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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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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作者:晏閑

內容簡介】:

  簪纓生來便是太子指腹爲婚的準太子妃。

  她自小養在宮中,生得貌美又乖巧,與太子青梅竹馬地長大,全心全意地依賴他,以爲這便是她一生的歸宿。

  直到在自己的及笄宴上

  她發現太子心中一直藏著個朱砂痣

  她信賴的哥哥原來是朱砂痣的嫡兄

  她敬重的祖母和做丞相的伯父,全都勸她大度:

  「畢竟那孩子的父親爲國捐軀,她是功臣之後……」

  連口口聲聲視她如女兒的皇上和皇后,也笑話她小氣:

  「你將來是太子妃,她頂多做個側妃,怎能不識大體?」

  哪怕二人同時陷在火場,帝后顧著太子,太子顧著朱砂痣,兄長顧著親妹,沒有人記得房梁倒塌的屋裡,還有一個傅簪纓。

  重活一回,簪纓終於明白過來,這些她以爲最親的人,接近自己,爲的只不過是母親留給她的富可敵城的財庫。

  生性柔順的她第一次叛逆,是孤身一人,掐著顫抖的手背當衆提出退婚。

  最開始,太子以爲她只是鬧幾天彆扭,早晚會回來認錯

  等來等去,卻等到那不可一世的大司馬,甘願低頭爲小姑娘挽裙拭泥

  那一刻太子嫉妒欲狂。

  宮殿空出一座,往日的糕點湯水、請安問候通通不再有,帝后開始無所適從。

  再然後是兄長、丞相、前朝、後宮……

  【小劇場

  軍中威望與日俱增的大司馬向耀眼的美人伸出手:「跟我走,我讓他們付出代價。」

  簪纓手捏財庫的鑰匙,乖巧福身:「我自己可以,不勞您費心。」

  ……一不留神,小白兔偷偷長出尖牙了。

  從血海屍山趟出來的男人,怕嚇到她般寸寸抹平眉眼間的戾氣,縱容地笑了笑,「行,隨你。」

  ★全員hzc,就是一個都不能少

  ★架空魏晉南北朝

  ★成長型美膩乖乖女主,開局即醒悟,不聖母不糾結不回頭!

  內容標簽: 情有獨鍾 天作之合 重生 爽文

  主角:簪纓

  一句話簡介:【全文完】全員打臉啪啪啪!

  立意:自己硬氣才是真的硬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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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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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

  仲夏時節,端午才過,晉宮內苑炎氣蒸蒸。

  六宮各殿的漆木長廊上仍懸插著菖蒲艾葉,熱風拂過,散發出陣陣辛辣的香氣。

  簪纓所居的玉燭殿,卻是一室清涼。

  她身子素習嬌弱,冬日畏寒,夏日怕熱,到了這頂頂熱的月份,每日必得供足三座冰鑒在屋裡,才消得暑去。

  今日,內寢中卻無一個宮婢搖扇。

  清早起,簪纓便摒退了宮人,獨坐於落地銅鏡前。

  她抬手掀起厚密的劉海兒,露出額,對著鏡,默默有一時了。

  鏡中少女生得肌膚雪白,眉黛唇朱,身著一套古玉色交領曲裾,廣袖長帶,簪珥佩環,無一處不是得體合度。

  就連跽坐的姿勢,即使坐久背痛,依舊如尺子量出來一般筆直。

  簪纓抬袖動一動,鏡中影子亦跟著抬袖。

  她彎動唇角,鏡中那張不施粉黛的臉,同樣露出一個比木偶活潑不了多少的僵硬表情。

  簪纓傾身挨近,烏黑的眸子定定注視鏡中的自己,好似不識。

  「哎喲小娘子,怎在這裡發呆?」

  內室的織金百草錦簾忽被掀開,一個身穿墨綠色皂緣曲裾的老婦踩著碎步進來,宏亮的聲音如倒豆:「眼看小娘子的及笄宴就到,爲太子殿下繡的金絲囊可得了?不是老身多話,小娘子與其在此躲懶,不如過去用心繡幾針呢。」

  熟悉的管束口吻,令簪纓眸光輕動。

  她隨即放下手,一片呆板的劉海將額頭一遮,頃刻間,便與方才的婉媚容顔判若兩人。

  沒有錯,簪纓想,我當真回到了十五歲,還未及笄時。

  玉燭殿是皇后居所顯陽宮的配殿,自從有記憶起,她便住在這裡了。

  簪纓姓傅,是門閥世家傅氏的三房之女。其父傅子胥,在大晉朝舉國衣冠南渡後的第一場北伐之戰中,隨長兄傅容赴邊,兄弟二人皆不幸殉身國事。

  她的母親唐素則出身於富賈之家,只不過唐家這個「富」,是富可敵國的富。

  唐氏一族發跡於前朝,當時的都城猶在中原長安,北方胡狄尚未敢鳴鏑犯邊。唐家初以販馬起家,後經營糧布細瓷,廣置産業,四代累積,資財巨萬。至唐素一輩,唐老爺子膝下唯此一個愛女,細心教養長大,後將諾大家業全部交由女兒手中。

  唐素確也不負所望,不但接住了這份家業,還大膽探索,通拓海路,致力將唐氏商號下的絲綢與瓷器售往西域與海外之國。

  「大晉唐夫人」之名,便由此遠傳。

  須知時人士庶有別,最是鄙視商賈,晉帝李豫卻破天荒地賜封唐素爲「新昌縣君」。

  衛皇后喜愛其人,更與唐素義結金蘭,以姊妹相稱。

  有明白人腹誹:此舉豈止是抬舉,自南渡以來,朝廷被士族門閥分權弄兵,致使皇權不振,國庫不盈,帝后這呀,分明是在巴結晉朝第一錢袋子呢。

  不管是真是假,傅簪纓與晉朝太子的幼童親,便在唐夫人與衛皇后的交好中定下了。

  可惜天不假年,唐素在一次帶領商隊出海時,不幸遭遇颶風,一船人皆殞於海難。

  年僅三歲的簪纓,在繼承唐家所有財富的同時,成了孤女。

  李豫於是下旨將人從傅家接到宮中撫養。

  ——所以啊,少女低頭,凝視繫在她腰帶上的如意形白玉鑰匙:這樁親,本不是她傅簪纓上趕著的,爲何上一世自己總是謹小慎微,總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配不上李景煥呢?

  那只金繡香囊,便是她想趕在及笄前,不惜熬紅一雙眼睛,也要一針針縫入自己的心意,送給景煥哥哥作禮物的。

  可著建康城去打聽,誰家女郎成人禮,反倒煞費心意地送別人禮物?

  然前世的她,自幼由皇后親自教導,宮中傅姆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她夫爲妻綱、女子順德的道理;又總說,將來太子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要好生愛敬,凡事當以太子爲先,以皇室爲先。

  孩童最是如白紙。

  聽得多了,這些形形色色的話便一層層,一疊疊,塗滿簪纓的心。

  李景煥卻真對得起她,在她的及笄大禮上,與傅氏女在筵席的假山後互訴衷腸,被她撞破。

  而那個容貌楚楚名叫傅妝雪的姑娘,簪纓上一次見她,大兄還告訴她說,這是傅家遠房的親戚,不過是來上京探親的。

  什麽遠房親,直至那日簪纓方知,原來傅妝雪是大伯父當年在邊關與一胡女相好,留下的私生女。

  大兄傅則安是傅家的長房長孫,那女子,便是大兄同父異母的親妹子。

  他們早就知道傅妝雪的真實身份,只將她一個蒙在鼓裡。說來好笑,難不成她是跋扈的性子,會欺負一個同宗的孤女麽?

  最信任的大兄,明知自己與太子有婚約,還幫著太子與傅妝雪暗自來往;而她最依賴的「母后」,原來也早有察覺,卻聽之任之。

  至於她滿心傾慕的李景煥……

  「阿纓你一向心思細,孤只不想你誤會,錯怪了阿雪!……你只放心罷,無論如何,你都會是孤的正妻。」

  面對她的追問,李景煥只如此解釋了一句。

  可說這話的時候,簪纓的胳膊已在那場火災中廢了。

  那是在她撞破太子與傅妝雪之事後,多年的教養使然,爲顧太子顔面,她沒有在及笄宴上當著諸多賓客的面捅破,反而忍下滿心委屈替李景煥遮掩。

  李景煥承諾會給她一個交代。

  簪纓以爲他所謂的交代,是與傅妝雪了斷個乾淨,不想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傅妝雪入宮來找自己。

  是傅則安帶她入的宮禁。

  當時簪纓人在西苑的金匱書閣,聽見向來氣度沉穩的大兄幾乎用上懇求的口吻道:「阿纓,望你給阿雪一個解釋的機會。」

  「阿雪這些年……活得不易,你久居宮闈,不知一江之外的北朝胡塵蔽日,征伐無絕,從北至南流亡這一路,饑殍漫野,她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阿纓,阿雪人小不懂事,你做阿姊的多擔待些,可好?」

  是不容易,門一關,傅妝雪便開始聲淚俱下地訴說身世苦楚,多年不易,求她原諒。

  簪纓心裡堵得難受,冷著臉繞過書架走開。偏傅妝雪不識眼色,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那場火究竟是怎麽起的,簪纓至今都想不明白。

  只記得在傅妝雪的泣聲中,簪纓隱約聞到一點焦味,當時心煩之下也未警覺,還是其後傅妝雪驚呼一聲,那時二人身後的火勢已然大了。

  屋中三壁皆堆積著絹書竹簡,只需一點火星,燒起來的速度簡直難以想像。外頭的傅則安察覺動靜,第一時間衝進書閣,見傅妝雪嚇得腿軟難行,看了簪纓一眼,果斷地抱起傅妝雪奔出火場。

  那一眼,讓簪纓寒徹心扉。

  她也想跑,可火勢實在太大了,阻住了閣門,幸而這時,她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外命令:「快救人!」

  是太子。

  簪纓在恐懼中燃起希望。

  而後,她眼睜睜看著,趕來的太子親衛接應到書閣門口,就勢護著傅則安兄妹離開。

  火舌滾滾的木梁在傅簪纓模糊的視線裡轟然砸落。

  她下意識舉臂護頭,等侍衛再一次進來救人時,她的右臂已經被燒爛一片。

  被燒焦一段頭髮的傅妝雪軟倒在大兄懷中,驚慌失措地看著她。

  「阿纓,對不起。」

  後來,大兄伏在她病榻前,面含慚色地解釋:「兄長以爲、太子殿下與你有總角之誼,殿下的親兵定然會首先顧著你,那麽我去救阿雪,你們兩個便都能安然無恙……」

  李景煥的解釋則是:他以爲傅則安與簪纓之間有十餘年手足親情,阿雪是後找回的,危急時刻,傅則安定然先向著多年的妹妹,他怕阿雪落單,故爾下令先救阿雪。

  何其諷刺。

  因爲二人都覺得她的份量應當是極重的,遇到危險總有人保護她,所以,不約而同忽略了她。

  可前世的簪纓面嫩心軟,又無主張,迷途不悔地說服自己信了這個解釋。

  當醫丞診斷她的右臂燒傷過劇,只能截肢保命時,她心中只有一念:成了殘廢,景煥哥哥就不再要我了。

  她生而爲人十五年,只爲追逐一道身影,而十五年的冀望即將毀於一旦,這比焚穿她的心更令她害怕無助。

  「除了截肢,還有一法,便是每隔數日割一回腐肉。」

  那醫丞官面對小女君苦苦的哀求,面露不忍:「望小娘子三思,小娘子臂上的燒傷面過大,此法治標不治本,不過徒增痛苦而已。」

  她被豬油蒙了心。

  寧肯忍受無盡的痛苦,也不敢斷臂保命。

  期間,皇后娘娘每日將最好的補品送到簪纓的寢殿,勸解她放寬心,說她眼下已經及笄成年,待養好傷,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屬。而後取走了簪纓佩在身上的財庫玉鑰,以示不忘前約。

  李景煥也來看過她幾次,看著她被紗布包裹的小臂,神容憐惜,欲言又止。

  後來似是不忍見她受苦,漸漸也不來了。

  再後來,她胳膊上的燒傷除了剜去越來越多的爛肉,深可見白骨,並不見好轉。又因當時在火場耽擱太久,煙塵傷了肺,開始咳。

  宮人竊竊議論,傅女娘恐是得了癆病。

  不久皇后便下令,將她移到北苑的蘿芷殿休養。

  那一年的深秋,異常陰冷。

  一座荒蕪冷殿,伴著山鬼寒鴞。

  沒有人來看她,只有太醫丞每隔七日來一回,爲她割除臂上腐肉。

  皮肉連著筋,筋下埋著骨。

  血肉分離的聲音,敵不過秋風怒號。

  自此後的兩年時間,傅簪纓幽居在蘿芷殿苟延殘喘。

  兩年後,李豫駕崩,李景煥登庸稱帝。

  她這個做了十五年的「準太子妃」,沒封妃,更沒封后,下不了床,出不得屋,被宮人喚聲「女君」,便像是天大的抬舉。

  倒聽說傅妝雪封了貴妃。

  簪纓的身子骨卻是不成了。

  她醒悟得太晚,無力回天,彌留之際只希望外祖和母親留下的財庫,能用在造福黎民百姓的正途上。否則她就算死,也無面目見先人。

  誰知造化仿佛專與她作對,聽聞李景煥登基後銳意太甚,力圖滅門閥,收兵權,結果世家紛紛反叛,各地流民帥趁亂起義稱王。

  最終一個所謂的新安王橫空出世,率控弦之士二十萬直下建康,火燒朱雀橋,踞南城門兵臨城下。

  點名,要傅簪纓,作爲交換皇城安全的籌碼。

  幽燭冷榻上,發著高燒已經坐都坐不起來的傅簪纓,聽到春堇傳進的消息,第一個念頭是想笑。

  何處來的糊塗蠻子反王,難道沒有打聽明白,她已是一枚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廢子,一文不值了嗎?

  隨後傳來的消息又讓她笑不出來——李景煥被困城中,連夜召集禮部。

  召禮部而非兵部,堂堂大晉皇帝,有了和談屈從之意。

  代價是犧牲一個久病無用的女人,榨乾她的最後一分用處。

  懷著絕望,悔恨與不甘,傅簪纓死在那個漫長、漆黑、冰冷的夜晚。

  再睜眼,回到十五歲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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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子,我不喜歡了。

  「……小娘子及笄後也不可怠懶,過一時還要去向皇后娘娘問安。」

  身後的老媼不停囉唕著,傅簪纓從記憶中回神,輕輕摩挲了一下右臂。

  薄軟的素緞下,肌骨勻稱,完好無傷。

  她心中一定,斂衽起身,廣袖如同一雙玉蝶翅膀翩展在側,又服帖地落回。腰間白玉鑰匙擊上瑪瑙禁步,璫然一聲。

  陸媼嘴角當即下撇,便要數落女君的動作過大,不合於禮儀,簪纓隨意瞥去一眼:「傅姆好規矩。」

  入耳,卻是一道極軟極柔的音色,仿佛用江南初春煙雨煮化的一碗紅豆湯羹,每個字都咬出一股甜絲絲的糯。

  陸媼卻似被這聲吳儂軟語撞了下腰。

  她莫名覺得有些異樣。

  再細看傅小娘子的神情,分明乖順如往常,陸媼就笑呵呵地接下這誇獎:「女君時刻恪行規矩便是好的,可著幾大世家的閨閣小娘找,再也沒有比您更穩妥莊敬的了。將來成爲太子妃娘娘,端容淑慎,服侍太子,必定內外交贊……」

  這套說辭,傅簪纓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幾百幾千遍。

  從前她竟也奉爲圭臬,將努力做好李景煥的妻子、成爲一名合格的太子妃,當作生平唯一心願。

  原來一個人可以蠢到這等田地。

  怪不得早早把自己作死,也無人可憐。

  簪纓無悲無喜走到繡架前,找到那枚快要繡完的金絲香囊,拾起竹剪,用力一剪兩斷。

  陸媼的絮叨戛然而止。

  而後她像被踩著尾巴一樣「哎喲」一聲:「小娘子怎給絞了,這是您點燈熬油做給太子的喲!」

  「做得不好,絞便絞了。」

  簪纓轉頭瞧陸媼一眼,語氣慢條斯理:「嬤嬤再在我耳邊哎喲一聲,便請出去。」

  陸媼全然摸不著頭腦,心道:小娘子繡這只香囊一針一線所費的功夫,她通看在眼裡,可謂再精緻也沒有了,這還嫌棄不好?轉眼月中便是及笄禮,小娘子如何有時間再做出一個更好的,送給太子殿下?

  不解中她忽然醒過味兒——不對,方才小娘子最後那句話,是在……趕她?

  陸氏驟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傅簪纓。

  自家是皇后娘娘派來照顧小娘子的傅姆,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小娘子在她的調教下也溫柔和順,從無忤逆不敬之舉,今日怎麽敢出口頂撞的?

  未等想明,一名高髻綠服的宮人入內,是簪纓身邊的女官春堇。

  她上前稟道:「女君,外頭太子殿下、傅郎君與傅家女娘一同來看女君了。」

  聽到這三人的名字,簪纓眸色發深,柔美的臉龐覆上一層霜寒。

  記得上一世確實有這麽一齣,在她及笄前夕,太子攜一只禮匣過來,送給她一支獨山粉玉釵。

  只是當時她尚不知傅妝雪的身份,更不知那釵子,原是傅妝雪幫太子挑選的,收到後還自顧自歡喜好久。

  簪纓將胸中一口憋悶之氣深深吐出。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

  陸媼尚不明所以地晾在一旁,卻見小娘子一雙微彎的桃花目中,忽而透出銀子般的沁涼,雙手交疊於前,神色漠然地走出殿外。

  陸媼縮下頸子,在這素來對她言聽計從的小女娘面前,氣勢莫名弱了下去,一頭霧水地躡步綴上。

  外頭日光正盛。

  木柞的廊台下頭,李景煥和傅則安果然帶著一個身穿粉襦裙的少女,正在欣賞庭中碩果彤彤的石榴樹,三人有說有笑。

  簪纓腳步頓止,似被眼前的陽光刺疼了眼。

  身處炎夏之中,身體卻宛如一間寒風裡的茅屋,曾經付出的真情,掏心掏肺的愛慕,都破草見洞,處處灌風。

  不過僅僅一瞬,她心中的萬千情緒就被吹淨了,漠然俯視那身穿交領蟒紋大袖白服的男子。

  時人好敷粉,自詡風流的世家子弟皆學女子敷粉塗朱,衍爲風氣。太子卻天生面如冠玉,從不調弄這些勾當,一張豐俊英朗的臉,乾淨得,好像所有背叛都未發生過。

  可世上哪有什麽情比金堅呢?

  青梅竹馬,可朝夕棄之如敝履。

  帝王之心,也抵不過人心易變。

  簪纓想,那金絲銀線,連她一剪刀都能剪斷,她受著阿母遺澤,說一句坐擁華屋廣廈不爲過,又爲何要守著一間破茅屋要生要死?

  太癡蠢了。

  李景煥聽見動靜抬眼,也瞧見了傅簪纓。

  素日都見的,他淡淡一瞥便收回視線,示意身邊的黃門將一只小紫檀匣捧過去。

  傅妝雪站在身量高頎的太子身邊,嫩粉色的襦裙被襯得越發楚楚,一笑起來嫣然生姿:「簪纓阿姊,太子殿下特意爲你挑的禮物呢,快瞧瞧喜不喜歡。」

  一旁的傅則安動了動眉心,終是沒說什麽。

  簪纓眼鋒動都未動,不等黃門將匣子打開便道:「不喜歡。」

  傅妝雪的笑容減了幾分。

  李景煥聞言也愣一下,忽才發覺傅簪纓今日的不同。

  她向來是乖的,頰邊總掛著兩隻討喜的小梨渦,無論見誰,都是一副溫婉笑臉。

  看一年兩年,覺得可愛,可年復一年看久了,這一成不變的乖巧便成了索然無味。

  今日她卻不曾笑。

  見到他,也未如平常那般提著裙裾跑過來,親親熱熱地說話。

  那雙清澗如雪的眼,沒了逢迎神色,不知怎的,反而多了種矜冷冷的吸引。

  李景煥的鳳眸在她眉眼間多停留片刻,難得勻出幾分耐心,背手淺笑問:「那你喜歡什麽?」

  女子喜愛之物不過是那些,她要什麽,他吩咐一聲送來,想也不是難事。

  傅簪纓立在高階上,垂眼淡淡看了李景煥一眼,重複道:「太子,我不喜歡了。」

  這句話來得莫名。

  李景煥聽後,心內突地一跳,愣神之際,傅簪纓已經收回視線,逶迤著玉色裙裾從廊子那頭往蕊華宮去了。

  既得老天垂憐,許她再活一回,她不會再那樣軟弱無知。

  既然大夢已醒,那麽她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當是退婚。

  退婚以後,還有幾筆陳年舊賬等她清算。

  剩下庭中的幾人都有些怔營。

  漠然以對又不辭而行,這哪裡是往日那端雅知禮的傅簪纓?

  李景煥望著玉色離去的方向,手指扣住腰間一枚螭龍鎮海紋的漢白玉佩,翻轉把玩。半晌,側頭問陸媼:「你們惹著她了?」

  陸媼已經納悶了一早上,屈身賠笑道:「殿下,闔宮誰人不知小娘子是陛下和娘娘捧在手心兒的明珠,哪個敢惹小娘子不悅?」

  「殿下……」傅妝雪猶疑道,「阿姊莫非不喜歡我,應是阿雪方才說錯了話……」

  「與你有何相干。」

  李景煥沉下眉峰,太子的面相肖父,與晉帝一樣是劍眉鳳目,隆準薄唇,肅起臉時自有一派天家貴氣。

  想起方才傅簪纓佩在腰間的那把鑰匙,他目色深晦。

  心頭生出的幾分憐惜,瞬間熄了下去。

  長大成人,倒會使小性子了。

  他隨手將玉釵匣子遞給傅妝雪,「這顔色更襯你,戴著玩罷。」

  「阿纓!」

  太子沒追過來,傅則安卻是繞過庭苑快步追上傅簪纓,喚她停下。

  傅簪纓不欲理睬,傅則安加重聲音:「站著,阿纓。」

  略顯嚴厲的一聲,驚動兩旁伺弄花木的宮人,見他兄妹二人如此情形,識趣地卻行遠避。

  天氣熱得惱人,短短一段路,傅簪纓背上已出了層薄汗。她蹙眉轉頭,臉色倒比身後那疾言厲色的還淡薄:「大兄有事?」

  正值弱冠年華的傅則安,風格秀整,博學蘊藉,素有「江離公子」之美譽。此日他頭戴遠遊冠,足登笏頭履,一襲青竹色的廣袖褒衣,風流不輸那些縱酒服散、揮麈清談的名士。

  只是待他瞧清簪纓的臉色,當即皺眉。

  「你今日怎麽了,何以對太子殿下無禮?」

  頓了頓,傅則安放緩聲道:「宮裡不比外頭,阿妹身爲傅氏女,須時時謹言慎行,不可自恃身份……」

  不愧爲太學裡最年輕的五經博士,教訓起人信手拈來,氣勢縱橫。前世簪纓也的確被這一套吃住,無論大兄說什麽,她都乖乖點頭稱是。

  爲了不給在朝中做官的大兄與二伯惹麻煩,她在宮中處處與人爲善,不敢有一點張狂的地方,生怕給人留下話柄。

  就爲個傅氏女的約束,爲個太子妃的名聲。

  結果忍來忍去,忍沒了自己的命。

  傅簪纓抬頭直視堂兄,軟糯的聲音裡多了點好笑的意味:「適才之事,大兄道是我無禮?」

  此言如同提醒,讓傅則安一下子想起阿雪方才在太子面前言笑不忌,主上尚未發話,她便開口搶話的事情。

  當時他想過提點阿雪,可話到嘴邊,轉念想起阿雪畢竟在邊關吃了多年苦頭。

  不通貴族禮儀,不是阿雪的過錯,慢慢教導也就是了。

  但簪纓在傅則安的心裡和阿雪不同,這位堂妹自幼養在帝后身邊,錦衣玉饌,無憂無慮,說是銜著金匙受盡寵愛地長大也不爲過。

  而她肩上所擔,偏是出不得半點差錯的儲妃之位。

  如此一來,她自然與整個傅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己身爲傅氏嫡長子,肩負一族門閥興衰之大任,哪能不盡心盡責地管教。

  「阿纓,你是否誤會什麽了……」

  「阿兄。」簪纓再次打斷他,鴉羽般的睫毛在劉海下微揚,眸色安靜,「你可有事要告訴我?」

  傅則安高她一頭有餘,對上那雙沉靜的眼睛,竟愕然片刻,突地心虛:莫非阿纓知道了……

  他下意識搖頭。

  簪纓本就無光的雙眸靜靜瞧了他一陣,眼裡最後一點耐心褪成疏離,變成兩口深不見底的幽井,再無一點光亮。

  她點點頭。

  忽就想起前世,被困在蘿芷殿中那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自從財庫鑰匙被取走後,她的門庭日漸冷落,無論是想見傅家或唐家的人,消息總也遞不出去。

  傳回來的永遠只有一句:皇后娘娘請女君安心養病。

  可千萬人不來,前世的傅簪纓執著地想,大兄總會來的。

  因爲他是小時候給自己紮過風箏、制過毛筆、是會蹲下身來笑著告訴她,無論出了什麽事,都可以找他幫忙的哥哥。

  他不會不管自己的。

  終於有一日,簪纓等到了傅則安遞進的帖子,說下朝後會來看她。那一日,連動刀前飲下的麻沸散都好似不那麽苦澀了,簪纓還撐著孱弱的身子到妝鏡前,在臉上施了層薄薄胭粉。

  只因不願讓大兄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樣,使他難過。

  她等啊等,從晌午等到黃昏,又從黃昏等到夜深。

  春堇一次次出去打聽消息,直到秉燭時分,才從有限的門路裡拼湊出原因:原來傅則安午時便入宮了,先去東宮見了傅妝雪,被絆在那處留用晚膳。

  待撤席後已經入夜,各處內禁已下鑰,自然便來不了了。

  第二日朝起,宮門起鑰,他卻也沒再過來。

  不知中間出了什麽岔頭,抑或傅妝雪同他說了什麽。

  總歸是,空歡喜一場。

  下火似的陽光曬在身上,有些難受。簪纓背對傅則安,接過春堇手中的繡蟬團扇,搭在額頭遮擋日光。

  廣袖自她腕間滑落,露出一截凝脂般纖細的小臂,白如冰雪。她懨懨的聲音也似被夏日化去的霜雪,輕到行將消散:

  「兄長回吧。」

  長兄如父,簪纓失父,失母,無親兄,一向視傅則安爲血脈最近的依靠。

  從今日起,不是了。

  傅則安怔忡在原地。

  妹妹及笄在即,他原本想囑咐的一腔話也沒來得及交代。喚了兩聲「阿纓」,前面的人沒回頭。

  傅則安迷惑起來,阿纓無疑是知禮的,無論何時見到,她都是盈盈含笑的模樣,一雙彎彎月牙眼又乖又暖。分別時,也總會靜等自己離去,再行返身。

  今日她是怎麽了?

  一下子換成他目送對方離去,多少還有些不適應。

  而且望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傅則安也是忽才發覺,阿纓比阿雪還大一歲,她的身影怎比自己印象中單薄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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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皇后,我不伺候了

  傅則安一時失神,沒留意到簪纓方才直呼「皇后」,而非「母后」,更沒有帶上娘娘的尊稱。

  當今庾皇后,出身於吳郡士族庾氏,在元后衛氏病逝後,由原本的淑妃晉爲繼后。

  行至顯陽宮前,簪纓對著磯台下栽植的一排西府海棠,怔怔出神。

  春堇見小女君望著那簇海棠駐了步子,以爲女君還爲方才傅博士的問責發悶。

  她忙攙住小女君慵弱的身子,有意用輕快的語調道:「女君瞧這海棠多漂亮呢!奴聽聞,此花原開在雍州西府,北花南來,栽植不易,全托杜掌櫃惦記女君的福,年年此季進貢上品海棠入宮,才讓我等也有機會一飽眼神呢。」

  小女君自幼身體底子薄,心思也敏柔,玉燭殿裡除了陸傅姆對小女君教導嚴格外,上下僕婢,哪個也不敢讓她存了委屈在心裡。

  不過在春堇看來,這位身負榮寵的小主子性情卻是真好,不但手底寬綽,也從不責罵底下人。有兩次她粗心犯錯,險些被攆到永巷,還是小女君幫著與陸媼求的情。

  爲奴做婢的,一入奴籍,終身是奴,尤其在深宮之中,越是身輕命賤,越識得人心好歹。

  所以私底下,怎能不念著小女君的好?

  春堇跟著簪纓的時間最長,小主子越好,她便越不想讓小主子有半點不開心。

  簪纓回過神,輕聲道:「唐記所出,自然都是極好的。」

  往常她卻不敢獨享,把杜伯伯費心送給她賞玩的奇花異卉,盡數獻到皇帝的太極殿與這顯陽宮。

  指甲掐進掌心肉裡,傅簪纓眼底瀾生,這時庾皇后身邊的大長秋佘信已趨步迎出。

  「小女君安好。」見了傅小娘子,佘公公白胖的臉上立刻堆出熟稔的笑意。

  「娘娘正與崔夫人念著小女君呢,您這就來了,可見是母女連心!」

  然而滿嘴奉承,並沒換來這位小主子一如往常的笑語。簪纓耷下眼睫,邁步進去了。

  佘信臉上的諂笑僵住,不禁納罕。

  簪纓扶著春堇入殿,腳踩蓮枝祥雲紋的錦紗地衣,先聞到一股淡心寧神的幽香。

  是她去歲進獻上來,由唐記自家香師所配的七寶犀香。

  又是一筆。

  簪纓心中默道,慢慢抬起烏眸,見素幔分垂的堂宇中,南面上首,憑幾而坐一位身著正紫地寶花紋交領曲裾,臂挽香雲紗畫帛的華貴婦人,容貌端美,態度閑適,正是庾皇后。

  下頭另設一張柏木几案,方席上跽坐著一位穿粉米色雜裾禮服的女婦。

  只見婦人那只油黑的高髻上,誇張地豎插一支垂珠赤金步搖,耳懸金璫,光華閃晃,乃是庾后的庶妹小庾氏。

  簪纓收回視線,向庾皇后身後一瞥,陸媼頷首立在那處。

  想來在她與傅則安說話的時候,此媼先至,方才玉燭殿外發生的事,陸婆子必然已經有一說一稟告給了皇后。

  簪纓略不在意,款款走近,向上座曲膝:「見過皇后。」

  見過皇后。只這簡單的四個字,令殿中一靜。

  簪纓三歲入宮,既然早晚是天家媳婦,皇帝特許她與太子一樣稱自己爲「父皇」,喚皇后爲「母后」,示以親近。

  懵懂孩童知曉什麽,自然是大人如何教,她便如何學。

  叫了十來年的稱謂,一朝更改了。

  庾皇后目光微動,先有陸媼稟報,說這丫頭連聲「景煥哥哥」也不叫了,口中只稱太子,且態度冷淡,她心裡便有些不解。

  眼下卻是不露聲色,只面含微笑瞧著她一手養大的小娘子。

  小庾氏側眼偷觀皇后,轉轉眼珠,先笑起來:「果真女大十八變了,往常阿纓在娘娘這裡母后長、母后短的,如今將及訂婚,倒知害羞了。」

  及笄之後,便與太子訂婚,訂婚之後,便擇吉日冊封爲太子妃——這是他們給簪纓早早定好的路。

  每個人都覺得理應如此,所以面對簪纓突然的反常,只當是女孩兒家大了有懷春心事,羞澀所至。

  畢竟,誰會認爲兔子會咬人呢。

  簪纓無心應承,蓮步輕挪,來到小庾氏對面的案子脫履入席。

  侍女隨即奉上陶罐盛的解暑甜漿,倒入几案上的橢形漆盞。

  只聽小庾氏興致頗高地繼續說著:「娘娘你瞧,一眨眼孩子們都大了,就說我家馨兒,前些日子也相看了人家,是西府劉別駕家的二郎。這位劉小郎君,頗有些才名在外,家風也好,一門三昆仲都是娶妻不納妾的,馨兒嫁入這等門戶,我也可放心了。」

  她每說一句話,便有意無意地瞟簪纓一眼。

  自打簪纓進殿,小庾氏便一直冷眼打量著她。見這小女娘眸光清純,頰顔勝雪,連厚重的額鬢都壓不住那份兒嬌媚。才短短幾個月不見,嘖,身段也出落得越發玲瓏,那巴掌寬的縧帶一束,甚至錯覺會折傷她的盈盈細腰。

  這樣玉軟花柔的小娘子,小庾氏平生真沒見過第二個。

  再想想自家那個樣樣比不過的魯莽閨女,心裡可不就不平衡了麽。

  簪纓察覺小庾氏的目光,一想便明白過來。這小庾氏嫁的是江夏崔縣侯,生女崔馨,年少時曾做她的伴讀,在宮裡住過一段日子。

  不過後來簪纓發覺崔馨總愛往李景煥身邊湊,人前人後兩副面孔,便有些不受用。

  那時候人小,什麽心思都掛在臉上,是以還不等她說什麽,皇后便看出了端倪,做主讓崔馨出宮去了。

  簪纓當時頗爲感念,心想皇后竟疼她至此,連外甥女都可以靠邊站,從此愈加敬愛皇后,百般孝順。

  殊不知,庾皇后只不過是曉得太子瞧不上崔馨,與其做無用功,還不如順水推舟掙一份孺慕之情。

  前世簪纓笑崔馨癡,卻堪不破,她才是那個被哄耍得團團轉的癡人。

  方才小庾氏的言下之意,無非是說她的女兒如今能嫁入不納妾的好人家,可以一世一雙人,而她傅簪纓哪怕做了太子妃,也要與他人共同分享丈夫。

  仗著她天真聽不出弦外音,酸溜溜地影射一番。

  「阿纓,想什麽這樣出神?」

  庾皇后終於開口,一雙似能將人看個通透的深邃眼眸落在簪纓身上。

  語氣卻柔:「可是昨夜沒休息好,還是中了暑氣?這樣懨懨的。」

  她明知片刻前,太子帶著其他女娘去過玉燭殿,卻半句不提此節,輕描淡寫,就將問題歸攏到簪纓自己身子嬌弱上頭。   

  簪纓目光轉向上首,看著庾氏浮在面皮上的那層笑容。

  已忘了是何時養成的習性,每當庾氏露出這種捉摸不透的神情,明明笑著,眼底卻一片沉寂,小小的她便莫名感到不安,她便要仰頭去猜,母后娘娘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猜不透便惶恐,便要絞盡腦汁,不停地說好多討巧的話,直到母后嘴邊的笑意爬到眼角了,小阿纓才能悄悄鬆一口氣。

  待到長大些,大到讀什麽書見什麽人,小到穿什麽衣梳什麽發,都由庾氏做主。

  她略表現出些許不願,庾氏便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溫柔詢問:

  「阿纓當真不喜母后的安排嗎?」

  簪纓不知自己喜不喜歡,只是每當這時,埋藏在幼時的不安記憶便會甦醒,像一團不知所來的黑霧,將她整個人吞食進去。

  她害怕母后失望,於是點頭。

  人人都說皇后視她如親女,把她養得很好。

  回首向來,是啊,皇后將她規訓得太好了。

  「好」到前世她燒傷之後,明知她已咽不下任何大補之物,流水一樣的人參燕窩還是日日不絕地送到蘿芷殿;「好」到彌留之際,簪纓僅剩的心願便是離開皇宮,不願到死都被困在這個囚籠,皇后卻借著心疼她身體之名,不肯鬆口。

  噁心事,盡被她做了,好賢名,盡被她得了。

  就是這樣一張畫皮。

  簪纓曾真心實意,尊她敬她,視爲母親。

  一點冷寂的火光曳過簪纓眼底,瞳中只剩餘燼的黑。

  她慢吞吞道:「天確實有些暑熱。方才並非出神,是瞧著那床鑲翠圍屏的邊角鎏金,仿佛有些脫色了。」

  皇后向來以節儉示人,顯陽宮裡的好東西,大半都是簪纓孝敬來的。

  庾氏聞言微微一頓,小庾氏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去,不走心的誇贊再次溜出嘴邊:「到底纓兒心細,這般細務都體貼得到,怨不得娘娘疼你。」

  而後她話風一轉,「既然屏風已舊,娘娘,不妨賞予妾身吧……下個月劉家便要上京來,兩家會親,總是體面些方好看相。」

  庾皇后聞言,不由蹙起兩道精心描畫的長眉。她心中雖厭煩庶妹的市儈小器,但念在她已是庾氏在京的唯一一門親眷,還是道:「你看得上眼,本宮遣人給你送去就是了,什麽好物,也值當巴巴地開口討。」

  這些話,她們都不避著簪纓,只因知道這床屏風前腳送出,簪纓隨後又會獻上更好的來。一貫都是如此。

  簪纓垂低曲翹的長睫,看似乖順,實則爲了掩住眸底波瀾。

  她半點不奇怪小庾氏的眼皮子爲何這麽淺,這件秘辛,還是前世她遷入蘿芷苑後,聽底下的小黃門閑來無事嚼閑話才得知的。

  原來衛皇后在世時,庾氏在江東不過是二等士族,後來衛皇后病逝,庾淑妃上位,潁川庾家才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只是關於衛皇后的病因,宮裡一直諱莫如深。誰知就在衆人都漸漸淡忘之時,衛皇后的胞弟突然向庾氏發難,揭發庾皇后的大兄庾安侯和二兄庾刺史封山占澤、草菅人命之罪。

  聽說那衛郎君戾氣潑天,庾氏本支四個兄弟,個個咬出事來,甚還提槍夜闖顯陽宮,槍刃直逼庾皇后,鬧得晉廷險些翻天。

  皇帝許是壓不住,許是不想壓,最終庾氏本支的近百男丁,到底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死在徒往嶺南途中者不計其數。

  之後衛郎君事了拂衣去,出京從軍,追隨大將軍祖松之北討匈奴,短短幾年時間,統領八萬北府軍,坐鎮京口,得封三公之一的大司馬。

  反觀庾氏家族,在建康日漸寥落,空爲外戚,到如今已經沒什麽人丁了。

  這些令人震驚的舊年掌故、門閥恩怨,簪纓過去在宮裡生活這麽久,從上到下沒有一人與她說起過。

  與阿母義結金蘭的,是衛皇后。

  與阿母定下幼童親的也是衛皇后。

  衛娘娘膝下無子,歿後,簪纓方被轉到繼后庾氏膝下撫養。

  可惜五歲之前的事簪纓通通都記不起來,她人生最初的記憶,像一根鐵簽深深楔進腦子裡的,便是她將來要做李景煥的太子妃。

  可她與庾氏的兒子有半文錢的關係嗎?

  唐家的財富,又與庾氏、與整個李氏皇朝有何關係?

  ——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簪纓被愚弄了一世方懂。

  漆案上的博山香爐吞雲吐霧,嫋嫋升騰的霧縷,雪白清幽,卻壓不下心頭火氣。簪纓不想再看庾氏姐妹二人的嘴臉,坐了不一時,推託身乏,起身辭出。

  該明白的心裡都明白了,但如今她人在宮禁,懷揣巨財,身邊又全是皇后的耳目,她不能輕舉妄動,以免重蹈前世孤掌難鳴的覆轍。

  只有等到及笄宴上。

  前世太子與傅妝雪在假山後幽會,她還一門心思地爲其遮掩,這一回,她不會那麽傻了。

  ——便讓所有來賓當面看一看太子的醜行,待眼見爲實,輿論四起,她便可以全身而退。

  好在,也等不了幾日了。

  簪纓一走,乜著她背影遠去的小庾氏便眯起眼。

  「娘娘,」小庾氏傾身低語,「妾身方才冷眼瞧著,這小女娘今日可有些不像樣,面上一直淡淡的。莫不是……臨近及笄,她自忖身價不同,便做張做致起來了?」

  庾皇后回想傅簪纓方才的模樣,雖有些呆蔫,卻也是年年暑伏時的老令兒了。她向後靠著隱囊,沒什麽表情地問陸媼:「她這陣子可曾見過什麽人,聽過什麽閑話,又或讀了什麽閑書?」

  陸媼忙道:「娘娘放心,小娘子沒有會見過外客,入眼的書簡奴婢都檢查過,近來溫習的還是《孝經》、《女誡》。」

  「這便是了。」

  庾皇后聽罷舒心一笑,指尖點點小庾氏,「鷓奴你啊,性子還是這般躁。」

  鳳尾花汁染就的鮮紅蔻丹,極襯那張雍容華貴的面孔。

  她悠悠地笑:「你可知,本宮爲何從不養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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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傅小娘子是在使小性兒呢?

  簪纓回到玉燭殿時,太子已經走了。

  她半句也沒過問,時至晌午,平靜地用午食,吃了多半碗紫紺米粥,一個裹蒸,配的是鴨肉羹和蓴菜筍丁。

  撤席時春堇喜道:「今日小女君的胃口好,多用了不少呢。」

  簪纓的食量一向小,每餐不過三盞盤,誇張些說,連入口的米粒都有數的。

  不是她挑嘴,是一吃多了,心口便不受用。

  但上一世流連病榻的那幾百個日子,讓簪纓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沒有什麽比一副好體魄更要緊。

  那種生不如死又無能爲力的滋味,留給她的陰影太深了。

  她不要自己的身體再這樣弱下去。

  能自己掌握的東西,通通要握在自己手裡才好。

  飯後,女使秋葵在淨室備好了沐桶,簪纓也道不必。

  秋葵驚異地看向春堇,小娘子每逢出汗必要湯沐,夏天尤其如此,一日三浴也是有的。今日天氣炎熱,何以竟破例了?

  「身上也不覺怎麽熱,撤下去。」簪纓挽起大袖,略鬆開腰上的縧帶,細柔的指頭捏住絲帕,輕拭劉海下悶出的薄汗。

  後背多少還是感覺有些黏的,但簪纓想,必是她從前活得太嬌的緣故。想阿母從前舟車奔勞地去各地談生意,難不成也一日三沐嗎?

  眼下有比洗沐更重要的事情,她喚了聲春堇姊姊,「過去杜掌櫃貢進宮來多少東西,都是由姊姊過手入庫的吧,列張單子來,我想瞧瞧。」

  連午覺也不歇了?春堇鬧不清小女君的心思,今日從清晨起來,她便隱約覺得小女君有些不一樣。

  放在從前,像這些中饋庶務,皇后娘娘不曾教,小女君也不感興趣,是半句也不過問的。

  不過凡是小女君的吩咐,她皆不違背,應了聲喏,著手去統計數目。

  這一統計不要緊,原來簪纓入宮十二年,杜掌櫃身爲唐氏商號在京城的首席大查櫃,每一季獻給小主子的用物都極爲可觀。

  從衣食日用到賞玩玉瓷,再到文房之物閑玩之器,只有想不到的,沒有杜掌櫃尋不來的。

  直到向晚,熊形青瓷燈槃的油膏都添了兩添,春堇的單子還沒有列完。

  在她右手邊寫滿字跡的竹簡,已經從書案這頭鋪展到那一頭,餘者堆委在地。

  簪纓讓春堇且歇下,到次日,她在窗下啜著菊花飲子,命僕從先將竹簡上羅列出來的有一樣算一樣,通收到箱子裡。

  期間陸媼過來,見殿裡翻箱倒篋的,先唬了一跳,弄清狀況後詫然揶揄:「小娘子還未及笄,便等不及要將嫁妝搬到東宮去了。」

  待她轉身看到排在耳室的五口紅漆大箱,敞開的箱口皆般般堆滿,什麽紫毫金硯,牙梳寶鏡,鳳履蝶釵,雲錦翠玉,隨手拿出一樣都是不俗之物,又不由得咋舌。

  簪纓撂下盞子,清軟的嗓兒慢慢吐出話音:「我自幼失父失母不假,論到備嫁,卻也有人替我張羅,沒有上趕子自備,惹人說嘴的。不過是些隨常戴的玩的,傅姆從來教我尊卑有序,謹言慎行,今日倒以身作則?」

  陸媼聽得老臉一熱,自討了個沒趣。

  心裡訕訕想:便是一門公卿之室的嫡出娘子,怕也不拿出這等份量的嫁妝。而如此令人眼熱的家當,嘖,在人家眼裡只不過是隨常用的玩的。

  這邊的風吹草動,沒一時就傳到了顯陽宮。

  庾皇后聽後沒當回事,反問陸媼:「太子是不是自昨日離開玉燭殿,就沒再去過了?」

  陸媼道是,隨即反應過來,「娘娘的意思,傅小娘子是在使小性兒呢?」

  「還能如何,左右這點子出息。」

  庾皇后挑逗著籠架上的鷯哥,無奈地想,這孩子頭腦不隨唐素,也不隨她那死在邊關、雖無足智到底有幾分愚勇的阿父,真是一根朽木。

  她也不想想,大晉的太子,將來要承繼大業,彪炳青史,豈能終日溫存小意,圍著個女人打轉?

  不過自己要的不就是一根朽木嗎。

  「隨她去。」庾皇后眼底閃過一抹微芒,她一手調理出的人,再撲騰,還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不成?

  及笄過後,一切也該塵埃落定了。

  接下來幾日,簪纓閉門不出,一門心思錄入玉燭殿內所有姓唐的物件。

  春堇記心出衆,哪怕是幾年前的一對耳珠,一雙銀箸,她也能記清是何年何節送入宮中,又放置在何處。最終拾掇齊整,足足裝滿了八只紅木箱。

  這還不算多年來簪纓孝敬到帝后宮中的。至於東宮,更不必說,太子喜歡孤品字畫與佳筆好硯,還有她往日打的香囊印綬、做的茶餅香篆,巴巴送去的何能斗量?

  坐在一下子空曠許多的寢殿中,簪纓輕衣緩帶,靜聽窗外鳴蟬嘶嘶。

  聽著聽著,突然就笑了。

  她如今才算明白,杜掌櫃這些年堅持提供她在宮中所需的衣食用度,從來不動宮中分例的原因。

  這是一條退路,也是爲她準備的底氣——她這十年吃的喝的,穿的拿的,所費皆是自家銀錢,她,不欠這宮裡一分一毫。

  反而是唐家,倒貼了半座內宮的人。

  「小女君,您……怎麽了?」春堇立在席旁,只見小娘子往日那雙罥煙含春的眉眼,陷入一種孤簌的寒寂中,雖說在笑,神情卻比誰都蒼涼。

  她的心都不由跟著往下墜了一墜。

  簪纓下意識摩挲右臂,「春堇姊姊,你願意一直跟著我嗎?」

  春堇愣了,她本就是受皇后娘娘之命,一直照料小女君的,不消多言會一直跟隨主子呀。隨即,她聯想到這兩日小女君身上的不同尋常,心裡突地一跳,望向簪纓。

  很快,春堇跪下道:「奴婢願一直追隨小娘子。」

  若非女君求情,她如今已經爛在永巷了,屍骨有無人收都不知道。

  她不是不知恩的人,這份恩情她一直銘記著,哪怕粉身碎骨,也當回報。

  簪纓想起了前世,最後陪在自己身邊的便是春堇。

  她何嘗不清楚,春堇和秋葵、陸媼她們一樣,都是皇后挑選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只有這個姊姊,會在太醫爲她割下腐肉時,忍不住避開視線默默流淚。

  在那座荒苑裡,只有春堇會問她,小女君疼不疼?

  疼啊。

  簪纓扶起春堇,屈身以大禮相拜:「如此,阿纓有一事欲託付阿姊,懇請阿姊爲我周全。」

  簪纓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就這麽足不出門到了五月十五,她坐得穩,東宮裡卻有人坐不住了。

  「她今日還是沒來?」

  李景煥年前接掌了吏部,監理官吏定品、復勘、陟黜等事,這日他從衙署回宮,看著與早起離開時別無二樣的空空案几,腳步一頓。

  東宮內侍李薦,一眼便瞧出太子神色不豫,屏著呼吸搖頭。

  自從初八那日從玉燭殿回來,太子殿下每一天都要問一遍同樣的問題。

  但傅小娘子沒來,就是沒來。

  「回殿下,不止東宮這邊沒來,聽聞連中齋那兒,傅娘子也多日不曾去向陛下請安了。陛下以爲傅娘子中了暑氣,遣原公公去探望,結果,結果傅小娘子隔著門敷衍了兩句話,面都沒露……」

  李薦覷著太子的面色,一聲小似一聲。

  那位原公公,可是東西六宮大總管,陛下的心腹寵宦,連他都吃了閉門羹,這在往常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李景煥長身玉立在山水圍屏下,手扣蛟龍玉佩,面沉似水。

  他的視線,猶然落在那張空無一物的案几上。

  傅簪纓從小便愛鼓搗些茶食糕點,做完總是最先送到東宮,這習慣多年不改。當年他每日下了學,不等進門,鼻端先嗅到一抹糯甜的香味,便知有只小饞貓兒帶著點心過來了。

  小丫頭饞嘴愛吃甜,可是食多了胃裡又難受,吃不下的,便都送進他肚子裡。

  一張食幾上相挨的兩席,她趺坐在旁,稚氣的指尖捏著一枚桃花酥,湊到他唇邊,伸展的柔柔腰肢一如凹彎的細柳。

  他不動聲色,她便急,撲閃著長睫,手臂努努地往前蹭。待他張嘴一口吃了,小丫頭眼裡才溢出嬌憨的歡喜,一對小梨渦盛出滿盞的甜。

  比嘴裡的糕更甜。

  少時爲了這眼甜,雖不喜歡女孩子太嬌,李景煥還是願意配合她的小把戲。

  可人長大了,對甜食的鍾愛便膩了。

  「你人來便是,不必囉裡囉唆帶什麽吃食,孤不愛吃那些。」這是李景煥上個月才囑咐過簪纓的話。

  不是讓她不來。

  太子輕振衣襞坐在矮塌,眉心蹙起一團冷色。

  和誰賭氣來?就因那日看見他同傅妝雪一道出入,便像小孩子似的閉門不出,指望誰去哄她?

  再說她何必同阿雪計較?

  李景煥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見則安帶在身邊的粉衣女郎時,那種驚豔的感歎:原來一個女子的眼神,除了柔弱,也可以沉澱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孤湛和堅韌。

  細問之下,方得知此女生在雍涼之地,母亡後跟著數萬流民輾轉流離了幾千里路,茹草食莒,風餐露宿,才到得江南。

  說起這些經歷時,傅妝雪沒有流露出苦難的神色,熠熠的眼神反而帶著種不屈的天真。

  李景煥當下便意識到,這是個與建康所有豪族貴女都不同的女子。

  尤其與嬌養在錦繡堆裡的傅簪纓不同。

  阿纓的嬌弱,永遠只是嬌弱本身,天真不能吃苦,守禮卻無情致。

  只不過爲著年少時的情分,他一向縱著她。

  就是這般,還不乖,還要鬧。

  李薦見太子將公文鋪展在案,蘸飽墨汁的狼毫懸在上空,半晌卻沒落下,轉轉眼珠,提議道:「明日便是傅娘子的好日子,不如,殿下備樣物件兒過去瞧瞧傅娘子,想必玉燭殿就高興了。」

  依他的想頭,兩個人裡,總要有一個先找台階下去不是?

  李景煥卻道:「諸般物儀母后都已備妥,她還缺什麽不成?」

  話音方落,一滴墨珠啪地從毫尖落在絹紙上,洇成一團黑。

  倒像小時候兜她在懷裡教寫字,笨拙的奶團子在紙上塗出的黑疙瘩……李景煥看了片刻,抬筆勾掉。

  他吐息輕道:「再等等。」

  以他對傅簪纓的瞭解,她習慣了依賴自己,是諸事都要與自己分享的心性。李薦說得對,明日是她的大日子,今晚,她一定會忍不住來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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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及笄宴

  一忽兒辰光晚,到了掌燈時分,東宮殿內的落地青銅九枝燈都依次點亮。

  太子等的人也沒來。

  李景煥捏捏眉心,扔開筆,穿著白錦襪在地心碾了兩圈,問李薦:「什麽時辰了?」

  那滴水的欹器分明就在他眼前。

  李薦躬身,輕聲回答:「回殿下,已是戌時了,是否命人傳膳?」

  「傳。」李景煥道了一聲。

  然而等晚膳布妥,他又不動箸,望著瑣窗外越來越黑的天色,目光沉晦,不發一語,直到羹涼湯冷。

  李薦是第一等懂得揣摩主子心意的,略作思忖,命僕從撤去膳席,賠笑道:「殿下,膳房加熱羹湯還需得一時,不如趁此功夫出去走走,權當散心了。」

  李景煥隨即站起身:「此言有理,出門散散也好。」

  殿外的青石階上月光如水,李景煥換了身簡便的暗銀紋素緞襴袍,踩方頭屐,繞過中宮的禦道,有意無意,往西邊配殿去。

  走了一盞茶功夫,一座飛甍雕梁的軒宇便現在眼前。

  李薦故作驚詫:「呀,一不留神走到玉燭殿了。奴瞧著,殿裡燈光還亮著……說不定傅小娘子忙於準備明日筵宴的事,到現在也沒用膳呢。殿下何妨去勸一勸,同小娘子一道用些,畢竟小娘子平日吃得少,只有殿下的話才聽得進去。」

  看見那片燈火,李景煥眼中已浮出一層氳曖的神氣,卻故意沉吟一聲:「嗯,只好如此。」

  說罷,他腳下又略略躊躇一時,做足了端穩的樣子,方邁步向玉燭殿去。

  屐齒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聲聲清脆。李景煥閑庭信步而來,庭燎下值守的小內侍見太子殿下夜臨,一怔,見過禮後,忙往門廊上傳報。

  李景煥背手立在中庭,等著看那丫頭開門跑出來的驚喜模樣。

  他嘴角的笑意還未完全展開,眼前忽地一暗,卻是窗內的燭光一倏熄滅了。

  太子笑容凝固。

  直欞門無聲推開一隙,秋葵臉色爲難地走出來,吞吞吐吐道:「請殿下見諒,我們小娘子……已經歇下了。」

  李景煥氣得反笑,早不睡晚不睡,偏偏在他來的時候吹滅燈燭。七八日沒見面,他好心來瞧她,她倒先使一頓小性子!

  沉默中,石壁柱燈曳出幾縷晦暗不明的影。

  他忍了又忍,終是顧不得自矜,袍裾生風地邁上木廊,立在花窗下,臨開口,又下意識放低聲量:「你再玩鬧?孤知你未睡,若不方便,點上燈,我們隔窗說幾句話。」

  他看不清裡頭景象,簪纓在熄燈的屋裡,卻能清楚地看見簷下燈籠映照在窗上的剪影。

  她冷靜地審視那道側影,英頎,清貴,有風神。可惜如夢,如幻,如泡影,不可依靠。

  月中影非真形,皮囊下無真心。

  李景煥耐性等了半晌,屋內依舊是一片黑漆漆,靜闃闃。

  「阿纓。」他自恃身份,做不出推門硬闖的行徑,尾音卻已染了幾分不滿,低沉道,「說話。」

  簪纓聽得哂然,窗外這個人,再老成持重,到底是十九歲的李景煥。

  而自己追在他身後叫著「景煥哥哥」的熱忱歲月,悠悠渺渺,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心掏空了,如今唯一記得的,只有他將自己推向城外叛軍的絕情。

  一窗之隔,是一世之隔。

  窗外之人,卻渾以爲她在鬧。

  當初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而今情盡,多說一字都嫌多餘。透過窗子,只聽李薦打圓場:

  「殿下,興許小娘子當真歇了……」

  李景煥自然不信,他的耐心向來點到爲止,消磨了溫性的嗓音在月下響起:「行,今日不言語,有本事一世都別同孤說話。」

  言罷,人去,只留下一串賭氣的屐齒聲。

  等外頭沒了動靜,春堇才敢在黑暗裡開口:「女君,您與殿下……」

  她有心勸上兩句,可一想到小女君交代她明日要辦的事,又隱隱覺察小女君與太子殿下這一次,遠不止小打小鬧那麽簡單。

  清冷的月華灑進暗室,落在窗下少女一襲寬逸的白色中衣上。

  她柔順的長髮垂至腰間,用一條緞帶鬆鬆繫著,鬢影是無聲的婉約。左手無意識撫上右臂的姿態,像一隻幼弱的鶴在舔舐傷翅。

  雖然尚弱,卻不自憐。少女清軟的聲音無甚波瀾:「我與他之間,不過爾爾。」

  她現在要做的是好好睡上一覺,等到明日,便離開此地,再不要回來。

  及笄當日,天光才亮,玉燭殿上下便忙活起來。

  長壽索餅是廚房必備的,餘者如筵宴上該穿戴的衣衫佩飾,薰的香傅的粉等等,都需近身侍奉的女官再三精心。

  簪纓清早起來,正逢司衣坊送來三套垂髾雜裾禮服供她挑選。

  只見其中一套是紅羅裲襠,繡錦抱腰,配一條十二破單色石榴裙,一套緗白遊廣袖窄襦三繞曲裾,還有一套是湖水綠的紗襦,配縠紋碧羅裙。

  送衣來的掌司女官先福身給簪纓道喜,滿面笑容道:「皇后娘娘寬慈,特命坊司制出三套禮服,說小娘子盡可隨心選一套自己合意的。」

  「難得。」

  簪纓才睡醒,鼻音還軟噥噥的,素著面龐坐在銅鏡前,慵眉餳眸從鏡中睇去,閑話般道:「這樣鮮亮的顔色供我選,若不說皇后寬慈,我還當司衣局新開了染坊呢。」

  春堇聽了這話,軟履中的腳趾頭直往下摳摟,不敢接話。

  掌司更是整個人愣在當場——這這、這叫什麽話,指桑說槐的,可全不似歡歡喜喜謝恩的意思啊……

  然而兩頭都是主子,不是她一個七品女官敢過多揣測的。她卻行退出廊外,正瞧見陸媼在庭中,襟邊掖著塊手帕子,忙著指揮小內侍們將彩壁輦車抬來。

  這是只等小娘子裝扮停妥後,便直接抬輦去華林園。

  華林園比鄰於中宮,在皇城的最北方,水生山麓,雲起梁棟,是禁宮內最大的禦園。庾皇后便將傅簪纓的及笄宴定在園裡,又廣邀士族大家的貴婦女眷來參宴,排場非同小可。

  闔宮上下皆知,今日是半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昨夜太子殿下過來的事情,陸媼今早才聽到底下人來稟報,不過眼下,她顧不上去當耳報神——小娘子今日也不知怎麽了,將秋葵支使了出來,單叫春堇一人爲她梳妝,且閉門不讓人看。

  就算女兒家上妝羞澀,眼看著開宴的時辰可快到了。

  陸媼左等右等也不見門開,心焦如焚,忍不住叩門催了幾催。

  不知敲到第幾下,終於,那門從裡一開,束髮及腰的簪纓扶著春堇手臂,嫋娜而出。

  乍看見那身白,陸媼恍被一個九天轟雷劈到面門上。

  她疑心自己眼花,使勁地揉揉眼,然後小娘子身上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衣,比方才更刺目了。

  「小娘子這是做甚,可知今日什麽日子……春堇!你便是如此服侍小娘子的?」

  陸媼急得語無倫次,晉朝自立國伊始,品級制度森嚴,這無紋無飾的白衣多作爲商賈之服、平民之服、僧道之服,更甚者,便是喪服。

  沒人會穿白衣過生辰。

  而比起那身衣裳,更讓陸媼膽寒的,是小娘子無動於衷的神情。

  她想讓簪纓把這身衣服換下來,簪纓卻道不,目光天真極了:「皇后不是讓我自己選身合心的衣裳嗎,這便很好。開宴的時辰將至,換衣也來不及。」

  她繞過陸媼乘上行輦。

  到底明面上還是玉燭殿的主子,陸媼攔不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輦去。

  半晌,她喃喃道:「老天啊,切莫出事……」

  華林園內丹檻繡桷,嘉木被庭,濃翠的煙柳間雜五彩花木,夏意正茂。

  筵席就設在水榭旁的三敞花廳中,既可以遮陽,又足以觀景。

  庾皇后此日身著上青下縹深衣制翟服,衣上雙繡翟鳥紋,領袖鑲緣,繫白玉珮,戴金步搖,一早去中齋面見過皇帝后,早早地來園中坐鎮。

  小輩過生日,帝王若親臨,恐折她的福氣。於是李豫提早送了份賀禮來,其餘的,就讓皇后費心爲簪纓操持。

  庾皇后自然要盡心,想一想,她爲了這一天給足簪纓風光,親力親爲操辦了一月有餘,又特意請甘太尉家的大婦作全福夫人,爲她笄髮,也算對得起那丫頭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呀,便是生身之母,哪裡比得上她這般周全呢?

  正想著,遙遙見一頂彩輦繞過水榭而來,華扇下的庾皇后微微一笑。

  歷來規矩,小輩過生辰要給長輩磕頭的,她只等著簪纓來拜。

  然而看著看著,庾氏忽覺有些不對,那輦上頭穿白衣的是誰?

  及近,白衣女娘盈盈下輦,腰柔體弱如有西子之症,冰肌玉骨不勝霜雪之姿,不是傅簪纓又是哪個?

  庾皇后怔忡幾息,眼中的不可思議幾乎化作一柄利刃。

  她騰然起身:「阿纓,你穿的是什麽?!」

  簪纓對著階上之人,輕輕仰起頭。

  烏黑的劉海覆住她雙眉,使少女神色愈顯純真無邪。

  「蒙皇后多年教誨,言,‘冶豔衣妝不可取,素衣潔服以爲淑雅’,簪纓十幾年都是這樣穿過來的,今日同樣聽從皇后的話,著素而來,有何不妥?」

  從小到大,司衣坊送到玉燭殿的衣裳顔色,不是緗色便是淺青,要麽便是各色的白:月白、玉白、酂白、舊粉白……

  小時不知愛美,以爲本該如此,於是簪纓穿著穿著便習慣了。遇到杜掌櫃進獻茜紅或碧綠的錦緞入宮,她偶有動心,庾氏一句「太豔了,不適合你」,她便打消心思,繼續乖乖地穿她終年如一色的素淨衣裝。

  「你……」

  庾皇后不認識似的凝視簪纓片刻,眼色幾變,勉強笑道:「好孩子,平常是平常,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穿身喜慶的方好見人。太子稍後也來,讓他看見你鮮衣靚服的容姿豈不好?」

  她搬出太子來,簪纓更不爲所動了,嫩指輕撚紈扇,依舊慢吞吞的語調:「不成,說話間客人便至,我去換衣,豈非失禮。」

  她愈是慢,皇后愈著急,心頭疑雲更大,卻沒法子發火,只得耐心勸說:「怎麽會,你是今日的小壽星,縱使有什麽,母后替你解釋,阿纓快去罷。」

  「不是這話。」

  簪纓低頭理衣,「都道我是皇后教出來的,我失了禮,背後被說嘴的是皇后。且我以爲,這身衣裳很好,難不成我不穿綠錦紅羅及笄,旁人便會以爲皇后苛待我?皇后大可不必如此多心。」

  庾皇后喉嚨一哽,被噎得不清。

  話說到這份上,她若再聽不出簪纓意有所指,就白掌了十餘年的鳳印。

  怪不得,早先鷓奴說簪纓變了樣子時,她還未往心裡去……想不到真是人大心也大,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還偏偏挑在今日鬧起牛心左性!
  她多年的道行,又豈能被一個小女娘壓制?

  庾皇后終於收起笑臉,拿出鳳儀天下的威嚴,睨目冷道:「敬順之道,爲婦大禮,今日禮成,你便是李家新婦。你不聽母后的話,難道想忤逆!」

  簪纓見此聲色,心中不禁一寒。

  是刻在骨子裡的恐懼啊,兒時庾氏一旦板起這張面孔,她便不敢再哭,不敢再笑,不敢再犯錯。

  隨後,這個女人再將自己抱在懷內,喂顆甜棗,百般哄慰道,我都是爲了你好,自己便連怨恨都沒有了。

  重活一世,連死都經過,這片陰影居然還如蛆附骨地存在。

  可她不能退縮,今日這場戲,無人能給她撐腰,只有她自己撐著了。

  簪纓攥緊扇柄,慢慢抬起眼,露水樣的明眸直視庾皇后,「何爲不忤逆呢,不過是‘女人之常道,忍辱含垢,常若畏懼,卑弱下人。’皇后,托你洪福,《女誡》中的話,我比你熟。」

  向來唯唯諾諾的孩子,突然伶牙俐齒起來,非但已不稱母后,竟公然以你我相稱。

  庾皇后聽在耳裡,如蜂蟄肉,臉色陰雲密佈。

  正待讓大長秋押著這不省事的東西下去換衣,儀門外忽然唱禮,王家太夫人到了。

  庾皇后面上閃過一層鬱色,隨即省神:今日貴賓雲集,這些大族主母的眼裡哪個不長鈎子?唐家這塊肥肉雖早早劃作天家禁臠,難保沒人暗地裡惦記著。

  不論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她的私心,今日都不能鬧出事端。

  庾皇后迅速做出權衡,警示地看了簪纓一眼,示意左右看好她,而後笑逐顔開,親自步出水榭迎接。

  琅琊王氏,可謂晉室渡江後扶持晉元帝上位的第一功臣。

  當年朝廷南渡,王氏利用北方士族的影響力,聯絡拉攏江南各大世家歸附,終於輔佐元帝坐穩江山。

  以此換得代代宰相的地位,至今未衰。

  但簪纓知道,皇帝有心壓制門閥勢力,前世李景煥承接父業後,也是如此做的。

  不過王家老成謀國,未必不知帝心,且王氏與庾氏不和,一向更支持梁妃所出的二皇子。

  庾皇后精明能算,也未必不知王氏的心思。

  饒是如此,誥命加身的王氏太夫人蒞臨,庾皇后還是要起身親迎。

  這便是大族!

  簪纓刻意掐著時辰遲出晏至,爲的就是借勢。她知道庾氏好臉面,在來客面前,哪怕對自己有再多的不滿,也不會公然表露出來爲難自己。

  除了琅琊王氏,今日還有陳郡謝氏、高平郗氏、富春孫氏等各家夫人,與數位朝廷命官的內婦,陸續到了華林園中。滿目是香車殷轔,錦服華琚,飛髾麗裾,璀釵佩影。

  簪纓這些年被皇后「愛護」,不曾到宮外參加過任何聚會花宴,是以來客中,沒見過傅氏女娘的大有人在。

  夫人們來到水榭,不免想看一看,被皇后娘娘護得這樣緊的小太子妃究竟是何姿容。

  當她們首先望見那襲白服時,都不由奇異,旋即看清簪纓的容貌,眼中皆閃過驚豔之色。

  要知道南朝不同於北朝的野蠻夷風,審美以纖柔飄逸爲佳,否則也不會有許多男子傅粉塗朱,薰香佩囊,以美姿容爲追求。簪纓本就生得纖弱,加之今日衣素,長髮素顔,白衣白履,在滿園錦繡華衫的映襯下,非但不失色,反而顯得品格乾淨,通身的清脫氣派。

  只是……常聞皇后娘娘待傅家女如同己出,及笄之禮,何以讓人家穿著這身就來了?

  禦史中丞夫人是個胸無溝壑的,第一個贊道:「皇后娘娘果然會養人,今下妾身始知何爲天生麗質,我家那不成材的女兒一比之下,便成燒糊的卷子了。」

  王老夫人手底下出過兩任皇后,對小女娘姿容氣度的評價,一向嚴苛,及見此女,亦緩緩點頭。

  「形佳骨嫻,色清質好,有乃父之風。」

  簪纓的那身衣裳在庾皇后眼裡,簡直就是一根刺,來賓每多打量一眼,她便被戳得不自在一分。聞聽這些誇贊,直如打臉。

  礙於面子還不能顯露,只含笑而已。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這丫頭還算知道輕重,沒有再亂說話。

  簪纓的確行禮如儀,不卑不亢地向諸人見禮。禮畢,她舉目環顧一周,除了小庾氏身邊帶著崔馨,今日赴宴者皆爲長輩夫人,沒有一個同齡的女娘。

  她空活這許多年,行止所限,連一個閨中好友都沒有交下。

  簪纓落下眼睫,便聽通傳說傅郎君到了。

  她目光深沉一分,轉眸看去,與前世一樣,傅則安是帶著傅妝雪一同前來的。

  近前,傅則安向皇后長揖一禮,「家中祖母身體不適,特令小臣前來觀禮。」

  簪纓唇角微動。

  誰不知她無父無母,今日成人及笄,連與庾氏不睦的王氏太夫人都拄杖蒞臨,祖母卻託病不至。

  是否身體不適,天知道罷。

  從始至終,她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傅妝雪,立在傅則安身後的嬌女卻怔怔注視著傅簪纓,有些呆了。

  傅妝雪今日特意選了件月白色淺雲紋的襦裙,配上她白皙小巧的臉龐,越發能突出楚楚本色。

  她如此裝扮,自有一層不爲外人道的心思。因想著傅簪纓今日必定盛裝出席,她是見過那張臉的,旁人哪怕再如何爭奇鬥豔,也蓋不過傅簪纓的鋒芒,不若反其道而行,洗淨鉛華,以素色示人,反而有機會被太子殿下注意到。

  則安兄長原本不同意她這麽穿,說素色無文,有失禮制。她便央求,說自己參加大宴不敢高調,更不敢以靚麗之服搶阿姊的風頭。

  傅則安拗不過,這才點了頭。

  可傅妝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傅簪纓她,怎麽會穿一身白衣呢?

  宛若冰雪琉璃,素極而豔。

  兩相比較之下,她反而成了東施效顰的那個。

  傅妝雪盡力維持著笑意,手指卻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傅則安還在對著簪纓的衣著皺眉,察覺到身旁小妹的不安,他回過神,向在場的夫人們介紹道:「這是小臣從支的堂妹,此番上京探親,祖母憐惜幼女,吩咐小臣帶她一同來見見世面,多望夫人們照拂一二。」

  話音剛落,榭闌旁一個穿小袖束腰襦裙,髮簪五兵佩的美婦越衆而出,卻是謝氏新婦程蘊,有意無意地笑道:「前些日子的桃花宴上,大郎不是攜她同去,介紹過了麽?放心罷,有你這等愛護手足的兄長,護得眼珠子一般,旁人自會照拂的。」

  這番話不鹹不淡,意有所指,傅則安聽後心中一緊,下意識看向簪纓。

  正對上簪纓清泠泠的,渾不在意的目光。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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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退婚約

  庾皇后察覺出這幾人的眉眼官司,惱程氏多嘴,忙將話頭岔過,詢問大長秋:「太子人呢?」

  佘通道:「稟娘娘,殿下來後直接入了外席,此刻與男賓都在灩灃亭中。」

  聽到這句話,僅次上首而坐的王太夫人不動聲色掀了掀嘴角。

  其餘幾家夫人也都各懷心思:傅氏女及笄後便要嫁入東宮,這是和尚頭頂的蝨子,明擺的事。常聞太子與傅氏女青梅竹馬,對其呵護有加,何以今日未婚婦的成人禮,他連面都不露一露?

  看到現在,衆婦倒覺著今日過生辰的這小女娘零落落的。

  雙親辭世,祖母不至不說,好不容易來了個大兄,黏在身邊的小女娘看上去比她這個堂妹都親。

  再看傅娘子的神情,卻是犖犖大方,頗有靜儀,仿佛周遭一切與她都不相干。

  庾皇后能說什麽呢?只得匆匆找補一句「太子知禮」,即請諸人入席。

  肴酪鱗次奉上,樂伎撫弦安歌,開始宴席。

  程蘊入席時故意落後一步,輕輕拉住簪纓的手,觸手卻驚覺這孩子手冷如冰。

  她詫目而視。

  簪纓認出這位夫人便是方才挖苦傅則安的謝夫人,頷首回以一禮,坐到王太夫人對面的右首之席。

  對於太子在外席那邊,簪纓一點也不意外。

  經歷了昨晚的冷遇,憑李景煥的傲性,他肯先來服軟才是怪事。

  傅妝雪能來,她也不驚訝。她不怕她來,只怕她不來。

  剩下的,便是等待前世發生的那一幕到來。

  記得上一世的今日,便在第二巡酒過後,在全福夫人爲她行笄髮禮之前,簪纓飲醉,借著換衣的空當到水亭邊散步醒酒。

  正撞見東宮內侍李薦守在假山旁,山後頭傳出的,是太子與傅妝雪的昵昵語聲……

  簪纓抹掉手心的汗,默默計算時辰。

  水榭中絲竹交響,奏的是清商樂,長裙緩帶的高髻樂伎在唱《鳳將雛歌》,儂柔婉轉,妙音遏雲。漸漸酒過兩巡,聲樂漸緩,賓客們也可以自在地說話走動。

  位列末席的傅妝雪心頭一直悶悶的,向曲橋那邊柳條掩映的灩灃亭望了幾眼,低頭略忖,假作觀園的模樣離席去了。

  簪纓收回餘光,拿起酒盞子掩袖抿了一口。

  又等一時,她如期看見春堇在長階下密密的桃葉後頭,朝她隱蔽地揮手。

  這是她們一早商議好的,簪纓請托春堇先去假山邊,假借皇后之召,引開李薦,以此確保不打草驚蛇。

  辦妥後給她訊號,她便以賞景爲藉口,邀客人們過去。

  萬事俱備,簪纓掐緊掌心,正在開口之際,鳳妝門外的值衛突然面帶慌張地趨行入園。

  及到水榭邊,值衛一個跟頭絆在地上,就勢叩首:「稟報皇后娘娘,大、大大司馬入宮,此時人在雲龍門外,說要向傅娘子賀芳辰!」

  傳報過後,水榭中忽如入夜般陷入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還在縱情品酒,臉色轉瞬慘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個粉碎。

  大晉只有一位大司馬。

  也只有一個人,能令闔宮聞風膽寒,那便是先皇后衛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單槍一人連闖三道宮禁,踏入庾后寢宮,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長的槍痕,揚言:此痕滅,中宮絕。致使這麽多年來,皇后一直不敢修繕那道柱痕。

  今日皇后爲傅簪纓大辦及笄禮,將娶新婦,這尊本應在京口的煞神又從天而降,卻說只是爲了給一個小女娘賀生辰。

  誰能信?

  寂寂之中,禦史中丞夫人冒失地開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場中心竅靈

  通些的婦人,陡然想起那個由來已久的傳聞,神情都不由染上懼色。

  簪纓的心口嗵嗵急跳。

  她躁切間沒聽清這一句,只知自己同這位大司馬素未謀面,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來給她過生辰的。

  她轉望上座。頃刻之間,庾皇后已然色變,髻上鳳釵顫個不休,手指抖了幾抖,才扶穩桌案,眼神裡間雜著憤怒與恐懼。

  不言而喻大司馬是來找誰的麻煩。

  若在其他日子,簪纓樂見其成。

  可今日,她同樣有樁大事要了卻,計劃不可中斷。

  阿娘同故去的衛皇后固然有結義的情誼,然而衛司馬痛恨庾氏,人盡皆知,自己認賊作母這麽多年,他不會對她有好印象的……

  非但不會相幫,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將她與庾氏之流劃爲一丘之貉。

  她固然可以換個時候再提退婚之事,但若錯過這個節骨眼,無人見證李景煥與人幽會的場景,那她縱使說破了天,皇室也有粉飾太平的本事,不會對她輕易放手。

  變數太多,她冒不起險的。

  眼看樹下的春堇揮手發急,簪纓在舌尖一咬,下了決斷,於沉寂的水榭中開口:「大司馬厚意,阿傅銘感五內,敢不領受。然身年小福薄,不敢勞明公進駕,今下園中多貴眷,亦恐不便……阿傅承情,願他日再相拜謝。」

  言訖,四方視線一同投到這小女娘的身上,目光既驚異又佩服。

  ——這種時候,只怕連皇后娘娘都不敢胡亂拒絕,以免惹火那位橫行無忌的大司馬,不料傅氏女小小年紀,竟能虛與婉辭,應對得宜。

  庾皇后慢了半息才反應過來,臉色由寒轉溫,心道她調教了這麽多年,這妮子的心到底是向著自己這邊,忙道:「對,就按阿纓之言回覆,快去!」

  那儀門值衛跌蹌著去了。

  不一時,回來復命道:「大司馬業已出宮。」一去一回間,中衣盡數汗濕。

  庾皇后一顆心終於落回原位,慶幸過後,又生疑惑:那衛家豎子幾時變得這麽省事了,竟當真聽從一個小女娘輕飄飄的幾句話?還是另有意圖?

  她審視般看向簪纓。

  同一時間,簪纓拂袖長身而起,白衣翩躚,有如流風回雪,言道:「枯坐無趣,水橋邊的景致頗好,阿傅帶夫人們去看一看吧。」

  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經夠多了,當即警惕:「阿纓,稍後便是你及笄之禮,這會子又逛什麽。」

  「吉時還未到,想來無礙。」

  簪纓走出席位,「阿傅感謝太夫人、夫人們來爲我慶生,年幼禮疏,無何報答,只好略盡地主之誼。」

  「好啊。」程蘊第一個笑應:「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氣,傅娘子必知何處風景好,便勞你引路了。」

  有謝家夫人牽頭,餘下的也都願意照顧小壽星的雅興,除了王太夫人等幾位年高持重的誥命大婦,餘者皆欣然前往。

  庾氏貴爲皇后,跟上去有失身份,可她實在怕了今天處處不對頭的傅簪纓再鬧出什麽事來,只好忍著怒意,擺駕隨行。

  這樣一來,儀隊便壯大起來。

  小庾氏才經歷一場驚嚇,正是需要疏緩的時候,帶著女兒也跟隨上去。

  不過她雖是皇后之妹,但在按門戶論資排輩的建康,越不過謝氏、郗氏、傅氏幾家的次序,便落在了後頭。

  崔馨看著前頭一堆人的後腦勺,滿臉寫著不高興。

  她今日進宮,未嘗不懷著與傅簪纓一媲姿色的心思,早一個月便量身裁出一套十樣錦破色襦裙,又點額黃,畫靨妝,梳高髻,妝扮一新。

  誰料座中所聞,盡是些贊歎傅簪纓貌美質靜、言行得體雲雲,這會子,她又起高調盡什麽地主之誼!

  姨母還在后位上穩坐著呢,輪得到她稱主人麽?

  正自不爽,崔馨忽聽前頭傳來男女說話的聲音。

  初時影影綽綽,她只當是哪個不省事的小太監在與宮人對食。

  陡地卻聽一道低沉的男聲道:「眼圈怎麽紅了,席上受了委屈不成?」

  崔馨腳步一頓,睜大了眼——

  她懷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豈會聽不出他的聲音!

  她在後頭都聽見了,前方諸人自然是盡入耳底,神色愕然。

  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假山嶙峋,哪裡有人?

  這時又有一道婉約的女聲響起:「不,不曾受委屈。只是方才見簪纓阿姊氣度優容,寵愛萬千,不免思念起爹娘,自傷身世而已……」

  男子靜默一息,「她如何比得上你。」

  庾皇后倒吸一口氣,心罵一聲冤家,果斷轉身,撐著搖搖欲墜的笑容道,「……這裡沒甚好看的,一道回吧。」   

  她這一遮掩,反而驚動了假山後的人。李景煥聽出是母后的聲音,不知她主持宴會何以來此,疑惑地展身而出。

  這一出來,當頭便見一群釵環熠耀的女賓將自己圍攏。

  李景煥眉心猛地抽跳,下意識喚聲「李薦」,四周哪裡還有那混賬的人影?!

  隨後出來的傅妝雪,也被眼前的陣仗嚇得面色發白。

  人群把他們堵了個正著,神情別提有多玩味了。

  縱使皇后在前,這些世家大婦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氣,於宗室皇權是敬而不畏,竊議紛紛:

  「這不是傅家的……太子怎會與她在此?」

  「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還未過禮呢,便與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

  所有議論聲中,唯有簪纓眉睫索落,幽立一旁,最爲平靜。

  ——她如何比得上你。

  真是連詞都不變一變的,這話,前世她已經聽過一回。

  上一次卒然聞聽,心都被碾碎了,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裡,攪得再疼,還要維持得體的形狀,爲大局考慮、爲帝后考慮、爲太子考慮、爲家族考慮,直到捱完整場大禮,再去徒勞地質問。

  典禮上,那柄簪入她髮髻的玉笄,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簪纓不解地想,一個人長大成人,不是件好事嗎,爲何會像剝筋碾骨一樣疼呢?

  後來想明白了,只因她所愛慕的郎君,用著嫌棄一塊舊抹布的語氣,將她輕飄飄地撇下了。

  今時今日,簪纓寒泉般的眼眸中僅剩漠然,「太子與吾家從妹好生親厚,不知是何時熟識的?」

  一語出口,林中聲色皆靜。

  李景煥對上簪纓的目光,呼吸一窒。

  這還是自打初八那日兩人鬧彆扭後,他第一次看見簪纓。

  他知她天生好肌骨,一張素靨不施粉黛,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但眼前之人卻又不一樣,著一身白,冰肌玉色,目光卻那麽冷。

  仿佛一場白茫茫的大雪,下進他心頭。

  李景煥撐著體面上前一步,「阿纓,聽我說。」

  昨夜他在玉燭殿外好說歹說,也沒等到簪纓開門露面,鬱悶不喜,以至於今日席間就多飲了幾杯。

  方才不過是隨步出來醉酒,聽見假山後有人聲嗚咽,原在意料之外,見是傅妝雪,順口關懷兩句,看在傅則安的面子上。

  那句脫口而出的「她不如你」,不過是氣頭上的話。

  簪纓退後一步,沒讓他碰到自己。

  這時傅妝雪如夢初醒地跪了下來,「都怪阿雪不識園中路,在此遇到太子殿下是偶然,請阿姊千萬不要誤會了殿下。」

  簪纓含笑看向她,軟軟的聲調:「放心罷,我既不誤會他,也不誤會你。只是方才聽你說自傷身世,不知你有何身世可傷,說出來給我聽聽。」

  她二人一個跪,一個站,一個噙淚,一個微笑,只是簪纓唇邊的笑意寡白得沒有顔色,宛如浮夢,比哭泣更令在場之人動容。

  貴眷們雖說是第一次見到傅小娘子,卻覺得她乖巧淑靜,有禮有節,拋開太子妃的身份不提,這第一眼的印象便極好。

  反觀跪在地上哭啼的女子,先入爲主地就對她産生幾分不認同。

  誰家後宅裡還沒處理過幾個梨花帶雨,倚色邀寵的柔姬美妾呢?

  於是乎傅妝雪噙在眼眶的淚珠,瞬間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阿纓,你不是咄咄欺人的性子,莫要如此。」

  李景煥知道皆因簪纓在意自己,才會連體統也忘了,當著衆多賓客的面便質問阿雪。

  他惟恐她人前失儀,回頭又被母后說,從中周旋了一句。

  與此同時,聽到動靜的傅則安也急急趕了過來。

  傅妝雪見了他,始才失聲哭道:「兄長……」

  傅則安見她和太子在一處,被衆人神色隱晦地圍觀,腦子裡嗡地一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聽見小妹的哭聲,他的心都要疼碎了。當下所想,唯有先保住阿雪的名聲。

  傅則安側身擋住小妹,咬咬牙,對皇后長揖道:「娘娘容稟,小妹實是……是家父的遺腹子,她才上京不久,對宮中禮儀不甚了了。若有失禮之處,必屬無心,皆是小臣教導不善,小臣願承罪責!」

  聞聽這番陳辭,周遭一片嘩然。

  方才不是還說,地上這個是傅家旁支的女娘嗎,怎麽轉眼就成了傅氏長房的遺腹女了?傅郎君的生母分明早逝,那麽算算這女子的年紀,難道是傅容當年在邊關時……

  簪纓目光深黯。

  很好啊,爲了保護妹妹,傅則安不惜將他一直保守的秘密當衆說出,只爲給傅妝雪一個家族的倚靠。

  他很有做兄長的決斷和氣派啊。

  這樣一來更好,她適時地後退一步,神色間滿是無助:「什麽,她是大伯的女兒,大兄爲何從未告訴過我?」

  衆人聞言,眼色各異。這等大事,傅家人爲何要瞞著傅娘子?而且找回來的這個又和太子搭上了線,傅氏雖非一流僑姓世族,可也算積年的書香門弟,弄這一出,是打著什麽好算盤呢?

  「太子……」簪纓捂住心口,發紅的雙眼帶著不可思議看向李景煥,「也知此事嗎?」

  李景煥支吾一聲,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說,頂著一園子客人的視線,幾乎把聲音放到最低:「阿纓,有事我們回去再談。」

  簪纓充耳不聞,慘笑著看向庾皇后,「如此說,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纓,太子說得是,有什麽話回頭再說。」

  庾皇后的臉色幾乎掛不住,聲音隱忍到了極點,「隨本宮回去及笄。讓諸位見笑了,此間無何事,請回水榭觀禮吧。」

  她還想著粉飾太平呢。

  簪纓諷刺的目光掠過庾氏,搖了搖頭,當著來賓的面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屬,傅簪纓千百個難及,我二人的婚約,便不作數了!」

  突如其來的一語,不啻驚雷入水。

  林中衆人的神色,登時比聽聞大司馬進宮還要驚詫!

  程蘊離得簪纓最近,見她說完後身形輕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關注在傅妝雪身上的傅則安,好似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妹妹,抬目失聲道:「阿纓,你是想逼死你妹妹麽?!」

  庾皇后同樣措手不及,怒視著傅簪纓毅然的神色,她終於發覺,事情有幾分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這一句「不作數」出口,不管這丫頭本意爲何,只怕京城的風向都要變一變。

  胡鬧也當有個限度!

  庾氏蜷緊手掌,在衆人面前換了種哀戚的口吻,笑怒不變道:「小娘子,我膝下無女,將你當成心肝兒無微不至地照顧了十二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罷。你有事說事,有氣出氣,都依著你,可這麽著口不擇言,便不怕傷了爲娘的心麽?」

  簪纓強忍噁心,眼底燃著涼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銘心,他日必當回報。」

  餘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煥上前鉗住她的手腕,眼裡有濃重的失望,有無奈的縱容,眸海最深處,卻是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說什麽?」

  他的語聲問得很慢,扣著簪纓的力道很疼。

  比這更疼的,她也受過。

  簪纓直視著那雙曾幾何時百看不厭的鳳目,微顫的左手拔下髮頂玉簪,目光與聲音都平靜至極:

  「今日因由,諸位見證,傅簪纓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違背,人如此簪。」

  玉簪擲在假山岩角,碎折兩段。

  她甩開李景煥的手,清風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過人衆,眺望白雲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飛簷,金鑾紫頂。

  仿佛立在洛水岸邊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對人間的最後一顧。

  這一刻,無人在她身邊。

  她只有自己。

  可簪纓並不覺孤獨脆弱,反從心底鼓蕩出一種掙脫束縛的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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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離皇宮

  傅簪纓走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子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頭腦恍惚。

  方才手中人轉身離去時,他仿佛隱約聽見一聲呢喃。

  「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了……」

  這句話寂寥到不祥,李景煥情願是自己聽錯了。什麽樣悲冷無望的遭遇,才會令一個韶華女子發出如此歎息?阿纓說到底,不過是個被寵慣了的小姑娘,她……斷作不出此等感慨。

  所以他下意識追出兩步後,察覺到各路意味不明的視線落在身上,猛的一個激靈,停下了腳步。

  當朝太子失神落魄地追著一個小女娘而去,傳揚出去,豈非惹人恥笑?

  他與傅妝雪本無一事,一旦著相,不是自認心虛嗎。

  李景煥目色深晦地站住,耳邊,是母后在說些冠冕堂皇之言安撫賓客。他借著整理襟袖的動作,讓自己冷靜下來。

  是了,儲君當有儲君的風度。大不了宴席結束後,他去玉燭殿,向阿纓好好解釋清楚。

  殊不知簪纓離開華林園後,一刻都未耽誤,拉住趕上來的春堇快步走出鳳妝門。

  她沒有走回後宮的那條路,而是沿著漫長的禦道一路向南,貼著宮牆走過皇后的寢宮、走過皇帝的中齋、穿過議政的太極殿,一直走,一直走。

  少女失了簪子的素發從風,有幾縷被吹到她頰上,遮住眼睫,她也顧不得勾下。

  宮道漫長,兩側高聳的青牆排山入闥般向下逼仄,簪纓以往出行,皆是乘坐轎輦,從沒有自己走過這麽長這麽久的路。

  走到腳累腿軟,她便掐自己大腿一把,挽著唯一陪在她身邊的春堇繼續前行。

  她早算到了太子不會追出來,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堂堂東宮的氣度顔面自然要顧一顧。李景煥性格的這一面,說起來其實與庾氏很相像。

  正因爲此,庾氏眼下定然在忙著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頃刻間也顧不上她。

  至於傅則安,當然會守著傅妝雪寸步不離地安撫,說不定心裡還怪她不懂事,哪裡會追趕出來。

  這些人,大抵都覺得她方才說的是氣話,覺得她離開了華林園,也只能回到玉燭殿去,所以不會在氣頭上大費周章地追出來。

  曾經令人心寒的事實,此時卻成爲簪纓的助力,她搶著這片刻的空當,沒什麽阻礙的便來到雲龍門。

  此地正是之前大司馬停留之處。

  大司馬自然已經走了,朱牆下立著幾名執戟的守值禁軍,猶處在一種恐怖的陰影裡。

  他們恍惚地回思片刻前,那個戎甲長裘,白狼臥履的男人,背後生出一層白毛汗。

  面前忽然飄來一陣香風,守衛們定睛一看,便見一位素發及腰,姝色清絕的小女君出現在眼前,目光都不由有些發直。

  春堇上前擋住小女君的身影,低咳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枚金燦燦的權杖。

  這枚夔紋鳳翼牌,還是多年前皇帝賜給簪纓的,佩此牌,出入內外宮門便可通行無禁。

  然而簪纓不是那等輕狂放肆的人,以往在宮裡步步留心,金牌雖珍,卻無用武之地。昨日晚間,她特意讓春堇翻找出來貼身帶著,這第一回 也是最後一回用,倒派上了大用場。

  守衛們見權杖如面聖上,雖暗覺奇怪,卻不敢怠慢,拱手行禮,讓出道路。

  從雲龍門向東,便是止車門了。

  這裡停滿了帶有各氏家徽的軺車,皆是今日赴宴賓客所乘的車駕,其中自也有傅則安兄妹乘坐的那一輛。

  瞧,連車都是現成的。

  傅家的車夫認得傅娘子,只是他載來的明明是大公子與二娘,這會兒出來的卻變成了小娘子,吃驚不解。

  簪纓滾了滾乾澀的喉嚨,只道一句:「宴會出現變故,我有重要之事回府稟告祖母。」

  車夫聽後悚然,不敢耽誤,忙放下踏凳請小娘子上車,趕回傅府。

  春堇扶著小女君上了車,安頓她坐穩後,忍不住用一種百感交集的目光望著主子。

  這些年來,她貼身照顧小女君的起居,從未聽過她說謊誆人。有時春堇甚至憂愁小女君實在過於乖巧,以此柔質,將來面臨統理後宮的重任,小女君如何擔得住?

  今日之事卻讓春堇感覺,小女君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

  也不是突然,細想想近日光景,她都已經記不起,小女君有多少日子不曾開顔過。

  昔日小女君總掛在臉上的那種甜漬漬的笑,不見了。

  春堇不曉得女君是如何提前知道太子會與傅氏女在假山下幽會,以此讓她早做準備,她也不關心,她只擔心小女君經了這一遭,心裡會不會難受。

  那是小女君從小到大欽慕、信賴、追隨的太子殿下啊,小女君眼裡把殿下看得多重,心裡把殿下藏得多緊,春堇通通都知道,便說太子就是小女君生命的全部,也不爲過。

  可太子竟在她的及笄禮上,同別的女娘不清不楚。

  皇后娘娘和傅大公子,也不偏著女君說話……

  「女君若是想哭……」

  春堇的話還沒完,簪纓轉過雙眸,那裡面水汪汪的,瀲灩欲滴,卻不見淚。她輕道:「不哭的,最難的一關已過,我不哭。」

  「只是連累阿姊陪我擔風險,姊姊放心,你的奴籍身契我一定幫你勾銷,不會讓任何人發落你的。」

  春堇鼻子發酸,這種時候,小女君還在考慮她的奴契。

  簪纓卻是滿心輕鬆,她輕輕掀起車帷一角,近乎貪婪地注視不斷從視線中閃過的繁華街道,肆館商鋪,聽著人喧蟬鳴,嗅著烈烈驕陽曬出的一世夏日況味。

  她真的離開那座囚籠了。

  接下來,是該去收第一筆帳了。

  油壁軺車在傅宅的閥閱前停穩,簪纓下車,潔白的襦裙淺淺飄逸,如湧進夏日裡的一蓬清涼雪。

  二門上的管事見到本該在宮裡的傅簪纓,不知出了何事,忙向老夫人的上房通傳。

  結果層層遞話,到了傅老夫人邱氏耳中,便成了:「小娘子回來了!」

  傅家老夫人是一副偏於英厲的長相,螓首扁平,鼻準挺毅,歲月在她唇邊刻出兩道深深的紋理,雖年過七旬,精神依舊稱得上矍爍。

  她聞聲而起,墨綠細錦的裾緣在紅木腳踏上劃了個擺,一把蒼老的嗓子連聲問:「阿雪自己回來的?她兄長不曾陪她同回嗎?宴會不當結束得早啊,是不是她在宮裡受了委屈?」

  一面說一面邁步向外迎。

  走到門邊,便聽檻外響起一道清軟的聲音:「聽聞祖母身體不適,我回來瞧瞧祖母,是如何下不了床的?」

  傅老夫人身形一定。

  簪纓的身影轉過雕花門,望見老人臉上過於詫異的神情,了然點頭。

  「原來祖母心中,只當阿雪妹妹是傅府的小娘子,所以見我才會如此驚訝。」

  傅老夫人何止驚訝,這個時辰,她這個便宜孫女理應在宮裡行及笄禮的,怎麽孑然一身地回來了?

  她這主角回了,大郎和阿雪爲何不同道回家,宮裡究竟出了什麽事?

  還有,她身上穿的是何物,小女娘家家的,竟不嫌晦氣。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嘴角下撇。

  說起她對簪纓的不喜,非是空穴來風,還要追溯到簪纓的母親唐夫人身上。

  原是傅老夫人名下有三個兒子,長子傅容和次子傅驍是嫡出,三子傅子胥卻是庶出的。偏是這個最不在意的庶子,娶了位富可敵國容貌出衆的新婦。

  這也罷了,傅氏書香世家,哪怕唐氏再富,說到底是商戶籍,與世家結姻,便該老老實實遵行侍奉婆母的規矩。   

  那唐氏倒好,成了親還要外出行商,海州郡縣到處跑,整個一不受管束,天上地下我爲王。

  傅老夫人看不慣三房媳婦的做派,卻也不許他們分府出去另住,打定主意要磨一磨她。

  結果唐氏直接用烏衣巷一幢寸土寸金的園宅,把鄰居楚司空的祖宅換了下來,與傅宅打通,易名「蕤園」。

  表面上兩府並一府,實則中間那道園門一關,人家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去,與上房這邊兩不相干。

  更可氣的,傅三郎打小的性子便是不聲不響也不爭,只知讀儒經,一身書卷氣。大了大了,倒會爲了偏心新婦,對她這位正頭嫡母言不聽計不從,連居中敷衍也省下,只知婦唱夫隨!

  後來,好不容易等唐氏那禍害沒了,她和老三留下的女兒又被接進了宮裡。

  傅老夫人心明如鏡,帝后哪裡是心疼孤女,分明惦記著唐氏的家財呢。

  傅氏正是仗著這層關係,才從之前的次等士族晉階爲一等門第,長孫則安也因此成爲太子伴讀,仕途順暢。

  所以,雖失去了一筆理應歸入宗族的遺産,傅氏又如何能從皇室嘴裡搶肉?

  至於簪纓這個從小被當成太子妃教養的孫女,一年也回不了兩次家,每次回來傅老夫人還得精心供著,生怕出點子差錯被宮裡怪罪,她又如何喜歡得起來。

  說到底,傅老夫人一生最疼愛的是長子,痛失長子後,便最著緊長孫。

  是以當初傅妝雪乍然上門來,邱氏第一眼看見那張如同從大兒子臉上扒下來的面孔,當場泣咽。

  像,太像了!

  在確認女孩手裡的傅氏家傳玉佩之後,老夫人便摟過少女心一聲肝一聲地叫個不住,認下了這個孫女。

  暫且對外瞞著孫女的身份,是則安的意思。

  只因清明節後,朝中便商議著追封北伐功臣,傅容有望配享太廟,這是家族大事,在塵埃落定之前,不宜生出波折。

  可聽傅簪纓方才的話意——

  傅老夫人肅起面容,「阿雪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待簪纓的態度一向如此,威嚴有餘,不親不疏。

  前世簪纓一心爲孝,常因自己不能承歡祖母膝前而多有愧怍,面對祖母的冷淡,只有竭力討好而已。

  可祖母依舊不喜歡她,在她最重要的及笄禮上,也可以託病不至。

  是她做得太少了嗎?

  簪纓腦海中閃過一張張面孔……不,是她做得太多了啊。

  少容著眉眼,神情卻蘊含離人千里的生疏,淡淡道:「不止我知道了,宮中也知道了,也許再過幾個時辰,全京城都會知道。」

  這話嚇著了傅老夫人,緊盯眼前的小女娘,皺眉問:「何意?」

  「稍後大兄回來,祖母問他,自然知道。」簪纓轉身,「我去蕤園歇歇腳,待人齊了,再來討一個交代。」

  嬌影徑自離去。

  傅老夫人生平第一次被個小輩晾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又氣又疑,轉頭對著陪房王媼,手指門口乾瞪眼睛:「反了天,她反了天了……」

  從傅宅西廂的園門過去,穿過一道垂花門,便是蕤園的所在。

  簪纓步步行來,一園繁盛的花木在眼前徐徐展開。

  以石子甬道爲界,庭林中一半乃是顔色瑰麗的奇花異卉,南北名種盡有,另一半卻單種青竹,玕琅獨翠。

  花有花的嬌,竹有竹的傲,兩處對庭互映,又相得益彰,如有無盡的繾綣之意。

  這般鸞鳳和鳴的氣息在堂室中

  更爲明顯,只見那東屋裡的牆櫃與書案上,滿滿都是撂放整齊的書冊,而一張屏風相隔的內室,卻佈置得精緻綺美,處處可見女子的巧思。

  主人雖仙逝,蕤園內日日都有人清潔掃灑,一瓶一器,有如生前。簪纓每次回府,都要過來在父母生活過的屋裡坐一陣。

  她記得,小時候屋裡有位芮嬤嬤,是外祖母的陪房,後來又看著阿娘長大。那時嬤嬤抱她在膝頭,給她講父母的故事,最愛說起的,便是居室中那張袁安臥雪圖屏風的來歷。

  原是東漢有位賢士名叫袁安,大雪之日,寧肯在屋裡忍凍挨餓,也不肯出門討食,曰:「大雪人皆餓,不宜乾人。」傅子胥一日溫書,讀到此節,贊歎不已,道唯有賢者能將心比心,知人人苦餓,不去爭搶妨礙,此爲高節仁士。

  唐素聽後卻不認同,駁道:「聖人雲,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袁安處窮,卻連獨善其身也做不到,分明出門便可活,卻死活不出,豈非腐儒?」

  於是夫妻二人一論高節一論迂腐,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後還是唐素大度,退讓一步,拖著聲調笑眯眯道:「好罷,那三郎便做臥雪高士,由我來雪中送炭,總不使你凍壞餓壞便是了。」

  幼年的簪纓聽不懂深奧的典故,但每次聽芮嬤嬤惟妙惟肖地講述這段故事時,心裡總覺得十分溫暖。

  各持志向又相互理解,互相愛重又不改其志,恰如妍麗的嬌花與清高的翠竹,互倚互望,是她想像中一對夫妻最爲恩愛的模樣。

  阿父和阿母也確實做到了。

  阿父縱爲一介書生,卻心存報國之志,主動請纓隨兄長持節北征。

  阿母即使在喪夫育女之後,猶然心志剛強,不忘拓展海商之路,身先士卒帶隊出海。

  他們最終都沒能回來。

  可簪纓一直覺得,阿父阿母皆如翺翔青天的雄鷹,總有一日會在雲霄之上重逢。

  雖然記憶裡沒有他們的樣子,但她知道,他們都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只有她,很笨,很不好。

  「阿父,對不起……」

  簪纓輕撫書案上父親留下的手跡,沙啞聲從喉嚨裡擠出。

  她這些年除了讀過幾本經書,只曉得孝經女誡,腹內草莽,識人不清,任人擺布,活脫脫是滿腦袋糨糊。

  父親若知,一定會氣得彈她額頭吧。

  「阿母,對不起……」

  她上輩子認賊爲母,空付孝心,卻落得如貓戲鼠,慘淡收場。連唐家累世積下的財富也保不住,盡付東流。

  母親若知,也一定會罵她不爭氣吧。

  以後不會了。

  女兒向你們保證,以後決不會了。

  「女君,」關注著那府裡動靜的春堇在門外道,「傅博士與那個女娘回府了。」

  簪纓輕嗯一聲,低頭揉揉眼睛,最後環顧這間屋子一圈,起身向正房行去。

  傅則安帶著妝雪出宮時,不見自家車駕,便覺不好。火速趕回府後,得知簪纓果然在府裡,瞬間一個頭兩個大。

  傅老夫人看見出門時還好好的阿雪,回來卻雙目紅腫如桃,神容憔悴,如此可憐見的,忙問傅則安出了什麽事。

  她也急,傅則安也急,兩下裡好不容易對上話頭,剛道清緣由,簪纓便至。

  她抬眼看了看祖孫三人,也不脫履,直接揀了一張矮足案坐下。

  「大兄好本領,我還以爲你帶不走這位二娘子出宮呢。看來皇后是想大事化了,小事化無了麽。」

  傅則安見她實在無禮,陰陽怪氣,哪還有半分世家女的矜貴,胸口起伏了幾下。

  「阿纓,你究竟意欲何爲?今日之事殿下與阿雪都已經解釋過,我信他們之間清清白白。你爲何如此任性,在宮裡不識進退不算,還要回到府裡咄咄逼人,你可知,宮裡都要亂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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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斷血緣

  簪纓很奇怪,原來她爲著自己的損失辯一個理,討一個公道,在太子和大兄眼中,就是咄咄逼人。

  傅老夫人震驚的是另一件事,質問道:「阿纓,你當真要與太子殿下退婚!」

  「退婚之事,斷簪爲憑,有何當不當真的。」

  少女的語氣裡混合著天真與漠然,獨有一種疏冷,眸子轉向傅則安,「大兄莫急著爲誰開脫,我嘴笨,吃不了誰。此來貴府,只爲問清三事。

  她不給對方開口的時間,接著道:「第一,傅妝雪的真實身份,茲事不小,爲何卻無一人告知於我?

  「第二,她與太子親近,是否得了傅家授意,打著姊妹共侍東宮的主意?

  「第三,若是如此,我理應得個交代;若非如此,那麽傅氏有女行事不端,敗壞聲名,兄長、祖母,你們更應給出個說法,不是嗎?」

  從小在宮規森嚴的地方長大的少女,說話從來細聲慢調,與人吵架都不會,遑論口角伶俐。

  所以這篇話,包括之前在華林園水榭當衆退婚的那一番話,簪纓從恢復前世記憶開始,便一直在思量了。

  她心智單純,便將前後的因果道理反反復復琢磨。

  她語氣軟弱,便先在心裡組織好語言,溫習再三,而後一口氣說出。

  她不懂得頂撞他人,便逼迫自己說話時盯著對方的眼睛,不許自己露怯。

  與每餐強迫自己多吃下去的每一粒米一樣,脫胎換骨,如此艱難,但是,她想盡力一試。

  試著變得強一些,再強一些,直到擁有能夠保護自己的力量。

  許是沒想到這種長篇大論會出自簪纓之口,傅則安意外地默了默。

  傅妝雪見兄長爲難,眉間閃過一縷悽楚,直挺挺跪在簪纓面前,神色哀婉,比指對天道:「阿姊信我,阿雪到京日淺,諸事皆聽從祖母、兄長安排而已,惶恐尚不及,絕對沒有其他心思。我願意對天發下毒誓……」

  「阿雪!」傅則安打斷,就要扶她起身。

  簪纓和在宮中時一樣,從始至終,不給傅妝雪半個眼色,這時也只是撇下長睫,盯著面前的案几,淡聲道:「你能做得自己的主,或能回答我的問題,再說話。」

  言下之意,她還沒有開口的資格。

  「好,好!吾家阿妹長本事了。」傅則安看著簪纓,眼中滿是失望,「爲兄能做得阿雪的主,你既要說法,我來給你個說法。」

  他是儒雅的君子,作不慣疾言厲色的模樣,原以爲讓一讓也就過去了,不想卻縱得她愈發無理取鬧,振衣道:「第一,隱瞞你,是我的意思。你也曉得,朝中正在商議爲先考配享太廟之事,此時不宜節外生枝。且等追封落定,再爲阿雪正名,對她將來的前途也有好處。你人在宮裡,情勢複雜些,告訴了你倒無妨,只是怕不慎傳揚出去,惹出非議,不是故意不告訴你。」

  此事簪纓的確知道。

  上一世,便是在中秋節前後,朝廷對大伯父的封號終於有了定論,追賜爲永襄國公,配享太廟。傅妝雪也成了名正言順的公爵千金。

  記得得到消息的那天,禦醫剛爲她剜過一回腐肉,麻沸散的藥勁退後,整條右臂從骨頭縫裡往外地疼。

  她沒忘問上一句,「那我阿父呢?」

  畢竟傅氏兄弟二人是一同出使的北朝,一同葬身在那片故國三千里的異鄉。

  卻因爲傅子胥只是從使,在戰場上又無建功,默默無聞,只虛封了一個右光祿大夫。

  傅則安見簪纓神情寡落,以爲她不以爲然,眉心輕皺,苦口婆心地引導道:

  「第二,阿纓,你自幼生於華族,長於宮闈,榮華寵愛都有了,不知外姓女娘打入這片天地的艱難。我帶阿雪參加幾個名門宴席,也是爲了她以後著想。至於太子殿下,是因與我交好,所以見過阿雪幾次,偶有關懷,全然是看在我的面上。」

  他真是想勸醒這個一時鑽了犄角的妹妹,皂履上前一步,愈發語重心長:「阿纓,你莫以爲儲妃之位難得,便所有人都想搶你的。你少時亦讀書,應知《莊子·秋水》中有則寓言: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雛,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一日,有隻老鴟拾得一隻腐鼠,正逢鵷雛從它頭上飛過,老鴟生怕鵷雛搶走自己的食物,便發出‘嚇’聲怒斥。爾,欲爲此鴟乎?」

  屋裡安靜下來,傅老夫人見有孫兒出馬,出了一口氣,搭著女使的手從容坐回席榻。

  簪纓眸子輕張,看向傅則安。

  太學五經博士的口才,是了得的。他這是將傅妝雪比作鳳凰,而她是那隻得到一隻腐爛的老鼠,卻當成寶貝,生怕別人搶去的笨鳥。

  爲了說服她接受傅妝雪,傅則安不惜將辯難場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旁征典故,援引例證,侃侃而談。

  好像絲毫也不覺得,這般言辭會對她的自尊有什麽損害。

  說到底,他還是沒明白啊。

  他偏心血緣更親近的妹妹,簪纓不惱。但這位兄長大人一面拋卻自身的原則無條件縱容妹妹,一面又將自己的嚴律施加到她身上,不許她行差踏錯半步。

  還大義凜然道,我絕不偏心,我只與你講道理。

  這卻不能夠了。

  簪纓霎了霎睫,聲輕如霧:「如若我不認這個‘妹妹’呢?」

  「她是老身的孫女。」

  傅老夫人適時開腔,以一種板上釘釘的語氣悠哉道:「真要論起來,阿雪是長房之女,你爲庶子之女,阿雪便是我嫡親嫡親的孫女也當得,你憑何不認?」

  「嫡親呐……」

  簪纓覺得荒唐可笑,「這是準備將她記在大伯母的名下了?大兄,大伯母亡故多年,你可有上一柱香問過她,她願不願意收一個大伯父與他人所生之女在名下?」

  傅則安微微變色,道個你字,無言以對。

  簪纓卻已經不奢望得到一個答案了。

  他們連死人都敢欺,何況是活人。

  「既如此……」簪纓斂袖起身,目光幹冷地睨著房中諸人,「從今日起,我與傅氏斷絕血緣,再無干係。至於東宮那隻腐鼠,傅氏盡可以有能者得之啊,日後你們榮也罷,辱也罷,都與我無關,也不必登小女的門。」

  傅老夫人臉色瞿變,「你這孽障胡言什麽!」

  傅則安亦是心中震動,醒覺他剛才一心維護阿雪,不慎將太子殿下比作了……又驚於簪纓言中之意,動了幾分真怒:「傅簪纓,誰教你的口不擇言?」

  本朝最爲看重的便是孝道。

  所有世家豪族,更以孝悌團結、同氣連枝爲宗族的紐帶。就簪纓方才說的那番話,假如傳出去,便是大逆,足以令她一世不可翻身!

  簪纓不理,該說的都說了,喚了春堇向府外走。

  傅妝雪跪在檀木地板上,怔怔望著那道決然離去的背影,漂亮的瞳仁中滿是意外。

  「阿纓!」傅則安追上簪纓的腳步,這個突然翻臉無常的小女娘,真是弄得他硬也不是軟也不是,「咱們是一家人,何至於此……你、若心中著實不痛快,便在蕤園住一宿,明日爲兄親自送你回宮,還不成」

  簪纓早就想過,宮裡若來要人,傅家定然二話不說就會把她交出去,所以她今日來,只打算與傅氏門庭劃清界線,壓根沒想過住下。

  她也絕不會再回宮。

  可瞧瞧,眼下是宮裡還沒來人,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她送回那個「榮華寵愛都有」的好去處了。

  這十五年來,因庾皇后嚴旨,她除了在皇宮和傅府之間往來,再沒踏足過其他地方,所以他們便想當然地以爲,除了這兩處,天下之大,傅簪纓再無第三個安身之處了麽?

  小女娘繃著臉穿過中庭,一襲白衣柔逸而又堅決,徑直繞過影壁。

  眼看便要出府,傅則安終於用了力氣,皺眉拉住她的衣袖,「阿纓,你今日回來,到底想要什麽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了,她平生順遂,嬌寵集身,今日波折亦全出於誤會,究竟哪裡來的勇氣與執拗,小題大作,非要與皇室退婚、與家族決裂,還連他這個昔日尊敬的兄長都不放在眼裡了?

  他們哪裡對不起她?

  木色斑駁的門檻近在眼前,簪纓下意識撫住右臂,瞥目,桃花形的眼尾透出一抹嘲弄。

  「許是,爲了聽誰賀我一句,生辰喜樂吧。」

  今日乃她生辰,是她及笄。

  傅則安悴然鬆開手。

  今日出了這麽多變故,他竟是忽略了這件事。

  簪纓搴裙邁出傅府大門,一身削薄的紗衣頓時沐進浩大的熠熠溶金,伶仃身影,好似行將曬化。

  傅則安看著女孩子雪白安靜的側顔,突然便覺得胸口間堵了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他還想說什麽,忽聞西道上響起一串車鈴聲。

  只見那當前坐在軾廂邊上的,乃是個四十歲上下的葛衣男子,揪一個溜光水滑的髮髻,留三撇山羊鬍鬚。

  離傅宅門口還有幾丈遠,男人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車來。他提袍跑到簪纓身前數尺處,又猝然停下,不敢驚擾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撲了撲襟袖,矮身張目,上一眼下一眼仔仔細細地望著簪纓。

  甫一開口,竟是純正的洛陽腔,夾雜幾許顫音:「宮中之事僕已聽得,小娘子別怕,唐氏不是無人,必爲小娘子向禁中求個公道!」

  上一次他在如此近的距離見到小娘子,還是在小娘子九歲那年,他受召,入宮獻禮。此後小娘子一年大似一年,因須避忌,便再也沒機會進宮去了。

  時隔經年,男子實在太過激動,說完才發現忘記自報家門了。

  正要補充,卻見眼前嬌花軟玉一般的小娘子抿住微抖的唇瓣,挪著步子上前,輕道:「杜伯伯,你來了。」

  杜掌櫃聽見這句委屈的聲腔,一把老淚險些流出。

  他向前探出手臂,又不敢觸她,自責得跺腳:「杜某來晚了,讓小娘子受委屈了,莫哭,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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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搬東西

  簪纓眨著水色的眸子搖搖頭,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便不會哭了。

  就算上輩子剔肉時疼到極點,她心中有淚,也只是流不出來。

  再說也不該讓外人看了笑話。

  她背對傅則安,對杜掌櫃福了福,雖然還是小時候見過的,心裡卻對他感到十分親切。「不晚的,杜伯伯,你是來接我的嗎?」

  原本簪纓便打算離開傅府後,就雇一輛車去找杜伯伯,京畿道路她不熟,但報出唐氏商號的大名,總不會找不到。沒想到杜伯伯來得這樣快。

  杜防風聽了卻微愣,詫異地看向立在一旁神色莫明的傅家大郎。

  原是華林園的宮宴才散,那些參宴的貴婦夫人們,縱有庾皇后再三叮囑,總有管不住嘴的。唐氏商會仗著在京中耳目通達,聽到了風聲,杜防風這才連忙駕車趕來探望。

  他本以爲,太子做出這等不雅事,小娘子傷心離宮,自然要留在祖家住下。

  可看眼下情形,傅家,竟是容不下她嗎?

  杜掌櫃胸中驀地湧起一陣心酸與憤怒。

  傅小娘子是東家遺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往日看著是宮裡也拿她當珍,傅家也拿她當寶,表面做得叫一個溜光水滑。

  是以杜掌櫃雖有意與小娘子多多親近,恨不能常常接她出來玩樂,苦於兩邊都把得緊,他又是個行商坐賈的出身,只好敬而遠之。

  沒想到,他們一個兩個的居然這樣欺負,任憑小娘子大晌午頭站在烈日底下,眼看臉上的血色都沒了。

  若是東家還在,哪能……

  杜掌櫃心中翻湧起千頭萬緒,強自壓抑,應道:「是,僕來接小娘子。小娘子想去何處?是烏衣巷的宅子、青溪埭的府邸、鍾山下的莊園,抑或落星澗的別墅,或者都不喜,且先就近尋個落腳的宅子,過後再選址建府。小娘子但請吩咐,僕等無有不應。」

  簪纓雖知道自家頗有産業,不過在從前都只是個模糊的觀念,杜掌櫃說的這些地方,她一處也沒去過。

  這些年除了空誤青春,蹉跎歲月,她錯過了太多太多。

  好在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將這些空白一一補回。

  眼下要去哪裡,她卻早已想好了,多虧杜伯伯來得巧,省了她許多周折。「杜伯伯,我想去西山行宮,行嗎?」

  西山行宮建於京城西郊樓玄山一帶,原是前朝吳國君主的行宮,李豫登基後,有一年下旨重修西山宮宇,贈予衛皇后。

  正逢那年衛後與唐素義結金蘭,唐素便請纓出錢修葺了行宮,算作送給義姊的禮物。

  禮尚往來,葺成後衛娘娘又將行宮的一半殿宇劃歸在唐素名下,嵐山澹水,雕樓鳳闕,姐妹共用。

  所以直到現在,哪怕舊主俱已香消,西山行宮仍舊是一半姓衛,一半姓唐。

  「不妥!」一度插不上話的傅則安隱隱想到什麽,後背陡生一片惡寒,「阿纓,你會把事情越鬧越大的!」

  她今日當衆提出退婚,已經很荒唐,倘若再過傅門而不入,舍近求遠出城住到山上的行宮去……

  旁人會如何看待傅氏,又將如何議論東宮?

  簪纓垂睫,他不懂麽,她要的便是將事情鬧得大大的。

  「怎麽不妥?」杜掌櫃睨目反唇相譏,「此處不留人,真以爲吾家女公子無處可去了嗎?小娘子說去哪裡就去哪裡,妥當得很!」

  他心裡憋著一股氣,二話不說,帶著十二分小心將簪纓引至車邊。不過看見那輛爲了圖快的輕廂馬車時,杜掌櫃又後悔不疊,怪自己慮事不周,惟恐小娘子坐得不舒服。

  簪纓沒有挑剔,上車後想起一事,掀起窗帷道:「杜伯伯,還有一事想麻煩您,蕤園中一應物俱,能否搬走?」

  杜掌櫃一愣,隨即就明白過來,小娘子這是被傷透了心啊,斬釘截鐵道:「能。」轉目一想,替小娘子周全道,「那麽東家與傅郎君的故物,便先安置在東家之前住過的長樂橋巷的宅子中,小娘子以爲可好?」

  簪纓說好,嫩白的指尖捏著紗帷,特意加了一句:「阿父阿娘的屋裡,有一床袁安臥雪圖屏風,有勞杜伯伯手下人費心,不要磕碰到。」

  杜掌櫃笑著請小娘子放心。

  他這一笑,簪纓雪白的臉上便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

  才是久疏後的頭一回見面,便命令人家做這做那,而且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她臉皮薄,自己也覺不好意思。

  只是還有一樣心事,不得不腆顔道出:「園中的草木,若要移栽,能否得活?伯伯,我想全部帶走,可行嗎?」

  那些花木,不乏父母在世時手植,她離開了,也不想讓它們在傅府之側淋風受雨。

  杜掌櫃每聽小娘子問一句「行嗎」,心就抽疼一下。

  想當年東家走南闖北,性情何等颯爽恣意,須眉見了亦要低頭。小娘子……真不知她究竟受了何等看不見的委屈,連提出個要求,都如此小心翼翼。

  「行行行,小娘子說怎樣行便是怎樣行。您放心,就是一片葉一根草都不會落下。」

  他二人問答旁若無人,傅則安素來從容有度,到此刻卻好像第一日降生在世,神魂恍惚:「你們怎敢……蕤園是傅府的園宅,登堂入室,拆屋移木,傳出去傅氏的臉面還要不要……」

  簪纓恍若未聞,對杜掌櫃感激一笑,便放下簾子。

  杜掌櫃心中熨帖,轉頭掉下臉子:「閣下大抵忘了一事,蕤園的地契還在唐家手裡,小娘子是蕤園唯一的主人。只要小娘子高興,旁人何從置喙?」

  隨即,他昂首高聲吩咐跟過來的兩個夥計,讓他們就留在傅府門外等;又點了一人去東市商行叫幾十號人來,按小娘子的意思行事;又吩咐一人回車行,速速套一輛寬敞薰香的輿車到城西門接應;又命一人去他府上,叫他家裡那口子速來照應,小娘子的身邊只有一個女使,要去西山行宮,沒個管事的女人不成。

  一應安排畢,杜掌櫃甩袖坐上車駕,道聲小娘子坐穩,而後在傅則安面前一擊馬臀,揚長而去。

  「走,送小娘子上行宮!蕤園之事日落前要辦妥當,若有人想攔,杜某不介意帶著房契,敲一敲州令的衙前鼓!」

  傅則安僵著步子回到正房時,傅妝雪正被老夫人愛憐地摟在懷內,拿帕拭淚,百般寬慰。

  見了他,傅老夫人沉下面色歎息:「家門不幸,出了這樣個忤逆不孝的孽障……要我說,安兒你還是過於心軟了,多餘去勸,她心思發昏要與我傅氏斷絕,哼,真到了族譜除名,無宗族作依靠的時候,看她能成何事,能去何處?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回來認錯。」

  傅則安立在地心,目光凝澀,半晌沒應聲。

  「兄長,怎麽了?」傅妝雪雙眼還微微紅腫,見大兄這般情態,莫名地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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