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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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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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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草色萌時,豈知風月會驚春

  次日天才微亮,簪纓梳洗已畢,衛覦延遲了行程,二人乘車同至壽春府衙。

  時值卯時三刻,謝止尚未上職,聞聽家人來報,頗覺驚奇,整衣冠而出。

  他到時,但見二人並肩立在堂中。

  衛覦身姿高拔,未氅未裘,勁裝外隨意繫了一領墜至靴面的玄緞披風,簪纓身上則是件毳毛海棠紅斗篷,額覆貂帽,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她薄粉色的雙頰似被風吹所致,清冷的眼中有些道不明的神色。

  謝止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惹得這二位一道過來,問向簪纓。

  「無他,」簪纓回以一個看不出根底的微笑,「只是昨日見信,聽說有人答出了三道試題,我閑來無事,便過來訪賢。」

  這一大清早便從蒙城趕來,豈是閑來無事。謝止心裡有疑,不著痕跡地看了大司馬一眼,不好追根究底,笑了句,「阿纓可謂求賢若渴了。」

  便即吩咐下去,將那人請來。

  原來昨日的答題者自稱,他不想做官兒,來就是爲了那一鋌金子來的。這筆錢最初說好由簪纓出,那人未見賞金,自然不去,在府衙後頭的驛舍宿了一夜。

  差人去喚人的功夫,謝止取過那張答卷,給二人過目。

  簪纓最先接過,只見是一張價賤的草紙,再看上頭字跡,不說字大如斗,也是歪七扭八的墨團疙瘩,先看得簪纓頭大如斗,這才明白爲何方才謝止的笑容古怪。

  她這一夜加一路的希冀之心,無端沉下幾分。

  簪纓忽略上頭兩道策論,先去辨別金鱗薜荔的述源,只見其上應答:此物乃扶餘國弱水南畔金苔古樹也。

  她眼神亮了亮,將紙張遞與衛覦。

  衛覦倒是從上到下觀覽一遍,目光定在最後那行字上,眸色明晦不定。

  「府君,人到了。」

  一個舊襖短打的黑瘦臉男人被領到堂中,卻是個莊稼漢模樣。

  簪纓一愣,衛覦抖了抖草紙,平淡地問向這人:「這些是誰教你的?」

  漢子向堂中貴人團團行禮,本也未想隱瞞,便老實交代道:「回府君的話,小人乃肅縣人士,以耕種爲生,這些高深的學問自然不是小人有本事想得出來的,是小人鄰舍旁,住著一位了不得的半仙兒,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是個頂有學問的人!這不,他見小人生計艱難,便給小人指了明路,讓小人來討賞金,好養活家人。這些都是那位先生教小人寫的。」

  不知是這個莊稼漢過於相信他口中的「半仙兒」,還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個字都寫不利索的人,還真敢登上刺史府的大門。

  「可這上頭說得不對啊。」

  衛覦的聲色愈發寡淡,「金鱗薜荔,不是此物。」

  薜荔者,藤木之屬,這世上雖無一種叫金鱗的樹木,但他爲祖將軍尋藥那些年,望文生義,也四處搜羅了不少樹皮枝葉與金色鱗片相似的樹木。

  幽州以北的寒地扶餘國,確實有一種樹幹上生有金色草苔的無名古樹,北府的人曾發現帶回給葛神醫看,然而經葛神醫試過藥性,卻並無解毒之效。

  衛覦沒有太多的失落。

  這種事這些年已反反復復發生過無數次,次數多了,人也就麻木了。

  他只怕簪纓難過。

  果然,簪纓從他短短一語,就想明瞭來龍去脈,臉色煞然一白。

  衛覦不動聲色側步站到簪纓身後,給她依靠著。

  「沒事的,阿奴。」他輕輕耳語。

  「怎的不對了?」那莊稼漢卻急了,躬身哈腰說,「當然不單單是那外邦産的木頭,還得是被雷劈過的,半仙兒說叫什麽……雷擊木,小人還親眼見過半仙兒用這東西,救過被毒蛇咬傷的鄉親呢。」

  簪纓遽然回頭,同小舅舅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一閃而過的光芒。

  「雷擊木……」衛覦反應極快,「薜荔、霹靂……」

  「你說的那位‘半仙’也在肅縣?」簪纓已問。

  莊稼漢連忙點頭稱是,簪纓便命侍從取了塊馬蹄金給他,命他帶路,拉著衛覦的手急步出門。

  走到堂門口,她才想起謝止,回頭向他道謝一聲,又一陣香風似的飄遠了。

  謝止由始至終都沒開口,一直仔細地觀察著這二人的神情。直至人去後,他立在空蕩的堂中,默立良久,自個苦笑了一聲。

  「是不是又中了那小女娘的套了……」

  什麽試策,什麽取賢,她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找那金鱗薜荔。

  可此物,又有何用?

  「阿奴,慢些。」

  另一廂,簪纓拉著衛覦快步回到車上,命軾人趕往肅縣。

  二人坐不及穩,簪纓便敲壁催發。

  自出宮以來,她鮮少露出如此急躁的模樣。

  衛覦見她的貂帽邊緣被汗濡濕,忍不住幫她摘下來,探手在她額上輕抹,寬慰著:「不用這麽急,人在那裡,跑不了。不管是什麽仙,他若當真不想冒尖出頭,何必把策論寫得文辭斐然,引人注目。」

  簪纓聞言,才知她忽略了策論中的暗藏玄機。

  對上小舅舅漆黑鎮沉的眼睛,她慢慢地靜下,的確,此時杞人憂天無益,等到見到便知道了。

  簪纓緩緩呼出一口氣,過了會,還是忍不住問:「很有可能的,對不對?葛先生開具的藥方中,有銀環蛇膽和鳩鳥羽毛,我問過先生,兩樣都是劇毒之物。這味金鱗薜荔,若如其人所說能治蛇毒,那麽正可以中和藥方,解毒而不會復中新毒,是不是?」

  她眼中閃動著一汪繁爍星光,又聰敏,又如此惹人憐愛。

  衛覦眼色深沉,鼻音儂重了一霎,道:「是。阿奴是我的福星。」

  「路程還遠得很,」他睫梢下瞥,拍了拍自己肩頭,「你昨夜必定沒休息好,趁此睡一會兒。」

  簪纓沒想到他會如此,愣了。

  她眼梢瞟著那個寬實的肩膀,聲音低低,「小舅舅不是不讓我碰嗎?」

  衛覦刻意避開的視線一定。

  「我何曾如此說過。」

  只是他克制著自己不去碰她而已,她爲所欲爲抓他手腕的時候,他哪一回避開過。

  然有些時候,情動於心,是忍也忍不住的。譬如此刻,他知道她心裡正在爲他的一味藥而煎熬,急需一種實在的撫慰,又如何忍心不讓她知道,他也擔心著她。

  他想讓她依靠自己。

  「我現下很清醒,不用擔心。」微微晃動的馬車上,兩人一人把著一個車角坐,衛覦主動把手腕伸去,攪破了兩人之間的涇渭分明。

  簪纓踏實靠在了小舅舅肩頭上。

  她在昨夜臨睡前得知消息,確實一夜也沒怎麽睡,此刻鬆懈下來,還真有些倦了。

  她在柔軟的斗篷裡,貓兒似的縮卷一下身子,迷迷糊糊耷下眼皮,又迷迷糊糊地念叨:「我和檀依說話臉紅,那是因爲他說的話總是……他看我的眼神就……哎,我說不上來。小舅舅在意這個,也要和我說臉紅的話才行啊,我今後,只和你臉紅……」

  衛覦屏聲不答。

  馬車輪子不知在什麽上硌了一下,簪纓困迷了,腦袋從男人肩頭直滑到他腿上。

  衛覦一身肌肉,哪裡都硬邦邦的,簪纓卻意外發現這裡比枕肩膀舒服,便就著這個姿勢不挪窩了。

  衛覦在她滑下時攏臂護了一下,由她枕膝。

  也只有在這個角度,他方敢垂眸,

  目不轉睛地望著女子睡顔。

  她問他是何時喜歡上她的。

  草色萌時,豈知風月會驚春。

  他以爲自己一味把她當作小孩子,沒有留神,小孩子早已長大了。

  等了意識到的時候……等到意識到,就從看她處處都好,變成想給她處處都好,卻只能遠她處處方好。

  可又往往適得其反,便似此刻,恨不得近她處處……方好。

  遮風避雪的四方小天地裡,一枕一望。

  然馬車不是穩固的室榻,會一下一下地顛動,衛覦所穿衣料又滑,簪纓的頭不自覺隨著顛簸而動。

  「阿奴。」衛覦臉色古怪,聲音也啞下去,「別蹭。」

  「嗯……」簪纓半迷半醒,沒睜開眼,胡亂地應聲,「什麽?」

  她這聲含著軟媚的嬌音,不出口還好,一溢出,便酥人的骨,又熾人的身。

  衛覦在這一瞬,將人拉起。

  上一刻還懶著身子骨舒服枕著的簪纓,被強行拔直了身形,人坐直了,眼皮還沒睜全呢。

  她茫然輕呼一聲,睜開眼睛,猝然對上衛覦黑得像泥沼的眼神。

  簪纓凜了一下,福至心靈,低頭望去。

  雙眼忽被一隻有力的手掌快速捂住。

  「往哪看?」

  衛覦手上施了點力氣,掌心的潮熱一併傳來,搔弄著簪纓的睫梢。

  耳邊的聲音全是啞的。

  簪纓被摁著,在一片黑暗與幽秘的恐慌悸動中,心跳咻咻。

  她聞到了淡淡生鐵夾雜塵霜的氣息,正一點點靠近她。

  他發作了。

  衛覦橫臂遮著她的眼,呼吸沉促,傾身向前,態勢如狩獵中的豹子,緊盯乖乖巧巧在他手裡不動的人,的唇。

  那樣紅潤的顔色,像酒,誘他品嘗。

  他剛剛還自詡自己清醒。

  卻就因這一點不值一提的撩動,潰敗成如此嗎!

  衛覦兇狠地望著近在眼前的兩瓣嬌唇,一面唾棄自己,又要自虐般考驗自己。

  往常饞酒,他就是命手下搬來幾壇子酒放在眼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直至熬過那片欲念。

  無非如此,他可以的。

  衛覦的鼻尖每向前頂一點,便忍著身上繃得發緊的疼往回拉自己一點,那分寸間的拉鋸,發生在他體內,是漫長的折磨。卻在此時——

  簪纓忽然湊唇向前。

  若小舅舅的欲是她,她讓他得到就好了。

  雙唇只離一線,衛覦眸底驀然發赤,仰頭避過的同時,手掌將簪纓的腦袋推回去,另一隻手,不忘墊在她的後腦勺與車廂板壁之間。

  他都想開口罵她,可此時能想起的全是軍營葷話,繃著心裡的最後一根弦,怕自己不受控地說出什麽,唯有悶聲。

  喉底卻壓不住逸出一聲不爭氣的哼。

  「小舅舅,」簪纓顫聲開口,「你喘到我嘴裡了。」

  這輛馳往肅縣的馬車,在半途驟然一停。

  軾夫驚訝轉頭,但見一襲黑影從車中踏出,嘬指呼哨一聲,坐騎扶翼馳騁而至。

  男人直接從轅台躍至鞍上,勁腿一夾,駿馬迎風展馳去遠,似要發洩無窮無盡的筋力。

  車裡,簪纓後知後覺方才自己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滿臉通紅。

  又擔心小舅舅有何不妥,她摳著手,忙召信得過的影衛綴上去。

  衛覦並未一走了之,他駕馬出走半個多時辰,又返回車駕前,只是未再上車,在前引路。

  一路峰回路轉,等終於到得肅縣,簪纓由侍人扶下馬車,仍是頰餘霞韻,眼渡媚紅,不好意思去看前方的身影。

  衛覦側臉肅冷,如一塊上好的冷白玉牌上凝結寒霜,看似已經冷靜下來。

  他卻是主動偏頭低道:「嚇著你了,我無事。」

  簪纓抬起眼色看了看他,不敢再招惹,垂眉脈脈。

  跟隨小娘子一同來的杜掌櫃咳嗽一聲,簪纓斂色,到底以正事爲重,讓那莊稼漢當先帶路。

  一行人來到之處,是一處土崗地,下有圍籬成片的屋舍,這個季節,山崗斜坡下植栽著一片白梅樹,簌然正開。

  莊稼漢殷勤地將貴人們帶到一間半舊不舊的青瓦院前,說道:「半仙兒就住在此了。」

  正說著,那院門忽然從裡一開。

  從裡面走出來的,卻是一位十分年輕俊朗的男子。風神甚都,披舊襖袍,端灰炭盆,看著像正要給屋裡換炭。

  饒是如此形象,竟不能損他容姿分毫,反而似夏日捶鐵的狂狷名士,自成一派風格。

  簪纓看著此人,完全愣住。

  若非他的頭髮是黑色的,簪纓還以爲站在她眼前的活脫脫是傅則安!

  世上怎會有生得如此相像之人?連年紀都依稀仿佛。

  衛覦也不禁多看此子幾眼。

  好在不知是否被方才之事所激,簪纓的血液這會兒都聚在頭頂,腦筋不慢,凝視男子半晌,忽而,含笑一福身。

  「傅二兄,經年不見,小妹甚是記掛,你一向可好?」

  傅氏原有二郎,爲二房傅驍獨子,少小離家,多年音訊全無。

  名叫傅則庭。

  杜掌櫃怔忡之後恍然,又心贊一聲,小娘子敢是學過蜀中變臉吧,這是怕那金鱗薜荔若爲真,此人不給,先套個近乎啊。

  卻見年輕男子恍若未聞,抬眼,掃視圍在他家門口聲勢浩大的衆人,神色自若地倒掉炭渣。

  「二兄便是二兄,加什麽姓啊。」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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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力挽狂瀾的明主

  男子此言無異自承了身份。

  他望著風塵僕僕而來的這群人,向門內比手道:「舍下剛換了新炭,不妨入內談?」

  簪纓乍逢傅二郎,尚摸不清楚此人底細,她看向衛覦,後者無聲頷首。

  簪纓便命其他人留在院外,與衛覦一同走入這間坐落在白梅崗下的小院落。

  傅則庭的居室不大,靠東牆處有一榻,榻旁有一張漆色剝落的几子。只見牆邊堆積著許多竹簡,擠擠雜雜,隨手就放,透出一股要亂不亂的隨意。

  闔上屋門,姿容豐麗的男子轉身,即向二人揖禮:「傅氏餘孽,見過大司馬,見過,」說著,他抬起頭望向簪纓。

  「娘子已脫傅氏舊籍,當是不想再與傅氏人攀親論輩吧,如今該稱一聲唐娘子嗎?」

  簪纓恍然,「原來你知道。」

  當初傅容頂替庶弟冒名北伐功臣一案,震動朝局,傅老夫人邱氏梟首掛於朱雀橋頭,中書令傅驍革職流徙,傅氏一族男丁盡放嶺南。

  此事影響甚大,已是天下皆聞了。

  若傅則庭也在其中,此時也應該在嶺南種甘蔗了。

  便是如今,若有人檢舉他的身份,他也逃不脫流放的命運,畢竟他只是離家,而非除籍,還是實打實的傅氏族人。

  傅則庭不由多看了簪纓幾眼。

  這個兒時的小妹妹,他其實不怎麽相熟,只記得是個極爲玲瓏可愛的奶娃娃,而今已長得美若含珠,窈窕傾城。

  從她的眉眼間,依稀還能看出幾分三叔父的影子。

  他動動唇,「我娘,她還好嗎?」

  簪纓道:「傅……」

  「我如今易名嚴蘭生,可如此喚我。」

  「嚴霜結庭蘭。」簪纓沉吟低念,「爲何這麽些年不往家中去個音訊,旁人都罷了,你母親一直牽掛你。傅氏罪罰判下後,她與傅驍和離,回到了娘家。」

  「和離?」傅則庭,或說嚴蘭生怔住。

  簪纓見他神色驚訝,奇怪,「你不知道嗎?我出京以前,孫嬸嬸還來找過我一回,求請我出京後打聽你的下落。」

  嚴蘭生自嘲一哂。

  除時局大事,建康的消息也不總能傳到這窮鄉僻壤。

  和離了……當初他苦求母親隨他同行,母親心性順柔,說父親不會答應,不肯。

  一別經年,母親願意和離了,很好啊……

  他生來早慧,從懂事起便知道祖母性情吝刻,對待母親多有不喜。而他的父親,整日不是處理政事,便是在外與名士們暢談歡聚,回家後又是一味孝順祖母,對他的母親無多少結髮情意。

  整座傅府,他唯獨對三叔崇敬有加,覺得他才算是真正的讀書人。可惜三叔早亡。

  他小小年紀,心中幽悶,大兄每日與太子殿下結伴出入宮闈,風光皎皎,他無從親近,只好向外結交朋友。然而同齡人又懵懂不解,總笑他故作深沉。

  在十三歲那年,他終於看夠了、也厭煩了世家的虛浮,做出離家的決定。

  當年少年豪邁,想學那古之大才負笄遊學,自信總能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可嘲的是至今一事未成,有何顔面回去探母。

  衛覦始終未打斷簪纓與傅氏子的敘舊,簪纓卻還記得此來目的,她轉頭尋向小舅舅目光,看他一眼,心便定了,問嚴蘭生道:

  「據說你知金鱗薜荔的來歷,且手中還有此物?」

  嚴蘭生同樣看了衛覦一眼,道聲正是。

  他返身,從一隻竹篋中取出個布帕包裹,掀開布角,那裡頭,是一塊手掌大小的黢黑木塊。

  這關乎小舅舅性命之物,令簪纓目不敢轉睛,微微屏緊了呼吸。

  嚴蘭生語氣尋常,「大司馬在尋此物嗎?」

  簪纓心下倏爾一動,抬眼緊盯男子,此事藏得絕密,他如何會知?

  正緊張間,衛覦的手輕落在她肩頭。

  他指頭輕捏了兩下,幫著她鬆馳下來,目光頗有玩味地注視嚴蘭生。「既然早料到我們會上門,坐。」

  嚴蘭生餘光瞟過二人親昵的舉止,恍若未見,主隨客便,三人相對坐於几案。

  主人家垂眼看著案子中間的那塊木頭,神色間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淡定。

  「之前蒙城殺將的事,在郡中傳得沸沸洋洋,都說有位公主來了豫州,是昔年唐夫人的遺孤。再後,刺史突被革職,由陳郡謝氏子頂了缺,廣問遺賢,出題試才。」

  嚴蘭生眨眼看向簪纓,「我在靈壁與潁東識得一些隱士好友與寒門士子,這幾日都熱衷議論著樊氏元氣大損,謝君折節下顧的事,大大振奮。我卻以爲,謝府君出身華宗世家,爲人清慎,又是初來乍到,不像會做出鏟平當地大族的人,此事背後,必有人在推動。」

  簪纓聽到這裡,不禁扣指感歎,此人與傅則安竟是一脈相承的敏銳。

  嚴蘭生接著道:「那三道試題是關鍵,前兩道,太儉實,最後一道又太飄忽。知道金鱗薜荔的人,整個南朝也無幾人,那麽是何人提出的問題,又爲了什麽?我曾辨源,得知此物有清心血、解熱毒之效,娘子既在豫州,再聯想到大司馬身有宿疾的那個傳言,疑問便迎刃而解了。」

  簪纓抓住間隙問:「那你又是如何知曉此藥,如何得來?」

  嚴蘭生微笑解釋,簪纓才得知,原來他早年遊歷時,曾與一位赤腳郎中同行過幾月,聽他說起古早年間有種可解百毒的神藥,叫做金鱗薜荔,由邊北白狄土著向南方口口相傳,可惜失傳已久。

  「我初聽此名,便覺古怪,金鱗,似魚鳥之屬,薜荔,又是藤木,那當是何物?

  「直到要與那位郎中分別時,我忽想到,北狄化外之地,哪裡懂得識文斷字,既如此,這華麗古怪之名是從哪叫開的?世人皆知,南朝人一向崇尚粉飾浮華,是以說不準就是南朝人敷衍出來的。朝著這個方向再想,我便想起書上曾載,扶餘國有古樹,生金苔狀,似龍鱗。而百年高樹,易招雷電,薜荔,豈非正是霹靂的諧語……」

  衛覦在案下輕輕捏住簪纓顫唞的指尖,理解她此刻的興奮激動,因爲他亦然。

  然而他不放過任何一處疑點,神色淡矍地注視嚴蘭生,道:「路上偶聽一物,既不知真假,也無關緊要,卻鑽研究底到如此地步,該說足下是個閑人麽?」   

  嚴蘭生聽出大司馬的疑心,指著自己的頭,呵然輕笑一聲:「大司馬說反了。」

  「蘭生平生無他癖,唯喜動腦,常至夜半三更腦內走馬,不能入眠。某生平展眉之本,就靠著這阿物兒了,一刻不敢不動。」

  「也是巧合,」他解完大司馬疑慮,又含煦看向簪纓,「兩年前,在我剛落居在此的時候,有一個南燕遺民在巷陌出售此物,以換口糧。我便用一些糧食換了下來。」

  他用手比了比,「剛開始是有兩個這樣大的,這兩年被我磨去不少木末,陰差陽錯也救了些中了蛇毒熱瘟的鄉親。」

  簪纓聽他說得嚴絲合縫,是八九不離十了,目凝精光,終於問道:「此物可否讓與我?」

  嚴蘭生斂起笑色,「大司馬爲大晉守國門,成忠公奉身取義,反遭蒙蔽,傅氏欠娘子的何能斗量,區區一物,敢惜乎?」

  他將雷擊金鱗木交到簪纓手中,簪纓握著這塊巴掌大小的木頭,禁不住鼻酸。

  就是這區區之物,花了兩代北府人近十年的光景。

  小舅舅,你的命被我拽住一步了。

  還缺兩樣,只缺兩樣。

  大喜過後的愴然,讓她此刻很想轉頭去看衛覦,哪怕一眼,便可在他永遠縱容溫厚的眼睛裡找到撫慰。

  但有如此精明的嚴蘭生在眼前,簪纓藏跡於心,忍著沒回頭,滾咽一下喉嚨,便已是清冷玉秀的神容。

  「如此,多謝嚴先生了。先生博學思辨,非俗常人,今日有意指引我等來此,是否亦有入仕之心?」

  她從感懷萬千到理智平靜,不過轉瞬。

  衛覦眼裡有一團破冰而出的冷焰,柔情與凜冽交織在一起,就那樣看著她。

  嚴蘭生不覺笑出一聲,「有事鍾無鹽,無事夏迎春。方才還能落著一聲二兄,娘子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我便成‘先生’了。」

  簪纓不爲所動。

  嚴蘭生便笑笑道:「某若想爲官,昔者吾父爲中書,吾兄爲太子伴讀,吾妹又是太子妃,我只待成年,多少官職挑不得。我既出走,便是看出了那些勢大的世家照此發展下去,對上淩侵皇權國利,對下阻斷寒人進身之階,中樞與地方執政者都乃肉食者鄙,則大晉就是一潭死水,國將不國。

  「卻又有一句話,叫物不平則鳴,南朝重文輕武已成惡習,上層矜榮享逸,看不起寒門,名士看不起武人,可未來說不準,便是寒士與武人聚沙成塔,捅出一件驚天的大事。太白襲月之亂,或早與遲。」

  正是預料到這一點,他當年才無法忍受繼續留在那個腐朽的家,那個醉生夢死的京城。

  簪纓陡然震驚,此人的判斷,與前世事態的發展分毫不差。

  衛覦指節倒扣兩下桌案,聲裡沙場血氣濃重:「紙上談兵,誰都會。有真把式沒有?」

  嚴蘭生秀目生采,身子不由向前微傾,「大司馬見問,不敢藏掖。要救這多艱民生,流離亂世,我想出的藥方是:先滅胡虜,再墮世家!此外別無第二條路,且順序不能反。

  「因爲世家不能先於邊關內亂,世家皆有私兵巨蓄,一旦察覺到威脅而抱團自保,爲達一己之私禍亂綱紀,則不用北魏打來,南晉自取滅亡。」

  「然而,然而……」他輕喃兩聲,「我遍觀覽史書,自古以來只有坐鎮中原者,自北南征可一統天下,從未有南蠻偏居江左一隅,能夠向北征伐功成的——從未。

  「此中有地勢使然,水土使然,人材使然,總之無一例外。所以,我一度不看好北伐。」

  他年輕的眼睛直視衛覦,「因爲無用。」

  從南向北打,哪怕勝得再多,只要大司馬的老巢在京口,在長江以南,就等於尾巴依舊被南晉朝廷牢牢揪在手裡,被拖著後腿,頂多起到防禦之功,而難以將胡人徹底驅出中原。

  僥幸功成,也會後續乏力,就像第三次劉洹大軍北伐那樣,縱使打下了河南三郡,也會因鞭長莫及,得而復失。

  前有強敵,後有腐政,一支孤軍夾在其中,爲之奈何。

  嚴蘭生一度陷入絕望。

  那種絕望不能爲常人理解,是他明明看得到南朝的許多問題,卻無法給出解方;是他多年來遊學觀世,訪賢結友,認識了許多同他一般隱時待機之士,卻等不到一位力挽狂瀾的明主。

  他還年輕嗎,還能等待嗎,嚴蘭生在夜夜枯燈的埋首書卷中,只覺自己垂垂老矣。

  簪纓漸漸跟上他話中的思路,「然大司馬已經打破了這個禁錮。」

  「是!」

  嚴蘭生臉上生光,反手胡亂地在背後的簡牆上摸了幾下子,抽出一張陳舊的輿圖攤在案上。

  「就在今年,就在今秋!大司馬奇襲妙計奪下兗州,並當機立斷,迅速占住此地。在江淮以北開始經營,呈現出了那個可能性。」

  既然由南向北征討,沒有成功的先例,那麽就從北向南打!

  他所言之物,皆是衛覦這些年與徐寔一計一計計出來的,一步一個血坑殺出來的,自然比嚴蘭生更清楚底裡,是以,只是沉然聽著。

  簪纓卻是心有所動,「何解?」

  嚴蘭生看了眼地圖,又看看大司馬,「明人面前不敢暗言,大司馬能在垂髫之年道出‘此生無他願,立志復河山’之句,豈會無大丈夫之志!既占兗州,下一步自然是取洛陽,取了洛陽,指北的劍鋒何以不復向南?」

  衛覦淡然一哂,心思莫測。

  嚴蘭生道:「自然,朝廷尚未眼盲,會一日勝過一日地忌憚大司馬,我以爲最遲明年,朝廷便會打算派遣其他將領,代替大司馬駐鎮京口,以削兵權。」

  「所以,不如徹底擺脫南朝對北府軍的掣肘。」簪纓目色熠熠地接話。

  這也是當初她力圖說服小舅舅跟唐氏結盟的著力點。

  「是。」

  嚴蘭生笑望簪纓,「此前我還擔憂,若要大司馬不受朝廷羈縻,如何養軍?今見二位同來,此慮不攻自破。不過,唐氏雖給大司馬的軍隊雪中送炭,自身亦有後顧之憂。」

  簪纓細眉微動,眼裡閃過一絲切中心事的會意。

  她終於想通,她爲何在這位傅二郎身上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像的不是傅則安。

  他的侃談之態讓簪纓想到了沈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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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要親親

  唐氏的隱憂,正是這些日子沈階重點與她條陳的利害。

  首先便是南朝不會容許唐氏與軍政沾邊。

  從前唐氏與朝廷相親,朝廷自然拉攏著,但若朝廷認定她要帶領唐氏與衛覦合謀,有反叛之心,那麽會不會拼著自損八百,在挫傷江南經濟的情況下,也要決心整治唐氏,斷去兗州後路?

  唐氏商行密佈於江南各地,牽一髮未必動全身,但砍一足定會傷元氣。

  其次,是檀家還在吳郡。

  朝廷已經失了唐氏這個大錢囊,自然不可能再鬆口三吳首富這塊肥肉。

  若之前簪纓與太子退婚時,檀棣忍著不暴露他與唐夫人交惡的僞裝,此時或可從容地與北邊暗渡陳倉。

  然而檀棣憐女心切,讓世人都知道了三吳檀家與唐氏是一頭的,自然就成爲朝廷牽制唐氏的一著手筋。

  還有便是,晉帝的身體每況愈下,新太子李星烺文弱不好政事,要不了多久,宗室的權柄便會盡移世家手中。

  到那時,皇帝對元后的那點歉疚、對她所剩無幾的寬容,以及衛伯公在朝中的斡旋,也許通通都會失效。

  南朝不止唐氏一家商行,簪纓是如何利用其他二等士族打垮的樊氏,忌憚衛覦的世家何嘗不會使這一招?

  不過是群起而攻之。

  簪纓正視著嚴蘭生,他與沈蹈玉的想法如出一轍,然而,他們之間的區別也很明顯。

  阿玉內斂如深潭打磨出的圭石,不激不躁,嚴蘭生卻像一顆自主發光的東海明珠,眼神總是雪亮璀璨,不憚於展現他的好風姿,好口才,好見地。

  她意識到,眼前這位隱於山野的郎君,是藏鞘的劍,心貫白日,正待人揮舞啊。

  簪纓起身,揖首問策:「先生有何妙計教我?」

  「不敢當。」嚴蘭生望著這位很有風範的小妹妹,嘴角含笑,起身回禮。

  「愚以爲,唐氏若真下了決心與兗州同盟,當務之急要有壯士斷腕的魄力,盡快將貿易交關的重心向北移。

  「建康是南朝中心,那裡的生意必然是唐氏經營多年,得利頗豐,卻只得暫捨小利,不落痕跡地慢慢撤出,京中重要的掌事人、賬簿、資産,都不好再留在那兒,免得朝廷哪一日清算唐氏,變成肘腋之患。

  「再有便是三吳檀氏,娘子也要盡早與之通氣,綢繆個自保之道方好。」

  簪纓肅然點頭。

  斷腕,她做得也熟,捨小存大沒什麽可惋惜的。

  就是檀舅父那邊,她得想個辦法,斷不能讓他們陷入險境。

  嚴蘭生接著道:「其二便是豫州這裡,娘子先前說通謝二,整肅州郡風氣,舉遺逸於林藪,黜奸佞於州國,說百姓之所患,心地至公。推動乞活遊軍滲透豫州的坊間,更是娘子的一步好棋,卻是謝二爲快速平息蒙城之患,大大走錯的一步棋。」

  簪纓道:「這我知道。他一步讓,就得步步讓了。」

  乞活軍保民是真,但她會讓他們牢牢地楔進當地,形成網綱之勢,豫州但有異動,逃不過她的耳目。

  嚴蘭生點點頭,又道:「不過這還不夠。」

  「先生明言。」

  嚴蘭生目生亮光,說出一句分量很重的話:「這便要看娘子捨不捨得了。」

  衛覦那一瞬抬起深冷的眼褶。

  簪纓略帶不解地皺了下眉,便見嚴蘭生揮手在輿圖上淩空一畫,「千金散去,漁天下之利。」

  他掌下虛空所攬,正是緊密相連的兗、豫、青三州地盤。

  他眉目清傲又含期翼,直視簪纓:「不妨,先取青州!」

  簪纓瞳孔放大,嚴蘭生的話竟是與義兄昨夜的話不謀而合。

  只是龍莽說的是可取青州,這位年紀輕輕的傅二郎口氣更大,說的是「先」取青州。

  倘若說,昨晚簪纓聽見龍莽的話,尚有幾分以爲義兄是醉了,沒來得及往深處去想。

  那麽嚴蘭生的這番慷慨之論,幾乎已將那句呼之欲出的話,擺上了明面。

  嚴蘭生彎身在他舊書案的邊角一掰,朽壞的木屑隨之落下。

  「既然這張舊案已經腐朽,娘子,衛大司馬,您二人誰願意爲我換一張新案?」

  簪纓心房微微戰慄地轉頭,目光與衛覦對上。

  這一眼讓她想起了前世朱雀橋的那場大火。

  上一世,這腐朽的江山負過她,負過他,更負過黎民萬庶。

  她重生後,帶著先入爲主的記憶,一直篤定最終推翻李氏的,一定是帶領北府軍加上流民軍的統帥。今她已知,前世的新安王便是她的義兄,而龍莽與小舅舅對陣又是他的手下敗將,則可知這世上的武將,無有能出小舅舅其右者。

  是以,簪纓並非沒有設想過,只要她用財力扶持衛覦,再努力幫他找到解藥,那麽這一世由小舅舅站上那個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高度,也非妄念。

  那時她還未覺得,她站在衛覦的背後,有何不妥。

  因爲從第一眼起,她便癡於仰望他高大傲岸的身影。

  是到了豫州後,簪纓親眼見證了民生多艱,第一次察覺到自己有一種責任,既然軟弱愚蠢的她都有幸得到第二次生命,她便該用自己的能力去保護更弱小的人。

  所以她據蒙城,收乞活,安豫州。

  這些事,她不是爲了用豫州給小舅舅作後盾才做的,是從她自己的本心出發,想要做出些成果,讓她目之所及的世道變得乾淨一點。

  即使如此,簪纓最大的野心也只是想,或許她已有本事做個割據一方的主宰了。

  然,還可以再向前一步嗎?

  她?

  衛覦也靜靜地看向她。

  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拂動披風站起,與簪纓並肩,對嚴蘭生道:「想換新案子,你現下可以選是要跟著我走,還是追隨女郎了。」

  嚴蘭生既已吐露這些話,便該做好不能全身而退的準備。

  衛覦也不可能將這樣的人留給別人。

  嚴蘭生瞳中精芒閃現,才欲開口,簪纓從激動紛亂的心潮中鎮定下來,截口道:

  「你沒得選,跟我走吧。大司馬帳下的徐軍師智計深遠,二郎既懷遠志,想來不是甘屈人下之輩。」

  衛覦眉宇間的威氣一散,「搶人便搶人,說得冠冕堂皇。」

  想她不知不覺間,收羅到身邊的助力文有沈階、傅則安、杜防風、檀依,武有龍莽、王叡,烏龍與手。

  嚴蘭生再天縱其才,混到這些人精堆裡,想在他家阿奴面前拔得頭籌,也得看自己夠不夠本事。

  簪纓沒回頭,卻是莞爾,洋洋一笑。

  嚴蘭生見自己的去處已被人家內部商定好了,便不多言,頷首稱是。

  其實這正是他心中所願,大司馬固然梟雄無匹,唐氏卻是北府軍的東家呢。

  他與其認個帳下已有大掌櫃的東家,何不追隨東家的東家?

  簪纓看了看嚴蘭生秀逸豐姿的臉,卻又道:「去青州之前,二郎先潛裝回趟建康,去看望你阿母。兒行千里,母親會擔憂的。」

  嚴蘭生神容一變,目露悲戚,惻惻良久,躬身再拜:「蘭生謹遵主公之命。」

  此事既定,嚴蘭生請求簪纓允他帶上屋裡的這些書簡,開始收拾行囊。

  這個在外遊蕩多年的無家無姓之人,第一次感到心有歸屬。

  而原本還未定離豫後何往的簪纓,也定下要去青州了。

  一推門,天欲晚,雪花不知何時落滿了白梅枝頭。

  錯落滿山崗的梅樹,皎白一片,分不清其上是花是雪。

  簪纓將一口清凜含香的空氣吸進肺腑,滿心燥意爲之一蕩。   

  她走到一棵梅樹下,與衛覦並肩看著漫天簌簌下落的雪沫,輕喃:「下雪了。」

  衛覦看著那張柔嫩白軟的臉頰,抬手給她的斗篷攏得更嚴實些。

  然後,又幫她把她的白貂小帽好好戴上。

  簪纓什麽都用不著做,便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她自己不知道,她仰頭看著衛覦的眼神,像方才仰天看雪,目光越純淨,越像在勾人。

  戴好了,男人多餘地在貂帽子輕撫一下,尾指從柔軟的絨梢一蕩而過,有些捨不得似的。

  他多此一舉地接過侍從送來的傘,全撐在她頭頂。

  「小舅舅得走了。」

  低沉哄人的語調。

  他耽擱了一日,托阿奴的福,金鱗薜荔已得,兗州那邊文遠還病著,再回蒙城又得花去一夜。

  便該在此分別了。

  簪纓知道,應一聲,低頭取出在袖子裡捂熱的雷擊木,仔細掖進他的襟懷。

  翻動時無意看到衛覦貼身帶著的那枚平安符,簪纓頓了一下,知他沒騙自己,又爲他仔細整好衣領。

  「小舅舅,你想過嗎?」

  衛覦好像知道她所問何事,絲毫不隱藏心底的想法,道:「匈奴未滅,外敵當前。」

  他有他自少年起堅守的使命,也有祖將軍交付的遺志期望,滅胡之前,不可能分心他顧。

  眼前說別的,都還爲時尚早。

  他自然也有一個丈夫該有的野心,但是一旦放任這種野心,又恰恰會成爲滋養他體內蠱毒的心魔。

  簪纓點了點頭,他所有說出的、未說的抱負,執念,困局,她都明白。

  衛覦道:「既決定去青州,我留兩千人給你,別說不,你用得上。」他垂著深稠的眸色,「沈氏子有才,然性孤心深,我本想留傅則安節制他,但你不願多看見那人,如今有了嚴蘭生,也好。沈蹈玉和嚴蘭生這兩個人,一個起自微寒,一個叛出世家,一個藏於九地之下,戢鱗潛翼,一個動於九天之上,淩空蹈虛。你用此二人,得其中庸,兼聽明信。」

  簪纓輕嗯一聲。

  他教她用人呢。

  原來從一開始,他便是要將嚴蘭生留給自己的。

  衛覦又道:「阿奴,你羽翼已豐,想飛多高便飛多高,想飛哪去便飛哪去,我在一日,便一日傾盡全力托著你,直到你不必借任何人的風勢,扶搖直上九萬里。嚴二的話,聽一半留一半,若是心裡還沒十分想明白,不用馬上做什麽決定,也不用做別人眼中的期待之人,要緊的是自己開心。」

  嚴蘭生的那個暗示,簪纓聽明白了,衛覦只有更明白的份兒。

  青州是塊亂地,也是塊寶地,是這幾年南北兩朝爭奪的要衝之一,若有誰能羈縻,無異能令天下側目。

  龍莽和嚴二郎都看得出簪纓手握的資本與能力,衛覦不會看不到。

  可他一直沒在她面前提過青州,是不想讓這麽小這麽嬌的一個人,選一條最險難的路去跋涉。

  但她決定下的事,他都不阻攔。

  簪纓眼睛發酸,又嗯一聲。她確實還得再仔細想想。

  白梅崗的雪勢大了。

  數百玄甲親隨,在更遠處的雪坡下整裝待發。

  衛覦臨別,好像還有許多重要的叮囑要一一說給她,最終,卻只目光柔怍地看著女子,「北府軍永遠聽小東家調遣。」

  簪纓抽了抽鼻子,反而仰面露出一個甜美的笑來:「包括大司馬在內嗎?」

  她才不要什麽離愁別緒,兗州在北,青州在東,今日背道一別,她要讓他記掛的是自己笑起來的樣子。

  衛覦目光深深一動,「我第一個馬首是瞻。」

  真的嗎?

  簪纓那雙漂亮的眼睛閃動著疑問,在傘下輕輕踮起腳尖,抬起下巴,用氣音:「要親親。」

  衛覦被她的憨態感染,終於鬆開心弦,一下子笑了。

  方才在陋室中談論天下大勢的男女,此時在雪中,面對面地笑,只如一對親昵尋常的情侶。

  然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彼此之間連名分都未定下。

  收拾已畢的嚴蘭生隔著茫茫霰雪,望見遠處的一幕,微微失神。

  白梅樹下,紅影嬌豔,黑衣撐傘,自己卻被雪色落了滿頭。

  杜掌櫃幫著小娘子新收的客卿將行李裝車,路過他身邊時,順著嚴蘭生目光看了一眼。

  杜掌櫃失語一瞬,而後有意無意地念叨:「有些事心裡知道就好啊。」

  此人雖投了小娘子,卻畢竟是傅家的人,當初小娘子將傅氏家族收拾得慘痛,這人竟似渾不在意,杜掌櫃不免留個心眼。

  嚴蘭生恍若未聞,望雪自語:「大司馬的藥難道還沒找全?」

  杜掌櫃驚心地看向他。

  那廂樹下,簪纓自己也知說的是玩笑話,小舅舅是不會照做的。

  畢竟已有前車之鑒。

  馬車上的那件事,她此時想起依舊心如鹿撞,媚眼輕覷他,心想,此時不說,下一次見面又不知是何時了,故坦裎道:

  「小舅舅,車上的事,你不許生我的氣。我當時是想……若能親到你,依你的品性一定會對我負責,那麽,你不在我身邊時,就不可再喜歡任何別的女子。」

  「沒有別人。」

  衛覦毫不猶豫道。

  簪纓已做好了他再次回避的準備,聽到這句話,先愣一下,繼而眼裡點亮星子般的光,晶璨奪人。

  她含笑,等著他也如此要求她。

  衛覦含著深重的目光,凝望她,卻不語。

  他的阿奴想飛得高遠,他便銜羽爲她豐滿雙翼,不用一點籠架圈定她,不用一根絲線牽絆她,讓她永遠有多一種選擇的自由。

  若他有命活下來,等她飛累了,他接住她。

  若他無福分……

  簪纓等了一會,目光從明亮到平靜,收起情思,笑了笑,「罷了。送君於路,相逢有期,小舅舅多保……」

  話音未落,一聲妥協般的低歎傳入簪纓耳中。

  衛覦伸手將人拉入了懷。

  他單手打著傘,一隻手臂也能將她的身子抱得緊緊的,在女孩眉心落下不含情慾的一吻。「好好的。」

  簪纓睫羽簌簌。

  這正是她想像中結實的擁抱,也是她想像中喜歡的親吻。

  她閉上眼,把臉埋在衛覦寬硬的胸膛,用力回抱他,嗅著他身上快要被冰雪蓋住的生鐵味。

  她才與他告過別,此刻卻又想讓這雪落得更久一些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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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慶康二年,她十七歲

  青州臨東海,是一片四季分明的土地。

  泰山郡的陽春三月,桃花爭發,道旁的垂條細柳籠著一蓬蓬如紗的翠霧,柳綿吹絮,醉倒春煙。

  若是南人在此地,不免會念起江南的好春光。

  但是若有真正的江南人來到青州,便會知道這裡的冬季寒冷乾燥,夏天又酷熱多雨,迥異於柔情似水的江左氣候,是頭一件難以忍受之事。

  更要緊者,青州排外。

  城中的茶樓雅座上,一個長臉紫髯,穿紫綢衫,戴進賢冠的中年男人望著坐於茶案對面的年輕女郎,目色輕沉。

  此人是泰山郡的一等宗氏主赫連袁,觀其須色,便知身負胡族血統,二十年前南北混戰時曾受北朝征發,貢出百匹良馬,便被胡人虛授了一個「泰山太守」之職。

  後青州歸於南朝治下,晉室對於青州各壘壁堡塢間的勢力交錯,頗感棘手,皆以招安爲主,故而這赫連袁非但無過,反而又名正言順代治泰山郡的政務。

  再其後,北胡與南朝幾度爭奪此地,青州歸屬不定,卻不耽誤這位當地的土皇帝將自身勢力坐大。

  其他大大小小的堡主塢帥也大都如此,亂字當道,誰不是屯兵聚壘,據險自守,對外來勢力充滿了排斥敵意?

  赫連袁沉沉按著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心裡重複地想:在眼前之人來到青州之前,的確如此。

  可這唐姓之女來了,隨行三千鐵甲精騎,僅用了一年多時間,就收服了嶧山塢、魯國堡、鳶塢、沂山塢四座大堡壘,其餘依附的小宗族不計其數。

  青州三分,她占去一半,只剩他的泰山郡、以及濟南郡那位堅壁自封的狠茬子還在支撐不倒。

  男人凝視對面的時間過久,使得女郎身後一名黑髮高束,素面如冰的武婢皺眉。

  武婢無聲將腰間刀鐔推開一寸。

  坐著的紅衣女郎,如白玉雕琢的素手拈著青瓷杯,只是品茶,眼都沒有抬起。

  赫連宗主不知是因那武婢的無禮挑釁而惱怒,還是因今日客請之人對他的漠視而屈辱,臉色更加難看。

  他背後的壁上掛著一幅水墨飄逸的壁幛,在微風下輕輕拂動,腳下,卻跪著一個肥碩如豬的黃綢富商。

  赫連袁沉吟著動了下靴尖,肥商人立刻砰一聲叩首在地。

  「子嬰娘子恕罪!」

  肥胖的賈紳汗出如漿,手不敢拭,磕頭帶著哭腔道:「是小人一時糊塗,娘子在泰山郡設常平倉本是好事,怪小人貪利,以次充好……求娘子網開一面,咱們,咱們都是商戶起身,小人對唐夫人是敬仰得很……」

  從他口中聽到亡母名諱,化名唐子嬰的女子終於抬起眼。

  她的眸光比一年前更爲清湛華粹,像遠山峰頂新化開的雪,長開的桃花眼,眼尾暈著一線天然的淡淡胭色,長睫如扇,澹靜中透出鋒芒。

  她頭上的小紅蓮花冠是瑪瑙雕成,襯著那一身輕軟簡潔的洛神珠色春衫,正應了一句娉婷影,人如玉。

  這女郎丹唇半啓:「話不是這麽說。」

  站在她身後的青衫青年一臉峻相,狹長眸子更狹長。

  他聲音平沉道:「去年乾旱,至始年初穀價大貴,當初我主子找到這泰山郡最大的糧商趙老板你,商談設常平倉一事,當時說得好好的,閣下盡管壓低糧價,其中差價由唐氏補足。趙老板的生意做得好啊,當時滿口答應,轉頭就用發黴的麥粟代替新穀,從唐氏和百姓身上兩頭賺錢。」

  說到這裡,青衫郎君有意無意瞟赫連袁一眼,「背靠大樹果然好乘涼嗎?」

  赫連袁扣住手掌,忍著沒摔落手裡的茶盞。

  趙老板連連磕頭道:「都是小人自己糊塗,不與旁人相干,求子嬰娘子高抬貴手!」

  豐神俊玉的女郎低頭輕吹茶沫,沈階便代主子開口:「高抬貴手?趙老板偷天換柱的時候怎麽沒想到,買低價糧的本就是生計艱難的百姓,買你的糧食吃壞了肚子,吃不起藥,以致痢疾,趙老板手眼通天,集中捉走封鎖消息,百姓不知底裡,被罵的倒成唐氏旗號了。」

  赫連袁終於沉不住氣,看向座中女子,「唐娘子想如何,直說便是!」

  那張秋水芙蓉的臉龐無論讓他看多少次,依舊會像第一次看到一樣驚豔,然而再美的美人一變成債主,利益涉身,赫連袁便失去分心遐想的念頭了。

  簪纓始才淡淡道:「一千騎入貴郡。」

  赫連袁面色一變。

  這是要讓唐氏的甲兵進駐他的地盤奪權?

  他忍聲道:「這話不講道理了吧,我的人犯了錯,折損了貴號名聲,我認。我敬娘子本事,想怎麽罰,你說個數便是。兵甲入境——」

  他說著,手指慢慢靠近案上的杯盞。

  沈階目光微動,姜娘同時手握刀柄。

  簪纓先赫連袁一步撂下青瓷盞,鏘然一聲,如金切玉。

  「宗主。」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點笑來,那一笑宛若雪霽初睛,卻帶著淡漠的寒意,「帖子是你下的,客是你請的,地方也是你選的。只是下一回若再想壁後藏人,做那摔杯爲號之事,記得選一張不透光的布。」

  赫連袁面色一僵,緊接著便聽到身後接連響起撲撲倒地的聲音,淡淡血腥氣,從這間清雅的茶室彌漫出來。

  一道神蹤莫測的黑影回到簪纓身邊,「主上,都清理乾淨了。」

  「你——」赫連袁臉色慘白地爬起身,戟指向她。

  簪纓仿佛不喜有人用手指著她,皺了下眉,「阿玉,一千五百人。」

  沈階神色低遜地道了聲是。

  地上的趙老板下意識吸氣。

  他在青州經營多年,自然打聽到不少這位唐氏少東家的實力,莫是說一千五百人,便是三千人她也拿得出來。

  而且,那可不是步戰的兵力,而是三千騎兵連人帶馬,連那馬都是具裝披甲的,真列開陣勢,可以直接衝殺三萬卒子!

  宗主道行再深,三萬人,也就是他全部家底了吧。

  他之前換米賤賣的勾當,自然是與宗主通過氣,也是這位頂頭的主子點了頭,才敢這麽幹的,所獲的盈利有八成入了赫連家的腰包。

  當時他們只以爲,唐娘子不過爲了邀名,他們在自家地盤上做些手腳,唐娘子遠在鳶塢,總不至於多雙眼睛。

  可沒想過人家的耳目偏就這麽靈通。

  赫連袁舉棋不定間,還是沈階道了句:「宗主盡可放心,泰山郡還是你的,赫連家的錢質私庫也還是你的,只是這郡裡的人和規矩,要改一改了。」

  赫連袁沉沉思索半晌。

  他想起對方手握的四大堡帥,又想起這一年裡朝廷連發三次檄旨,依舊沒攔住唐子嬰在青州穩穩紮下根,再想到兗州的竟陵王在對北朝的戰事中連戰連勝……最終頹然放下手臂。

  罷了,既然他們答應不動他的私利,又何必硬碰硬。

  他不甘心,可也當真碰不起。

  簪纓站起,走前回身道了句:「茶不錯。」

  「桓台。」她步下木梯時,想起自身所在小城的典故,又定了定步。

  姜娘隨之停步,忠實地護在女郎身後,便聽女郎清朗好聽的聲音道:「昔春秋齊桓公馴養戰馬之所。此處不錯,正好做了戲馬台,容我新征的兵伍跑跑馬。」

  赫連袁的臉色幾乎要與土色比擬,終究說不出一個不字。

  簪纓已經不在乎他如何想,紅裾趺於履後,背手款然走下樓去。

  她早已知道今日出不了什麽太大的波折,如今已不像她最開始來到青州的時候了,外來者要看地頭龍的臉色,每走一步都要謹而慎之。

  當她打通了義兄交給她的人脈,又相繼或出資招攬,或遊說合盟了幾處大堡壘後,駐兵拓土,保境安民,便已成勢。

  餘下幾塊有限的硬骨頭,她不啃歸不啃,一旦想吃下去,不過是所費功夫多與少的事。

  樓下停在柳樹外的馬車,是雲母蓋檀香壁的駟架通幰車,車後還有扈役兩列。

  簪纓最開始入青州的時候,本擬低調行事,嚴蘭生卻教她此地民風彪悍,伏得小不如做得狠。

  方才在茶樓,又一次證明其言不虛。

  天下的道理一通百通,也難怪南朝廷忌憚小舅舅日復強盛一日的威望兵權,從去年起,便斷掉了供給兗州的一切糧食軍餉,試圖壓縮壓垮唐氏這個後援。

  簪纓抬頭望一眼西北的湛湛青天。

  今年是慶康二年。

  她下下個月十七歲。

  小舅舅在新來的信裡夾了枝洛北紅梅,告訴她他又克下了北魏幾座關隘。

  這樣的年景這樣的捷報,仿佛一切都不成問題。

  問題是,留給她的時間。

  簪纓登車後,並未馬上回鳶塢,而是去了郡中一間盛名在外的佛寺。

  此日正值上巳前後,因近一年北騎被竟陵王部曲牢牢摁在滎陽西線上打,自顧不暇,無從犯邊,民生稍安,出門行走也方便許多,是以許多寺院都香火頂盛。

  簪纓進入香霧繚繞的寶殿,有比丘接待。

  她熟練地捏了個佛禮,素指纖長,莊嚴可觀:「無歸無趣檻外人,求見此間方丈,請教微妙佛法,懇受甘露法雨之澤。」

  她入鄉隨俗,口音裡已無半點江南軟儂氣,而是清朗流澈,如叮咚泉水。

  這僧人從袍色上看資歷應已不淺,道行卻大抵不高,見了眼前年輕妙麗,姿韻脫俗的女郎,眼神不禁呆愣,又不敢多看。

  聽她所言皆沙門語,必是虔誠信衆,比丘自愧此心不淨,不敢怠慢,將人引入內殿中。

  簪纓出門從來不戴羃籬,她那身衣著又顯眼,周圍許多上香的信衆,便都看到這位扈從簇簇的華衣女郎。

  因太過見之忘俗,衆人不禁好奇議論起來,這是哪戶大族的千金?

  「穿紅衣的年輕女子……」

  有位居士想起什麽,「聽說一年前青州來了位愛穿紅服的唐氏後人,當時帶著兵來,好大的陣仗,還著實引起了一陣恐慌。然而人家的兵卻是用來打胡子的,去年底還派兵擊退了從登州海口登岸的水寇,這一年光景,比過去十年還太平。聽聞那位娘子出行也是扈從成行,莫非是她?」

  另一人不贊同地笑笑接話:「你說的那人我知道,便是在六郡設常平倉救濟饑民的唐氏小東家嘛。那是什麽人物,豈會來此閑逛?」

  外頭議論得熱鬧,不一時,簪纓便從另一道殿門出寺。

  等在馬車外的沈階一見女郎冷凝玉露的眉眼,便知又是無功而返。

  那「功」是什麽,沈階不知,女郎從未對他說過。

  但他察覺得出,女郎到了青州後,才紮穩腳根,便開始利用閑暇不停地出入各處寺廟,好似在尋找著什麽。

  因女郎從前對佛法完全不感興趣,卻突然逼著自己一本本地閱讀佛經,只爲和寺裡的老和尚說得上話。

  女郎甚至已經會認一點梵文。

  可她身爲騎軍之主,各大堡主的紐帶,唐氏的東家,兗州部曲的後盾,要處理定論的事情層出不窮,閑暇時光明明也不多。

  那片清幽的香風近前,沈階壓睫垂眸,骨節分明的手爲女郎掀開車帷。

  簪纓在裡頭,才跟禪師硬著頭皮扯了一大套雲蒸霧繞的機鋒,這會兒神思還有些不屬,上了車,方醒神,探出兩根玉指擋了下帷子。

  她促狹人時眼波已無嬌意,然那清湛的眼神一拋,自成風采:「又做這種事,不怕嚴二郎笑話了?」

  比離開豫州時長高半個頭的沈階沒有抬眼,聲音自然:「女郎辛苦,階只是舉手爲女郎打回簾。」

  簪纓失笑,由得他去。

  撂下車帷後,她輕輕捏了下眉心。辛苦麽,無論是治事還是尋藥,習慣了,便也不覺得有什麽,再辛苦,哪能比前頭打仗的人更難。

  她雖還沒找到佛睛黑石,也不算全無長進,至少知道不能像從前那樣,入廟單刀直入地硬打聽了。

  小舅舅,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會背好幾本佛經了,這樣和寺中住持說話時,便可以充些底氣,套出真話的可能性就更大些。

  不過也産生了一點始料不及的麻煩。

  譬如此刻,車子才要駛動,方才接待簪纓的比丘忽然追出來,手臂還扶著一位眉髮皆白的老僧。

  老僧上了年紀,腳步不穩,神色卻是無比敬畏,不顧寺院內外香客的詫異視線,顫聲道:「施主、不、您……可是濟南郡曇清禪師所言的那位,具不生不死身的轉世之人?老衲方才有眼無珠,請您留下,留下!」

  雲母馬車外,簪纓的人皆不喜地皺眉,怕這種莫名其妙的晦氣言語沾到他們女郎身上。

  沈階不敬佛,厲聲道:「莫胡言亂語,走開。」

  車中的簪纓,已是眉眼俱冷。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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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誰都知道,青州的唐小娘子仍是單身

  當晚簪纓歇在郡中,又行一日夜,回到了她常駐的鳶塢。

  鳶塢位於青州東部,向東,是登州的蓬萊島,蓬萊島再往東,便是一望無涯的東海了。

  當初在選擇青州的落腳地時,杜掌櫃曾建議簪纓,留在青州最西端的嶧山堡最好。

  一來,嶧山堡的堡主沮滔與龍莽有交情,也十分樂得結交簪纓,熱情地邀她留下長住。二來是那裡離兗州近,小東家若實在想念大司馬了,方便兩地間來往。

  不過簪纓對比幾處後,還是更看重鳶塢溝通四方的地勢位置。

  這裡離中原腹地遠是遠些,卻距離向海外通貿的萊州港口近。

  她決定將唐氏商業的重心北移後,南朝內行商的空間被進一步擠壓,通往海路的交關,無異於是給唐氏續上了一條命。

  鳶塢氣候溼潤,當地盛産一種野生紅鷹隼,常有鳶飛戾天之景,故以此命名。簪纓的車輛進了夯土而成的半圓形塢門,裡似莊園,有田林阡陌,屋舍人家,雞犬相聞。

  別看這座小小莊塢牆郭不過十里,人口住民也十分有限,卻是壁道參差交錯,其中又有隱蔽的岩穴密窖,若有外敵來襲,堡民藏入其中持刀埋伏,可比擬一夫當關。

  北方許多被胡騎窺伺的漢家舊姓宗族,皆是靠著類似的方法,保護一族之安。

  不過簪纓帶兵衛境後,這些穴洞如今已是孩子們的遊戲之所了。

  她一下馬車,務農的本土塢民與進出的商號掌事看見,都駐足見禮:「唐娘子回來了!」

  「見過東家。」

  「東家這一趟又辛苦了。」

  一群半大孩子早已撒著歡圍攏過來,男孩兒腰挎小木刀,女孩兒鬢角戴著紙花鬧蛾,相競圍著簪纓蹦高高。

  「唐姊姊,飴糖!飴糖!」

  簪纓垂下視線看他們,面無表情:「我忘了。」

  小孩子們卻已經十分熟悉這樣的把戲,偷偷抿著嘴笑,依舊仰著小臉兩眼含光地等著。

  簪纓便彎彎唇,示意姜娘取出給孩子們帶的禮物,分發下去。

  姜娘鬆開掌間刀,動作有些生硬地從腰囊中摸出一包糖果,遞出去。

  即使她已做過許多次這種事,可是當那些柔軟的小手劃過她掌心,聽到孩子們挨個對她道「謝謝姊姊」的時候,還是覺得彆扭,不知第幾次低聲請求道:「女郎,這種事下次還是讓阿蕪來,都是一樣的……」

  「既是一樣的,有何不妥?」

  姜冷若清冰的眼不禁黯淡,心想:春堇、阿蕪、阿菁,這些清白美好的女孩子,到底和她是不一樣的……

  簪纓已穿過一條石子路,登階,進了議事堂。

  姜娘回神,連忙跟上。

  鳶塢主林成琿早已客氣迎出,見了簪纓便抱拳施禮:「女君辛苦了,此去泰山郡可還順利?」

  簪纓點頭,「往泰山郡設常平倉的事,可以推進了,那裡貧富不均的情況嚴重,倍設糧倉,加派人手,以溫飽不濟的百姓爲先。」

  林成琿聞言大爲敬服,那泰山郡的赫連袁是個霸王,本地各自爲政的豪強們歷來沒人願去招惹。女郎把那塊地方留出來一年,他還以爲是打算井水不犯河水了,沒想到女君不動則已,一舉便疏通了赫連家這個硬茬子!

  對於這位年輕而有膽魄的女子,林成琿真是訴說多少感念欽佩之情也不嫌多。

  她分兵駐紮青州的邊境要塞,謹防胡兵過境,讓青州父老過上了久違的太平日子,這是老生常談了,姑且不論;

  就說那年年從東海登岸的扶桑水寇,劫掠了多少貨財,禍害了多少良家閨女,提起來就是青州的一塊隱痛。

  南朝自顧不暇,遑論派軍靖難,這些年也沒人能管。可女君一來,就給管了。

  組建水軍,徵集船只,保衛民衆,這一舉措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更別說設小學,浚河道,平物價……林林總總。

  他這裡只是個小塢,他有幸被推舉爲一宗之長,從前只覺得若能保本宗平安,便是最大的造化了,根本不敢想,那麽多大堡主都爭相延請的女君,會落戶在鳶塢。

  而且女君身邊有如許多能人賢士,卻不奪他的權,還請他平級議事,林成琿唯有更盡心竭力而矣。

  簪纓接過侍人呈上的濕帕子,擦了把手,「我走這幾日有何事?」

  林成琿挑了兩樣最要緊的彙報:「確有兩樁大事。一是女君剛走的次日,樂城曲氏嫡嗣子,攜一族的家當人口、地契廣田前來投奔,說若女君不棄,願做那個、嗯,上門郎子。」

  德貞末年,簪纓隨衛覦離京,南北兩朝不少人都在觀望二人的關係,其中頗有些不懷好意的猜測。

  而她與衛覦分別的次年,晉帝李豫寢疾,改國號慶康,意爲祈祝龍體康泰。今已是慶康二年,這將近一年半的時間裡,兩人各奔東西,雖然物資上的往來已是昭然不隱,但那種晦澀的猜測反而淡了。

  男歡女愛男歡女愛,見面才會有歡愛,經年都碰不上一次面的倆人,能有個什麽呢。

  所以誰都知道,青州的唐小娘子仍是單身。

  何地都不缺年輕多情的俊彥,許多還是舊士族嗣子,任誰見過唐氏女的真容,能夠不動心?

  像曲氏子這種毛遂自薦的事,也不算少了。

  簪纓眸中含著清泠的光,神色淡定道:「帶著生意來的就談。吃得下就吃,資源分配好,別欺生排外。」

  沈階在身後微微動了下唇角。

  「再笑,你去替嚴二上濟南交涉。」

  簪纓腦後好像長著眼睛,頭也不回道。

  沈階立即繃平了嘴唇。

  林成琿不敢做出表情,諾聲從命,接著道:「還有便是,朝廷日前又下一道檄旨,禁止東海域外的附屬國與唐氏有生意往來。」

  簪纓尋思了半瞬,沒當一回事,「不用理會,一道詔書能羈縻住,也不會只有一道詔書了。唐家這塊招牌還沒倒呢,求利的,到何時都會逐利而動。」

  林成琿稱是。

  「還有旁的事嗎?」

  林成琿輕輕搖頭,另一些小事,他能處理的都處理好了,哪能事事都讓女君勞心。「無甚大事了。」

  「嚴二可有消息傳回?」

  林成琿說沒有,「嚴先生已是第三次去尹家堡了,想來已是輕車熟路,至少能全身而退,女君毋須太擔憂。」

  簪纓應一聲,待林塢主退下後,她穿過通堂,回了自己的住處。

  她的小議事廳中,杜掌櫃、越掌櫃、呂掌櫃等幾位管事,已靜候在此。

  簪纓裙擺一入門檻,先有一道白影慢悠悠地踱來,用沉實的尾巴尖勾勾她,碧瞳慵懶。

  簪纓眼神柔軟了些,彎腰拿指尖撓了撓狼的下頷肉。

  從去年秋天起,這匹老狼沒有徵兆地開始少食少動,憊懶發懨。

  按狼的歲數算,活了十七八年已經是高壽了。故而簪纓往後再出門,便不帶著它,結果它還不情願,著實鬧過一段時間的脾氣。

  簪纓摸夠了,拍它去玩,不忘問杜掌櫃:「任姊姊可還好?」

  任氏在年初時有了喜訊,簪纓得知後十分欣喜,幸而鳶塢還算個養人的地方,便讓她安心養胎,餘事一概不許操勞。

  「勞娘子記掛,一切都好。」杜掌櫃笑回一句,他中年得繼,也是一臉的精神喜氣。

  不過他也不因私誤公,自己人敘過寒溫,簪纓落座,掌櫃們便開始報賬。

  「東家,兗州那邊,又到新一年籌措軍糧的時候了。」

  呂掌櫃最先開口,「去歲青州旱了,咱們現有的儲糧大半填在常平倉裡頭,三吳檀老板那兒又被看得緊,您看,若直接運送緡錢過去,請徐先生自己找路子買糧可行?」

  簪纓想也不想便否決,「左右是要輸送一回,別費二事,以免延誤軍情。唐氏在哪裡還有大倉,調一調,湊夠三十萬石糧,走巨野澤的水道運往滎陽。」

  越掌櫃用玩笑的口吻接著道:「東家先別忙,您道老呂爲何搶著開口,這人精著呢,生怕別處也要糧,短了他的差事。」

  說罷,就見呂掌櫃怪模怪樣地瞪了他一眼。

  簪纓一想,呂掌櫃是隨同杜掌櫃,全權負責兗州方面軍需的,越掌櫃則是統管魯國塢和沂山塢的人,抬眉問:「兩塢也要錢糧了?」

  越掌櫃正色回言:「僕負責的兩塢,按沈先生給出的治策治理下來,如今耕者勞作,農兵練戰,自給自足之外還有盈餘。糧是管夠的,只是請支五十萬錢,作修固外郭與兵械損耗之費。」

  簪纓聽後,捏了下眉心,「給。」

  她手底下合併的這些大小堡塢,情況各不相同,有初來乍到時,依靠龍莽的名聲打開切口的,有簡單直接出資納入麾下的,也有投機者看準了她的實力與靠山,自願來投靠的,還有一半是不干內政相互合作的關係。

  不管是怎麽收攏的,她掛了名,便都要管。

  都知道她是座金山,她用人做事,衆宗衆帥便不客氣地伸手要錢。

  這筆錢當然得給,且多了少了,薄了厚了,爲免有心人計較離心,都要思量周全。

  單是這一項,就吃掉了唐氏兩成家底。

  好在青州如今大體和諧,大部分的關係網皆已打通,盡在她掌控之下。

  杜掌櫃接著提醒:「小娘子,別忘了還有蓬萊島正在打造的艦隊,前兒三子回來攏賬,也得接著再投入一筆。至少這個數。」

  說著,他叉開五根手指,將手掌翻了兩翻。

  兩千萬錢。

  簪纓道,「給。」

  同時心哂,這哪裡是報賬,一個個都是來要賬的。

  當初在肅縣的那個圍爐雪日,嚴蘭生說的話,已在一一應驗了。

  她資北府,養乞活,取青州,屯兵、施糧、造船,加上她自己的一件私事——便是流水一樣的佈施錢灑進青州各大佛教寺院,只爲換取一點內部的消息,這一筆一筆累積在一起,真可謂千金散盡。

  能不能漁天下之利,尚且不知,總之有時簪纓自己算著賬,會不由自主在心裡對阿母道一句:女兒崽賣爺田了。

  她餘光瞥見有人還要張口,連忙無力地捂住額角,嘟囔道:「等會兒,我頭疼,緩緩再說。」

  唯有在這時,她才久違地露出一點嬌賴的小女兒情態。

  滿屋子管事見了,全都縱寵地笑起來。

  杜掌櫃悶聲笑得鬍鬚輕抖,「娘子別愁,賬呢,暫且就這麽多,庫房還能支應。接下來要稟告娘子的是個好消息。」

  簪纓一聽見好消息,一掃疲色,抬頭脫口問道:「小舅舅又打勝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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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洛陽宮的牡丹,堪能配她

  杜掌櫃聽到小娘子拐著彎也能想到大司馬身上,一愣,把原來要說什麽給忘了。

  呂掌櫃忍不住爽聲笑道:「這一年大司馬接連克下禹州、鄢陵、虎牢關數座方鎮,已經打到拓跋老兒家門口了,再勝,就得是克復中原了!」

  提起這事,衆人都覺得萬分提氣。

  總算唐氏在南朝的限制之下,勒緊腰帶供馬供糧的辛苦沒有白費,北府軍也不愧是南朝最血勇的男兒郎,打得胡子連連敗退。他們深感只要有大司馬在,光復洛陽,重振漢室便是朝夕之望!

  簪纓亦微微走神,想起截至她上一次收到的軍情,說小舅舅的部曲一路勢如破竹,已經向魏帝拓跋氏的洛陽都城逼近了。

  他果真打到了洛陽。

  距毒龍池中蓮的花開,也僅剩半年多的時間了。

  可佛睛黑石仍舊沒有著落……

  杜掌櫃輕咳一聲,不得不拽回話題:「娘子,僕要說的是豫州的傅大郎。」

  簪纓一念回神,「他何如?」

  杜掌櫃道:「傅則安與黃符虎協助留守在豫州郡縣的乞活衛隊,很見成果,糧産大豐。除去當初答應謝刺史不沾手的那部分,咱們自己的田莊地利,頗有盈餘。怎麽著也能抵平越掌櫃一半的賬。」

  這對簪纓來說,倒的確是個意外之喜。

  這一年她忙於周旋,很少聽到傅則安的消息,心裡卻有一本賬。

  正因聽不到什麽消息,才說明豫州太平無大事,而在幾個吞金如獸的勢力中,豫州乞活軍向她要銀餉的次數又是最少的。

  傅則安竟還具備盤賬生息的本領嗎。

  「把他召回來。」簪纓思索片刻,水秀的眸子眯定,「我這處最缺人手,白白地留給謝世兄打下手,豈非是我的損失。」

  沈階霎眸看向女郎的背影,聽杜掌櫃應聲,又含著笑意問:「還有一事,不知娘子的十七歲生辰想如何過,近來各地的掌櫃們都趕著問呢。」

  簪纓聞言,便知公事已經說完了。

  她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去年的時候,小舅舅還托商隊帶來一封手書,計定趕來青州爲她慶生。

  不想四月底,北朝爆發了六鎮胡人起義,小舅舅乘勢起兵,北朝內外交困,虎牢關一戰中,北府軍大勝。

  她的十六歲,雖然沒能同他共分一碗長壽索餅,但在她心中,衛覦的捷報永遠是最好的禮物。

  她的十七歲,她情願什麽都不要,只盼能找到……

  才思及此,簪纓忽聽城郭外隱約傳來一片騷嘩。

  她玉雪般的眉心微動,不等侍衛進來稟報發生何事,已經有小孩子湊趣的聲音在外面喊起來:

  「老和尚又來嘍!老和尚又來嘍!」

  簪纓聽見,眉心的凝結漫然鬆散,無奈自嘲地一勾唇,起了身。

  杜掌櫃卻驀地變了顔色,滿臉如臨大敵,「這方丈入魔了不成,處處禮讓他三分,他還沒完沒了了!」

  簪纓讓杜伯伯稍安勿躁,無奈地問進門的侍衛:「這次是多少人?」

  侍衛道:「卑職粗略點數,有五百僧兵。」

  簪纓便向外走,沈階勸了一句,簪纓道無妨,「諸位都辛苦了,散吧,我無事。」

  沈階神色略顯擔憂地動了一步,姜娘先一步跟隨上簪纓的腳步,貼身護衛。

  五百僧兵聽起來,和鳶塢嚴密無闕的佈防是沒法比的,但杜掌櫃仍舊不放心,一道跟了出去。

  到了莊園外郭,只見一群衣著絳紅僧袍的僧人,皆雙掌合十垂目,呈一個四四方方的陣列,杵在過道中央,這些人沒有建康僧人身上那種文弱氣,反而猿背蜂腰,氣度雄壯。

  爲首,鶴立著一名身著寬大白紵袈裟,偏袒右肩的老僧,白眉過耳,寶相莊嚴,正是濟南郡大覺寺的方丈曇清法師。

  一見到簪纓走來,白袍方丈臉上的莊肅神聖卻像一層僞裝的紗布,一下子給扯去,露出狡黠又不失善意的笑容:「優曇華,今日可願出家否?」

  簪纓腳步頓住。

  她先遣散了孩童們,淡雅從容的眉眼間同樣浮現出一點揶揄,「大師,今日也要耍無賴嗎?」

  她殷勤研究佛經,走訪寺廟,換來的一件麻煩事就是被這位據說精通小乘佛法,已修成一雙慧眼的曇清方丈,一眼看出了她是「轉世之人」。

  繼釋無住和淮南郡的那位法師後,此人,是第三個看出她此身根底的。

  而且這曇清和簪纓以前見過的和尚都不一樣,一旦認定了她前身是什麽沙門的菩薩聖尊,便如發現了了不得的寶貝,放下大德高僧的身段,腆著臉一次次求她皈依佛門。

  優曇華,在佛經中是佛教的聖花,三千年一開,每開必有真佛出世。

  曇清認定她就是這佛身。

  故而放著濟南郡善男信女供奉的本家寺院不待,不惜大老遠趕來這裡,還一次比一次搜羅的人多。

  簪纓爲他的執著感到納悶,「大師,人多有用嗎?」

  別說她咬死不會承認自己的秘密,即便她是重生的,也還是她自己,不是什麽菩薩。

  「阿彌陀佛,尊者莫怪。」

  曇清笑呵呵道:「此間皆爲虔誠僧衆,只要尊者願意皈依我佛,這些人都可供您差遣。哦,當然,」老人擠弄智慧的長眉,「您就算一時不皈依,但有吩咐,這些武僧您也可隨意驅使。聽說您開糧倉救濟饑民,此乃大功德,真菩薩心腸,必是我道中人無疑了。」

  簪纓被這位古稀老人一口一個您地稱呼,不適應,張張嘴,曇清搶先又道:

  「尊者只要皈依,可以不剃度,不點戒,食葷飲酒隨意,成婚成家隨意,什麽什麽都隨意,行不?」

  他身後那些武僧,仿佛聽不見他們的方丈話裡有多荒謬,依舊一臉虔誠。

  仿佛認定了,眼前女子便是他們修行一生只爲屈從在側的菩薩本尊。

  「這位大師!」杜掌櫃終於忍不住大聲道,「我敬你是位有名望的僧人,也算以禮相待過了。可你一次次慫恿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出家,到底是何居心!」

  曇清親善地看著簪纓。

  他修習一世,雖是漸悟宗,也曾日夜期盼得到世尊佛陀的靈光一現,給予他指引。

  此女身具異相,乃他生平僅見,他確信自己不會看錯,又怎麽可能放棄佛陀賜與他的機遇?

  眼下尊者不肯顯露真實面目,必是佛祖給他的考驗。

  他虔誠莊敬道:「因爲她真的是。」

  「我真不是。」簪纓目光清如廣寒,安撫住杜伯伯,平靜地看著曇清方丈,「上次已經說清楚了,我要的東西沒有,方丈不必再來白費功夫。」

  佛睛黑石嗎?曇清方丈知道優曇華是在找這個,正是因爲此樁因緣,她才會踏入大覺寺佈施,請求拜見方丈,曇清才得以發現她。

  他不知道優曇華要找那樣僅存在於經書上的東西,是爲什麽,但不管爲什麽,這就是她有佛緣的明證啊!

  曇清方丈抓緊問道:「若老衲找得到,尊者願意哀受我等的供養嗎?」

  簪纓聽到那個字眼,小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肉麻得不行。   

  轉念想到她做生意的第一準則:不以好惡做評判,有利可圖就談,故假笑一聲:「找到了再說。」

  有商,有量,不讓步。
-
  洛陽,郊野,北邙山。

  此時的洛陽城春風暖漸,本該踏青,然而城內城外家家閉戶,寒若霜天。

  只因被譽爲「生居蘇杭,死葬北邙」的帝王谷,邙山南,有十餘萬玄鎧步兵在此列陣。

  大軍沿南北線拉開,延展十餘里仍有餘。步兵之前,又有重騎戰車,重騎之前,又有衝鋒輕騎,寒鋒森森,如潮水般圍卡住洛陽城的東北面。

  遠遠望去,就如一條蜿蜒無極的巨大黑龍,要將一顆寶珠吞吃入腹。

  戰陣最前方,一名霸氣雄渾的年輕將軍身著鎧甲,高踞馬上,單臂提著百斤重的馬槊,俯望盡在眼中的洛陽城,體內的熱血又在沸騰。

  「來口酒。」將軍目射凜光,卻是嗓音隨意地向旁道。

  「大將軍!」

  「主公……」

  身後的親騎擔憂開口,不等阻止,便有一隻酒囊熟練地從空中拋向他。

  皮膚從冷白曬成麥色的男人一手抄住,仰頭猛灌烈酒,有數縷酒水順著他急促滾動的喉結滑進衣領,也毫不在意。

  一囊飲盡,他瞳中有一道妖冶的赤線閃過。

  龍莽看著衛大司馬喝酒,一言未發。

  他扯緊疆繩望著洛陽。

  一年之前,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可以在四十歲之前殺到胡人的老窩,可這一年跟著大司馬一城一城地攻伐,軍營一日日地向北進駐,驅逐胡虜,好像已不僅僅是個夢了。

  就在腳下!

  然承蒙衛覦看重,龍莽在受到他不藏私地指點槊技,傳授兵法的日子裡,也漸漸察覺了衛覦身上的不妥。

  大司馬每個月身上都有一日奇寒無比不說,從去年秋起,他開始飲酒。

  且一次比一次喝得兇。

  龍莽不知何來的一種直覺,大司馬如此親傳親授地盡心栽培他,除了阿纓的這層關係,更像是一場無言的交付。

  「大司馬,」龍莽在這場等待已久的決戰前,忍不住道,「我妹子還在等著你呢。」

  一身酒氣,神采悍野的衛覦聞言,眼裡流露出一絲不相符的柔光。

  「去年的生辰沒趕上,聽說洛陽宮的牡丹開了,堪能配她。」

  今年他想親自將他打下的禮物,送到他的小東家面前。

  他槊指山下,眸裡轉瞬又是兇噬與殺伐的寒色。

  百年前此城中,匈奴破我華夏,百官士庶死者三萬餘人,流離夭亡的黎民何能以百萬計。

  「天街踏盡公卿骨啊……」他喃喃低笑,「祖將軍,該輪到他們了。」
-
  南朝大軍對面,背城而列陣佈防的北魏步騎精兵,總數亦不下十萬人。

  然而在屢戰屢勝的衛覦部曲面前,不禁爲之膽突心顫。

  爲首的貴族將領拓跋雄,一雙銳眼望向邙山之頂,陰沉不定。

  洛陽皇宮,建始殿的北魏朝堂上,黑龍盤踞的朱柱在寬曠的大殿映出陰影。

  北魏帝拓跋奭,坐在白花氍毹鋪陳的龍椅上,聽著底下的文武群臣爭吵。

  「陛下,請恕老臣直言。」司徒王丘執笏道,「眼下敵軍兵臨城下,洛陽危在旦夕,朝廷當退守陪都長安,先保住大魏基業,再遣使向南朝議和。

  「那竟陵王一向爲晉室的眼中釘,他一旦占了洛陽,南朝必定不容,南朝內部便會生出篡亂之禍,屆時我朝便可圖謀反擊。

  「陛下,含垢方爲大丈夫,切不可爭一時勝負,斷送時機啊!」

  「逃?」兵部尚書厲聲道,「王司徒一個字說得輕巧,讓出洛陽,我朝國體何存,我族幾代籌謀奮戰難道只爲付之東流?陛下,我朝非無能戰之人,衛覦小兒一路逞勇衝鋒在前,年來幾無歇止,強弩也會末力!只要派兵切斷晉軍的後援糧草,死守洛陽,必可退敵!」

  拓跋奭聽他們吵鬧半晌,緊握龍椅把手,終於開腔:

  「著令,禁軍與東宮戍衛嚴守各個宮門。」

  「拓跋雄死守城東門。

  「拓跋銳守城北。

  「烏魯呼死守西北金鏞城,此城不失,則洛陽萬萬不失,是重中之重,萬不可失。

  「再遣使節向西涼、烏丸部落、北雁國求援,許以厚利。

  「密傳勤王的冀州軍部不必向西,轉渡黃河,全力圍攻青州,活捉唐氏東家者,封萬戶侯!

  「朕,誓與洛陽共存亡。」

  馬背上生養長大的男兒,天神主的子民,豈能逃,豈能敗!

  幾日後,嚴蘭生從濟南回到鳶塢。

  飄飄蘭衣大袖的男子越發豐神俊朗,眉目點秀,仿若畫中仙人。

  只是一見簪纓,他便含眉苦笑,聲音卻是柔和得很:「主公啊,饒了我的舌頭,尹家堡那位根本油鹽不進,不肯合盟。這一次刀子都架在我脖子上了,再有下回,保不齊怎麽回事。」

  他雖似抱怨,臉上卻無苦相,仍自從容。目光與簪纓身後的沈階相對,笑意深邃。

  沈階面無表情。

  他對這位女郎從豫州鄉野請出山,與誰都自來熟的謀士,不熟。

  簪纓聽到嚴二的回報,陷入了沉思。

  她之所以一直試圖聯盟尹家堡,便是因爲此堡恰好占據在黃河的濟水東段,北邊與北朝的冀州接壤。

  這一處水陸要衝,既可以切斷青州通往兗州的漕運供應,二若轉頭投向北朝,便可以接濟冀州渡河,繼而直取青州。

  雖然眼下,尹家堡看起來與她井水不犯河水,可簪纓一日摸不清那邊的底細,就一日不能安心。

  基於此種考慮,她也不能出兵鎮服,以免把一個可能爲友的盟家變成敵人,這才派了舌燦蓮花的嚴蘭生三顧茅廬。

  簪纓凝眉沉思幾許,「我親自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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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她不做他的軟肋

  鳶塢在東萊郡,離濟南郡可是不近。

  得知簪纓又要出遠門,任娘子挺著微微顯懷的孕肚相送,滿眼的心疼,「才從泰山郡回來,又要出門……娘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安全爲上啊。」

  「任姊姊放心,我身邊的人足夠的。你不要操心我,保重自身才是。」

  青州六郡,簪纓已經四處跑習慣了,不誇口說乘舟車如履平地,至少不覺有何辛苦。

  一年多的光陰,將這原本弱骨清肌的女子,削琢出柔韌而秀拔的風骨,那如柳的細腰與修長的雙腿雖仍纖細,卻綻放著一種動如木發的活力。

  駐守在塢外茅草棚的曇清方丈見車隊離塢,連忙跟上去。

  聞聽優曇華要去濟南,他忙不疊毛遂自薦:「小僧便是濟南人士,尊者若想瞭解當地情況,不妨帶上小僧,願爲尊者分憂!」

  可憐這個七十來歲的得道高僧,在一個十幾歲的女子面前自稱小僧,還甘之如飴。

  簪纓雖有幾分顧忌此人,惡感是沒有的,想了想,左右是順路,點頭同意了。

  曇請方丈大喜,路上得知簪纓要去拜訪尹家堡,主動爲她介紹那裡的情況。

  「這尹家堡是當地的一個大姓宗族建立起的堡壘,堡內的居民不都姓尹,卻無疑都依附於尹家。所謂百室合戶,千丁共籍,千人聚而推舉一人做主。這座城塢常年閉鎖,其中依山引水,修林務農,自給自足,不起紛爭。」

  車廂裡,簪纓身邊的阿蕪聽了,從馬車外一道騎青驢的身影上收回餘光,忍不住插嘴道:「聽起來很像一個桃花源啊。」

  老方丈坐在另一輛與之並駕齊驅的軺車,相臨的那面掀開扃帷,他只要在不勸化簪纓皈依的時候,便很正經,悲憫地歎息一聲,「若是桃花源便好了。」

  「現今統領尹家堡的年輕人叫尹真,原是尹老堡主的外孫。那位尹老堡主老衲有幸結識,是位義薄雲天的仗義之士啊,可惜當年被人出賣,他的結義兄弟向冀州郡守獻出尹家堡的地形圖,賣友求榮。其後北朝聚兵打來,尹家堡一度淪爲冀州的後花園,受到種種剝削。

  「直到十幾年前,南朝發動第三次北伐之戰,趁著北朝分身乏術,派兵肅清青州,奪回了一部分疆土,就包括尹家堡在內。老堡主的小女兒與青州節度使生出了情誼,結爲連理,生下一雙兒女。

  「可誰知,哎,亂世當道,南北邊境之戰不絕,在又一次北朝的南征之戰中,那青州節度使見城池難守,竟領走了所有駐兵棄家而逃,害得尹家堡化爲鐵蹄下的焦土。少堡主拼死帶著胞妹的孩子逃出重圍,自此痛定思痛,不再相信任何外來者,加固堡壘,自立圖強,依據山水險勢固守不出,對南北兩朝也是兩不相幫。」

  老方丈說得口乾,打了個佛禮,好心對簪纓道:「阿彌陀佛,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尹家被咬了兩次,每一次都是血淚教訓。尊者想要撬開這座固若金湯的頑城,只怕不易。」

  簪纓對尹家堡的動向該打聽的都打聽過,與曇清方丈說的大差不差。

  嚴蘭生更是向她直言,說現任的堡主尹真仿佛有應激之症,終日刀不離身,極度不信任外人。

  說白了,尹家堡是和北胡也有仇,和南人也有仇。

  簪纓知道這一趟不好辦。

  但如今洛陽之戰已進入決戰階段,兩地的傳信有延遲,她不知此刻小舅舅那邊的戰況到了哪一步,沈階卻提醒她,需提防北朝分兵圍打青州。

  簪纓一聽便懂了,這是圍魏救趙之計。

  一旦青州危急,便可引衛覦回防,從而使北朝解除洛陽之困。

  她從不低估自己在小舅舅心中的分量。

  她不做他的軟肋。

  既有隱患,她便預防。尹家堡這個據守黃河的兵家必爭之地,已到了不能不重視的程度,幸而這一年來她也不曾閑著,她統籌青州各地的壯丁,按每人的素質,強者補兵,弱者補戶,也算聚起了一支能戰之師。

  沿途,簪纓派手下掌事,去秘密通知麾下堡塢的部曲,分小股多批地暗潛向黃河南線,以防萬一。

  且務必隱蔽行事,既不要被冀州方發現動向,也要避免引起尹家堡的疑心。

  途經東陽城的時候,簪纓部署已畢,時近仄晚。

  她吩咐車隊在驛舍中休整一夜再走。

  於是底下人入驛後喂馬的喂馬,備飯的備飯。

  簪纓外出的飯食,向來由自帶的庖人經手,不是她嬌氣奢靡,而是外面魚龍混雜,入口之物還是謹慎些爲好。

  沈階的那頭青毛驢不能與馬匹同槽,他要了些稻草,自己單獨在外院喂驢。

  「這頭青驢養得真精神啊。」

  嚴蘭生無事,翩躚著一對蘭色大袖走來,在暮色下站定,閑著看這位同僚喂完驢後又洗刷驢背。

  「只是畢竟不是馬種,能伏櫪,不能千里。何不讓女郎爲你換一匹好馬?」

  沈階半背對他,沉默地做事。

  過了半晌,察覺至對方還在看,惜字如金道:「騎慣了。」

  「原來如此。」嚴蘭生笑意和煦,「是了,聽說你曾主張廢除九品中正制,還爲此寫過策論,可否借某一觀?」   

  沈階背影微微一頓。

  自他們相識以來,二人分攤各管各事,除了就獻給女郎的計策交換意見外,其餘時間交談的次數並不多。

  嚴蘭生哪怕隱居鄉野多年,他骨子裡流動的那種舒展意氣,加上他那張天生美姿容的皮囊,便與出身寒門的沈階迥然不是一路。

  沈階曾親手揭露過傅家的罪行。

  嚴蘭生心裡有無疙瘩他不知道,反正他沒有刻意防備或討好他的心思。

  沈階將鬃刷噗一聲扔回水桶,轉臉,對這位比他年長幾歲的舊世族公子道:

  「那你應該也聽說過,我因著這些策簡差點被打折一條腿。不合時宜的東西,恐汙眼目,不獻醜了。」

  「嗯,的確今時不同往日了。」嚴蘭生點點頭,「想用警鐘敲醒既得利益之人,何如連根拔起,重換一番天地。」

  聰明人說話,沈階看他一眼,沒有言語。

  嚴蘭生今日卻仿佛格外有談興,一對漂亮的眸子熠熠生輝:

  「可是蹈玉,待大司馬攻佔洛陽城,他身邊的第一謀士徐寔先生,必然會占據第一文臣之位,蹈玉,爲之奈何啊?」

  沈階睫宇倏動,抬眸與他相視:「既如此,傅二郎當初又爲何不投大司馬,轉投女郎呢?」

  他二人都默認了大司馬一定會攻下洛陽,仿佛這是一件天經地義之事。

  嚴蘭生聽見那個稱呼,變臉無奈一笑,「好好的,罵人做什麽。」

  正說著,驛館中又來了一支車隊。

  沈階無意抬頭,望見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名青衫玉面公子,不由怔了一下。

  恰巧春堇從房中出來打水,經過二門,聽見外院的動靜向外一看,忽驚喜地喚了一聲,跑回房中對簪纓道:「娘子,你猜誰來了?」

  簪纓身有風塵,才草草地沐浴過,換了一身薄軟的水藍色春衫曲裾。被水氣蒸得微濕的秀髮,鬆鬆垂散於她肩後,只在及至腰臀處用細絲束纏了幾圈,長髮也有美人腰,動靜鹹宜,宛若漢風仕女。

  她一聽春堇的語氣,便知是熟人,直接推開直欞紗門走出來。

  便看見一位面如潤玉,頎昳多姿的郎君帶著笑意向她走來。

  檀依?

  簪纓經過短暫的詫異後,又驚喜又擔憂,迎上前道:「從卿,久違。你如何這麽巧也來了這裡?」

  來者正是三吳少東家檀依,他聽見簪纓清朗的聲音,腳步微頓,繼而更快地行到她的面前。

  及近,檀依看見那張褪去了稚嬌的麗容,心裡的酸脹滋味終於爭相湧出。

  有多久沒見她了,一年?一年半?

  她變了很多。

  不是相貌,是她的氣質。

  若說從前的簪纓在檀依眼裡,如同生於江左的蓬萊瑞香,小小一捧,清絕纖穠,適宜呵護在掌心無盡寵愛,那麽而今的簪纓,已是澹靜沉邃,是一座蛻去了水霧風嵐遮繞的遠山,包容萬千氣象。

  她長大了。

  看來他錯過了許多。

  「阿纓。」他看著她,叫了她一聲,笑得一貫溫潤,「不是巧,我特意去鳶塢尋你,聽說你出了門,從後面追上來的。」

  簪纓很快平復下心情,比手請他入室談,不等坐下便問:「可是朝廷又有動作,你們那裡有何不妥,舅父還好嗎?」

  不怪她擔憂,隨著她入青小舅舅入兗,南北兩地的關係就日漸緊張。

  南朝恐衛覦反生心,非但切斷了兗州的供給,限制唐氏在江左的交關,封商鋪,提商稅,還把三吳檀氏牢牢掌握在手裡,從很早以前便開始向檀氏征糧征船。

  簪纓剛到青州時,便想將檀舅父父子秘密接出,可檀棣說什麽也不肯。

  他可以走,然他這麽一撤手,在三吳經營了半輩子的産業,就都會歸進朝廷的腰包。

  檀棣知道朝廷拿了這筆財庫,很可能會用在對付外甥女與大司馬身上,他如何能放心?

  由他繼續坐鎮南邊的買賣,至少尚有積年經營的關係人脈,還有一部分主動權能掌握在自己手裡。

  他同衛崔嵬一樣,爲了兒女輩,寧願自己紮根在沼澤裡,也想讓年輕人在遼闊的遠方飛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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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想他一次,舔糖一口

  檀依見簪纓憂慮之情溢於顔容,忙道:「你且別急。三吳尚安,義父也好,只是放心不下你在青州這邊的事,是以我趁著走生意的機會過來探望。」

  簪纓輕舒一口氣,想了想問:「朝廷不曾限止?」

  檀依微笑,「朝廷想用檀家的錢,有許多生意門只有我熟絡,總不能軟禁起我吧。」

  他想起一人,神色更爲柔緩,「何況阿寶還在大司馬麾下,他如今出息,已是破虜將軍了,朝廷想直接奪我檀家私庫,也得權衡一番。還有衛令公在朝,另外,長公主殿下與姑母也算有幾分淵源,這樣數算,檀家不算孤立無援。」

  他每一句都在往好處說,只爲讓簪纓放鬆下來,不要太過擔心。

  不過末了多提了一句:「朝廷又新建了一支戰艦水師,陳列在白石壘。」

  簪纓聞言,便知這又是徵用檀家的助軍錢建起的。

  她沉色點頭,「料到了。」

  白石壘是江防要塞,阿母在時,也曾出資爲朝廷在此造五樓船,防禦的是北胡渡江來攻打京都。

  可今時今日的北胡,已被衛覦全線攔在虎牢關以外,連洛陽都要不保。

  朝廷反而大調八竿子打不著的水軍佈防,防的是北邊的誰,不言而喻。

  好在她這邊不是全無準備。

  這打造艦船之事,是剛入青州,嚴蘭生便提出來的。

  按他之言,此舉明爲抵禦倭國水寇,保境安民,以邀良名,實則是爲了提防南朝廷生變,派來水軍從東南圍剿青州。

  不過當時百事待興,處處都要用錢。沈階主張先收服堡主,壯大陸軍,穩紮穩打,水軍之事可以延後,以免太露痕跡,嚴蘭生則堅持兩下並行,以防後患。

  當時兩個人爭得極兇。

  簪纓知道雙方說的都有道理,權衡許久,最後還是未敢將步子一步邁大,采納了沈階的建議。

  誰知隔年年中,小舅舅在北方屢戰屢勝,南邊就陸續傳出興練水師的消息。簪纓始才警惕,彼時青州諸郡也初步穩定下來,才著手籌備水軍。

  檀依籲了一口氣,不問別的,只問:「家底還有多少?」

  簪纓默了一下。

  他不是外人,簪纓不瞞他,如桃花瓣尖漂亮的眸尾略顯無奈地彎出一撇,一副苦中爲樂的表情,「見底了。」

  她把積儲的大頭全用在了資軍上,兗州、乞活、青州部曲、蓬萊水軍,這四項便足以吃掉唐氏七成家底。

  小舅舅的仗是越打越順,她的家底是越吃越薄。

  更別說還有其餘的種種散政,關係疏通,利民舉措……

  節流是別想了,只能說青州還算占了地利這一條好處,能靠著豐沃的漁鹽業、幾座礦山、以及對外海貿支持到今日。

  外人不知底裡,其實唐氏小東家,快沒錢了。

  不過簪纓從未想過回頭。

  小舅舅敢於傾家蕩産畢其功於北伐,她又爲何不敢揮擲千金,圖謀一個更大的回報?

  嚴蘭生當年的那個問題,簪纓這兩年走著世路,看著世情,算是想明白了。前世李景煥拿著唐氏的錢,也是如此流水般花出去,換來的卻是四處烽火狼煙,莫說讓百姓過得更好,把北朝打退得更遠,就連保住原有的基業也做不到。

  對比今日,遠的不說,試看她治下的青、豫兩州,何處生兇殺之亂,何處有凍斃之民。更莫說衛覦奮勇當先,收復神州,不世功勳,世有幾人?

  不敢爲天下先邪?

  敢爲天下先邪?

  既然他們可以做得更好,爲何不爭!

  退一萬步說,縱使衛覦打下北朝後,還願向晉帝俯首稱臣,南朝,是國主弱而世家強,世家之勢一日不破,哪怕衛覦居公攝政,還是會陷入與世家無休止的周旋中。

  最終難免又走回門閥當政,皇權不興的老路。

  而若要打擊世家,世家爲門戶計,定會抱團攻訐衛覦,不死不休。

  既然如此,與其一退受辱,何如一進功成。

  簪纓是個生意人,生意人還怕錢多咬手麽?要算計,她怕什麽算計個最好的。

  她眉眼間有種英氣綻發又不失清媚的神采。

  檀依望著望著,一刹間便懂了,義父爲何一輩子對唐夫人念念不忘,終身不娶。

  他心起漣漪,清了下嗓音道:「我名下還有兩筆私産,不算多,我盡快挪給你。」

  「不用。」簪纓下意識拒絕。

  而今監視檀家的耳目衆多,她不敢讓其涉險。

  「與我客氣什麽。」檀依性情柔潤,然而下定決心的事也不會更改。「放心,我有辦法,不會洩露,多的我也做不到了,幫不上你什麽大忙。」

  「哪裡的話。」簪纓鼻頭微微發酸,「你、舅舅、阿寶,你們都好好的,便是對我最好的助力了。」

  檀依笑著看她。

  他溫柔似水的目光很清朗,也很稠濃,簪纓被這樣的眼神包裹著,忽而,想起來一事,偏頭撐住額角便笑開。

  那倏然而來的笑容是檀依從未見過的鮮妍嫵媚,就像滿塘芙蓉同時開放。

  他有些不明所以,卻在這笑裡失了神。

  簪纓笑著說:「表兄,以後可莫要如此看我了,有人不高興。」

  她話裡的「有人」,念得格外唇齒繾綣。

  檀依心中一瞬了然。

  其實從簪纓選擇跟大司馬一起走的時候,他心裡便已經明白了。

  可是月亮哪怕隨著驕陽去了,他這根小小偃草,追逐月光而轉的芯,卻不能更改。

  他睫影低垂,「我這樣……給你造成困擾了,是麽。」

  簪纓收起笑色,清澈的眸光看向這名俊逸無缺的郎君,正色坦然道:「是。」

  檀依的心輕輕一顫。

  「我很感激表兄待我的好,」簪纓語氣懇切,「一向視表兄如親兄,我真心願你早日覓得良緣,尋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檀依在簪纓直白的話裡,有些難過,卻很快抬頭道:「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如此了。」

  「你——」

  「你……」

  二人同時出聲,簪纓是心裡過意不去,檀依則輕輕捏住一根手指。

  他想讓自己留給阿纓的印象瀟灑一點,聲音卻仍不免發澀:「還在等他啊。」

  簪纓眼神有一瞬失焦,如風霧散,眸光已全然軟了,卻出乎檀依意料地搖頭。

  「我沒有在等啊。」水藍衣裾的少女笑意滿盛,「我很忙的。」

  她不是夕下珠簾,吟詩懷想的春閨女,也不是攀門倚望,縫衣思君的小女娘。

  她很清楚,她和小舅舅分別後,兩個人都在拼命地搶時間。

  小舅舅要搶在身體垮下之前驅逐北胡,她要趕在他毒發之前找到解藥。他們背對而馳,腳步一刻都未停止過,爲的卻是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到彼此身邊。

  她從未覺得苦過。

  因爲小舅舅是甜的。

  想他一次,和舔糖一口於她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檀依入神地凝望女子的神情,眉心慢慢舒展開。

  他由衷地替她高興。

  從江南來的年輕郎君笑著道聲好,說著分寸得當的叮囑:「也不要太忙了,有些事不妨放手叫底下人去做,保重身體要緊。」

  「嗯。」

  二人又說了幾句京中的形勢,檀依起身告辭。

  他來時如沐春風,到了臨走,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簪纓送到驛棧外,目送那道潤質如玉的身影,不再回頭地登上馬車,離去。

  她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

  他來,只是爲了看看她嗎……
-
  「爲何非要我嫁給檀依?!」

  南朝,建康皇城,毓秀宮。

  一道嬌蠻的少女聲音傳出重重紗幔:「要本公主聯姻一個見都沒見過的商戶子,還是螟蛉子,豈不可笑!」

  五公主湞和在母妃的殿內大發脾氣,把臂上的纖髾揮動得猶如舞龍,氣得喋喋不休:

  「皇兄已經是太子了,阿母您貴爲貴妃,我是太子胞妹五公主,爲何還要受那些大臣的擺布!他們、他們還要把王家的女兒塞給皇兄,他們難道不知道皇兄喜歡顧……」

  「小五!」一聲溫婉卻嚴厲的聲音喝斷湞和。

  梁貴妃先向四旁掃視,幸而殿中皆是她心腹,而後壓聲斥責:「你若想讓你口中之人死於非命,就盡管胡言!」

  湞和被母妃的話嚇白了臉,眼淚含在眼眶裡打轉。

  之前晉帝被廢后庾氏傷透了心,立李星烺爲太子,卻並未晉其生母蕭氏爲後,而是抬爲皇貴妃,賜鳳印與全套儀仗,總攬後宮之事。

  蕭氏樂得不搬去顯陽宮,依舊住在毓秀宮中。

  「母妃……」

  湞和見母親真的生氣了,可憐巴巴地伏在她膝旁,低低飲泣,「我只是想不明白,爲什麽我們皇室沒有尊嚴……」

  梁貴妃憐惜地撫著女兒頭髮,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話。這時,門口響起太子到來的傳報。

  梁貴妃抬起頭,讓侍女先領小五下去。

  兄妹倆在殿門處錯身而過時,李星烺看清了皇妹哭紅的眼。

  他仿佛知道是因爲何事,不由駐了足,露出無能爲力的歉疚表情,抬手輕撫了一下湞和的肩膀。

  「烺兒,」梁貴妃摒退宮人,眉心微凝,「外頭可有事?」

  李星烺走近施禮,低聲說道:「母妃也知,孩兒這個太子只是空殼,六部的事都避著我,是太傅私下告訴孩兒說,丞相欲以父皇之名,擬調荊州軍部北上,駐紮在禹州之北,北府軍之背,名爲助力,實則……」

  他未深說,可連梁貴妃這個不問政事的深宮女子聽了,都立即想明白——這分明是要對大司馬的部曲兩面夾擊。

  梁貴妃不由容色慘淡。

  「仗還沒打贏,便想著節制了嗎。」

  神州陸沉百年,漢人屈居於江左一隅已有數代。

  而今好不容易才迎來光復之望。

  衛覦這樣的天降英才,多少年才能出一個,洛陽尚未落入晉室囊中,建康世家,就這麽迫不及待地要裁剪權臣的羽翼了……

  「你父皇如何了?」

  李星烺蹙起眉,「孩兒才侍疾回來,父皇的身體仍舊無起色,現已無法自己坐起身。平嬪……她摁著六弟在那兒一味哭哭啼啼,孩兒怕有礙父皇心情,勸說了一句,平嬪可好,有十句等著孩兒。」

  他沒敢和母親說的是,父皇神智失迷,口中翻來覆去喃著「阿衛」。

  「平嬪那裡有我。」梁貴妃沉聲道了一句,「烺兒,你對當今局勢,如何作想?」

  李星烺頓了一瞬,素來文弱的臉上露出一絲堅毅,「母親,兒臣以爲,將相之爭是一時之私,胡漢之戰卻是民族大義。事有輕重緩急,豈可因私欲,令南北百姓復溺於兵禍。朝中都言大司馬逞威震主,心存不軌,可此時深入敵場拿命來搏的,也是他!」

  說到這裡,他又不由苦笑,「可恨孩兒無能,文不成武不就,在兩省沒有一言之權。眼下皇伯父在京,世家風起雲湧,我這個廢物太子,何如一個實權藩王?徽郡王李容芝更比我強,若由他來當這個太子……」

  「烺兒。」

  梁貴妃變色打斷他,慈柔的臉上露出一絲恐懼,「你父皇還在世,你在想什麽——」

  李星烺紅著眼低下頭,「孩兒只是覺得,我生於宗室,腆居東宮,卻於社稷無益,眼睜睜看著世家手握權柄,淩駕威儀……」

  他冰冷的臉,被一隻柔軟的手掌撫住。

  梁貴妃眼睛也有些發紅,卻柔聲道:「若要怪,也是怪母親將你們生在帝王家,生在這個,不像帝王的帝王家。

  「不過你要記住了,吾兒很好,真的很好。」
-
  烏衣巷,琅琊王氏宅。

  寬敞雅致的庭院中,王丞相寬衣博帶而立,悠閑欣賞著檀家送來的奇石。

  一名襟領開敞,儀容不羈的青年郎君快步穿過長庭,見到父親便問:「阿父,爲何要寫信給謝刺史,令荊州部曲插入大司馬部曲項背,伺機而動?」

  「小郎,豈可與大人無禮?」

  一旁的管家王伯見五郎一副針鋒相對的神容,趕忙提醒。

  王逍擺了擺手,他一向溺愛幼子,對王璨之的性情早就習以爲常,悠然側目:「吾兒以爲,不應如此?」

  王璨之看著父親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他想起他與衛觀白少年相識,想起這一年前線頻頻傳來的捷報,聲音微哽:「阿父,洛陽在望啊!」

  從兗州傳回的軍報,報攜不報傷亡,因爲知道報了也沒用,朝廷從很早以前便不再管他們的死活了。

  不,毋庸說,兗州軍中陣亡多少人朝廷不理,但大司馬若敢越雷池,朝廷必將採取動作。

  「璨之啊,你還是太年輕了。」王逍輕喟一聲,「你不妨想想看,京口,徐州,青州,兗州,再加上謝韜那個糊塗兒子引狼入室的半個豫州,長江以北,哪裡還有旁人的落足之地?」

  王璨之著急辯解:「可他也未必、未必……」

  王逍搖頭,用「你還是沒明白」的眼神看了幼子一眼,「我王家,歷來輔佐過多少任君主,有姓李的,也有不姓李的,便是如今北朝,琅琊王氏分支的家主,輔佐的還是匈奴種兒。只要家族榮光不絕,這些又有什麽關係。

  「他衛覦,倘若真有本事,北方共主也好,天下共主也罷,只要世家還是世家,我王逍願意打開江防,雙手向他奉上傳國玉璽。」

  王璨之錯愕之極,睜大雙目道:「父親你、你說什麽?」

  王逍笑了一聲,繼而,雙目猛地沉鷙。

  「可那衛覦小兒,偏是個十五歲時便力圖抹殺世家的絕世反骨混賬。他的家姊,亡於世家傾軋,他連自己的家族都捨得傾毀一空,多年來和兵革泥腿混跡往來,一旦回來,又豈會保有世家門閥?

  「璨之,你喜歡清談玄學,喜歡揮麈尾扇、飲五石散、痛讀離騷,喜歡飄仙大袖衣不染塵,喜歡奴僕成群供你驅使。衛覦要毀去的,恰恰就是這些。

  「他要篡百年南山何足懼,可他心中真正想毀的,是二百年風流!」

  若這些雅致風流在後世皆不存在了,若高門望族將來皆不存在了……

  他如何能捨,又如何能忍。

  所以,他王逍豈能容他步步登天。

  王氏和謝氏平時明裡暗裡的爭鬥歸爭鬥,但做爲齊名並稱的南朝兩大世家,王逍相信謝韜必能明白他心中的顧慮。

  世家臣權面對君權,是一強俱強,一弱俱弱。

  再說之前衛覦取西平、鄢陵,荊州在後方也沒少出力策應。眼看衛覦就要攻下洛陽,一人獨占洛陽皇宮的寶庫,你謝刺史能半點想法皆無?

  若真等到衛覦羽翼豐滿,回過頭來,謝氏父子倆老子占據的襄樊,和兒子駐守的壽春,便是首當其衝的兩個兵家必爭之地。

  素有「風流刺史」美譽的謝明公,何去何從?
-
  中書省。

  自從中書令換了人,殿外的一塊四方階臺上便多了一隻棋子席褥,一頭漆髮如墨的老頭子做完了事,便來這裡曬太陽。

  另一位鬚發雪白的老人從後面走來,隨著席上老人的目光遠眺,「何物可觀?」

  衛崔嵬未回頭,撫臂低吟:「長安何如日遠?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顧沅一時默然。

  這兩位看似尋常的老者,便是如今在廟堂上,與華宗世家相對的清流儒士之首了。

  衛崔嵬望北又道:「覦兒六七歲讀漢書,就立志長大要做個將軍,破虜復國。當時人皆笑他人小口氣大,我卻怕他真的做到。今日他真的有可能要做到了,我又怕世人,」

  不容他。

  顧沅道:「無論如何,我定保住你這老夥計的命。」

  「覦兒的命呢,你保不保?」

  顧沅又沉默良久,方道:「他若打完仗回京復命,繼續做大晉的大司馬,我會盡最大能力彈壓下朝野對他的惡意,與他一道匡正社稷。」

  倘若衛覦敢占據北方稱霸——

  他縱使知道那孩子一生活得艱難,也必得阻上一阻了。

  只因顧沅這一世只爲晉臣。

  他只知盡忠黎元,不會徇私枉法。

  胡人固然當滅,但如果剛打完北方再轉頭內鬥,天下必然又會陷入新一輪的大亂。

  這不是顧沅期望看到的結果。

  衛崔嵬聽了也沒什麽意外,笑了笑,看著落在掌心的柳絮。

  「那兩個孩子,受過的惡意又何曾少了……」
-
  豫州,壽春。

  謝止自來豫州後,處理的政事一向與父親共用,而襄樊那邊的事,阿父偶爾也會致書來與他閑談一二。

  這日謝止便收到了荊州的來信,只見父親在信中寫道,春日漸暖,他與門客著木屐,持筇杖,日登峴山,品佳釀,賞桃花,觀風景美不勝收。

  信末帶了一筆閑話,說京中諭令荊州軍部開拔洛陽,卡住兗州軍退路,以備不虞。

  家書到此戛然而止,謝止卻驚出一身冷汗。

  他馬上鋪紙,濡墨,寫了封信回致父親,勸說父親切勿在此綮節上與衛覦爲敵,壞了收復洛陽的百年大計。

  謝止對衛覦和簪纓這兩年的行事不置可否,但至少,胡人被打得節節敗退是真,河南一帶收復了不少舊日漢室城郭也是真。

  而他治下的豫州,根據當年簪纓給出的幾條策略基礎,也漸漸步上正軌。

  今時郡中百姓的安定豐足,與他剛來時的一團烏煙瘴氣已不可同日而語。

  他只認他看得到的事實。

  若他謝家男兒也有機會提槍上馬,只可同仇敵愾,豈能在背後插同袍一刀?

  這封信到得襄樊已是三月中旬了。

  彼時荊州刺史謝韜,正攜門客僚屬在峴山的檀溪旁聽笛對弈,家人送來信時,謝韜正陷入一處長考。

  他接了信,目光淡淡掃過,隨即笑了一聲,收回袖中。

  門客見刺史神色優容,似有驕豪之色,相問何事。

  謝刺史隨意地擺下了手:「小兒輩瞎操心,下棋,下棋。」
-
  「軍師,謝韜部曲過禹州後,就地安營駐紮,再無前進助陣之意。」

  坐落在洛陽北郊五裡處的中軍大帳中,斥侯向徐寔回報道。

  徐寔聽後,終於吐出胸中一口擔憂之氣,捋須感激那位在他們大軍背後的謝府君的決斷。

  「這個時候,不幫倒忙便是最大的幫忙了。」

  前線兩軍卷甲相接的戰場,喋血滿地,一片烽火狼藉。

  這一日,旍鼓彌日、矢石不息的洛陽城東戰線,被敵方連續猛攻的北魏兵終於抵抗不濟,被大晉北府軍撕開一個缺口。

  衛覦乘勝,親領甲兵搗向東城門。

  簪纓到達尹家堡這日,是三月十五。

  她下了馬車,感受到溫暖的春風吹拂,一雙秋水明眸不禁回望西面。

  不知間不容喘的廝殺陣裡,可有裘衣可穿?

  與此同時,兩路驍騎正從一西一北,向尹家堡疾速進軍。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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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收洛陽,奔青州

  簪纓在來尹家堡之前,便聽說此地戍守森嚴。

  及車隊行至,只見眼前的高堡外圍參木環繞,攢植森拱,藤蘿翳於上,鶯鸝鳴其間,正中的黑漆鐵門則緊閉。

  上有戍樓箭垛,前有拒馬柵欄。

  再向北望,更有塹壕高牆,以禦黃河對面的外敵入侵。

  這座固若金湯般的鐵堡,當真將拒人千里四個字體現得淋漓盡致。

  簪纓眸色微沉,命手下向堡門處的巡值之人拜上名刺,求見尹堡主。

  等待的空當,她透過車廂的鏤花窗,向嚴蘭生歎笑一聲:「當真辛苦你了。」

  嚴蘭生已下馬候在車邊,聞言會意一笑,語氣自然親近,「別被這陣勢嚇倒了,尹真其人嘛,的確不近人情得很,然他孝順,奉養的舅父是位體孱心慈的明公。主公若想得尹家堡,可從此人身上打開缺口。」

  只是尹真疑心深重,他之前登門三次,一直沒機會深入接觸到這位尹公。

  簪纓若有所思。

  那廂,守衛接過名刺,審慎地注視這支外來車隊一眼,便即返身,通過內裡的重重門禁,一路轉至堡內中堂。

  堂中肅靜,彌漫著淡淡沉水佛香,有兩列武士帶刀而立。

  居中一張鋪就虎皮的坐榻上,兩根粗糙帶疤的手指向前伸出,勾了勾,拈住名帖。

  手指的主人打開來掃了幾眼,嗤然一聲,似笑不像笑。

  「拿小卒子試探了三回,唐子嬰終於親身來了。可探清其人帶有多少人馬?」

  屬下回稟道:「回堡主,見車隊隨行介士二十餘人,暗中未見埋伏。」

  穿黑衫袍裹方頭巾的男子箕坐在席榻,一聽便沉眉,「唐子嬰出行,豈會只帶二十人,察探不出,才是居心叵測。」

  屬下又道:「與唐氏娘子一道來的,還有大覺寺的曇清方丈,也具上名帖,說來探望老爺。」

  男子眉頭更緊,掌擊案角,鏗鏘一聲。「好高招啊,竟將大覺方丈也收服了。用和尚來做掩護,更更可恨。」

  這裡話音才落,從壁幛後傳出幾聲無力的咳嗽,「那曇清方丈是位高僧,慈悲爲懷,不會有歹意的。真兒,你莫總是揣測人心至壞,那位唐娘子、咳咳……她在青州行了不少好事,我看可以一見。」

  尹真聽見咳嗽聲時已經起了身。

  見到拄杖而出的舅父,尹真扶他就座,眉宇間的冷意依舊不散,「舅父難道忘了外祖與先母之禍,皆始於輕信於人。」

  病容憔悴的半百老人長歎一聲,「怪我在你兒時,總提醒你莫忘仇恨,將你教岔了……孩兒,防人之心固不可無,可你、你將來孤身一人守著這偌大堡塢,終究獨力難支……」

  「我身爲男兒郎,自可頂天立地,何用求人!」

  尹真不等舅父說完,擰眉硬聲道。

  繼而他聽見舅父嘶渾的咳嗽聲,又不忍地皺眉,甩過身道:「罷了,舅父想見便見,左右我不會答應他們任何要求。」

  堡外,簪纓一行人等候了一時,忽見眼前的鐵門吱然一聲從內打開。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比想像中順利的進程反而令他們豎起警惕。

  簪纓的十影衛是一向隨身的,再有便是武婢姜娘,以及沈階,嚴蘭生,同幾位主簿。他們由人引路,進入堡中,才發現此中別具洞天,占地比鳶塢大有數倍不止,極目不能概全。

  到了會客廳中,簪纓沒能見到尹堡主,卻見到一位有幾分病態的拄杖老人。

  聽其自陳,知是尹堡主的舅父,也就是當年拼命從北胡的鐵蹄下救走尹真的人,簪纓心下反而一定。

  她揖手自報家門:「晚輩唐子嬰,一至青州期年,身小事繁,始來見拜,還望明公勿怪。」

  尹平彰比尹真好說話一些,大抵是篤信佛教的緣故,還算以禮相迎。

  簪纓耐心等著曇清方丈爲尹平彰把過平安脈,彼此客氣幾語,而後道明來意:

  「尹公,我此來,是誠心相邀尹家堡結盟圖存,共抗北魏,不知尹公意下如何?」

  尹平彰深知外甥的脾氣,他只是不想真兒開罪於這位在青州業已成勢的首領,卻也做不了真兒的主,咳嗽著道:

  「唐娘子當知,尹家堡一向閉門自守,不理外界紛爭多年,這一趟,只怕要讓娘子掃興而歸了。」

  嚴蘭生展開一把素面竹骨扇,翩翩好風度地笑道:「尹公此言差矣。今天下看似南北並立,實則已然三分。尹家堡在黃河南岸於南北兩朝間夾縫求存多年,應比我們更清楚,南朝軟弱,不能庇佑尹家堡,北朝則非我族類,肆意淩虐漢民。唯大司馬奇骨雄姿,畢生以光復漢室爲志,如今已兵臨洛陽,捷訊在望。尹家堡已經藏鋒多年,我想不會只是爲了一味忍隱吧,必是在等出鞘一刻!而今,正當此時機,貴宗何不乘勢而起,一來一雪家恥,二來壯大自身,三來也好爲後代謀一份大好前程?」

  「造反就說造反,說得這麽好聽!」

  一道厲聲突起,尹真大跨步從側堂門走出,怒瞪這個幾次三番信口雌黃之人。

  若非舅父要積陰鷙,攔著他,這小兒早成了他刀下之鬼,哪裡還有今日開口的機會?

  他轉看對面爲首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

  簪纓先被那道聲音震了一震,抬目只見這名現身的男子身著黑袍,高大峻峭,一雙墨色一字長眉,更顯得英氣淩人。

  他睥睨向她的目光,盡是敵意與鄙夷。

  簪纓看見了男子腰上的佩刀。

  她不退反進一步,玉容清肅,抱手朗聲道:「這位必是尹堡主了,小女子久聞高名。我志效於大司馬,唯願驅逐胡虜,何來造反之說。」

  「你倒說說,當真合了盟,敵襲時是你的人衝鋒在前,還是我尹家堡?」

  尹真目露金石之光,面含淩霜之色,注視著簪纓。

  簪纓忙道:「自然是我全力出兵,尹家堡可一人不出。」

  她並不是虛僞詐言,按她如今手握的部曲數量,不會太計較千人級別的兵力多寡,她看中的是此處地利。

  瀕臨冀州的尹家堡她是一定要控住的。

  尹真冷笑:「算盤打得真響,你的兵入駐進來,便可名正言順霸佔此堡了。」

  簪纓:「不入貴塢亦可,只要堡主首肯,允我兵馬駐守在堡塢周圍,以防冀州兵部南下。」

  尹真:「是啊,先拉開陣勢,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把尹家堡給圍了。」

  簪纓愣了愣,沒想到這位堡主的每一個想法,都與她原意背道而馳。

  僅僅交涉幾語,她便看出此人當真多疑。

  嚴蘭生正欲開口,尹真厭煩此人,搶先道:「尹某聽說,當年唐娘子初來青州時,發過一句豪言,道:‘青州亂又何妨,我趁的就是這個亂,亂中必有一序,我便那個序’,是也不是?」

  簪纓心念輕動,若非今日聽人提起,這樣久遠的事,她都有些不記得了。

  「是又如何?」她大方認下,彎起唇角,直視這個性情淩傲的男人,「試問,唐子嬰哪一句沒有做到?」

  尹真不能忍受挑釁,手掌霍然壓上刀柄,「我尹家堡的秩序,你便做不得主!」

  也是同時,姜娘上前一步護住小娘子,十衛嚴陣以待。

  也是同時,堡塢外的空中忽然響起一聲刺耳的示警哨號。

  尹堡主臉色霍變,連尹平彰都顫巍巍站起,這種敵襲而響的哨聲,是尹家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尹真大怒地看向簪纓:「好啊,你果然伏兵於道,要強攻我尹家堡,人來,拿下!」

  簪纓神色亦變。

  她下意識按住袖下的腕弩,心想她與部下約定好的信號本是怕入堡後生變,由他們在裡頭發出,好讓外面人接應。

  而今哨響在外,難道……

  堡中廳堂一瞬劍拔弩張。

  尹真一聲令下喚來了人,那戍衛卻是直奔堡主面前,大驚失色地稟報:

  「堡主,北邊有大軍襲來,正強渡黃河,朝塢堡方向前進!」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塢外又連響三聲連絡簪纓的信號聲,一聲比一聲緊急。

  「渡河而來,必是冀州軍。」沈階當機立斷道,「北朝要攻青州!女郎,當速派王將軍領潛軍向濼口渡方向迎敵,絕不可讓對方順利登陸平地,結成陣勢。」

  「這便是你口中結盟的誠意!」尹真怒極反笑,英鷙的雙眼看向簪纓,「我尹家堡太平多年,你一來,北魏便興兵,他們分明是衝你而來,你卻拖尹家堡下水?」

  千鈞一發之際,簪纓來不及辯解,她神凝靈台,眸色爲之一定,一身氣場反而澱了下來。

  「影,按沈階之言去傳,令王叡迎戰。」

  「卯,領一小隊分路通知就近的部曲來援。」

  「酉,傳令馬晁統騎兵衝鋒,弓箭手在後,務必阻住敵方登岸的速度。拖,能拖一時是一時。」

  她一條條快速吩咐,冷靜的目光如同風起漣漪的湖水復歸平靜,水深不可見底。回首對尹真道:「我之罪過過後再算,此時你我在一條船上,唯有同舟共濟。我帶來騎兵一千,步兵三千,堡中有多少能戰之士?」

  尹真面色陰沉不定,嚴蘭生從空隙裡搶出一句話:「兵貴神速,再狐疑猜忌,貴堡多年太平就真要付之一炬了!」

  「一萬!」尹真罵了一聲。

  他心道見了鬼,這小姑子帶來這麽多暗兵,他手下探哨硬是探不出蹤跡。還有狗肏的胡子,真敢來——好啊,新賬老賬一起算,就看誰怕誰!

  他轉身請舅父避進去,向下吩咐:「放拒馬,閉城門,箭樓戍衛準備放箭,上投石機,備足金汁桐油滾石,他媽的給我把家守住了!」

  說罷,他披甲大步向外,便要領親隨出城擊敵。

  簪纓勸止:「尹堡主乃一宗之主,統率調度皆由公出,不妨在城中鎮守。」

  「尹家沒有孬種。」尹真側目,「聽仔細了,今日之戰是我尹氏自己保家,不是龜縮在你們身後求援。咱們的賬還沒完。」

  尹家堡有多少能戰之士?他的家族經歷過兩次慘痛背叛,他年復一年征丁訓練,要的就是人人上馬皆能戰!

  一時間,數路人馬從尹家堡方向齊馳向北,阻擊敵軍。

  簪纓咬住下唇,頰上浮現一點因心緒激蕩而起的紅暈,不是不怕,帶人轉出廳堂,登上城頭觀戰。

  高處的風吹得她衣袂飄蕩,極目眺望,果見黃河之畔黑壓壓一片,浪滾成濁泥。

  然兩軍尚未相接,忽見西面煙塵大起。

  一隊玄甲重騎直奔河畔,衝散徑先登陸的冀州部。當先那個提槍廝殺之人,是名銀盔銀甲的年輕小將軍,一面殺敵一面高喊:

  「纓姊莫慌,阿寶來也!」

  簪纓眼神一亮,振奮地扣掌在城頭,來者是檀順!

  王叡見到本部騎兵,如虎添翼,與檀順所率的北府軍兵合一處,合力破敵。

  正這時,從尹家堡南面又卷來一片蔽空旌旗。

  簪纓聽見後方喊聲震天,還以爲何處又有敵來,蹙目轉望,卻見「龍字旗」赫然豎立。

  嚴蘭生熠動著目光合上竹扇,如替這場戰局一錘定音。

  「豫州乞活軍到了。」

  當先領隊者猴臉猿臂,手持一把斬馬刀,正是龍莽留在豫州的副將。其後兩騎卻是文士模樣,一黑鬚一白頭,乃是黃符虎與傅則安。

  有這兩支突如天降的援軍兩面夾擊,不出一個時辰,便將渡過黃河的冀州軍隊殺個人仰馬翻。

  檀順親擒北魏主將涼棱大斐,餘者望風披靡,俘兵衆萬餘人。

  一場本以爲是死戰的戰役,便就如此平息了下去。

  城頭上,簪纓長舒一口氣,始發覺自己的指尖微微在抖。

  「娘子?」

  姜娘低低關懷一聲,簪纓搖頭,很快下城樓,命打開塢門。

  除了留在北面清理戰場的戰士,檀順、王叡、傅則安等部盡皆入城——尹真在之前的廝殺中一馬當先,不顧己身安危向前衝殺,一人便斬下二十幾顆敵顱,自己的前胸與腿上也中了數道刀傷,被親衛抬回城中,已無力轄制這些擅入的兵馬。

  自然,經過簪纓一衆人時,這位堡主的臉色黑沉之極。

  簪纓心中對尹家堡確有愧疚,眼下卻不是談這個的良機,命人撫恤傷兵,尋到檀順問:「阿寶,你如何會來?」

  闊別一年有餘,檀順的個頭如竹子拔節,已長得很高,一張娃娃臉也全然長開,少年英俊,再無稚氣。

  他近前,渾身帶著酣戰後的熱氣,把住簪纓雙臂先問她:「阿姊,你可還好?」   

  兩人敘了話,簪纓才知,原來早在月初衛覦兵圍洛陽時,他便料到北魏會狗急跳牆,偷襲青州,提早派了檀順領五千騎馳援。

  而龍莽也傳信給他豫州的兄弟,讓馬晁領人護他義妹。

  加上簪纓傳召傅則安的信件,也同時到達蒙城,這才有了今日兩軍會師尹家堡的局面。

  簪纓初步瞭解了情況,急於問檀順:「大司馬諸事安平否?洛陽戰況如何?」

  她的雪膚花貌上落有風塵,卻不掩麗質,眸子含蘊水光,緊張關切之色溢於言表。

  檀順望著她神情中細微的變化,頓了頓,嘿笑一聲道:「我混了個破虜將軍,卻還不能時時見到大司馬的面,領兵來時,前線正擬攻城,我亦不知而今行進到哪一步了。不過阿姊只管放心,有大司馬,此戰必成!」

  他從北府軍最底層的一個小卒子,一步步磨煉出來,對衛覦已經從最開始的威服,口服,到如今的一萬個心服了。

  他曾親眼見過大衛馬奮槊衝陣的場面,那樣一夫當關的氣勢,深深讓檀順覺得,大司馬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

  簪纓望向西北方的天空,眸中憂慮之色不減,面上卻浮現一縷清毅的微笑。

  她當然相信,他會功成。

  「——報,東城門被破,衛覦率五隊騎軍衝上青龍大道!」

  「——報,晉軍攻勢兇猛,金鏞城告急!」

  「——報,鎮國將軍與衛覦對陣重傷,親衛冒死搶出,安北將軍已戰亡!」

  北魏皇宮中,一道道不祥的戰報傳入拓跋奭耳中。

  他坐在洛陽城最尊崇的一把椅子上,聽到的卻是宮城外不絕於耳的廝殺聲。

  他的耳邊還有屏風內後宮妃嬪的恐懼哭泣聲。

  拓跋奭閉了閉眼,「柔然的回信呢,西涼呢,盧水呢,都無援兵嗎?」

  負責外交的鴻臚寺卿神色慘然道:「陛下,我朝之前與柔然在邊境屢生齟齬,此番恐怕等不來援手了。至於那西涼女帝,公然下詔要招晉國大司馬爲皇夫,與他共坐江山……陛下,目下已是危急存亡之際,宜速決斷了!」

  之前司徒王丘提議朝廷棄洛陽而撤守長安,被拓跋奭否決,在他心底,總覺得他的大魏國還有一戰之力。

  可到了此時,拓跋奭終於不得不下定決心。

  他喚內侍將太子帶來。

  不多時,一個身量不足的少年被帶到拓跋奭身邊。

  拓跋奭撫摸太子髮心,指定司徒、太傅等幾位輔命大臣,又撥一隊禁軍,命他們務必將太子平安送到長安。

  「父皇,兒臣不走……」年少的北魏太子知道宮外發生了什麽,眼含熱淚,「我要與父皇一同留下!」

  「傻孩子。」拓跋奭直至此時,臉上亦無畏懼之色,灑然笑道,「父皇留下,是鮮卑族的魂。你退守長安留住復興之望,是鮮卑族的根。趁著前頭還能抵擋一時,速行!」

  衆臣拭淚,拜別魏帝。

  待太子含淚一步三回頭地被太傅抱出大殿後,拓跋奭換上甲衣,召集宮中剩餘的全部禁軍與宿衛。

  他拔出七寶劍,目中透出鷹隼般的銳光,聲音雄渾道:「未到終局,鹿死誰手豈有定論。今日是十五,只待多撐一天,撐到明日,那衛氏子每月十六必犯寒症,集中兵力先擒此人,梟首傳軍,敵軍士氣必潰!」

  洛陽城中,才是白日。

  明亮的金烏卻被火光戰旗所蔽,長道上積染著屍體與鮮血。

  北魏百年來雄踞關中的資本,無非是脫胎於草原遊牧民族的兇猛鐵騎,然而當晉軍破關入城,在巷道交兵,騎兵需要遠距衝殺才能展現的衝力優勢蕩然無存。

  衛覦率三百輕騎撕陣,馬槊衝鋒,單騎突陣。

  他身上的厚鎧已全數剝離,只著一件單衫軍服,依舊渾身燥熱難擋,丹田如焚。

  他手裡的隕鐵綠沉槊化作了一團幽冥烈火,左突右攫,當其鋒者,無不應刃而倒。

  迎戰的大將瞳孔顫唞地看著這個煞氣滿身,流血凝肘的男人。

  都說北人高大雄猛,然而馬背上那個不盔不甲的男人,南人北相,傲悍異常,就像一隻撲身噬人的狼豹。

  這世上豈有戰戰都衝鋒在最前的大帥?可南朝衛覦,攻城最先、衝陣最先,連短兵交接都要身先士卒——但凡衛覦坐鎮在中軍,不讓魏軍直面他恐怖的威壓,洛陽城也不會丟得這樣快——可他怎麽可能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氣?

  守城將軍咬牙壯膽,帶兵迎上。

  兩騎相遇,守城將在衛覦手下未走一個回合,只覺千鈞之力壓於顱頂,似有什麽溫熱之物噴濺而出,摔下馬去,人事不知。

  剩下的兵卒早就懾於晉朝大司馬的兇名,守領已死,餘皆望風披靡。

  這場虎戟交鎩,雲旗拂霓的攻城戰,不過打了一晝夜,十六日黎明,龍莽率領部下從洛陽城的西北拱衛金鏞城穿出,高呼:

  「大司馬,金鏞城已破!」

  衛覦已棄槊換刀,血污於面,值此月圓將缺之夜,他體內的熱血盡轉寒涼,目赤如血,十指如冰,聞言,又一霎氣血狂湧,仿若無窮的力量再一次充盈百骸。

  他這幾日身上的羯蠱反反復復,早已顧不上了。

  衛覦撥馬直入洛陽宮。

  身後是北府兵士高舉的烈烈火燎。

  城已破,宮中禁軍的抵擋不過是困獸的最後一搏,擋不住晉軍光復在望的灼灼軍魂。

  晉軍勢如破竹,迅速控制了宮闈,分兵把守住各個宮門。

  只剩下中樞太極殿前,寬闊的白玉廣臺上,北魏帝領著最後的羽林軍列陣相候。

  在他身後,有一灘刺目的血泊流淌成河,十幾名宮裝豔麗的女子軟泥般倒在殿外,啼痕猶在,人已氣絕。

  這位推行漢化久矣,不茹毛飲血久矣的帝王,穩穩提著一柄開鋒長劍。

  衛覦下了馬,在北魏羽林軍瑟縮的後退中,一步步走近。

  「衛覦。」拓跋奭的神色裡有一種帝王末路的悲涼,「今日非弱晉亡我大魏,是你衛觀白厭勝我族。」

  「爾,可敢與朕獨鬥一場!」

  衛覦沒有說話,他的眼瞳如兩口黑靜的深淵,卻有妖異的赤光搖曳不息。

  他在火光中抬頭看一眼東方天際的魚肚白,單手卸下護腕,換了把新刀,開始衝陣。

  兩方的陣勢截然相反,北軍是羽林在前,皇帝在後,南軍卻是衛覦一人當先,北府兵隨後。衛覦像一隻穿破雲霄的利箭,一瞬炸入隊陣,力如紙薄的羽林軍瞬間被捅透。

  無人是他敵手。

  拓跋奭毅然抬劍,交刃的鐵器聲卻只撞響三聲,衛覦踢開魏帝手中那把玩具似的劍,不留一絲猶豫,一刀插入拓跋奭心口。

  衛覦一語不發,身姿如豹,頂著刀一路向前狂奔,直至將這個侵淩漢室一百載的胡族子孫,釘死在洛陽宮正殿門上。

  「你……呵……你……」

  拓跋奭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睜目直直望著這個了結了他性命的男兒。

  世人皆言北胡如虎狼,可他,才像真正的虎狼。這個被北朝視爲天敵剋星的男子,是如此年輕,如此剛猛,如此滿負著仿佛天神主賜予的力量。

  恨他投錯了胎,他才該是鮮卑族馬背上的健兒啊!

  「十六、十六日犯寒傷……到、到底是真是假?」

  臨死之前,北魏帝問出了這個困擾北朝多年,致使無數次暗殺都折戟無功的疑問。

  衛覦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如石刻,眼冷如鐵地拔出刀,揮刀,斬下拓跋奭頭顱。

  血濺太極宮匾。

  一輪旭日將出。

  「勝了……」

  不知誰喊出第一聲,而後,衛覦背後的晉軍整齊劃一地舉戟高喊:「勝!勝!勝!」

  他們追隨大司馬奪下了洛陽!

  「傳首建康。」衛覦隨手將拓跋奭的首級拋給親兵謝榆,偏頭吐出一口血水,沙啞地開口,「掛在朱雀橋頭。」

  他在士兵們興奮的軍號中,要了一囊酒,灑在太極殿前。

  這片中原大地上,百年千年英靈在,一個半個恥臣戎。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國,泱泱華夏的根柢,衛覦有幸,今日奪回了。

  他將剩下的酒仰頭灌入喉。

  烈酒澆上乾裂的嘴唇,他毫無痛覺,更解不了渴,那雙大戰之後饜疲冷懨的眸子,下意識看向東方。

  「大將軍……」

  徐寔被兵衛接入宮城時,正目睹這個場景,心弦猛地一緊。

  衛覦的酒戒早已破了,他勸再多話也是無用,壓下這事,小心地望著衛覦滿懷的汙血,道:「聽聞主公要將北帝首級傳送回京,令人人傳看,此舉……只怕於主公聲名不妥,畢竟是一代驍主帝王,身後受辱……」

  「傳!」

  衛覦猛地回頭,目透兇戾,「我就是要讓北胡辱,我就是要讓南晉怕!」

  徐寔清晰地看到一雙極爲陌生的眼睛,驚怖倒退,不敢再言。
-
  這場堪稱曠世的洛陽之戰過後,便是鞏固城防宮防,打掃戰場,清點傷亡,出告安民。

  而後衛覦命北府軍大開皇宮寶庫,但見金穀玉叢,珠寶琳琅;

  開武庫,見紫電青霜,寶弓霜劍;

  開明堂,見銘勳彜器,黃鍾大呂;

  唯獨北朝的傳國玉璽不見了。

  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北魏太子與幾位輔弼大臣。

  探諜回報衛覦,說這一行亡臣被一隊人馬護送往西去了。

  龍莽聞言大爲光火,他體力不輸衛覦,戰還沒打夠,領兵就要追擊。

  衛覦取出祖將軍送他的那套兵法竹簡,將褪了色的舊簡供在洛宮明堂的祭臺上,說道:「西有函谷關,最宜設伏,我軍剛贏一場大戰,正是心神懈怠之時,需要休整,不急在此時。」

  龍莽可不幹。

  他受不了到嘴的鴨子都吃了,卻有一塊胗子落在外面,信心滿滿必能再下一城。

  衛覦轉過頭。

  他的神色裡,沒有收復洛陽的興奮與豪壯,只有一點點不易察覺的鬆馳,以及漫瀾彌散出來的寥落,仿佛一個終於卸下肩上重擔的旅人,停下腳步,才發現自己有一點累。

  他見龍莽心意堅決,道:「便至崤涵,若不能擒敵,不可再前。此爲軍令。」

  「好咧!」龍莽樂呵呵地領命,點兵追去。

  而後,衛覦同軍師一起撫恤傷亡將士,又勒令麾下不可姦淫宮娥女使,不可騷擾百姓,違令者斬。

  再然後,他一身血衣懶得換,耐著性子看徐寔出安民告示,安頓後續。

  直至天光大亮,嶄新的日光照上衛覦那張冷硬寂淡的臉,徐寔終於看不下去了。

  「主公去吧。」

  徐寔看著他,「這裡有屬下,有孫無忌,有北府嫡系戍衛,出不了岔子。」

  衛覦聽了,黑沉的眼珠裡有光一點點亮起。他忽然低頭笑了。

  嘬唇呼哨一聲,扶翼即刻奔馳過來。

  「多謝軍師了。」

  男人披袍上馬,生出一層胡茬的唇笑得張揚野氣,不回頭,奔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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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註定是她

  尹家堡在清點傷亡人數。

  這次黃河守戰因援軍來得及時,尹家堡傷亡不到百人,其中傷勢最重的反而是堡主尹真。

  他哪怕身手不如北府與乞活強將,卻始終衝殺在最前線,以己力守己家,未卻一蹄,以致刀傷貫胸,失血過多,幸無性命之險。

  簪纓心裡過意不去,去向尹平彰送藥時,這位老人反而看得通透,「冀州兵來勢兇猛,縱使娘子不在堡中,作爲青州北門第一道防線的尹家堡,本就是兵家必爭,豈會被胡子放過。到那時,若無娘子的兵力,尹家堡反而要遭受一場大劫數了。」

  話雖如此說,簪纓還是得盡快想個辦法,扭轉尹堡主的惡感,好與尹家達成合盟。

  只因在看見檀順與熟悉的北府玄甲後,她的心就已經飛到洛陽去了。

  青州大部分已在她掌控之中,她即使離開,也可以通過幾位膺服的堡主遙領事務。

  所以,簪纓日日盼著洛陽最新的戰報,只等消息一至,便要去與小舅舅會合。

  雖然那兩年之約……她單方面定下的兩年之約還沒到時間,但她的心已如鶯飛草長,再也無法等待下去了。

  ——只差一個尹家堡。

  「徐徐圖之不成,不如用武。」這是沈階的主意,「尹真倘若是個空有血勇,冥頑看不清形勢的人,不值得女郎耗費時間。」

  簪纓道不妥,她帶兵入青州,收服的每一座堡壘卻都不是靠武力壓服的。

  這與她的作風有關,不到萬不得已,不願大興刀兵。

  再者,尹家有尹家的隱痛,也有尹家的堅守,經此一戰,簪纓倒有幾分欣賞尹堡主的寧折不彎。

  她還是想交一交這個盟友。

  「還是我再去試試吧。」嚴蘭生最體察女郎心意,笑著請纓,「半仙麽,說不定這回就成了。」

  反正他臉皮厚,不差這一回。

  抱著尹大堡主在受傷時興許能好說話些的僥幸,嚴蘭生來到尹真養傷的靜舍。

  他走進院落,還未等向內通傳,只見兩個僕役瑟瑟地從屋內出來,掌緣有血,一臉畏色。

  嚴蘭生詫異,挑起小竹扇攔住了一個,「發生何事?堡主傷勢有何不妥嗎?」

  那兩個尹家堡的下人自然不肯透露堡主情況,看他一眼,繞道而退。

  還是院中的巡兵見嚴蘭生長相秀美,風度不俗,也知他之前三番兩次而來,是有求於堡主,好心說了一句:

  「我們堡主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受傷包紮從不用他人代勞。先生也不必再費心思,堡主心志剛毅,說一不二,不會答應你的。」

  嚴蘭生聽得咂舌。

  尹真受的傷他有耳聞,最重的那道刀傷,豎貫於前胸及腹,都這樣了,他還逞強自己包紮,這已經不是剛不剛毅的問題了吧。

  嚴蘭生一直感覺此人謹慎得過了頭,仿佛隨時提防旁人害他,連身邊之人都不能相信,修眉微凝,當即提步上了台階。

  「站住——」巡兵攔阻。

  嚴蘭生收扇在對方肩頭輕點,笑容和氣,「我們女郎擔心堡主傷勢,特命我來探望,煩請兄台行個方便。」

  巡兵自然不能如此放行,他在門外通報了一聲,等了一會兒,裡頭無聲,應是默認。巡兵又細細檢查過嚴蘭生身上未攜兇器,這才讓他進去。

  室分兩重,嚴蘭生一踏進門檻,先聞到一陣濃重的血腥味。

  他皺著眉行入內室,見尹真一身中單,側臥於榻。

  他正欲執扇見禮,垂低的視線忽捕捉到一片紅色。

  嚴蘭生定晴一看,尹真的中衣上竟有血跡。他這才赫然發覺,此人傷口崩裂,鮮血湧出,已是倒在榻上半暈了過去。

  「作死啊!」嚴蘭生快步上前。

  這人沒死在胡蹄之下,要是因爲包個傷口把自己作沒了,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嚴蘭生喚他不醒,推他不動。好在他在鄉下常給鄉人看病,識得藥粉,當下將竹扇別到腰帶上,拔掉金瘡藥的瓶塞,扯開尹真中衣,爲他止血包紮。

  這尹真的胸膛一敞,便露出猙獰帶血的傷口,縱使如此,依舊擋不住他鼓脹的胸肌。嚴蘭生愣愣地看了幾眼,視線向下,落在尹真瘦如細柳的腰上。

  他周身忽然一寒,才發現尹真不知何時疼醒了過來。

  那張慘白的臉上無一絲血色,一雙眼睛卻像仲冬的寒冰定在他臉上。

  「你是女、女……」嚴蘭生手中的藥瓶不覺掉落。

  尹真雙目如電,身上痛入骨髓,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拔出枕下的短刀刺出。

  「你該死了。」

  她的聲音冷漠沙啞。

  卻在刀鋒刺進嚴蘭生身體的瞬間,突然想起此人背後站著誰,冷汗一瞬透體,又向前滑手握住刀刃收勁。

  鮮血從尹真緊攥刀刃的指縫淌出。

  鮮血也從嚴蘭生的左胸一刹汩出,染紅衣襟。

  嚴蘭生愣愣地看著她,後知後覺抬手去擋,卻被疼痛攫得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閉眼倒下去前,嚴蘭生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真是個瘋子……

  消息傳到簪纓那裡時,她正在客房,向檀順細問衛覦這一年來發生的大事小情,一面等著嚴二郎的消息。

  聽聞嚴蘭生重傷,簪纓霍然起身,連忙跟隨傳信的堡丁往那邊院裡趕。

  「原是嚴先生來探堡主的傷,誰知、不知嚴先生說了什麽,抑或堡主傷重,神智昏沉,便,便一時錯手誤傷了……

  「幸而外面的守衛聽見動靜,進去解救,已給嚴先生止住了血……」

  路上,簪纓聽到這種一推乾淨的說辭,並不買賬,暫且按怒不發,加緊腳步,先去看嚴蘭生傷勢。

  到了那間與尹真住舍一牆之隔的廂廈內,簪纓但見嚴蘭生閉目躺在榻上,唇無血色,額浸汗珠,一盆明晃晃的血水還撂在旁邊,她當即袖管氣抖,怒起來:「這便是尹家堡的待客之道?郎中,我家卿傷得如何?」

  「女郎……」嚴蘭生睜開眼,低道一聲,目光示意簪纓摒退左右。

  簪纓見他神色有異,依他之言。

  跟著來的檀順走近榻邊,在嚴蘭生手腕上按了按,又扒開他衣領與紗布查看幾眼,微舒一口氣,道:「入皮肉不深,未傷心脈——」

  他說著,對上嚴蘭生沒有表情的眼神,一噎:「我也要回避?」

  簪纓看嚴蘭生一眼,道:「阿寶,勞你在外守著。」

  檀順早已不是那個和誰都和和氣氣的少年了,唯獨在簪纓面前,願意收斂桀性。

  他哦一聲,怏怏而出。

  待確定屋外沒有耳目,躺在榻上的嚴蘭生方白著唇開口:「女郎莫擔心,我這傷的確如檀將軍所說,不算重。有一事,我雖非君子,亦不屑津津樂道傳揚,本應就此止秘。然我效忠女郎,不敢欺瞞,卻也不願此事宣於第三人之口,還望女郎應允。」

  簪纓猜想之前他去見尹真時必是發生了什麽,點頭道:「好,我會守口如瓶,你說,到底發生何事。」

  嚴蘭生低聲將尹真是女兒身之事告知了簪纓。

  簪纓完全呆住,久久失語。

  嚴蘭生這時候還能攢出力氣一笑,「當時,尹堡主的第一反應是拔刀,那不是被人看到身子後的惱羞成怒,完全是奔著殺人滅口來的,說實話,我倒有些敬佩她了。她是完完全全將自己當作一個男人。我敢確信,整座尹家堡除了尹老先生,知道此事的人絕不會多,甚至一個都沒有。」

  莫說旁人,簪纓身邊的影衛都是衛覦親手調教出的探子,這些靠著一雙眼睛吃飯的人,都沒有看出半點端倪。

  簪纓擰眉看看他的臉色,「你差點死了,還笑得出來?」

  嚴蘭生不以爲意地搖搖頭,「她出刀是應激,隨後收刀,卻是忌憚女郎報復尹家堡。」

  他望向簪纓,「這位堡主心裡還是怕的,她自己不怕死,但怕尹家堡跟著遭殃。只是這份恐懼被之前的她隱藏得很好——女郎,現下你可以同她談判了。」

  再強硬的人只要暴露出弱點,就如同蛇有了七寸。

  簪纓點頭,囑咐他好生養著,準備去會會那位堡主。

  嚴蘭生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又叫住她道:「女郎,如非必要,莫用……此事攻擊她。」

  簪纓才感動於他帶傷爲她謀策,聽見此言,又覺得這個二郎傷壞了腦子。她腳步停都未停,道:「你忘了我是什麽人。」

  ——我也是個女子啊。

  簪纓才出門,正逢沈階和傅則安一道來探望傷員。

  這兩人走在一起的機會可不多,簪纓側身一讓,兩位幕僚便進去了。

  裡頭的嚴蘭生一看他們,立馬捂住額頭,「不是看笑話來的吧。」

  這片刻功夫,傅則安已快步走近,撥帳彎腰時,一縷雪色的髮絲從他肩頭滑下來。

  「身上哪裡不適,別硬扛,告訴哥。」

  他說完,自己先怔了一下,隨即改口:「告訴郎中。」

  他少年時大多數時候都在攀附太子,無論對家中的堂弟,還是妹妹,都未盡到兄長之責……他已沒有資格說這個字。

  這對堂兄弟,在嚴蘭生跟隨簪纓回到蒙城時,匆匆見過一面。當時他們得知彼此的身份,除了驚訝之外無言以對,之後很快就分道揚鑣。

  時隔一年多再會,嚴蘭生還是對傅則安的那頭白髮感到離奇。

  雖然他對傅家人已無什麽感覺了,自然也包括這個昔日的堂兄在內,還是忍不住歎惜:「怎麽就白了啊……」

  沈階站在盥架旁,不遠不近聽著他們兄弟說話,一直默著。

  等嚴蘭生的視線瞄過來,他才慢悠悠開口:「半仙兒?」

  嚴蘭生就知道這人蔫壞,生無可戀地移開視線,「打臉了不是。」
-
  另一廂,簪纓踏入尹真的屋室。

  進門前姜娘要跟,簪纓回頭按住她按刀的手,搖了搖頭。

  尹真也正在等著她,未設門禁。這個英氣頎高之人,已然又是一身黑袍勁裝,腰帶長刀,除了略顯蒼白的臉色,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與軟弱沾邊。

  簪纓都不知道她的傷口有沒有包紮過。   

  在得知尹真是女子後,簪纓看向她的眼神便有了種變化。尹真久居上位,統領庶衆,自然一眼便看出這種變化,冷笑道:「你如今定是很得意吧。」

  簪纓平靜回視:「我爲何得意。」

  尹真嘲弄地看著她,「讓我猜猜,要不了多久,外面所有人,你的人,我的人,都會知道我是個女流——可我告訴你,我不是女人,我是個男人!」

  她的目光銳利陰狠,簪纓卻垂下視線,看見尹真的手掌上,新刻的刀傷尚未完全止住血。

  這是個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的人。

  「我與嚴蘭生都會保密,向你保證,不會傳於第三人之耳。」簪纓道。

  「你以爲我會信?」尹真忍著傷疼笑了一聲,「你此時心裡,必然在看我笑話吧,必然心想著,女扮男裝多吃力不討好啊,反倒落了下乘,哪比得上你依仗女子身橫行四方,美麗風光,邀名養望。你覺得自己有本事?你不過是命好。」

  縱使被戳破了隱諱,尹真骨子裡的狐疑依舊不改。

  簪纓聽她說著最尖銳的話語,卻在此女——或者這個「男人」的眼中看到一種深切的悲涼。

  「我知道。」

  她的一雙桃花眸向下微捺,仍舊靜靜的,「我能走到今日,不過依仗兩件事,一是我托生成了唐夫人的女兒,二是我……有重新選擇一次的機會。」

  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看似越登越高,心裡卻一直謹記著這件事。

  若無這兩樁機緣,若讓她與這些年見過的飄零女子身份對調,姬五娘、姜、龍小妹、海晏清、還有眼前的尹真……她的命途絕不會比她們更好,她能做到的也絕不比她們更多。

  前世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她才是最蠢笨最軟弱的那一個。

  所以她才反感那些僧人虔誠地膜拜她,反感他們口口聲聲叫她小菩薩。

  她做不了誰的菩薩,她曾在重生之初,時常心想,該重生的人應是她在海上失蹤的阿母才對啊,該是她爲國盡忠的阿父,是溫柔純善的衛娘娘,還有一生未能得志展眉的她的小舅舅。

  可偏偏是她。

  註定是她。

  既然如此,她便盡自己的努力讓這個世道好過一點吧。

  「你倒有自知之明……」尹真未料到簪纓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不過尹真心中的警弦依舊未鬆,尤其不喜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皺眉:「誰許你同情我,你覺得我是弱者。」

  簪纓奇怪地揚了下眉頭,「我爲何同情你,我佩服你。弱者……我也並不同情弱者,我本就是軟弱裡的一份子,我知道被擊碎的滋味。」

  她說得坦坦蕩蕩。

  尹真錯愕至極地望著她。

  然簪纓今日的心裡話已經吐露得太多,她揮去前世臆象,眼神爲之一變:「堡主,世道變壞,最先遭殃的總是女子。若堡主亦有共識,我們站在這裡該討論的便不是你的身份、我的身份,而是來談談合作。」

  她天然曲翹的睫尾旁有一抹淡淡胭色,因語氣加重,壓住了豔麗,透出冷靜,像狼毫在白紙上一筆出鋒。

  「你刺我門客一刀,若他今日死了,我要你償命。現下至少沒有發生最壞的結果,倒還有得談。」

  尹真神色晦暗不明地摩挲掌心的繭子,「這就是你的談法?」

  「你只能跟我這麽談。」簪纓的臉上看不出怒,話裡卻不留情面,「堡主閉關太久,不妨也看看外面的天。尹家堡正處在黃河南線上,這個地勢註定了此處易動難安,你要豁出命保護尹家堡,可以,但閣下有幾條命?這條命拼掉後,尊舅父當如何,身後堡民又當如何?現有一法,不必尹家堡出命,也不需讓渡治權,只要尹堡主點頭令我部曲在此協同,以鞏固濼口渡至巨野澤一線的航道防線,確保洛陽背後的東北水道無虞。我要的只是這個地方穩,不會驅使尹家堡中人爲戰,如何。」

  尹真在她說話之時,目光一直不離那張靡顔玉膩的臉,沉默半晌,問回老問題:「我憑什麽信你?」

  簪纓不假思索,「那是你要說服自己的事情。」

  「你說什麽?」尹真皺眉。

  簪纓坦然注視這個無論從身高氣度、還是聲音長相都絲毫看不出脂粉痕跡的宗堡主,道:「我說再多的承諾,表再多的誠心,也不能扭轉一個疑根深重的人。堡主,每個人都有跨不過的過去,但我與你談的是現在。」

  尹真有幾分失控地抖動嘴角,閉了閉眼,「好輕巧的說辭,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過去……」

  「我不想知道。」簪纓平靜地盯著她重複,「所以我說,我與你談的是現在。」

  尹真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沒有人有義務替尹家悲慘的過往兜底。

  尹家用三代經歷,親身證明瞭結義之盟不可信、婚姻之盟不可信、連血濃於於的骨肉至親,在強敵來襲時也可以說棄就棄。被這些過往沉沉壓覆住的他,唯一還能相信別人的辦法,就只能是他選擇相信。

  可邁出這一步,比讓他去赴死更艱難。

  至少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遠勝過時刻害怕背後被人捅刀。

  「那碎嘴子如何了?」

  簪纓聞言,先是微愣,然後凝結的眉心霍然一鬆,「承堡主手下留情。」

  「世道變壞,最先遭殃的總是女子。」尹真重複著簪纓的這句話,慢慢解下腰上的刀,托在手裡看了幾眼,「你是我見過第一個說出這種話的女子。」

  她抬眼,「唐娘子,你有名,有錢,有人,有地方,那麽你能保證今後這世道裡的女子不再遭殃嗎?」

  簪纓想了想,眸子裡有忽閃的水光,還是誠實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試一試。」

  尹真低眸看她,「好,我信你。」

  簪纓目光一定,正要開口,尹真又道:「但我不信別人。我不管大司馬在洛陽如何,南朝如何,將來這天下姓什麽,但尹家堡歸了你,是因我尹真只認你,而不是任何其他位高權重的男人。所以,不管現在還是以後,你不能失去對尹家堡的話語權和決策權,做得到嗎?」

  簪纓微微晃了下神。

  類似的話,龍莽也對她說過。

  她正欲言,外頭忽有來報:「堡主,老爺的身子有些不好了!」

  簪纓心裡一驚,尹真已經變色地奔出房間。

  簪纓隨著她趕到尹平彰房中,進門之前,她頓了頓,見尹真沒有攔她的意思,便跟了進去。

  曇清方丈已經在此,他爲尹平彰察看脈象,道:「阿彌陀佛,老檀越身上有多年的舊傷,肺脈沉弱,調養多年,撐到今年才咳血,已是……」

  「舅父……」尹真跪在榻邊,舅父身上的傷,都是當年爲了救走他才落下的。

  尹平彰喘著氣息靠在引囊上,摸摸外甥女的頭,卻是平和含笑,看不出油盡將枯的衰敗。

  他輕聲道:「我的身子骨我清楚,這些年真兒你搜羅各種藥材爲我調養,撐到如今,已是從上天偷來的壽數了。我不怕別的,只擔心你……」

  「舅父,」尹真忙道,「我已與唐娘子結盟,此後尹家堡有了靠山,你不必擔心我了。」

  簪纓隨之向尹平彰一福。

  尹平彰得知此事,自然高興,然而卻搖頭道:「在我心裡,我這一生無愧尹家堡,你更無愧。比起尹家堡的靠山,真兒,我更在乎你的靠山在哪裡,我多想、咳咳,多想看著你穿回女裝,覓一良人出嫁成親,讓他護著你,從此不必再艱難獨行……」

  尹真咬牙忍著淚,「舅父,我是男人,我不會嫁人。」

  尹平彰一時動了氣:「你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罷!男人娶妻,女子嫁人,你總要讓我在臨死前看你穿回喜服,要不然,要不然……」

  老人老淚縱橫,「我到了底下,該如何向你死去的母親交代啊?」

  尹家上數兩代已經這麽難了,到了第三代,就剩下這麽一根獨苗,還要繼續困苦一生嗎?老天對尹氏何其澆薄!

  簪纓見此場景,心下淒惻,有個念頭微微一動。眼看二人情緒皆要失控,她忙上前轉圜了幾句,示意尹真出來。

  「我有一法,可償尹老爺子的心願。就當唐氏送給盟友的添頭。」

  她對尹真說了一句話。

  尹真驚異:「你這小姑子瘋了不成?」
-
  「哎,也不知洛陽那邊仗打得怎麽樣了,你們說,大司馬真能滅了北朝嗎?」

  「消息哪能那麽快喲,我倒是聽說了另一事,唐氏娘子原是轉世的佛子,已準備皈依佛門了!」

  濟南的春日陽光明麗,此處是距尹家堡二十里外的一處茶攤。因前幾日尹家堡在黃河邊大破北胡,茶攤老板心頭敞亮,茶水一律半價。

  隔座坐著一個鬥笠遮臉,身形矯健威嚴的玄衣男人,伴有四五名扈從,四五匹好馬。

  男人聽到本地茶客的閑話,不由捏住手中陶土粗燒的茶杯。

  「嗐,你這都是啥年月的老話了。」那邊的茶客還在閑聊著,「唐娘子要財有財要貌有貌,出的哪路家,我倒聽說,唐氏東家要和尹家堡主成親了。」

  此言一出,男人霍然射目看向說話之人。

  他身後雇從盡失色。

  從洛陽到濟南,晝夜不歇一千里路,衛覦一路策馬不歇,三日內便趕來了。

  爲了見她,他忍著沒碰酒。到達濟南郡的客驛,衛覦從水井中的倒影才看見自己的樣子有多落拓,這才從一刻都不想耽擱的行程裡擠出點功夫,澡面刮須,沐浴換衣。

  他不能在分別一年後,滿身臭哄哄地去抱他的阿奴。

  在客棧的淨室洗澡時,衛覦一直想像著阿奴看見他時,會是何等表情。她會像從前那樣撲進他懷裡嗎,還會不會偷偷地嗅他又狡黠眨眼。

  他峻凜的臉龐便不自知露出微笑。

  可衛覦從未料想過迎接他的,會是這樣一道消息。

  「主公!」衛覦面上無一絲神色,捏著陶杯的那隻手背卻青筋疊起,謝榆忙道,「坊間誤傳多矣,當不得真。」

  「此事絕密,一般人不知。」那茶客侃侃而談,「是我妻兄開酒坊,尹家堡定了一千壇女兒紅,他駕車送酒進堡,見紅綢滿塢……」

  五匹駿馬風一樣策出茶棚,揚起的塵沙糊了好信者一嘴。

  茶攤老板過來收拾,卻見桌上十幾枚五銖錢的旁邊,還有一堆破碎的瓷片。

  「咦,這麽結實的陶器,怎麽壞了?」茶老板百思不得其解。

  衝向尹家堡的爲首一騎,男人眼裡積蘊著風雨欲來的黑翳。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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