐浴,要了吃食,連吃碗索餅,等攢足了力氣,他指弟罵道:「無知拗性小兒,我王氏一族險些毀於你手!」

  王承先前見兄長還活在人世,已驚訝難言,忽又被罵作小兒,勉強辯駁幾句,王丘不由分說道:

  「你真當南晉殺號是白來的,老虎不吃人,那是它沒睡醒!先禮後兵的道理你不懂?世家若不順風依勢,何能長久?新君上任總要燒把火,縱收世家特權,也比收命來得強。再者,我濟濟名流,底蘊尚存,到何時也不與尋常百姓同日而語,潛心經營,怕什麽出不了相侯子弟!」

  北朝重孝,宗族裡更講究長兄如父那一套,王承見母親、長兄都不站在自己這邊,再聯想那日傅氏子給他的恐嚇,容色慘淡,灰頭土臉去跪了家法。

  就這樣,王丘被俘回洛陽的第一日,便帶領太原王氏歸順了新君。

  他又令族中善文的耆老作賀表一篇,伏闕恭呈,又大開府庫邸閣,出糧助軍。

  賈家本還等著王承尋門路,好從大獄裡救出兒子,怎料形勢急轉直下,眼見再無他法,跟著低頭認伏。

  其餘觀望者見兩大世家都服了軟,望風披靡,盡皆歸附。

  卻說宮裡,簪纓迎接到義兄,引著龍莽在宮殿中遊覽參觀。

  月裡攻破皇城的那晚,龍莽不過看了個大概,便又去追敵,今日算是他生平首次置身天下至高的宮廷中,眼望瓊樓玉宇,不免豪情頓挫。

  而後,他又卸下鎧甲,去拜會了衛公、檀公等人,轉圈數親戚,都算自家人。

  衛覦和簪纓在乾和殿設宴,美酒佳餚爲龍莽接風。

  等到酒足飯飽,簪纓明眸微動,看著案後金刀大馬的義兄,小心翼翼問:「阿兄,你可疲累?」

  「這才趕了多少路,累什麽?」龍莽笑著擺手,「比行軍打仗不是輕鬆多了。」

  「那,」簪纓眼珠無辜地轉了半圈,甜甜道,「今日相聚,乃大樂事,莫不如你與觀白切磋一下武藝吧,阿纓還沒機會見識兄長在武場上的雄偉風姿呢。」

  龍莽感到突然地愣了一下。

  啥?吃著飯怎麽說起切磋來了?

  衛覦很快低頭笑出一聲。

  他擰了下腕子,看向勇健扛造的龍莽,眸底有鋒,「練練?」

  龍莽轉念一想,明白了妹子的良苦用心。是了,他現在所使的這套馬上殺敵刀法,正是大司馬手把手幫他改良而成的,北府軍中,無人不以得到大司馬指點幾招軍技爲榮光,龍莽平生極少服人,但對於大司馬的本事,卻是心服口服。

  之前他還真想過,何時有機會再向大司馬討教一番。

  到底有個妹子就是貼心,還知道給她哥哥開小竈。

  「練就練,姓龍的求之不得。」龍莽開懷大笑,「不過大司馬可千萬別藏私,別留手啊,我正愁長安的仗打得不過癮呢。」

  他沉浸在小妹對他溫暖的關懷中,沒有聽見衛覦低不可聞地說了句,「我亦求之不得。」

  一個時辰後。

  當龍莽不知第幾次齜牙咧嘴地被衛覦放倒在校場上,喝下腹的那幾壇酒都要顛出,他終於發覺,事情有點不對勁兒。

  他娘的大司馬何止是不留手,這是拿他當血海深仇的仇人在練吧!

  那出手的狠勁,簡直像關禁多日的猛虎開了籠,連指甲尖都淬著鋒刃,令他這個馳騁沙場的老將都背後生寒。

  龍莽躺在沙地上,就著失重的視野,恍惚看見站在他面前的頎長人影,喘著粗重的呼吸,汗水順額如線淌下,沒入沙地,一雙瞳孔裡血色倒灌。

  卻又饜足舒服地吐出一口長氣,向他伸出一隻手。

  想通自己被擺了一道的龍大將軍,怨念十足地閉上眼。

  唐子嬰,你小丫頭的心偏得沒邊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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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開盛世太平之新風

  嚴蘭生隨著征並州的部隊回到洛陽這日,已是五月中旬。

  洛陽的天街筆直而寬廣,平整的青石被陽光照得滾燙,自腳下一往無前地延伸開去。嚴蘭生目光所及,寺刹佛院的高塔,縱橫交錯的街衢,皆有一種迥於江南水鄉的古樸雄渾。

  他眼望這座都城,輕道:「帝京翼翼,四方之極。這便是洛陽啊。」

  進城後得知洛陽世家已服膺新君,嚴蘭生的眸光不由大炯。

  待他仔細探聽前因後果,笑著低語:「溫水煮青蛙,一桃殺三士,兵不血刃,了不得。」

  「你神神叨叨什麽呢?」

  謝榆這個武將沒有那麽多感觸,命令副將領軍去就近的城防營整頓待命,只留下幾名近衛,便要進宮向大將軍述職。

  嚴蘭生好風度地抖開竹扇,這該算是不吵不相識的兩人如今多了並肩作戰的袍澤之誼,他知道姓謝的就是這個脾氣,不以爲忤,與他一道進宮。

  一人換乘馬匹,過璿璣玉衡,經禦道鳳闕,來至宮門前。

  禁軍統領宋鐧親自迎出來,他見謝東德得勝歸來,自是喜悅,道過苦辛,道:

  「大將軍一早去洛河訓練水師了,不過女君在宮中,向她稟事是一樣的。」

  嚴蘭生含笑揖手,風姿卓絕,「那便有勞宋統領領路了。」

  「嚴先生客氣。」都是在青州打過照面的老相識,宋鐧對女君身邊的這位毓秀人物記憶猶新。

  他比手向宮門內延請,忍不住玩笑一句,「沈郎君如今被任命爲從事中郎,那位傅郎君,除散騎員外常侍郎,嚴先生晚了一步喲——不過,有取下並州的實打實軍功,嚴先生後來居上也未可知。」

  嚴蘭生才入城,對這些人事擢升還真不知情。

  不過他知道大司馬和女君尚未自立封號,還是一個掛著南廷的官職,一個稱爲女君,王非王,侯非侯,卻穩踞北方共主地位。

  他的主上尚不急躁,他作爲臣僚,又怎會急於那一官半職。

  嚴蘭生隨口笑道:「統領過獎了,功勞是謝將軍與將士們的,我就負責動動嘴皮子罷了。」

  幾人且說且行,忽聞背後禦道上傳來馬蹄聲聲。嚴蘭生不回頭不打緊,這轉頭一看,險些唬掉手裡的摺扇。

  來者正是尹家堡尹真,只見他一身青黑衣袍,腰佩雁翎秋水刀,在馬鞍上顯得身量修長,坐騎後追隨著幾位同樣不苟言笑的扈從。

  尹真闕前下馬,徑向宮門走來。

  嚴蘭生的目光被太陽刺得有些定不住焦,不由自主先往尹真胸前遊弋一眼,目光往上,不期對上尹真冷峻的視線。

  嚴蘭生心肝一顫,一身風度霎那盡喪,下意識往謝榆身旁躲藏。

  退到一半,他又覺自己堂堂嚴半仙太過沒出息了,便硬著頭皮,走過去訕笑著打招呼:

  「尹堡主,別、別來無恙,堡主何以至此?」

  尹真看他一眼,語氣平常:「大司馬召我來京爲子嬰慶祝生辰,我便來了。」

  他說著,又上下打量此子幾眼,「倒是嚴先生在堡中休養沒幾日,便趁夜留書溜走,不知道的,還以爲尹家堡照顧不周。」

  這個溜字用很極妙,嚴蘭生不敢反駁,乾乾笑了兩聲。

  宋統領適時上前,他先已收到大將軍的囑咐,與女君的這位義兄見了禮,即接引尹真入宮。

  如此一來,便是三者同行。謝榆是個沒有彎彎腸子的人,感受不到嚴蘭生與尹真之間的暗流湧動,嚴蘭生被夾在正中,同手同腳地向前,直眼盯著地上的影子,半晌憋出一句,「尹家老爺身體還好?」

  尹真開始不語,嚴蘭生以爲他不願搭理自己。行過太極殿外的石拱橋,方聽尹真低聲道:「舅父上月已過身了。」

  嚴蘭生聞言,腳步猛地一滯。

  他隨軍去並州近兩個月,未聽聞此事,忙凝望尹真神色,正色道:「蘭生不知此事,請堡主恕罪。堡主……節哀。」

  尹真垂下眼皮。

  舅父的身子一直不好,他早知這一天早晚會來,反而是子嬰託付唐氏商鋪尋來有價無市的珍貴補品,硬是將油盡燈枯的舅父又多留了兩個月。

  舅舅此生最大的心願——想親眼看他穿一回喜服,也已達成,他老人家是含笑九泉的。

  臨終之時,他還念叨著子嬰的好處,叮嚀他斷不可忘恩背義。

  縱使舅父不說,尹真也分得清人心好歹,這輩子子嬰但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他絕無一話。

  接下來的一段路,嚴蘭生終於消停了。難爲他巧舌如簧,也有這呐呐失語的時候。

  宋統領帶領幾人來到東宮,一稟才知,簪纓正在西閣議事。

  謝榆道:「文人議事,我一介武將插不上口,且莫打擾女君,我在此等候散會再進去拜見便是。」

  尹真也不著急,東宮的掌事姑姑得知他身份以後,卻不敢怠慢,將女君的這位義兄安排在龍大將軍宿的殿宇鄰旁,請他暫歇。

  嚴蘭生默默注視尹真的背影隨宮人拐入禦道濃蔭,消失不見,方回了神,一個人暢行無阻地進了內苑。

  門扉閉闔的西閣外,芭蕉成蔭,有幾名侍衛駐守。嚴蘭生才登階上去,隱隱便聽見門裡透出一道熟悉的嗓音:

  「下官以爲,察舉制不如策舉制。」

  原來,北朝世家歸附以後,廢除九品官人法便勢在必行了。而今北地與南朝的僵持還沒有個結果,卻不耽誤治理淮水以北的疆域,西閣今日商議的,便是以何等新政選取人才。

  衛崔嵬涵泳於玄儒兩道之間,往來無拘泥,骨子裡卻還有保守的士大夫情懷,主張恢復漢時的察舉征辟。

  具體的舉措便是利用各州太守令尹,尋訪當地的秀才孝廉,不再以家世爲憑,但凡有德有學者,皆可舉薦至中書省。

  沈階卻不苟同,這才有了嚴蘭生聽到的那句話。

  按理來說,衛崔嵬德高望重,又是提攜他沈階的半個老師,沈階此語,實則有些失禮。

  西閣內寂靜了一瞬,文僚們彼此交換眼神。

  座上,簪纓穿著一身縞羽色家常紗襦袍,沒有繡花紋飾,白玉簪珥,配月白腰縧,在盛夏天氣裡看著就沁涼。她聽了沈階之言,不動聲色,指尖敲了下案上涼茶盞子的杯沿。

  「何爲策舉制?詳細說一說。」

  衛崔嵬也笑著等待這年輕人的看法。

  沈階即從袖裡取出一道奏疏呈上,在簪纓閱看的同時,他解釋道:

  「所謂策舉,便是朝廷分科考試,以出題答卷的形式選取人才。譬如可以分爲四書經義、利民國策、詩賦、算籌等科目。天下學子報名赴試,之後再請名儒耆老封名審卷,便能做到公平無假,一目了然。學子不必看出身家世、年齡容貌,但憑真才實學說話,朝中因材錄取。」

  有晉以來,這種取士的方法還前所未有,一時間閣內議論紛紛,簪纓不由陷入深思。

  有人疑議:「也就是不論德行,唯才是舉?」

  沈階道:「仁孝一字,是君子立本仁主治國的底色,以此爲方略固然不差,然而這經久的說法歷經數朝後,已演變成爲了仁孝之名而仁孝,以致臥冰求鯉、埋兒奉母等等故事不絕於耳,廣爲傳揚,此豈非虛僞矯飾之極?察舉之官,風聞鄉里賢事,怕失賢才便請爲上賓,卻也難以確保真僞,加上久而久之地方監察懈怠,或有裙帶之事,更不可避免。」

  他向上一揖,「女君,故階以爲,既然已廢九品,不如改革到底,滌蕩固弊,開盛世太平之新風。」

  盛世太平。

  簪纓眸中神采流轉。

  這四個字,極重,卻也極其激勵人心。

  她捏著卷宗,單看紙上之字,從來不如聽沈蹈玉的鏗鏘言語,她直接問道:「然試題考試,也未必就能避免裙帶之風,或有洩題作弊,如何?選拔出的士子有才而私德敗壞,又該如何?」

  衛崔嵬聽見簪纓的反問,不禁微笑頷首。

  沈階神色不變,答道:「策試的題目不出於一人之手,出題者可互爲監督,若有舞弊——」他狹長的眸子鋒銳隱現,「以死罪論處。」

  閣內一片嘩然。

  沈階的話卻還沒說完:「至於通過策舉選拔上來的官員,可建立諫議院,與禦史台並立監管百官,許諫議大夫低職而特權,七品下官可參公卿,只要從一開始立住規矩,不愁不能肅清官場。」

  嚴蘭生在門外聽到這裡,一如世間的名劍利刃存在共鳴,目中頃刻亦浮出幾縷鋒芒。

  ——沈蹈玉還是沈蹈玉,一點沒變。

  有點酷吏那味兒了。

  沈階的意思嚴蘭生很明白,這個寒門出身之人所求的,是一種絕對的公平。可同時沈階也清醒地知道,這世間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可言,但他沒想過降低自己的底線,而是想用人力盡可能去查缺補漏。

  所謂取法其上,可得其中,取法其下則無所得,便是此理。

  既然沒有「絕對的公平」,那麽就盡力做到「相對最公平」。

  這個人,名字叫階,可他立足之地從不會降階一等,更不會用曲媚去迎合低處的世俗。

  「嚴先生。」這時一個手持信封的親衛從苑外行來,認得嚴蘭生,「您回京了,怎麽不進去?」

  聽見閣外的動靜,簪纓方知嚴蘭生回了。

  一時西閣門開,薰風入室,嚴蘭生同那送信者一同入閣。

  君臣相見,這輕衫郎君笑著向上座執扇見禮。

  「女君安好,蘭生急於見拜,一身風塵不及洗沐,還望女君見諒。」

  「蘭生見過衛令公。」

  衛崔嵬笑望這個俊采風流的年輕人,「阿纓手下能人輩出,可謂珠玉琳琅滿目啊。」

  這一岔,就將方才的察舉與策舉之辯給岔過去了。沈階目色沉靜地回頭,看向仿佛曬黑了些的嚴蘭生,後者的眼鋒恰與他一錯而過。

  簪纓詢問嚴蘭生並州之事,才知不止他進宮了,謝將軍正在東宮外等候召見,尹義兄也正巧在此日到來。

  「如何不曾稟我,反叫謝將軍等著?」簪纓皺眉向侍官道。

  左右垂首不敢應聲,春堇忙去將謝榆請進西閣。

  一時謝榆至,要在廊下卸甲刀,簪纓允他劍履入內,謝榆這才步履沉著地走入內閣。

  在兩旁文僚的注目下,謝榆行至簪纓座下,屈單膝向簪纓行一軍禮。

  簪纓道免禮,問軍事。當得知打下並州的晉軍傷亡庶幾近無,她喜悅不已,褒獎勉勵了謝榆數語,又說待大司馬回來了,再召他,遂請立下軍功的謝榆先去歇息。

  「一郎也辛苦了。」簪纓說著,讓嚴蘭生就坐,命侍人爲他端去解暑的飲子,這才接過親衛手中之信,眉尾輕抬,「何處來的?」

  送信者道:「回女君,南邊寄來的,據說是顧太傅親筆。」

  此一言出,閣內的議論聲又起,連衛崔嵬也不禁眼瞳微張。

  簪纓凝起眉心,沒急著拆信,先仔細觀察信封,發現那封口的火漆有損壞後重封的痕跡。

  她和觀白的人自然不敢如此,那便是江南那邊,在此信寄出後有人拆開看過。

  而後她挑開火漆取出信紙,見上面只有八個字,是出自《易經》的「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這句話的意思,是君王的臣子處於災厄之中,不因有錯,而是環境使然。即便如此,臣子亦當直諫盡忠,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君王。

  簪纓將信轉遞給衛崔嵬,後者看了,輕歎一聲:「確爲顧楚澤的筆跡。」

  看起來,顧沅還是想說動衛覦他們歸服南朝。或者自知力有不逮,也只有飄洋過江傳來這八個字。

  短短一語,飽含著那位晉室純臣的堅持與無奈。

  簪纓略一思索,吩咐人取來紙筆,濡墨在案頭也寫了八個字,作爲回信。

  墨蹟晾乾後,她請衛崔嵬過目,老人看見後,眼裡露出贊色,點了點頭。

  直到信件發出去,在座者也不知女君同衛令公在打什麽啞謎。簪纓無心解釋,看了沈階一眼,「策舉取才的提議,不乏可行之處,不過選任官員是大事,沈從事再寫一份詳盡的疏折呈來,待我與大司馬商量後定奪。諸君還有他事嗎?」

  她急著去見義兄尹真,這便是要散會的意思了。

  其他人皆不再多言,沈階卻起身道:「女君,我還有一事要稟。」

  準備起身的簪纓又沉了回去,耐心道:「你說。」

  沈階道:「女君與大司馬坐鎮中原,想使人心歸附,除了削世家,抑佛門,戒豪紳,還應行一事——削減首富唐氏的産業,還利於民。」

  滿室遽然側目。

  沈階竟然提議……唐氏出身的女君去廢唐氏!

  衆人神色各異,待反應過來,連忙去看女君的反應。

  卻見簪纓的神色既無驚愕,也無憤怒,只是那對不失婉麗的明眸,迸出琨玉秋霜般的犀利之光,定定落在沈階臉上。

  旁聽的杜掌櫃已豁然站起:「沈從事說得好輕巧!若無唐氏産業,三軍如何能糧馬充足,補給不斷,驅逐匈奴?現今——你——」

  這位唐氏的大掌櫃氣得簡直不知如何言說。

  嚴蘭生扣緊掌心,望向那置身沸議中心而不動如山的青衫男子。

  他沒有因爲上一次在女君面前錯過一回,便從此畏縮自保,胸中但有進言,依舊坦誠盡吐,哪怕是犯顔直諫。

  沈蹈玉,你真想當那孤臣嗎?

  沈階的神色還是很平靜,撩袍跪下。不管多少人對他側目,他的話只說給簪纓一人:「唐氏壟斷天下商業,富可敵國,此爲不爭的事實。從前女君在商,以此爲根基爲倚仗爲發展,自然無礙,然而時世流變,如今女君的身份已經不同,謀國與謀利亦不同。」

  他抬起豐神俊長的眼眸,一字字道:「國君不可與民爭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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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衛覦豁然抬眉:“什麼斷臂之痛?!

  有人倒吸冷氣,這位沈從事仗著是女君近幸,可真敢說啊。

  簪纓霎下長睫,不沉不淡地默著。

  嚴蘭生神色凝重地瞥一眼地上的人影,怕不好收場,起身執扇欲言,忽聽:「咳、咳咳咳!」

  一片壓抑的寂靜中,墀上側方的位置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嗽聲。

  「不成,年歲大了,我老頭子可坐不住嘍……」嗽聲的來源正是衛崔嵬,他捶著胸口,帶起的風吹拂得鬍鬚飄飄,目光下望,「大家不妨先散了吧,這麽熱的天,別起了肝火。阿纓,你累不累?」

  簪纓如夢醒覺,收回落在沈階身上的視線,順著話音微笑道:「是了,事非一日議成,今日且散了吧。」

  衆卿不敢多言,窸窣而退。

  沈階靜了一許,不見女君降罪,也默然起身。

  卻在他離開西閣前,簪纓給了他一句話,「沈從事之言,我會想一想。」

  沈階身影一定,眼神深黝。

  適時嚴蘭生與他錯身而過,展開摺扇,用只有他二人聽得到的聲音低歎一聲:「要不要這麽拼。」

  對於廢除唐氏的提議,嚴蘭生不說完全認同,但內心深處對於唐氏繼續壯大下去可能帶來的隱患,亦有所察覺。他甚至有點佩服沈階敢提出來的勇氣。

  然而,沈階完全可以緩和著說、私底下說、拐著彎說……但他都沒有,他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自己置於被人敵對的境地裡。

  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今日他當堂直諫,可以叫做耿直,也可以說是孤勇,那些與他結交的同僚見此,便會心生警惕,擔心連主上的根基也敢挖的沈階,將來說不定也會如此攀咬他們,便會因此慢慢疏遠他。

  雖然君子不黨,但是被滿朝孤立的滋味,也不見得好受。

  最讓連嚴蘭生都覺得有些可怕的是,他感覺沈階是故意如此。

  這個人仿佛不需要朋友。

  剔除圓滑的皮囊之下,全是棱角。

  西閣裡的人陸續散去,從供有冰鑒的清涼室宇踏入溫度炙熱的庭院,很多人反而是大鬆了口氣。衛崔嵬磨蹭幾步,等閣中只剩下他和簪纓,老人拈鬚沉吟,似乎有話對簪纓說。

  不等他開口,簪纓若有所覺,揚頭一笑:「伯伯莫擔心,我無事。待觀白回來,我讓他去向您請安。」

  衛崔嵬知道這孩子心有定算,點點頭,也離去了。

  簪纓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議堂裡坐了一會。

  敞開的閣門吹進的熱風,輕輕拂動她純白的紗裳。閣子靜了,方聽見外面有黃鶯嬌啼,嘰喳作響。

  其實,方才在沈階乍然開口那一刻,她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鎮定。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覺得沈階大膽,觸逆了她的底線,而是一種如遭棒喝的茫然。

  只不過她身爲決事者,不曾讓人揣摩出心思罷了。

  說她當局者迷也好,私心作祟也好,燈下黑也好,在沈階開口之前,簪纓一直沒想過唐氏的存在有何問題。

  而她之所以沒有就此詢問衛公或嚴蘭生的看法,是因爲在沈階點出此事的那一刹,簪纓就已知道,

  他說的是對的。

  杜防風心事重重地走出西苑,正行到一棵蓮花池邊的禦柳樹下,被從後趕上來的春堇喚住了。

  春堇傳話說女郎請掌櫃的在此等一等,杜掌櫃聞言,神色微動,依言等了片刻,便見簪纓步態穩重地走來。

  阿蕪跟在其後,舉手爲女郎打著一柄竹骨素緞面遮陽小傘。

  「杜伯伯。」簪纓喚他一聲,接過傘,摒退侍女。

  她自己玉指拈著傘柄,半舉半搭地斜遮在肩頭。幾縷低垂的翠柳枝條落在傘面,腳下幾步外是開得清妖的菡萏,此情此景,仿佛一幅妙手偶得的美人圖。

  美人頰上有梨渦,清麗之外又平添了嬌憨,簪纓道:「我知道伯伯這些年支撐著唐氏這樣龐大産業的運轉,勞苦功高,對唐氏的情感,也遠非一般人能夠比擬……」

  杜掌櫃不等簪纓說完,便忍不住笑了。

  「小東家呀,同老僕說話就不必鋪墊這麽多了。」

  他的笑意裡有些苦澀,可是看著眼前年輕美麗的女子,寵惜之心還是蓋過了自己的那點私心,輕喟一聲:「看來東家已有決斷了。」

  簪纓頷首道:「不瞞杜伯伯,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唐氏的發展對國朝會有何危害。沈階卻給我敲了警鐘,唐氏在天下商賈中一家獨大,的確會滋生問題。」

  她冷靜地分析著,「我抑佛門,是因佛教泛濫太甚會影響正常的民生經濟,我和觀白堅持要削除世家,也是因爲根深蒂固的世家特權壓榨了底層人庶的生存與進取空間,那麽,唐氏有無這個隱患呢?」

  她眸光摯忱地望著百感交集的杜掌櫃,定定說:「是有的。」

  唐氏從前在商言商,尚且受到皇家的忌憚,而以後,唐氏便會成爲與皇權息息相關的第一皇商。

  表面看來,唐氏不會再受到任何打壓,可正是這個手眼通天的倚仗,很可能讓唐氏迅速膨脹,繼而滋生敗壞。

  簪纓沒有把話說絕,可杜掌櫃作爲經商的老手,已經明白了簪纓的言下之意。

  小娘子擔心的是,將來,唐氏商業會不會仗著是洛陽宮主的母家,店大欺客,行那欺行霸市之事?又或者,會不會有鑽營之人,爲了買官聲謀仕途,搭上唐氏哪一堂的主管,做那見不得光的銀錢交易?

  畢竟唐氏從來不是一門一戶,而是脈絡遍及南北九洲的龐雜系統。

  從前大家兢兢業業做生意,不與軍政沾邊是鐵律,沒有與權字結合謀私的土壤。

  而如今形勢變了,有了財權相媾的便利環境,那麽不管唐氏頂頭的東家再如何規誡預防,天下熙熙皆爲利往,是最難扭轉的人性。

  到那時,小娘子要分出多少人手、多少精力去監管遍及天下的富賈豪商?

  白蟻蛀蟲,可毀千里之堤。杜防風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他還是爲小娘子心疼。

  「姑娘,可唐氏是你的家産啊……」

  簪纓笑著轉了轉傘柄,眼裡含著微爍的明光,「我知道,唐氏商業是我外祖一輩苦心經營數代,累積壯大而來,我生來受益於此姓氏,得到了許多關照。也有賴於唐氏中人這兩年間齊心協力,才能同時撐起青州、兗州這一東一西兩頭吞金如麻的貔貅。」

  她抬頭望著碧空上浮動的白雲,「伯伯,唐氏永遠是我的根,但我不能不防患於未然。」

  沈階有一句話說對了,爲君之道,先存百民。不可損百姓而奉自身。

  她前番鎮壓北地世家時,王氏賈氏等家族負隅頑抗,小動作頻出,只因站在自身立場,他們要保家族基業,簪纓依舊是不留情面。

  如今輪到她自己,她難道反要爲了一己私利,掩耳盜鈴嗎?

  時值帝業草創,人心翹首,所謂改革——革了別人,也得革一革自己啊。

  杜掌櫃見小娘子說這話時還是一副輕鬆模樣,心中反而莫名難過,紅了眼眶。

  簪纓俏然眨眼,奇道:「杜伯伯,你莫不是哭了罷!任姊姊腹中的孩兒還未呱呱落地,你做阿父的倒先哭鼻子,將來我可要偷偷告訴祂,好笑你一番!」

  這一句連撒嬌帶哄人的話,頓時讓杜防風破涕爲笑,連連道:「我老杜何曾那樣沒出息,只要小娘子不拿眼淚嚇唬我,無論吩咐什麽,僕和從前一樣絕沒二話,但遵令行。」

  其實他在西閣裡,聽到沈階說完那句話時,便隱有預感小娘子會采納。

  誰讓他的小娘子心如水晶明鏡,從來是個公心勝於私心之人。

  「不過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急,大可以等與大司馬商量後再定。」

  簪纓目光溫柔起來,軟軟地搖頭:「我知道他對我有私心,又有與阿母的情份在,必然不會願意,說不定還會去找沈階的事。但我知道如何做才對家國最好,就算拖上三五日、三五月、三五年,結果也是一樣的。

  「既如此,何必呢,我做得主。」

  杜掌櫃歎息點頭,同時又有一種驕傲的豪情橫生胸臆。

  ——朝諫夕準,這決斷爽利說一不二的作風,真像從前東家!

  試問如此揮斧削灰、壯士斷腕的魄力,全天下能有幾人?

  唐氏的巾幗,何曾讓了鬚眉。

  「伯伯放心,唐氏不會消亡的。」簪纓也向杜掌櫃保證,「我不會一刀切斷,這些年忠心唐氏的老管家老掌櫃,我不會虧待大夥。皇商也不是不可留一脈,只是不能一家獨大,壟斷行業。」

  「——不過三吳檀氏的家業定要保留。」

  簪纓忽又想起什麽,眯起瞳仁,「檀舅父這些年分家出去另起爐竈,實屬不易,誰也不許虧待了三吳檀氏。」

  就是南朝逼迫他們拿出來築戰艦養水軍的錢,簪纓抬起小竹傘沿,看向南面天際,她遲早也會幫他們討回來。

  杜掌櫃點頭表示理解。

  天氣熱,簪纓該說明的都已說明,便欲與杜掌櫃分別,去見一見闊別的二兄。

  杜掌櫃頓了頓,覷望小娘子的臉面,還是不吐不快地嘀咕一句:「我覺得小沈不怎麽地,以爲自己是關龍逄在世嗎?」

  說他老杜說小話吹陰風他都認了,反正杜掌櫃心裡就是有個疙瘩。

  簪纓不在意地笑笑,「拿他比夏之關龍逄,何如鄭之子産。」

  她早在三川郡的時候就看透了,若說以人爲鏡可明得失,這個人就是一面親自把自己破成碎片,再重新拼起的鏡子,滿身是刺地折射出不同層面斑駁陸離的世情百態,鍥而不捨地杵到她面前。照得難受是有點難受,卻又讓人難以忽視。

  怎麽說呢,她都習慣了。

  畢竟這樣的鏡子舉世僅此一面,物以稀爲貴,也算,難得。

  此事定論,安撫好了杜掌櫃後,簪纓輕舒一口氣,將傘交給阿蕪,打道回宮。

  誰知還未回到東宮的殿宇,主僕幾人轉過一處甬道時,簪纓的後脖領莫名被往上一勾,阻住了她的腳步。

  簪纓下意識低呼一聲回頭,正對上笑得「猙獰」的龍莽。

  簪纓眼波一嚇,隨即毫無凝滯地綻出一個甜美笑臉,配上那襲白裳,清純乖巧之意呼之欲出,「義兄,原來你今日在宮啊,小妹正想念你呢。」

  「我是你義兄嗎?」龍莽一手提溜著她,一邊碾牙切齒地捂著自己後腰眼,冷聲哼哼,「我不是姓沙名包,字冤種嗎?」

  「義兄怎麽這樣說自己……」簪纓縮縮脖頸,她自知把義兄的一把子力氣出賣給觀白,是她理虧在先,故而繃著極乖的小臉,捏指從龍莽的大掌裡一點點救出自己的衣領,又悄悄衝有些擔心的二婢搖頭,示意只是玩鬧,臉上的關心神色卻真誠極了,「義兄,你是傷到腰了嗎,可要不要緊?」

  「胡扯,男人的腰是能傷的嗎?」

  龍莽憤憤鬆開手,察覺到小女子悄悄轉動的眼珠,氣笑道:

  「別找了,今兒你那個龍精虎猛的大司馬出去了,你落在我手裡,看誰救得了你!」

  正說到這裡,忽有一道玄青身影由遠及近而來。

  簪纓見了忙笑喚一聲:「尹二兄!」

  龍莽一頓,回頭看見了冷峻頎瘦的尹真。

  這二人全因與簪纓結拜的緣故,才掛上結義兄弟的關係,實則此日卻是頭回見面。

  龍莽見來了人,便也不好再逗簪纓玩,無形中將身背挺得筆直,威風凜凜,打量尹真道:「我聽沮堡主提起過濟南尹氏,常年固堡守禦翼州胡騎,是好樣的。龍某虛長幾歲,若兄弟不介意,不妨叫我聲義兄。此日匆忙也未及備禮……」

  他說到這裡,往自身摸了一摸,低頭上下一掃,不拘小節地卸下一對精鐵護腕,向前一遞,「此腕甲,隨我征戰四方,染過胡人血,二弟別嫌棄。」

  尹真看簪纓一眼,眸裡常年積壘的霜寒之色淺了些,雙手接過,喚了聲大哥。

  他進宮來是輕騎簡從,身上除了一把佩刀別無飾物,道:「此刀爲家傳之物,恐無法贈與義兄……」

  「這當個什麽事。」龍莽大手一揮,沒有在意。

  「二兄,」簪纓見到尹真,歡喜之餘不由慚怍,「尹家舅父的喪事,恕子嬰未能趕去弔唁……你節哀,尹舅父必是願你餘生喜樂順遂。」

  尹真點點頭,「你遣人千里送來的賻儀我都收到了,地遠事隔,豈是人力能爲。」

  他如此冷情之人,破天荒低下聲寬慰簪纓,「你在山陽所爲,我亦有耳聞,只因那時侍疾榻前,沒能去探你,幸而你無事。」

  這兄妹三人相聚,新識舊事,自然有許多敘話,簪纓便邀二位兄長去她宮中說話。

  龍莽望著這嬌小女子,說他就不過去了,反正住在宮中,只要這小滑頭不故意躲著他,抬頭不見低頭見。

  這幾日他被大司馬揍——切磋得夠嗆,本想問一問簪纓,大司馬的身體到底是怎樣,但尹真在跟前,他便把話頭咽了回去。

  不過走之前龍莽還是側身問了句:「和江南那邊,到底打不打,什麽時候能開戰?」

  他是個武官,不管那些有的沒的,有仗打就滿足。

  簪纓聞言,彎月般的眼眸捺下幾分。

  國之兵事,原該慎言,但在力挫北胡,助攻下洛陽又打下長安的義兄面前,簪纓也就如實道:

  「能不打就不打。還在等荊州的回信,若謝刺史肯借道征蜀,江左以東不攻自潰,會少死很多人。」

  這一刻,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認真。

  龍莽嘖一聲,揮揮手走了,出宮去大營巡轉一圈。

  簪纓回過頭,發現尹真正目不轉睛地注視她。

  「二兄,怎麽了?」

  「沒什麽。」尹真斂低眉宇,「就是覺得……你也許真的可以。」

  他從前在尹家堡便見識過簪纓巧言善辯,臨危不亂的風度,當初結盟時,他提出濟南尹家只會認她爲主,不可讓渡他人,也是希望唐子嬰能一直保留對青州的掌權。

  但直到她說出「會少死很多人」的那一刻,尹真恍然從這年輕女子身上看到一種臨鎮八方的氣度。

  尹真想,從古至今還沒有女子掌天子印的先例。

  饒是簪纓聰穎,也猜不出尹真在打什麽啞謎。她不糾結於此,將她的手一牽,「走吧,咱們回宮裡說話,寢殿裡涼快。」

  尹真跟著走出兩步,忽道:「你心裡還是把我當女人。」

  簪纓猝不及防地撒開尹真的手,強自否認:「什麽呀!」

  尹真聽著這聲與方才颯朗沉靜的女郎迥然不同的嬌音,心思難得地神遊開去,感慨:大司馬真好福氣。

  金烏西墜之時,一匹駿疾快馬自洛水邊馳入城門,一騎絕塵地策向宮城。

  馬後頭一騎親衛緊趕慢趕地追隨,覺得今日大將軍的馬騎得格外兇,他幾乎跟不上。

  親衛不由在鞍上顛顛簸簸道:「大將軍,莫急促,便是此時回宮也已趕不上同唐娘子共用晚膳了!」

  身披肩吞薄甲的衛覦眉鬢淩厲,聞言揚唇一笑,威凜冷俊的面容驀地柔情,「多嘴。」

  他一心返家,哪怕早一須臾見到她的面也是好的。在經過白馬寺時,衛覦餘光旁掃,卻忽陡地拉緊韁繩。

  扶翼訓練有素,兩隻前蹄隨令疾止。後頭的親衛也跟著停下來,莫名地想,大司馬怎麽又不急了?

  原來,衛覦借著夕陽的餘暉在白馬寺外看到幾個正套馬車的嬤姆,正是簪纓身邊的人。他輕點馬腹,緩緩行去,在馬上詢問幾人何以在此。

  嬤姆見大司馬,趕忙行禮,回道:「普慈庵的住持要回三川郡了,女君挽留不住,不好違背住持之意,便命僕等來爲大師打點妥當。今晚在宵禁前套好車,明日一早便走了。」

  衛覦略一想,便想起簪纓曾向他提起過,這普慈庵的住持便是讓出佛睛黑石之人。

  讓藥之恩,本該當面道謝。住持明日就要走,此時不見便無機會了,雖則薄暮拜訪有些失禮,衛覦還是下了馬,問清住持寄住的禪舍所在,徑入寺中。

  普慈住持性情靜僻,聽說大司馬來訪,雖有些意外,仍是延請進來。

  待見到身高傾淩,一身威煞意氣溢於言喻的衛覦,住持也無過多拘泥,只在燈下定定注視這位名動天下的驍勇將軍幾眼,合掌道:「阿彌陀佛,當日唐檀越苦求先師遺物,說要救一位能救天下人的人,想來,便是將軍了。」

  衛覦目光輕動,難得面對僧侶低頭,不曾否認:「還要多謝大師慈悲成全。」

  住持平靜地搖頭,「是唐娘子自己心誠,她爲了此物,不惜受斷臂之痛,貧尼如何不成全。」

  衛覦豁然抬眉:「什麽斷臂之痛?!」

  普慈住持見男子容色一瞬冷厲,險些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不解地反問,「將軍不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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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阿奴禦下有方啊

  夜幕降臨,明月在天,東宮青瓦翬簷下的八角宮燈懸在溶溶夜色裡,光線氳薰靜謐,草間蛩蟲低鳴。

  寢宮內同樣是燈火通明,簪纓手邊堆著幾卷黃麻紙,她正在看有關洛陽世家封山占澤情況的呈報,一面看一面等衛覦回來。

  她晚間看疏呈時,春堇怕娘子傷了眼睛,每每將殿中的燈燭燃得明亮如晝。簪纓披閱正專注,眼前光影一晃,原是鎏金連枝燈臺上一支燈花爆了下來。

  正此時刻,殿門口傳來動靜。

  外值的侍人向內傳稟:「女君,大司馬回了。」

  簪纓一聽,放下卷宗,抬起頭時衛覦已經走進來了。

  男人身上仿佛還帶著一路快馬加鞭的熱氣,長身頎立在殿柱與屏風交錯的陰影下,暗下去的半張側臉,又莫名顯出幾分冷峻。

  大司馬素來不讓下人近身伺候他更衣盥沐等事,宮內的侍者輕易也不敢接近大司馬,怕的便是這位人主如此刻散出的不怒自威之氣。唯有簪纓見他便彎唇一笑:

  「我讓膳司留了飯,不過料想你應該用過了,只是今日有一道糯米做的甜湯,和江南做的味道不同,我嘗著好喝,特意給你留了一盅。」

  衛覦自從白馬寺出來,一路上疾馳顛簸倒懸山顛的那顆心,在確認她好端端在這裡的一瞬,方如血液回歸百骸,重新活了過來。

  她在燈下,言笑晏晏,看起來那樣安恬美好。

  就像一直在這裡等著他不曾離開。

  可是他從普慈庵住持的口中,時至今日才得知,阿奴當日在三川郡,爲了給他求藥,險些受過金剛杵砸臂的傷。

  住持說,當時她有心驗證女子誠心,只見那女子手掌扣著藥盒不躲,反而閉眼承受,她便知少女口中之人的確對她萬分重要。

  這番話輕描淡寫,卻足以讓衛覦心悸後怕。

  這件事,簪纓從未與他說起過,仿佛不值得一提。

  她手底下的人竟也一絲風聲不露,瞞得他好。

  衛覦在殿門處駐足未動,也不說話。

  簪纓見他沉默地杵在那裡,覺得有些奇怪,褰起裙裳起身上前,口中道:「今日水師訓練得不順麽……」

  衛覦在過去幾年一門心思地打造所向披靡的鐵騎軍隊,鮮少帶領水師作戰。

  習慣了馬上廝殺的將士,想一朝改陸爲水,可想而知需要不少的磨合。

  但沒法子,若欲與南朝作戰,淮河以南缺少廣闊平原,反而水網交織,依靠舟楫之師在所難免。他們雖然更想兵不血刃,不戰而屈城,但必要的準備和絕對的威懾卻不能沒有。

  簪纓邁步近前,習慣地伸出手,不想衛覦側身一躲,讓她摸了空。

  這樣的事還是頭一回,簪纓正疑,下個瞬間衛覦反勾住她腰,將整個人兜進懷裡,頂身將她按在屏風上。

  男人低瞥著睫,嗓音沉淡,「阿奴禦下有方啊。」

  厚重的檀制屏風腳吱呀一聲,險些搖動,衛覦使出的力道之大可想而知。他一隻手始終墊在簪纓背上,沒讓她硌到分毫。

  不遠處春堇幾人見此一幕臉上發燒,連忙垂首悄聲退下。

  簪纓這才看清衛覦眉蘊風雷,心莫名一跳。

  她心道,莫非他已聽說了沈階白日所稟之事,所以不悅……

  她張唇,正欲解釋,衛覦埋頭將那張守口如瓶的小嘴堵住。

  一觸上去,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柔情吮弄片刻,又輕輕拉起她的右手,放到唇下,低頭在那四枚秀致的指節上依次吻過。

  眉間輕憐色重,仿佛那是什麽稀世珍寶。

  簪纓被他綿綿纏纏的舉動弄得迷惑,含糊地想,難道他就是想念自己了?

  手指頭上癢癢,她臉頰蹭著他衣襟,嬌氣道:「到底怎麽了,有話便說啊,一身的汗味就來親人。」

  其實衛覦身上並不難聞,雖有汗味,卻無臢雜的怪味,反而無形中散發著如此體魄男子當有的陽剛氣息。

  若在平時,衛覦聽到此言,必要逗趣幾句。

  然今夜他淡默著,目光深邃地落在簪纓的右臂上。

  如今她的手臂上自然不戴臂縛了,但從前在外行走時,衛覦知道簪纓一直戴著他送的袖箭臂縛。那東西是玄鐵製成,倘若那一錘子真落下去——

  不戴,也許還能受傷輕些,若戴著,必定骨斷筋折。

  她怎麽不知躲。

  這幾日虧得有龍莽這個陪練,衛覦知道他體格的極限不輸自己,對陣時比對宋鐧他們放得開,身心有如淤渠疏通,難得暢快了幾分。可就在得知此事後,他瞬間被打回原形,時過境遷的心疼像一股火堵在心裡,無從抒發,只想在床上弄壞她。

  衛覦瞥開睫,放開了簪纓,道:「我去沐浴。」

  他身上的汗,有一半都是冷汗。

  衛覦自去了浴殿,簪纓還是一頭霧水。

  她往他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出殿召來衛覦親衛,詢問幾語,得知今日在洛水並無特別的事發生。

  那這是怎麽了,簪纓下意識往龍莽居住的外殿方向看一眼,難不成是義兄的皮肉還不夠糙厚,挨的不夠多?

  隨即她阿彌陀佛一聲,暗道唐子嬰啊唐子嬰,那可是你拜過把子的哥哥,不興這麽厚此薄彼的。

  一時衛覦洗畢出來,身上的玄緞寢衣在燈色下流光,眉眼濡黑英俊,神色似恢復如常了。

  簪纓已叫人熱了糯米甜湯端來,放在案上。

  甜品是她愛吃的,衛覦對甜食的興趣一般,不過仍是在簪纓的注視下把一碗都吃淨。

  而後,他從後攬住簪纓細腰,將她揣進懷裡一同坐在案後,兩臂越過她,將上頭放著的奏呈一一批閱。

  「別看了,這便安置吧,這些也不急,明日我處理便好。」簪纓怕他勞累,枕著他輕道,頓了頓,又問,「當真沒什麽事吧?」

  「沒事,想你了。」衛覦沒有提白馬寺那件事,攏著她一樣樣處理好公文,他都做完,她便不會勞神了。口中問道:「今日宮裡可有什麽事?」

  簪纓不疑有他,便將謝將軍與嚴二郎凱旋回城、尹二兄到來、以及顧公來信的事簡略述說一番。

  末了,她佯作尋常地提了一嘴,「沈從事上議唐氏壟斷天下商業,理當裁減,我允準了。」

  衛覦執筆的手腕一定。

  「我不同意。」

  簪纓聽著那秋霜切玉的聲音貼著耳廓響起,縮了下肩膀。衛覦直接將蘸滿朱墨的小羊毫擲在案上,濺出一道斑駁的紅印,道:

  「之前唐氏給我兗州軍提供軍費,靡費無計,已是元氣大傷,攻下洛陽後,皇宮內府的孥幣你又不讓償還唐氏的虧損,說北方初平,國士要攬,軍士要賞,用錢處多。如今的唐氏,哪怕恢復個三五年也未必向榮如初,能釀成什麽禍患?此爲你祖産,誰也動不得。他沈蹈玉大義凜然,叫他當面來跟我說!」

  簪纓早知此事衛覦不會輕易點頭,也不用回頭看他此刻臉色,靠在他胸前,勾了他一縷髮絲在指間纏繞,心平氣和道:

  「小舅舅說的,我都想過,可是等恢復過來以後呢?

  「挨過餓的人最易吃到撐,只怕到時底下的人自恃立國有功,志趣日漸驕逸,欲壑難填,哪怕唐氏大部老人忠心耿耿,只出一個,便是國之蛀蟲。

  「一酌之水,或爲不測之淵,若不及早防患,便如離離原草,一歲一榮,到時再想管理便難了。固然可設下監管部,但眼下人手本就不足,要優先於兩省六部八座,如何分心他顧?」

  衛覦落下眉眼,「我說我不同意。」

  「唐氏是我母家姓,我若抬舉褒獎,便是無形將商業的地位拔高。」簪纓扭頭據理力爭,「現今北虜才滅,天下還不到糧充地足的穩定時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旦經商成了風氣,百姓逐利棄農,則失國本。」

  關於此事她非一時衝動,只爲圖一個克己奉公之名,而是真切分析出了利弊,故而分辯起來也有理有據,胸有成竹。

  衛覦看著那雙論起國事來格外熠亮自信的桃花眼眸。

  她身上所負的雙刃劍何止一把。

  她借佛氏起勢,轉頭又要整治佛門;唐氏是她的起興之根本,待她一步步走到頂峰,卻又要回過頭節制她母輩辛苦留下的基業;甚至她本身的女子身份,也註定讓她走的路比男人更難。

  但她的成長蛻變,一次又一次超乎所有人的想像,以至於她看起來像是毫不費力地出現在這座宮裡,好像她本就屬於這裡,如同一位天生的君王。

  世人皆以爲,女子若想超越男子成事,必然得是英姿颯爽,雌雄焉辯,可他的阿奴又從未掩飾過她的嬌婉。

  就如此刻,她賴在他懷中與他論政,他又安敢將人小覷了去。

  衛覦從前最大的私心,便是想讓簪纓被全天下人仰望。

  可這一刻,他的靈魂激蕩悸動,突然小氣起來,不願如此閃耀的珍寶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見到。

  「原本想著,」衛覦沉默半晌後開口,「將來我們的第一個孩兒,不論男女,取姓唐氏,繼承素姊衣缽……第二子承子姓,爲三哥一脈的香火,再往下,才姓衛。」

  簪纓第一次聽他吐露如此打算,當場呆若木雞。

  衛覦轉眸與她對視,「後來才反應過來我糊塗了,女子生育多風險,若阿奴願意生,咱們有一個孩兒也便夠了。」

  「只是還沒想好要姓什麽。你就勾沒了一個。」

  衛覦把著她柔軟的香軀,「不委屈麽?」

  「……好呀你呀。」簪纓怔定許久才反應過來,衛觀白,這個人平日看上去衣冠楚楚的——雖然私底下有時也不太正人君子,但至少對她是循序漸進,止乎於禮——雖然……也不太守禮了,但總而言之,他在她心中的整個形象還是偉岸光明的,好家夥,沒想到他不聲不響,連未來孩兒的姓氏都打算上了。

  簪纓與他再親密無間,也忍不住羞紅了臉。

  她咬唇拿肩膀向後一撞,自是如卵擊石。

  衛覦紋絲不動挨了一下,將手探入簪纓寬大袖口,失神似的摩挲她光滑柔嫩的手臂,輕道:「我認真的。」

  「你莫說了!」

  簪纓低嗔。

  殿外蟲鳴約隱,燈影脈脈。簪纓自己消化了一陣,方找回鎮定的語調,「我忘了聽誰說過,一個人越往高走,越要削骨剔肉去適應高處那個身不由己的樊籠,爲了立穩,爲了鞏固,變得離自己的本心越來越遠。但是我未覺有什麽難以適應的,在豫州是,青州是,來到洛陽依舊如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誰,我在做什麽。」

  許是一代有一代的使命吧,簪纓在燭光的映照下含著眉心笑了笑,唐氏的祖輩販馬起家,也許只是爲了讓家人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

  到她外祖一代,其勢漸成,發下成爲天下首富的宏願;

  到她阿母,畢生致力於打通西域與海外商路,造福國民;

  到了她這一代……

  爲國爲民,我心亦如之。

  盡管重生之初,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抓緊唐氏的財産,誰也別想搶走,誰也別想敗掉。但一路行來,她做下這個決定,有不捨,卻不會後悔。

  「小舅舅,」她不忘提醒衛覦,「若我將來有一日忘了初衷,做下什麽糊塗決定,你一定要提醒我啊。」

  衛覦對上她那雙堅韌又勾留的眼神,聽著她豪言與撒嬌混同的語氣,再難忍受,驀地反剪簪纓雙手,將人一把扛在肩頭站起,大步走向床榻。

  「今晚本來沒想動你——」

  簪纓好好地抒著懷,突然大頭朝下掉了個個,下意識哎地一聲,兩只足履淩空踢動,生怕摔落下來。

  然而衛覦扛得很穩,只不過這個姿勢太像馬匪搶占良家閨女了,簪纓被反扭的手一動都動不了,被禁錮得羞恥不已,心怦怦狂跳。

  聽他話中意思,他不想,難道還怪自己逼他了不成?簪纓嘴硬:「哦,這個藉口尋得好,就像皇上說他本來沒想不早朝,只怪後宮佳麗太……」

  她的話還沒完,衛覦把她摜在軟褥間,尾音跌碎成令人耳熱的低吟。

  衛覦拄臂,不苟言笑地撐在她上方,目光深濃淩利,「那我怎樣,嗜欲不能勞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那是你,大公無私,總想著他人。」

  她怎麽無私了……簪纓被衛覦身上那種引而不發的侵淩感迷得目眩魂餳,心想,她也會爲美色所迷,就如此刻,小舅舅一笑不笑地盯著她,她卻忍不住臉紅心悸,膝窩發軟。

  「你還是生氣,要罰我嗎?」她不敢跟他強了,小聲地問。

  衛覦滾動喉結,「疼疼你。」

  她便如一葉失楫的輕舟,被他盡情戲弄於股掌。

  極樂之後,竟是委屈地在衛覦肩膀咬下一口,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嬌情無限:「我要死了……」

  衛覦極低地長歎一聲,他的袴裡冰冷濕膩。「我才是要死了。」

  「府君。」

  荊州治所襄樊城,這時節山上的茱萸成片成片地盛開。

  山林掩映間,一處湖源水盛的野塘前,踩木屐著禪衣的謝韜正在閉目垂釣。

  長史走來,在自家郎主也是荊州刺史耳邊低語幾句。

  謝韜睜開眼:「唐娘子手下之人,向她諫議遣散唐氏?能人啊。」

  他沉靜半晌,直到魚竿微動,淡淡一喟,「衛十六幾次致信約我見面,現在看來,洛陽氣候已成,便去會一會吧。」

  長史聽了不免擔心,「府君一身安危牽動整座荊襄,那衛大司馬,作風悍野,萬一對您不利……」

  適時魚竿大動,水波生漪。謝韜沒有急著提竿,搖頭道:「旁的我說不準,衛十六,不會行此齷齪之事。便約在,上蔡。」

  這名風流儒雅的男子揮臂猛提,一尾長逾一尺的鯉魚貪餌咬鈎,躍出水面,鱗片在曜日下粼粼生光,濺落水花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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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生辰喜樂。餘生順遂

  建康,太傅府。一紙信箋放在顧沅的案頭。

  老人盯著紙上的八個字,久久失語。

  他當初命子向洛陽寄出一書,上面寫著「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是僥一毫之幸,想以此打動十六和那名不輸於她母親的女郎,讓他們不要衝動行事。

  而這回信,同樣也是八字: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看信上娟秀的字體,必是出自簪纓之手無疑。那女子,將這八個字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

  他的本意,是時運偃蹇,臣子守忠,不爲自身,只爲家國。

  而簪纓回覆的意思,她雖未明說,顧沅也一瞬了然:在時局如此艱難的情況下,她與衛覦當初在南朝的壓制與北胡強敵之間門夾縫生存,始終不曾放棄光復之志,他們所爲的也並非是自己。

  這句話後面,原還有八個字:以去愆尤,保我黎庶。

  顧沅臉上浮起一縷意義不明的苦澀笑意。

  他並非不曾聽聞十六和阿纓在洛陽施行的舉措:收沒世族莊園、廢除九品制、爲百姓作主嚴懲欺良淩庶之徒……

  阿徊千方百計打聽回的消息說,他們初入洛陽城時,改換亡魏朝廷六部的舊官,唯獨不廢刑部與大理寺,如今洛陽的刑獄人滿爲患,收監的徒人大多數皆是上品之家的紈絝子弟,無不是罪慝累累,從前受庇於家族勢力,苦主求告無門,君相不聞不問,無人可奈何之。懾於衛覦的強兵,那些被收拾的世族也都老老實實,不敢作亂。

  下憫庶民,刑上大夫,此百年未有之景象。

  顧沅知道,南朝,如果還是今日的南朝,再過一百年也見不到如此清平公正之事。

  而經此一事,南朝的世家更不可能容得下衛覦。

  他此前所做的種種彌合雙方的努力,便都無意義了。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

  顧沅懷著無限蒼茫之感,推窗見簷外青天。他讓蒼頭喚來孫女顧細嬋,看著這個年輕爛漫的小女郎,不由愧疚:「當初該讓你與衛公一同北渡。」

  顧細嬋卻灑然一笑,搖頭道:「我不走,阿嬋陪著祖父。」

  丞相府,王逍父子正在書房,思索應對洛陽之策。

  王瞿之聽聞洛陽城那邊,衛賊與那唐氏女公然霸佔皇宮,不知羞恥地裹纏不清,還大刀闊斧搞什麽新政改革,口上痛斥,心中忌憚,眉鎖目鷙,失去了往日的風度,急聲道:

  「阿父,事到如今,何必再講仁義,不如將那夥賊人的同黨通通抓起,要挾他們卸甲還權!」

  王逍沉吟不語,王家長子極力勸說道:「我已打聽清楚,洛陽有個沈姓謀臣,出身寒士,許多計策皆出他手,聽聞他還有一老母在吳地,也有昔年同窗舊友在京;還有那傅則安,當年陛下降旨賜死,此人卻抗旨隱匿,根本未死,如今也投了衛賊旗下,聽說他那個私生妹妹也羈留在吳郡……還有衛氏、唐氏、檀氏,我不信他們的族人師友都逃去洛北了,總會有漏網之魚,只消通通抓住,發檄洛陽,不信姓衛的置這些條性命於不顧。」

  王瞿之眼色一狠,「——哪怕衛覦是虎狼之輩,狠硬心腸,女人總會心軟,縱不能一擊而潰,給他們點顔色瞧瞧,擊其痛腳也好。」

  王逍聞之,似有意動,但思量再三後,終究搖頭:「莫忘了京口還有數萬兵馬虎視耽耽。我王氏立足江東,最重家聲,如此行事豈非學那霸王蠻主,令名家側目恥笑,落入青史,亦敗筆汙塗。

  「此計不妥,莫再提起。」

  王瞿之訕然,「阿父卻以爲該當如何?」

  王逍攫掌擊案,「熬吧。」

  「什麽?」王瞿之以爲自己聽錯。

  王逍道:「你難道不曾發現,衛覦在攻破洛陽之後,其後的收翼州、收並州,以及他自幼立誓心心念念想去收復的長安之戰,都未親出。這與他好戰親躬的性格相違背。說衛十六身中寒疾的傳言已不是一年兩年了,我想,他是強弩之末了。」

  「阿父的意思是?」王瞿之眼神一亮。

  「當初祖松之征戰何其勇猛,死時何其泯滅無聲?」王逍冷笑一聲,「只要集中兵力支撐住建康不失,拖延時日,總有一日會熬死衛覦。他一死,北方不就群雄無主了嗎。」

  這位向來從容澹泊的王氏家主,隨著笑音,聲音裡透出一種寒侵骨髓的陰狠。

  舉手欲敲書房門的王五郎,定定站在廡門外,那隻手微微發顫,許久也未落下。

  衛覦未打下洛陽,爲南朝守國門的時候,有人盼著他死;衛覦驅逐胡虜收復了洛陽之後,還是有人盼著他死。

  他那一戰一戰打下的功勳,都成了他謀逆不軌的罪證,他因守國落下的傷病,也成爲政敵譏笑攻訐他的軟肋。

  而說出這種偏詖之言的,是他血脈相連的父兄。

  王璨之垂下手掌,這個放浪形骸了半生的世家子突然覺得疲憊。

  他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究竟何用……莫非王氏三子,當真不敵衛氏一兒?

  耳邊傳來幾聲鶯鳥的鳴叫,王璨之抬頭,見停棲堂前的幾隻燕子,意興闌珊啄了啄烏羽,忽而振翅飛出烏衣巷,不見蹤影了。

  王璨之神色安靜地立了片刻,無聲回了自己屋子。

  當夜,王家五郎留書離京,開始北上。

  次日,蜀王李境命長子李容芝攜親兵回蜀,守衛封邑。

  太子的登基大典在即,對於在這個節點終究選擇了讓長子離京,蜀王也覺有些過意不去。

  但父母往往是不會承認自己偏心的,送長子出門時,蜀王威峻的神色一如往常,抬手時他略頓了一下,生疏地落在李容芝肩膀,乾乾道:「你弟弟年小,你是長兄,莫與阿蘭計較。」

  李容芝看一眼乖巧站在父王身後眨眼的李涵蘭,垂眼應道:「父王多慮了,兄弟友恭,家事興和,自當如此。」

  他的身邊是換了一身圓袍月白綾緞騎服,要與他一同赴蜀的郡王妃周氏。

  原本蜀王的意思是,讓李容芝自己回蜀便是了,女眷體弱,千里同行畢竟勞頓。但李容芝堅持要夫婦一起。

  他受過天倫分離的苦,不可能再把妻子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日日掛心。

  於是徽郡王夫婦帶領人馬行出城。

  李容芝在驛道上掀開車帷回頭,凝望一眼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都城,總覺得自己不像赴任,倒像沒有人問過他的意思,就把他逐走了。

  他笑笑對周氏道:「阿荷,父親喚弟弟阿蘭。」

  除了祖母,從無一人喚過他阿芝。

  周氏冰雪心腸,頓時明白了夫君心中之痛,掩住心疼,莞爾笑道:「那以後妾身便喚夫君阿芝,可好?」

  她說罷,兩人同時抖動一下胳膊,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李容芝握住妻子的柔荑,「罷了,還是夫君好聽。」

  趕在簪纓生辰前的最後一日,檀順終於從翼州道振旅趕回,爲簪纓賀芳辰。

  自青州尹家堡匆匆一別,簪纓再見到立下大功的檀順,自然高興。

  之前檀順的武職已是騎軍校尉,這一回他平定翼州,論功行賞,又該高升了。

  檀棣父子見他有了大出息,一家子團圓說話,歡喜毋庸贅言。

  最開心的還是簪纓,她今年的生辰,身邊有兩位義兄、兩位表兄弟、叔伯舅父、還有她最愛之人陪伴,而洛陽的政務也漸漸步上正軌,觀白所練的水師也初具規模,她終於可以暫時放下心來好好過一個生日。

  雖然少了王三娘、顧細嬋、方夫人幾位舊京故友,事無十全,也可謂無憾了。

  五月十六日一早,簪纓與衛覦在東宮的寢殿一同起身。

  簪纓梳妝時,衛覦看著她那頭烏澤而柔密的長髮,喚進一個外殿的侍人,侍人聞召,忙躬身將大司馬事先交付她的一支妝盒呈進。

  簪纓倏爾彎起眼眸,「是什麽好東西?」

  「總看你拿我當年隨手贈你的男子獸頭簪當寶貝,我心裡過意不去。」

  衛覦從盒中取出一支羊脂白玉鑲成的鳳字簪,是他早兩個月便尋洛陽最好的玉匠,精工細料雕琢而成的。衛覦輕巧轉指,將那支線條精緻的玉簪掉了一方,隨意往前遞去。

  「以後年年送你,豈能讓女君如此寒酸了事。」

  他的話,不由讓簪纓想起他爲她及笄的往事。

  當年看見他的第一眼,簪纓還未記起兒時之事,只見這陌生的男子披狐裘,睫生霜,好生威武冷峻,像不知從哪本志異裡走出來的天神,她心裡便有些怕。

  後來他毫不見外地喚她阿奴,又給她挽髮,簪纓心中暖暖如溫湯,便不害怕了。

  那枚墨玉獸首簪麽,自然對她意義非凡,千金都不換。不過有了新簪子,簪纓高高興興地接過,在掌心裡細細打量。

  這支簪玉質瑩潤,鳳形飄逸,簪纓越看越喜歡,想一想,又反手遞到衛覦跟前,央他:「你替我挽髻吧。」

  就像她十五歲時那樣。

  衛覦眼裡的笑意與無奈同時浮現,「我也樂得,只是今日是阿奴的大日子,當打扮得靚麗,我還未學會那種梳法。隨意挽就,不成樣子。」

  他按著她肩膀將人推到妝鏡前坐下,看著鏡裡道:「讓你侍女來。我明年一定,好麽。」

  明年,是一個充滿希望與鼓舞的約定啊。簪纓纖長上翹的眼尾流逸出一點矜持的光彩,佯作勉爲其難點了頭。

  在旁忍俊的春堇這才上前,素手翻轉,爲娘子梳了個精巧大方的飛仙髻。再以大司馬送的白玉鳳簪點睛,恰如錦上添花。

  春堇又取胭脂爲今日的壽星娘子點朱描黛,眉貼花鈿,一時淡淡妝成,簪纓玉顔凝脂,容華傾國。

  衛覦自己裼袍靴履還沒穿著齊妥,在那裡目不瞬睛地望著灼目玉人,一時看住了。

  簪纓從鏡中悄睞他一眼,見他表情,頰邊抿出隻梨渦。

  衛覦即刻收回視線,側了身去,故作無事地穿袍束帶。

  那條元玉鞶帶不鬆不緊地一扣,便勒出一副流暢窄勁的好腰身。簪纓望向衛覦雄姿英發的背影,想起一事,向外道:「阿蕪,將我那只裝玉佩的盒子拿來。」

  衛覦回首見她紅唇啓合,眉峰微挑。

  不多時,簪纓接過那只方盒忍笑道:「多謝小舅舅爲我備禮,我也爲小舅舅準備了一樣禮物。你錯過了我去歲的生辰,我也錯過了小舅舅的二十六歲。這個,」

  她打開盒蓋,喏一聲,只見裡面臥有一塊魚尾青色谷紋古玉環佩,不見多餘花哨紋飾,古樸內斂,犖犖大端。

  卻在正面玉璧之上,刻有「闕殆」兩個小篆。

  古書雲,多見闕殆,慎行其餘。闕殆,便是沒有危險。衛覦接過來,拈在指腹間門摩挲,低聲問:「給打仗的人刻這個?」

  他非是要在阿奴十七歲的生辰這天挑剔,只怪她剛剛無意提到了年齡,她的十七歲,正是夭桃穠李的好時候,他二十七……想想,真被老頭子那句不中聽的話說準,是奔三的人了。

  衛覦無由來地抬手,摸了下自從到簪纓身邊後一日一刮的唇髭。

  有一瞬,他不知爲何事感到著急——可能,方方面面都有點急。

  從來不將希望寄託於天命時運的大司馬産生了一個荒誕念頭:西域水蓮爲什麽不是夏季開花?

  簪纓不管那些,強行將闕殆佩掛在衛覦腰帶上,「你就要日日帶著!和我的平安符一起。」

  「是。」衛覦喟應,身影略向前傾,忽想起簪纓臉上帶著完美無瑕的妝容,無處落嘴,她的髻髮精緻油亮,也無從撫摸,便改爲牽起她的手,道:「生辰喜樂。」

  簪纓仰起頭,目光綿綿,「餘生順遂。」

  而後二人一同焚香祭拜了子胥公與唐素的神牌。

  簪纓作爲過生辰的小輩,又去向衛崔嵬與檀棣一一福拜,兩位長輩皆送了她賀禮,祝福吉辭。

  今日禦膳司供上的朝食是長壽索餅,珍饈大宴則要等到晚上。二人分食了那碗寓意吉祥的索餅,衛覦道:「走吧,去大營閱兵。」

  尋常的錦緞器玩,饋禮賀物,生於唐氏長於深宮的簪纓從來不缺,他送她的簪子,也只是閨房添趣的玩意兒。若說真有什麽能爲她錦上添花,莫過於讓她堂而皇之蒞臨三軍陣前,得到浴血之士的誠服。

  簪纓定睛點頭,繡面清肅,與他攜手同出東宮。

  蹕階下的行輦已經備好。

  簪纓長及曳地的團鶴紋禮服裙裾嫋娜在階上,未等走近軺輦,她在高處將那架輦車的紋飾制式看得清楚,不由微驚轉頭,「帝輦?」

  「帝輦。」衛覦看著她,平靜地回應,「爲你準備的,從來只有帝輦。」

  而非鳳輦。

  簪纓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似有話說,衛覦已帶領她降階走過去,扶托起她的手臂,登輦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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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止文思如泉湧

  洛陽最大的武備營在城東,衛覦占城後擴大了營編規模,足能容納五萬士卒,主要兵種是進攻防禦皆宜的輕甲騎兵,都是最早先從江南北府跟隨衛覦拼殺出來的嫡系軍,至今轅門上豎的,還是北府衛字旗。

  數日前,禁軍統領執大司馬權杖,又從城北調來五千重騎兵,從城南割鹿營調五千,從城西兕豹營調五千……

  再有駐守兗州的各部軍旅,凡在北伐中立過戰功的千夫長以上將尉,各領手下有過戰績的士兵,抽調三萬人急召進京。

  浩浩蕩蕩十萬人馬,集聚洛陽。

  這使得軍營內部産生一種猜測,大司馬是否要和南邊開戰了,召喚他們來,是爲部署軍情?

  「誒,聽說了嗎,南廷那邊哄傳起一個流言,狗日的居然說咱們大將軍打不動仗,要那個了……」

  一名兗州參將在私底下義憤填膺地議論,話音未落,屁股上陡然挨了一腳。

  參將一下子跳起,「哎喲誰踢老子——」

  路過營帳聽個正著的謝榆冷冷注視參將,「老子踢你。什麽話都敢在帳中傳播,動搖軍心,腦袋不想要了!」

  那參將轉頭見是大司馬身邊四勇將之一的謝將軍,立馬蔫了,心道他並未傳播謠言,是替大將軍鳴不平啊。卻不敢頂嘴,尋個空隙抱拳溜了。

  謝榆盯著那老小子的背影運氣,宮裡的先騶騎官這時快馬入營,向謝榆知會:

  「大司馬與女君將至。」

  謝榆聞言,精神一振,立即下令吹響畫角,命全軍在東郊的廣闊平原上列隊集合。

  三軍聞角聲,動作迅疾地集合。

  一時間門東營塵霧大揚,如起蜃樓,待塵土落下,便見兵刃耀日,旌旗淩空。

  謝榆知道今日大司馬要帶女君來檢閱三軍,這些將士們卻不知情,正等候上峰之令,忽見一副莊嚴華麗的羽葆華蓋儀仗,轉過轅門而來,儀仗後的車輦,金紋羽絡,駟馬並駕,透過帷簾,隱約看得見輦上並坐著裼服加身的兩人。

  他娘的,是大司馬!

  是大司馬和……唐娘子嗎?!

  除了跟隨衛覦打過仗的將官,在場的十萬人裡,親眼目睹過大司馬雄風的寥寥無幾,更別說見到那名傳說中又是資助兗軍、又是佛門上客,又是財能通天又是貌若神女的唐氏娘子,衆兵將們刹時間激動難言。

  然而心裡再激動,軍容依舊整肅不亂,不聞一絲雜聲。

  謝榆上前迎接,輦停,侍者捧來下馬凳放在輦下。

  衛覦扶簪纓下車,帶她登上軍陣面前的擂鼓台。

  簪纓在場中不聞一聲,知道三軍皆在屏息凝視著她與大司馬,風格秀整,履姿靜容,在衛覦的帶領下步步登階。

  她登臨下覽,將一片浩大肅殺的金戈鐵馬盡收眼底。

  衛覦此日簪獬豸簪,衣行軍衣,踏獸頭靴,外罩絳紗裼袍,與她並肩而立。

  二人身後,正是一面直徑足有成年男子展臂之長的戍鼙戰鼓,因歲久彌堅,北府軍代代相傳,鼓上的紋路漆色,已滄桑斑駁。

  鼓是舊鼓,朝是新朝,爲奠定今日氣象付有半數功勞的女子身姿纖窈,一襲新妝站在那面巨鼓前,形成一種動人心魄的反差美感。

  「吾等見過大司馬!見過女君!」

  三軍如夢初醒,甲聲齊動,呼聲震天。

  衛覦的身姿凜峻超拔,對此等場面習以爲常,簪纓身臨其境,卻不由胸臆振蕩。

  衛覦一雙銳利的劍目俯瞰三軍,道:「我知道,最近有流言四起,說我龜縮不出,是病危將死。今日我只問一言,何人願隨我打過江去,火燒朱雀橋,攻下紫微宮!」

  衛覦積威深重,一貫是言出於口,人莫得違。且他今日現身於大營,風采弈弈,傲岸絕倫,何有絲毫病態,分明是世間門第一等英雄人物。

  將士們瞻之仰之,再無疑慮,豪情迸發,異口同聲道:

  「誓死追隨大將軍!誓死追隨大將軍!」

  軍中皆熱血男兒,這聲聲壯威,超山拔海,氣貫長虹。

  喊聲之後,騎軍都統孫無忌激動難抑,他所率的方陣本就位於擂鼓台左側最前方,斗膽出列,向簪纓的方向抱拳言道:

  「女君,孫某有一言憋在心裡已久,恨不能有機會當面向女君說明。往日求而不得,今日不吐不快,還望大將軍與女君不要怪罪。」

  簪纓曾在京口軍府與這人打過照面,不知他要說何事。見衛覦無異議,她點頭道:「爾可盡言。」

  孫無忌深吸一口氣:「北府三營騎軍主將孫無忌,去歲與北魏尉部兵馬會戰汝陽時,得唐氏女君濟糧五萬石,馬八百匹,這批補給無異及時雨,直接一掃我軍劣勢,使我軍大獲全勝,戰後復盤統計,至少少死二千卒。孫某在此,拜謝女君!」

  簪纓聽後,怔營一瞬,斂袖回禮:「將軍與士兵們真刀真槍在前拼殺,喋血千里,隨大司馬收復失地,定鼎中原,才是居功之至。後勤之事原我本份,何值一提。」

  孫無忌身旁的假節官海鋒,有些失神看著高臺上那道端重明麗的身影。

  他想起兩年前他在京口接待這位娘子時,她還是名靦腆柔怯的小女娘,她請自己帶她去軍戶一看,又送給他的閨女一條漂亮的絲綢髮帶,被清晏那個丫頭視若珍寶。

  海鋒出列抱拳,沉聲道:「海鋒,先登營假節督軍。欒川一役,率部圍敵軍固守之城三月不下,吃糧十萬石,補給不曾有一日中斷,故軍心不搖,終克城取勝,末將謝過女君!」

  其後,紛紛有將領自發出列。

  「周鴻,兕豹營,校尉,參與守衛石門水口,所領小隊分得床弩一具,精弩五具,鎧甲三十副。」

  「樂遒,北府車騎副將,歷經登封、宜陽、伊川之戰,得補給戰馬千餘匹,谷糧萬石。」

  「張恪,重騎軍,衝鋒校尉,虎牢關一戰,一騎三馬,亡馬存人。」

  「淩小暑,乞活軍……」

  「越南關,雁子營……」

  「恒道,鷙鶚營……」

  一個接一個的營隊將領出列,向簪纓彙報戰果。

  這不是事先排演好的,爲將者,戰前先知廟算,必需瞭解軍中糧馬輜重情況,方能制訂戰策。所以有人開了頭,這些讓主將們爛熟於心的賬數,自然而然便吐露了出來。

  這些血直勇毅的軍人並不傻,他們口稱簪纓一聲女君,不是因爲這女子生得美麗,不是因她在洛陽風頭正盛,也不是她依附於大司馬的手段高超,而是,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賬。

  兗州軍在北方打仗的糧餉,南朝是分文不出,所費錙銖,皆來自這位唐娘子自家的口袋。

  沒有多少人會天真地以爲,富商唐氏真是一個永遠掏不空的無底洞,打仗吃錢的速度,遠比普通老百姓想像的要大得多,尤其還是與胡人驍騎硬碰硬的死戰,錢頂不上,就得拿人命去頂。可是有了唐氏這個後盾,他們從來也沒有短過前線的軍需。

  聽聞唐娘子在青州主事時,一日飲食不過五盞盤,此事雖未知真假,然空穴不來風,這些分營的領將們看不到全域,但是落在自家身上,每日吃進口的軍糧,冬日穿在身的暖絮,卻是能切實體會到的。

  雖說從古至今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他們手下帶的兵就像農人一年到頭收在手裡的糧食,可釘可鉚地數算,生怕少了一個。唐娘子如此出身高貴之人,卻和他們大將軍一樣,是想方設法讓軍隊裡少死人的好主上。

  北府軍和後來合併的兗州軍,私下裡其實不怎麽習慣稱簪纓爲女君,而是叫她唐娘子,因爲唐娘子聽起來,更像大將軍的夫人嘛!如此絕代佳人,除了他們大將軍般配得上,還有哪個小子有此福分,倘若花落別人家,就算大將軍不發話,他們這些大老粗搶也要把人給搶回來。但是今日這聲女君,是他們心悅誠服叫出口的。

  因爲他們心裡認這位主母,因爲她值得。

  簪纓聽著這些鏗鏘有力的話語,心潮起伏,唯有揖袖再拜。

  衛覦沒有打斷衆將,待麾下之人胸臆盡吐,他神色沉靜地望著這些列成一排的將領,道:

  「去歲一年之戰,輕騎一營死三千六,二營死傷七千,三營一千五,傷萬餘人,馬斃九千匹;重騎軍,損失人數一個營,先路斥侯全滅,鷙鶚營幾乎滅營;龍字旗下乞活軍,十失其半;宋字旗舊北府軍,死戰三千……」

  一應老將聞言,不約而同紅了眼眶。

  他們記得的事,大將軍也記得。

  兵士爲將軍效死,將軍爲兵士記功。

  「我衛覦手下無孬兵,你們都是好樣的。」

  衛覦字字沉毅,注視眼前黑雲壓城的鐵甲。

  整座軍營肅然無聲。

  衛覦仿佛察覺到氣氛太凝重,又隨意擺了擺手,他誓師時也不常說這種黏粘之語,即命三軍變化兵陣,審閱軍容。

  女君可是第一次前來閱兵,軍中人心振奮,即刻賣力地操演起來。

  期間門衛覦偶爾向簪纓低語幾句,指點其中奧妙。兩人停留了多半個時辰,便乘車起駕回了。

  直到那儀仗行出東野老遠,謝榆方透露,今日是女君的生辰。

  衆將一聽,這才恍然大將軍爲何大費周章地集兵於此,與女君同臨此地。他們也不管階職高低,紛紛向謝參軍埋怨大呼:「你怎不早說!」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營裡的軍士們尚難以忘記方才目睹的絕色之姿,互看幾眼,沒了大將軍神威壓制的兵油子們,忽然喊起號子,朝西面高呼:

  「吾等恭賀女君芳辰!」

  從洛陽東大營中衝霄而出的聲浪,一次高過一次,聲聲不絕,是那十七聲賀芳辰。

  簪纓坐在輦中,聽著身後追來的祝賀,手心與衛覦緊緊握在一起,眸中波瀾瀲灩。

  半晌,她道:「與謝刺史約定的上蔡之會,我也去。」

  衛覦點頭,聲音輕柔:「謝公點名請你去,我也不想與你分開,去便一道去。不過今天不慮事了,好好過個生日。」

  二人回到宮中,白馬寺那邊也爲簪纓的生誕送上一件方丈開光過的百福裟衣,以及九十九卷僧人手抄蓮華經。

  簪纓收下,派人去寺中致謝。

  直至薄暮,宮中明燈點燃,少府爲簪纓準備的生辰宴在西池榭宮中起宴,簪纓看著殿中的熱鬧氛圍,在大營中感受到的震撼之情才漸漸舒和下來。

  今日來赴宴的都是自家人,左列依次是衛崔嵬、檀棣父子三人、徐軍師,右列則有龍莽、尹真兩兄弟,杜掌櫃夫婦。

  除此外,勞苦功高默默出力的葛清營,也被邀請在列。

  既是家宴,簪纓換下那身團鶴禮裾,改換了一身胭脂水色大袖寬褶襦裙,看著既喜慶又不過於繁復誇張。她也不好意思坐上首了,也同大家一樣擺案。

  只是無論她坐哪裡,衛覦都是要與她併案而食的,落在衆人眼裡,早已見酸不酸,見怪不怪了。

  大家都疼她,席上可沒人捨得灌這小壽星的酒。時而有人來敬一兩杯,自己滿乾,讓她隨意,簪纓都不推拒。

  檀依道:「我祝表妹諸事順遂,喜樂無央。」

  檀順聽了,衝著簪纓和衛覦兩人眨眨眼,笑著說:「那阿寶便賀阿姊覓得如意郎君,早日喜結良緣吧!」

  畢竟在尹家堡上演的「搶親」戲碼,他可是見證者之一呢。

  檀棣從前將檀氏兄弟當作簪纓的童養夫教養,已成舊談,幾人都心性灑脫,事過便翻篇,沒什麽可扭捏的。

  菜還未過五味,簪纓雙頰便已染上酡紅。

  衛覦今日卻有些反常,非但滴酒不沾,也不幫簪纓擋酒,只是不時爲她布些菜。

  席中有半數人知道衛覦中毒的底裡,皆心照不宣。簪纓更是知曉,怕他聞酒氣不適,頻頻側首,到底趁著義兄和阿寶拼酒之際,尋了個換衣的由頭先行出殿,爲免被人打趣,她特意在水榭上等過一陣,才叫人去悄悄地請衛覦出來。

  時十六月圓,有風徐來,白銀般的月色落在粼粼水中,漾出一片片清媚的漣漪,交暉皎然。

  映在簪纓面上,更若廣寒宮人,璨光奪目。

  衛覦踩著月暉而來,看見月下臨水的簪纓,未飲的目光宛若已醉。

  他站到她面前,低頭看她,也不開口問她叫他幹什麽,那沉甸甸傾下來的目光,卻像要把她吃了。

  簪纓臉頰被夜風吹了一陣,還是紅撲撲的,這樣與他相見,倒像一對在夜裡偷會的男女了。

  胭脂裙裳女郎輕唔一聲,赧色動人,「我看你忍著未飲酒,怕你不舒服。你還好?」

  「喝不喝倒無妨,怕你不舒服。」衛覦說了一句簪纓不太明白的話,聽她聲音儂軟得不像話,眯眼問,「你是不是喝醉了?」

  簪纓眨巴眼角微紅的桃花眼,鎮定搖頭。

  衛覦笑著刮了下她的鼻頭,「那我帶阿奴去個地方。」

  他說完,摒退跟著她的人,不由分說牽起簪纓。

  「誒,我大外甥女呢,衛家小子呢?他倆哪去了?」

  筵宮中,今日的主角消失了,自然瞞不過衆人雙眼。爲簪纓開懷暢飲而有些喝高了的檀大富豪,不解風情地問了一句,席上驀地一靜,隨即衆人又各自打哈哈岔了過去。

  龍莽有些同情地看一眼至今孤寡一人的檀棣,心想這老大哥沒嘗過年輕人的甜啊。

  隨即他一想,自己不也是一把歲數光棍一條嗎?不成,下回再出去打仗,不管打西蜀還是打建康,必須得搶一個看得順眼的貴女當媳婦,生他一窩小崽子,才算對得起老龍家列祖列宗!

  另一廂,衛崔嵬拎著一壺酒,有些顫巍巍地來到葛清營案前。

  葛神醫見衛老來給自己敬酒,受寵若驚,忙要起身,卻被老人按住。

  衛崔嵬就著地衣跽坐於葛清營對面,爲他斟滿一杯酒。

  老人目光平靜,在絲竹清曲的遮掩下,用只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葛先生,你給老朽一句實話,我兒……十六他還有多少日子?」

  葛清營怔在當場。

  他醫術精妙,卻實在不是一個擅長說謊之人。衛崔嵬凝視他的神色幾許,苦苦一笑,垂下眼皮。

  「自家兒子自家知,他與阿纓晝則同出,夜則共寢,兩個孩子卻始終不提成親的事。若十六無恙,不用旁人催促,他自己就不會肯委屈阿纓。」

  衛崔嵬其實在很早以前,心中便有疑影了,畢竟衛覦每逢十六寒傷發作的風傳,這些年一直未絕。

  到洛陽之後,見過兩個孩子的親近之態,他更是疑心。

  十六有一身的反骨,衛崔嵬這個當爹的不敢去問,他有心去問一問阿纓,心中又不忍逼她。思來想去,便只好求助於葛神醫。

  「我已經失過一個孩兒……」衛崔嵬聲音低沉,那雙歷經世情不見滄桑的眼眸卻還亮著一簇火光,不曾湮熄。他道:「我不想糊裡糊塗被蒙在鼓裡,我的兒子,是頂天立地的兒郎,生死都該驚天動地,不蒙纖塵。先生,老朽挺得住,還望據實相告。」

  葛清營動容,失語良久。

  盡管他自己內心都無十足的把握,卻在這一刻,飲盡杯中酒,看著衛公定定道:

  「若老令公當真相信自己的兒子,那麽,便姑且放寬心,等著喝他迎娶新婦的喜酒吧。葛某相信,會有這樣一日的。」

  衛覦帶簪纓去的方向是太極殿。

  此殿除了簪纓進宮首日,遙遙看過一眼,便沒再來過了。今夜來到這座議政大殿之外,她卻從閉闔的雕鏤殿門內,發現透出隱隱光跡。

  簪纓若有所感,看向衛覦。

  衛覦微笑,張開身上的披風爲她擋掉戲她鬢珠的夜風,沿階而上,替她推開那扇厚重的殿門。

  滿殿五光十色的琉璃燈火,仿佛從另一個世界流溢而出,爭寵自炫一般頃刻占滿簪纓的眼簾。

  只見太極殿中,紅毯趺地,錦簾重重,各種制式的彩燈五花八門高掛在朱梁,如同構成一幅浮動的空中燈屏。

  那麽高的藻井,懸起那麽細的絲線,簪纓都不知觀白是如何做到的,又是何時準備的。

  這是君王朝會之殿,天下最莊嚴之所啊!

  「小舅舅!」簪纓驚詫又驚喜得裹足不前時,風從他們背後吹入太極殿,那些精緻的走馬燈便自顧自旋轉起來。

  「邁啊。」

  衛覦見她如此神色,便知自己沒白準備,壓著帶笑的氣音,教她邁進門檻,從後將闔上殿門。

  「你不願大肆鋪張燃放煙花,此殿中景,便算我彌補阿奴萬一吧。雖然好像玩色幼稚……」衛覦一頓,老實承認道,「我不大擅此道,想不出旁的佈置,又不願割讓給旁人出主意,你且擔待。」

  簪纓哪裡會嫌棄,被衛覦牽著手,只顧左顧右盼,目不暇接。

  也許,她心裡永遠有一個長不大的五歲女孩的一席之地吧,無考妣之喪,也無磋磨之痛,所有人都寵她愛她如公主,縱容她一直喜歡這種浮誇明媚的熱鬧,無論她想要什麽,也都會無條件地幫她達成。

  「好阿奴,一路行來,你辛苦了。」衛覦最終將簪纓領到丹墀上最高處的那張龍座前,將她按坐在其上。

  他俯下那雙漆黑的俊眸,眸底一層溫柔的底色之上,全是璨動的鋒棱。

  「往後,你便穩穩高坐此殿,不需勞神,不必勞力,衛觀白會幫你把一切障礙掃平。」

  那張寬大的龍椅上,奇怪地鋪有一張與眼下季節不符的白氍毹,簪纓坐在上面,如陷雲團。

  她的眼睛在千萬燈火的映襯下,像寶鏡琉璃一樣亮,望著如此認真的衛覦,竟有些想哭,搖頭道:「不,你和我一起坐。」

  她去拉他。

  衛覦卻笑著屈下膝蓋。

  簪纓以爲他要拜她,嚇了一跳,忙去勾拽,一隻腳踝卻被衛覦捉在手裡,向前屈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貼緊她的胸前。

  「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很早之前在夢裡,他就想了。

  這姿態羞恥已極,簪纓被迫中心大開,心房砰砰大亂,喉如火燒。

  可直到此時,她仍未懂衛覦即將要做之事,還訥訥祈求:「小舅舅,別在這,這是國朝明堂,外有、有侍衛……」

  總在這種時候,她身不由己喚他小舅舅,是心底對他最深的依賴。

  但衛覦在這種時候,最受不住的也是這個,五指攥得一緊,眼眸被光影映得隱赤,妖冶浮浪地謔哄:「所以啊,留神莫出聲。」

  什麽……簪纓眼看他輕解她羅裳,埋下頭去。

  那相觸的一瞬,她的後背被抵上冰涼的龍椅。

  她緊緊捂著自己的唇,仰頸閉目羞於看,又餘光輕睇忍不住偷看。小舅舅弓起的背脊在她眼中茫茫化作一匹烈馬,可踐霜雪,可禦風寒,齒草飲水,奮躍勃發。

  無數花燈像無數隻眼睛照著簪纓,躲無可躲,藏無可藏。

  殿宇四面緊閉的門窗外搖晃的樹影,仿佛是人經過,隨時會推門而入。

  簪纓髮鬆鬢散,神態百媚無極,咬指心酥欲死。

  可衛覦還不肯放過她,含糊低吟:「今日始知,不止文思如泉湧。」

  這日西池榭宮中的親友們,喝得盡興而歸,提起那對中途逃席的小兒女,也抱以會意寬縱的一笑。

  殊不知太極殿中,簪纓被困在一把天下至尊的椅子裡,只求誰能來救救她。

  這一晚,衛覦也未帶啼泣疲憊的嬌女回東宮,太極殿後的中齋寢宮,他早已命人掃灑乾淨。

  簪纓被輕輕攏入一個寬實的懷抱,身上分不是汗水還是什麽。

  明明滿臉怨念負氣,卻又怕他誤會她不高興,撐著低澀沙軟的嗓子,閉目道:「小舅舅,我好愛你。」

  就是這句,讓衛覦繃到極點的自制力險些崩潰,他眼鋒冷俊,重重吻她不知死的檀唇,「你是真不怕死。」

  五月十八,南朝太子李星烺受禪登基。

  洛陽衛覦送賀表,並向南晉新皇請賜九錫,朝野嘩然。

  所謂九錫,是皇帝賜予諸侯或有功重臣的九種禮器,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禮待。至漢末亂起,這一舉動又成爲了權臣有心篡位的象徵。

  衛覦公然挑釁,南朝置之不理。

  有人北上的時候,有人在南下。

  六月初一,在洛陽蒙昧昏昏的晨光裡,有雙騎悄無聲息地出城南下,直奔上蔡懸弧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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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上蔡之會

  上蔡位於洛陽與襄樊兩城之間的折中線上。

  既要兩方會談,商討南北局勢,那麽就誰也別占誰的便宜,定在上蔡,便是客裡無賓主,落得個旗鼓相當。

  懸瓠城外有一片木蘭陂,正值芳草萋萋,山花爛漫。梧桐高樹上蟬鳴不絕,一道環形的水泊宛如長練圍繞著山陂,岸邊葦荻青青,隨風輕動。

  兩方人馬幾乎同時到達。

  從南來的,爲首一匹青驄馬上,是一名白綸巾,直裰衫,輕袍緩帶的儒雅男子,吟鞭北望,氣概瀟灑。

  他的年紀必在不惑之上了,容顔卻保養得光澤俊朗,清氣奪目。

  此人正是荊州府君謝韜,在他馬旁,二郎謝止爲父牽馬,謝止手邊,又帶著一個十歲左右質氣沉穩的小兒。

  三人之後,則有不過二十人的護衛與僮僕蒼頭。這些僕役跟隨家主輾轉百里路途而來,手中竟還攜帶著茶瓶竹爐,香篆棋枰等風雅之物。

  謝韜目望四野,心曠神怡,提鞭悠然地一指潺潺溪水旁的一座涼亭,指示家人:

  「便在那裡擺這局棋吧。」

  說話間,謝家父子聞馬蹄聲自北傳來,轉目而望。

  一見那踏馬當先的兩騎,謝止眸光熠熠。

  只見左邊汗血馬上的女子淥髮霓裳,飄然若仙,右側駿馬上,衛大司馬雄傲悍凜的身影亦是他所熟悉的,只不過今日又有些不同——衛覦身上披了狐裘。

  那領雪白的裘衣在盛夏烈日的照耀下,像一瀑化不去的冰雪,極爲刺目。

  謝止神色微變地看向父親。

  謝韜眼望那身白衣由遠及近,指敲鞭柄,輕喟一聲:「十六啊……」

  謝止身邊的那個男孩子見到來人,比大人們更爲激動,目光如炬地凝視著那位美麗的姊姊,心中有千萬句言語,卻咬住自己發顫的嘴唇,安靜等待。

  簪纓和衛覦很快在對方面前勒住了馬。

  他們也非單槍匹馬而來,爲今日一會,龍莽親率五千鐵騎暗綴在後,檀順、姜娘做二人的貼身侍衛隨行,另有暗衛潛伏四圍,以防不豫。

  今日這場上蔡會談,衛唐二人的目的往小說是要說服謝韜借道,撤下荊州沿江的佈防,讓他們帶兵直取空虛無主的蜀境。

  從大局看,則意味著一旦荊蜀破防,南朝再無屏障,他們便可不再枉送一兵一卒的性命,不戰而匡合南北。

  難得謝韜有魄力,身爲南朝的重鎮刺史,在如此緊張形勢下,私會北境逆臣,而且心知肚明對方是要遊說他歸附,此事但被建康獲悉,對於他的官聲與前途都將不利。可他依舊願來應約。

  這給了衛覦與簪纓很大的鼓舞,同時更堅定了任何障礙都不能阻擋他們的這趟南行。

  哪怕是衛覦在動身前一日夜裡,蠱毒突然發作。

  當時,簪纓尚在睡夢之中,黑暗的寢帳裡,衛覦突然翻身壓住她,纖薄衣料下的身軀滾燙,那雙彌著濃霧的赤黑眼眸,被汗濡得濕沉。

  被驚醒的簪纓睜眼便聽見他戰慄的低喘:「阿奴……我受不了了,我想看你哭。」

  那不容質疑的語氣底下,藏著一種興奮的撕扯感與霸道的兇狂。

  簪纓經過短暫的驚悚,很快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

  黑暗中,她感受到貼在自己身上急若鼙鼓的心跳,閉了閉眼,心想:葛先生所說的難以自控的兇險,便是今日了嗎?

  心中卻奇怪地沒有害怕,只是很輕很柔地說:「那你別弄疼我。」

  衛覦聽到女孩甜軟的聲音,腹下兇器暴怒,發出一聲不類人的悶吼。

  他埋頭一口咬在她肩窩上,「不許這麽乖!」

  他兇著一雙浸冰的眉眼,隨即翻過她身體下榻,趁著還有最後一分理智在,知道自己不能再多留片刻,赤足奔出寢殿,去尋葛清營。

  臨出門前,他不忘搜刮出這副兇煞身體內僅剩的溫柔,壓著滿心戾欲,放輕聲道:「阿奴先睡,不要怕。」

  簪纓在漆黑一片中睜眼望著帳燈,兩行珠淚滑下眼角,沒入枕芯。

  她沒有跟出去,也沒喚人來點燈,卻在帳子中一直等他。

  那夜直到黎明將至,她才等回衛覦。

  男人帶著一身浸過冰水的冷氣,蕭索疲懨,暮氣沉沉,在昧昧的天光下,睫上全是白霜。

  簪纓挑開床帳,二人對視。

  簪纓看到他睫上凝的霜色,眼眶發紅,試著喚聲觀白,招手,「你來,我幫你把頭髮擦乾。」

  衛覦頓了一下,眼裡陌生的神色方慢慢褪去,坐在她身邊。冰冷的手指勾住她一片衣角,不放開。

  簪纓爲衛覦絞乾冰冷潮濕的頭髮,取來牙梳,爲他一下下梳頭至天明。

  「觀白。」木蘭陂溪水汩汩,風氣駘蕩,兩騎一停,簪纓清泠的目光向對面諸人身上一掃而過,轉頭觀察衛覦的氣色。

  「前日夜裡的事,」衛覦盯著對面五丈開外那打頭的一騎,唇邊卻帶了點不著邊際的笑,「你寢榻玉枕下鑄有一條緞帶,我告訴過你,有異便扯動緞帶,埋線的暗道牽著殿外警鈴,會有戍衛來控住我,保你安全。」

  說到這裡,他才轉頭,那雙含情的眼眸不輕不重點著她,「你不聽話的這筆賬,莫以爲過去了,回去跟你算。」

  簪纓聽他言語無異,心頭微鬆,毫不心虛,回以從容漫淡的一笑,「算就算。」

  二人目光同時一變,身姿輕俊地下馬,並肩走向謝韜。

  檀順與姜娘腰繫佩刀,緊隨在後。

  謝韜同時下蹬,雙方相會,這位輩分年齡皆最長的謝府君,望向今日初見的故人小女,最先開口:

  「小娘子在青州治事,動靜機宜,於洛陽善舉,我亦有聞。昔者內子頗爲敬重唐夫人,我兩家也算有過淵源,有些事,謝某本該伸手幫一把,奈何國事在先,私誼在後。小娘子善解人意,當能理解。」

  他這番先闡之言,便是表明立場,他此來是觀風待時,聽聽他們有何話說,可不是來攀交情,投誠於你衛覦的。

  衛覦瞥睫,「世叔如此說,見外了。」

  衛覦與謝韜分別鎮守北府與西府,曾有並肩爲戰的舊義,對謝韜的態度自然不似對待建康的那幫世家酒囊。只不過他發作的後遺症還未過,渾身透著一層疏離冷懨。

  謝止向衛覦一揖,「二郎見過大司馬。我父今日冒險來此,若如此還落得‘見外’二字,未免人心不足,寒人心腸了。」

  他一言落,有風起,水邊蘆荻忽搖蕩而動,清澈深沉的水泊上一個個細小氣泡鼓出又破裂,生出一圈圈細小的漣痕。

  兩方間的氣氛須臾之間暗流湧動。

  簪纓心裡清楚,雙方都在爭奪一個話語權上的主動,好占上風。

  她莞爾笑道:「府君實對子嬰過獎了。大司馬之所以能順利攻佔洛陽,收復神州,賴有荊州在後爲盾,協助之功。小女一早便欲隨大司馬拜訪府尹,只恨沒有機會,今日一見府君,便覺澡雪精神,心清神怡,實乃幸甚。」

  謝韜聽後,爽聲一樂,「從前便聽二郎說過,小娘子是個會誇人的,左牽右繞把你請進挖好的坑中,還能保你甘之如飴。今日一見,誠知不虛啊。」

  他比手向那涼亭方向,「罷,莫站在這裡說話了,亭中正烹著茶,嶺山高岩二十年生的單樅,十六,移步吧?」

  衛覦頷首,「知世叔愛茶,此行特意帶了洛陽宮府庫珍藏的龍鳳茶團贈予世叔,請世叔品鑒。」

  說罷,他虛攬簪纓入亭。

  這座八角涼亭中有美人闌靠相對兩面,經年風吹雨打,露出木柞本色,雖然樸陋了些,亦不失爲古風。

  闌座之間,一面紫檀棋枰已經擺好,衛覦見了,古怪地哂了下眉,「世叔好雅趣。」

  謝韜不接這小子的揶揄,含笑轉看簪纓,「公牘勞形,我喜歡下棋時說事,唐娘子不介意吧?」

  簪纓道:「怪道人稱謝府君爲南朝風流第一甲。」

  說著,她目光不由看向謝止身旁那小小男童。

  此時衆人的寒暄都道過了,男孩方敢上前,抬臂向簪纓鞠躬一揖,卻是板板正正的學士之禮。

  男孩睜著大而明亮的眼睛道:「唐姊姊,梁麥聽您的話,每日都有用功讀書,謝太守心善,肯撥冗點撥我,我如今已讀完孔孟,還在學詩。」

  原來此子便是當年簪纓路過梁家村時,從殘害鄉民的胡人鐵蹄下從井裡救上來的梁家孤兒。

  那滿村百姓,唯一活下來的,也只有這孩子了。

  簪纓還記得,這孩子最初被救上時狀若癡呆,不飲不食,她便煩勞任娘子好生照料他。當時任氏還未有妊,見這孩童可憐,當作親兒一般照拂,這才使他慢慢地恢復過來。

  後來一行人離開豫州時,任氏和孩子處出了感情,捨不下他,想帶他一起走。還是杜掌櫃提醒說,他們做的事不乏兇險,帶上這孩子未必是對他好,梁麥這才被留在豫州。

  只是簪纓啓程那一日,這個一直木訥不言的孩子突然從屋中跑出,追上簪纓,用稚嫩沙啞的嗓音說:「恩人姊姊,我聽說你們是打胡人的,我叫梁麥,也想入伍殺敵,行不行?」

  這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一雙眼裡卻已被家破人亡的痛苦與仇恨占滿。當時的簪纓遠不如今日成熟,還偷偷抹了淚,她蹲下身,告訴這個孩子:

  「聽姊姊說,想打跑殘暴的胡人,既需要身強體壯的兵將,也需要讀書明理的人,待你長大時,也許這片土地已經戰火消彌,百姓安樂,到那時,世道的清明便倚賴讀書人了。所以你先好好地活著,讀書學道理,等長大了再言其他,好嗎?」

  當年的小男孩鄭重其事點了頭。

  他那雙烏漆圓潤的眼睛讓簪纓印象深刻,所以她第一眼看見梁麥,便認了出來。

  但不知謝家父子今日將這個孩子帶來,有何用意?

  她暗自思索之時,謝韜將一盒黑子推到棋盤對面,自己一拂大袖,坐於棋局前,「唐娘子,可有興趣與本府對弈一局?」

  謝韜一落座,那身飄逸的白綸縧帶驀地便增了幾分氣場,襟危而正厲。這是謝韜帶兵多年、養氣多年而來的一身浩然之氣,非常人可模可仿。

  簪纓不由肅色幾分,側一步給衛覦讓出位置,「小女棋藝豈敢獻醜,府君想要盡興,我相信大司馬必不令府君失望。」

  謝韜卻抬眸道:「南朝流傳,衛覦將死,我與死人談什麽?」

  這平淡一語,遽令在場數人色變。

  「謝剌史慎言!」簪纓眉峰俄而一聚,眸光漆冷,嬌聲含怒,「我敬您前輩,理重閣下,誠心邀約,閣下此言何意!」

  謝止雖也覺得父親所言突然,但聽到這喝聲,還是有些意外。

  在他印象裡,簪纓涵養了得,即使被咄咄相逼也不會失態,何以因一言動怒如此。

  她受激,便說明衛大司馬的事十有八九……

  衛覦在簪纓的肩膀輕按,面上看不出憂怒,淡淡問謝韜道:「我若說此疾可治,十六恐讓江左那些人失望,死是死不成的,想必世叔也不信?」

  謝韜神色如常地擺擺手,「確實,你不用與我解釋真假,有些事,我賭不起。我承認你衛十六克復洛陽、統一北境的功績,然如今北地安穩,那是你還活著,你若出事——」

  謝韜說到這裡,沉靜的目光轉視簪纓,「我很難相信她一個女子撐得住。」

  「所以今日我來赴會,與你無關,我只與唐娘子相談。我想聽一聽,唐娘子要如何說服我。」

  這才是謝韜點名要簪纓來的原因。

  對於傳言衛覦病篤危亡之言,謝韜不可置之不理。這天下有衛覦和沒有衛覦,絕對是兩種天地,說得極端些,就是天下安穩盛興和亂世烽火再起的區別。

  謝韜若要做最壞的打算,就需要知道這個被衛覦一力推舉到高位的女子,到底能承擔多少。

  「聽聞唐娘子也曾統率一州,謀定於中,喜怒不形於色。今聽別人說衛覦一個死字,便動色輕怒。那麽,請你告知謝某——」

  謝韜凝視簪纓,沒有挑釁與試探,只是很平靜地問,如同他的話是一句事實:「若有一日天下沒了衛覦,你要如何對付南朝?」

  簪纓目色怔忪。

  她來前以爲今日的主場會是觀白與謝氏交鋒,沒想到,謝韜盯準的是她?

  她輕啓檀唇正欲語,衛覦一把攥住她的手,冷笑道:「那就別談了。」

  男人那身白裘陡然透出一種凜冽的霜寒,俯視如如不動如坐蓮台的謝韜,眼底赤光隱爍,兇殺而不祥。

  「謝刺史,可以等著兵臨城下,到時便知洛陽要如何對付南朝!」

  他的這副身子本就是阿奴的一塊心病,衛覦不會讓任何人像活剮她的心肝一樣,一刀一刀地解剖開她,逼她面對他不能活的假設。

  這對她來說何其殘忍?

  風中陡然響起鶴唳,一川煙草瑟然偃倒,梧桐葉落紛紛。這一瞬自衛覦身上透出的殺伐,真是煞氣縱橫。

  最小的梁麥與他身後那些僮僕忍不住在驕陽下打起了哆嗦,謝府親兵鞘中的刀劍,如齒冷相磕,在鞘中不安分地嗡然低鳴。

  簪纓在袖下安撫地按了按衛覦。衛覦看著她,「走。」

  他不是欲擒故縱,而是當真失去了商談的耐心。

  謝韜微不可見地動了下眉。

  謝止已有些驚愕,據他所知,衛大司馬從前也非如此易怒的性情,何況今日說到底,是洛陽有求於荊州。

  他頂著山陂間一種無形的壓力上前道:「大司馬且慢,今日晤面不易,有話好說……」

  便在此時,圍繞山陂三面的湖泊中,突然響起無數破水之聲!

  一條條碩長的黑魚自水下躍上岸來,那是數不清多少身著黑衣勁服的殺手。水珠自殺手身上淋漓而下,這些人手中的長刀映日鋒寒,甫一上岸,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八角亭中一干人等襲來。

  「殺!」

  「天哪,有、有刺客……快來人……」亭中煮茶洗杯的僕人們反應過來後,嚇得屁滾尿流。

  謝止亦被這驚變攫住,下意識退守父親身邊。

  檀順和姜娘一瞬長刀出鞘,默契地後背相靠做出應敵之姿。

  簪纓耳聞殺聲回望,被衛覦擋眼摟在懷內。

  不見他眼一眨,發一令,那些刺客在接近涼亭的半途,便被潛伏在暗中的北府暗衛衝出攔截。

  接下來,便是一場刀對刀肉搏肉的血腥廝殺。

  那刀尖相撞的金屬聲令人齒酸,很快,有一蓬蓬的鮮血染紅碧草。

  謝韜不愧爲領兵之人,到此時依舊神色鎮定,只是也不由起身道:「這並非我之所爲。」

  他深知衛覦的實力與戒心,他人都來此,沒理由搞這種沒有意義的伏擊。

  衛覦半側著臉,似笑不笑:「那看起來,是府君治所風聲不嚴了。」

  簪纓便在此時捏了下衛覦的手指,衛覦垂下眼眸,二人對視一眼,簪纓脫開他的懷抱,在漫山遍野的廝殺聲中,她迅速調整心態,勻平呼吸,神色平常若無事,走到謝韜的對面,斂袖坐下。

  「既然府君欽點小女對弈,小女敢不承教。」簪纓拈起一顆黑子,落手下於星位。

  黑白須爭一著先。

  現下是她坐著,謝韜站著。

  「小梁,閉上眼睛不要聽,別害怕。」

  梁麥先時見兵出於水,揮刀襲來,的確膽寒心驚,後來發現唐姊姊他們安排了援軍埋伏,在亭外圍織成一張細密大網,那些黑衣殺手根本進不得身,便不那麽怕了。

  孩子搖搖頭,目光晶亮地望著簪纓,見唐姊姊輕彎唇角,那張漂亮之極的面孔上卻露出一種譏諷的狠色,直視謝韜道:

  「閣下以爲是洛陽有求於荊州嗎?若今日談不攏,我可向府君保證,回去以後,不管衛觀白如何,洛陽在中秋之前必發五十萬大軍,兵分六路,全力攻南!」

  謝韜倏然一怔,繼而笑了一聲,這樣一個嬌柔女子,怕連槍杆刀柄都沒摸過,敢與他談用兵之道?

  好啊。

  謝蹈瞟一眼神色淡然甚至還有點驕傲的衛覦,不睬他,拂袖落座,拈一白子應手落下,「六路?好大的口氣啊。某願聞其詳。」

  漫山廝殺,佐成推演沙盤的助興之樂。

  衛覦長身立在簪纓的美人靠後,既是她想要下這一局,他便爲她遮風,擋血。

  謝止亦神色鄭重站在父親身後,仿若掠陣。

  梁麥,這個出身微寒還不知自己將來會躋身何等高度的鄉村孤子,安靜地在亭子裡,爲對弈雙方烹茗添茶。

  一場足以改變天下格局,銘載青史的上蔡會談,入局之人,五人而已。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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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殺人,她不會,吞地,大可以試試!

  「第一路——」

  草木蔥蘢白雲浮緩的山野間,一片格格不入的殺戮聲不絕於耳,濃重的血腥氣,很快衝散了涼亭中清雅的茶香。

  簪纓仿若充耳不聞,俐落地落下一子,目光同玉棋子一樣沁涼鎮沉:

  「二十萬主力軍自洛陽發,過兗州項城,豫州蒙城,直抵壽春。壽春要害之地,名在謝二兄治下,實已爲乞活軍占領,盡在我手,由此經淝水,過巢湖,過濡須口,乃破東關、將軍嶺,再自長江順流而至京城建康,乘舟籍水七百裡,不過朝發夕至之功。」

  衛覦在她身旁,嘴角輕揚。

  謝韜淡淡聽之,不予置評,落下一白子,「夾。」

  簪纓反夾一手,「第二路,小女留在青州的水陸兩軍,由青州琅琊國直攻彭城,沿下邳-廣陵-長江一線部署,與前路大軍呼應,謀圖建康。」

  謝安落子:「斷!」

  風動鬢髮,簪纓長一手,口中不停:

  「第三路,許昌新野武備軍,再兵分兩路,一路,直攻謝刺史所鎮的襄樊城;

  「第四路,攻荊州義陽,取江上遊江夏重鎮,扼斷水路。則荊州自身難保,無法援助建康。」

  「多承娘子看得起本府,分兩路兵來對付荊州。」謝韜雙目微斂,透出精光,開始第一次反駁:

  「娘子空會紙上談兵,怎不想想,你兵分數路,我合精銳而打一,你攻城費五倍之力,我守城以逸待勞。他衛十六也不是真能分身十六,他若領主力,則不得攻荊州,若攻荊州,則難控全域。況今下看來——」

  謝韜瞟向衛覦那身刺目的狐白大氅,「他能不能領兵還兩說。那麽自身難保的是誰?吃虧的又是誰?」

  他說話之際,手裡下棋的速度絲毫不慢,非但不慢,且一著比一著更快,仿佛不經思索信手拈來。

  這位雅號的風流刺史謝氏家主,本就有著棋道上品的稱譽。

  簪纓的棋是半道出家,與此等高手過招,不能輸勢,迫於應對,腦中又思索回應之言,又忽聞謝韜中傷衛覦,駢指捏在手中的棋子一緊。

  然她神色不亂,依舊專注地盯著縱橫交錯的棋盤,尋找應接之手。

  在這片倏爾沉默的空當中,衛覦忽一掀長裘,攫下腰間的紅銅槊纂,甩手力擊一個突破了暗衛防線正向亭子奔來的死士。

  衛覦臂力絕倫,那枚銅纂正中死士臏骨,死士神色一瞬痛苦扭曲,應聲倒地,被躍步而來的檀順抽刀搠進胸口,橫死當場。

  「弓來!」衛覦喝一聲。

  親衛聽令,立刻將掛在坐騎鞍角上的長弓與箭囊拋向大司馬。

  衛覦揚臂穩接在手,三箭搭弓,弓弦在那雙遒壯的膂臂間拉出一道令人心駭的滿圓,連珠箭齊發。

  箭矢正從三死士的胸口透穿而過,將人倒釘入地。

  謝止目睹這手箭術絕技,心神鼓蕩,誰言大司馬戰力已失,這分明還是那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衛十六啊!

  殊不知,衛覦找到了殺人的手感,體內血液器囂如潮,聞到血腥之氣,他更覺興奮,提步便要加入這場野戰,肆意屠戮,以逞殺心。

  簪纓思索棋局,頭也未回,「觀白。」

  衛覦步子已經邁出,被熟悉的聲音喚了一聲,立步醒神。

  他抑住殺心,撐弓而立,側轉狼一樣的眸子笑了一聲,語氣桀驁:「府君難道不知,衛十六病得越重,仗就打得越瘋?」

  謝韜道:「強弩亦有消力時。」

  衛覦道:「荊州西府和京口北府互爲掣肘,知己知彼。府君擅長的打法,十六一清二楚,不必親臨,亦可佈署。而我征戰北方新近整合的數十萬兵馬,有多少新將,降將,羌將,他們的打法配合,府君摸得清嗎?」

  「而且我們女公子,」衛覦輕輕彎起劍目,看著圍剿已臨尾聲的滿地屍骸的木蘭陂,「還有兩路兵馬未發呢。」

  簪纓微微含笑。

  梁麥茫然地睜大眼睛,他既不懂那個夏日衣裘的男人上一刻還那麽兇狠駭人,爲何語氣突然溫柔得不得了,也不懂唐姊姊明明頭都未轉,看都沒看那人,爲何聽完他的話,便笑了起來。

  簪纓想起了洛陽的每個雨日,他把她攬在懷裡看輿圖的情景。

  「阿奴看,若使蓬萊島水軍環海南下,用唐氏出過海貿經驗豐富的舟師掌舵,便有望從通州登岸,攻建康個措手不及……」

  而在很久以前,他教她的第一課,便是遍數建康周圍禦敵的堡壘。

  當時無知無畏的她還給過一個評價,道建康如彈丸,壘多而易動。

  簪纓的目光再次從容起來,舉棋不定的那枚子,終於下決心落入邊線的爭奪中。

  霓裳嬌媚的女子眼望謝韜:

  「第五路,青州水軍環東海頓入通州,迂回包圍建康。」

  「第六路,便是從始至終未離京口的三萬北府精騎,策應其餘五路,直取建康!鯨鯢之首不日可懸,府君以爲然否?」

  最後一名死士,懷著連行刺目標周身十丈之內都未能靠近的憤懣不甘,倒了下去。

  暗衛們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屍首。

  方還刀劍鏘鳴的山谷,瞬間靜了。

  不留活口審問主使之人?沒必要。今日這場刺殺,若非謝韜自導自演,便是建康那方得知了風聲,特派死士來截殺衛覦與簪纓。

  幕後主使究竟是皇室也好,蜀王也好,世家也好,不過都是他們即將納入口中的盤中餐,魚肉與菜脯,又何必費功夫分得那麽清楚。

  謝韜聽完簪纓的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他面前的棋盤恍然變作了一面旌旗林立、殺氣溢騰的沙盤,隨著這女子的推演,波瀾壯闊地輾轉騰挪。

  謝韜不得不承認,簪纓改變了一點他對她的初始印象。

  謝止也在望著那局棋,他亦粗通兵事,若一切真如阿纓所言,那麽整個江南都將被戰火舔舐殆盡,如此嚴峻的局勢,父親要如何應對?

  風爐上的茶壺蓋被沸水頂得噗噗作響,緊張得屏緊呼吸的梁麥,這才發覺茶湯已沸騰良久。

  那些僮僕被方才突然冒出來的大片殺手嚇破了肝膽,到此時還頭重腿輕,心悸失色。梁麥提起茶壺,爲在座之人斟茶,只是似不常做僕役之事,動作有些生澀。

  好在無人在意,只有謝韜接茶時道了聲,「只怕茶湯老了。」

  簪纓道:「明公風雅之士,何必將就。嫌舊茶煮老,潑了,換杯新茶不好嗎?」

  謝韜搖頭不接她的機鋒,呷了口茶,指甲輕敲枰沿,「六路……我一路一路聽下來,倒沒有西蜀的事了?」

  簪纓笑道:「謝府君說笑了,今日我來請府君借道伐蜀,是爲了投入最少的兵力達到最大的成果,荊蜀一破,江南便再無屏障,接下來便可不再死人。可若府君不願,那麽我捨近求遠打西蜀何益,集中兵力主攻沿江固堡,直搗黃龍才是正理。」

  謝止聽她一口一個伐蜀,破荊,還什麽直搗黃龍,神情有幾分啼笑皆非。

  而今天下還不在她手,自家這一方還都是南臣,這小娘子什麽都敢直言出口……

  一隻修長冷白的手從旁抄起簪纓的茶杯,簪纓轉頭,看見衛覦就著她喝過的唇印,把剩下的那點茶底子喝了。

  衛覦低頭,看著她陽光下白嫩的耳垂,失了會神,「渴了。」

  謝韜輕咳一聲,衛覦睫梢掃過去,「我在謝刺史眼裡不已是個死人嗎,也會因我心境動搖?」

  謝韜被後輩針鋒相對,驀地也認真作色,不再看衛覦,面向簪纓,眼光含笑,又似無情:「難爲唐娘子將這些話背得滾瓜爛熟,想來出發之前,大司馬沒少教你。你既出題,且聽本府破一破此局,如何?」

  簪纓並未因謝韜話裡的輕視而動怒,點頭:「願聞其詳。」

  這局棋,才至中盤。

  謝韜前半盤佈局已成,落子如飛,「娘子紙上談兵說得慷慨激昂,一口氣便要投入二十萬兵力,且不說洛陽是否真有百萬雄兵,首要的問題,師出何名?

  「衛覦收復洛陽,尚未臨朝稱制,還可勉強以晉之大功臣論。一旦發兵,你們要弑君?篡權?可有想過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何篡之有?」衛覦忍不住冷笑,「我定功後,請南朝君臣遷都洛陽沒有?請了。替李豫老兒在皇宮中替他暖殿沒有?也暖了。我是左等右等,可李豫既不渡江,也不封賞,所有戰死士卒,至今未見南朝半分撫恤。他昏庸懦弱,怕擔惡名,急不可耐憚位於子,如此君王,可稱爲君?」

  謝韜一眼看出這個小子是在給簪纓爭取長考的時間,還「暖宮殿」,虧他想來!他重聲道:

  「觀棋不語,我是與唐娘子說話。」

  衛覦毫不在意地一哂。

  「大司馬之意便是我之意。」

  簪纓沒有凝澀地接話,落子,「昔大司馬在京口,使胡人不敢南向,今在洛陽,六州不敢異謀。聖賢都說,湯流放桀,武王伐紂,是誅一殘暴獨夫,未聞弑君。」

  謝韜道:「北方初平,娘子才得仁善佛子之名,這麽快又要烽煙再起,死於途者以十萬計,娘子心中可安?」

  簪纓道:「菩薩低眉,金剛怒目,缺一不可。至於仁善,不知府君對我有何誤解,我的仁義只對親友,而非敵讎。」

  謝韜忽地想起他之前聽聞的討庾檄文,思及這女子自幼在宮中受過的非人折磨,對上那雙清澈堅定的眼眸,頓了一頓,道:

  「好,就算洛陽能發兵二十萬,轉戰千里,糧食運輸,艦船調配,都是問題。」

  「豫州壽春。」

  簪纓腕下虛畫一圈,「我有此地,則府君之言皆不成問題。前番我已說過,謝二兄的治所只是暫居,豫州的乞活軍早已屯兵駐守控住了此地。哦,今日商談若無結果,世兄也不必再回去了。壽春此地,握南北之咽喉,掣東西之肘腋,建康之肩髀,淮左之要衝,北得此地,先機盡得,南失此地,先機盡喪。壽春以北盡是我的,河洛平原遼闊,有多少糧馬征調不得?我大可沿行軍開拔路線,在各個中轉之城設立邸閣,糧行漕運,自河至石門水口,再達於汝水、潁水,無絲毫阻凝,何患之有?」

  她目色若灼灼桃李,眼中所有仿佛不是一盤棋,而是一張地圖,語聲鏗鏘:

  「至於壽春以南,只消我軍把控住渦口、潁口兩個入淮口,源源不斷地投入兵力,出淝水,駐合肥,那麽便是進可攻,退可守。東西萬里,水陸並進,我拿整個唐氏和洛陽國庫和南朝拼,府君,何如?」

  謝韜:「縱使糧運不是問題,任你再多騎兵駿馬,到江南打的是水戰,你有多少船?」

  簪纓笑了,「還未開戰,府君便要試探我方老底不成?我們有多少船,府君不知,南朝有多少船,先前淮南行省原有的加之檀家出資新建的,我們可是一清二楚。」

  謝韜啪一聲落子,圍殺黑子在邊角左衝右突的那口氣,道:「你搖櫓渡江,我豎柵攔船。」

  簪纓道:「你以柵攔,我以火攻。」

  謝韜道:「不曉天文不知風向,燒的是誰家船?」

  簪纓道:「將遣敢死之士,乘小舟灌膏油,必燒敵船!」

  謝韜道:「我可在壽春南築浮山之堰,待敵軍來,開閘灌城,使來犯之兵盡爲魚蝦。」

  簪纓道:「刺史莫欺小女不解事,淮南土地浮鬆,難成堤堰,不等建起,水衝自潰。若南朝出此昏招,三年也成不了事,我卻保證,三月之內必然發兵。」   

  謝韜眯眸,「第二路,你想自廣陵渡長江?須知廣陵江面寬廣,風濤無常,夏秋兩季更是漲潮之時,北軍若要強渡,兵力優勢頓化烏有。昔魏欲吞吳,兵到廣陵,依舊折戟,雖有武騎千群,無所用之,便是先例!」

  簪纓應道:「江寬與窄,潮漲與落,亙古不變卻有律可循,人之謀略卻可千變。我駐兵於廣陵江畔,縱一時不渡,大不了屯田經營,聚兵甲、蓄穀糧,守驍將,敵盡在我耳目之前。

  「反觀南朝,到時候有腹饑猛虎常年流連家門不去,不知朝中尋得出幾個忠臣烈主,能在重壓之下守得住節?」

  她說到這裡,嫣然一笑,天真無邪地反問:「不妨謝府君猜一猜,到那時,是您在荊州的兵馬堅守得久,還是京城裡那些被五石散蝕得骨脆膚柔的王公大臣們,先挺不住?」

  謝韜目光深動,顯然簪纓所言並非空穴來風,京城浮靡風尚,也一向是他的一塊心病。

  二人這番折衝樽俎,針鋒相對,只有真正領過兵的人,才知其中的動人心魄之處。

  雙方在以唇舌短兵交接,不見血光,卻與戰場上真刀真槍同樣兇險,因爲雙方都心知肚明,今日的結果若不理想,這一切紙上談兵都有可能發生。

  簪纓在沒有衛覦聲援的情況下,應對從容,在謝韜面前不落下風。

  若說之前那六路大軍的佈置安排,還可疑心是簪纓從他人口中聽得計策,事先背好來應付謝韜。可是後來謝韜的每一道詰問,無不刁鑽切要,根本無法提前準備,非胸中統攬大局者,不可能應對自如。

  可要知道,短短兩年之前,她還只是個在樂遊宴上連離騷都未聽過的女子。

  衛覦看向簪纓微微褪了點鮮妍的唇色。

  在如此高強度的質問、應對、博弈、遊說之下,她怎麽可能不累?

  檀順看著阿姊的氣色,蹙眉鬱憤,欲上前助陣,被衛覦搖頭阻止,不讓他岔神。

  謝韜徐吐氣息:「小娘子有一言不實。」

  「哦?」簪纓神色若淡著的空谷幽芷,「還請府君賜教。」

  謝韜:「你口口聲聲以京口三萬精兵做威脅。京口與建康不過唇齒之距,倘真能一戰而功成,憑他衛十六的脾氣,早發兵攻佔京城了,還等到今日在此與我徒費口舌?

  「你們必定也料到,京口兵出攻建康容易,攻下建康覆滅了李室皇廷後,這東南之地犄角不接,江、吳、楚、越失主,各路都軍流民,揭竿而起,群雄並作,恐京口兵等不到援軍,又被合剿而滅。」

  「到時候,」謝韜目光高弘而深遠,看進簪纓的眼裡,「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爲逞一時之威,開啓天下大亂的戰端,這便是你們的大義嗎?」

  簪纓對於他扣給自己的這頂帽子不以爲然,「何來的群雄並起,天下大亂?長江以北,豫州生不出亂,兗州服膺大司馬,青州涼州等佛教興盛之地,誠心皈依我唐子嬰一人,非但不會生亂,還忠心護主。翼並兩州,魏賊盡滅,鮮卑殘部避於陰山之北,不敢復出。北雁依附,柔然合盟,西涼小國,不足爲懼。請府君告訴小女,亂在何處?」

  她不待對面回答,應付棋盤上的收官,自問自答道:「亂的是你南朝都城,是西方蜀地,是百越山賊,是嶺南亂民,南朝自亂陣腳,與我北境何干?」

  謝韜饒是好道行,聽到這句話,不由暗火叢生,沉聲道:「唐娘子便如此置身於事外,不顧生靈塗炭?!」

  簪纓寸步不讓,奇道:「難道這一切後果,不正是因爲府君嗎?府君今日但讓一步,他日便少死百萬人,若不讓,這百萬人的性命可都要算在府君頭上了。」

  要道德綁架,誰又不會?

  謝韜幾乎氣笑,「好個強辯狡辯,旁的沒學到,衛十六的口才你倒學了個十足。只要洛陽願意收兵,維持隔江而治的現狀,這天下便可太平無事,再無一將功成萬骨枯。」

  簪纓看著棋盤,半晌,扔下還欲補救的棋子,搖了搖頭。

  「隔江而治,南人憎北,北人忘南,自割江山版圖,遺禍後世,我豈能甘。」

  謝韜問:「非打不可?不怕背萬古罵名?」

  簪纓背後的衛覦忽然笑了,仿佛謝韜的問題多此一舉。

  簪纓也笑了,「或許府君不信,我心之所願,能不打就不打,若不能不打——」

  她抬起眼,精緻的臉龐露出一個恬美無辜的微笑,連聲音都透出一絲甜軟,「我會打得你們爹娘都不認識。」

  謝韜一下子噎住。

  他能推演出千種策略,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舉止嫻淑的女郎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大糙話。

  梁麥睜大眼睛看著唐姊姊,連嘴都忘記合上,好像驚奇佩服之至。

  從來不笑的姜娘聽到女君的話,揚起唇角,檀順無意看入眼中,煞是好看。

  當日,沈階以性命質疑簪纓柔善太甚,只能行小惠,而無法成大事。

  若說此事給簪纓帶來了什麽變化,無疑便是將她蟄伏心中的鋒芒逼了出來,讓她明白了必要時候須將自己的利刃露出,對手才會正視她,放棄無謂的輕疑。

  她比任何人都不願生靈塗炭,干戈交氛;但若世人以爲她軟弱好欺,一味挑釁她的底線,她也決不退讓半步。

  殺人,她不會,吞地,大可以試試!

  「府君此刻是否在揣測,我此言真假,是否疑慮,區區一女子,有何魄力敢讓天下交兵?」簪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開局之前,府君親口說過,有些事,你賭不起。」

  「可這局棋,是你輸了。」謝韜平靜地說。

  那盤業已下完的棋,白子勝。

  以簪纓如今的棋力,縱使絞盡腦筋,面對謝韜全力以赴的一盤棋,依舊沒有勝算。

  天上雲舒卷,在碧血斑駁的草地上浮漾起時聚時散的陰影。

  爐具上特從襄樊帶來的甘泉之水早已乾了,茶亦冷了,衛覦透過簪纓髮頂,凝視那盤棋,沒有半分緊張擔憂之色,心中默念:你當真是執白嗎?

  與此同時,簪纓反問:「謝府君,執的真是白子嗎?」

  謝韜背脊一瞬繃緊,在這句話後,他終於正視起眼前的弈手。

  只聽簪纓道:「我聽說棋中有一種特別的玩法,便是棋子變色。再有優勢的局面,只要近墨者黑,白子盡可變爲黑子。

  「府君說我輸了,我卻看盤上棋子皆可翻轉,爲我所用。」

  此語大氣魄!

  謝二郎內心怦然一跳,怔視女子。

  她的語氣,不是威氣霸氣冷氣殺氣,唐子嬰是世間絕色,認真說來,她的嬌氣媚氣還多些。

  可有一瞬間,他分明感覺到那層妍麗紅妝之下,有一種砭骨的淩迫之感。

  他忍不住道:「阿纓……」

  簪纓起身,向謝韜葉袖而揖,「府君今日冒險來此,小女敬佩。但府君的目的,只是好奇我的應對嗎?還是,想給自己一個被說服的機會?如今華夏分崩,舊京幅裂,摽末之功,正繫於明公一身!您心知肚明,如何做才是對蒼生最好的選擇。我不敢說解萬民於倒懸,但揚清激濁,舉善彈違,綏寧四方,義不容辭。亦知府君重名,行事謹慎,在此願向府君保證,待干戈止息,荊州刺史,還是荊州刺史。」

  這算新朝之主向他許以重諾麽?謝韜長笑一聲,「我謝韜之原是爲一州官而蠅營嗎?」

  「那你以爲她是爲了一己虛名私利,才在此與你的刁難周旋嗎?」衛覦上前去,輕輕抹了簪纓額角的汗。

  「真少見你如此可著一人,連一句話也說不得……」謝韜一對上這個兇名在外的桀驁之子,就有些無奈。

  這位風流刺史臉上繃著的那層疏離的面具,此時終於一笑消彌,目光重新投向與衛覦相攜手的簪纓身上。

  說來也奇,一站到衛覦的身邊,這個一身氣勢的女孩子便被襯得嬌巧起來。

  謝韜眼中,簪纓是典型江南煙雨滋養出的姝麗容貌,柳眉桃眼,美入骨裡,再怎麽充勢,也不像她母親,眉眼間露不出風劍霜刃般的英氣。

  她身上沒有雌雄莫辨的鋒芒,而她也不故作颯爽英姿,她原原本本而來,不易裝不掃眉,就以這一身嬌姿麗色示人。

  然後,以棋枰爲沙場,六路強兵齊發,毋庸置疑地說服了他。

  謝韜沉思幾許,「我還有一個問題,來此之前,你何以自信我陳郡謝氏願意助你,親手毀去立身根基,滅盡南朝百年風流?」

  簪纓道:「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可會被吹散的風流,不是真風流!」

  謝韜神色一變,長呵一口氣。好一個不是真風流!

  他怡步踱出亭外,眺望已經打掃乾淨戰場的白水綠茵。

  「謝某只當今日不曾來過。今日的疏漏,是我治下不嚴,竟出刺殺之事。無獨有偶,以後若再有紕漏,也難免了……」

  簪纓與衛覦驀然對視一眼。

  謝韜的言下之意,便是默認荊州會撤防借道,接下來他們想穿過江襄去做什麽,他只當不知情。

  成了。

  簪纓面上看不出喜出望外的興奮,只是一下子放下心中大石,向謝韜道謝一聲。

  目的達成,也無須虛情客套,衛覦直接當著謝韜的面傳令:「告訴龍將軍,不必再隨行,帶著他領出來的兵馬,直發巴蜀。把蜀國給我打下來,蜀王府內親眷,嚴加看管。」

  簪纓加上一句,「不可傷害驚擾郗老太妃。」

  謝止聽得一臉神思古怪,敢情對方還真是兵強馬足來赴會的,若今日父親不答應,這隊人馬是否就劍指襄樊了?

  原本大家心照不宣,你好歹遮掩一點,出了木蘭陂再發令,我們也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昭昭不掩,是真不拿我們當盤菜啊。

  謝韜笑著拍拍兒子肩膀,他是衛十六,能叫皇帝吃癟,他認真起來,誰能從他手裡討到便宜。

  只不過臨別之際,謝韜猶豫一許,還是忍不住道一言:

  「婦德傾城,迷朱奪紫。古今從未有之。」

  他人情練達,如何看不出簪纓的野心在哪裡,而衛十六對她的縱容又近乎無限。

  「你們,當真想好了?」

  自古從未有女子稱帝的先例。

  若這位唐娘子真有時運登臨絕頂,他今日爲印證自己的判斷而使出的所謂「刁難」,比起將來這名嬌客將要面臨的非議,便是小巫見大巫了。

  簪纓回首一笑,並不諱言:「凡事總有第一次,凡位總有第一人。刺史可有想過,世間男女對半而分,古今卻從無女人稱帝,也許這本身,才是亙古寰宇最怪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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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這種時候,能不能不想公事了?

  離開前,簪纓不忘指著梁麥向謝氏要人,「這孩子我要帶去洛陽。」

  她轉頭對正在出神仰望她的孩子柔聲道:「從前照顧你的任娘子一直惦記著你,她近日便要生産,若見到你,定會高興。」

  梁麥點頭應是。猶豫了一下,他輕聲問唐姊姊:「謝太守對小子多有照顧,我想同府君告個別,可以嗎?」

  簪纓聽出他有話想單獨同謝止說,含笑點頭,體貼地回避。

  她與衛覦走出木蘭陂,衛覦沒再讓她騎馬,吩咐檀順去備馬車。

  檀順看著臉色略顯疲憊的簪纓,忙不疊去準備。

  清風拂過山崗,人走茶冷的亭子中,謝韜又坐回座中,一子一子地收起那局棋,神色澹渺,不知所思何事。

  梁麥鄭重向謝止作個揖,謝他的照拂之恩。而後轉向謝韜,躬身道:「小子無知,卻有一句肺腑之言想說,還請府君容諒。」

  謝韜溫和地看著他,「說罷。」

  梁麥道:「貞德末年,胡人的遊騎突襲梁家村,阿爹聽到風聲把我藏在井裡,我僥幸逃過一劫,我的全家卻都喪命於胡刀之下。阿母和阿嬸在胡匪闖進前,便上吊而死,滿村鄰里十室九空。」

  男孩睜著那雙漆黑水亮的大眼睛,「是唐姊姊救了我,幫我埋了家人屍骨。那座據說葬送了半村人性命的屍坑,我沒親眼看到,唐姊姊幫我看過,我無法手刃的仇敵,唐姊姊幫我報了仇。府君,我活了下來,可是還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永遠留在了那口井裡。我不懂事,卻也知道是唐姊姊和那位大司馬組兵打跑了胡人,那他們便是救了千萬個像梁家村一樣的地方,報了千萬戶已經化爲黃土的無名百姓之仇。

  「這件事,高居在皇宮金殿裡的皇帝做不到,他們做到了。那這樣的人,爲什麽不能做皇帝?」

  小兒稚嫩的口角,問出振聾發聵的言語。

  謝家父子聽聞,一時無言。

  梁麥將心裡的話都吐盡,又向謝府君深揖一禮,轉身朝著唐姊姊等待他的方向而去。

  這小少年的步伐越行越快,兩袖鼓風,眼中忽然湧出一汪淚水,又被他抬臂重重抹去,心道:阿爹,阿娘,孩兒定活出一個樣子給您二老看。

  幛簾嚴實的馬車裡,兩個人正安靜綿密地接吻。

  衛覦將簪纓柔軟的身子撈抱在懷,衣裘下他的肌膚寒涼,恰如這盛夏裡解暑的玉簟。他低頭溫柔地不停地吃著她,好像如何都不能滿足,簪纓的後頸肉成了他指掌間的禁臠,被不輕不重地捏揉。

  女子仰頭承著,在他的撫慰中,平復這場推演交鋒帶來的激蕩餘波。

  她因過度思慮而略顯蒼白的秀頰,也慢慢染上一層嬌美的緋紅。

  可惜她閉著眼,看不到衛覦此時峻眉輕折的神色裡那片濃得發狠的佔有欲,帶著一種專情的蠱惑,顛倒衆生。

  他聽得清楚,剛剛簪纓與謝韜的那番交鋒,由始至終沒有明說出口,卻無一句不是直指此言的話是:

  府君且看,若世間沒有衛觀白,我唐子嬰守不守得住這江山。

  她所有的策略與攻防都基於此。

  謝韜以爲她沒有做過的最壞的打算,她都想過。

  她一個人預想過最壞的結果,卻永遠做著最積極樂觀的應對,她愛人至深,卻不會沉溺在盲目的僥幸中欺騙自己——這才是這名女郎最堅強也最難能可貴之處,也最讓衛覦憐惜不已。

  「女君多勞了……」衛覦噙吮她的唇瓣,睜開的眼瞳漆光明煦,充滿重量,「我以你爲傲。」

  「阿奴,叫我阿奴。」簪纓上翹的眼角水色迷離,嬌聲糾正。

  若他都不叫她阿奴,這世間該何等無趣。

  「阿奴,好阿奴,張嘴。」

  簪纓聽話地照做,閉眼張口,香舌微露,純欲橫生。忽然,她咦地一聲,瞬間睜開了眼,抱著衛覦的脖子道:「謝府君情達事謹,今日之會事關重大,以他之能,怎會不慎走漏風聲……莫非,他是故意……」

  身罩大氅的男人臉上毫無意外之色,垂眼看著冰雪聰明的人,她恢復清醒的眼波裡,哪還有半分旖旎。

  他沒脾氣地一歎:「這種時候,能不能不想公事了?」

  梁麥去遠了,停在芳草連天的林道旁的那輛軺車,不一時也在一隊精練兵馬的護送下轔轔遠去。

  謝二郎隨著他父親的目光望向北方的天,聽父親輕喟一聲:「人心若水,心之所向啊……」

  「早就提醒過阿父,小瞧這名女郎是要吃虧的。」謝止嘴角露出一點由衷的笑意。

  這一點,之前在豫州談判時,他便已經領教過了。

  壽春,正如阿纓所言,不異於豫州乃至整個淮南的龍睛所在。他在此治政的兩年間,一直在暗中與簪纓當初留下的乞活駐兵以及以傅則安爲首的能吏集團博弈,就想著把此處的統治權多控制在手裡一分。

  可到底比不了人家的手腕硬,事到關頭,說奪也就給奪了過去。

  他這個空頭傀儡太守,確實是當到頭了。

  唯一俯仰無愧的,謝止自問在治期間也算兢兢業業,沒有對不起一方水土百姓。

  「好一著顛倒黑白的翻覆手,的確小看不得。」謝韜徐徐頷首,「舉清能,拔寒素,均田地,抑豪族,敦教化。有良臣輔弼,亦有改革決心,今日一試,格局勇毅也不遜色。聽說,她還特給北朝州府下過令,取消閨閣女子十七不嫁便被官府強配,以及寡婦抑配的條令。換成男子,前者未必不及,這等細枝末節卻未必在意……這女子,好是好的。」

  謝止失笑,「這些話阿父方才當面爲何不說?」

  說著,他眉間又有些擔心,「只恐大司馬記恨父親了。」

  衛覦除了最開始稱謝韜兩聲世叔,自謝韜說出那句「衛覦將死」來逼簪纓應對之後,他的態度便陡然一變,威煞刻戾,雙方之間的那點舊交情就此蕩然無存。

  衛覦此人愛憎分明,誰敢觸他逆鱗,他斷不會再講情面。

  謝韜心思洞幽燭微,豈會不知,搖扇望山水,笑得依舊淡然,「何止他記恨,只怕那唐娘子心裡也怨上我了。」

  這二人都不是爲了自己被針對而懷恨,一個,是怨他拿自己的生死去刺痛小女娘的心,另一個,則怨他開口閉口詛咒她心愛之人活不長久,由此憤懣。

  但謝韜若不試此一著,親眼所見,如何能下定決心?

  他自然並不希望衛十六出事,衛家的這個青年人毋庸置疑是個不世出的英豪,不管於公還是於私,他盼他好。但謝府君衣冠磊磊,自有他的驕傲,不屑於向人解釋什麽。   

  謝止聽後一愣,隨即搖頭:「不會的。一時怨恨也許有,但只要阿纓能成大事,便不會小器偏狹,做那種事後清算的勾當。」

  謝韜眉心輕挑,好半晌沒有言語。靜了一會,忽然沒頭沒尾道:「想你阿娘了。」

  謝止不知阿父的念頭是如何拐到這上頭的,忍俊道:「待孩兒下次見到阿母,定然轉告。」

  說罷,他想起謝氏家小如今都在烏衣巷,荊州這邊一旦與洛陽合作,只怕對家中不利。

  「莫憂。」

  謝韜如知他所想,「謝氏根基不輸王氏,論護短,謝韜之也未嘗遜於衛十六。再者荊州什麽都沒做,什麽都不與我們相干,京中敢刁難謝家?也得掂量掂量。」

  謝止看著父親雲淡風輕的神色,點頭受教,心頭那個隱隱的猜測再次浮出水面,「今日這場水底潛殺……」

  謝韜微笑,露出一貫從容不迫的神情,「王丞相費盡苦心往襄樊安插人手,我也只作不知啊。誰先動作,便是誰不仁在先,我本愛丘山,奈何風雨侵人,也只有順勢了。」

  謝止明白了,父親這是無爲而無不爲,坐觀風雲變幻,不主動入局取禍。

  他卻沒有父親這樣的道行,他將這些日子左思右想的那個決定,又在心中過了一遍,而後斂息定色,長揖道:「阿父,孩兒有一不情之請。」

  「你想去洛陽。」謝韜抬頭看向二郎。

  謝止怔忡一刹,坦然道:「什麽都逃不過父親的法眼。不瞞父親,孩兒從前小看過一個人,如今此人追隨明主,爲天下寒士發聲,已成一番氣象。孩兒做不到無爲,心有爭競,如若寒門的崛起與世家的衰敗已成定勢——」

  清如潤玉的年輕人眼神裡迸出精芒,「謝不彌仍願代表世家子,爲世家爭一爭利!」

  世家固然有許多弊病。

  但也並非一無所取。

  謝止自幼薰陶於高門華族的風尚教養,不相信除風花文章,雪月雅致外,沒有任何值得襲承的美好。

  如果真有改朝換代的一日,將來的明堂之上,他不甘心滿朝公卿盡寒素,而昔日章台走馬的世家子弟,被他們背地笑爲草包,笑他們有名無實,占不了廟堂上的一席之地。

  別人認,謝不彌不認!

  謝韜笑了笑,眼裡浮現爲小輩驕傲的神氣,向左右道:「你們看,你家郎君氣度如何?」

  他朝謝止隨意地擺了下手,「自己想定了的,便去吧。京城還有你二姊,不必擔心家中。」

  卻說衛覦與簪纓尚在回返洛陽的路上,龍莽大軍已南下征蜀。

  兵貴神速,上蔡之會有刺客埋伏,便說明建康方面已有察覺,爲防探哨回報示警的可能,龍莽部卷甲晨夜赴之,有荊州道的配合,不過十幾日,便至巴中。

  龍莽行軍的作風強悍,知蜀王已帶精銳入京勤王,此時蜀中無大將,便要揮師一舉攻入。

  卻忽聞斥侯回報,道蜀中起了叛亂。

  「什麽?咱們的兵馬還沒到,蜀地如何自亂?」龍莽一聽,反而謹慎起來,恐其中有詐。

  軍師黃符虎建議他原地紮營,待探聽虛實再作應對。

  龍莽同意,即令全軍駐紮,蓄力待戰。同時再命斥侯細探。

  兜轉幾個來回,這才探聽清楚,原是此前晉帝下令追捕一個進貢丹藥的道士,叫什麽張天師的,此人流亡到西蜀,惟恐性命不保,故糾集當地的天師教徒,趁蜀王不在境內,發動叛亂。

  一些土人流民受到利益的鼓動,亦參與其中,這支臨時組起的起義軍聲勢浩大,眼看著都要打到蜀親王府了。

  龍莽一聽,拍腿大樂:「他娘的,我妹子不會真有些靈氣在身吧,這不妥妥變成仁義之師了嘛!」

  他狼目精矍,回首向軍部振臂一呼,「將士們可聽見了,蜀地流民叛亂,咱們奉洛陽女君之命,是來保駕剿叛的,務必要營救出郗太妃娘娘!」

  將士一聽蜀中已亂成了一鍋粥,士氣大作,一路勢如破竹,攻城掠地不在話下。

  趕巧徽郡王李容芝就在不日前回蜀,才入蜀便聞匪亂,惜無領兵經驗,對益州政務又生疏,遣人拿權杖去益州府調兵,遲無音訊,而對戰的又是不成即死的亡命之徒,李容芝手頭只有幾千親兵,被打得節節敗退。

  正在絕望之際,他聽聞訊兵來報,道洛陽有兵前來支援平亂,已過明月山。

  李容芝聽後一驚,第一個念頭就是:這隊兵馬怎麽越過的荊州防線?

  要知這叛亂才起三五日,從洛陽到西蜀卻至少要半月時間,他們豈會未卜先知?

  當下他便明瞭,洛陽發兵的真正目的劍指何處。

  可眼下李容芝獨木難支,一邊擔心城中家眷安危,更不能讓王妃隨他死在亂軍手中,問道:「他們來了多少人馬?」

  探哨回道:「至少五六千騎兵,勢不可擋。」

  「衛大司馬親自領兵?」

  探哨道:「未聞大司馬蹤跡,仿佛是攻下長安的那個乞活帥統軍。」

  前有貪狼,後逐虎豹。李容芝咬牙望天笑了一聲,而後狠狠一折眉心,道:「好!傳本王之言,請洛陽部曲助西蜀平叛。過後……過後本王願大開城門相迎,只要他們保證莫傷我李氏親族。」

  就這樣,龍莽順利打入西蜀腹地,分騎突陣,用了兩日光景剿滅那夥天師道的烏合之衆,順理成章入駐芙蓉城。

  入城後他未及鬆懈,第一件事便下令合圍了蜀親王府。

  「徽郡王盡管放心,」待龍莽見到灰頭土臉的李容芝,這大老粗渾不吝地哈哈一笑,先給他一顆定心丸,「出發前我們女君特意叮囑了,我們只占地,不傷無謂性命,尤其是老太妃娘娘,更是一根頭髮絲兒都動不得。對了——」

  龍莽好似忽然間想起一件極重要之事,話音一轉:「芙蓉城有世家貴女沒有,待字閨中的,身段豐腴的,水靈的那種?」

  李容芝一臉警惕地盯著這員摸不清脾氣的驍將,反手將周氏掖在自己身後。

  一場傾盆而下的暴雨席捲了金粉浮華的江南。

  蜀王李境在京中接到來自蜀中的噩耗,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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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司馬,幸不辱命

  西蜀被龍莽部輕易地攻破,除了突如其來的匪民作亂,也表明荊州那頭出了岔子。

  李境聞訊急怒攻心,擔心母親與妻兒安危,便要領兵回援。

  王丞相面對變故,也悚然一震,卻極力阻攔蜀王:「王爺乃京都砥柱,豈能此時離京。西蜀距京城數百里之遙,已成危地,王爺此時趕去,也爲時已晚了。京城如今已失一面屏障,王爺再一走,萬事休矣!」

  「本王豈能放任家小落入賊人之手而不顧?」李境沉喝一聲。

  他固然想在京城圖謀霸業,想趁此變局,將昔日拱手讓人的位置重新奪回手中。

  然這一切都要與家人共用才有滋味,如若他成了孤家寡人,便是做到了九五之尊,又有何趣?

  李境此刻只是後悔,一悔自己貪功僥幸,以爲有荊州防線在前攔擋,他即使暫離西蜀也無大礙,二悔自己將容芝遣回西蜀,若他回途中正遇叛軍,出了什麽意外……

  李境不敢再想下去,即刻轉身出宮。

  王逍追出殿閣還欲挽留,李境道:「前番丞相力言荊州不會出事,洛陽的兵馬何以悄無聲息便過了襄樊,丞相此前當真一點都不知情?」

  王逍神色微變,這正是他有苦難言的地方。

  此前他接到密報,道衛覦和謝韜約在了上蔡見面,王逍深知在戰場上與衛覦交鋒毫無勝算,便打算截殺他,所派去的百名武士,皆是他府中豢養的死士。

  誰知過去這麽多日子,人一個都沒有回來。

  他之所以此前不露聲色,就是怕李境得知後想回西蜀。同時也抱有萬一之僥幸,即使截殺不成,畢竟謝韜之自負傲骨,絕非能被輕易說動收買之人。

  是以一聽說蜀城破了,王逍的訝異不在李境之下。他百思無解,洛陽那方究竟是如何說動的謝韜?

  「王爺,請再三思——」

  李境側目冷寒著臉,「不然,丞相借我京兵三萬,西去平蜀?」

  京城自身難保,豈能再分兵出去。王逍下意識道:「斷斷不能。」

  李境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他回到郡王府點兵,李涵蘭得知蜀地被敵軍占領後,結舌瞠目,臉色一瞬煞白。

  見父王要捨下在京城的經營回去險地,這個華服少年訥訥欲勸,又不敢言。

  李境已迅速地穿戴好鎧甲,見幼子此狀,心生憐惜,便作出安排:

  「現下那邊的情況不明朗,爲父先回,你且留在京城。」

  李涵蘭轉了轉眼珠,斬釘截鐵道:「不,祖母與母親安危難料,孩兒豈能苟且偷安,孩兒願與父王同回!」

  「好孩子!」蜀王出乎意料地看著這個向來嬌縱的兒子,老懷甚慰。

  父子二人吟鞭打馬向西的同時,烏衣巷謝氏也收到了消息。

  謝韜的髮妻程氏得知北兵過蜀,察覺內有隱情,不禁自語:「若是有變,夫君爲何沒有片言寄回?」

  「阿母莫慌。」

  屋內燃著謝既漾自己配的百合香片,氣味清芳,幾縷雪煙繚繞在錯金博山爐間。

  謝二娘將手輕輕放在母親的手背上,神色冷靜,「此時出入京畿的信函必受監管,想是父親料到此節,所以才按兵不動。」

  她幫母親分析著,「沒聽說北軍與荊州部發生衝突,那麽可以說是北軍行跡隱蔽,府台沒有察覺,也可能是北軍繞道襲蜀,不在荊州的管轄之內。總之,父親並未帶兵倒戈,朝廷這時候求個穩妥,便不會輕易向謝氏發難。」

  其實她心知肚明,洛陽已成氣候,建康面對枕戈待發的北境大軍無一戰之力,父親在此時給洛北方面行個方便,不失爲一條留給自家的退路。

  但理是這個理,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謝既漾提防王丞相發難,安慰母親後,傳來幾個做事機警的心腹吩咐:

  「你去悄悄地拜訪長公主,將此事告知殿下,若謝氏因此受到攻訐,還請殿下周旋一二。」

  她容顔澹美,說起事來更是有條不紊,「再集合府兵守院,近日看緊門戶,除日常的糧蔬供應,嚴查外來生面孔,倘有朝中來人請府內主人出面的,需先回稟我與夫人,再作定奪。」

  李境領數千兵騎沿水路而行,不必舟車轉換,直達嘉陵江。

  只是中途難免遇上逆流頂風,入得蜀時,也已是七月初了。

  不出李境所料,從得信到奔回這麽久的時間,芙蓉城早已淪陷。

  眼前城門四閉,守禦森嚴,現如今是敵軍霸佔在內守城,他這個蜀國之主回到自家,反而成了攻城的一方。

  可家小盡在敵手,生性重孝的李境又如何能放開手腳戰這一場?

  城頭守兵傳龍將軍令,高呼道:「請蜀王放心,王府中人皆安然無恙,龍將軍早已盼著蜀王歸來,還請王爺卸刀入城一敘,也好與太妃娘娘共聚天倫。」

  「父王,千萬不可上當!」李涵蘭乘在馬上,慌忙道,「您堂堂蜀王,身無寸鐵地進去,如何還出得來?」

  他話音剛落,眼前緊闔的漆鐵城門竟緩緩開啓。

  李境神色正陰睛莫辨,定睛瞧去,見有一白服郎君單騎而出,卻是長子容芝。

  李涵蘭的神色有一瞬陰翳,李境卻目光驟亮,下意識打馬近前幾步,「容芝,你受傷沒有?城中情形如何?」

  「孩兒無事。」

  李容芝下馬,看一眼父王身後帶來的兵馬,頓了頓,神色間不乏沒能替父親守好家門的愧疚,卻還是道:

  「父王,龍將軍的部屬助孩兒剿滅流民,入城後不傷黎庶,也善待府內家眷。如今……是祖母得知父親回了,有話想與父親說,讓孩兒來接應。」

  李境還未言語,身後的李涵蘭聽大哥這話風不對,什麽接應,看他那副全鬚全尾的樣子,分明已是投敵了嘛!他可真會見風使舵,見洛陽形勢正好,打不過就一股腦兒加入,不禁大氣,道:

  「大哥如何幫外敵誘父王涉險?之前聽聞流民與北軍在蜀地爲亂,大哥領兵帶將,何不引雙方鷸蚌相爭,保全境域,反被敵人占了城池?父王當心,萬不可信了這番話!」

  李容芝不欲與他逞口舌,「此爲祖母之言!」

  李涵蘭怪笑一聲,「祖母會讓父王丟刀卸甲進城去?那祖母也是老糊塗——」

  他話未完,李境轉頭低斥一聲,「住口!不可對祖母無禮。」

  說罷,李境自己也覺一陣無言的悲愴襲上心頭,啼笑皆非。

  枉他一世英傑,自詡治政之能尚算高明,所轄境內多年不起分爭,誰承想一離家就生出事端,又被衛十六的人趁機偷了家。

  他從選擇離京回蜀的那一刻起,其實已預料到了結果。

  衛覦部曲能攻善守,他此行是圖個心安,真要舉兵奪回封地,實則連半數的把握都無。

  即便能曠日持久地打下去,京城那邊必是回護不及了,而洛陽主力還未發,趁著京城空虛一舉發兵,他顧此失彼,是怎麽都不成了。

  大抵唯一的慰藉,便是這個龍將軍無意傷害他的家眷。

  李境在馬上鬱默良久,最終抬手將頭盔摘下。

  他令部隊在城外原地待命,夾馬向前,對著李容芝罕見地露出一個笑,卻是苦澀慘淡到極點,「走吧,咱們爺倆進城。」

  李涵蘭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的背景,嘴唇顫唞。

  他怎麽也料想不到,原本父王在京城離那個龍座只有一步之遙的大好局面,會因這一個變故而急轉直下。

  他的父王也是歷經過戰事的,千里奔回,竟是一點戰意鬥志皆無,便要自投虎口了。

  「爹!」他腦中快速地權衡一番,他身後雖有兵騎,可父親若真出不來,他年少資薄,也是指揮不動這些人,到時再起紛爭,他這個身份就是別人眼裡的一塊肥肉,保不齊哪個勢利之徒拿著他去投誠,還是跟在父親身邊更安全。

  李涵蘭略顯狼狽地下馬跑過去,「孩兒同您一起進城。」

  李境想也不想道,「城中危險,情況不明,阿蘭聽話,你留在城外尚有兵甲依恃。」

  李容芝爲父親牽著馬,垂目不語。李涵蘭挺胸毅然道:「父在何處,兒在何處,兒生爲李氏子,豈是貪生忘義之輩?」

  李境凝目點了點頭,哪怕他窮途末路,有此二子,夫復何求?

  於是父子三人一同入城,李境端坐馬上,二子牽鐙,縱敵軍圍城,蜀王還是蜀王,身上還帶有虎死架不倒的威儀。

  蜀王府前,裡外三層圍守的玄甲兵在曜日下寒光森然。

  龍莽見了蜀親王,記得出發前大司馬的囑咐,也未給什麽下馬威。

  卻是李境心懷不甘,徑先冷笑一聲:「衛十六,好得很。」

  龍莽眉心一收,昂起那張不好惹的臉,甕聲甕氣道:「怎麽著,不服?若不服,王爺也不用進府,龍某毫髮無傷送王爺出城,兩方拉開陣勢打一場便是,看姓龍的能不能把你打服!」

  李境目光冷騭,壓住眉峰:「你便是那個圍住長安不許魏臣投降,偏要對方繼續苦守的乞活帥?」

  「老子是你爹。」

  這句話瞬間點著了火藥桶,黃符虎和李容芝連忙同時上前一步:

  「哎哎,將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父親,莫動氣,祖母還在裡面等著。」

  龍莽粗野慣了,跟著衛覦這兩年,雖聽衛覦勸學之言,勉強啃了幾本兵書,但還是學不來文縐縐那一套。軍師黃符虎卻知曉大司馬與女君想要文取之意,上前客氣地拱拱手:

  「王爺,我軍追隨大司馬平復山河,只願天下再無爭端,而無屠戮殘殺之意,還請明鑒。」

  李境被李容芝文秀的身板子在前踉蹌阻擋著,才未與之衝突。他也自知人在屋簷下,英雄氣短,重咬牙關,掉頭跨步入府。

  龍莽氣不打一處來,「這老小子!」

  讓他一頭,還真以爲自己是王駕回鑾了。

  黃符虎眉梢一抽,深服自家大帥敢罵當朝親王的脾氣。

  轉念一想也是,大晉朝都要完了,還什麽王不王的,將來龍帥封王拜將,身份和今日的蜀親王之於大晉也是旗鼓相當。

  卻說李境一入府宅,被婢娥與護院擁簇著的蜀王妃便從內苑趕來,這位年近半百的婦人神色間猶可見六神無主的恐懼,夫婦相見,淚灑當場。

  「阿母!」李涵蘭不著痕跡地擠開欲上前安慰的李容芝,投入蜀王妃的懷抱中。

  王妃一見幼子歸來,且喜且驚,問李境道:「王爺可是已經退敵了?」

  李境面色沉著地搖搖頭,要王妃引自己去母親房中。路上聽王妃言,才知這夥賊兵入城後只圍了府,未踏入府門半步,母親幸未受到太多驚擾。

  待跨入堂門,窗下竹簾遮蔭,一陣寧雅的安神香撲鼻而來。

  李境活了半百年紀,骨氣錚錚的一個王,從刀海荊叢進入這靜謐清軒,卻有乳燕回林之感。

  他轉入寢室,見榻上慈母,更爲淚下,三步並作兩步走去,跪膝於腳踏,執起郗太妃皺紋遍佈的雙手道:「孩兒不孝,令母親受驚了。」

  郗太妃自來蜀中,受兒子兒媳悉心奉養,人添兩壽,氣色反比在京時更好。今日她的神思是清醒的,即命容芝將他父親摻起,自己也在嬤嬤的攙扶下靠著引囊倚坐在床頭。

  老太妃聲音低絮:「爲娘這一把歲數了,沒什麽緊要,難爲你惦記……外頭的事我都聽說了,私心裡,不願你爲爲娘回來涉險,你既回了,我又怕你想不明白,所以著急。」

  李境拭淚道:「母親但請吩咐,兒子無不依從。」

  郗太妃向屋中望了一眼,衆人會意摒退下去,只剩這對母子在房中。

  郗太妃始才搖搖頭,歎道:「我老了,管不得許多大事。只是有一勸:如今局勢,再爭下去,只怕吾子性命難保。王朝更疊,自古有之,阿境當年心懷大義,二則是擔心爲母在後宮捲入奪嫡的傾軋,是以自請入蜀,避免了大晉的一場內鬥。既然當年能讓一步,今日……   

  「衛家子奪回洛陽,有收復之功,至於阿纓那孩子對老婦的恩情,你亦是知曉的。

  「劍懸頸上,何如四世同堂做一逍遙田舍翁,我瞭解阿纓的心性,她不至於對我們趕盡殺絕。」

  李境聽到母親的前半段話時,苦笑連連,心道人爲刀俎,如今他就是再想爭鬥,只怕大勢已去。

  只是心頭依舊難服,當年他讓的到底是自家兄弟,衛覦才多大年紀,將軍百戰死,沒有打仗辛苦就要篡位的道理。

  待聽到最後一句,李境忽地抬目:「四世同堂?」

  提起此事郗太妃便有些不悅,撇開他的一隻手,「你長媳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你不知嗎?他兩口子惦記我,跋山涉水地往回趕,遭逢流匪時阿荷差點出事!」

  「這……」李境惶惶站起來,本來覺得前路灰暗,突然一個新生命的降臨,給他帶來了一線喜出望外的曙光。

  意識到自己是要做祖父的人了,李境攥了下掌心,「容芝這孩子怎麽不曾說呢?」

  郗太妃有些說累了,半闔眼道:「你須記得,嫡子必居堂奧中。」

  母親這是怪罪他偏心幼子了,可這兩個兒子都是嫡子,李境手心手背都是肉,輕輕向母親解釋:「母親,阿蘭只是跳脫一些,心性是不錯的。」

  郗太妃眯上了眼,仿佛小憩著了。

  李境見狀,不敢再多言,輕手輕腳而出。

  到了堂外,見除了王妃在此守著,兩個兒子皆不在,一問得知李容芝去瞧周氏了,李境便命長史去喚人至書房說話。

  過不多時,李涵蘭也找父親,打聽到他和大哥在書房單獨說話,少年目光一閃,帶著隨身的幕僚過去。

  等他到了書房,偌大的室宇內卻又不見人。

  天氣本就燥熱,一想到外有強兵圍困,李涵蘭用灑金扇一下下敲著掌心,頗有些心慌煩悶,向空無一人的院落看一眼,關上書房大門,忍不住低聲抱怨:

  「本以爲那幫流民可以成事,在王府外裝腔作勢鬧一鬧,老人經不住嚇,若能一下子驚過去,也算爲我除了個障礙,免得這老婦偏心李容芝,將來壞我前程,我這才把城中防禦圖遣人給了他們。誰知如此巧合,來個什麽天師教……韓遠,蜀國大好家業,難道是因本世子葬送了……」

  名叫韓遠的幕僚壓住聲音:「世子萬不可如此作想。端看洛陽軍在府外圍而不犯,便知那姓衛的賊子仍有忌憚。

  「要知蜀地丘陵崎嶇,幅員廣闊,對方想把這片疆域全數納入囊中,也非朝夕之事,他們拿住王爺,無非是想談條件。既然如此,便還有得談。」

  主僕二人說了幾句,眼下究竟也無好法,李涵蘭滿臉煩躁地一開門去了。

  風入曠室,裡間垂地的簾角輕輕拂動。

  「大帥,出來了。」

  龍莽叼著根草梗拄刀守在王府外,聽到稟報,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天,心說蜀王不是孝順嗎,這也才進去不到一個時辰,怎就出來了。

  他一轉身,便見蜀王一臉煞冷,提著一把寶劍而出,通體金黃的劍鞘雕鐫著盤龍銜寶珠,顯然來歷不俗。

  李容芝面色微顯蒼白地跟隨在後。

  龍莽身後甲兵齊聲出刀。

  龍莽盯著蜀王手裡那把劍,不慌不忙地擰掌心下的刀鍔,冷笑道:「王爺何意,當真看不明形勢,敬酒不吃吃罰酒?」

  李境卻再無入府時的硬傲之氣,若仔細看,會發現他的背脊微微躬曲,不過一個時辰而已,李境那雙眼睛仿佛滄桑衰老了十歲。

  他盯著手中這把當年父皇禦賜的寶劍,神色似哭似笑,半晌,單臂橫劍於龍莽面前,啞聲道:「西蜀降了。」

  短短四字,無異雷霆。

  卻又飽含著一種外人不明其故的遲暮落寞的絕望。

  龍莽還未想明白這老小子前後的反差怎麽如此大,後腳跟出來的李涵蘭聽到這一句,失聲驚叫:「父王何出此言?」

  他快行幾步,到階下才看到大哥的一隻手掌上包裹白紗,有鮮紅的血色慢慢滲出。

  他遲疑地停住步子,「大哥,你怎麽……」

  李境霍然側目,視線死死落在此子身上。

  那兇狠的眼神是李涵蘭從未見過的,他不由打了個哆嗦,目光呆呆轉向父親手中的那把寶劍上,恍惚想起——

  父王有一把皇祖父所賜的尚方寶劍,一直藏於書房密室之中,他一直想讓父王將此劍傳給他,怕被長兄搶了先。

  書房……密室……剛剛……

  李涵蘭渾身一個激靈,臉上血色刷地退去,撲通跪地,「爹!」

  「逆子!枉我疼你一場,本以爲是偶有頑劣,不承想養出個弑親滅祖的小畜生!」

  李境血目欲眥,想起片刻前親耳所聞的言語,肝膽如催,無地自容。

  原來適才,李境與李蓉芝父子二人正在密室當中。當李境聽到李涵蘭在外說的那些話,一瞬仿佛天塌,氣血衝腦,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些惡毒之言,竟出自平常乖巧伶俐的幼子之口。

  他足足滯怔半晌,等李涵蘭揚長而去方才反應過來,憤而拔劍,欲斬此畜於劍下。

  卻是李容芝情急下抓住劍刃,跪地相攔,道祖母年歲已高,若孫兒橫死的消息傳入耳中,怕她老人家受不住。李境這才強抑怒氣。

  他也始才明白,西蜀之禍何曾源於外賊,分明是禍起蕭牆。

  怪他縱子溺子,方有今日自食惡果。

  他養的兩個兒子,一個包藏禍心,怙惡不悛,一個因他之故,少小離家,磨盡圭角,無心皇位……這錦繡江山再壯麗,原是他命中所無,母親所言不錯,他再執著下去,又有何益。

  「阿父,孩兒知錯了!孩兒是一時糊塗,求阿父諒我這一次!」

  李涵蘭還在地上涕泗橫流,砰砰磕頭,額頭已然血肉模糊一片。

  「哥、哥你幫阿蘭求求情好麽,我真的知錯了,我不敢了……」

  李容芝低瞥著眼睫,如若罔聞。

  「住口!」李境斷喝一聲,「自今日起,我非汝父,我也沒有你這等狼心狗肺之子。」他抽劍出鞘,「我今日不取你性命,斷也不能容你!」

  說著手起劍落,生生斬下李涵蘭的一條臂膀,血濺五步。

  李涵蘭慘呼一聲,厥著白眼昏死過去。

  這家醜外揚的一幕,看得洛北軍都有些神情奇異。龍莽看了一齣好戲,低頭將滾落在腳底下的斷臂踢開,自蜀王手中接過那把血珠淋漓的尚方寶劍。

  他目視北方。

  大司馬,幸不辱命。

  「西蜀歸降!西蜀歸降!」

  一匹傳信的快馬飛馳在洛陽天街上,過往百姓聞聽,或茫然或驚訝。

  待這個捷報傳入皇宮西閣,君臣爲之振奮。

  「什麽?西蜀降了——」同樣的消息傳入建康,卻引起一片愕然恐慌。

  那可是李氏嫡系的宗親啊!

  荊州怠於值守,西蜀又已叛降,南朝江山折損了半面又半面,如今舉目四顧,哪裡還有自保之力?

  「丞相呢?怎麽不見丞相?」有人尋不到主心骨,慌然發問。

  「——聽說他家五郎日前已悄然北上,去了洛陽!王家腳踏兩隻船,看守江南世家不許北渡,自家卻首鼠兩端,如何還能倚重!」

  謝止到達洛陽這一日,在城門闕樓下,遇到了一身風塵的王璨之。

  建康距洛陽的路程,較之從襄樊到洛陽遠出一倍,二人同日到達,便說明王五郎早於謝二郎很多日便出發了。

  這兩名昔日並稱爲建康雙玉的年輕郎君對視一眼,皆未言語。

  也許在新君的改革下,他們這一代,將是最後的華族。

  但既然被世代打壓的寒族都能逆流而上,闖出一番天地,順遂已久的士族中沒理由找不出一二絕代人物,投入煥然一新的環境中,適應並撐起自家門閥。

  有人脫下一襲華袍,掩蓋的是醜陋的一地雞毛,但必定也有人一身風骨錚錚尚在。

  他們一道去往宮城外呈報,不多時,禁軍統領出來,直接引他們進入宮中。

  不過接待謝止王璨之的,卻非大司馬或女君當中的任何一個。西閣之中,沈階和嚴蘭生二人,一左一右立於墀前,迎接他們將在未來共事的兩位同僚。

  王璨之與謝止一左一右自閣門入,恰與對方直面相對。

  謝止望著青衣男子狹長沉銳的雙眼。

  王璨之對上手持竹扇含笑晏晏的玉姿郎君。

  一道明媚耀眼的陽光,自敞開的菱窗投射在兩方之間的地面,這道微塵浮動的傾斜光柱,隱約如同一條分庭抗禮的分界,又像一種微妙互補的平衡。

  沒有露面的兩位主子,這會兒正膩在太極宮的合德殿。

  自簪纓生辰之後,他們便不宿在東宮了,而是一同搬到了真正的皇帝寢宮。

  白晝還長,掛在帳頂的簾紗已重重落下。

  衛覦玄光色的直裰長衫中門開敞著,影綽綽露出遒健流暢的肌肉線條,他從身後把著女子,正輕聲哄:「強援盡去,江左已拆之不成片瓦,最後一戰,我須親去。想我時,便這麽著。」

  從前說好了再不與她離分,想時恨不得如膠似漆,但臨了又是另一回事,打仗畢竟兇險,洛陽也需有人坐鎮。

  好在今日江北水師再南下,就如鐮刀割收秋麥,不會耽擱太多時日。衛覦那兩根修長的手指,壓在簪纓柔軟的玉指上,陷入溫暖的潮潤之中。

  不著衣裙的簪纓羞得面紅耳赤,渾身皮膚泛出粉紅,咬唇搖頭,「我不。」

  衛覦眼含赤芒,溫情地問:「怎麽,阿奴不會想我嗎?」指頭卻霸道地帶著她動作,手把手教壞她。

  世上怎會有這麽壞的人!

  簪纓掙扎不脫,泣出聲來,心中還安慰自己,衛觀白平常不是這個模樣,必是蠱性所致才會如此。

  正靠著這個念頭盡力分散自己,突然指頭被帶著一挑,她難忍地哼嗔,耳邊響起慢條斯理的低嗯:「對了,阿奴喜歡這裡。」

  最後什麽離愁什麽憂慮,都化在簪纓的身蕩魂迷中。她藏起那幾根皺巴巴的手指,啜泣著把自己的臉埋進被衾。

  「阿奴,想我不想?」

  簪纓心知他問的不是字面意思,閉唇不語。

  裹在被子裡背對榻外的那個小鼓包充滿委屈。

  一聲長歎,「那我走了。」

  「想的。」沒等腳步聲起,軟被底下傳出一聲悶悶的噥音,被欺負得委屈也很認真地叮嚀,「會很想你。所以小舅舅要萬事保重,早些凱旋。」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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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7-22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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