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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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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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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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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雙手緊摟住他腰,小舅舅,阿奴很想你

  先前收韁馭馬時情形緊急,簪纓將馬韁纏在自己腕子上,也不記得用了多大力氣,才勉強沒讓自己摔下馬背。

  當時粗糙的麻索在皮肉上扯過,簪纓只感覺一片火辣辣的燙,高度緊張之下,反而不知疼。

  這會兒放鬆下來,始有豆大的冷汗從簪纓額角滲出。

  「莫聲張。」她動了下粉白的唇角,對春堇道,「皮肉傷,姊姊幫我上些藥便好了。」

  簪纓看出龍莽是個崇尚強者之人,自己雖不強,也不能讓人小覷去。

  所幸這一手震住了他,說服龍莽願意出手合作。

  簪纓喚來狼,暫且沒法撫摸它,便呢聲輕道:「都是你的功勞。」

  說到底,她還是仗了小舅舅的勢。

  不過,誰讓他是自己人呢,不就是給她狐假虎威的?

  春堇見小娘子一臉平和淡定,不由想起那日小娘子目睹了死人坑,回來後連續吐了三日,少食多夢,卻也是像今日這般,不許她告訴旁人,不訴一聲苦。

  春堇不由得眼眶發酸,連忙低下頭,默默剪開小娘子束緊的袖口,給她血肉模糊的傷口清洗上藥。

  龍莽帶人圍蒙城不成,偃旗而去。

  誰知消停了兩天,在第三日子夜,乞活大軍忽然卷土重來。

  蒙城因前一次守備成功,正是警惕鬆懈之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乞活軍勢如破竹,破城而入。

  消息很快傳到了壽陽刺史府。

  劉樟早已在等待這一天,戰報一來,他見上頭寫道,乞活賊攻破城池後,膽大包天占據了蒙城,剿俘官兵,宜昌公主更是生死不知。

  這位豫州刺史的心情又是忐忑又是興奮,面上斥一聲「無恥匪類」,即刻下達指令,著令距離蒙城不遠的靈璧將軍孫坤,帶兵剿匪。

  卻說那孫坤世代爲將種門庭,坐鎮於靈璧,養兵蓄銳,也是一方軍閥。

  他與蒙城的樊卓一向不對付,只是礙於其家世,往常奈何不得。

  此前猝聞樊卓死訊,孫坤已覺驚奇,待接到刺史手令,孫坤看後啼笑皆非:「一群匪類,平常做些蟊賊勾當也罷了,竟敢公然占據城池,挾持公主,爲非做歹,眼裡還有聖上天子,還有我孫某人嗎?!」

  靈璧大營中的軍師嶽鵬有些疑慮,從旁提醒:「將軍向與樊氏齟齬,刺史卻讓將軍去剿匪,會否有何不妥?」

  孫坤自負一笑,「能有何不妥?放眼陽平郡,除了本將軍帳下精兵,何來勇銳之師,除了孫某,何人敢與那群悍匪掰掰手腕?不過是樊卓一死,刺史無能人可用,也有求到我頭上的一天!」

  他志得意滿,即刻命人去探聽蒙城虛實。

  探子回報說:乞活賊霸佔蒙城後在城內橫行無忌,花天酒地,一片汙糟。

  孫坤輕蔑一笑,心道到底是匪,此時他們驟得富貴,正是鬆馳揮霍之時,必無防備。立即點兵向蒙城進發,擬欲一逞英豪。

  此時的蒙城,確實如靈璧探子所見的那般。

  街頭巷陌劣馬飛馳,馬背上是卷著刀嗷嗷鬼叫的漢子,酒肆飯館坐無虛席,歪七倒八的是一個個摔盅砸碗的瘋子酒鬼,家家閉戶,人人心慌。

  龍莽和簪纓坐在臨街的一座觀景高樓裡,望著窗外景象,雖說事情是他龍莽應承下的,此時看著,也覺糟心。

  他麻挲一把臉輕歎:「真成土匪了。小娃娃,爲了你口中的‘小忙’,乞活的名聲都要毀在我手裡了。」

  簪纓淡然彎唇,「我做買賣童叟無欺,事後大帥所得必超所值。」

  龍莽哼哼一聲,不答腔,反瞥簪纓手腕。

  她此日穿的是大袖襦衣,遮住了手背,乞活帥挑起眉,意味深長問:「好了?」

  簪纓難得在心裡罵了一聲,收起淡笑,亦不答腔。

  龍莽見她這個模樣,越發想逗她,「我有個妹妹……」

  話才開頭,這時候隼報送來,簪纓展紙一看,目透明光:「魚上鈎了。」

  龍莽聞聲收心,抹了把臉站起。這一站,氣勢立馬不同,向窗下的長街吼道:「別他媽耍了,來活了!」

  孫坤傾巢出動,氣勢旦旦而來,不止爲了立功,還因聽說接掌蒙城的宜昌公主,是位有財有貌的無雙佳人。

  雖說她今日落在賊匪手裡,必是給糟蹋了,但美人何辜,他去英雄救美,獻上些殷勤也是好的。

  誰知才在城外列開陣勢,孫坤部曲就被四面埋伏的伏兵一擁而上。

  孫坤腦子懵登的空當,麾下陣腳已亂,一騎黑馬勇猛無匹地陷陣,手揮長刀,衝他而來,孫坤力不能敵,當場被擒。

  首領被制,餘衆很快潰不成軍。

  這場聲勢浩大的奔襲,不出半日,便草草收場。

  當孫坤悲憤無比地被捆成粽子提入城中,看清了一位容貌姣豔的少女同擒他的人站在一處,很快反應過來。

  他自詡英雄一世,一朝毀在女子與小人之手,不可思議地叫道:「宜昌公主,你竟和土匪合夥!你、你、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啊!」

  簪纓聽起來好笑,「誰爲兵,誰爲賊,還不好說。」

  她轉頭施令,「王首領,如今靈璧已空,速速領人去搜查,看看彼城軍營中,可有州府與這位孫將軍的信件往來。」

  她此時的身份還是「公主」,一旦找出信件,證明孫坤是受了劉刺史的指使來攻蒙城,她便可以反咬一口,指認劉樟對她意圖不軌。

  物證有了,而龍莽此前收了人錢財買她性命,更是實打實的人證。

  那對府君夫婦算來算去,卻萬萬不會想到,乞活帥會臨陣倒戈。

  只要她將這樁事的前因後果往京中一報,到時候無論是劉樟,還是樊氏世族,就都得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簪纓令人將孫坤暫且收押。

  龍莽則歸攏部下,清點傷員,將所俘的靈璧官兵甲胄裝備全部搜刮過來,簪纓看在眼裡,沒有言聲。

  乞活軍就地在城中休整了一夜。

  到了次日,王叡果然從靈璧城孫坤的住所,找到了劉樟的親筆信。那信尾之處,有「事關絕密,覽後即焚」八個字。

  然而孫坤聽從軍師之言,留了個心眼,提防刺史拿他做文章,並未燒信,秘密地保管起來。如此反倒成全了簪纓,拿到了二者互通消息的證據。

  龍莽見這裡沒他的事,便要帶兵撤走。走之前不忘跟簪纓提醒一句:「莫忘了,跟大司馬提一提乞活。還有許我的糧,我的馬,可不要差賬。」

  簪纓目光微微閃動,沒有應諾,反喚住他:「大帥且慢。大帥是真心想入北府軍?又如何確定我便能說動大司馬?」

  龍莽心道這不是廢話麽,好歹看在這幾日與簪纓共事,觀感不錯的份上,沒有粗魯地帶出髒字兒,只說:「你同大司馬兩家是世交,情同舅甥,這層關係大晉還有誰不知道?就是大司馬爲替你出氣,斷去廢太子一臂的事,也傳——」

  他說到斷臂二字,神色忽變,話音頓止,不再說了。

  簪纓慢吞吞地說:「其實若想殺北胡,何用捨近求遠,我現有一法,大帥可以參詳參詳。」

  龍莽本已要走了,聞聲問:「什麽?」

  簪纓輕斂一袖,不急不徐道:「如今靈璧已空,成了無主之城。大帥與其回濉水,何如就此占了靈璧?待豫州換了青天,我會想辦法讓此事過了明路,此後大帥便可在城中經營,豈不好?」

  「我要靈璧幹什麽?給你看家護院?等會兒,」龍莽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眉心驟然一折,直直盯著簪纓。

  「你,從打一開始,就沒想過替我引薦給大司馬。」

  他的聲音已經沉了下去。

  簪纓與之對視,卻笑了,水亮的眸子裡,終於透出不讓鬚眉的鋒芒。

  她當然沒想過,從一開始就沒想過。

  小舅舅手底下不缺能人,她缺;小舅舅爲了她能讓出救命藥,她也可爲他以命相酬,但卻不能只爲他而活,她也有自己的事想作爲。

  簪纓仰起秀頸,注視龍莽道:「我從揚州一路行來,見京畿之地國泰民康,而一出徐淮,便漸有小隊胡騎襲擾邊鄙田莊之事,屢禁難止,百姓深受其害,豫州境內,尤爲嚴重。

  「豫州的亂象,大帥在此紮根多年,必也深知。既然官府不作爲,那麽我來。

  「我身邊幕僚出一主意,可招募民間武裝力量,統一管理,再小股份隊,分散駐守至每一個郡縣田莊,仿斥侯軍制,在各地之間設置負責聯絡的探子,一地有胡兵入境,則火速報信,四鄰來援,最大程度保護百姓與田糧。」

  這便是小舅舅常年駐紮前線無暇分出精力去做,而她恰恰力所能做的事。

  簪纓見龍莽沉吟不語,像是聽了進去,繼續遊說:「這個辦法沒什麽高明的,就是瑣碎,麻煩,費時,費錢。但我有錢,」

  龍莽忽然笑出一聲。

  簪纓眼神卻十分認真,「我有錢,只要龍大帥願意同唐氏共襄此事,你要馬給馬,要錢給錢,我見貴部所用的鎧甲刀器多是戰場淘汰之物,甲多薄脆,刀多卷刃,我可以爲乞活軍全部換新,便是打造出一支精銳之師也不在話下。如此,對抗胡騎便是如虎添翼。」

  龍莽眉間的戾氣不覺渙散,使勁揉搓兩下鼻子,沒吭聲。

  簪纓卻不覺斂起眉峰,「我知道,大帥自負勇武,窩在鄉野許會覺得屈才。可大帥既口口聲聲言有殺胡之志,難道抵禦入侵鄉里的胡兵,就不算殺胡了?」

  龍莽被問得心中一震。

  再看這女子言語果決,哪裡是之前求他辦事時誠摯示好的姿態,明擺著是裝出來的。

  龍莽終於捋清了前因後果,鬱悶地發現,這就是個小騙子。

  可他滿肚子火氣偏偏發不出來,因爲他心裡躍躍欲試,竟有幾分意動。

  隱隱的,也對她的這份決斷生出幾分欣賞。

  「朝廷會眼睜睜放任乞活如此坐大?」半晌,他沉聲問。

  簪纓很快接話:「此事交由我解決。我雖商戶,在朝中還有一二人說得上話。」

  龍莽嗤笑一聲,「往常聽說‘囊中有錢不如朝中有友’,你夠豪橫,兩樣都有。」

  他話鋒一轉,「可我怎麽信你,怎麽確定你用我不是一如劉樟用孫坤,無事拿我當刀使,有事把我推出去了事?」

  他盯著那張無辜純麗充滿迷惑性的臉,心裡還是過不去被擺了一道的鬱悶,故意惡狠狠地碾牙:「畢竟你可會騙人得很。」

  簪纓微愣,她是誠心招攬乞活兵,還真沒反過來考慮過這個問題。

  不過她很快表明態度:「若有條件,你提,都可以商量。」

  龍莽道:「靈璧歸我。」

  簪纓點頭,「這是說好的。」

  龍莽:「蒙城也歸我。」

  簪纓想了想,她在此城暫留,要這座城卻沒用,若龍莽能好生管轄起來,不再發生樊卓治下之事,能者多勞,未爲不可。便又點頭,道:「好。」

  「叫聲大哥。」

  簪纓一下子愣住。

  她不知他是怎麽拐到這句話上的,只當是草莽梟雄慣愛混說笑,她的臉皮已不像從前那樣薄了,叫他一聲,也不會掉塊皮肉,當場便大大方方道:「大哥。」

  龍莽哈哈大笑,「不是這個叫法,我的意思是,你我結義,結成異姓兄妹。如此一來,我才信你不會背地坑我!」

  簪纓一時失語。

  龍莽等了等,見她不嘖聲,了然一哼:「是了,你出身富貴人家,哪裡看得上我這泥腿子。令慈唐夫人是曾與皇后拜過姊妹的人,我哪裡配和小唐娘子攀親扯故!」

  簪纓哭笑不得,語調微微甜膩,「龍兄,你的脾氣怎的說來就來?我本商籍女,發過誓這一世都不入士族,又有何高貴之處?」

  資助乞活軍和資助北府軍不同,後者她可以放一萬個心,但是對於乞活軍,她急需這支隊伍助力不假,卻也擔心他們坐大之後,野心膨脹,生出什麽異心變故,叫她弄巧成拙。

  結拜爲兄妹……倒是一個比歃血盟誓更牢靠的辦法。

  根據這一次的合作,她對龍莽的爲人也摸出幾分根底,他雖不拘小節,卻是個大節無虧,義字當頭之人。

  簪纓想定了便定了,一點不拖泥帶水,「好,小妹願認龍帥爲義兄,此後同舟共濟,絕不悖離。」

  龍莽眉頭一挑,看著她,「你真想好了?」

  簪纓嫣然一笑:「是啊。這下子義兄不走了吧,也不怕我坑你了吧?我這便去告訴杜伯伯,請他準備好香燭,好向我阿父阿母焚香告知此事……嗯,再選定吉日,與義兄正式結拜,何如?」

  龍莽聽她頃刻間便思緒清晰地安排妥當,大樂,自然說好。

  杜掌櫃聞聽此事,猝然一驚,勸小娘子慎重一些爲是。

  然而簪纓堅持,他無奈何,就按小娘子的吩咐準備了下去。

  其後,這消息又不知被哪個碎嘴的故意透露給了傅則安。

  受監於偏房中的白髮郎君聽後,眼波苦晦,沉默許久,輕聲吐出兩字:「也好。」

  不管他人驚異也好,不樂也罷,龍莽卻是許久沒有過的高興。晚膳與簪纓同案共食,爲照顧小女娘的感受,不可一頓無酒的乞活帥破天荒沒有飲酒,不住笑道:

  「好,真好,我又有妹子了。往後我便叫你阿奴,聽說南人都是如此稱呼小輩。」

  簪纓嘴裡的飯險些噎住,忙道:「不要。」

  她怕龍莽多心,又趕忙絞盡腦汁地解釋,「這個……大哥的祖籍在洛陽新安,我祖上是長安人,皆可算是北人,不用如此稱呼……平常就可。」

  「那也成。」龍莽隨得她,又想起一事,自說自話,「不過這樣一來,大司馬豈非長了我一輩,也成了我舅舅?」

  「咳、咳咳!」

  簪纓終究沒逃過這頓嗆咳,頭埋得快要落進碗裡,羊皮靴裡的腳趾摳地,小聲道,「也許以後是平輩呢……」

  龍莽沒聽清她咕噥什麽,只是目光掃過她的耳尖,粗手大腳的漢子也不懂,「白日被風掃著了?耳朵怎麽紅成這樣。」
-
  飯後無事,兄妹二人辭後,各去歇息了。

  卻在將要就寢時分,忽有傳訊兵飛奔入驛館,向簪纓稟報:「城外有一股隊伍疾進而來,大約數百輕騎,穿的是豫州軍服色,猛馳之中隊腳猶齊肅非常。」

  簪纓披氅驚起。隔壁房間,龍莽也聽得消息,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披甲出來。

  「想是豫州本部援兵,見孫坤敗,又來夜襲。不知死活的東西,壞了老子好心情!阿——妹子別怕,大哥這便出城退敵。」

  打夜戰是乞活軍的拿手戲,龍莽迅速召集部下,再度奔出城去。王叡攜兵從旁策應。

  簪纓不放心,也上城頭觀戰。

  冬日晝短,是時天色已黑。便見對面快馬馳來,人數雖不足千,卻隱含肅殺之氣,勢不可當。

  王叡倉促之間來不及準備絆馬索,便令步兵在城外空曠處倒插槍矛,略略抵擋頭一撥的衝馬攻勢。

  然待敵方及近,王叡借著火光,緊盯爲首那兜鍪覆面之人,驚了兩驚,不敢確認,又努力認了兩認,猛然高喊道:「止戰!止戰!自己人!自己人!」

  意爲停攻的鳴金鑼聲連連敲響,對方的戰馬正至城下。

  王叡部下的北府兵自然令行禁止,然而龍莽的人卻是雜牌軍,不聽軍號,龍莽就看見搶先衝鋒的兄弟被對手掀下馬去,氣血上湧,哪裡停得。

  「媽了個巴子的!止個屁!任他是誰,老子也削死他。」

  他單騎衝向敵方首將,但見對面之人跨馬握刀,身形梟悍高岸,兜鍪之下,一雙凜麗劍目如電。

  兩刀相撞。

  龍莽以雙手刀對他單手刀,竟遽覺由腕到肩麻成一線,虎口已迸出血來。

  他震驚於對方駭人的臂力,難掩驚愕。

  城頭上,簪纓瞪大眼睛,緊盯著那道昏昧中模糊的身影,瞳孔放大,呼吸逐漸變得緊至。

  她忽然低叫一聲,快速跑下城樓,呼來汗血馬,上馬馳騁出城。

  「大哥住手!他是大司馬!」簪纓的心在怦怦狂跳,迎面乾風吹臉,吹掉了她的白狐毛兜帽,將她水樣的桃花眸吹弄起幾道淩亂的漣漪。

  她滿心都在想: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然而她聲量不夠,龍莽並未聽清,餘光見到紅色纖影出城,急得下意識道:「阿奴莫出!」

  與他對陣之人眼鋒忽作一厲,原本只出七分力的臂膀驀地向下狠擢,正磕在龍莽刀刃中心,將他打落馬下。

  簪纓的斗篷在後揚起,一往無前地馳向那匹駿騎。

  龍莽七葷八素地摔下去,才意識到什麽,忙令手下散開莫衝撞到她。

  馬上,身穿豫州軍服的首領穩停,向後微微抬手,身後即刻燃起一片火把照路。

  星星點點的光,映進他漆黑如夜的眼。

  他等著她奔馳過來。

  蒙城的夜晚,一切都靜了,只有簪纓駕馬向前的身姿是生動的。

  她到得扶翼跟前,用力扯住韁繩,分明馭馬已經十分熟練了,這一下子,手竟輕輕地發抖。

  二人四目相對,電光石火。

  男子忽然夾馬向前輕策一步,一言不發地俯身伸臂穿過女子腋下,就著簪纓的身位,把她抱到自己馬上,面對著面,一把扯進懷裡:「這是在玩兒什麽呢?」

  他筋骨有力的手臂攬住她後背,壓向自己。

  嗓音夾著夜寒,卻是無下限的縱容,不責不斥,和從前一模一樣。

  背對城池的乞活軍和麵對城門的輕騎兵大眼瞪小眼,鴉雀無聲。

  龍莽躺在地上,心裡:「……」

  簪纓不管,她想衛覦太久了,眼也不眨地描摹他的臉,入迷地盯著咫尺之近的薄唇,被一份陌生又預演了許久的情愫舔弄了心跳。

  她此刻是一個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小女孩,輕易歪在他身上,雙手緊摟住他腰,仰著臉兒,聲音又甜又軟:

  「小舅舅,阿奴很想你。」

  衛覦眸海定住。

  上一次分別,在他看來分明是他傷了她心,不歡而散。

  簪纓一點不見外地抱著他,眼神分外璀亮,悄悄的,又像立誓:「我有一句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你。」

  她純摯的眼神幾乎在無意識勾人。

  連著奔襲兩日兩夜的衛覦忽然笑了。

  他緊叩的牙關自己咬斷了心裡擰的弦,該鬆的手沒鬆,傾身垂眸:「不如你先告訴我,你何時認了個好哥哥,阿奴兩個字,隨便誰都能叫是麽?」

  他的語氣,彌漫著慢條斯理的晦沉。

  他眸底的黑淵,想要把人吃進去。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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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既當我的小舅舅,也當我的情郎

  簪纓目光投進那片濃鬱的深淵,被其中的強勢包裹住,一點不覺怕,心裡反而泛起細密的酥悸。

  她軟了聲調:「沒有,我沒讓。」

  「你,沒讓。」衛覦蜻蜓點水地重複,由那道清冽的嗓子念出,有種漫不經心的欲念。

  好像只是無意識做著她的回聲,心已飄渺到別處。

  他的瞳色那麽黑,最深處卻已開始渙散。

  他正努力地讓自己放開手,再盡快將黏在簪纓臉上的視線移開。

  只是一個不費吹灰的動作而已,無需耗費任何意志力,但衛覦連呼吸都濁重了,在心裡一下下斧鑿自己,艱難地做著抵抗。

  小舅舅的眼神和在小酒館的那晚很像。

  簪纓爲自己的愚蠢和遲鈍而生氣,她得有多笨,才會在那個時候祝願小舅舅和他喜歡的人喜結連理?

  他會喜歡誰?

  除了自己,小舅舅還會喜歡誰。

  那時候在他身上看不懂的隱忍與失控,簪纓此刻一目了然。她更緊地抱住衛覦的腰,目光大膽又純稚,「小舅舅,你是醋了麽?」

  衛覦被這句話驚醒。

  他自己心虛,將簪纓所言歸結爲不知深淺的玩笑話,受不了,跳下馬,暗中喘熄一口。

  而後又神色如常地將簪纓接下來。

  簪纓一跳下來,還要去看小舅舅,龍莽猶豫著走上前。

  他在火光下看看這倆人,第一次見到大司馬本人的激蕩心情,都被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代替。

  大司馬和他義妹一見面,就這樣兒那樣兒……又那樣兒這樣兒……這他媽是甥舅?!

  龍莽不知該不該開口,可若不說點什麽,好像更是尷尬。好在簪纓搶先介紹:「這位是濉水乞活帥龍莽,我新認的義兄。」

  她怕衛覦反對,纖纖細指下意識扒住他袖口的鐵護腕,說:「小舅舅,義兄非敵,此次守蒙城多虧他……」

  「我知道。」衛覦道。

  他收到軍隼銜在口中送來的珍珠耳墜時,是四天以前。

  盡管看到那東西的最初一刻,衛覦心跳都紊亂幾下,但那只是瞬間的事,他確信有王叡在,若出變故,三百精兵會死戰到最後一人。徐豫皆無一合之將,亦無強兵,低於三千人拿不下王叡部,而倘若有這麽大的動靜,瞞不過他的耳目。

  接下來探聽得知,傅則安攜旨護駕,簪纓坐守蒙城,又被乞活兵不費吹灰之力攻破城池,衛覦很快便猜出了幾分緣由。那小女孩不在他跟前時,一向比他看得見的時候更敢施展拳腳,有勇有謀。

  所以,他隨便派任何一支部隊前來馳助都好。

  但他依舊在邊關年關臨近時,花了兩日時間安排好西北線的軍事佈防,自己過來了。

  徐寔在過程中默默幫他布排守將,揪斷了幾根鬍鬚,卻一句勸阻的話也沒說。

  衛覦自暴自棄地想,軍師也覺得他無可救藥了吧。

  可他無法。

  不親自來看一眼,他的心放不下。

  「在大司馬面前豈敢稱帥。」龍莽抱卷道,「早聞大司馬勇力絕人,馬上六斛弓,馬下可開十石強弓。今耳聞不如一見,某以爲世人小看了大司馬,便是十二石弓也拉得!某真心敬服!」

  「射不主皮。我聽過你,」衛覦劍目淡矍,「曾跟上任車騎將軍參加過彭城之戰,殺敵之數不輸主翼。足下膂力並不遜色,是刀不趁手,不如減輕一分,鈍鋒,加寬血槽,改握刀手法。」

  龍莽出身於貧農之家,摸爬滾打走到今日,無師無長,全憑一身力氣自己摸索出來的。他敬佩衛覦不假,卻更信自己的刀,聽他如此說,反骨使然,便有些不悅。

  龍莽乾笑道:「這一把我還嫌它不夠重呢。」

  衛覦便不多言。簪纓好不容易插上話,「小舅舅,你來了,兗州怎麽辦?」

  她方才只顧歡喜,卻才想到這個嚴峻的問題。

  衛覦餘光瞟見她被冷風拂動的鬢絲,「先進城再說。」

  他提前吩咐了屬下以刀背對陣,未傷人命,兩部整點兵馬一同入城。

  乞活軍不用龍莽多嘴一提,主動綴於兗州軍之後。

  衛覦帶領的兵隊人數雖然精簡,卻凝聚著一種無聲的勢,乞活軍人多勢衆,可在喋血與戰火中淬煉出的煞伐之氣面前,自發便被壓住了一頭。

  簪纓裹著櫻紅色的斗篷,仗著有披風遮掩,伸出手擠進衛覦的指縫,與他十指相叩。

  衛覦本就放慢著遷就她的步履一滯。

  心裡若隱若現地浮出一種異樣感。

  阿奴以前不會這樣黏人的。

  她從前盡管親近他,有時也比在旁人面前更嬌賴些,卻始終有種乖巧的分寸勁,他看得出,她內心深處還是尊他如長,所以不會肆無忌憚地造次。

  此日重逢,她身上的分寸消失了。

  衛覦深曉自己肮髒的心思,問題都歸在己身上,便想:是因上一次不告而辭,強硬送走她,讓她産生被拋下的不安了?

  他抽了一下手,簪纓隨即握得更緊,衛覦不再掙開,隨她牽著。

  入城後,至驛館,杜掌櫃已得知城外來軍是大司馬所領部下,在問口迎候,任氏則帶領廚房的僕婦們準備熱食湯水,犒勞軍旅。

  沈階亦披衣未寢,等著結果。當看清大司馬的臉,他微微吃驚。

  在他計算中,大司馬縱使得了信,以他今日坐的位置,輕重相權,是不會捨兗州親赴豫州的。

  他卻當真來了。

  衛覦經過時側目瞥此子一眼,見他青衫落拓,衣領微微淩亂,一截露在外的瘦硬鎖骨,在月色下呈出玉石之質。

  衛覦眸色微暗,腳步未停,不輕不重道了句,「好個名士風流。」

  沈階猛省失儀,下意識錯步後退。

  簪纓卻未理會那許多,此刻滿心滿眼都是衛覦,心裡頭那句話,軲轆了好些日子,不意今夜乍逢,欣喜不能自勝,打定主意一定要對小舅舅說出口。

  她將人引進自己堂室。

  衛覦覺得不妥,被小女娘拉著胳膊不放,狠不了心拒絕,跟著進去。

  一時落座奉茶,簪纓自己褪了外氅,叫服侍的人都出去。

  燭火盈盈地映著她欲語含羞的眉眼,正欲開口,衛覦卻目不斜視地將王叡叫了進來。

  「自離京口以後,把所有發生的事詳說一遍。」

  簪纓不由睜圓眼,香舌打結。

  她失算了,依小舅舅的脾氣,來了這裡,怎麽可能不過問這些事。

  杜伯伯發往兗州的通信,她都令他報喜不報憂,小舅舅想知細情,也只有問王叡這個近身護將。

  王叡便知大將軍進城後的第一件事定是與他算賬,單膝跪拜,哪裡敢隱瞞。簪纓便在旁聽著他一筆一筆地交代:她是如何插手軍戶之事,如何召狼咬傷樊卓,如何入城在蒙城縣令面前假作驕蠻,如何與龍莽談判,又如何做局引孫坤上鈎……

  這些事做起來是一回事,當面聽別人一板一眼地敘述出來,又有另一種尷尬。

  簪纓偷覷紅燭燒短,一邊急等他們說完,一邊又漸漸地心虛,小聲道:「小舅舅,咱們自說話吧,這些事明日再問不遲。」

  衛覦劍眉輕鎖,如積陰雲密雨,卻沒有責她,望向她手腕:「疼不疼?」

  簪纓原想說不疼的,轉念一想,巴巴伸出雙腕,並攏著懟到他眼皮底下。   

  「疼的,當時流了好多血。

  不過現今好了。」

  春堇生怕小娘子肌膚留疤,所以傷口結痂以後,一日三次地爲她塗抹祛痕膏。

  饒是如此,在明燭光下,猶可見細細的粉痕留在玉腕之上。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她胳膊抬得那麽高,供到他唇邊,竟像想叫他吹一吹的樣子。

  衛覦厭惡自己莫名其妙的遐想,揮走王叡,微瞥開眼睫,「這一路你受了不少罪,害怕了沒有。有什麽話著急對我說?」

  初逢時他那一身放蕩難持的勁兒,已收斂得無影無蹤。

  簪纓明知他在故作冷淡,也知道他顧忌什麽,抿住下唇,直直看他,「小舅舅,我做下了一個決定,也許所有人都不贊同我,你會支持我嗎?」

  衛覦想也不想道:「不怕,無論做什麽,我都站在你這裡。」

  他終於看她,煦煦然的靜色,問她想要做什麽。

  簪纓心跳如鼓,道:「我……」

  「將軍、娘子,龍大帥求見。」門外侍人忽然稟道。

  龍莽推門進來,簪纓只得暫且咽下話頭,板正地坐回席子上。

  龍莽目光不著痕跡在兩人身上掃過,向衛覦一抱手,粗聲戛調問:「大司馬,我的刀當真使得不對?爲何要換輕一分?」

  原來他還在爲之前被衛覦打下馬去耿耿於懷,又是個武癡,問不明白,今夜只怕難以睡了。

  衛覦識才,城外上手第一下便知此人不俗,不遜於他帳下第一等猛將,也知乞活軍在草野行的是義師之事,未計較他禮數,不吝道出改刀的原理。

  見龍莽聽得進去,他又多言了幾句人體氣機發力之道,高屋建瓴,洞隱燭微。

  行家一開口,便知有無有,龍莽聽得大受裨益,又誠心請教布陣的門道。一來二去,二人所談內容越發駁雜。

  簪纓簡直要心焦死了,乾等這沒眼色的哥哥說完離開,也不見他挪步。

  她終於忍不住,在案下輕踢一下衛覦的靴子。

  衛覦察覺,睫梢微動,自然地轉換語風:「還不知足下貴庚?」

  龍莽正侃侃上頭,聽了隨口道:「還不到四十呢,三十有七,正是殺敵壯年。」

  他內心深處,仍是有追隨大司馬上陣的夙願。

  衛覦輕哦一聲,「那我家女娘今年幾歲?」

  龍莽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大司馬的意思。他三十七,阿纓十七都不到,他的年齡做人家父輩都綽綽有餘,大司馬這是拐著彎不認此事呢。

  可龍莽好不容易認了個妹子,也不能撒手,裝聽不懂,衝簪纓擠了下眉,打個哈哈告辭溜了。

  打發走了人,衛覦轉過頭,「到底怎麽了?」

  從前她絕不會做碰他鞋尖這樣的小動作。

  「我喜歡上一個人。」

  簪纓一鼓作氣道。

  衛覦刻意控制的呼吸霎那亂了。

  他對上那雙坦蕩的眼睛,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心頭擰勁,一瞬百轉:是檀依?檀順?沈階?總不能是龍莽……

  「我喜歡上一個沒有血緣的長輩,我想把他從親人變成我的情郎。我此生非他不可了。」簪纓說。

  當真吐露出來的時候,她心裡反而平靜了,眼中光采明靚,沒有膽怯,「小舅舅,你說過,會支持我的。」

  一彈指頃,衛覦腦筋是空白的。

  待思緒回籠,他丹田如煎,神色陰翳,捏掌壓在膝前輕抖半晌,終底壓不住眼底暈出的血赤,捉住簪纓一隻手臂。

  「你和姓龍的才認識多久,不是要結義,怎就是情郎了?他、哪裡讓你這麽喜歡……」

  他前撲的姿勢如獸豹,聲音更似。

  簪纓呆呆地看著她的小舅舅,良久。

  她從那座尼姑庵出來的那日,心意便明瞭了,便開始設想小舅舅聽到她的表白後,會是什麽反應。她的心情,既忐忑又酸甜如蜜。

  可簪纓獨獨沒想過,她已經把話說得這麽明白了,小舅舅依舊沒往自己的身上想。

  他對她這麽這麽好,潛意識裡,怎麽寧肯安在一個匪夷所思的人身上,也打心眼裡不認爲,她喜歡的人會是他呢?

  他要戒情戒欲,對自己的壓抑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

  簪纓突然掉下眼淚。

  衛覦見她哭,心要疼碎,避開頭沉喘幾息,鬆了她,輕聲道:「武將不好。不過你若真那麽喜歡,也……無不可。待舅父考其人品性情,爲你做主。」

  低垂窄仄的視野裡,跽坐的女子站起身離了他。

  衛覦前一刻滿脹如石堵的心,頃刻空了一塊,便知自己將阿奴對他的信任弄毀了。

  他今日確不該來。

  簪纓去內室的篋中取出一隻小梨木箱,抱在懷裡走出來,撂在衛覦面前的案子上。

  衛覦拽著所剩無己的理智抬起頭。

  簪纓紅著淚眼看他一眼,打開箱子,露出裡面的兩樣木制之物。

  「這張木弓,是小舅舅你爲我斫制的,送給我做禮物,你還親自教過我射箭。」

  她又指著箱中:「這只木捶杆,也是小舅舅送我的,說有機會帶我捶丸。」

  她又從腰帶中摸出一隻短竹笛,吸吸鼻子:「這個,也是小舅舅給我做的,我一直好好保存著。我在小舅舅出征那日還在長亭外悄悄吹過一支曲子送你,只是你不知道。

  「我離開建康時,除了阿父的書,帶出來的就只有這幾樣東西。」

  衛覦的呼吸逐漸稀薄,仿佛感知到什麽,卻又不信。

  簪纓又低頭從荷包中取出一隻普通的、甚至已浮現舊色的平安符,卻已珍藏許久,也不管那人的目光怎麽緊盯她,小手摸到衛覦冰涼的鐵鞶帶,跪坐著,認認真真繫上去。

  「這是我爲我心愛之人求的平安符,你可不要丟了。」她抬起頭,嫣然一笑,含在眼裡的滾圓淚珠像海底明月,皎皎光曜,不墜下來。

  她說:「我從前好蠢,祝你與喜歡的女子喜結連理。那時我不懂,若那個女子不是我,小舅舅,我怎麽捨得。」

  「啪」地一聲,衛覦反手扣住簪纓的腕子。

  那對森眸裡的光幾近渙散,越褪越黑,他強制著身體不動,卻本能般向前一點點傾頭,追逐女子散著蘭香的瑤鼻嬌唇。

  簪纓溫馴如一隻羔羊,由著他靠近。

  感知到他掌心滾燙的體溫,她心中卻是難過至極,卻浮起笑靨:

  「小舅舅,你可不可以既當我的小舅舅,也當我的情郎?」

  衛覦什麽都聽不見了,鼻尖離她不夠一指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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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阿奴,你乖啊

  「阿奴。」

  簪纓在衛覦欺近時,曲密的纖睫發顫,輕輕閉上眼。

  她上輩子空活了一世,一味被教成婦德守容的樣板,都不知與人親吻是何滋味。若對方是小舅舅,簪纓想,她可以完全放心將自己交給他。

  然她心跳失序地等了等,卻無想像中的事發生。

  聽到那聲說不清情緒的呢喃,她濛濛睜眼。

  眼前已沒了那雙極具淩迫力的淵眸。衛覦不知何時退坐回原來的位置。

  他摁著手指上青白的骨節,薄薄的唇像被什麽催開一樣,透出胭脂色的紅,目光水淋淋的,依舊留有不由自主逐望簪纓的餘韻。

  但衛覦已經清醒了。

  流光瞬息而已,沒人知道這麽短的時間內,這個踩在失控邊緣的男人是怎麽克制住的自己。

  盡管狼狽,盡管後恥,他極幽微地一歎,甚至蘊藉從容,「阿奴只是一時將依賴當作了喜歡。這無甚,你還小,未見過天地間還有許多俊彥兒郎。我只當是孩子話,往後莫再胡鬧。」

  簪纓眉心一顰,眼裡氳出與他同樣的水光。

  「小舅舅說話前,要不要聽聽你的嗓子啞成了什麽樣?」

  她才不準他逃,一把抓住衛覦的手腕。

  她摸到他異常滾熱的皮膚,也聽到了他又快又亂的脈搏跳動,一點也不出所料。

  女子的手那麽柔軟,只要衛覦想,可以輕易掙開。

  然當他撩眉看了眼這委屈顰眉的小強包,心軟成泥,蜷了下指尖,沒動,任由命門隨她捏在手裡。

  簪纓是何等聰敏之人,衛覦豈會不知。

  可只要她伸手,他便不忍心拂她,抽身退了。

  自己那點子心思,暴露不暴露,只是一層窗戶紙的事。

  他不怕她知曉,知曉了逃開才好,左右不能害她一輩子。

  「阿奴,你乖啊……」

  可簪纓卻道:「小舅舅,你剛剛才答應過,無論我說什麽,都支持我。堂堂竟陵王衛觀白,今日要失信於女子嗎?」

  她由始至終沒問過衛覦一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她只問:你答不答應我?

  因爲簪纓從沒懷疑過自己是自作多情,她以前不往男女之事上想還罷了,只要想通了,她心中便有種篤定,小舅舅一定是因喜歡她,才會避著她。

  不是親情,不是同情,不是責任,只能是因爲喜歡。

  正如她一直有種不知其來的自信,若阿父和阿母還在世,一定會特別、特別、特別地寵愛她,會忍不住親一親她,抱一抱她的那種喜愛。

  她這樣好,小舅舅怎麽可能不喜歡。

  「小舅舅,我想起小時候的事後,一直有個羞於啓齒的念頭,沒告訴過別人,今天說給你聽。」

  女孩兒的聲音又軟又黏糊,執拗地凝視他的眼睛,還不忘抓著衛覦的脈搏不放,認真道:「我記起了阿母抱著我的感覺,好踏實,好舒服。所以我憧憬著有一個人也能像那般,抱抱我,親親我。

  「這個人若是旁人,這些日子我想來想去,都難以接受。但若換作小舅舅,我卻可以。」

  她說著,手指不知不覺從男人的手臂蹭到他窄韌的腰間,又有偷偷抱上去的趨勢,眨著桃花眼,吸著小鼻子,「小舅舅,我知你中蠱辛苦。你想喝酒時,我可以代勞,可你想親近我卻只能忍耐時,我又該怎麽幫你啊?」

  她抬起水潤的眼眸,如一頭溫順純潔的小鹿,「你可以隨時親一親我,抱一抱我,不用忍著,好不好?」

  操!

  衛覦好不容易回攏丹田的燥氣再度焚身。

  「你、你他——」

  他及時叼住自己的唇,幾乎有點兒想用什麽用力地堵上那隻攪亂人心的小嘴,讓她哭也好,求也好,而不是挑逗著他的神經爲所欲爲。

  偏偏他知道,她所說的全是真心之言,無一句巧飾勾引。

  就是真心,才能殺人。

  衛覦喘熄濁重了一下,吞咽下去,好歹借鑒上次的經驗,沒敢碰她,猛地起身遠離那隻不安分的小手,同時背身走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扇,放冷風進來。

  然而有她在的地方,風都好似都柔情。

  簪纓跽在原地沒動彈,只用眼神追隨小舅舅的背影。

  夜風燎動絹罩裡的明燭,淩亂了四壁的影。

  衛覦的背影在半明半昧的交織裡沉峻如山,落在地上的影子,卻被吹得飄忽不定。

  簪纓櫻紅的袖擺翻飛起來,縧帶如舞,鬢珠簌動,目光卻始終如一池吹不皺的春水,柔軟深靜。

  「誘我,」良久,衛覦呵著口無奈,側目低低說,「對你有什麽好處?」

  「我不是誘你,也不想讓你難受。」簪纓的鼻尖被吹得染上點粉紅,起身,卻未走近,疊手在腹前靜靜道,「我知道小舅舅身況,是不能再多見我了,所以我才想把話一次說開。」

  「上一次是小舅舅你自己信誓旦旦說,你會趕在毒龍池中蓮再開之前,兩年之內伐滅北魏,蕩清中原,不要我爲去西域的事操心。小舅舅若真信人定勝天,阿奴亦信,我信藥遲早會找齊,我信小舅舅一定福澤深厚祓毒痊癒,那麽你我在一起,有何不可?

  「我要的也不是現在一時,只要小舅舅你給我一諾,我們可定下兩年之約。這兩年,我可以做到不再出現在小舅舅面前,徒惹你難受。等你大好,我們再在一起,從此再也不離分。

  「小舅舅,我只要你點一個頭,給一句話。」

  說到最後,簪纓聲音已經有些顫唞,緊緊盯著那片被風吹得輕動的衣影:「——若你不肯,那你上次哄我之言便都是騙人的,你……心底裡壓根不信自己有命找得全解藥,你不信自己爭得過老天!可是也是你教我的,你說天道不公,就要用最硬的一條命去爭……你是從不騙阿奴的,對不對?」   

  衛覦身側的拳頭握緊。

  他無法在這番穠軟純摯的剖白中無動於衷,甚至做不到多猶豫一息,頃刻轉了身去,去給她拭淚。

  可簪纓並沒哭。

  她的眼神很明亮,像星星,裡面根本沒有悲苦,如她所說,唯有憧憬。

  簪纓是死過一回的人,既然這一世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她額外多得的,那麽在這條新路上,她只會勇往,又怎會膽怯。

  她也深知小舅舅的顧慮,所以她連相處的畦畛都幫他想好,連長久的相思都準備好。

  她曾經很怕小舅舅因爲把藥讓給她的緣故,不得善終,可是小舅舅睡在她屋頂上的那個夜晚,簪纓就已經想通了,怕不怕都要走下去的路,爲何不能讓自己遂意些。

  衛覦的手指空懸在少女沒有淚痕的臉上。

  頓了頓,還是抗不過內心,落下指腹在她柔嫩的眼瞼下輕輕一抹。

  衛覦深深注視這個遠比他想像中更拙勇,也更敏銳的女子。

  她幾乎將他置於一個兩難之境。

  若他說對,便是答應了她,若他否認,便是他食言。

  「阿奴,棄了這心思。」

  衛覦也曾無比堅信過,他一定能在祖將軍毒發不治前幫他找齊藥引。可他動用所有力量,耗費了那麽多年,仍天不遂人願。

  不是他信不信的問題。

  是他不能拿阿奴去賭。

  只他自己清楚,這一年來他體內的自控力比先前幾年差了多少,就在此刻,阿奴不會想知道他想幹什麽。

  一旦自己鬆了那根弦,又怎麽會只是親一親,抱一抱。

  衛覦腦中閃過那些下身鮮血淋漓,從祖將軍房裡抬出來的樂妓……

  一瞬間,他所有的情愫都藏斂消失了,目淡如霧,收回手摸到腰間的平安符。

  簪纓一直在凝察他的表情,驀地道:「你摘一個試試看!」

  衛覦的動作停住。

  「不摘。」他怕她又哭,鬆了手。

  「我當作是阿奴的孝心,你費心求得的,多謝記掛。天晚了,早些安歇。」

  簪纓說了一晚上,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說了,聽了這話,咬住嬌唇,簡直不知怎樣好。

  卻聽他平靜又道:「阿奴,你該見識過這世間千般好萬般好的兒郎,從中選一個最中意的共度餘生,此生才算圓滿。你的好風景遠沒有看盡,小舅舅未必能陪你看完,所以別拘泥在我。我生早了。」

  這話,衛覦是轉過身,背著簪纓說的。

  簪纓眼眶不爭氣地又紅了。

  她對他有十足的理解,他便回她十足的責任。愛惡貪嗔癡恨,他對她的感情,是世間第一等,卻被蠱虺汙塗。

  她知這番話是小舅舅真心實意,也是口是心非。

  他騙不過她。

  簪纓道:「好啊,我聽你的話。只要小舅舅回頭看我一眼,親口看著我說你不要我,我便回頭。」

  衛覦哪能。

  他再看她一眼就會失控。

  衛覦爲她關上屋裡的窗子,頭也不回走入黑夜中。

  「連看我一眼都不敢……」簪纓雖氣,還是待他走了才不雅地揩了下鼻涕,努力澄清酸梅汁裡浸出的一顆心,嘀咕著,「不是喜歡,還能是什麽。」

  她用手背揉了揉眼,回到案邊,靜靜半晌,眸子中拋了天真嫵媚的柔情,恢復幹練明淨,取筆磨墨在絹上寫下幾行楷字。

  金鱗薜荔幾個字,赫然在其中。

  衛覦從簪纓的屋中出來後,暗自留意的杜掌櫃得著信,才微鬆一口氣。

  連龍莽那個大老粗都看出這二人之間不尋常,他的眼神還沒老到昏庸,怎會毫無察覺。

  杜掌櫃不敢問細情,也管不了別的,只要大司馬別深夜留宿,他便自欺欺人地算是守好小娘子了。

  另一間燈光通亮的屋裡,尚無睡意的龍莽琢磨刀法之餘,也不覺走神尋思著這件事。

  與他一屋宿的是賬房先生黃符虎,別看名字糙,已是乞活軍裡少有讀過幾本書的了,道:

  「原來大帥真心關懷小唐娘子,僕還以爲,大帥是爲著拉攏資財考慮,才提出與其結義。」

  「我妹子沒的時候,也就她這麽大吧,若她活到現在……」龍莽搖搖頭,轉換話題道,「一開始信口說要結義,也沒想過這妮子會答應。老虎,咱們泥地裡打滾這麽多年,什麽富的貴的混賬玩意兒沒見過,越是有錢,越是有勢,要麽玩世取樂,要麽黑心爛肺,可曾見過這麽提氣又乾淨的人,你道她不當結交?」

  黃符虎點點頭,隨機又壓低聲音:「既如此,那個斷臂男子說的話……他的身份若真是……」

  龍莽眼光一暗,擺了擺手。「自然等結拜儀式後,我再一五一十告訴我妹子。眼下大司馬來了,我看他那意思,是想攔著,若是結義不成……誰還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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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我不是色鬼

  孫坤率領的靈璧軍一入蒙城如泥牛入海,豫州刺史便慌了。

  「靈璧不是有五千駐軍嗎,那孫坤向來對府台負固不服,矜功自伐,怎的連個小小乞活賊也收拾不了?那公主,還活著嗎……」

  等到劉樟聽說其後又有一股精銳夤夜馳入蒙城,穿的還是豫州軍服色,更是一頭霧水,「本官並未派過哪支隊伍助陣……」

  他境內兵部不會妄動,那麽是誰僞裝豫州軍呢?劉樟納罕一時,忽道糟了,「莫不是兗州來人?總不會是竟陵王爲了公主親至吧!」

  要知衛覦兵強馬壯,爲人傲戾,南衝北逞又將哪個放在眼裡。若真是他輕裝疾行而至,便是舉豫州軍甲之力也奈何不得。

  劉樟之前按樊夫人的計策,是封鎖住蒙城對外的消息,趁著裡不出外不進的時候,將坐鎮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宜昌公主悄無聲息解決了,然後再推到或乞活賊、或孫坤的頭上,他頂多落下一個不察之罪。

  朝廷那邊本就不樂見宜昌公主與竟陵王比鄰而處,他又早托了王丞相說項,再加上樊氏從中疏通走動,如此,朝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便過去了。

  可這一步步全未按他預計的走,如此蒙城裡太平悄聲的,他反而又失靈璧五千兵馬!

  「夫君且莫自亂。」樊氏輕捏帕角,看上去比他鎮定些,卻也是強撐,「夫君不妨再派人去蒙城外悄悄打探。之前向京裡遞上的奏章也應有回信了,再等等。」

  「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劉樟哪裡等得下去,惶然甩動衣袖,「我當初便說清流仕宦之家,豈能與賊寇相與的,若真出什麽岔子,我只推說不知,皆是你樊家人所爲?」

  樊夫人呆了一呆,瞿而豎眉怒目,身抖如篩:「樊氏若遭干係,府君有甚好果吃嗎!」

  建康城裡,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今年正逢晉帝的五十整壽,然而卻是李豫有生以來最憋屈的一個生辰。

  原本爲他慶壽所建的苑北行宮,因出了幾番波折事故,後續工款不接。爲了皇帝面子上過得去,好不容易向朝中三品以上臣子籌措銀款,勉強完工,這且不提。

  誰知就在李豫大壽當日,宮中張燈結彩,受四朝屬國敬賀之際,石子岡那邊突然傳報:庶人庾氏被匕首刺入心口,死於寺中,廢太子隨即不知所蹤。

  李豫聽後眼前一黑,險些暈厥,壽筵舉行到一半便匆匆收尾。

  他並非對庾氏還抱有什麽夫妻之情,而是李豫知道衛覦給他們母子設下的兩難抉擇:要麽,庾氏拴鏈搖尾做一世的狗,要麽,李景煥便親手弑母,讓庾氏解脫。

  李豫最初聽聞此事時,惡寒陣陣,深感天家顔面受辱。

  他不是沒想過遏止,然而當時衛覦得勝還朝,那樣的滔天氣焰,誰敢忤逆,無奈不了了之。

  如今庾氏莫名死了,廢太子避開守衛消失無蹤,是不是說明,那孩子……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

  那可是他的生身母親啊。

  不等李豫寒心完,朝會上,王逍又呈上一表,卻是豫州劉樟的奏章。

  奏報上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成忠公小娘子入蒙城,有一白髮子出聖旨,冊其爲宜昌公主,地方不知真假。公主身邊擁有竟陵王麾下府兵,殺驍騎將軍,踞城隘,嚴守城池,不知意圖何爲。

  朝野爲之震動。

  明眼人都想得到,那蒙城距離兗州東線不過百里,當初那手捏唐氏家財的小娘子隨竟陵王一道出京,蜀王迎面攔阻,都未攔住。

  當時朝中便有人擔憂,此二人一個有兵一個有錢,若強強聯手,則中原已分南北兩半,南朝恐再半半,那分出的一半,就是落入他二人之手!

  所謂軍、政、財、權,執  掌者兩兩不相挨著,天子才好制衡。

  李氏才經歷過換儲,又失唐家錢囊,元氣正值不足,若江北邊兒再有什麽動靜,還等什麽胡人攻來,只怕就要自取滅亡了。

  有些人不由將目光投向居於文臣行列之首的衛崔嵬身上。

  當初衛覦前腳離京,此公隨後便自薦入主中書省,除了當仁不讓,另一個緣故便是他願主動入彀,換取皇上對遠在兗州的竟陵王的放心。

  兒子在外頭再胡來,至少老子還在京裡。

  可誰知道這點兒牽制的作用有多大。

  畢竟竟陵王是出了名的生有反骨,狂妄忤逆,還因當年衛皇后去世,一直遷怒著這個父親。

  李豫思慮百轉,也沉然看向衛崔嵬。

  衛崔嵬腰插玉笏,老神在在,沒有開口之意。

  與他並肩站立的太傅顧沅,這時卻從朝袖中取出一封信,展信對王丞相道:

  「巧了,老夫這裡有一封阿纓寫來的家書,可與豫州刺史的話有些不同。她說蒙城守將倚仗家世,欺淩軍戶,還意圖謀她,不料被惡狼咬死,正是天理昭張。是了,那將軍好像還是豫州刺史的妻氏,樊氏子弟。」

  王逍眉頭一皺,便知顧公要保簪纓,不能再一味攀咬她了。

  可他亦不能眼睜睜看著那女子坐大成勢,與衛覦裡應外合,威脅到揚州京畿,一轉念,向上揖道:

  「陛下,當務之急是弄清那道聖旨的原委。陛下往常縱寵唐氏女,縱其爲所欲爲,以至與竟陵王行止過近。這道聖旨沒有秘書監記檔,必不是聖上之令,想來是有暗懷險惡之人,想借機生事,竟假傳聖旨,還望陛下嚴懲不貸。」

  李豫微微凝眉。

  那道冊封旨意,確確實實是他親手交給傅則安的。

  然而王逍話裡的意思李豫也已聽懂,若他承認了聖旨的真實性,簪纓貴爲公主,有人對她不敬,她所爲便沒錯,他便沒了制約她的藉口。

  可他斷不能放任簪纓和衛覦混到一處,太危險了。

  朕原本是想彌補阿纓的……李豫坐在龍椅上想,可她爲何不聽話,偏把封邑選在豫州,還要染指弄兵呢?

  「朕,確實未曾下過任何冊封諭旨。」李豫混濁的眼珠一瞬冰冷。

  「此子假傳聖旨,罪不容赦,傳令,誅。簪纓不知者無罪,令其歸還蒙城,不予追究。至於豫州牧……」

  衛崔嵬終於開口道:「刺史劉樟涉嫌包庇親眷,爲政不清 ,在查清以前,臣竊以爲應當停職待詔,另遣刺史爲是。」

  李豫眼光閃動,問:「愛卿以爲何人可勝任?」

  「豫州隔江拱衛揚州,地勢重要,不可等閑視之。」衛崔嵬沉吟道,「臣以爲,秘書郎謝止久在禦前,簡在帝心,爲政又清簡幹練,可擢此任。」

  他身後的臣工聽後不禁交換眼色。

  衛中書推舉之人,乃是荊州謝刺史的次子。

  豫州夾於荊揚之間,向來是平衡兩州的關鍵,一旦偏倚,兩州合力,就恐直逼建康。都知道竟陵王和荊州謝氏有些交情,衛公這時候公然推舉謝止,不是私心太明顯了嗎?

  王逍立刻道:「謝秘書雖爲能吏,年紀卻輕,不適任此要職。不若尚書郎馬昶,處事清正,可以外任。」

  衛崔嵬不在意地笑了笑,「若未記錯,這位馬府君,是丞相的門生吧?」

  豫州到建康的消息有所滯後,台城君臣只知簪纓殺將,尚不知衛覦已潛裝入豫,爲誰能既任豫州刺史爭論不休。

  李豫聽他們當著他的面,公然爭權,心力交瘁地咳嗽一聲,殿中爲之一靜。

  李豫疲憊地擺擺手,「此事再議。」

  衛覦一來,便接手了蒙城的軍防與政務瑣事。

  簪纓肩負多日的擔子陡然一輕,不用再日夜繃緊心弦,反而閑下來。

  不過這也意味著自那晚之後,她見不到大忙人小舅舅,總疑心他在躲自己。

  這一日,簪纓正無事,接到了京都來的旨意。禦前內官騎快馬親自來宣旨,言傅則安假傳聖旨,有負皇恩,著令鴆殺。

  簪纓看著內官身後隨侍端著的那杯毒酒,目光冰冷。

  好一招卸磨殺驢。

  她對傅則安沒有好感不假,卻也篤信,若無皇上的授意,他哪裡淘澄來的聖旨。而今皇上權衡輕重,出爾反爾,爲了堵住知情者的口,便要殺人。

  她淡淡道:「他死了。」

  內官明顯一愣,「死了?」

  正院的一間偏舍,窗子經久失修,射進來的天光晦暗。

  傅則安端坐在案前。

  書僮得知今日有宮中內宦來,憂心道:「公子,小娘子不會將您交出去吧?」

  傅則安默然想,他從前對她做了多少錯事?在她孤立無援時熟視無睹,在她退婚後最艱難的時候妄言斥責,還拿她與傅妝雪相比,甚至他從小到大因是功臣之子受到的禮遇追捧,也全是搶了她的。

  阿纓就是要他的性命,他何敢二話。

  然而傅則安又深知她的心地。

  「她不會的。」   

  房門突被推開,書僮嚇得激靈一抖,傅則安抬起頭眼,看見沈階。

  「你自然知道女郎柔善,才敢孤注一擲來搏這個同情,不是麽?君子九德,某思來想去,還是僞飾二字,最適合你。」

  傅則安正衣冠,「可否引我去拜見她?」

  沈階微笑,「好讓閣下說我的壞話?」

  傅則安淡道:「沈郎君絕非瓶甑小器,必能容量,不是麽。」

  沈階轉身,「是女郎要見你。」

  前庭,內官驚聞傅則安噩耗,追問緣故。

  簪纓倒沒有耐心了,瞧著新修的指甲信口道:「公公也該聽說過,我養的狼咬人,他就是被那麽一口咬死的。公公可回宮復命了。」

  說著,一匹通體雪白的狼從荒草叢中踱出,雄踞在簪纓腳下,豎耳凝視內官。

  內官嚇得兩腿發軟,「那屍體……」

  「不然公公留下來過年,」簪纓笑意冷誚,「我帶公公慢慢去找?」

  「不、不用了。」內官進城時便見城內甲兵肅然,關卡嚴明,心說這祖宗他如何惹得起,心突膽顫,便即告辭。

  他將走時,簪纓忽又問:「陛下近來身體可好?還在服食丹藥嗎?」

  內官微愣,回道:「勞娘子記掛,陛下老人家日日服食張道長的仙丹,龍體康健。」

  其後內官即帶隨從離開,走出驛館大門時,卻正逢衛覦從校場回來。

  這內官是在禦前伺候的,見過衛覦,可憐他才遭一嚇,又遇一驚,白著臉道:「大、大……」

  他奉旨從京中出來時,可無一人說大司馬竟也在豫州啊!

  陛下知不知此事?滿朝文武知不知此事?

  衛覦沒有半分要掩避行跡的意思,隨意瞅這太監一眼,「回去告訴你主子,豫州府台裡的糟爛事盡快出個章程,遲了,我就代勞了。」

  內侍七魂飛走六魂半地走出府門。

  衛覦進院,恰好遇上沈階領著傅則安來見簪纓。

  四個人在中庭相遇,衛覦的眼神先和簪纓碰了一下,眸色深沉,如同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接著他留意沈階身日穿的是一件高領直襟長袍,將露在外頭的皮膚遮得嚴嚴實實,最後,才看向傅則安。

  衛覦輕誚的目光在他頭髮上打量兩眼,「江離公子,又見面了。」

  傅則安如今對於這種羞辱,已近麻木,回禮,轉向簪纓一揖到底。

  「多謝女公子不殺之德。從今日起,天底下沒有傅則安這號人了,孤魂野鬼,唯求女公子收留。」

  簪纓最先看到的是衛覦,霎了下睫梢,最不去看的卻也是他。

  她轉眸定定觀察傅則安低遜的姿態,似在考量,少許,道:「你可知我眼下要做什麽?」

  傅則安目光傺寂,頷首:「把樊氏宗族和劉樟兩方勢力分隔開,逐個擊破。」

  簪纓又問:「那你可知我想要你做什麽?」

  傅則安再次點頭,「我會上門遊說樊氏家長,樊老爺看到我,便會想起傅氏如何一朝落敗,看到我,便會驚異於女郎在皇權面前的暗渡陳倉。他會驚疑不定,有遲疑便有忌憚,忌憚了便會棄卒保帥。畢竟肩負著一族興衰的人,不會只糾結於一條兒孫的性命。」

  衛覦看著這小女娘成熟冷靜,發號施令的一面。

  然而簪纓點頭首肯,吩咐傅則安去做事之後,就頭也不回轉身回屋去了。

  衛覦留在原地走了一刹神。

  是啊,他在這裡等什麽。

  是他狠心打碎了簪纓的一腔赤誠心意,難道還指望她對自己笑臉相迎?

  他斂下眸子,也自回屋去了。

  回房後衛覦才換了一件衣裳,敲門聲響。

  那響動輕輕的,像小貓摁爪,只會是女子的力道。

  衛覦的心倏忽就跳空了一拍。

  他步履如常地走到門邊,打開門。

  「大司馬。」春堇站在門外,忐忑地叫了一聲。

  衛覦眼裡的黑潮在看清來人的刹那,瞬間跌落谷底。

  「怎麽了?」

  「我們小娘子差奴婢問大司馬,大司馬來此,兗州那邊要不要緊?」春堇忠實傳達小娘子的話。

  衛覦聽了,知那孩子不願理會自己,卻又惦記著戰事,對這份他自討的生分,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

  他耐心答道:「西北沿線已安排各將領鎮守,騎兵待命,步軍陣法亦是現成的。北魏經前一役元氣大傷,聞我出走,必疑故布疑陣,反會裹足不前。縱使冒險襲擾,軍師還在,短期無妨。我——」

  說到這裡,他餘光忽見院落的月洞門後飄出一片水紅裙角。

  衛覦英挺的眉宇中心輕動,不說了。

  春堇返身去回話。

  衛覦倚在門邊,親眼看著春堇走到月洞門後,低聲咕咕噥噥好半晌,又走回來問:「那大司馬何時走,能不能留下一起過個年?」

  衛覦唇角有些壓不住的態勢,直接走到月洞門處。

  簪纓披著小香錦斗篷,正在這兒等著,沒想到會被發現,下意識轉身背對他。

  紅香軟糯的披風旋了個弧兒,掃過他的靴尖。

  衛覦高出她一頭還多,輕易發現她被風吹得凍紅的耳朵。

  「外頭冷,想問什麽進屋說。」

  「我靠近你,你會難受的。」簪纓背著身搖頭的樣子像隻小鵪鶉。

  衛覦的一臉沉澀忽如雲霽霧散:「因爲這個,才避開我?」

  「還能爲什麽?」簪纓望天憂傷道。

  衛覦盯著她,齒尖磨了半晌,仍是作癢,輕歎:「我不是色鬼。」

  不會隨時隨地發瘋,也不會隨時隨地發倩。

  疆場上指揮調度壓力如山,瞬息萬變,他若真到了那般田地,這個大司馬的位置早該卸任了。

  簪纓倏地扭過臉,好像因小舅舅嘴裡能迸出這麽句話而驚奇。

  下一刻,衛覦的手腕被輕輕一碰。

  簪纓若能守著暖炭說話,也不願意在外挨凍,她捏著他的脈門,像郎中號脈一樣謹慎地品了半晌,感覺他的體溫不熱,又仰頭仔細瞅瞅他的眼仁兒,確實不像那晚,這才鬆了口氣。「哼,姑且信你。」

  她放下心來,把兩隻手背在後頭,溜溜躂躂進了他的屋子。

  衛覦低頭眼裡含光。

  錯眼卻見,那頭老畜不知何時也跟上來,黏在簪纓腳邊,親昵地低頭輕嗅她的繡舄同裙裾。

  衛覦上前一腳卷開了它,走在簪纓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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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真的不能親嗎?

  小地方的驛棧沒有地龍,屋裡燒上炭火,也是暖和的。

  簪纓進屋後,自然地將斗篷解下,露出底下一水兒縉雲紅的大袖褶裙。春夏之色,嬌勝桃李,倒與這豫地邊城的荒蕪冷冬格格不配起來。

  衛覦虛掩了門,看她一眼便收了視線。

  她愛穿紅,像沼澤地裡升出的太陽,淤泥不染,明灼光曜,與他回京初見的那個總著白衣的小女娘已經大有不同了。

  日後她會越發明如皎日,被更多人景慕懷想。

  「所以北胡在新年前不會釁邊了?」簪纓問。

  她的語聲柔昵而自然,絲毫不因衛覦拒了她而受挫扭捏,一雙明眸還像從前一樣信賴地看向他。

  衛覦讓自己靜了靜,又將之前的話細與她解釋:「林銳被我留在北府看家,北境有丁鞭、宋鐧盯著虎牢關,黃河南線有孫無忌領三水胡數萬人,與羌騎校尉領羌人突騎,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強將勇兵。培植了他們這麽多年,不至於沒有衛十六就打不了仗,正是練手之機。」

  衛覦早年跟隨祖將軍征戰,很是俘獲了幾批羌騎,歸攏後編入北府兵,加強騎兵戰力。

  後來他接掌北府,又以戰養戰,收服了北朝舊梁州的胡騎數萬,這次北上,一股腦全部帶到了兗州。

  江南因地勢使然,水網交織密集,不利於騎兵衝殺陷陣,因爲施展不開。這也是北朝盡管擁有體魄驚人的鐵騎之師,入侵中原百年,仍無法打過長江覆滅南朝的原因所在,北人不習水戰,一旦進到江域作戰,便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反過來講,北府訓練出騎兵上萬,在京口也只能是守國門的效用居多,真要與北胡作戰,只能主動北上伐敵。如此一來,便涉及後勤繁瑣,戰線拉長,千里調運軍糧等問題。

  直到衛覦打下兗州,才沒了後顧之憂,全軍壓往北線後,這些練兵千日的大好兒郎終於有馳驅展拳的好機會。

  唯一的問題是,北人不擅水戰,可南人在江左的氣候下待久了,到了北方凜冬之際,也會出現手足龜裂的窘狀。

  凍傷非傷非病,卻難免影響士氣與行軍效率。

  往常錢囊緊的時候,不可能捨本逐末,只怕就要硬扛。然如今北府軍有了東家,像沒娘的孩子突然有了奶,杜掌櫃得知此事後,二話不說將成桶成桶的雞油膏運入兗州。

  徐文遠給衛覦算過一筆帳,即使一兵耗費五十錢,二十萬兵將便是一萬貫的開支,這還不算唐家搭進去的運輸人力。

  「要多謝你們的傷藥,」衛覦對他的小東家道,「還有唐氏資助的戰馬,邊軍受益匪淺。」

  簪纓抿了下唇,沒能因此開懷,因爲她想到,這次在小舅舅身邊一張熟面孔都沒看到,他將他所有信重的嫡系全部佈置在了邊線,此舉可以說是歷練,但也無異於放權。

  他現在就開始有意地培養接班人了。

  就像當年祖將軍自知積毒難返,著緊培養他接手北府一樣。

  簪纓知道小舅舅並未放棄尋找解藥,他比任何人都想活。但同時,他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不能讓南朝最強大的鐵騎之師斷送在他手裡。

  這便是他不肯與自己定約的根本所在。

  他如此務實,豈肯給她一個虛幻的希望,再讓她失望。

  簪纓都明白。

  她只是有點難過。

  她神思渺渺地安靜了一會,垂下的目光無意識落在衛覦腰帶上。

  先時她還發怔,忽然醒悟那上頭少了什麽,抬頭注視衛覦一眼,騰地站起。

  女子輕柔好似沒有份量的眼神,卻滿溢著委屈和控訴,水光欲滴不滴,最是磨人。

  衛覦刹時間什麽都沒法子想,跟著起身道:「沒扔,怕風哨壞了,我貼身帶著。」

  「當真?」簪纓一瞬陰雲轉睛,輕挪蓮步,自然而然地貼上前,「在哪呢,我看看。」

  衛覦豈會讓她上手,側身道聲當真,瞥開睫道:「坐下,有正事與你說。」

  方才見一個眼神便能察覺對方心意的男人,此刻板正臉面,正經得有些刻意。

  正,事。

  簪纓的目光在他臉上流連幾下,長哦一聲,聽話坐下。

  衛覦也不看著她,氣息緩緩:「我非不知胡騎小隊常年襲擾農田村落,可惜一直騰不出手,其騎神出鬼沒,瑣碎無跡,也想不到個萬全的法子。阿奴能征發民間武裝力量,創建衛隊,其利在民,甚爲難能。

  「不過乞活軍最初是逐利而生,乞活乞活,乞的便是一氣兒。阿奴莫看著與龍莽的交情,這麽樣龐然人衆,良莠參差,不會白白出力,所以最開始,以利相賞是少不了的。規矩要立在前,拿錢辦事,便不可禍害百姓,半途而廢;

  「其二,想對付胡人,哪怕是小股遊兵,也需經過系統訓練,否則便是枉添人命,要麽捨得出馬,要麽捨得堆人,我這兩日與你義兄商量了大略,這等細則,還需你自己取捨拿主意。」

  「嗯。」簪纓拄肘在案上,捧臉看他。

  「你遷來的潁東流民,也可以穿插進去。」

  「嗯。」

  「其實根本還在盡快擊覆北朝,將胡人趕出中原。此事在我,我會——」

  衛覦說到一半,終於受不住那兩道灼灼視線,儇側眉梢,敲了下桌,「在聽麽。」

  「聽著呢。」簪纓應著,眼睛不離衛覦的臉。

  從前拿他當長輩,看他的視角不含旖旎,只覺他漆髮豐神,俊目高鼻,側頷線條淩朗如刀削,令人不由仰望。如今再一看,卻是哪兒哪兒都入眼,皮囊萬里挑一不說,又多了旁人沒有的雄姿鋒凜。   

  「真的不能親嗎?」她遺憾道。

  衛覦登時被這句話說渴了,有點兇地看她一眼。

  「唔,說正事、正事……」簪纓一下子坐直,「小舅舅的意思我懂得,我的意思是,想先向北府借三千人,分兵領隊,幫助乞活兵和流民們整合隊列,盡快掌握基本的應敵之策。」

  她的神色不覺認真起來,「萬事開頭難,這個兵力不能省,你別心疼,定要給我。」衛覦先沒說行不行,反問了句:「當初一千人還嫌多,給我退回七成,現下張口就要三千?」

  簪纓道:「當初是覺得他們乃上陣殺敵的兵,只爲保護我,大材小用了。而今,」她一笑,「我知道我要做的事同樣重要,自然要得。」

  衛覦在少女光華內斂的眼神中,內心微微一動,道:「給。」

  「還有王叡,此人不錯,我用得順手,也向大司馬討了。」

  「好。」衛覦道,「我也問你借個人,龍莽,將帥之才,待豫州事完,我想帶他去兗州。」

  簪纓有些出乎意料,小舅舅向來眼高於頂,沒想到他看中了龍莽。

  她對衛覦一向予取予求,卻頭一次生出肉痛之感,因爲她想放龍莽在豫州,亦有大用。

  她笑道:「這下子阿兄高興了,他就想跟著小舅舅去前線殺敵。」

  衛覦默了下,暗暗點她:「此事須經你首肯,所以我只說借。阿奴莫忘,你資助了乞活軍,是他的義妹,也是他的東家。你也是我的東家。你盡可要求我們行事,無需遷就。」

  簪纓聽到這個,可精神起來,俏目輕睨:「小舅舅哄我,你自己說,我要求的事你聽嗎?」

  衛覦見她沒懂,便罷了,避重就輕:「無事了。」

  簪纓悻悻,也不敢當真多招惹他,起身一步三挪:「那我走了。」

  衛覦垂眸。

  「我真走了。」

  衛覦嘴角終是浮起一點無奈之意,「杜掌櫃說後日是結義的良辰吉日,你若高興,到時我爲阿奴主持。」

  簪纓眸中果然泛起笑意,說一言爲定,這才滿足去了。

  結拜的前一日,龍莽找到簪纓,還有些不敢信能這麽順利:「大司馬當真不反對?」

  簪纓奇怪道:「這不是早已說定了嗎,是我要與大哥結義,他豈會駁我?還誇贊大哥英勇來著。」

  不過她也與龍莽約法三章:第一,結義後乞活軍不可以倚仗唐氏的名頭,肆意揮霍,欺淩弱小;第二,他和衛覦都是手裡有家夥事兒的,但乞活軍到何時也不可與衛覦爭鋒,做出與北府軍對立之事。

  第三嘛,簪纓還沒想好,想到了再補。

  龍莽聽了就笑簪纓外向,認了哥哥也不向著他。這兩條卻也與他不謀而合,爽快應下。

  於是在次日良辰,驛館中祭牲供香,衛覦當中主持,龍莽與簪纓舉香,上拜黃天下酹後土,結爲異姓兄妹。

  簪纓此日穿一身青絳色三繞曲裾,頭髮簡單綰成高髻,髮上戴的是衛覦的那隻墨玉獸首簪。

  她在每一個人生重要的日子,所戴的皆是此簪。當初及笄是,去傅氏祠堂自除名籍是,結拜認兄也是。

  而每一次,小舅舅亦都陪在她身邊。

  走禮的過程中,她聽著小舅舅沉靜的念贊聲,忍不住瞄了他幾回。

  等到禮畢,龍莽哎呀媽呀一聲,抖摟褲角站起,一家人不見外道:「可算完了,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跟大司馬結拜呢!纓,老哥知道自己長得不周正,可也不用這麽嫌棄吧。」

  衛覦聽到渾不吝的打趣,不動聲色,深沉流轉的眼波往簪纓臉上刮了一下,仿佛拿指頭在臉上羞她。

  簪纓耳根微紅,嗔道:「阿兄!」

  龍莽早看出這兩人間有些形影,倒也知趣不問。沒容簪纓羞窘多久,他斂起玩笑的神色,轉身向衛覦抱了個拳:「大司馬、妹妹,有一事我要告訴你們。」

  簪纓見他神色有異,便問何事。龍莽道:「就在我第一次圍蒙城那日,有個斷臂男子來莊子上找到我,鳳目俊臉,年在弱冠左右,自稱是之前的東宮太子,說要找我合什麽作……」

  簪纓驀然屏住呼吸。

  衛覦亦側目。

  龍莽繼續道:「我當時自然不信,只當是個瘋子。可是後來捆了他,檢查他斷臂傷口,確是槍槊強力撕開的痕跡,又與坊間傳聞對上了。」

  簪纓壓住顫唞的掌心問,「那人跟大哥說了什麽?」

  她心中想著,若那個人真是帶有前世記憶的李景煥,他又不找別人,偏偏來找素不相識的龍莽,很可能說明龍莽便是前世的新安王。

  可李景煥不是在建康被看禁了嗎,怎會來到豫州?

  龍莽看看衛覦,又看看簪纓,抹了把臉道:「他說,讓我假意率乞活軍投誠大司馬,在帳下效力。大司馬身患惡疾,活、活不過兩年……屆時叫我揭竿而起,攻進建康,他這李氏宗親願意做我手中籌碼,做出禪位之象,令我名正言順,他只要做個無憂安樂的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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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前世,他死於她之前

  這口氣著實不小。

  大江南北都流傳著衛覦身患怪疾,每逢十六便暴虐嗜殺的傳言。可除了視其爲眼中釘肉中刺的北魏君卿,誰敢詛咒他活不過兩年,誰又敢公然教唆流民造反?

  「餅畫得不小,」衛覦忽的低嗤一聲,輕勾住簪纓冰涼的指尖,「別信。」

  他一向知道簪纓對他身體的緊張勝過他自己。

  同時簪纓也去拉他的手,仰頭道:「小舅舅別信他的。」

  二人目光相對,衛覦便笑了。他這條命再怎麽朝不保夕,也輪不著一個無能小兒指手劃腳。

  簪纓所知卻比衛覦更深一層。

  她聯想到前世反軍攻進建康宮城的光景,細看一眼義兄的臉,藏住心緒,又輕扯了扯衛覦的手,想到第一個疑點:

  「石子岡是你的人在守,廢太子豈能逃脫?」

  衛覦道:「我留的人,只爲看守著他親手替庾氏了結,此前不許他母子二人自盡,此後便歸隊復命。哪能浪費在看管廢人身上。」

  算時間,就算京口那邊真有消息傳到兗州,他已在來豫州的路上,錯過了也未可知。

  簪纓頷首低說:「那也不必猜,當面認一認就清楚了。」她轉問龍莽:「人還在嗎?」

  龍莽被他二人一應一和的默契看傻了,他原本做好了阿纓質問他爲何不早說的準備,沒想到阿纓分外平靜,心裡反而愧疚起來。

  他忙點頭說:「早捆起來了,現還在蕭城的莊子裡。你想見,我這就提溜過來。」

  頓了頓,他坦然承認自己的私心:「妹子,我之前不說,是對大司馬小人之心了,是我不地道。你與大司馬,莫怪……」

  「大哥不必多言,這都沒什麽。」

  易地而處,簪纓不覺得龍莽藏私有何不對。是人哪能不自私,尤其聽到這種驚天秘聞,猶疑是再正常不過的。

  她當即請兄長將那人蒙眼捆住帶來。

  龍莽去後,簪纓慢慢地轉身面對衛覦,假裝撒嬌地捏住大拇指與食指,比在柔媚的眸尾旁邊,「小舅舅,你可以回避一下下嗎?我想自己處理。」

  她不怕別的,只怕那人若真是李景煥,會洩出他是重生之人,那麽她的秘密也會跟著不保。

  小舅舅好像會包容她的一切,但若知道她是死後復生的,涉及怪力亂神,又會如何看待她?

  簪纓不想讓他看她的眼光發生變化。

  「紅衣小菩薩,也有避人的事嗎?」衛覦捕捉到女子眉眼細微處的爛漫,忍不住逗她一句。

  說罷方覺習慣成自然,今日不同往日,他不宜再這樣沒分寸,招她誤解。

  他蘊然收了笑,不問緣由,「行,你自己看著辦。有事只管找我。」

  簪纓看著他的背影,抬手正一正髮間的墨玉簪,後知後覺,「他怎麽也聽說那風傳了……」

  那個綽號出現在和尚口中,她只覺討厭,可被衛覦嗓音低沉地這麽喚,簪纓心裡卻沁出一股甜絲絲的羞恥。

  她繡面粉潤,咬唇低頭。

  李景煥被關在一間地窖裡。

  仲冬的菜窖陰冷潮濕,泛著一股儲菜的嘔味。梯頂木板蓋的縫隙灑下稀薄光線,落在李景煥蒼白木然的臉上。

  他的頭一直在疼。

  自從記起前世完整的記憶,他的頭疼就再也沒好過,日以繼夜,如錐刺骨,仿佛應驗著前世他發下的那道雷殛加身的毒誓。

  而這些日子一閉上眼,他眼前便是自己用刀捅進母后身體的那一幕。

  血,手上都是血……

  他在石子岡結廬而居的日子,眼睜睜看著他的母親日復一日在地上爬,口中發出汪汪喊叫,那些奉衛覦之令看守在破廟外的人,嚴格遵照衛覦的意思,每日只給母親喂剩飯溲食。

  他看著母后每次都含淚吃完,眼睛不敢看向他;

  他看著她腰上的那條狗尾在她皮膚上不斷腐爛發膿,卻甩之不去。

  李景煥終於意識到,衛覦的心何其惡毒。

  他卻也不得不承認,衛覦說的沒有錯,只有他能幫著母后解脫。

  他實在看不下去,也忍受不了,於是就借了北府衛的刀,親手擢入母親的心窩。

  當時那些看著他的守衛,像在看一口畜生。

  沒錯,他是瘋了,被衛覦逼瘋的!母親固然對簪纓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他亦承認,他亦不懼以命來償,可衛覦分明可以給他們母子一個痛快,爲何要用這種下作狠毒手段!

  衛覦既留了自己一條殘命,李景煥偏就不想死了。他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又如何,上輩子,衛覦的壽數還沒活過他。

  李景煥記得,前世,二十萬叛軍渡江兵臨皇宮,提出以簪纓作交換。然簪纓死在和談的前夜,大晉皇城終究被破。

  他命人打探出了新安王的底細,知他名爲龍莽,原不過是濉水一帶的乞活賊首。這樣的人,卻目中無人地帶領護衛踏入宮殿,手中長刀指向他龍袍,戛聲獰笑,問他還有何遺言。

  李景煥注視那個一臉狼顧之相的男人,只問了一個問題:「爲何是你領北府軍殺入京城,衛覦呢?」

  「將死之人,問題恁多。」新安王居高臨下地注視他,「告訴你這黃毛小兒也無妨,大司馬對本王有知遇之恩,納我入麾下,教戰法,殺北胡。可恨他媽的賊老天,妒損英傑,大司馬半年前已傷逝,只是秘不發喪,臨終前此公將北府軍託付在我手。我若不反了這狗屁倒竈的世道,豈對得起他?」

  「秘不發喪、秘不發喪……」李景煥若哭若笑地重複,他登基以來一直懼怕的心頭陰霾,食不知味寢不相安的心腹大患,竟然已經死了!

  「爲何討要阿纓……」

  「大司馬臨終前,放不下的就是這個人。逼我立重誓,定要找到此女護她一世。」

  新安王說著又罵出一句,「還是被你們給禍害死了!」

  李景煥心如死灰閉上眼。

  是啊,阿纓死了,她到死都不曾原諒自己。

  若早知晉室將亡,他何妨寧死拒敵,守著阿纓與她共死生,臨死前也讓她念他一點好呢?

  「讓朕與阿纓同葬。」李景煥引頸待戮地閉上眼,說出最後一個請求。

  「做夢呢。」頭頂響起輕蔑的啐聲,手起刀落,他陷入黑冥,再無知覺。

  所以這一世,李景煥決定直接去找聲名還未顯的龍莽。

  他選在父皇壽宴之日動手,看中的正是此日四方使節彙入京城,坊間慶賀,魚龍混雜。

  衛覦的自負,幫他免去了最難解決的守衛問題。他向亡母叩頭三下,取下她頸上的黃金狗鏈做盤纏,不敢信任任何從前的相識,獨自混出京城,隱藏姓名扈了健僕,直接來找龍莽。

  李景煥知道單憑一張空口白牙,想說服龍莽難如登天,可他已到窮途末路,一條性命何足惜之。

  況且凡是這種身懷逆骨的草莽梟雄,都生有一副不甘久居於人下的心腸,他以名相邀,以利相誘,未見得不能成事。

  至於已經綿延十幾代的李氏江山,左右已非他囊中物,而父皇對他已經絕情,他對那個漠視他母子生死的男人也已失望,拱手讓人,又有何不可。

  他就是不能讓衛覦好過。

  他要讓衛覦前世委以重任的猛將,這輩子從一開始就帶著不軌之心去投奔他,圖謀他。

  他還要找機會尋到阿纓,告訴她,衛覦不過是個短命鬼,不值得她掏心掏肺地追隨……

  頭頂的木板突被撬開。

  陡然射入的光線讓李景煥猛地一眯眼,耳邊只聽有人跳下來的響動,他未等睜眼,眼前已被一條黑布勒緊,旋即被五花大綁,提了出去。

  「爾等要帶我去何處……唔……」

  他的嘴跟著也被一團破布堵上,李景煥很筷感到有一陣冷風撲面,而後上了一輛馬車。

  不知顛簸周轉了幾個時辰,又有人將他拽下馬車,他斷著一臂,平衡不穩,跌跌撞撞被帶著往前。   

  李景煥眼不能視物,直到被扔在冰涼的地面上,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知在一間屋裡。有人扯出了他口中的破布。

  李景煥等了半晌,聽不到有人開口,他索性直言:「閣下帶我來此,何意?」

  他不知在他面前一丈外的胡床上,正大馬金刀坐著一人,正是他心心念念要共謀大業的龍莽。

  更不知在龍莽坐位的屏風之後,簪纓便坐在那裡。

  簪纓在看見來人的第一眼,便確定,這張臉縱使蒙著眼睛,不是李景煥又會是誰。

  几案上傳來叩指一聲響。

  龍莽聽了暗號,心便了然,同時也暗暗心驚,他那個破莊子裡還真飛來個落架的鳳凰。

  他清了清喉嚨,按照他妹子之前教他的話,開門見山問道:「你自陳是廢太子,真不真的,倒也無從追究。只是你如何肯定,我去投大司馬,他定會納我?」

  李景煥聽出了這人獨特的粗戛嗓音,正是龍莽。

  他經歷前世之事,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感到對方已經動心,粉飾敷衍道:「大帥英勇神武,非凡俗人,衛氏在北禦敵,正缺猛將,豈有拒才之理。」

  龍莽道:「那你如何肯定,他活不過兩年,又說什麽他死前會將兵權交付於我?這豈非天方夜譚!」

  簪纓在屏風後微微捏緊掌心。

  李景煥越發從容,「大司馬身患惡疾,這是誰都知道的事,莫看他如今威風逞強,很快便是強弩之末。此一樁我以命擔保,他兩年之內不死,你只管取我頭顱。大帥但去投名,憑閣下雄風,錐處囊中,想不展露頭角也難!大丈夫生於世間,當立不世之功,去搏一個機會,又有何損失呢?」

  龍莽哼笑,「這樣說來,你便是無用的了,我一刀砍了你,再去投誠,也無損失。」

  李景煥的後脖頸子上忽然爬上一片冰冷的寒粟。

  那是前世他做了此人刀下鬼留下的陰影。

  「大帥如何短視?」

  李景煥冷聲應對,「他朝大帥若有登極一日,四方諸侯未必心服,我身負李氏血脈,眼下雖落魄,說出的話仍叫做正統名順,可幫大帥出力。何況,」

  他微微放低聲音,「大帥恐怕不知,自我晉朝南渡,百事倉急,連傳國玉璽都未能帶到江左,流失在攻入洛陽皇宮的胡蹄之下,又被幾族匈奴爭奪,至今無蹤。

  「南朝如今用的玉璽,是定國後仿製而成,制式紋樣,我知之甚詳。他日大帥禦極至尊九五之位,自有用得著我處。」

  簪纓在屏風後聽著,又驚又怒,嘴角泛起連連諷笑。

  她好像從不曾真正認識過此人,未能料到,李景煥明知龍莽是前世滅他家國之人,竟還能委屈求全地討好諂媚於他。

  宮裡的玉璽是仿製,她之前也有耳聞,這也是北朝一直嘲笑南朝皇帝爲白板天子的原因。

  但是由李景煥自己出口,簪纓荒謬絕倫地想:李氏的氣數是不是真要盡了?

  前世她但凡能走出宮闈,自己都想助叛軍起事,還輪得到他將唐氏家財胡亂揮霍一空!

  簪纓越想越氣,氣極之外,又有一種深重的惘然。她讓義兄用話套他,從李景煥的字裡行間,已然推斷出,她之間一直不敢深想的那個猜測,是真。

  前世的小舅舅,真的死於她之前。

  因爲龍莽前世與她並無交集,當時她也已身無分文,沒有利用價值。龍莽點名討要自己,只能是小舅舅臨死之前託付於他。

  上輩子,他們甚至都未見過面啊。

  簪纓眼前的視線朦朧如霧。

  她至死不知衛覦曾試圖救她。

  他臨死還在惦念宮裡的那個小豆丁。

  龍莽聽了李景煥不要臉的話,同樣被這天潢貴胄的無恥程度震驚了。

  他妹子一共讓他問這人四個問題,他已問過三個,緩了緩神,接著問:「嘿,你真殺了自己親娘?」

  李景煥猝然一怔。

  這個問題不在他預想之內,他心中擰勁作痛,頭痛隨之加劇,面上陰沉之色一閃而逝,咬牙道:「干你何事?」

  同時李景煥心中隱覺奇怪,龍莽遠在豫州民間,不該知曉此事……

  簪纓已經站起身。

  她想知道的都已得到答案,餘下的,也懶得再套話了。

  因爲這輩子的走向已經與上輩子不同,她既然能改自己的命,也定能改了小舅舅的命。

  李景煥說的那些事,通通不作數。

  她走出屏風,向龍莽微一點頭,厭惡地俯視李景煥一眼,便向外走。

  不對……反綁雙手的李景煥被蒙著眼,越發覺得哪裡不對勁。

  忽然間,他聞到一縷隱幽的香氣飄過身側,同時頭顱之痛加重百倍,如雷霹電靂,難以忍受地低呻倒地。

  「阿纓,是不是阿纓……」本著一種說不出直覺,李景煥一刹墜入地獄之中。

  阿纓如何會在此,若方才的話她都聽見……

  「姓龍的!你和阿纓——」他以頭搶地,本能地向那縷香味膝行。龍莽一腳把他踩住。

  咫尺之間,擦肩之近,他亦夠不到女子一片裙角。

  簪纓漠然而出。

  「這小孬種,犯什麽病呢。」龍莽叫手下把人制住看好,跟著出了耳室,問簪纓的意思,「殺不殺?」

  簪纓想到李景煥關於玉璽之言,心念模糊一動,「這個人,我便交給阿兄仔細看守了。關好他,每日給他少量食水,眼布也不必摘,也不用與他交談,保證留口氣就行了。」

  殺他,是過於便宜了他。

  說不定有一日,他真會有點用處呢。

  龍莽痛快應下,隨口道了句,「只是瞧著他好像患有頭疾,這麽下去,估計要瘋啊。」

  「頭疾?」簪纓模糊憶起上一世,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李景煥發了個不走心的毒誓。

  「那不正好活該。」

-

  衛覦房中,他倚窗默立,撚著手中一粒溫潤的東珠耳墜,微微出神。

  狼拱在他膝頭,用尾梢輕蹭他的腿。

  「現下知道討好主子了?」

  衛覦說到一半,自覺話語含酸,莫名一會,拍拍狼頭。

  正這時,房門突被推開。

  敢這麽沒規矩的也就一個人,衛覦在門響的瞬間藏起手心的東西。還未等他開口,有顆小腦袋當頭撞進他懷裡,人已被兩條軟乎乎的胳膊纏住。

  「阿奴?」

  「小舅舅別動,」埋在他懷裡的女孩聲音悶悶的,「我就抱你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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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謝二郎,他小時與你分餅而食

  傳旨內官將衛覦身在豫州的消息帶回皇宮,朝廷震動。

  唯恐衛覦滯於豫州不去,太極殿不敢延宕,三省緊急會集商討,還是不得已順其心意,裁去了劉樟的官帽子。

  新任的豫州刺史,則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中書省示詔,由荊州刺史謝韜暫代,遣其子謝止出任蒙城所在的陽平郡,命爲太守。

  謝韜總督荊州軍政,對豫州事務只能遙領,而此時其子做陽平太守,卻是實職。有了家族這層關係,便意味著謝止這個官位的份量,重於州中其餘五個郡太守,豫州實際上管事的一把手,便是這名才二十歲出頭的謝氏二郎。

  簪纓也不曾想到,來豫州赴任的會是謝止。

  她隨即接到了衛崔嵬寄來的書信,在信上得知,伯祖公在朝堂上最初推薦的的確是謝二郎,但這是虛晃一招,他老人家深知皇帝忌憚世家,不會讓兩個重州的刺史都姓謝,真正想推舉的是太傅顧沅的次子顧徊。

  顧徊雖與父隱居山林多年,卻博學廣洽,頗具清望,且顧氏一心爲公,由顧二郎出使豫州,可平衡局勢。

  然而王丞相極力推薦自己的門生馬昶,同時規訓尚在閨中的女兒侄女,似有欲與太子李星烺結兩姓姻好之意。

  李豫平生所忌,便是世家二字,哪裡能讓王氏繼南朝第一世家外再成爲外戚,便佯作不知此意,有意讓顧徊出任豫州。

  誰知就在政令下前,顧徊突然摔馬傷足,不能行走,需臥榻靜養。

  這一摔來得離奇,皇上本就忌憚王氏,如此一來更添疑心,所以最終的人選就陰差陽錯地落在謝止身上。

  簪纓看完信,將信紙遞給身邊的衛覦。

  她看其臉色,輕道:「伯公在信末,掛問你好昵。」

  衛崔嵬明知衛覦在豫州,卻把信寄給簪纓而不是他的親子,怕的就是衛覦見了信不等看,就一把撕了。

  衛氏父子的齟齬,源於當年衛皇后被後宮妃嬪攻訐而死時,衛崔嵬沒能強硬面聖質問分明,又攔衛覦和建康幾大世家硬碰,衛覦便恨他無爲懦弱,不配爲人父,此後孤身離京,斷了父子情義。

  心結年深日久,越發成了死結。

  衛覦眉鋒清冽,目點漆光,接信後,他忽略那一手遒逸好字,只看前段公事,看過了便隨手撂下。

  「謝二郎,」他語氣慢騰騰的,狀似不經意道,「小時與你分餅而食的那位。」

  此日是臘八,中午時二人才同用過臘八粥,任氏的廚藝到家,屋裡還若有似無地彌漫著赤小豆和紅棗的香甜氣味。

  簪纓暗暗擔心小舅舅和衛伯公的關係,一時沒留意話中深意,道:「我倒不望是他來。且不說這個,小舅舅,衛伯公久留在京裡,終究不大妥當,你可有想過,接他出來……」

  她說正事時,沒有那股嬌鮮的小女兒情態,明眸如長空秋水,靜澈清麗。

  若說朝廷想以冊封她作爲一根風箏線,好牽制住她,那麽牽著小舅舅的那根線,便是京中的衛伯公。

  哪怕他父子倆再交惡,也是血濃於水,簪纓知道小舅舅並非絕情之人,否則他也不會留影衛在衛伯公身邊,暗中保護他多年。

  衛伯公隱世這麽久,一朝主動入仕,身居中書省令的要職,無異一把雙刃劍。

  一方面,他是爲了做皇室與小舅舅之間的緩衝,讓小舅舅遠在兗州,在朝裡好歹有個說得上話的人,不能令朝中局面呈現一邊倒的局勢;另一方面,卻也成了宗室與世家牽制小舅舅的籌碼。

  兒輩在外打仗艱辛,老父在朝中左右斡旋又如何不艱難。

  衛覦神色漫淡,心道怎知他沒疏通過,透過影衛傳遞消息,並不是難事。

  是那人不服老,覺得自己還能幫上他的忙,不肯離開。

  「老頭子固執。」

  見簪纓實在擔心,衛覦眼裡的寒色褪去,低聲安慰她,「沒事,誰失心瘋不要九族了,敢動我衛覦家人。」

  那日簪纓處置廢太子的事,衛覦沒有過問一句。

  反是簪纓主動同他說了說,衛覦便知李景煥還活著,也沒說別的,只問是否需他加派人手,這一回不能再讓人跑了。

  簪纓信得過義兄的手腕,說不用。

  一個螻蟻樣的人,在二人這裡多談兩句都嫌占地方,哪裡值得一提,就此揭過。

  卻是這幾日軍隼往返蒙城遞信頻繁。

  原來北朝邊境上探聽到衛覦離兗,拿不準真假,派遣幾支騎軍小隊,來打了幾場試探戰,皆被衛覦事先安排的守將迎頭痛擊回去。雖殺敵有限,可蚊子再小也是肉,打擊了胡人氣焰,讓對方退避三舍,連日不敢再露面。

  衛覦接了信,擺弄著手裡的棋局,神色如常。

  簪纓不知道爲什麽,每次見到小舅舅如斯淡然的風姿,心裡便像有了通天的底氣,即使對戰事不知,也沒什麽擔憂了。

  她儂儂地問:「那可以留到除夕嗎?」

  衛覦垂眸讓她落子。

  過了半晌,自以爲將嗓音裡的情愫都剔淨,不露什麽痕跡了,方道:「盡量陪你。」

  簪纓這兩日不再一味纏著他要說法,她偶表衷情還可,卻不敢當真拿小舅舅易動情慾的身子開玩笑,就這麽不遠不近著。可聽到這句話,她的嘴角還是忍不住翹起一點。

  就算他的聲音裡什麽感情都沒有,但小舅舅,你從說出來的一刻起,就已經輸了呀。

  小女娘手拈黑子,自信落枰,然後發現自己正中敵方圈套,被吃了個精光。

-

  三日後,謝止至豫州。

  他舟車一路,先在豫州治所壽春落腳,不等熟悉公署,誡勉書吏,略洗風塵,換了身乾淨衣袍,當日便趕往蒙城去見簪纓。

  都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簪纓初至蒙城,碰到的是樊氏這個硬茬子,如今風水輪流轉,也輪到他這個外來的州官去見霸佔軍鎮的大人物了。

  他只是沒想到,此人會是簪纓。

  懸掛玉玦的馬車到達驛館,謝止披裘下車,由驛丞接引入內。

  一路進到暖閣,他第一眼看見簪纓,便覺得這位妙齡女郎有哪裡不一樣了。

  簪纓今日穿著一身海天霞色交領錦襦抱腰,下系同色褶裙,外罩水青褙衫,內外掩映,如明麗朝霞升出於瑟瑟海波。

  她身姿舒緩而挺拔,不似在京時那樣清減了,卻是肌骨勻亭,恰到好處。

  更引人留意的是那雙柔澈如水的眼睛,澹靜沉邃,明眸睞時,今人心起漣漪。

  「謝府君,別來無恙否?」

  簪纓見這位遠道而來的郎君一襲白毳,有如琳琅珠玉,氣質軒昂,主動微笑寒暄。

  謝止回禮,目光向簪纓身後微掃,見她身後站的兩位青年,一個青衫,一個白頭,對號入座,便知這是她的兩位幕僚了。   

  拒絕過王丞相招攬的寒士沈階,不必說了,謝止在赴任路上,聽說傅則安親登樊氏府門,不知那條三寸之舌說了什麽,令樊氏族長泣涕連連。

  傅則安前腳走,樊氏族長隨即便與下嫁給劉樟的女兒樊氏斷絕關係,剔除族譜。

  謝止到壽春的時候,那兩口子正鬥得烏眼青一般,鬧著要和離呢。

  透過他們,謝止再向屋閣深處望,卻見一個身著玄墨勁服的男人,正在炭火前烤栗子吃。

  聞聽他至,男人未側目,也未起身。

  哪怕一身散漫氣質,那隻撥弄火釺的修長手掌,也像在握槊,面前幾顆小小的飄香板栗,也像他沙盤上統禦的幾面旗。

  謝止深吸一口氣,在豫州攪弄風雲的這幾位,算是齊聚一堂了。

  「阿纓從前叫我謝二兄,如今卻稱府君,反倒生疏了。」

  謝止對簪纓笑說,轉而向衛覦揖禮,誠心道,「不知大司馬亦在,止失禮。兗州事務若不急,大司馬不妨留待年後再回。」

  謝止很會說話,這句話明面上是客氣,深意卻是謝止將自己擺在主人家地位,款留衛覦這個客人。再有,便是雖則請衛覦在豫州過年,同時也意味著過完新年,便要返回他的屬地。

  衛覦隨手拋了顆栗子過去,依舊定著身子沒動,「不彌啊,不必多禮。」

  輕描淡寫一語,是上位者的姿態。

  火中取的栗子燙手。

  風華冠玉的謝止接了握在手裡,表面無異,不忘道聲謝。

  簪纓便含笑道:「從前謝夫人憐惜小女,小女斗膽喚府君一聲世兄,而今纓人在商籍,府君高升,豈可同日而語?府君一路辛苦,此來必不止爲了敘舊,不妨書房議事?」

  所謂議事,是談判的美化說法了。

  簪纓管治著一城的駐兵,罩著那些貧弱軍眷,又擬定乞活軍護衛鄉田一事,想落到實處,都需經過這位新任長官的點頭。

  謝止入鄉隨俗,點頭稱善。

  他同簪纓走出暖閣,發現只有沈階跟著,大司馬卻未出來,心內有些意外:原來今日不是阿纓倚仗大司馬與他交鋒麽……

  他看向沈階一眼,索性道:「實不相瞞,我此來,爲公也爲私,方便的話,不若摒退左右,你我單獨談一談?」

  簪纓對謝二郎的人品是一百二十個放心的,從前但凡遊宴同席,也受過他不少照顧,即道:「好。」

  她引謝止來到書房,侍女在廊外闔上了門扉。

  門一關,簪纓眼尾逸出一分輕俏,若不經意道:「府君仿佛很忌憚我身邊的謀士。」

  「豈會。」謝止出身陳郡謝氏,華宗貴望,即使識出沈階有幾分逸材,又怎會十分放在心上。

  說事前,他先從袖中取了幾卷拓紙交給簪纓,說是堂姊謝既漾帶給她的書法帖。

  簪纓微愣,眼裡的戒備淺了些,接過道:「我的字不成體統,難爲二姊姊惦記。多謝。」

  謝止看著少女恬美的面容,不再是先前公事公辦的口吻,朗眉輕皺,流露出幾分關切。「阿纓,你我可算世交,莫要見疏。你實言告我,唐氏是否已與兗州方面結盟,運送資糧?」

  見她遲遲不答,謝止又道:「阿纓,聽我一句勸,不可與衛觀白、與兗州部走得過近,於你無益!」

  同一時間,衛覦也並沒閑著。

  他把沈階叫進屋裡,支使傅則安出去時把門帶上。

  靜閉的暖閣中,他將烤香的栗子一顆顆剝好,排成一排留著,之後撣了撣手,側望青衫子一眼。

  「軍眷女子殺將的事,我聽說了。」

  沈階頭皮倏地一麻。

  大司馬的神情中沒有一絲怒意,他卻仿佛被一顆無形的巨石壓住,産生跪地的衝動。

  他反將背脊拔得筆直,一雙狹目介然斂鋒。只聽衛覦接著漫不經心道:「王逍送你一個五品的治中從事,你一口回絕。有人笑你愚蠢,有人敬你風骨,我卻見君有渴利疾,五品的官位不要,你所圖的是什麽位置?你主子柔善,你就刻意打磨她的柔善,又是想將她輔弼至什麽地步?」

  沈階聽他一語中的,心臟一瞬狂跳。

  隨即又想到,此人是衛覦,是萬軍取首藐視皇權的大司馬,他能看出端倪,又有何意外。

  他心裡千帆駛過,面上平靜如深潭:「回大司馬,小人不敢妄爲。小人曾向女郎約法三章,其中一條,便是不敢以一己私心慫恿女郎行事……」

  「你那確實不是私心,是野心。」

  「我現問的也不是她,是你。」

  衛覦視線定在沈階身上,隨手撂下燒紅的釺子,鐵聲刺耳。「機會只有一次,答錯了,許你留一封遺書給令堂。」

  沈階咬咬牙,道:「女郎用我。」

  你既萬事依她,怎可殺我。

  衛覦失望一歎,眸子遽然冰冷:「還有半次。」

  書房內。

  簪纓聽了謝止的問話,沉默小許,沒有回答,反而聲輕如霧:「謝世兄,你可知,我原本想過,繼任的豫州刺史是誰都好,只要不是謝氏。」

  謝止一愣:「爲何?」

  「因爲如你所說,我同貴府有些交情。」

  簪纓靜靜地注視對方,「而我又深知,做傀儡的滋味很不好受。」

  謝止啞然失語,忽有一種不吉的預感。

  「但對不起,」簪纓無可奈何道,「世兄既然出任了,便只得委屈你,當穩這個傀儡長官,聽我調度郡內軍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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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路遠易孤,高處淩寒

  謝止聽完簪纓的話,失語半晌,解了狐襲隨手搭在架上。

  他一雙清雅而不失深邃的眼睛,望住鎮定自若的少女,「阿纓,你何意?」

  簪纓又道了聲抱歉,比手請人入席,落座後微微一歎,「世兄既任陽平太守,想必來前已做過預備,應已聽說樊卓欺淩軍戶的事了。」

  謝止正襟危坐,紫羅囊墜於玉帶,展大袖垂於身側,面色緩和了些,「此事我已知。樊卓荒誕,阿纓勇而有謀,在這件事上做得並無過錯。不過以你的身份,盤踞軍鎮終非長久之計,現我已赴任,可向你保證,治下定然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簪纓卻搖頭,「軍營治亂,只是亂象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官吏無爲、良民無依、世家貪利、盜寇橫行諸多問題,謝太守新官上任,真想作保,可不是一樁兩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謝止聽她言辭有條不紊,道出的問題一針見血,即使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教她,亦目露贊許,「阿纓是想考較我的課績嗎?」

  「世兄,」簪纓笑了,聲音帶著江南水鄉的軟糯,目中卻有精光,「咱們也不必說這些扯皮的場面話。我知世兄長才,然亦知世兄出身高門,在金粉浮華之都承平日久,目無下塵。既如此,這新官三把火,我來替你燒旺。」

  謝止不覺間斂起笑意,注視她道:「說來聽聽。」

  簪纓道:「第一,我旗下有一支乞活軍,素來行的是劫富濟貧的義舉,而今訓練已成,想下遣這支隊伍散入豫州各處臨近北境的鄉野,保衛農田與百姓。」

  她細細向謝止說明瞭胡騎小隊多年來襲邊擾民,收割南朝邊陂農田之患,又陳乞活軍一旦用作保護境內黎民,則失兵禍隱患,而得守民之利的關係。

  然而謝止沉吟良久,終是不能苟同。

  「阿纓,你的說法太理想化了。所謂民間義軍,與盜寇同類一源,本已有違國法,我如何確保羈縻得住他們?」

  若他眼睜睜看著這些不屬於朝廷管轄的武裝勢力坐大,誰能保證,他們磨尖的槍刃將來對準的是胡人,還是晉人?

  有道是利刃在懷,殺心自起!

  南朝的任何一個州域內出現這種大規模的屯兵,都可以造反謀國罪論處了。

  簪纓眸色平靜,「我能羈縻他們。」

  謝止心內驀地一震,「就算如此,那麽阿纓,誰又能羈縻住你?」

  「百姓居安。」

  簪纓不假思索道。

  她所期望的,無非是這四個字。

  她走過這一路,看過這一路,見過死人,見過生人,還見過不如死人的活人,就已明白了,被世家團團圍攏的江左晉室是個蒙眼瞎子。

  世家,忙著替自己的家族贏取利益,在自家的別墅裡培養高雅的情操,替百年延續不絕的高貴門楣培養芝蘭玉樹的後起之秀;

  皇家,忙著在世家強勢的圍剿下夾縫生存,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又計劃著如何平衡各大世家,好讓李氏基業延長得更久固一些;

  官員,則皆出身上品,盡日忙著與貴幸交,結兒女姻,要麽便是琢磨各種別出心裁的風雅事,邀來名望,反而以盡忠職守是俗吏,以案牘勞形爲可恥。

  只有兵貫子弟在前頭拼殺。

  也只有兵籍賤子在受辱。

  這樣的南朝,指望那些雲上之人在刀劍砍到身上之前醒來,澤被下世,不如她自己拿起刀劍,保護她想保護的人。

  謝止靜了好半晌,才道:「你的品性,我自然不疑。然而茲事體大,縱使我信你……」

  「世兄還是沒明白,」簪纓道,「我想做的事,和你信不信沒關係,我也不是要憑言辭說服你。」

  她歪頭想了一下,眉間的英氣與嬌美糅在一處,道:「我這麽問吧,世兄既言乞活兵有違國法,那麽請問之前朝廷爲何不剿滅?」

  謝止語滯一瞬。

  那自然是因爲乞活軍勢大,江淮一帶的兵力本就緊張,需要投入到對抗北胡的作戰中,有時吃緊,還要雇傭乞活兵填充戰力。

  簪纓目光灼灼:「既然乞活軍屬雇傭性質,國家可雇,世家可雇,連商賈豪強也雇過,爲何我不行?

  「既然乞活軍此前並無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甚至抗胡有功,今其願再進一步,保護鄉里,爲何世兄之前不擔心,此時反而憂慮,此豈非葉公好龍?

  「並且,雇傭乞活軍的花費不必朝廷出支,乞活軍保下不受胡騎收割的農田,這份額外之利,可抵邊關軍糧;且百姓傷亡減少,生息日漸,稅賦也不至於十室九空,這兩筆所得,我分文不動,盡歸豫州倉廩,充實國庫。

  「——這份實利,哪怕我繞過世兄,直接上表朝廷,朝中也未必不鬆動。之所以先與世兄懇談,便是看重世兄心懷抱負,有濟世利民之心。」

  她說罷,笑問:「如何?」

  女子語氣清柔,仿佛只是與許久不見的兄長針砭時弊,然而那雙柔裡帶剛的眼神,分明表示著:

  這已是我最大讓步,如若不然,就兵戎相見。

  說服人的手段,也無非是情挑,利誘,威逼。

  謝止在這番抑揚頓挫的說辭中,久違地感到一種只有在清談辯難時,才會有的心尖戰慄。

  他再一次發現,阿纓真的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她身上散發的沉穩氣概,已不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娘。

  謝止亦是此刻才意識到,他錯估了一件事:阿纓並不是全靠著她身後那些人的撐腰,才走到今日。

  話術可以教,兵力可以募,家財萬貫也是附庸,但她本身的見識與氣場,每一次都說到他心坎裡的應變,點中問題的精準,裝是裝不出來的。

  他低估了這個女娘。
-
  暖閣。

  沈階仍緊繃著身體立在衛覦面前。

  他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何爲戰戰慄慄,汗不敢出。

  他醒悟到自己走錯了一步棋,大司馬對他,是真的起了殺心。

  他不該拿女郎做擋箭牌。

  女郎固然可以一句話保下他的命,但他自己卻沒有說這句話的資格與底氣。

  至少眼下還無。

  接下來的應對,將決定懸在他頭頂的刀會不會落下。

  沈階閉了閉眼,平復心中所有恐懼與不甘,也收攏平生一切不平與抱負,頃刻,他睜開眼,嗓音輕啞:「可否借紙墨一用?」

  衛覦不置可否,沈階便去案几上取了紙,動作平穩地研開墨,拾筆寫下六個字。

  這個深藏在他心底的真實想法,異想天開的夙志,他從未對他人說起過,對母親沒有,對同窗沒有,對女郎更是沒有。

  夜深人靜時,他甚至要壓抑自己著不去想,別把這樣的野心洩露於造化。

  但在大司馬洞若觀火的注視裡,他無所遁形。

  說白了,他還不想死。

  衛覦接過,看到上面的字,眉心不禁一跳。然後他慢慢笑起來:「了不得啊。」   

  墮三都,天下白。

  一介寒士,敢想去做孔聖人都爲之奈何的事。

  沈階落了筆,如同終於緩過那口氣,恢復了孤介神色,低聲道:「女郎一路行來,而今著眼之處,已非凡俗。只是她自己,尚不知自己具備什麽。」

  衛覦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簪纓如今既資北府,又統乞活,門下謀士可輔一州之政,軍、政、財三樣在手,便是一個反王也當得了。

  這也是衛覦當初放手讓她自己去遊歷時,隱約已有的預感:阿奴不是一個看過世情後會無動於衷的人,同時卻也是個柔軟求善、沒有大爭野心的人。

  那麽她一步一步,與這世道相刃相靡,最終會立身在何處?

  路遠易孤,高處淩寒。

  「你想推她一把?」衛覦淡聲問。

  沈階垂首,看不透大司馬的打算,卻也不再費神揣測大司馬是否在試探他。

  那一襲青冷的單衣,像一根孤生在雪地裡的竹。

  「一切看女郎自身。小人,唯命是從而已。」

  衛覦笑笑,信不實他的話。

  不過看在他乖覺的份兒上,他也懶得再追究。揮了揮手。

  沈階呼吸均勻不亂,退行至門口。

  衛覦忽又想起了什麽,閑話家常般:「在京時聽說你在爲她授講《戰國策》,今下還教著嗎?」

  沈階聞聲止步,斂低的眼瀾微動,想起那些在燈下與女郎就近相坐,被那雙含帶疑問的清水嬌眸望著,爲她講解縱橫之策的日子……他穩聲回道:

  「入蒙城境前,國策五百篇正好講完。」

  五百篇,從女郎招攬他之日算起,不足半年時間,已盡數通讀。

  所以沈階才說,任何一個初次見到女郎外貌,以爲她只是個嬌軟無害的小姑子,從而小瞧她的人,都會吃虧的。
-
  「……阿纓所言,確亦,有你的道理。」

  書房中,謝止面對簪纓,發現自己竟有幾分勢弱,輕咳道:「另外兩條又是什麽,阿纓且繼續。」

  簪纓喝了口茶水潤喉,不緊不慢道:「世兄若應了第一條,後面才能談。若不應,後頭的話也不必說了。」

  謝止噎極,反笑一聲。他之前竟以爲,只要摒退簪纓身邊的人,便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服她。

  事實卻正相反,他一時大意,被這個比他小了近十歲的女娘逼至一隅。

  謝止年少成名,久侍君側,亦非被豬油蒙心之人,簪纓的做法一心爲民,這一點他豈會聽不出。

  不過他所擔心的隱患,也並非不存在,只是這個燙手山芋由簪纓拋給了他,需要他這個新任太守自去衡量。

  謝止沉思片刻,終於鬆口:「朝中這次同派了一位軍事都督與我同道,便是長公主駙馬,鎮南將軍江洪真,涉及州軍之事,需知會他。」

  簪纓輕哦一聲,作勢起身,「那就等府君說服了江將軍再來吧,但要盡快,遲,我這裡說不定要怎麽變卦的。」

  「且慢!」

  謝止攔住她,知道今日必商略出個共識,眸色清沉,咬牙道:「好,此一條件,我應你。都督那邊自由我去說項。阿纓,你還是喚我世兄吧,否則我心裡真是沒底。」

  簪纓看他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淺淡苦笑,卻依舊風神都雅,不由笑道:「世兄是爽朗人。那我便說第二條:敦學。」

  她請謝止開設郡太學,與京中太學的不同是,只收納寒門子弟入泮。

  謝止微愣,比起上一條的千難萬難,這一樁已是輕而易舉之事,點頭應下。「我亦有此意。」

  「第三,九品中正的取任官制下,野間必有遺才,請世兄遍訪賢士,征辟出仕。且消息要與我共通,容我先挑得用的攬在門下,餘下的,世兄自留,至於給個五品的記室、文掾之類,便任君擇取了。」

  謝止一聽挑剩下的給他都要五品官,下意識失笑:「上品無寒士,莫說五品,便是上六品的寒士也無幾個啊。」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從前活在宮裡,簪纓滿目接觸的皆是人上人,對此還無什麽觀感,眼下再想,諷刺淡笑:「我身邊的人,還不屑於五品。若有真才幹,又何必拘泥品階。」

  商討到最後,這三條謝止都只能答應下來。看得出,他此刻的臉色已與進門時的從容自如大相徑庭了。

  不過謝氏子弟,畢竟有家門底蘊在,即使猝然遇事,也不會過於失色,道:「我既答應了你三條,你只需答應我一個條件,這個交換,不吃虧吧?」

  簪纓點頭請他說。

  謝止道:「我出京前,陛下有一道秘諭,不追究你在蒙城所爲,不過你得離開豫州,且不可再向北。」

  簪纓聽了,便知朝廷忌憚她與小舅舅相交,「不可向北」,無非是不可入兗的委婉說辭。

  身著霞裾青衫的女子明眸流轉,低頭淡淡一笑。

  她本也沒打算去兗州,使小舅舅分心。

  「好,我答應。世兄如此信賴包容我,我自當投桃報李,讓世兄的差事辦得圓滿,不讓世兄爲難。」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泥金箋,「險些忘了,這上面有三道試題,是我取才的標準,請世兄上任後,即刻廣告各郡,若能傳達到外州,便是更好。但凡答得上問題的,無論是何家世,無心入仕的,賞金一鋌;有心入仕者,察其品學兼足後,即能入仕。」

  謝止明知她前半句是故意嘴甜,然聽著無一絲煙火氣的吳儂軟語,心中依舊如有清泉滑過,滌淨煩憂。

  聽到後頭的話,他又在心中自語,只怕不是忘了,而是見談到火候到處,這才瞅準時機拿出來的吧。

  當年成忠公在黃河之南,憑一張巧舌請動八千援兵,挽狂瀾於將倒,其風采是邪?非邪?

  謝氏郎君走了下神,伸手去接簪纓的箋紙,展開只見其上書有三行板正的小楷,寫道是:

  何謂春秋復仇之義?

  何謂衆星共之德?

  何物謂之金鱗薜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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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小舅舅,幫幫我吧

  簪纓與謝止的交談,足足持續了半日。待簪纓從書房出來,喉嚨己半啞。

  謝止懷揣著那張紙箋,心緒複雜地與簪纓告辭,由驛吏送出使館。

  他一走,簪纓就腳步輕快地去尋衛覦。

  她並不知衛覦和沈階之間發生的對話,屋裡只剩了衛覦一人。他耐不住燒炭的熱,襟領敞開了一點,隨意坐在幾前,正勾勒著一幅爲龍莽量身定制的槊。

  何等制式何等重量,用料配比幾何,皆標示在旁,只等回兗州後,命他帳下專用的巧匠爲龍莽鍛造出來。他對此人的青眼,可見一斑。

  右手邊,還有幾張剛畫好的分區布陣圖。

  簪纓才悄悄地走近,衛覦抬起峻深的眼褶。

  對上他的視線,簪纓不說別的,先輕踮足尖甜甜一笑:「成了。」

  衛覦瞧著她無比得意嬌俏的小臉,撂開筆,峻眉化開,跟著一笑。

  知她能成。

  本想聽她細說一說,但衛覦聽她嗓子都啞了,就只給她吃兩顆栗子,又向底下要一盞養嗓子的羹湯,不許她多開口了。

  簪纓隔著一臂的間距,熟練地摸了下衛覦的手腕,見無異,挨在他身邊坐下,還是與他說了說與謝止商談的經過。

  末了她道:「我出了試題請謝世兄納才,其中一道便是問金鱗薜荔是何物,天下能人隱士衆多,小舅舅,一定會有好消息的。」

  衛覦眸色一輕。

  他之前沒聽簪纓說起過這個安排。

  爲他尋藥之事是絕密,她也不會與沈階商討,那麽,只會是她自己想出的主意了。

  衛覦略忖,便想通其中的高明之處:往常北府尋這味藥時,爲了避免讓有心人察覺到與解毒有關,都是暗中搜尋。簪纓這一招公諸於世,借的是謝太守的名義,掛的是招才納士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就把想辦但不能透露真實原因的事兒給辦了。

  望著女孩水亮的瞳眸,衛覦愛憐無限,眼中霧瀾漾起,直挺的鼻尖似被一根線勾拽,下意識前傾。

  反應過來之際,他假作抬手撫開簪纓額前的碎髮,掩飾了過去。低道:「謝你記掛。」

  若在從前,簪纓就要氣他如此見外。

  如今這個小女娘卻學精了,用氣音呼地一笑,充滿暗示意味地問:「那小舅舅拿什麽謝我啊?」

  過來打聽結果的杜掌櫃進門來,正好聽見這一句。

  那輕啞細軟的調子喲,直往人心裡打,他當即咳嗽一聲。

  如今小娘子對大司馬的黏咕,是越來越不避人了。

  簪纓忍笑看小舅舅一眼,坐正,低頭含了口銀耳梨湯。

  杜掌櫃也不愛當那礙事的老貨,只是放心不下謝郎君接任後的後續事宜。

  問得始末後,他想了半天,有點迷糊:「這金鱗薜荔這些年也沒找著,能答上第三問的難說有無……豈非與廣納賢才的初心矛盾?謝府君難道未生疑嗎?」

  簪纓咽下羹湯才要說話,眼珠一轉,指指自己的喉嚨,看著衛覦。

  衛覦餘光瞥見了,順從地代答:「這三問第一道出自春秋,第二道出自論語,皆是基礎的經書故典,但凡讀書人,未不有知。如今南朝自上而下,崇尚浮華清談,富貴門庭偏愛賣弄玄賦,清寒子弟卻無餘閑附庸這些風雅文章,若以目下流行的老莊與詩賦爲題取才,反與初衷相悖。儒學基礎,有基礎的好處,低下處夯實,才是有心辦實事之人,縱使回答千篇一律,也可從中選出自出機杼者。而能答得上前兩問的,十有八九會被第三問難處,這明面上是尋金鱗薜荔,實則也是阿奴暗中設下的一個考點——在唯以家世品級論的大風氣下,想以白身進階爲吏,必要有相應的心氣與魄力,若自詡有才不遇,卻被區區一道問題難住,便放棄往州府報名一試的機會,這等外強中乾之士,也不可一用。謝不彌是聰明人,聰明人愛多想,哪怕有疑問,他自己就會圓補回去。」

  他語氣緩淡,像衝刷過金石的清冽泉流,「我家阿奴更聰明,瞞天過海,一箭雙雕。」

  杜掌櫃這才全明白過來,也覺得小娘子真是聰慧。

  簪纓見小舅舅果然與自己心有靈犀,又被誇得受用,眉眼含光,清媚畢現,唇角的笑意更明顯了。

  她暗戳戳地得寸進尺,將手邊的湯盅用一根手指推過去。

  衛覦瞥下睫梢,那根纖白的手指在細潤白瓷的對比下,絲毫不遜色。

  他看著那半碗她吃過的甜湯,不是不知她打的算盤,只想:誰家千嬌百寵出的小閨女,捨得讓她如此小意主動,但凡她戀的是其他男人,他早已將人痛揍一頓,綁到阿奴跟前賠罪。

  偏這混賬是他。

  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他真是怕,而今承諾她一時之甜,將來,留她一個人吞咽苦果。

  可倘若,那個男人不是自己,讓他親眼看著她同旁人這般親近甜蜜,他就當真受得住麽?

  衛覦轉開視線,「都吃完。」

  「吃不下了。」簪纓因圓滿布示出了尋藥的信息,對此期冀甚大,心頭開懷,比往日更忘形幾分。

  她小臉無辜,聲音更糯,「小舅舅,幫幫我吧。」

  衛覦喉結一滾,沉穩地端起銀耳羹吃起來。

  杜掌櫃拿手在額心一遮,後知後覺地想,他回屋去找阿任可好不好,何必多餘在這杵著!

  遂悄無聲息而退。
-
  謝止是守信之人,回到壽春後,他著手便開辦簪纓列出的三件事。

  原在劉樟手下的各級官員,自然不願意新官一上任就啓用寒人,更怕這把火燒到自家身上,紛紛上諫。

  謝止力排衆議,其後嘴皮磨破,以自身擔保風險,好歹說服了江洪真。

  龍莽收到消息後,便立刻帶領兄弟們去往城郭村落,結成衛隊。

  鄉人初見兵人,不知所以,人心惶惶,謝止特寫了官府文書,又配備文掾隨軍向鄉民解釋,由此將此事漸漸鋪展開去。

  而民間但有一二分才學的學子,則奔相走告,太守訪賢,各家各戶都在四處打聽「金鱗薜荔」是什麽東西,轟動一時。

  在此期間,簪纓幾經思索,將傅則安派去了龍莽身邊。

  他做個賬房先生也好,軍師也罷,讀書人腦子活,能對草莽出身的義兄有個幫襯。

  她自然知道義兄的脾氣並非好相與,能不能磨合好,便看傅則安自身本事了。

  二來,等她離開豫州,至少有個得用的人留在此地互通消息。留下蹈玉,她是捨不得的,傅則安既表忠心,又再無退路,她不用白不用。

  雖說她對此人已沒了兄妹之誼,可當看見那頭刺眼的白髮,她還是不由避了避視線。

  「不妨染了吧。」

  這是她少有當面與他說話的時候。

  傅則安原本想留在她身邊幫襯她,哪怕遠遠做個文書記室也好,但簪纓既要他走,他願意依言,目光輕動道:

  「多謝阿——女公子關懷。」

  「不是關懷,」簪纓淡道,「你如今名義上是個死人,如此太顯眼。好不容易留住的命,別丟了。」

  她信謝世兄是個君子,即使察覺此事,必也明瞭傅則安並未假傳聖旨,而是背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讓過去了。

  但上頭不究,下面的關係卻錯綜複雜,往後的事誰也說不準。

  傅則安便不多言,不敢抬頭久看她,轉而輕問:「樊氏,留嗎?」

  簪纓眸光微深,心道好敏銳的

  心思,道:「樊氏斷臂求活,看似消停了,未必不記恨在心,日後翻出波折。陽平郡的二等世家不在少數,往常皆被氣焰囂張的樊氏壓住一頭,豈有不怨之理?萬隻白蟻,能食大象,何況一個樊家?」

  傅則安會意,「謝太守同出身世家,不好過他明目。此事我會爲女公子辦妥。」

  簪纓見他微躬身形,答應爽快,産生一點恍惚。

  想說什麽,終究未語,只道:「去吧。」

  沈階過後聞聽此事,卻是咀出了幾分意思。

  當日傅思危到樊氏府上說項,聽聞樊氏族長折服於他口才,不以爲忤,反而感激涕零他一語驚醒夢中人,救樊氏於水火。

  此時再把這髒事丟給傅則安去做,他便從解救世家於危難的人,變成了兩面三刀,心黑手狠。

  江左第一僞君子麽……
-
  蒙城軍營。

  這裡的軍戶受樊卓那惡霸欺淩久矣,宜昌公主一來,他們本以爲已是上天開眼,不想沒過多久,威名如雷貫耳的大司馬竟也來到這小小城隘。

  大司馬撥冗到營場訓兵三日,軍中士氣爲之大振,人人敬服。

  這一日,牙門將邱芥輪休,從軍營出來特意去了趟街鋪,滿手老繭的年輕漢子將手在衣擺上反復擦了擦,精心挑選一支小米珠釵,帶回家中。

  他剛踏進屋門,陡然聞到一股淡淡血腥氣。

  邱芥凜然一驚,定睛只見地上有一隻開膛破肚的野兔,一灘刺眼的血跡乾涸在地上。

  老舊的土炕上,一個年不過及笄的少女靜靜坐著,一頭漆黑柔長的素髮繫在她耳後,不用一點裝飾,便美得像一匹綢緞。

  她正直直望著手中那隻沾滿了血的匕首,目光充滿癡迷。

  「阿、阿妹,這隻小兔你最喜歡,爲何、爲何要……」邱芥有些恐懼地看著少女,有些不認識似的。

  他還記得她用手中那把匕首殺了誰。

  他的妹子膽子最小,那日是被逼到了絕境,過後,他一直擔心阿妹産生陰影,已經將刀子藏了起來,不知怎麽又被她找了出來。

  「喜歡麽?它太軟弱了,和我一樣,所以我不喜歡了。」少女癡癡地道,用匕首在指上劃出一道血口,仿佛被痛意愉悅到,唇角勾起,低頭吸吮。

  「阿妹,你莫如此,哥哥心疼!」

  邱芥搶步上前,卻被少女一個冷厲的眼神定住,「我沒有哥哥!姓樊的不是給你升了百夫長、升了牙門將嗎!不是用我的身子換的嗎,那一次次……你不是都在旁邊看著嗎,你不是也認了嗎,你是我的哥哥嗎?」

  邱芥猛然淚目,跪在妹子腳下狠抽自己嘴巴,「是,哥哥無能,無用!我並非沒想過趁夜值拼命捅死那廝,可過後,你我就都活不成了,老邱家就沒人了……」

  他淚流滿面,拉著少女的手往自己臉上打。

  「你恨我吧,你打我吧,哥哥是孬種,哥哥對不起你,求你只別作踐自己。」

  「我爲何要作踐自己?」少女笑了一下,盯著映出血光的刀刃,神情入迷。

  「你幫我求見唐娘子一面吧。」

  簪纓聽聞那日的受辱少女要求見她,有些意外。當日她不滿沈階之舉,擔心女孩受驚,還讓春堇去探望過一次。

  她即讓人進來。

  少女穿了一件青素衣衫,飄飄逛逛地罩在她單薄的身上,不甚合身,仿佛是由男子舊衣改做的。

  一進來,她看向簪纓,目爍明光,納頭便拜。

  「快起。」簪纓等她抬起頭,見她氣色似比那日好些,柔聲問,「你有何事?」

  「奴想做娘子的人。」

  少女再跪,雙手呈出一枚匕首,舉過頭頂,正是沈階那日扔到她面前的那枚。

  「娘子救奴於水火,再生之恩,願犬馬以報。奴有用,奴吃得苦,受得罪,什麽都可以學,可以做,不會讓娘子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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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亭亭已玉立

  簪纓眉頭微皺,細去看女子眼神,走下座榻。

  一旁服侍的春堇嚇了一跳,因那少女手中有刀,想趕上前,被簪纓攔阻示意無事。她拉起少女,那雙柔美的明眸似能撫慰人心,慢慢從少女僵硬的指頭裡將那把匕首摳出來。

  簪纓輕挲著她的後背,緩聲道:「我走南行北的,四處不定,沒甚好玩的。聽說你還有個胞兄,互相有個照應不好嗎,是不是受了什麽委屈,你同我說。」

  少女囁嚅乾裂的唇:「娘子,是嫌我不乾淨嗎?」

  她的目光發直,下意識去找給予她力量源泉的匕首,想拿回去。簪纓動色道:「自然不是——你當真想跟我?」

  少女點頭。

  簪纓問:「你叫什麽?」

  少女轉了轉漆黑圓潤的眼珠,仿佛始才有了活氣,輕道:「薑。」

  「薑,我叫你姜娘好不好?」

  簪纓哄著她說,悄悄將匕首拿開,「那以後便跟我吧。這是春堇姊姊,我這兒還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婢女,名叫阿蕪,是個頂淘氣的,以後你可以和她玩兒。」

  誰知薑卻搖頭道:「我不玩,也不做婢女。娘子身邊不缺端茶倒水的人,我聽說貴人身邊都養死士,我可不可以做那個,用這條命報答娘子?」

  簪纓一時失語,心中滋味難辨。

  她如何想到,當日沈階的提議,兜兜轉轉,還是以這種方式成真了。

  她看出這姑娘眼底的執拗,與那日柔草般的怯弱判若兩人,只怕硬拒要出事,便道:「先安頓下來再說。」讓春堇領了薑下去。

  除了此女,簪纓途中救下的姬五娘主僕二人,也還留在驛館內。

  她打算等衛覦返回駐地後,再將人放回。

  畢竟她是北朝洛陽世家女,這一路雖留了人看守,難保沒聽聞什麽。等到諸事安定後再放人,便不礙什麽大局了。

  其後幾日,驛館消停無事,只等著過年。

  臨近年關,驛館裡的年味兒也重,任氏憐惜小娘子第一次在外過年,萬事不肯將就,親自製作椒柏酒與五辛盤,驛中的院子每日飄蕩著食物混和的香氣。

  還有一種用蠟和雄黃糅合而成的小黑丸,學名怯鬼丸,荊楚舊俗,過年時將此物作爲腰飾佩在身上,可驅邪避兇。

  任氏做了不少枚分發下去,簪纓提前幾日便掛在她的軟羅腰帶上,行走時輕輕晃動,平添幾分俏意。

  衛覦忙裡偷閑,此日偶動興致,畫兩幅神荼鬱壘門神,讓杜掌櫃貼在大門上,取個吉利。

  他這邊輕裘玉立在高案上起筆,隔著半間敞廳,忽聽那頭的廳堂裡轟然響起一片女子的笑聲。

  原來是阿蕪搶著吃膠牙餳,被糖黏住了牙張不開嘴,急得滿屋子找茶,被大家笑話不已。

  衛覦聽見一道清脆中含著軟儂的笑音:「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似的!」

  他便低頭勾了下嘴角。

  原來她還好意思笑話旁人,不記得自己小時候偷偷找他討糖吃,也是一樣的沒出息。

  那是她乳牙剛剛開始鬆動的時候,素姊怕她吃壞牙,管著她不許多吃飴糖。這小豆丁人小鬼大,知道來熊他,又是撒嬌拿癡,又是抱他的腿,衛覦拉不下臉,心想吃幾顆能怎的,於是背著大人喂給她。

  誰知小豆丁吃歡了,一顆接一顆,忘乎所以,那細白的小牙就被黏住,怎麽也張不開。

  小孩子不明白,以爲以後再也說不出話了,指著抿住的小嘴,對他一個勁兒地嗚嗚嗚,溜圓的眼睛裡含著兩泡水,只差要哭。

  衛覦當時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十三歲的少年,哪裡懂得帶孩子,手忙腳亂地讓她仰起臉,拿茶水給她冲化。這邊沒等弄利索,早有皇后的耳報神把這回事報給了衛皇后,衛婉與唐素結伴而來,得知始末,哭笑不得。

  到頭來挨訓的自然是衛覦。

  小簪纓每每到這種時候,就開始認慫裝乖,好像一開始是他求著她吃糖一樣,一點也不明白她下次還想求他的話,就得幫他說話。

  「十六可別嬌慣她了,」唐夫人看得分明,玩笑說道,「若是真長歪了牙,長大後教人笑話,這個窩裡橫的,回頭指不定還是找你哭。」

  「怕什麽的,誰欺負她,」少年淡淡瞟一眼裝憨不看他的小丫頭,「打折他的腿。」

  「小舅舅,你在笑什麽?」

  耳邊的呼聲喚回衛覦的神思。

  兩邊的敞廳只有一面八扇薄紗屏做隔擋,簪纓樂夠了,過來瞧他在做什麽。她著一身白狐絨滾襟領的紅裝,玉帶麂靴,分外精神。

  衛覦視線描摹著亭亭已玉立的女子,筆端的朱砂要滴落。

  「要壞了。」簪纓眼尖,怕毀了畫,連忙伸手,一滴紅顔料正點在她掌心。

  衛覦逐著那瓷白掌中一點紅,注意力走失一瞬,忽覺廳子裡的炭火燒得如此之足。

  他拽回視線,好歹收了心,繼續描門神。

  他不理人,簪纓亦不在意,拿帕子蹭了蹭掌心,背著雙手低頭去瞧。

  衛覦仗打得久了,少有人還想得起來他本出身世家,行書作畫都是基本功,只是多年不鼓搗了。簪纓頭腦裡影影綽綽的,模糊地想起在她小時,仿佛也有類似的場景。

  似也是元日前後,她站在桌腿及她腰高的案几旁,看著衛覦寫對子還是做什麽的。她嫌沒人陪她玩耍,一味搗亂:「大哥哥,別弄了,怪無趣的,你飛一個給我看看吧!」

  憶及稚幼往事,簪纓嘴角含著柔潤笑意,目有一汪清泓。

  「大哥哥,你是何時喜歡上我的?」

  她想問好久了。

  至少他爲她及笄時,仍是將她當小輩看待。那麽是何時,因何,他對她改了心思,她哪裡讓他喜歡了,簪纓一直暗懷春情地想要知道。

  衛覦腕下的筆鋒一歪,威嚴怒目的門神瞬間變成了滑稽咧嘴的丑角,到底畫壞了。

  他瞥簪纓一看,此時他倒有點像那門神。

  對視片刻,簪纓先縮了下肩,輕噥:「我不問就是了。」

  在她故作無事轉身的前一刻,衛覦平靜道:「還有更多人會喜歡你。」

  這句話的深層含義是,他不否認他的喜歡。

  只是讓他的阿奴有更多選擇的自由。

  簪纓知道衛覦喜歡自己,衛覦也知道簪纓此刻喜歡自己。

  他縱容她的直率,她也理解他的克制。

  這是一對兩情相悅之人,在清醒地保持著一點微妙的距離。

  就像他們心照不宣,一等過完年,二人又要分道揚鑣,他要回他的兗州駐守邊境,她該行她的商路籌措儲積。

  但二人絕口不言別離,只在在彼此身邊時,過好每一個日子。

  「可是我說,我喜歡的人是你。」簪纓的眼睛直視衛覦,一時心潮起伏,不與他玩笑了,咬唇問,「我的話,我的心,就真的這樣不值得相信嗎?」

  衛覦呼吸發緊,隨手揉了那團廢紙。

  本著負責之心,他恪守住心中繚亂的思緒,引導她道:「大抵你自己都未發覺,阿奴,你和檀家大郎說話的時候,會臉紅,你與我相處時從不會。你年歲小,也許並不像自己以爲的……」

  他認真說到半途,卻見簪纓無聲地笑了起來。

  宛如雲開雨霽,一刹間所有委屈都解開了。

  衛覦莫名地停住。

  簪纓慢吞吞地眨眼:「小舅舅吃醋。」

  什麽?荒唐——

  簪纓卻不管,臉上明晃晃的笑,仿佛又重複了一遍「小舅舅吃醋」這幾個大字。恰逢那頭有人喚她,她俏睨衛覦一眼,輕快而去。

  衛覦原地立了片刻,唇角逸然一動,在無人處把那句反駁道出。

  「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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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爲會這般到過年,不想臘月二十五傍晚,北地忽來急報,徐寔染上風寒,纏綿病榻。

  徐軍師是代替衛覦坐鎮中軍的人,他如今病倒,雖不至亂了軍心,卻是缺了個主心骨。

  衛覦撂下信箋後,什麽都沒說,只看了簪纓一眼。

  簪纓便知曉這一年的元日,他們無法在一起過了。當下不說挽留之言,去替小舅舅準備行裝。

  「用不著。」衛覦伸手將人拽回來,屋裡的人知趣退下。

  初掌的燭燈下,男人注視簪纓柔美生色的臉頰,一眼即休。回身,取來一副柔軟羊皮上嵌著鐵制箭筒般的物什,遞到簪纓面前。

  「這是什麽?」簪纓沒有見過。

  「縛臂輕弩。」衛覦幫她纏到小臂上,耐心地給她演示如何使用。

  「和袖箭差不多,但比袖箭威力大,我刻意減輕了材質的重量,如你臂力也可持有。」

  這東西他來豫州前便已準備好,只是一直猶豫要不要給她。

  理智上衛覦知道,有十影衛和精騎兵在,無事需要簪纓自己動手。況且,她一貫路見不平,三百對三千尚且不懼,有了這東西,更恐她往前衝。

  可若不給她加這層保障,他不在她身邊之時,只會更擔心。

  他的軟肋是她做的,一向進退維谷。

  「你放心,非至生死關頭,我不會輕易動用此物。」簪纓一眼看出他憂慮,向他保證,「我很惜命的,絕不自涉險地。」

  只不過方才得信時簪纓心裡還沒什麽,此時臂弩在手,微沉的重量壓著她,她才切實體會到,小舅舅真的要離開了。

  她還沒有幫他找到金鱗薜荔呢……

  大事當前,兒女情長少。簪纓收了東西,未在衛覦房中過多逗留,讓他養精蓄銳。

  出了門,她過問底下人是否給大司馬和他的親隨喂好了馬匹,而後回房,只等明早送他離去。

  春堇等人聽說了大司馬要急返駐地,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清寂下來。

  侍女們皆看著小娘子,不知該如何勸慰。

  反是簪纓神色如常,卸下髮釵,任一頭瀑般的長髮披散而下,映燭照著鏡。「我見過皇宮的新歲宴禮,夜燎晃舒光,華燈若火樹,再也沒那般繁麗熱鬧的,可那種浮華,還不如在蒙城的這段日子踏實。」

  「來日還長。」

  客室中,衛覦久久望著天邊殘月,目光深重輕渺。

  將要就寢時,簪纓的屋門忽被用力地敲了幾下。

  原是龍莽得知消息,他原本就定了要與衛覦一道回兗州,故才從城外趕回來,和簪纓告個別。

  他行事不拘小節,卻也不入女子閨閣。簪纓只好現裹了大毛斗篷從屋中出來,到廊下,借著燈籠的光才看見,義兄手裡還提著一個酒囊。

  兄妹倆坐在廊子的欄杆上,望月分酒。

  那不知什麽皮做的酒囊有股不講究的膻味,簪纓只抿了小小一口,龍莽略不在意,仰頭灌進一大口,悶坐片刻,忽然道:「我原也有個妹子,十六歲,死在胡子手裡。」

  簪纓心尖猛跳,轉頭看他,「未聽兄長提起過。」

  「我妹子啊,塌鼻闊口,長得像我,」龍莽咧嘴一笑,「那可不就成災難了麽,她從前總憤憤不平地念叨,都是爹生娘養的,世上咋就長得出像花兒一樣好看的美人,她下一回投胎,一定要投成天下第一大美人。嘿。」

  這個八尺高的壯漢,扭頭端詳簪纓那張小臉,眼裡見淚光,「老子第一次看見你,就想起我妹子了,可惜啊,歲數對不上。那年……我還沒加入乞活,出門找活兒糊口的功夫,一村子的鄉親都被胡子劫了。男的,直接殺了,女的,都禍害了。就我妹子——」

  他悶聲抹了把臉,簪纓動容將手放到龍莽手背上。

  龍莽恨聲道:「就我妹子,因長相受胡賊譏笑,他們心血來潮把她綁在樹上,用燒紅的刀面往她臉上烙,又把她綁在馬尾巴上,活活拖行至死!」

  言及此處,龍莽一身肌肉都虯結賁張,沒人能想像到當他回村後找到妹妹的屍體,他眼之所見,心中是何等悲憤欲死。

  那種恨!是他後來募兵圖強,殺了再多胡人也無法消解的心頭之恨!他發誓,餘生若不能盡屠胡虜,便不配爲人。

  「我恨北胡,可南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龍莽轉頭瞪眼,「偏安江左,說白了,不過是君臣上下貪生怕死,豁不出去罷了!在那些文人心裡,保存華夏衣冠要緊,貪逸享樂要緊,我們這些賤民的水深火熱,倒是毫不要緊的。那日我收到樊氏錢財,聽說他們要對付於你的時候,只覺可笑,這些龐大世家殺敵不行,內鬥卻真有兩下子。」

  簪纓聽得心緒波動,她生於繁華,長於深宮,行路至今,也漸漸覺知如此。

  她按住義兄的手,定定道:「不會永遠如此的。」

  「阿纓,你是好樣的。」龍莽平復了一會心緒,對簪纓道,「你做的事就是多少男兒也不如,我心裡服氣。接下來你打算哪去?你若有意,哥還相識些青州的堡塢宗主,青州如今成了三不管的亂地,北朝常去襲擾,南朝也去徵兵,當地的大姓宗族便結堡自衛,有些像乞活軍,但更加排外。亂是亂,但人數勢群不容小覷,像你自己說的,你有錢,又有利民之心,何妨去那兒結交幾位大堡主,給自己多通條路子。」

  簪纓微微一愣,在腦中快速思忖一番,還真覺得是個好提議。

  龍莽又喝了口酒,帶著幾分醉意哼哼道:「這狗日的世道,放著蒙眼吃屁的主兒當家,老子早他媽想反了……現今,大司馬兵強馬壯,你錢袋充足,珠聯璧合,還怕個卵!阿纓,記著,老哥永遠做你的後盾,你什麽不用怕。」

  簪纓目光深銳一動。

  她骨子裡並非什麽忠臣良臣,前世她被困冷宮之時,聽到外起兵亂,尚且希望反軍能攻進建康,奪了那對冷血狠毒的李氏父子的江山。

  她對那個腐朽的朝廷,已經沒有半點感情。

  但是,她朝衛覦的屋舍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他有沒有休息,微微壓低聲音:「而今北朝猶占洛陽,據淮北,滅我家國之心不死,暗自磨刀秣馬,意圖一雪前恥。當此時刻,正是漢家根底存亡之際,小舅舅肩負重任,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著北邊,分不得心,也生不起亂。義兄可千萬別在這時候攛掇小舅舅。」

  龍莽放聲大笑,一點不怕自己的悖逆萬死之言被誰聽去,那痛抒憤懣的狂笑直衝霄漢,上達天聽。

  他神炯的雙目凝視簪纓,「傻妹子,你怎麽沒明白,我保的是你!!」

  簪纓做夢似的看著他,呆愣好半晌。

  「——娘子,娘子可歇息了嗎?」

  二門外忽然想起一道急切的呼聲,讓她如夢初醒。

  杜掌櫃催促任氏進院回話:「小娘子,剛剛收到壽春那邊發來的信,說今日有一人到府台,答上了那三道問題,關於金鱗薜荔是何物,說得有根有底。還說如若不信,他手中正有一塊,可作驗證。」

  「當真?!」簪纓一瞬將龍莽方才的震爍肺腑之言擱在腦後,猛然站起。

  她起得太急,險些跌了,還是龍莽扶住,咕噥一句:「什麽玩意兒啊?」

  簪纓一刻都等不及地去告知衛覦。

  衛覦聽後,也極少見地沉默了一時,也難得怔怔問了句廢話:「當真?」

  等他回神,才發覺女孩眸亮近乎妖冶,靨若桃紅李綻,豔色灼人,激動之情遠超自己。

  他吐息,勾手捏一捏她的指骨,緩聲安撫:「阿奴莫急莫激,明朝天亮,咱們一同去府台探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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