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1
發表於 2025-7-22 01:18: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衛觀白!你去脫甲洗沐罷!

  中秋潮汐落後,洛陽衛字旗,豫州乞活軍,青州水軍三路並發南征。

  西線的荊州沿江重鎮堡寨,一律不作抵抗,洛陽軍得以不費一兵順利渡江登岸。

  中線合肥、東關,東線淮陰、廣陵的南朝守軍,本還欲戰,遽然卻聞此戰是由衛覦親自統兵!只見水波平闊的江面上舳艫千里,不乏樓高五層的戰艦與輕鋒飛艋,北境水軍盡著玄色輕甲裲襠,驍軍旗鼓,軍容肅殺。

  身著戰袍的衛大司馬,就橫槊佇立在刻有九頭蒼兕的船頭,雄姿勃發,不可一世。

  ——那可是衛覦,單騎衝陣、萬人取首的馬上真無敵!南朝從軍者何人不曾聽過衛大司馬百戰百勝的傳說,況且耳聞不如目睹,此時隔水遠遠望之若天神,頓喪一戰之力,望風披靡。

  更有甚者,過去在背後訾詛過衛覦是暴虐早亡之象的水軍將領,今見其好端端、勢洶洶地打過江來,想起此人斬北帝懸朱橋的手段,心中大懼,無心調兵對抗,直接棄城潰逃。

  主將一逃,士氣大潰,無復鬥志,紛紛棄械而降。

  如此一來,南下的水軍未遇一合之將,柵擋燒柵,船擋破船,幾戰幾捷。

  九月,數十萬大軍直造建康城下。

  林銳所領的京口駐兵受大將軍召令,同時西出策應。

  北府軍如一頭出閘猛虎合圍京都,置楯櫓鈎車,矢石強攻。

  一扇城門之隔的城內,但覺地面震動,殺聲懾膽,紅彤彤的火光直衝霄雲,仿佛外頭的敵軍隨時會破城而入。

  這個血光至暗的夜晚,註定是風雅偏安百年之久的建康的一個劫難。

  烏衣巷的世家大族門戶緊閉,家家府院裡都駐滿了私兵護院,卻又不敢明火執仗,生怕洩露出一點燈光,引來外敵的窺覬。

  他們如此也不過是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自蜀王歸順、太傅避朝、而王丞相暗中都把自家兒子送去了洛陽,如今無論省台還是兵部,早已沒有一呼百應之人。

  至於那位匆匆登基的新帝,整日幽居深宮之中,更是指望不上了。

  所以哪怕京城門閥各家的私兵加在一起,至少有萬人之數,但各人自掃門前雪,根本組建不起有效的防禦之軍,都想著若那衛十六當真在離京十年後又帶兵殺了回來,城破後,他們歸順便是。

  「殿下,殿下……了不得!北軍已臨城下,在撞城門了!」

  長公主府的詹事手提鶴柄宮燈,匆匆跑進庭院稟報。

  身著華麗宮裝的長公主命人將矮榻搬到了廊廡下,方便賞月。

  她吃著盛在銀紋盤中的西域葡萄,徐飲一口中秋宴剩下的桂花釀,聞言,道聲慌什麽,不緊不慢問:

  「是衛十六親自帶兵嗎?」

  詹事惶懼:「回殿下,正是那衛大司馬啊!」

  李蘊揚唇一笑,風韻猶存的嫵媚身段懶懶靠回榻背,「那便不用擔心了。等他進城,遣個人去知會一聲,本宮府前種的梧桐是名種,莫叫他們的馬蹄子踐踏了。還有,駙馬尚滯留在豫州,叫他仔細,可別殺紅了眼傷到我夫婿。」

  詹事恐慌茫然,仿佛將要在虎口上拔鬚,躬著身再三確認:「……就這麽說?」

  李蘊道:「就這麽說。」

  厚重的城門被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傳出搖搖欲墜的響聲,令人心驚。

  城外,護楯在前,衛覦一馬當先,借著兩傍士卒舉起的火光,冷戾地盯著面前的城池。

  龍莽在他身邊肩扛大斬刀,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城內,京畿六衛統領緊握鋼刀的手心滲出了汗,他站在闕洞之中,盯著城門上不斷簌簌落下的塵土,不敢眨眼。

  身後的隊伍中,不乏兵器都已握不住的兵士,聽著那一聲聲撞擊,皂靴下意識蹭著往後退。

  有人問:「頭兒……咱們是要跟衛、那個人硬拼嗎?」

  六衛統領閉了閉眼,連那人的名字在這怖人的夜色下都成了一種禁忌,這仗還怎麽打?

  就是祖老將軍復生,也沒把握能跟姓衛的硬拼吧。

  惜我江東無名將啊!

  這也是衛覦領軍勢如破竹的一路,江左各路軍將意識到的一點:此前南朝之所以能與北朝相安無事,全賴國有衛覦,立威戍關。

  而今,他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衛覦,來抵擋北境的進犯了。

  正當京城統領準備進行那無用的殊死一搏時,身後突然響起一串尖細急促的嗓音:「陛下有旨、陛下有旨——」

  從城樓上發下稀稀拉拉的箭簇突然停下了。

  衛覦眼眸輕斂,便見定鼎門忽然自內大開。

  沉悶緩慢的訇然聲中,衛覦輕抬手背,暫止軍隊一衝而上的攻勢。

  洞開的西城正門內,兩列慘白的宮燈遊曳而出,照亮晉帝李星烺一身白麻素服。

  李星烺縛身輿棺,徒步出城,奉出傳國玉璽,向大司馬衛覦遜位歸降。

  看到那具牛車拉出的棺材,龍莽打了一聲口哨。

  李星烺臉色蒼白,眼神卻還有幾分清毅,開口道:「李氏無德,逆天地之心,乖民神之望,偏安無爲,朕心甚愧。大司馬驅匈奴,收洛陽,復神州,得人心仰附,安清寧,乃爲一世豪雄,寰宇不二之主。朕,願禪讓皇位,奉大司馬爲江山共主,吾皇陛下,只望大司馬以天下黎民爲重,莫作推辭。」

  他本是天潢貴胄,此刻渾身被麻繩捆縛,站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中,受無數兵革子視線的淩遲,雖未跪,卻比跪在那裡更加屈辱。

  但至少,這是他李星烺能自主做出的第一個決定,也是唯一一個決定。

  衛覦俯望李星烺,既然人家已把戲作足,把台階墊到他腳底下了,他便紆尊下馬,抽刀斷開晉帝身上繩索,又接過親兵手裡一支火把,擲於棺梓之上。

  至於那方玉璽,衛覦從雙臂顫唞的內侍手裡取了來,隨意看幾眼,輕飄飄拋給龍莽,「比你帶回的那枚小了些。」

  龍蟒嘿然一笑,掂掂手中玉璽,如同玩具。

  在焦木畢剝作響的熊熊火光裡,衛覦抬靴走近李星烺,問出一句話:「老的死了嗎?」

  李星烺悚然一驚,這回是真跪下了。

  「大司馬,太上皇已……神智迷失,時日無多了,星烺懇求大司馬莫要……」

  衛覦目光凜冽,目不旁視地進了城。

  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壽終正寢,唯有那個人,他不配。

  他進城後,未急著直奔宮廷,先至烏衣巷。

  此時晉帝遜位的消息已經傳回城中,這些隨勢而動的世家非常乖覺,每一戶的閥閱上皆掛了一隻白燈籠,表示歸順,家家正門洞開,家主親自立於階下,等候大司馬的檢閱。

  世人都羨門閥士族風度卓然,可在抄家滅族面前,風度又算個什麽?

  這衛十六可不是個講道理的善茬兒,凡他看不順眼的,說砍也就給砍了,放在誰身上誰不怵?

  其中唯獨謝府門前,掛的是一對紅燈,府門亦未開,只有兩個下人著裝的僕役,畢恭畢敬躬立在台階下頭。

  衛覦不以爲杵,令部下不可驚擾謝府。

  他在馬上,一路踏過青石,冷眉冷眼地一一打量低頭的世家。

  至琅琊王氏門前,看見守在階下的是王家大郎,他冷笑道:「如此良夜,王丞相可是高臥未醒,是無顔見人,還是無膽見人?」

  王瞿之面露激憤之色。

  可望見衛覦身後的森森刀芒,爲了全族性命,他又不敢回嘴。

  正這時候,王大郎的身後傳來一道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王逍換上了絳紫玉帶的朝服,正衣冠而出。

  衛覦輕誚道:「方還在猜,丞相是吞金還是自縊,原來活著。」

  王逍仰望高馬上風姿卓犖的兒郎,淡淡一笑,成王敗寇,有甚可說。

  這位執掌第一世家,半生與帝王共治天下的老人,拂動如同鴉翼的大袖,一躬到地。

  「王某恭迎大司馬入京。前番種種,皆出自王逍之手,大司馬要清算,我一人抵命足矣,放過王氏族人性命,王某感激不盡!」

  他爲朝廷謀,爲世家謀,爲自身謀,步步緊逼衛覦。如今天命終不眷顧,他也沒想過全身而退。

  衛覦峻如刀刻的半張側臉陷入陰影。

  他沒給出一句準話,在一衆冷汗浹背的公卿面前,只令龍莽留下來看住他們,而後掉轡去往皇宮。

  皇帝遜位,內宮的守衛已經形同虛設,衛覦所帶兵甲明火執仗,如入無人之境。

  李星烺繼位後,太上皇便被挪去了壽安堂,名爲頤養天年,實是苟延殘喘。有好幾次,眼看著都要通知太常寺了,卻又奇異吊著一口氣不散。

  此夜,一直陷入昏迷的李豫毫無徵兆地轉醒,大睜著渾濁雙眼,喉間喀喀:「衛……衛……」

  殿中只有原璁和兩個小內監守著,原公公知道京城有變,今夜一直不敢闔眼,第一時間便察覺太上皇的異樣,趕忙到榻前道:「陛下,陛下想要什麽?」   

  殿外傳來靴履落地的聲音,一步一步的回響,像捶鼓的餘震落在人的心坎上。

  李豫灰敗的臉色突然泛出潮紅,呼吸急促起來,仿佛極度地恐懼:「衛……衛……」

  燭影煌煌的直欞門上,映出一副高大漆黑的身影,身影伸手,搭在門上。

  「衛——」

  原璁終於聽清太上皇口中的那個字,作爲李豫多年的貼身侍從,他一時卻分辨不出陛下想喚的是「衛婉」,還是「衛覦」。

  下一刻,李豫就著那驚恐扭曲的神色,僵在枕上,睜開的眼再未閉上。

  原璁心裡咯噔一下,壯膽上前輕探李豫鼻息,已是冰涼。

  他大驚失色,忽感背後一陣陰厲之風刮來,轉頭看到一道雄立的玄黑身影,原璁一屁股軟倒在地。

  「大司馬……」

  堂室中彌漫著一股糞溺失禁的惡臭氣味,不知是李豫壽數已盡,還是冥冥中感覺衛覦將至,死狀就如同活生生被嚇死的。

  衛覦面無表情地走近龍榻。

  他睨視著這具一輩子未成一件益事,死得窩囊至極的腐朽屍體。

  他胸中翻滾著數不盡的戾氣殺意,聲音前所未有的寒涼。

  「你以爲你死了便能解脫?黃泉路上,你有何面目見我阿姊?」

  原璁瞪大顫唞的瞳孔,眼看見,手起刀落。

  數代後有野史記載,晉帝李豫,死諡謬,不葬皇陵,死因成謎。

  其中一種說法是晉謬帝身首異處,塋中有身無首,頭顱不知所終。

  而唯一親眼目睹真相的前大內總管原璁,此夜之後,自割舌頭,僥幸保住一條殘命,餘生不發一聲,不見一人。

  衛覦從壽安堂出,那片噴濺在他蔽膝鎖子甲上未乾的血跡,給這個男人身上平添一道修羅煞氣。

  他分兵到宮殿各處清點人數財物,接掌宮城,卻不燒殺淩虐,由此六宮嬪女皆安。

  唯有玉燭殿被一把火化爲焰海,燒了整整一夜,直到此殿裡外化爲灰燼,不留片瓦。

  衛覦就獨自站在這片廢墟之前,淩厲的劍目中無端透出幾縷柔光。

  「荊山玉寶,不是給人做膏燭的。她只該被視若珍寶,穩坐高殿,誰敢作踐。」

  「火,起火了……」

  洛陽宮的秋夜蛩聲低喑,簪纓時隔幾年莫名又夢到了前世的那場火,睡夢中不自知地緊蹙雙眉。

  她夢見自己又被困在金匱書樓中,她很清楚接下來將發生什麽。

  那是她一生悲劇的開始。

  她不想自己的皮膚被燒爛,雙臂緊抱著自己,想要跑出去,卻發現雙足如生根一般動彈不得。

  灼熱的火舌已燃燒到近前,簪纓心如鼙鼓,使勁捶著自己的雙腿。就在此時,一道高大的人影穿過火牆,一把將她撈進懷裡,罩著她帶出火海。

  這人的懷抱冰冰涼涼,令人感到既舒服又踏實。

  簪纓迷蒙地仰起頭,碧空晴雲倒映在她眼裡,好似不認得他,又好像,便該是他。

  這人卻毫不見外地刮著她的鼻頭笑道:「小孩兒,誰欺負你了?」

  簪纓一下子從夢中睜開眼。

  那個懷抱的餘溫仿佛還在身上,她本能地轉頭顧望,寢殿門口的昏暗燭影中,一道與夢境重合的峻拔高挑身影,就在那裡。

  就在那裡。

  簪纓眼眶一濕,不管是否夢境未醒,爬下榻不管不顧地奔過去,緊緊抱住他。

  這一抱,簪纓陷入了真實的鐵甲觸感中。

  她怔怔地抬起頭,深忱地凝望眼前人,一時分不清是夢是真了。

  女子的一張素面如同未著色的芙蓉嬌花,婀娜多嬌的身體卻已完全是成熟馥香的果子了。回宮未及卸甲,只想先來看她一眼才安心的衛覦收緊掌心,被撞得心神弛蕩。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赤足,又望著她微紅的眼瞼,打橫抱起人。帶著夜涼的薄唇輕吻她眉心:「我回來了,阿奴不怕,睡魘了麽?」

  「小舅舅……」

  這時守夜的婢子被驚動,連忙點燈爇燭,這才驚覺大司馬夤夜歸來了。

  寢宮中亮堂起來,簪纓終於清醒過來。

  如今是慶康二年。

  她在洛陽。

  她已不是前世的傅簪纓。

  衛覦出征以後,她在洛陽繼續推進新政之事,許是白天看的疏折有些多,這才夜未安眠。

  簪纓揉了揉眼,仔細地看著他,問道:「君勝戰凱旋?」

  衛覦點頭說勝了,簡單與她說了說晉帝禪位,世家臣服,李豫身故幾事,語氣平淡無瀾,仿佛只是回老宅一趟,取回囊中之物。

  就有路上耽擱的有點久,久到讓沒他夜裡相伴的阿奴做了噩夢。

  簪纓聽到南朝歸順,在意料之中。他二人一路行來,步步艱辛,這收服南朝是最後一步棋,比之收復北朝,卻也算是最輕最易的一子收官了。

  比起這個,簪纓更擔心的是衛覦行軍時蠱毒發作,她平穩住重逢的喜悅之情,問他。

  衛覦把人放上榻,捧起她的腳心,自然地拿手抹了抹上頭的灰塵,不管有無發作,自然一律都道無。

  他目光深邃地注視小別一月的女子,柔聲道:「我脫了甲便來陪你。」

  「不要走。」簪纓撲過去,飄散的長髮逸出幽香,她把臉頰貼到他冰涼的鎧甲上,感到無與倫比的安全之感。

  回想起方才那個夢,她枕在男人肩頭,幾乎脫口就要把自己的過去說出來。

  冷不丁又想起觀白蠱毒未解,怕他知曉後痛惜生怒,簪纓便又把話壓了回去,心道,待他好了,她一定什麽都告訴他。

  深宮溶溶夜,這別後重逢的小許沉默也是甘甜的。衛覦寶山在懷,哪裡能忍住不聽她的曼妙嬌音,問:「想我沒有?」

  簪纓在他懷中點點頭。

  這還用問嗎,她自然思念,日日盼君。

  「想了幾次?」

  簪纓遲疑地僵了一下,慢慢坐直腰背,在榻上警覺地打量起他的神色。

  衛覦初時還溫煦正經,在女郎執著不懈的審視下,驀地笑倒在床,同時伸手拽倒她,抱著她在榻上滾轉半圈,胸膛震動,笑音不絕。

  「衛觀白!你去脫甲洗沐罷!」簪纓漲紅著臉推他,斬釘截鐵地自證清白,「一次沒有,一次都沒有!」

  殿外的侍女聽聞主君和女君半夜裡一個笑一個鬧,全然不符合白日時莊重沉穩的氣質,都覺頗爲奇異。

  ——尤其是主君,他竟也會如此爽朗發笑嗎?

  春堇作爲過來人,不慌不忙地摒退衆人,自己留守在殿外。

  春堇含笑望著絹窗上的燈影,忽想起很久以前,聽杜掌櫃說的一句話。

  大司馬唯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像一個少年郎,小娘子也唯有在大司馬面前,才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啊。

  不過過了今夜,當不能再稱呼大司馬與小娘子了吧。

  過了舊夜,便是新朝。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2
發表於 2025-7-23 00:21: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爲帝?爲后?

  一駕四望繐窗皂輪軺車從洛陽的鬧市駛過,仿佛爲了讓人看清,刻意減緩行速。馬車前後皆有一隊玄甲兵卒護衛,引來不少百姓的圍觀和議論。

  「這便是那位南朝遜帝……」

  聽說南朝都城被攻破的那夜,便是這名年輕的皇帝備亡國之禮,捧著南朝的傳國玉璽出城請降。

  大司馬受璽焚梓,一夜之間,這天下就換了姓氏。

  其後衛君並未傷害李氏皇帝的性命,這不,還將人接到洛陽來,這便是要送去行宮居住的。

  百姓的想法簡單淺顯,南朝皇帝雖丟了江山,至少保住了命,下半輩子只要不作妖,還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已是幸運了。

  庶民對這場改朝換代沒有太大的傷感,只知天下終於不再打仗了,沒有幹戈,大家都能安安生生地過日子。

  南朝與北朝之間那條無形的阻隔一通,有些在江南有親戚,這些年來難以與之互通音信的北朝人,皆打算等到局勢再穩定些,便南下探親。

  這樣一看,宮中那位恩威難測的梟主,仿佛也不那麽可怕了。

  畢竟自衛君入主洛陽宮,從未滋擾過百姓啊。

  不說他比南朝李氏如何,只說比之前朝的拓跋胡帝,已好出太多太多了。

  這時又有人說,中京之所以能這樣太平,皆得益於那名唐氏佛子,有她每日在宮中爲衛君誦讀佛經,方能平息衛君的殺伐之氣。

  由此便又引出新一輪的猜測:那這新朝皇帝究竟是由衛君坐,還是由唐氏女君來坐?怎麽皇宮裡至今也未有詔?

  有人理所當然道:「自然是衛君了,這江山是他打下來的,哪有女子做皇帝的道理?」

  也有耆艾老人提醒:「我怎倒聽說,那北雁國和柔然國的盟約,都是指名與女君簽訂的……女君有什麽不好,女君仁善。」

  百姓暗中議論的時候,軍中也因何人稱帝一事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

  南朝歸附,四宇統一,這些衛字旗下的老將終於能歇下一口氣,倒不是爲了大將軍爭搶皇帝寶座,只是人閑嘴就碎,某個參將無意間說了一句:

  「哪有讓女子在外操勞的道理,這種事還得咱們大將軍來嘛,娶了女君做一朝國母,安逸享福便是。」

  結果這話傳到龍莽帳下的馬晁耳朵裡,他如今因戰功已升爲安東將軍,立馬找到那個說閑話的參將營中,笑罵:「怎麽著,聽聞有人對女君不敬?」

  那參將見有人上門來挑釁,也笑,「咱吃唐氏的穿唐氏的,誰他媽的敢對女君不敬,我第一個踹死他!只不過北府軍有雷打不動的傳統,就是疼媳婦,讓自家女人依著靠著的,那才叫男人!馬將軍不服,練練唄?」

  行伍出身的漢子,刀裡來火裡去,身上都頗有些大男子主義。

  大家心中敬重女君那是沒二話的,同時認定男主外女主內,也沒覺有什麽不對。

  當然最終打是沒打起來,駐守京師大營的謝榆和檀順聞訊趕來。謝榆得知始末後,兩邊各空抽了一馬鞭。

  「誰敢營中私鬥,軍法處置!真想打的,下次演武場上見真章,哪方營隊贏了,柔然來的好馬可著他先挑!」

  衆人一聽見好馬,眼神發綠光,笑嘻嘻地都散去了。

  這場鬧劇散了,謝榆才轉頭看向小檀將軍。

  這位年紀輕輕升遷速度卻一騎絕塵的小將軍,在北府軍裡是頭一份。不過此子少年勇武,有真本事,謝榆沒什麽不服的,只有些意外,「我還以爲小檀將軍會替女君出頭。」

  方才卻未聽他發一言。

  檀順含糊地揉了下鼻子,「其實吧……我也覺得讓大將軍挑大樑挺好的。」

  不是他有重男輕女之心,正相反,他覺得簪纓阿姊這兩年在外奔勞,實在辛苦已甚,以後是該好生將養起來的。

  那種五更升朝禦折滿案、一行一動天下共仰的日子,想想都累,太不清閑了。

  謝榆萬沒想到他會如此說,聽後一默。

  檀順見這位表姊夫身邊最忠誠的參將半晌不接話,福至心靈,睜大眼道:「謝將軍難道更看好女君?」

  謝榆自打因冒犯簪纓而被衛覦狠狠懲治過一回,就似落下了病根,死也不敢再對女君無禮一句,憋了半晌道:「我都聽大將軍的。」

  武人愛憎分明,有什麽想法都放在明面上,不用擔心背地搞什麽小動作。相比之下,文臣的心思則細密得多。

  本以爲天下匡合後,朝中親衛的、與親唐的兩派臣工,會有些明裡暗裡的抵牾,不承想,設在皇宮中的六部省台可比軍營消停多了。

  南朝新附,洛陽方面要接手清點江南的疆域人口,還要提防藩鎮餘黨,處理的政務多了一番不止。早先的西閣舊人加上新擢的能臣治吏,皆以效率爲先,配合默契,誰也沒有時間耍那點小九九,去多此一舉地站隊投機。

  明眼人都看得出,衛君與女君爲一體,哪個腦子不靈光的敢區分對待,都做不到今日這個位置。

  中書令衛崔嵬無意間經過議事殿的門口,見閣中賢才秀異,行事有條,不禁欣慰捋鬚。

  好一派濟濟之朝,穆穆新風。

  外界猜測紛紜之時,簪纓與衛覦在內苑中情如魚水。

  不過他們也未就此放鬆,因爲眼下還剩一件極重要之事沒有塵埃落定,便是救治衛覦的最後一味藥還未到手。

  之前他們二人一人忙於文治,一人強撐征戰,都沒辦法分身去西域尋藥,不得已只派了親兵與心腹前往。

  如今終於平定山河,二人鬆緩一口氣的同時,便有動身西行的念頭。

  不是要一口氣去西域,是去迎候帶回解藥的衛隊。他們如今的一舉一動牽動朝野,不能遠出嘉峪關,那麽在長安等也好,在隴西等也好,能早一日會合,衛覦身上的風險就減少一分。

  天氣一日日轉涼,衛覦背著簪纓酗酒的頻率也在一次次增加。

  雖然他每次喝酒之後都用青鹽漱口,但那雙赤瞳日漸加深的雙眼,卻瞞不過人。

  簪纓受不了在家中坐等下去了。

  她連掩人耳目的藉口都想好了,就說新朝初立,國都的設立有意在洛陽與長安之中選擇,他們去實地察訪。

  若真決定動身,手中的六味藥是定要隨身攜帶的,如此一來,安全保障的問題就不容忽視。除此以外,葛先生也要隨行。

  此刻合德殿中,衛覦簪纓二人正與葛清營商量出發的細節,焉瞳忽然趨步入殿,稟道:

  「女君、主君,傅常侍郎在殿外求見。」

  這個原本在建康宮當差的年輕內監,是衛覦返城後隨手帶回來的。

  九月初三那夜,他攻佔宮闈,這個小太監不怕死地跑出來跪在一身喋血的男人面前,聲淚俱下地訴說,唐氏女君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一條賤軀願忘死以報。

  衛覦記憶超群,當即想起此奴便是在簪纓扳倒庾靈鴻一事中,爲她通風報信的人。

  原本,衛覦聽著這奴婢對簪纓一口一聲的殷切敬慕,心中莫名燥怒,槊尖已要戳穿焉瞳身體,忽想起阿奴身邊確實還缺個得用的內監,方強收殺心,命人把他扔上船一同帶回洛陽。留不留用,全憑簪纓。

  簪纓見到焉瞳的時候還愣了一下,見他忠心,也便留在身邊了。

  她聽聞傅則安求見,問:「有何要事?」

  焉瞳搖頭,「奴婢問了,常侍郎未肯說,看神情很焦急的樣子。」

  傅則安自從跟了她便行事謹慎,若無急事,不會找到內苑來。簪纓便要接見。就在此時,衛覦起身在她肩頭不輕不重按了一下。

  他不讓他的阿奴動,仿佛不很情願她被人看見,斂著那雙淡赤冷懨的眸子,「我去看看。」

  合德殿外,傅則安少有地維持不住氣度,正在廡台下來回搓手踱步。

  衛覦跨出殿門,垂眸:「何事?」   

  傅則安發覺出來的是大司馬,對上他的眼神,心頭驟然一緊。

  猶記得上一回見面時,大司馬眸底的赤光還只是偶有閃現,一爍而逝,這才短短幾日,竟如凝成實體一般……

  不過當下傅則安已顧不上考慮別的,揖身道:「啓稟主君,之前主君下令督促南朝世家盡快舉族北上,女君與王氏三娘有舊,怕路上不安全,特遣了一隊人去接。今日微臣卻聞風聲,說三娘失蹤了,根本不在琅琊王氏的北渡隊伍中。微臣心焦,這才斗膽叨擾女君……」

  「什麽,三娘不見了?」簪纓這時也挽帛走出殿中,正聽見這一句。

  王氏的三娘王蓿與她是閨中好友,曾與傅則安有過婚約,後來傅家自作孽,這婚約便解了。

  先時建康城破,世家被勒令動身北上,傅則安不知出於愧疚之心還是什麽,曾向簪纓請求,讓他來負責接應王蓿母女之事。

  簪纓怕三娘不想再與傅則安扯上關係,便未應允。

  誰知就出了這等事。

  她不由擔心起來。

  衛覦無聲地側目,澄秋的高陽耀耀落在女郎的襟懷裙裳上,如同肆意地灑下一層美麗的金沙,爲她原已昳麗之極的姿容又添神采。

  一種珍藏之寶被染指的不悅心情,從衛覦心頭搖曳而過。

  宮廷的隨牆洞門外,忽傳來一聲粗戛喊聲:「是兄弟的你就別管閑事,給老子站著!」

  隨著這道嗓音,林銳急步而來,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臉怒容的龍莽。

  簪纓看不懂義兄這是鬧的哪一齣,衛覦沉下臉色:「此是何地,不經通稟便敢在此追逐喧吵!」

  林銳連忙抱拳請罪:「主上恕罪,女君恕罪,是屬下得知一件關於龍將軍有違軍紀之事,此事可大可小,是以屬下一時無狀……」

  龍莽看樣子還想過去堵他的嘴,不過在衛覦面前多少知道收斂,束著兩手,一個勁兒衝林銳瞪眼。

  衛覦:「說。」

  林銳盡量無視身側的那道兇狠視線,低聲道:「是這麽回事……龍將軍奉主上之命監守烏衣巷時,擄走一名世家女子,私藏了起來……」

  傅則安聽見此言,臉色發白,一雙淩利的目光立刻投向龍莽。

  簪纓心說不會這樣巧吧,連忙噔噔下階走到龍莽面前,「義兄,你怎做這等事?那女子是誰家的?」

  「什麽誰家的,什麽女子……」龍莽甕聲甕氣地耍混,「我不知道!」

  傅則安忍不住上前道:「那女子可是姓王?臣記得北府軍有軍紀,不可欺淩婦人,不可營中狎女,還請龍將軍實言相告!」

  「這又關你什麽事?」龍莽不耐煩地道了聲,餘光輕瞄殿門前一言不發盯著他的衛覦,心道一聲倒黴,事已漏了,只得破罐子破摔,老實交代道:

  「是是是,是姓王!我知大司馬禮重謝氏、顧氏,還有什麽長公主府,這些人家我都沒動。那王逍老兒在朝堂上沒少給咱們使絆子,老龍至今還打著光棍,一想,就搶他們家閨女得了。正房裡那些女的,沒一個叫我看得上眼的,我一眼相中那小姑子是個旁支的,還是死了爹的,料想不礙大局,也就、咳,就沒稟報大司馬——這終究不是什麽大事嘛。」

  龍莽一說完,只見衆人的視線都古怪不明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仗著臉皮厚,嚷嚷一聲:「怎麽啦,老子打了一輩子仗,還不能娶個媳婦嗎?」

  他就是相中那個梨花帶雨的小嬌娘了,哭起來好生可人,而且胸腴臀翹,也不知摸起來是何滋味。

  簪纓氣得跳起來打了義兄一下,哭笑不得道:「你擄的那人是我朋友,快快放了送來!即便是無關之人,女方不願,怎可強搶。」

  龍莽杵在那裡不吭聲,顯然是不配合。

  傅則安在旁,胸肋舊傷作起痛來。他從前對不住三娘,夜深人靜時心常含愧,他不敢想像,那個溫順柔怯的女郎落在龍莽手中,會遭受何等事情。

  到底男人最懂男人,還是衛覦淡淡問了一句:「碰人家沒有?」

  龍莽眼珠子一轉,理直氣壯道:「碰了,生米煮成熟飯,她不跟也得跟我。」

  「你混賬!」傅則安怒容衝冠,握拳便擊來。

  「你這人今天什麽毛病啊?」秀才遇上兵,哪裡是敵手,龍莽躲都不躲,單手擒了這小白臉粉包子似的小拳頭,一擰勁把人撂倒在地。

  他既不知簪纓與王蓿有交情,自然也不知傅王二人的過往。相中的娘子過往的事重要嗎,一點也不啊,就算她是個寡婦,他喜歡了也要娶。

  可龍莽一廂情願,闔宮中卻沒有一人站在他這邊。

  龍莽不願吐口,向衛覦道:「大司馬一言九鼎,當初說好我打下長安就給我說個媳婦,言猶在耳啊!想我妹子,同樣是答應了給當初隨她治疫的十名武衛保媒,待事畢,人家立刻便兌現諾言,這是何等一諾千金,大司馬豈能不如?」

  「這是激我的將呢?」

  衛覦負手,「女君不同意的事,我這一關你就過不去。軍令非虛設,老實把人交了。」

  簪纓跟著瞪目施壓,同時命人將傅則安扶起。

  龍莽仰天悲憤,無法,轉頭向林銳吐露了一個地址,是城中一處偏僻里坊的宅院。

  簪纓怕三娘受驚,命焉瞳同去。

  小半個時辰後,一頂竹輿軟轎抬著一個嫋若秋芍的女子入宮,正是王三娘。

  王三娘一見簪纓,宛若見到親人,簌簌淚落地撲入她懷中,語無倫次地哽咽:「阿纓!別來無恙,嚇壞我了……」

  衛覦戾氣地一皺眉,碾碾發癢的手心,卻不好阻攔。

  簪纓背身對他,一時未察,忙著寬慰王三娘,與她咬耳輕問幾句話,得知義兄並未對她用強,這才打消與龍莽斷義的念頭。

  只是看三娘瑟瑟發抖的模樣,這一路想必也遭了不少罪。

  端看龍莽在他們面前,還敢虎著那張土匪臉問王蓿:「你跟不跟老子?」就知其惡劣!

  王蓿眼裡含著一顆半墜不墜的淚珠,怯懦看著這個人高馬大的兇人,有了靠山,硬氣道:「不跟。」

  可她越是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龍莽心越癢癢,氣得抓耳撓腮。

  簪纓不理他,將三娘安頓到宮中的一間殿宇歇息,先壓一壓驚再說。

  卻也不讓龍莽走,待目送三娘離去,她才欲語,餘光見傅則安仍怔怔望著三娘離去的方向,簪纓道:「侍郎還有事?」

  傅則安目光一黯,收回視線,卻行而退。

  料理完這一切,簪纓回身與衛覦牽手,將龍莽叫入殿中,請他坐,這才對他道:

  「義兄,今日的事是你過火了,我過後再與你理論。旁的事你先莫想了,我與觀白準備去長安,需你與我們同行。」

  龍莽心裡彆扭著呢,不高興,隨口說:「什麽大事,用我這個娶不上媳婦的窩囊廢麽,護衛不夠使啊?」

  衛覦和簪纓不說話,一齊看向他,眼神叫一個如出一轍的信任。

  龍莽頭皮「嗖」地一麻,之前在校場上當人形沙包的記憶無端復甦。

  他緩緩地,警惕地,向後仰身,直至確認,驀然長身而起,「有沒有天理,你兩口子合起夥來欺負人!」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3
發表於 2025-7-23 00:2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在這裡呢

  在他們動身之前,南朝大部分世家按照命令的期限先到達了洛陽。

  別看大家都是舊朝士族,與新朝君主的關係卻親疏有別。有人被奉爲座上賓,譬如顧細嬋,早早就被衛覦遣人接到洛陽來玩了。

  至於顧公,他在南朝歸附後依舊不願出任新朝之官,隱居林野,卻並未反對兒子和孫女北上。

  衛覦知老人純直,也就不再勉強。

  再譬如謝氏,更是闔家從容不迫地收拾行囊,還有專門的衛隊護送,沿途留宿客館,皆是唐氏名下最好的館驛。謝氏族人一路悠然,先去荊州府與謝韜會合,再上洛陽。

  更不用說性喜奢靡的南朝長公主——如今她已被改封爲漣水郡君,但不論封號怎麽變,李蘊只怕是唯一一個未被繳沒家産的李氏宗親。

  或出於她與衛婉的交情,或念在她曾掩護衛崔嵬離開建康有功,衛覦和簪纓對於李蘊的驕奢作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她餘生不行出格之事,她的私財加上食邑,足夠她揮霍一生了。

  是以李蘊由南到北這一路都是香車寶馬,華衣玉食,生動地詮釋了何爲家國可滅,尊榮不絕的好命。

  跟在她馬隊後頭吃灰的許多世家就無此待遇了。

  這些被剝奪了特權,抄沒了家産的士族攜家帶口,風塵僕僕,路上還擔心那脾氣兇殘的衛君會暗設埋伏,使他們死於非命。故而爲了壯勢,這些人多尋其他世家同舟共濟,結伴而行。

  如此一來,便出現車馬塵土混雜,內眷口角紛亂,食馬同槽,便廁爭用等等的狼狽景象。

  待這些宗族終於順利抵達洛陽,卻見北朝都城的城門緊閉,戍守森嚴。

  這些名士夫子們在城樓下慌張無措。

  陸氏家主老氣橫秋,下令家小莫亂,仰頭望著聳高的城壘,道:「衛君令我等舉族遷北,我等不敢二話依令而來,今卻被拒之門外,是爲何意?」

  他話音剛落,城牆的闕樓上出現一道高頎身影。

  陸抗定睛望去,見此人神威凜凜,雙瞳赤黑,一身武烈煞氣,正是衛覦無疑!

  衛覦身左,一名光麗豔逸,端美絕倫的女子身罩一件月白觀音兜斗篷,隨他並肩而立。他的身右,又有一名漆髮銀鬢的老者,自然是簪纓與衛公。

  三人之後,恭立著幾位得用的文官武將。謝止、王璨之、謝二娘、顧細嬋等幾位世家子女也在其列。

  女牆兩傍,五步分散一名弓弩手,搭在弓弦上的羽箭正自漆黑的垛口俯指世家。

  陸抗見到衛氏父子一同站在高樓上,心中陡地一沉,仿佛意識到什麽,後退了半步。

  王氏族人也在城下的隊伍中,王逍強勢一世,到頭來功虧一簣,終究也擔心族人半途被害,便同樣隨大流北上。他本以爲,衛覦在破城那夜不曾對世家趕盡殺絕,世家最大的危機便是過去了,看來還是他僥幸了。

  他咳嗽著出列一步,鬢老繁霜,聲音嘶啞:「不知大司馬有何示下?」

  衛覦目光冰冷,掃視望向城下之人,「當年盜走顧三郎寫給衛皇后的那封信,傳揚出去的是哪位高才,自己站出來,我留你一條全屍。」

  衛崔嵬眼眶發紅,腮骨微微咬緊。

  簪纓走過去,伸手輕輕蓋住老人發顫的手背。

  城下這些世家聽到那句冰冷的話,莫不震恐。

  他們還當過去這麽多年,衛覦已經將此事忘了,難不成,他今日要在此秋後算賬?

  十年前這個煞神把建康鬧得滿城風雨,也沒查出來那背後黑手到底是誰,時隔經年,恐怕真相早已湮滅。

  若抓不著人,難不成他要在朗朗乾坤之下,將這成百上千人通通格殺?

  ——可這人是衛十六,

  他又有什麽不敢的麽……

  十年前,是他們聯手將衛十六驅逐出京。

  十年後,他們困頓城下,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弘農黎氏的人最先反應過來,指著身側一路結伴的吳興朱氏道:「朱氏與顧氏同爲江南世家,朱家子更與顧三郎交好,那密信,非密友不能得知,請衛君明察,朱氏有極大的嫌疑!」

  有了當靶子的,餘者回過神來紛紛附和,「對!對!記得當年朱氏也有女兒在宮爲妃。」

  朱家從天降,又氣又懼,生怕衛大司馬不由分說下令放箭,慌忙指著黎家人的鼻子道:

  「怎麽,平嬪黎氏不是出自你家?她還是四皇子的生母,覬覦后位不是一日兩日了,當年傳播衛皇后與顧三郎的事,便有她的份兒!」

  「爾胡說八道!」

  「你才是其心可誅!」

  「王氏怎麽無人辯駁,是否心虛?」

  「其實最大的禍首還是庾氏,當年爲爭東宮之位,庾氏明暗奔走,才是罪不容赫!」

  「對,是庾氏,庾氏……」

  顧細嬋在闕樓上看著這出狗咬狗的戲碼,想起自己早逝的叔父,恨恨咬牙。

  這些人互相推諉,還想把罪名通通推到死人身上了事。

  今日特被女君請來城頭的幾位洛陽世家家主,出門前原本一頭霧水,不知何意,此時看見城下金紫公卿互相攀咬的荒唐一幕,同爲世家,物傷其類,忽然就明白過來。

  這是殺雞儆猴啊。

  衛覦皺眉,鐵鑄般的拳頭捶擊城垛。

  弓弩手隨即射出示威之箭,不刻意瞄準,也未有心避人,零散卻疾速的幾只箭,瞬間門鑽入方才叫得最歡的幾人身上。

  受傷者痛呼倒地。

  一見了血,城底下可就亂了,前面的人拼命想後退,可後頭已被載著女眷的車馬雍堵住,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此刻切實地體會,何爲欲進無路,欲退無門。

  遠處的車廂中,傳來陣陣女子泣哭聲。

  男人們惶惶抬頭,望見衛覦身畔的那道麗影,如同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都指望這位傳說有菩薩心腸的女君能勸一勸衛覦。

  簪纓的神色清冷若霜,目光澹沉地俯瞰城下:「回頭看一看,你們的高堂與妻女都在你們身後。做下事情的那人,真忍心看著一族因你陪葬?知道內情的人,爲保一家老小性命,也不肯吐露真相嗎!」

  王璨之看見王家人受苦,心痛莫當,忍不住想上前求情,卻被謝二郎側身擋住。

  後者很輕地搖了搖頭。

  王璨之來京後並未得二君親自接見,至今也未就任官職,只有簪纓差人向他傳了一句話:先戒五石散,再言其他。

  王蓿與女君的關係好,只關閨閣,卻無法改變政局。王家年輕一輩能出頭,給琅琊王氏保留一口活氣的,只有他王五郎了。

  唐氏阿纓,早已不是那仁柔善感,任人揉捏的小女娘。

  王璨之指甲陷進掌心,生生定住腳步,心中反復祈禱:父親,只求那人不是你……

  「我說,我說!」一聲嚇破了膽的顫聲忽然響起,「我知道此事……」

  衛覦冰棱一般的目光射過去。

  開口的卻竟是陸家七郎,隨著他一語,他周圍之人全都震驚躲避地後退三尺之遠,在陸七郎周身形成了一片空地。

  陸七郎如渾身抽去骨頭似的跪倒在地,哭道:「求大司馬放我家族其他人一條生路……」

  衛覦雷霆震喝:「給我仔仔細細地說!」

  「是……是我家四兄,他一貫妒忌顧三郎的才學,一次宴上,四兄偶然發現顧三郎望著衛、衛娘娘的目光失神,便存了心,回頭細品顧三郎往常發表的詩賦,覺其中情思綿綿,仿佛有愛而不得之苦,更爲起疑。他便與父親商量——」

  「逆子,住口!」

  陸抗從他口中聽到這番話亦是驚詫,臉色灰白地上前,揪住這冤家孽畜的衣領。

  陸七郎已面無人色地跌坐在地。

  衛覦血灌瞳仁,搶過鐵弓一箭直去,擊碎陸抗頭冠,箭簇入地半尺,尾翎猶顫,厲聲道:「繼續說!」

  「是,我說,我說,求大司馬別殺我父親!」陸七郎膝行擋在披頭散髮的陸抗身前,舞動著雙臂,形神驚懼到極點。「故我四兄派遣死士,暗夜潛入顧三郎書房翻查,果然找到了一封信,而後……而後便策劃了那場事變。」

  陸七郎扭頭向父親痛哭道:「那日父兄談話時,小妹恰到廊廡上撲蝶,父親疑心她聽去了什麽,沒幾日,小妹便不明不白地病死了……其實那日,除了小妹之外我也在門外,她什麽也不知道,聽見這件事的是我!可我怕……我怕……」

  周遭十里除了他的哭聲,寂靜如墳。

  陸氏爲了與顧氏爭奪江南第一世家的名望,鏟除異己,竟用此等手段揭發顧三郎,又間門接害死了衛娘娘。爲免消息走漏,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放過。

  門閥大族誰家都齷齪事,可任誰聽到這事,細思之下都膽寒心驚。

  衛覦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獸頭肩吞震顫不休。這便是衣冠士族!這便是名門風度!

  他的笑聲在陸七郎驚恐的哭聲襯托下,格外瘮人,有如十殿閻羅之音。

  與此同時,一隊氣勢淩人的玄甲兵衛大開城門魚貫而出,將陸氏的罪魁禍首一一擒拿。

  至於這些人的下場,只會比已逝之人痛苦百倍。

  「觀白。」衛娘娘之死是壓在衛覦心頭多年的大石,簪纓怕他激動之下心智失常,忙去握緊他冰冷掌心。

  衛覦收了笑,輕輕握她柔荑,而後神色凝沉地掀袍跪在衛崔嵬身前,重重磕一個頭,沙啞道:「爹,兒子給阿姊報仇了。」

  他一跪,身後文武盡低頭。

  顧細嬋鬆開緊握的粉拳,杏眼含淚。

  衛崔嵬老淚縱橫,伸手撫上兒子的髮頂:「好孩子、好孩子……阿父無用,阿婉在天之靈可得安息了,三郎亦可瞑目。以後,便皆是坦途,皆是坦途……」

  衛覦起身,最後望一眼腳下那些失魂落魄的舊世族,拉過簪纓的手。

  「簪纓,以後沒有簪纓世族了。」   

  簪纓含著發紅的雙眼,微笑回頭:「沒關係,還有他們。」

  二人身後。

  近處站著徐寔、顧元禮、沈階、嚴蘭生,穿布衫的成臨、陸瀚、崔嶺、房璿右。

  武有龍莽、林銳、謝榆、檀順、海鋒、孫無忌、王叡、尹真、馬晁、烏龍與手。

  有望成爲新朝第一任女官的謝既漾、顧細嬋。

  沿石梯而下處還有杜防風、呂掌櫃、越掌櫃、檀依……

  他們立身在高巍的闕樓上,姿態挺拔,意氣迸發,壓得那些洛陽士族頭不敢抬。

  他們景仰著比這城、這樓、這金烏耀日更巍巍瑰偉的他們的君主。

  一間門狹窄陰暗的柴房內,一個衣衫襤褸的身影委頓在牆角。

  此人的上身和雙腳上皆鎖有鐵鏈,許是被關得太久了,蓬頭垢面,鬍子拉茬,腿上的肌肉已經萎縮,就算現在放他出去,只怕他也難以行走。

  而且這個人沒有右臂。

  吱呀一聲,有人將門打開。李景煥麻木地眯著眼睛抬頭,看見一道高挑的身影逆光走近。

  「到時辰了,好上路吧。」

  當初簪纓把李景煥交給龍莽看守,是擔心日後圖謀南朝有不虞之隙,留下他的命,留一招後手,之後也漸漸忘在腦後,這一年間門從未問起。到如今天下大定,簪纓偶然想起世上還有這個人,龍莽回說人還在,問義妹想要如何。

  簪纓只眼神平淡地道了句:「葬了吧。」

  龍莽在李景煥面前扔下兩樣東西。

  一瓶鶴頂紅,一把匕首。

  「是、是衛十六要殺我。」李景煥久不與人交談,口齒含糊不清,微微向前挪動虛弱的身子,帶動起細碎的鐵鏈聲。他抬起那雙暗淡無雙的眼睛,沙啞道,「一定不是阿纓,一定不是阿纓……我想見她……」

  正是想要再看她一眼、想再聽她說說話的信念,支撐著李景煥不人不鬼地活到今日。可惜,沒有人答理他的話。

  李景煥看著草堆上的兩樣東西,半晌,慘淡地笑了笑,伸出肮黑的左手撿起匕首,忽然想起,他殺死母后時,母后臨終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汪,汪汪,汪汪。」

  兒,娘不怪你,好好活著。

  李景煥哭笑著將匕首捅入自己的心口,倒下去時,心中想,阿纓必是知曉他活得生不如死,讓他自己了斷,是她對他最後的憐憫。

  對不起。

  這輩子他還是沒能做好。

  李景煥閉上眼,看見有一年的梨花樹下,少女肌膚比梨花還白,眉眼帶笑地向他跑來,甜聲輕喚:景煥哥哥。

  從洛陽向長安的一路,開始下起淋漓濕冷的秋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衛覦身上的狐裘再沒有脫下來過。

  這一趟趕路要緊,沒機會遊賞風景,不過每至一處古戰場遺址,他便與簪纓說些他少年行軍之事,言語間門常常提及祖將軍,充滿敬慕與追思。

  但關於祖將軍在生命最後兩年所經歷的種種,哪怕是簪纓,衛覦也未曾吐露過細情。他不說祖將軍一聲不好。

  無論他說什麽,簪纓都伏在他膝頭認真聆聽。

  她要給他牽絆,每每說:「這些事,我想聽觀白講一輩子。等我們有了孩兒,你再給孩子繼續講。」

  衛覦目光柔情地望著她。

  開始時他的精神還好,到了藍田,情況驟然加重,跟著他的親衛身上個個帶傷,只有龍莽還能硬扛著接下膂力暴漲的衛覦幾個回合。

  藍田驛,臨時辟出充當校場的四方庭院裡,秋風蕭瑟,滿枝枯索黃葉。兩杆去了槍頭的木槍磕撞在一起,發出令人齒緊的破風聲。

  衛覦肌肉遒張的臂膀繃緊了衣衫,頸子上洇出一道道汗痕。他那雙眼,幾乎已被赤色占滿,睨人的神態與鷹狼無異。

  他注視龍莽:「我記得你有個親妹妹,是被匈奴禍害沒的。」

  龍莽眉鋒一壓,此事是他的逆鱗,聽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提起,不言語,沉氣抬臂搪開衛覦的槍杆。

  下一瞬,衛覦再次橫槍封住他出招,「鏗」一聲壓住:「所以從前你乞活軍有條鐵律,不準部下欺淩婦女。」

  龍莽眼色變了又變,他非愚人,豈會不知大司馬何意?

  接近八尺的身高被一壓再一壓,他矮身使了個不怎麽美觀的就地打滾,從衛覦腋下鑽過,粗著嗓子道:

  「大司馬之意我知,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可我就是氣不過,一想起我妹子年紀輕輕慘遭橫死,那些出身榮華的貴女卻像嬌花一樣被供養,我氣不過!我非要娶一個這樣的女子,清明重陽給我的祖宗爹娘上墳時,好告訴他們,後生有了出息,娶個大姓貴女給他們做媳婦!」

  他偏頭吐出一口氣,「不過大司馬發話了,我回去給那小娘子賠禮就是。」

  衛覦目凝赤芒,灼灼呼喘,踢棍隨上。二人招式你來我往,槍挑如龍,激鬥出淩厲的殘影。

  他撐著自己還剩的理智,隨著出槍,換一種說法循循道:「古往今來真正的萬人敵,想要老而彌堅,逃不脫儒將二字,沒有不知書的。就說你敬仰的關二爺,那是以《春秋》下酒的人物。武而不文,終是莽夫。打江山不易,出萬死而遇一生,所以草創艱難,等到天下大定,人心思樂,以至驕逸漸起,縱情忘本,載舟之水傾覆一旦,所以守成更難。」

  龍莽動色道:「是!」

  「她想做一名好君主,想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不徇私。可她也重情,希望一路跟著她的這批人,都好好的。將來若出難決之事,左右爲難的是她。

  「她嘴上不說的事,心裡會難受。將來,你莫以爲她變了,眼裡沒有你這個義兄,不心向你。她不會的,無論到何時,莫與她生分。」

  這幾句話,讓龍莽聽得心酸又難堪。

  他忽然想起出京前老虎提醒過他,說他打長安收西蜀立下汗馬功勞不假,但需謹守爲人臣的本份,今時不同往日,他再在皇宮內苑裡和兩位主君大呼小嚷,不拘小節,便是僭越。

  當時龍莽不以爲然,心道都是一家人,他又無謀反奪權之心,何必裝那假樣子給人看?

  可今日聽君一語,大司馬在如此難熬的情形下還不忘提點他,他一個比他年長十來歲的漢子,若不自新,還有臉皮嗎?

  龍莽重重道:「我記得了。今後龍莽行事前,先想兩個妹子會不會反對反感,以此爲律,終生不破。大司馬可拭目以待!」

  衛覦微微一笑,又聽龍莽豪氣干雲道:「再來一下子,我還能扛!」

  衛覦不與他客氣,鑽槍即上。

  龍莽仍以之前的力氣迎招,不料衛覦突然收勁,那一棍就結實地砸在他胸膛。

  龍莽微驚:「大司馬!」

  衛覦感覺不到一絲疼,就勢一個大字形仰倒在地。

  他兩眼望著血氣霧彌的天空,「白打了你那麽多下,今日還你一禮。」

  他微頓,聲音輕下來,「要對阿纓好。」

  龍莽從來流血不流淚,此時也是,一抽鼻子道:「我妹子跟你一場,大司馬莫託付我!你若怕她受委屈,便自己守在她身邊一輩子,自己去疼她。」

  衛覦想了想,點頭輕歎:「與她相守一輩子啊……單是想一想,卒當樂而忘憂。」

  屋室中,簪纓在軒窗下仔細分著葛清營給的清心丹,一小瓶一小瓶地裝。

  葛先生說這藥其實沒什麽用,不過聊勝於無,但簪纓還是很用心地分出每天的用量,計劃著該怎樣哄人服下。

  姜娘不是個會安慰人的,可她看見女君在窗下靜沉的側影,忍不住上前道:「女君,主君吉人天相,一定無事的。」

  她已知道他們這一次出行,是爲主君取藥。

  簪纓點頭露出一抹靜靜的笑,「嗯,我信的。」

  自那日後,衛覦不再召部下對練,軍中就這麽幾個頂樑柱,不能叫他廢了。

  摁著自己殺戾日盛的心,他也終於不得不提出與簪纓分居而住。

  蠱毒發展到這程度,他自己也開始喪失了判斷。

  簪纓知道輕重,這些日子觀白的變化她看在眼裡,不管爲了自己還是爲了他,她都需先保全自己,便答應下來,搬到了他隔壁的房間門。

  白天都說得好好的,可誰知到晚間門就寢時,簪纓的屋門忽被一陣風破開。

  衛覦腳步急促地闖進來,看見簪纓,男人眼裡的氣怒才緩解,卻依舊不高興,一把扣住她手腕帶上床,居高臨下地困住她,聲音低沉:「爲何不同我一起睡?」

  他方才找不到她,以爲她丟了。

  簪纓對上男人的赤瞳看了兩眼,知道他不記得自己的決定了,抽出一隻手臂,輕撫他後背道:「好,我們一起歇息。」

  「女君……」姜娘緊張地出現在門口,院裡還有幾名神色凝重的影衛,也在嚴陣以待。

  方才他們攔不住衛覦,眼看著主君一臉吃人相地闖了進去,擔心女君出事。

  「無事。」簪纓揚聲向外道了一聲,衛覦立刻皺眉。

  他英挺的眉宇間門蹙起了丘山,勾回她的臉,「和誰說話?」一頓後,又低低地道,「我在這裡呢。」

  那強勢的態度裡,莫名參雜了一股委屈。

  簪纓被他壓在下頭,有些沉悶得喘不上氣,撫平他眉心,軟聲道:「沒有誰,我只和你說話。天黑了,好歇了,觀白,你弄得我有些疼。」

  衛覦濃霧般的眼裡劃過一瞬清明,立刻鬆開攥住簪纓的手,臥在她的外側。

  他蹙眉躺在那裡,似乎不知自己該幹什麽,又拉過簪纓印上紅痕的皓腕,珍而重之地放到唇上親了親,混沌不清道:「你別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4
發表於 2025-7-23 00:22: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三章 字正腔圓的兩個字:成親

  一人便這般過了一夜。

  次日清晨,擔心女郎的春堇早早進來察看情況。

  一聽門聲,衛覦立時醒來,睜開的兩眸透出警惕兇冷的寒光,第一時間遮擋住簪纓的身體,冷冷側目。

  沒防備的春堇幾乎被這一眼洞穿,手中銅盆裡的熱水一下子潑灑到自己鞋面上,牙齒打顫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醒過來的簪纓很快弄清狀況,撫住衛覦的後背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沒有傳喚莫要進來,我和主君無事,自己起身便是。」

  說著,她用了點力氣才把衛覦的臉扳回來,讓他看著自己,憂心忡忡地問:「觀白,你清醒麽?」

  「阿奴說什麽傻話呢。」男人低懶地應了一聲,摸摸她的頭,沒有攻擊性地抻個懶腰起身。

  只是執意不許旁人碰她,自己幫她穿衣繫帶。

  簪纓目光關注著他每一個神情,任由著他。

  不過衛覦手挑簪纓的腰帶繫到一半,又被什麽癡迷住了。他目光一瞬不瞬望著她軟縧上的織繡紋理,像在細數附屬於她的美麗經緯,轉著手指半吞吞地把玩。

  「觀白。」簪纓叫他,他才回神,抬眼被喂了一顆東西在唇間。

  他舌尖舔過她的指腹,吞了下去,眸中浮蕩起一點曖昧的麗色,愉悅問:「是什麽?」

  簪纓輕仰桃花眸,不確定他此時到底還剩幾分清醒,觀察著男子臉上的神情,道:「糖。」

  衛覦笑了一聲,低頭碰碰她的唇,「那該給你吃才是。」

  雖然他與她說話時的狀態看起來還好,簪纓卻不敢掉以輕心,馬隊又行走一程,至驛休整時,她尋出個空隙去問葛先生,現下衛覦的身體究竟如何。

  最近幾次,葛清營爲大司馬把脈也要十分小心了,他沉吟著答:「他的蠱毒已沿心脈上腦,是以開始出現神思混沌的情況,接下來如何,還能撐多久,實是難料……且容葛某再說一遍,女君千萬以小心保重自己爲先,您安好,大司馬還能撐著,若被大司馬所傷,他清醒時分只怕會因自責生狂,到時便更難了。」

  所以如今他體內的蠱毒,已發展到單憑意志無法控制了麽?

  簪纓不愧經歷過風雨打磨,鎮定地與葛先生討論:「若是到了最後關頭,沒等來那朵蓮花,只靠我們手裡的六味藥給他服用,能起到什麽效果?」

  葛清營神色變了變,「大抵可清除一部分蠱瘴,但也許餘生,大司馬的神思便難以恢復了……」

  簪纓默了一陣,道聲知道了。

  便在此時,林銳突然跑過來找到簪纓,「女君,不好了,大將軍不認人了!」

  簪纓大驚失色,她才離開一會兒,前腳走時衛覦還好好的,怎會突然不認人了?

  她和葛清營跟隨林銳趕到衛覦的屋外,才踏進院子,便見一道黑影破窗被丟出來,帶著撞落的窗櫺碎木跌落到地上,發出一聲痛吟,正是謝榆。

  龍莽警惕地站在屋門口,兩腿不自然地分別踩著上下階,齜牙托著脫臼的肩膀用勁一推,自己正了回去。見簪纓趕來,他忙擋在門口擺手:「先別進去,妹夫突然發作,不識我們,無差別攻擊靠近的人——葛神醫,快點想個法子。」

  簪纓臉色雪白,不待葛先生回答,她知道尋常的針灸和鎮定方劑對衛覦無用。且如此情狀下,縱使有法,他豈容人接近?

  她忽看見龍莽的手掌糊著一層半乾的鮮血,心頭驚跳:「動刀子了?」

  「沒有沒有,屋裡按大司馬之前的交代早收走了所有利器。」龍莽怕她急壞自己,連忙解釋,「是我方才進去想制住他時,帶倒了燈台劃了一下子——」

  正說到這裡,屋內傳出一聲低沉的怒吼。

  那吼聲渾厚蒼涼,充滿懾人的兇戾,就好像一頭雄獸在圈畫自己的地盤,警告外來者不許踏進一步。

  謝榆掙扎著爬起來,「這樣下去不行,當初祖將軍……祖將軍就是這樣,親衛們都撤走了,他就會開始傷害自己。女君且退。」

  說著他又要進去試圖叫醒大將軍。當年大將軍敢冒死靠近祖將軍身邊,阻止祖將軍自殘,他生爲北府兒郎,豈可惜命!

  「你莫進了!」簪纓上前一步攔住謝榆,「我去試試。」

  就在她聲音落時,屋內又一聲低吼。

  龍莽一看這還了得,「不成!你進去被他拍扁嗎,斷斷不成!」

  葛清營也勸阻,「女君,可還記得我方才之言?」

  「他聽出了我的聲音,他在叫我……」簪纓聲音微顫,卻還保持著起碼的冷靜,紅著眼環顧衆人,「我不會拿自己性命冒險,我一會慢慢地走近門口,看他反應。你們在我身後,若有變,便立即把我搶出來,可好?阿兄,謝將軍,你們得幫我,幫我們。」

  龍莽與謝榆對視一眼,態度慢慢鬆動。

  他們雖無比擔心,卻也不認爲簪纓在自作多情,因爲這一路上衛覦對於簪纓反常的依賴和佔有欲,他們都看在眼裡。有簪纓在,他的煞氣便會收斂一些。

  他們這些人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一個女郎好使。

  最終,便按簪纓所說行事。龍莽側過堵門的身形,不敢眨眼地看著簪纓拾階而上。

  簪纓來到門邊,看清屋裡的狼藉光景。

  衛覦就踩在倒塌的屏風上,冠落髮散,衣衫淩亂,繃著渾身肌肉準備隨時戰鬥。

  那雙純赤的眼眸好似妖魔,那麽邪,又那麽空,像一頭找不到歸路的困獸。

  簪纓的心瞬間疼疼一墜,喚聲觀白,慢慢邁過門檻,走近他。

  她身後的人皆緊張地屏起呼吸。

  此刻衛覦眼裡的世界是一片茫茫血紅,他不知自己誰,也不知自己在何處,要幹什麽。任何出現在他視野裡的其他顔色,都被他自動視作來敵,需要咬噬撲殺。

  可她出現了,那一身紅衣和諧地融入他的世界,仿佛她本就屬於他。

  衛覦睜著血瞳,陌生地看著這片紅影走近,心腔跳動著一種本能的歡喜。他無意垂睫,看見她腳下前方有幾片碎瓷,而她還在朝前走,怒然撲身過去。

  他這一動,把龍莽嚇了一跳,在門外伸出手:「妹子小心!」

  簪纓在那石火一瞬察覺到什麽,「兄長退後!」

  她只來得及說出這四個字,人已被衛覦橫抱了起來,緊緊藏在懷裡,同時一腳踹上屋門,不讓任何髒東西、也不讓任何尖銳的危險碰到她。

  懷裡的小東西小小一隻,卻十分地軟,十分地香,那種味道又不是實質不變的香氣,需要他低下頭細細地嗅才能捕捉到。

  衛覦焦躁地在這間混亂的屋子裡轉了幾圈,心底生出些類似羞恥的感覺,他的巢穴太亂了,沒有能舒服安置她的地方。

  他很生氣,想把懷裡那雙還在不停眨眼看他的水亮眸子蓋上。

  他最終發現了床榻,覺得這裡正好放她,就把她抱了上去。

  這麽軟小的一隻,比起他來差得遠,當然要輕輕地放。可放下後,他又覺得不捨,自己也上去,弓著身重新攏住她,挨在她小巧的頸窩動了動鼻翼,含混著喉嚨:「誰?」

  他似乎喪失了思維與說話的能力,簪纓全憑著對他的熟悉,才猜出那個字音。

  「觀白,我是阿奴……」

  簪纓看著這樣的衛覦,忽然忍不住,兩行清淚突然從眼角滑過,雙臂環緊他的腰身,「觀白,我是阿奴啊。」

  衛覦感到臉頰上濕濕的,皺眉轉眸,看見從她眼裡滑出的淚。

  他不明白,眉心越皺越緊,心裡有一句話,卻死活表達不出來。

  別哭了,我不吃你。

  龍莽透過破損的窗子,見屋中暫無異動,雖然看不清內室的情形,好歹鬆了口氣,低聲道:「守著吧。」

  謝榆盯著那扇窗框子,「這樣的氣候過一晚上,將軍陽氣壯不怕,女君會生病的。」

  那也是沒法子,眼下衛覦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誰也不敢再擅動。龍莽纏著差點被門夾斷的手掌道:「找個厚實的棉簾子從外面釘上,注意別驚動裡頭。」

  衛覦不知自己如何過的這一夜,待他再次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入眼,是一張挨在他懷裡的粉潤臉頰,兩個人身上蓋著被子,相擁的體溫暖烘烘的。

  他怔了半晌,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昨日發生何事,轉眼見一地狼藉,冷汗浹背,驀地掀開被角查看。

  幸而她是和衣而睡的,衣衫只是有些亂,還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褥間也無什麽痕跡。

  只是衛覦發覺阿奴茜紅色的胸口衣襟處有些洇濕的可疑水痕,陡地心沉,不敢相信地湊近細聞,便覺鼻尖下的紅綢輕輕一顫,一道淡軟嗓音道:「衛大司馬昨個不依不饒舔了我半天,今早便忘了。」

  簪纓不知何時醒了,亦或整宿沒睡,睜開的眼睛清清亮亮,無一絲迷蒙之色。

  衛覦僵直地抬起鼻尖,掉開視線坐起身,又忍不住上下掃量她,在確認她身上無其他傷痕後,板平著臉:「胡說,沒有的事。」

  隨即,他又低頭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對不住,嚇到你了。」

  簪纓搖搖頭,起來扭了扭被他囚在懷裡一宿僵硬的脖頸,從隨身的荷包裡喂給他一顆清心丹。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

  可黑暗過後,也是最璀亮耀眼的朝霞。

  她不怕,她信自己等得到,更信衛觀白不是凡夫俗子,他一個人的命,定比十六個人更硬。

  簪纓和衛覦從屋中出來後,一院子的烏眼青都鬆了一口氣,無疑,大家都是在這裡守了一夜的。

  葛清營看見他一人相安無事,奇跡兩個字已經說膩了,可除此之外,也再沒有其他的解釋。

  之後隊伍趕路的速度便更爲緊迫,衛覦也發現自己無論清醒還是不清醒,都已離不得簪纓,與她在一處時,或下棋,或說話,想方設法讓自己保持清醒。

  「阿奴,我整夜做著同一個噩夢……」疾馳的馬車內烘著暖炭,衛覦將人攏在自己的大氅裡,與她主動說起了他之前一直不願言說的那個夢。

  他夢見自己舉著一把刀,在血紅一片的濃霧裡,不斷砍著拓跋奭的頭顱,卻怎麽也砍不絕。直到,眼前的那張人臉變成他自己,他己來不及收刀……然後,那張臉又變成了簪纓。

  每當這時,他便會溺水般驚醒過來。

  哪怕在夢中,他也絕對不會傷害她。

  簪纓聽著,一枚玉潤的白子凝在指間。

  兩人眼前的這盤棋,她再落一子便能贏了。衛覦不說那些掃興的話了,有些無奈地捏捏她耳垂,「怎麽還是捨不得贏我?」

  「你讓了我三手,我怎能贏。」簪纓將棋子投回棋盒,醞釀良久,終於下定決心般抬頭,眸光瀲灩,「觀白,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衛覦:「什麽事?」

  簪纓輕輕吸進一口氣,道:「曇清大師說的不錯,我、我是轉生之人,我記得前世之事。」

  衛覦看著她,沉靜了好半晌,「阿奴急糊塗了。」

  「不是,你聽我說。」簪纓在微顛的車廂中抓住他寬厚的大掌,語氣有些發急,她原本不想這麽早告訴他,可是她想留住這個人,一口氣道:「是真的,我記得前世的事。前世我很糊塗,沒有與李景煥退婚,後來我受了傷,他們便把我軟禁在冷殿裡,奪去我的家財去和世家作對——」

  衛覦坐正了身體,聽著從她口中說出的這些如同天方夜譚的言語,難以置信,卻又莫名篤定她並非哄騙自己,嚴肅地問:「傷在哪裡?」

  簪纓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衛覦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後來呢?」

  「後來,」簪纓堅定地看著他,「是你,是小舅舅你打敗了匈奴,揮師南下來救我。那時你的傷已好了,你帶兵火燒朱雀橋,闖進建康宮,斬殺了那人,從宮裡救出了我,就和這一世相差無幾。然後你便把我帶在身邊,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衛覦聽著她栩栩如生的描繪,想起他們在西山行宮重逢時,她看他陌生拘謹的樣子,眼底慢慢湧出一種極深的悲傷,笑著問:「真的嗎?」

  「真的!」

  簪纓淚水奪眶而出,埋頭抱緊他的腰,「這一世有許多待我好的人,可是再沒有比你待我更好的人,再沒有了……」

  衛覦刮她的鼻頭羞她,幫她擦不要錢的金豆子,柔聲道:「原來我和阿奴的前緣這樣深,前一世能做到的事,這一世沒理由做不到啊。莫哭了,我會一直陪著阿奴的。」

  「你說的。」

  「衛十六的話,不食言。」

  車隊進入長安這日,簪纓沒有看到驪山晚照,灞柳風雪的名景。她掀開車簾,望著這座初次見到的古都王城,一片沁骨的冰涼落在手背。

  她癡癡地低頭,看著融化在皮膚上的雪花。

  前頭探路的謝榆撥轉馬頭,盈著淚意高呼:「九月,九月落雪了!」

  簪纓轉回頭,看著靠在車廂上陷入深睡的男子,哽咽道:「觀白,你聽見了嗎,下雪了。」

  這一年北方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長安雪花大如席。

  一十日後,從西域蔥嶺返回的商隊與北府親騎一道快馬趕回。

  原來今年西域的第一場雪也下得極早,當地人都說,差不多一十年沒有過這樣的早冬了,蹲守在毒龍池的衛隊不敢合眼地等待,終於在一個黎明,奇異地看見兩朵水蓮並蒂而開,便趁花開之時都摘了下來。

  和主君女君在長安行宮會合時,一路上提心吊膽恨不得馬生雙翼的親兵大鬆一口氣,取出水蓮時再三保證:「下屬以性命擔保,這兩朵花都是在花開時摘下的。」

  餘下十多人一同點頭稱是。

  此時,衛覦已有多日陷入混沌的狀態,不辨人事。

  但與祖將軍症狀不同的是,他不再暴起傷人,只是終日抓著簪纓的手腕,只要她在,他便眨著那雙深紅如玉髓的眸子看她,安安靜靜的。

  葛清營反而驚心,因爲他發現,衛覦正在內心深處把自己與獸性同化,不去對抗,以抵消暴怒傷人的發生。

  若最終等不到藥,他仿佛打定了主意,餘生便這樣陪著她。

  葛清營行醫一生,見過無數生老病死,竟是震撼難解,究竟何等的心志,何等的情感,才能令他做到這種地步?

  所以這味藥無疑是及時雨。葛清營立刻著手熬藥,八八六十四刻鐘不離藥爐。

  藥好後,他還擔心衛覦喝不進去,不過簪纓接過藥碗輕聲細語地一哄,衛覦眸子微動,雖然聽不懂,還是一口一口地喝了進去。

  上下同時鬆了一口氣。

  燈影瑩瑩的殿室內,簪纓守在榻邊,看著男人仿佛熟睡一般成熟安靜的眉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觀白,觀白,回家吧,我好想你。」

  她一直衣帶不解地守著。

  殿外值守的兵士,望著天邊的月亮,輕聲向同伴道:「嘿,知道嗎,原來所謂守蓮的毒龍就是揚子鱷,老子摘蓮時差點被咬掉手指!」

  他笑著笑著,喉嚨突然哽咽起來,仰頭抹了一把眼睛,「他媽的,老天對大將軍還不算瞎了眼……」

  衛覦陷入一場走馬觀花的夢裡。

  俄而,他見到了自己亡故多年的母親,阿母容顔婉麗,猶如生時。他萬分喜悅地大步奔去,迫不及待地告訴她:「阿母,父親不曾對不起你。他沒有續弦納妾,沒有十六個兒子,只有我和阿姊。」

  母親微笑地看著他,神情間充滿慈愛。

  衛覦一轉頭,又看見了身著清雅宮裝的阿姊。

  阿姊的性格隨了母親,人如其名,是如出一轍的溫婉,可是今日,她卻怒氣衝衝望著自己。

  衛覦正不解,臉上就挨了一巴掌,「臭小子,你做的好事。」

  衛覦大惑,錯眼間唐素姊也來了,毫不客氣地照著他的右臉又來了一下子,似笑不笑地抱臂哼哼:「小兔崽子,你可以得很呐。」

  他做錯什麽了?

  衛覦不明所以,無以自辯,正在這時,胥三哥抱著一撂書籍,文質彬彬地走近。

  衛覦看見解圍的人,連忙迎上去,三哥一見他,卻開始唉聲歎氣,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好像有些挑剔,又似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子胥公是打人不打臉的斯文人,他悶了半晌,溫和笑說:「十六,你轉過身去。」

  衛覦也不知他爲何要如此聽話,依言轉身。

  然後他的屁股上就輕輕挨了一腳。

  可以說,衛覦就是被他未來岳丈踹醒過來的。

  他的唇上已冒出了一層胡青,睜開漆黑的眼眸,便見在榻邊守著他的簪纓。他手指微微一動,頂不住打了個盹的簪纓立時醒來,與他四目相對。

  明明日日相見,卻如久別而歸。

  案頭的蠟燭燃了一夜,剛剛燒到芯底,一縷輕渺的青煙嫋嫋飄散在這間靜謐的室宇。

  衛覦想,這總不會還是夢了吧?

  「觀白,你醒了!」

  簪纓一愣之後,眼睫濡濕,要去喚葛先生進來,衛覦勾起指尖拽住了她。

  簪纓見他氣血充盈的紅潤薄唇微動,按捺住弼弼心跳,忙將耳朵湊去,聽見他字正腔圓的兩個字:

  「成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5
發表於 2025-7-23 00:22: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並立頂峰,共治天下

  衛覦醒來後,折磨他多年的宿毒藥到病除,身上戾氣消散,英氣軒昂。葛神醫爲他診過脈,也終於心石落地,賀他瘳愈之喜。

  且難得的是,衛覦體內氣血依舊強勁充旺,全無盛極轉衰的隱患,未傷根本,應是那株水蓮之功。

  簪纓自然無不歡喜。

  二人只在行宮逗留一日,次日衛覦便發令回京。

  林銳等人護衛二君回洛陽的路上,喜躍之餘還在贊歎:「主公果然威武遠勝常人啊,又如此心繫社稷,這才醒過來,便急著回京了。」

  簪纓在馬車內聽見議論,以帕掩唇,眼波流媚的眸子瞄向身旁,若含謔意。

  衛覦翹著長腿坐在旁,若無其事將手邊的一冊宜忌黃歷合上,目光睇去,「成親是岳父岳母同意了的,我自當竭力達成,笑什麽呢。」

  簪纓嘴角不自覺地輕揚,卻總覺他所說的她父母給他托了夢,十分放心樂意地將自己託付於他,不盡不實。

  她上一眼下一眼細細凝望衛覦,「我阿父阿母真是那麽說的?」

  「自然。」

  男人胡茬已刮,漆髮未冠,清爽隨意地束在頭頂。來時穿的厚裘早已捨棄,因元氣充沛不畏嚴寒,他身上不過一件白地明光錦的夾衫。

  潔白交領束著那片比錦色還乾淨的冷白膚質,襯出一枚凸出的喉結,惹得簪纓頻頻瞄望了好幾眼。

  衛覦可不覺得自己誆騙了阿奴。現在想來,三哥在夢中送他的那一腳,飽含愛護,不正是想讓他改口喚他岳父嗎,如此,不正是願意將阿奴許配給他之意嗎?

  「做什麽,不認識了?」

  簪纓的目光實在專注,衛覦漫淡含笑,定著那雙點漆的劍眸,朝她遞出掌心。

  卻又停在中途不動。

  不動聲色地誘引。

  是不一樣了。簪纓將自己的手搭上去,被他的力道一攬入了懷。

  她挨著他,還情不自禁地抬手摸摸衛覦有若刀裁的俊眉。

  她只覺衛觀白蠱毒一解,在威武之外,身上又多出一種天清地寧的英俊氣,語言難描,卻是目之一觸,心便歡喜。

  衛覦笑著將女子一個勁兒看他好像看不夠的視線遮住,「路還長,阿奴先睡一會兒。」

  聽手下人說,他昏迷之時,她一直在身邊不眠不休地照料他。他初醒時,見她眼瞼下還有兩片青影,可想而知有多辛苦。

  簪纓倒沒覺得疲累,不過想到回洛陽後還有許多積攢的事務要處理,也就閉目養起精神。

  左右路上有觀白打點,餘生有他,皆是安心。

  二人返回洛陽之日,京中也有未化的雪層覆地。

  因這場在立冬之前反常降下的大雪,中書省擔心二君不在京中,坊間會有逆反之徒散播不利的輿論,便取得衛令公的同意,由傅則安捉刀,以天象之說衍出一篇祥瑞降世的說辭,道這場大雪正是王朝煥新,瑞雪豐年的吉兆。

  幾個西閣元老商議後,又作主張,發告示減免淮河以北州郡的三冬糧賦,以應天象。

  白馬寺同時配合行事,以女君之名爲寒人施粥,舍棉衣,頗得百姓擁戴。

  看來他們不在京時,國有肱股,政事都處理得井然有序。

  不過二君往返長安一趟,不能沒個名目。衛覦讓省台擬令:「遷都建宮則大興土木,今干戈初彌,不宜勞民傷財,洛陽自古王興之都,帝居之所,國都定此正爲合宜,毋須妄動。」

  此令一下,九州鹹服。

  中書省趁勢上表,國不可一日無主,請主上繼天立極。

  自然,言語間不乏模棱兩可,因爲他們委實不知該請哪位主君踐祚,好幾次私下請示衛中書,這位老而成精的老明公皆笑而不語。

  衛覦對此不置可否。二人一道去見過了衛崔嵬,他讓簪纓回後殿歇一歇,自去尚書六部巡問政事。

  如今他身體大好,精力充沛,有他處理這些事,簪纓樂得清閑,便起駕先回合德殿。

  朝堂政通人和,宮裡也有喜事,便是任氏生産誕下了一子。

  簪纓才洗去風塵,略作休歇,已有半年未上差的任娘子便抱著孩兒來拜見女君了。

  換了身合歡色繡襦常服的簪纓忙讓任氏免禮,見她身上浮腫盡消,體態輕盈,繈褓中的麟兒眼若葡萄,粉嫩可愛,喜愛地伸手逗了逗,口中說:「任姊姊才出月子,外面又冷,也太多禮了,在暖閣子裡好生將養就是了。」

  任氏連連福身,「蒙娘子垂憐,僕婦到京中這半年,哪裡在娘子跟前伺候過一日,竟是舒舒服服養胎來了。娘子出京辦事,走前還不忘爲僕婦備下幾個經驗老道的穩婆。如今這小家夥順利來到人世了,怎可不來拜見女君同主君?」

  簪纓笑說,「杜伯伯得此麟兒,定然高興了。」

  「他呀,倒是叨咕著怎不是個如娘子一般玉雪可愛的女兒,美得他。」

  任氏的口齒還是如此伶俐,又求簪纓爲孩兒賜名。

  簪纓想了想,方欲語,這時衛覦從前朝回來了,她看見他,突發奇想:「不如主君給起一個吧。」

  任氏忙頷首道:「這一芥小兒,若得主君賜名,當是三生有幸了!」

  衛覦聽見簪纓給他發下的任務,脫了履,依言走近,低頭望著任氏懷中嬰孩。

  那嬰兒原本在咿咿哼唧,一見衛覦靠近,兀然眨動眼毛,吮指噤聲。

  簪纓在旁看得失笑,觀白已解了那種可怕的羯人蠱,怎麽還有令小兒止啼的威力。

  衛覦道:「便叫彥和。」

  「才彥人和,是個好名字。」

  簪纓笑靨明燦,在任氏的指導下,伸臂小心翼翼地接過繈褓抱了一會。

  她懷抱嬰兒時,衛覦便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她的身影。

  待過了新鮮,簪纓才將小彥和歸還其母。眉眼帶笑的任氏隨後告退。

  「觀白,」待任氏離開,簪纓回頭問他,「你不喜歡小孩子嗎?」方才都不見他笑。

  「沒有。」衛覦矜淡地說完,脫下外袍,換了常服,走到案几前翻看堆積的疏呈。

  簪纓輕怔地看著那道處理公務的挺拔身姿。

  若說衛觀白解毒後身上最大的變化,大抵便是沒有那股和她黏黏糊糊的勁兒了吧,端重自持,積石沉斂,就像她剛認識的那個小舅舅。

  雖說她還有些不適應,不過也是好事,說明他已恢復到正常了……

  正想到這裡,簪纓便聽見衛覦著人傳召太常寺郎。

  她挑眉,想那太常寺是主管宗廟宮廷禮儀的,眼珠微轉,忽有一種預感。

  她走過去刻意地看他兩眼,衛覦垂眸落於疏呈上,神色如常,似無察覺。

  簪纓抖擻大袖,與他並居上首,衛覦還是未轉頭。

  然待太常寺郎一至,他開口便問:「距今最近的婚嫁吉日是哪一日?」   

  這位太常侍郎還是最先向二君投誠的世家姬氏子弟,原以爲是個閑職,不料能得到二君召見,而衛君又如傳說中一樣威嚴煊赫,魂先嚇掉了一半兒。他跪在下首,腦中飛快回想,回稟道:

  「回主君,臨近年末歲尾,小吉日雖有,卻都有些禁忌、若說大吉日,便只有新年元日了……」

  衛覦皺眉,那不是要等到明年了?

  等到他二十八歲高齡,去娶十八歲嬌嬌嫩嫩的阿奴?

  他道:「今年呢?」

  簪纓忍不住偏頭抿了下唇角。

  衛覦其實並未生氣,只是不怒自威,姬侍郎在下頭兩股惴惴,想天文歷法他也算熟稔,年尾寒冬,實不是嫁娶的良時啊。

  他豈敢硬挑個日子敷衍新君。

  他一想,六部同氣連枝,此日不同甘共苦更待何時,便壯著膽子道:「敢問主君,這婚儀的規制是按帝王娶后,抑或……」

  說來也怪,衛君定鼎天下也有些日子了,卻一直無登基之意,而他又十分看重女君。所以不止姬侍郎,連朝中也在暗中議論,這帝位,難不成真要落在寶婺星上?

  衛覦眉峰一壓,「不是娶后,是天子大婚。」

  他說得不加思索,簪纓目光輕變,轉頭看向他。

  那姬侍郎心起驚雷,好歹還有幾分定力,拱手道:「既如此,微臣斗膽祈請,天序不可以一日無統,人神不可以一日曠主,我朝新帝應先登基,再行大婚,如此合於序常,應於六氣,方是大吉大順!」

  衛覦神色沉淡,似在思索,方要發令,簪纓終於開腔:「卿家先下去吧。」

  姬侍郎聞女君開口,如聆梵音,連忙大赫般行禮告退。出殿時他心中慶幸:若張羅起登基大典,那便是禮部同仁的差事了。

  殿內,簪纓遣開內侍,轉頭托腮,欣賞著主君鎮定自若的側臉,慢吞吞道:「原來不是不耐煩給別人的孩兒起名,是有人著急了。」

  「我不急。」

  衛覦說完,終於轉頭灼灼地望向她,一手將人提到自己的腿上坐穩。

  他攀著她纖細的腰肢,微仰著頭:「你來登基。」

  不等簪纓睜大水潤的眼眸表示驚訝,衛覦接著又道:「登基大典和成婚大典放在一起舉行,可以嗎?」

  這是史無前例之事,他已經可以想像到那一日的盛景。

  他想給阿奴一場最盛大的儀式,在大婚之日登基,爲她的女子身賦予至尊無上的權力,在登基之日大婚,讓天下臣民都爲她送上浩瀚無極的拜賀。

  最關鍵的是,他能給她的最年輕的衛覦,二十七歲的衛覦,只剩今年了。

  若是衛父在此,大概又想不明白,這二十七歲和二十八歲能差在哪呢?

  衛覦自然不是真覺得自己老,別說二十七,他有信心和阿奴房帷歡愉到七十二,還得再添十年。

  他只是不想讓她再受丁點的委屈。

  戰場上多挨兩刀少挨兩刀沒分別的衛十六,涉及簪纓的事,連早兩個月晚兩個月都斤斤計較起來。

  簪纓聽見他這個大膽的提議,才發現某人不但真的很急,而且遠比自己想的還要急。

  登基和成親一起辦?

  她險些想笑,未等笑話,又陡覺心酸。一霎間她愛意無限,環住衛覦的脖子,在他頰上親了一口,卻又別開臉輕哼一聲:「我之前說什麽來著,你解了毒,便不覺得我香了,原來還急於成親日期嗎?」

  衛覦聽見這聲嬌嗔,目光一渙,隨即勾過簪纓的唇纏綿上去,「怎會……之前太孟浪了,我是想成親之前規矩些。一腹思念,都給阿奴攢著呢……」

  簪纓被親得暈然,開始還沒覺出話裡的問題,直到她坐的位置好巧不巧,甦醒起來,方才覺悟他給自己攢了什麽。她一瞬暈飛雙頰,便要起身。

  「又來!騙人的嘴……」

  衛覦不放,攏掌將她重重往下一扽。

  他自己先悶溢出一聲,神色卻毫不靡亂,禁欲逼人地看著她,「登基。成親。」

  簪纓身子軟了下來,半推半就地坐著他,撐著體面道:「不可兒戲。你知道的,我想和你一起坐那把椅子。我一直是這樣想。天下是衛觀白一功一戰打下來的,我不要你讓我。」

  之前被蠱毒的事壓著,兩人心照不宣,衛覦正是怕自己後力不繼,才一力促成簪纓坐這主君之位。

  簪纓心裡不願與他區分彼此,但當時的情況,確實需要她自己有本事立起來,表明一個態度,便也未矯情推讓。

  但如今情形不同了。

  「你有仁名,有能力,禦下有方,見解有物,從善如順流,去惡如探湯……」衛覦呼吸沉下去,「是你應得,不是我讓的。」

  簪纓感受到熨在裙下的力度,記憶飛回那些黏糊糊的日子,忍不住動了動,「不,一文一武,持衡之道,你我正是互補。」

  「好阿奴,別蹭,」衛覦啞著吐出一口氣,斂起眸子,「我要阿奴獨占鼇頭。」

  「我……」

  簪纓還欲辯駁,焉瞳這時在殿外通傳:「女君、主君,檀公到了。」

  隨著他的話音,不等殿內應答,檀棣不見外的腳步聲便大喇喇進殿了,「阿囡、十六啊,這一趟去長安可還順利?」

  殿內二人同時聞聲而起。

  衛覦抖動大袖遮住前身,微側過身,簪纓忙低咳一聲,整理披帛。檀棣適時入殿,便是看見這一幕。

  而單身至今的他完全不覺有何不妥,興興頭頭地和簪纓說起話來。

  說了兩句,見衛覦一直背著身不言聲,檀棣始覺氣氛奇怪。

  他狐疑地打量二人,「你們不是吵架了吧?十六,你可答應過我,不會欺負我家甥女的。」

  「舅父多心了,他不曾欺我。」簪纓道。

  他非外人,她也未相瞞舅父。待得知二人爭持之事,檀棣愣了一愣,如同不能理解。

  「弄啥嘞!我當是甚事,這天下都是你二人的,推來讓去作甚,一起坐一起坐,恁是帝王,想法不要太迂腐了!」

  簪纓忍不住開懷一笑,對衛覦眨眼:「舅父之言正是我之意。」

  此時衛覦已緩和下來,無奈地看著這舅甥二人。

  說句實言,他衛十六並非無睥睨天下的野心。

  但這片野心在簪纓展露的光芒面前,又沒有那樣重要了。他想讓她獨一無二,步步登極,他便在身後托著她,做個相國司馬也好,輔政皇夫也好,照樣可以爲她分擔政務,將所有勞心費神的事攔在前面。

  但轉念想想,若他二人的名字並列於青史,使後世之人每當說起他們,都衛不離唐,唐不離衛,相提並論,缺一不可,那麽——

  生生世世拆分不開,才不失爲他最大的野心。

  「好。」衛覦一字落下,上前牽住簪纓的手。

  你我便並立頂峰,共治天下。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6
發表於 2025-7-23 00:2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五章 登基大典,成婚大典

  兩位君王要一齊登基的旨意傳下,朝野驚震。

  大家反應過來後,又覺得除了史無前例,說不出什麽不好——女君仁惠,得到北雁、柔然的親善,掌管商貿、茶馬的互市,又得青涼佛門的誠服;而衛君出身於玄儒大家,馬上得來天下,有收復一統神州之偉業,馳驟威魄,鎮壓四座。

  二人恩威並施,璧合珠連,這一來不管是推崇衛君的,還是服膺女君的,都說不出二話來了。

  只不過既要抓緊時間擬制登基,又要同時操持二帝的大婚,這可忙煞了禮部的一衆官員。每日清早醒來,枕邊斷落無數髮鬚。

  好在女君體諒,沒讓主君繼續折磨司天監和太常寺。女君發話,便將吉日定在明年的元日正旦,元肇慶,同日舉行這兩場大典。

  禮部這邊可算鬆緩了一口氣。

  同時中書省的臣工卻陡然感覺,主君近來問政嚴苟了很多。

  聞聽此訊的衛崔嵬沒有太大意外,仿佛早已料到,樂呵呵地在禦池塘邊喂魚,對輕山道:

  「告訴中書省,開國禮銘老夫親自來寫。」

  內閣,暫領吏部的沈階聞之,心頭一瞬落定的同時,又好似悵然若失。

  他提筆的那隻腕子上,袖口間隱現一道暗褐的疤痕,墨珠在毫尖凝聚,久久未落。

  「沈尚書看起來有些失望?」

  耳邊響起一道輕快嗓音,沈階回神落筆,在紙上重捺下一個圈。

  他沒有抬頭看嚴蘭生,「爲臣子者,視君如仰日月,鞠躬盡瘁而已。何言其他。」

  二帝並臨的消息傳到軍中,龍莽自然大樂,忙讓老虎幫他備一份賀禮。

  轉頭盯著案上空空的白紙,他又愁得筆杆搔頭,「老虎,這道歉信到底他娘——到底應當怎麽寫,形容我悔不當初的那個那個詞兒,叫什麽來著……」

  黃符虎憐惜地看著大帥,「就是悔不當初啊。」

  「不是,是另一個詞兒。」龍莽粗聲粗氣地歎息,「飽讀詩書的娘子嘛,估計喜歡有才學的,哪能直不愣噔的說——嘿,當初我腦子一時抽了,你也不攔我!」

  黃符虎眉心一跳,知道大帥要遷怒了,忙要溜之大吉。

  腳還未抬,卻聽龍莽又念咒似地說:「不遷怒,不二過,不遷怒,不二過……」

  這位即將封王封侯的從龍重臣抓著筆,又冥思苦想起來。

  洛陽的街道上百姓踴躍,奔相走告這樁改天換地的大新聞。

  一個穿粉色衣裙面色枯瘦蒼白的女子,聽著耳邊激動的議論聲,目光怔忡,不留神被逆行的人群撞翻了胳膊上的菜籃。

  她顧不上撿菜,失魂落魄地回到大通坊的宅子。

  進門,看見今日休沐在家的兄長,女子喃喃:「她要做皇帝了,她是女子,她怎麽能……」

  年輕白頭的郎君正在思索著賀表的用詞,冷淡地轉頭看她一眼。

  傅妝雪被這一眼傷到了心,眼淚一下子流出來,踉蹌過去抓著阿兄的手臂,「大兄爲何如此恨我?你既不喜歡我,爲何又要將我從江南接來,這件事你告訴過她嗎?還是不敢告訴她?」

  她比從前削瘦極多,從弱不禁風到如今的形銷骨立,幾乎叛若兩人。

  傅則安淡淡地拂開她的手,「女君日理萬機,這些小事不值得汙她的耳。你也不必成日疑神疑鬼,她不喜歡你是真,卻也不屑刻意針對你。」

  他的眼神蒙上一層冷沉,「我將你從友人家接出,是不料想你如此不省心,去妨礙人家夫妻感情。我已愧對舊友,你既不自愛,我也不敢再將你託付旁人,盛典過後,就送你回江南,尋一老嫗爲僕與你作伴,餘生你我兄妹不必見了。」

  傅妝雪奇異地睜大眼睛,所以那個人一朝龍在天,她的嫡親阿兄便調轉舵頭,視她如浮塵了嗎?

  可從前,他分明不是這樣的……

  傅妝雪激動大哭道:「與我有什麽關係,是那家主主動與我問話,我難道不答?阿兄你,變成這樣子,可想過咱們二叔還在嶺南流放?她既已富有天下,爲何不大赦,你既躋身重臣,可有爲家人求情一句——」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她臉上,傅則安盯著她:「再敢對女君不敬一句,不必旁人,我先治你的罪。」

  傅妝雪不敢置信地捂臉看著他,跌坐在地。

  而從前見她委屈一點都會噓寒問暖的大兄,卻再未給她一個眼神。

  青州。

  衆位歸服於簪纓的堡塢主聽聞他們的女君要同衛君一同登基爲帝,大喜過望,與有榮焉,紛紛上表敬賀。

  鳶塢那些又長高了許多的男孩女娘們,聽到大人講起遠在京城的時事,都直接呆掉了。

  那個對他們很好很好,還容著他們鬧她的唐姊姊,居然成了皇帝老爺?!

  原來女子也能做皇帝嗎?

  那他們……他們不就是吃過女皇陛下給的糖的寵兒了嗎!

  唯一曾與簪纓發生過衝突的泰山郡赫連堡主,驚恐得日夜沒敢合眼。

  回想到自己不僅曾當面對女君不敬,還埋伏了人手想除掉她,赫連袁慌忙召來旗下所有管事。

  「快、快,將我産業整理出來,全部上貢,全部上貢!」

  江南京口。

  一個紮著羊角辮身穿大紅襖的小女娘,踩在家門口夯實的硬雪堆上,洋洋得意指著自己頭上的紅綢髮帶,「看見了嗎,這便是女皇陛下送給我的!」

  「吹牛皮!吹牛皮!」

  不到十歲的孩子正是調皮搗蛋,聽她說話的這些小夥伴,知道她家老爹是跟在新皇帝身邊的大官,心中雖有些半信半疑的豔羨,卻不情願讓玩伴這樣出風頭,吐舌扮鬼臉:「你怎麽證明?女皇那麽尊貴,怎麽會給你送髮帶?」

  「就是,你還不如說女皇要親自接你去京城觀登基大典呢。」

  「哈哈哈,海晏清,吹牛皮!」

  海晏清氣死了,可惜她阿爹還在洛陽,沒法給她作證。她捏著饅頭大的拳頭,準備武力制服,「就是女皇送我的,就是!」

  正說鬧間,一隊步履幹練的兵伍走進這片軍戶區。

  幾個孩子都有些發愣,互相看看。

  便聽爲首的領隊之人道:「哪一位是海小娘子,吾等奉女皇之命,特來接海小娘子去洛陽觀禮。」

  海晏清自己也是呆呆的,等她在隊伍間發現了幾個阿爹帳下的熟面孔,正衝著她眨眼,一瞬挺直後背,神氣畢現地睥睨四周。

  「還真說對了,女皇陛下便是要接我去京城了。咳咳,容我收拾一番,這便去啦。」

  她身後的小夥伴目瞪口呆。

  至於反應最平靜的,卻當屬居住在行宮中的遜帝。

  李星烺在這座遠離鬧市的宮觀住了些日子,漸漸便習慣下來。

  被衛覦派來照管他的侍衛終日冷眼觀察,也不禁暗中點頭,世人都道此人文弱無能,他看倒有幾分隨遇而安的灑意。

  李星烺自己並沒覺得有何憋悶,他的心願本就是一世讀書,閑時種種竹,釀釀酒。

  新君寬仁,還容許他的母親和小妹隨時出入行宮來看望他,他有何不足?

  況且那人是衛覦,李星烺半點不擔心每日入口的飯食有何不妥,每日吃得下睡得著的。

  只在聽說衛覦要與那位女子一同登基時,李星烺也不免失神片刻,低喃:「天下有幾個男人,願將國璽與寶座分出半邊給枕邊人?」

  問世間情爲何物啊。

  他的心中,想起的卻是另一道紅麗如蓮的身影。

  宮城內外喧闐一片,最忙的到頭來還是禮部。

  因女子爲帝沒有先例,定名、定制、儀仗都要翻閱典籍擬出個章程,包括二帝父母的封號,二帝龍袍冠冕的紋樣設計等等。

  衛覦特意吩咐了,女君的帝服不能完全襲承男子制式,沒有美觀,但也不能從鳳制,不許與皇后儀服相近。

  這兩頭堵的話一出,禮部臣工剩下的那一半稀疏頭髮,也快渾欲不勝簪了。

  ——呵呦,不對,簪字爲諱,盡管二帝和歷代君主不同的是至今不設諱,但下頭人輕易也不敢說了。

  這一日禮部侍郎便拿著草擬的龍袍圖紙,去禦前請示。

  從省台出來往前殿去,半路恰巧遇見了沈尚書。

  禮部侍郎知他是女皇近臣,心中正沒底,趕忙上前見禮,請求沈尚書雅正。

  沈階沒有推辭,看了看幾張圖紙,沒說別的,只指著其中女皇的頭冠道:「金山博顔,白珠爲纓,這是鳳冠改制。」

  禮部侍郎何嘗不知這一點,枯著眉爲難道:「已改作了通天冠爲底的樣子,也換鳳翎爲龍紋了,不是禮部懈怠,實在沒有前例參考啊。」

  沈階神色沉靜,只道:「用冕旒。」

  禮部侍郎心中微震,下意識道:「可、可主君陛下戴的便是冕旒。」

  沈階道:「天子冕藻十二旒,每章長十二寸,象日月星辰,龍虎火山,麟鳳元龜,雲水。二君皆是天子,按制,皆當戴冕。不過新君戒奢寧儉,可適當減半作六寸長的珠串。」

  禮部侍郎聽沈階有理有據地說罷,頗爲汗顔,心道還是他們拘泥了。

  便忙按這個說法回去修改,之後火速呈給禦前過目。衛覦看過,果然滿意。

  這些事被衛覦包攬了去,全都不用簪纓操心。她每日清閑到只用回一回外邦小國送來的賀表禮書,便無事了。

  不過隨著年尾將近,她也有一樁小小的煩惱。

  原來她出嫁的一應儀仗妝奩種種,都有少府操辦,但任娘子做爲半個娘家人,不滿足娘子成親時只有這些華麗的綺羅金翠,便貼心地爲她另備了一副妝奩。

  什麽親繡錦被,喜幛喜餅,皆在其中,最要緊的是閨女出閣時長輩都要準備的避火圖,也被壓在箱底。

  任氏想,雖然娘子已用不上了,但這個流程不能減。

  誰知簪纓見到此物,神色古怪。

  她定一定神,心想自己是將做女皇的人,不可過於輕佻,便看著任娘子在殿中忙前忙後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低道:「任娘子,聽說女子的第一回 ……都疼,是麽。」

  任氏聽到這句話的震驚,比當初得知自己有孕還要驚訝:「娘子與主君難道不曾……」

  聽老杜說,兩位主子打在青州時便已出則同車,入則同寢了。

  ——所以怎麽會?

  可看著女君的神情,任氏這個過來人一看就是做不得假。這下子,她在佩服主君之餘,可有點犯愁了。

  女子的第一次,自然多半是疼的,新嫁婦都要經這一遭。可關鍵,主君魁健的身形和女君差那麽多啊,萬一傷到女君,如何是好?

  此事不止關乎閨閣,亦關乎國體。

  任氏還未想清該如何說,簪纓的神情已恢復如常,鎮定笑道:「我只隨口一問,怪臊的,罷了,我這裡無事,任娘子快去看彥和吧。」

  任氏被女君放了假,出殿後依舊有些擔心。

  畢竟是自己看著成長的孩子,縱使而今身份不同,她也不忍女郎遭罪。

  任氏鎖眉想了想,忽想起一人,找來阿蕪悄悄吩咐:「你去請漣水郡君入宮一趟,就這麽說……」

  李蘊府邸,她正在二院裡監督園人按照從前長公主宅的樣式,爲她移栽梧桐樹,聽聞宮裡來人傳話。

  李蘊聽後笑了笑,「難爲想起我來了。」

  江洪真已從豫州回到她身邊,如今卸下舊職,因是前朝駙馬,賦閑在家。聞言,忙叮嚀李蘊道:「今日不同往日,殿下入宮,可千萬和軟些。」

  「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的骨頭又不硬,幹嘛和人硬碰。」李蘊應答。

  「女君,漣水郡君前來求見。」

  簪纓才送走了來給她送鴛鴦繡品,說笑了一陣的阿嬋和王三娘,聽聞焉瞳的稟報,心道這是位稀客,不知她有何事,便請人進來。

  李蘊身罩純白軟狐大氅,嫋嫋婷婷地走進合德殿,近了前,能屈能伸地笑著給簪纓福禮。

  簪纓也不知她遇到什麽好事,如此春光滿面,請她入座,喚人上茶,笑容得宜道:「郡君吃慣了江南水米,居在洛陽,可還習慣?」

  這看似尋常的一問,先叫李蘊心裡打了個突。

  簪纓的神色看起來再尋常和氣不過,可李蘊這個生於深宮,深諳人心僞飾的前朝公主,竟有些分辨不清對方是隨口客套,還是在敲打自己。

  眼前這年輕少女,風鬟霧鬢,美若神女,卻又心有鋒芒,卓卓硎礪。

  記得她初見簪纓時,她還只是個跟在衛十六身後的嬌嬌女,是青松在東園,衆草沒其姿。到如今,這棵淩霜挺秀的青松已不知入霄幾許,令人仰視著都猜不透她的端底。

  這樣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子啊,若還有不世的英雄男兒能攀折此女入懷,豈會不豪情縱橫,恣意佔有。

  李蘊此時有些懂得那位請她入宮來的傅姆的擔心了。

  男人都一個德行,她還不知道麽,越是留得久的肉,吃起來就越盡興,啃起來只怕連骨頭都不剩的。

  雖然李蘊心裡也狐疑,十六血氣方剛的,他當真能這麽長時間守之以禮?不過今日她來,不是和誰作對來了,正相反,她也不傻,也想給自己討個後半生安安穩穩的前程,便道:

  「洛陽是中原正統,我遊賞城中景致還來不及,豈有不慣之理——十六不在?」

  簪纓道他去禦史台了,李蘊拈了一枚青瓷盤中的金桔,感歎道:「所以有個體貼人的郎子,是何等福氣啊。不過呢也分時候,男子白日再溫存,到了晚上,一個個都是狼虎。」

  這話實則有些直白突兀了,卻正切中簪纓近日心中的忐忑。

  她何等聰敏,聯想前因後果,便猜出必是任姊姊擔心她臉嫩,做出的手腳。

  她有些哭笑不得,當下也不言語,李蘊說什麽,她便佯若若無事地聽著。

  李蘊見少女此狀,心照不宣,便摒退侍從,遮唇在簪纓耳邊低語了幾句。

  想當初她二嫁江洪真,也沒什麽好遮掩的,看中的便是軍伍出身的小江那副力能扛鼎的身板子。不過饒是她深諳風月滋味,也是足足適應了好幾日,才能得趣。

  簪纓睜圓眼眸,不覺滾了滾喉嚨。

  但她自覺蒙衛覦言傳身教,也不是懵懂孩童了,即使未至那一步,半個花叢老手總是當得的,故面上一臉平常,仿佛李蘊所言沒什麽大不了。

  李蘊說完一看,入眼的便是年經女君繃著一張臉,故作老成的模樣。

  她心下好笑,卻不敢表露,臨告退前,留下兩瓶子用得好的宮廷秘藥,說是上好的止疼化淤膏。

  簪纓耳根一紅,坦然笑納,回送了李蘊一斛西域進貢的珠玉。

  待侍女將人送走,簪纓的鎮定自若便維持不住了,熱著臉將暖閣裡炭鼎中的炭熄滅幾塊。

  那陣偶然而起的焦慮她本來都要忘了,經李蘊煞有介事這麽一提,她又懷疑起來:當真有那麽難熬嗎……

  她在地心漫無邊際地踱步,後背突然撞在一片堅硬上,沒防備地唬了一下,人已被從後攬住了。

  「想什麽出神,殿裡也不放人,我進來都不察覺?」

  簪纓聞到獨屬於衛覦的氣息,轉頭看見眉眼清峻的人,那一瞬,她的心,忽然便定了。

  她真是糊塗了,她在庸人自擾些什麽呢,她要嫁的人是衛觀白,是對她最好最好的小舅舅,是她期望已久的心之所願啊。

  所以,又有何事值得擔心。

  簪纓自笑一聲,道是無事。

  目光卻不由自主往下掃了一眼。

  就是這驚鴻一瞥,衛覦見微知著,知道李蘊剛離宮不久,又瞭解那人向來作風無忌,口無遮攔,他的眼波流連過耳垂通紅不自知的女皇陛下,漫然道:

  「本就是不文之物,再看,就要武起來了。」

  簪纓腦筋一白,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衛十六嘴裡的文武犖,的確與他在戰場上的文武罵一脈相承,從前聽徐軍師說時她總不信,如今一次次地領受,一次次地突破她的想像底線,簪纓才相信當年他能單憑一張嘴說得敵將吐血,應也並非訛傳吧。

  她踩了下他的腳背,要走,被衛覦展開雙臂重新撈回去,如攏翼下。

  男人低著頭用氣音:「怪我不好,忽略了阿奴的心情。不然,咱們提前熟悉一下。」

  簪纓身子一輕,下一刻便被提抱了起來。

  衛覦手背上青筋微現,充滿力量之感,重量皆壓在單臂。

  單手擎她,也是輕而易舉。

  簪纓啊地一聲,習慣性摟住他的脖子,梗著柔嫩的雪頸,義正辭嚴道:「不可,你我爲天下表,宮闈之中,怎可白日宣淫。」

  而她繡舄內的腳趾卻已向下緊摳,心中想:是今日麽,便要在今日麽,那藥膏子還在小茶几上……

  還未想出個所以然,她的手便被捉了過去。

  翌日,春堇爲女君梳妝時,奇怪地「咦」了一聲,「這妝臺上的桂花油怎麽少了多半瓶?」

  銅鏡中的簪纓咬唇忿忿。

  她之前也不知,那東西還可以抹在腿上。昨日行到中途,她實在手酸,便耍賴反悔不幹了,衛覦卻取了這物件。

  抹上去時,她還道:「你拿錯了。」卻見衛覦望著她笑,慢條斯理地教她並攏雙腿。

  待她滿頭細汗,懊悔不及,想再用手時,雙手已被他釘在頭頂囚了起來。

  現在她的腿裡子還有兩片磨破了皮的紅痧。

  她實是無解,怎麽能那麽久?

  「什麽少了半瓶?」內寢傳出一道聲,衛覦穿戴得衣冠楚楚地出來。

  簪纓雪腮輕鼓,衝鏡裡道: 「主君快去前朝罷!」

  春堇見女君面若桃李,光澤動人,心道果然是將出嫁的娘子了,一顰一嗔都蘊藉著嬌嫵赩豔的風韻。

  她垂下頭,看破不說破。

  衛覦與銅鏡中那雙含嬌帶媚的桃花眸對視著走近,俯身親了親她的髮頂,低聲輕詢:「晌午一道去金市那家炙肉店用午食好麽,你上次說喜歡的。」

  簪纓一想那家梅菜炙肉的滋味,輕易便被哄好了,轉身幫他將衣帶理好,矜持道:「那要看我到時空不空。」

  這種種閨房之樂,亦都是玩話。簪纓不能有了管事的,便當真驕逸起來,登基之前,她沒忘正事,欲將新頒的政令梳理出個章程。

  只是衛覦太能幹了,許多事不等她沾手,便已經辦利索了。

  唯獨關於唐氏的去留,衛覦始終不插手。

  簪纓思索了一些時日,召杜掌櫃等幾位唐氏元老審慎地商議後,終於決定裁減唐氏的一半根基,餘下的重心全部投入到與西域以及海貿的開拓互通中。

  一晃便到了數九寒梅的時節,洛陽宮內銀裝素裹,殿內地板上也鋪了厚厚的氍毹。

  天下戶籍初步統計完成,內外無事,轉眼便到了除夕之夜。

  這一夜簪纓與衛檀兩家人一同在合德殿團爐守歲,喝淑柏酒,食交子。過了子時,幾簇炫麗的煙花在太極殿前點燃辭舊迎新的序章,大家互相慶賀新年。

  這是簪纓這幾年過得最熱鬧的一個春節了。

  而一想到明日——不,是今日,她握著衛覦的手心便微微發熱。

  水仙花香與屠蘇酒氣混雜的殿宇中,衛崔嵬輕伸疲乏的身子,從席間起身,對兩個孩子笑道:「好了,十六快帶著阿纓去歇歇吧,天亮後,便是你們的大日子了。」

  檀棣也附和。

  簪纓與衛覦對視一眼,是啊,他們一同登基稱帝,再合巹爲夫婦的日子,的確是他們會銘記一生的大日子。

  於是宴散,大家各自回宮。

  二人回到寢殿,躺下時還都無困意,枕在一個枕頭上喁喁低語。

  簪纓心細,又與衛覦大致對了一遍大典的流程,後來還是衛覦見時辰當真不早了,怕她明日疲憊,強哄著她睡下了。

  不過兩人也只抵足擁眠了兩個時辰,五更天,雞鳴而起。

  新年的正月初一,京城天街戒嚴,百官早早候臨。

  莊嚴巍峨的重樓宮闕還未迎來第一縷朝陽,宮人們便開始忙碌了起來。

  合德殿中,香燃沉水,外殿開,左右各自十二名儀禮官,手捧鎏金托盤魚貫入殿,呈上的是全套帝王服制。

  二帝焚香,沐浴,更衣。

  衛覦內著皂緣深衣,外罩玄上絳下大料朝服,最外則是一件玄色盤金龍紋禮服,冠通天冠,加武弁,戴十二旒帝冕,垂墨玉珠,以金組爲纓,革帶劍佩,黑舄。

  簪纓則著白綾紗深衣,絳緣爲其領袖,外著玄上絳下元錦翟服,衣畫裳繍,繡有日月星辰雲海黼黻之象,綰齊髻髮,亦冠十二旒帝冕,垂白玉珠,以朱組爲纓,朱裡玉帶,赤舄。

  儀官敬小慎微地伺候二帝更衣,殿中除了水漏聲響,寧靜如水,不聞一聲雜響。

  待穿戴好禮服,衛覦墨眉劍目,朗朗威重,簪纓明眸玉面,清肅泠凜。

  雖尚未正式稱號,滿殿禦側卻皆噤聲肅然,不敢抬頭正視這片赫赫帝威。

  卯時正,天大亮,今日卻是個難得的耀華晴天。二人攜手出殿,臨出門前,衛覦命人取來一件毳毛大氅,親自給簪纓裹在身上。

  儀官正欲開口提醒,衛覦側目,唬得前者頓時不敢言聲了。

  簪纓微微一笑,未說不合規矩的掃興之語,二人同乘帝輦,祀明堂,祭太廟。

  辰時,再回皇宮,兩個人攜手登上那仿若綿延無極的白玉台階,登頂於太極殿的蹕墀之上。日出在天,眼簾之下,濟濟一堂班班恭立的便是他二人的文臣武官。

  太常寺卿唱詞:「今開元肇新,正日之始,吾朝聖皇陛下,女皇陛下承基天命,握圖禦宇,仁濟宇宙,功格上下……定國號爲寧,年號爲明羲。」

  明羲,日月同輝之意。

  衛覦的帝號爲大寧聖皇,執乾符;簪纓則爲女皇,掌玉印。

  其下,衛父崔嵬封爲太公,衛母爲鳳君,子胥公爲寧文昭太皇,唐素爲寧文昭太后。

  其下,覲封百官。

  文職,任謝韜之爲左相,沈蹈玉爲尚書左僕射,嚴蘭生爲尚書右僕射,餘者依序。

  又新立女翰林院,謝既漾爲掌印女翰林,有代女皇批紅之權。

  武職,封賜龍莽爲新安王,加相國大司馬,開府儀同司,林銳爲車騎大將軍,謝榆爲安西大將軍,檀順爲鎮北將軍,餘者依序。

  其下,頒布新令。

  一者農桑,國朝重新量地分田,還利於民,重農務本;

  二者國學,開貢生之路,納不諱之言;

  者刑獄,有司明察秋毫,大夫犯律與庶民同罪,得無冤濫;

  四者郡兵……

  五者邦交……

  六者水利……

  其下,朝臣具祥瑞,上賀表,銘禮碑。

  禮畢,政殿前的群臣公卿便齊齊叩拜,山呼萬歲。

  「聖皇陛下聖明,女皇陛下懿媺,臣等參見聖皇陛下,參見女皇陛下!」

  法象天地,隆敬恩德。

  天下元元,仰瞻新君。

  簪纓身被帝服,在旒珠的晃動中望著腳下臣民,耳聽山呼海嘯的叩拜聲,唇角揚起微笑。

  她在重生之初,只是一個被群狼環伺的無知女娘,只希望奪回母氏的財庫,爲自己的前世討要一個公道。

  後來,她行走四方,目睹民生多艱,又希望世道能天真一點,希望每個人生下來,不是兵家世代爲兵,奴者世代爲奴,農人不是每日睜開眼便欠著佃主的口糧錢。希望戰爭消彌,野無閑田,人人食飽衣足。

  她一步步地走到今日這個前所未有的位置上,亦彷徨過,懷疑過,失望過,痛苦過,唯獨從未回頭退縮過。

  至於此刻,她完全接受自己受到這些俊才勇士的如此朝拜,她覺得自己完全配得,她當仁不讓。

  而更重要的是,此生對她最重要之人,她的引路者,呵護者,愛重者,她一身轉戰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英雄,一直就在她身邊。

  她的情郎。

  簪纓含著盈盈的目光轉過頭,兩串墨白相間的玉旒輕輕碰撞在一起,衛覦也正在凝望她。

  二人對視,目光交融,不約而同地輕喚對方:「陛下。」

  登基大典之後,便是兩位新帝的成婚大典。

  拜堂之後,便是洞房。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7
發表於 2025-7-23 00:2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正文完

  登基大典過後,百官入太極殿聽宣,而後便在西池筵宮起宴。

  慶新朝,慶新帝,慶新春。

  至於衛覦與簪纓移駕太和宮舉辦的成親典禮,二人都不願被太多的公卿佐僚鬧哄哄地旁觀,便只有親近的親友方來觀禮。

  簪纓終於換下了那身重實威嚴的龍袍,換上一件青上縹下,以龍鳳呈祥紋爲點綴的喜服,去冠,戴珠松步搖,八爵九華,明麗端莊,冶豔奪目。

  她的神情也不再是那副皓雪清霜的嚴肅,而是丹唇莞爾,頰帶梨窩。

  望向衛覦的目光,矜淡中含著脈脈情思,就如尋常小兒女要嫁與最心愛的郎子那般。

  「我覺得你戴冕旒更好看。」行禮之前,衛覦執著她的手,趁隙俯身,低聲閑話,「和我的冠撞在一起,叮叮噹噹。」

  簪纓險些露齒,忙抿住笑唇,低道:「你別逗我。」

  成親日期未定以前急成那副樣子的寧元帝,到了夢想成真時,反而好整以暇起來,衝著女皇陛下儇佻地眨了眨眼。

  「咳。」

  禮堂前方的主婚人提醒一聲。

  值得一說的便是這位從江乘遠道而來,爲二人證婚主持的顧沅了。他肯前來,實是令一對新人欣喜,這便說明這位至今不肯出仕的老明公,心裡是認可他們稱帝的。

  有顧公見證他們的大喜之日,實爲錦上添花,再好不過了。

  而顧沅呢,他見衛覦蠱毒全消,君威赫赫,他身邊的女郎亦不負她父母之名,舉世無雙。一對璧人,極爲般配,私心裡如何能不寬慰,能不高興?

  煌煌殿宇中紅綢高掛,蘭膏明燭,華燈錯彩。

  帝王昏禮不同於坊間嫁娶,無那些繁瑣習俗,衛覦同簪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衛覦爲岳丈岳母的神牌上香,簪纓則向衛崔嵬敬茶,婉聲喚道:「翁翁。」

  衛崔嵬忙不疊應聲,笑得合不攏嘴,覺得這杯茶沁人心脾的甜。

  其後新人在紅漆禮案前對席而坐,在親友的見證下,行同牢合巹之禮。

  顧公振聲道:「禮成!」

  「恭喜皇帝陛下!恭喜女皇陛下!」

  殿外爆竹齊鳴,笙簧鼓樂大作,衆賓喜慶地笑作一團。他們忽發覺這兩位新帝一嫁一娶的妙處,他們道兩聲祝賀,卻只需送一份禮。

  衛覦也難得在人前開懷爽笑。

  阿奴,自此便是他的妻子了。

  百官們在西池是大宴,這裡是小宴,卻也是更爲輕鬆熱鬧的喜宴。自然了,沒人膽大包天敢灌新君的酒,衛覦請賓友在殿中飲宴,不醉無歸,自己在袖底下捏捏簪纓的手指,在宮娥與親衛的扈送下,與她轉入新房。

  今夜,是他們的洞房夜。

  佈置得宜的寢殿中,一片紅纓纓的顔色看著就讓人欣喜。

  殿內點著合歡的香,放著助興的酒,衛覦和簪纓卻不需要這些。

  衛覦摒退了侍人,第一件事先給簪纓卸下沉甸甸的頭冠和髮飾。

  這件事他如今已做得和騎馬射箭一樣熟練,邊拆邊問,「沉不沉?累不累?」

  「有點渴。」簪纓到了這會才能和觀白隨心所欲地說體己話,老夫老妻的樣子,「剛剛同牢的那塊肉,膩住嗓子了。」

  衛覦無聲一笑,給她倒來溫水喂到唇邊。

  而後見她坐在榻沿憊懶得不樂意動,又動手幫她卸下重重禮服。

  彎腰給她脫羅襪時,一身鬆快的簪纓終於記起今夜的任務,縮了縮腳踝,神色自若道:「先沐浴。」

  衛覦向上一抬深峻的眼褶,笑色逼人,「這便要去洗的,阿奴以爲,我做什麽?」

  簪纓無言以對。

  他抱著身上只剩中衣的簪纓去了裡間浴殿。

  幸而殿內通著地龍,三丈見方的浴池內,沐湯也是新燒的熱水。衛覦目不轉睛地剝開簪纓的衣衫,將她放入浴池,自己在她面前脫衣,也邁進了池子裡。

  兩人做過那麽多親密事,如此的坦誠相見還是頭一次。

  從前,都是衛覦主導,今夜也無例外。他在池中未做什麽出格之事,只是親昵嬉戲是少不了的。不知多久,呼啦一聲水響,衛覦抱著新婦出浴。

  簪纓昵喚:「小舅舅。」

  衛覦低眸,還抱著她,還有餘力扯來桁上的巾袍擦她,「叫什麽?」

  簪纓仰面甜蜜道:「十六郎,夫君……」

  「好阿奴。」衛覦低頭與她交換一個甘甜的吻,進到喜帳,重簾落下,便盡是他們自己的天地。

  天知道,這一天衛覦肖想了有多久。

  女子烏黑的長髮鋪陳在火紅的錦緞上,呼吸間散發出的蘭香麝馥,襲人心肝。

  其實男人比女人更知道男人的可惡,衛覦也遠比簪纓更怕傷到她。所以他盡可能地拉長序曲,讓她先適應。

  他低聲道:「阿奴不怕,這是一件愉悅事,放輕鬆,交給我。」

  這句話,簪纓似曾耳聞。

  她恍惚想起來,是在山陽縣那間小小的府衙裡,他千里迢迢地趕來安慰她,說的便是這句。

  她和他之間,原已有這麽多的回憶,簪纓迷蕩在喜紅的香帳裡,想起西山行宮的夜雨、烏衣巷的櫻酪、樂遊苑的跑馬、京口小館的濁酒、蒙城的星火相逢、壽縣的白梅漫山、青州的洞房花燭、還有,虎牢關的星河醉夢……

  如果所有這些,尚不能彌補他們前世的未能相見。

  那麽今夜,它會圓滿。

  簪纓那雙清澄純淨的眸子忽然被衛覦忍耐地蓋住。

  眼前一瞬漆黑,簪纓還未及準備,衛覦挺身。

  那一下子,幾乎疼出簪纓的淚來。

  眼前的手掌隨即撤下,衛覦柔聲喚她,比她更緊張,觀察著她的臉色,準備見她不適隨時停下來。

  簪纓實在是痛,卻展臂抱住她的夫君,求一個吉利圓滿。

  但她能忍苦耐疼,衛覦如何察覺不出她顰眉的神情,他只入一半,已覺勉強,不再貪歡,草草即了。回過精壯的上身秉了燭台,幫她查看上藥。

  簪纓卻還仰臥在衾上愣著。

  足足過了一會,她才反應過來,委屈地拉住他,「還沒完呢。」

  衛覦眼下忍耐不發,正是辛苦,耳聽嬌音,險些就要反悔了,哭笑不得地一刮她鼻尖,「不急,我們還有明晚,後晚,每一晚。」

  簪纓也知自己未必還受得住,但大婚之夜半途而廢,心中就是莫名的失落。

  上過了藥,仍呶著唇。

  這幅軟玉溫香,嬌柔無力的光景落在衛覦眼中,他吃也吃不得,還得哄著,見她賭氣,只好拉過她的手,輕歎:「這樣吧。」

  簪纓粉暈溶溶的眼尾睨去。

  衛覦將她的手搭在身上,自己兩臂後撐,懶懶用口型:幫我。

  簪纓神色慢慢回轉,心道這也是一法,二人成了夫妻,如今再不必扭捏了,這才矜矜點頭,按他所教之法,爲他效勞。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體力,這一日下來,先是登基大典,又是成婚大禮,方才又剛經過一場,早已是強弩之末。

  果然沒撐多久,她便憊懶地靠在衛覦身上,隨意搗弄,又過了沒一會,打個哈欠,眼皮子也要合上了。

  她的手慢下來,閉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好沒好呀?」

  衛覦還未到振奮之時,苦於她不得其法,正抿唇忍著,等待苦盡甘來的一刹,卻先等來這聲嬌氣的問話,當下簡直又回從前的噩夢。

  可低頭見女子實在累慘的模樣,衛覦道:「好了。」

  他一說完,簪纓立時撒開手,困得睜不開眼了,囈囈道:「我困了,夫君,擦手……」

  好得很,人都睡過去了,磨紅的手心還張著,愛潔得等著他伺候呢。

  可是能怎麽辦?衛覦自力更生後,輕手輕腳下床擰了帕子來,給這小魔星擦淨手。

  再給她仔細地掖好被角,隨後鑽入龍鳳錦被中,擁她共眠。

  水紅色的宮燈懸在宮廷的每一條回廊上,映著絹面上的大紅喜字。

  簷下鐵馬叮噹,不再有冰河入夢。

  大殿中的笙樂漸次消退了,群臣嘉賓盡歡而散。

  大寧朝的彤史上不會記載,寧元帝的新婚夜,爲了哄女帝高興,給自己撩撥出一身火,也無一絲怨言。

  可衛覦也不是聖人。

  天子大婚三日不朝,這三日的假期,次日衛覦念著簪纓身上必還不適,沒有動她。

  倒是簪纓醒來後,回想昨夜的事,自己不好意思,主動送上香吻,二人親昵溫存了好一陣才起床。

  等到初三,衛覦心想,明朝便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臨朝,若想龍諧鳳洽,補足洞房的虧空,便在今日了。

  只是若鬧到太晚,明日卯時便要起來上朝,於她辛苦。

  莫如早些,更能機宜行事。

  他計劃得有理有條,殊不想這日一早,省台忽呈上兩份摺子。

  一是江南突發一起李氏餘孽聚衆叛亂之事,已被當地駐軍控制住了,只是事態嚴重,是以急速呈報;二是禦史台顧元禮遞上來的一封有關督察百官的章程,要在明日大朝會上議定,也趕在這節骨眼上送來。

  按理說,天子大婚不用理政,但真的有事遞到跟前,做爲一國之君,也不可貪於逸樂,置之不理。

  二帝便一人領了一件事,各自去處理。雖都不至棘手,到底用去了半日時光。

  衛覦去了趟軍營,加強部署關於舊晉疆域的防控手段。待從大營回來,簪纓還未回合德殿。

  衛覦召來一個長秋問:「女皇還未與禦史中丞商議妥當嗎?」

  長秋回言:「回稟陛下,女皇陛下在半個時辰前已議完事,見陛下未歸,用過午膳後無事,便召了顧娘子、王娘子、謝翰林等幾位娘子,在暖香苑那裡設宴賞梅呢。」

  衛覦立在原地。

  長秋見皇帝不發一言,神色威鬱,惴惴道:「陛下……可要過去尋女皇?」

  衛覦搖頭,不擾女郎們的興致,揮退了宮人。

  他一個人回到合德殿中,翻出一卷熟得倒背如流的兵書,胡亂打發時間。

  簪纓這一宴,一樂便樂到了黃昏之時。

  她可並未忘記衛覦,中途得知他回宮了,還特意命焉瞳送了一枝她親手折的紅梅回殿中。

  待她與朋友分別後,乘輦返回宮殿,正是華燈初上時。

  她送的那瓶梅,端端正正放在禦案正中,燈火中的衛覦,也端端正正坐在案旁看著她。

  簪纓解下狐毳外氅,衛覦聞到了一點混著她幽甜體香的酒味。

  「喝醉了?」衛覦平心靜氣地問。

  簪纓遲緩地搖搖頭:「朕沒醉。」

  今日她與謝二娘論事,聽她提出了關於翰林職事的許多建議,頗有見地,心想正可以在開科後大刀闊斧地試驗起來,越想越是心緒奮發,一時興奮,賢才佐酒,也記不得飲了幾杯。

  不過醉是肯定沒有醉的,否則簪纓就不會看出她的夫君有些不高興了。

  她身形微晃地走去,口中道:「怎麽了,夫君還未用膳嗎?」

  「是還未用。」

  衛覦起身,輕抖袍袖,抬手碰了碰她酒熱的臉頰,注視那雙迷蒙的桃花眼,帶她向裡殿走,「陪我用些。」

  簪纓乖順地跟著他走,極力證明自己未醉,因爲她還看得出他的小心思,「朕……我先去洗一洗。」

  「不急。」

  這一夜,許是微醺助興,二人和洽得多。

  紅綃暖帳,流光溢景,那隻成熟美味的酒釀小羊羔,在頭狼耐心的品嘗下,動搖多容,俯仰生姿。

  衛覦還顧念著明朝早起,女帝眼不能腫,聲不能啞,便服侍了她一回,自己雖勉勉強強,亦已極爲滿足了。

  便鳴金收兵,養精蓄銳,留待下次征討。

  至於何日才能真正盡興?來日方長。

  都道人生苦短,他這個重獲新生的人,方知良宵甘長。

  次晨卯初。

  正月裡的清晨天亮得還很晚,簪纓被喚醒時,尚有些嬌懶,唔噥著不願睜眼。

  衛覦早已醒來,見狀,便先幫她擦面,讓她靠在自己肩頭閉眼多賴一陣,他幫她畫眉。

  然而當冰涼的旒珠落在額頭上時,簪纓一下睜開眼睛。

  她眸色由困轉醒,坐直了身姿,正衣冠,拂展雙臂衣袖,火紅的喜衣宛如鳳凰於飛。

  女帝對她的夫郎一笑:「我好了,一同更衣吧,莫因我誤時。」

  衛覦看見她眼裡的鋒芒寸寸甦醒。

  他峻朗一笑。

  明羲元年,正月初四,著龍袍冠冕旒的二帝首日臨朝。

  太極殿中,文武分列,具服執笏向上行叩拜大禮。

  「臣等拜見聖皇陛下,拜見女皇陛下,二君萬歲萬歲萬萬歲!」

  改換一新的龍座上,二帝金聲玉振:「衆卿平身。」

  執子之手,君臨天下。

  【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8
發表於 2025-7-23 00:23: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番外一 眼兒媚

  二帝臨朝月餘,勤政愛民,兼施新政,朝野上下一片清明。

  隨著新朝日漸安定,三月,大寧的開國第一科春闈也如期到來。

  衛覦與簪纓對選拔賢才一事分外看重,著令尚書省與禦史台對科舉的一應事宜嚴格監督,嚴防舞弊。

  早前提出封名閱卷的沈階建議被采納,並被授權挈領太學,總管科舉事宜。

  據說這個任命是由女皇提出來的,簪纓之所以做出如此決定,一是因為開科策試本就是由沈階最早提出,二是這位左相年紀雖輕,品性卻剛正不阿,三則他才學博洽,四便是沈階作為白衣卿相的代表,有他監考,可為天下學子做個表率。

  沈階過硬的治事能力擺在那裡,自然無人不服。

  朝堂上君臣融洽且不說,聖皇與女帝的敦倫之禮,也探索磨合得漸入佳境。

  這日下朝,明日又逢休沐。隨著禦前總管一聲「退朝」,二帝攜手自葆羽下退入太極燕殿。

  群臣已對二帝聯袂牽手來上下朝的習慣見怪不怪了,山呼恭送。

  衛覦和簪纓到了燕殿後,衛覦先熟練地為妻子卸下沉沉的冕冠,二人換了常服,而後在殿內那張特意打造的芭蕉流水形禦書案上,同用朝食。

  用過飯後,又如往常那般,並席摩肩而坐,各自閱疏批複,偶有交談,皆關公事。

  如此多半日過去,到了午後申牌時分,衛覦耳聽蟾蜍水漏的水滴聲,單側眉峰微動,撂下筆,回身抽走簪纓正專注閱覽的書卷,道聲:「好了。」

  在簪纓的神思還未從書中的君民利義論中抽離時,他欺下身,捏玩著她敏感的耳垂,將自己薄薄的唇遞去,先嘗了一口甜的。

  簪纓的身子就是輕輕一抖。

  跟著,那雙雍容而清冽的眉眼軟乎下來,從鮮紅的菱唇中發出一聲含糊唔音。

  兩側的侍從連忙垂首而退。

  申時,是他們約定好的「下值」時辰。

  其後便不談國事,皆是私人空間了。

  最初的時候,這兩位皇帝陛下的相處日常尚不是這樣公私分明的。是簪纓自己,一見衛覦便忍不住與他說話,衛覦又是個對她有求必應的主兒,言辭從不乏味,一儇二挑的,往往就離題萬里了。

  那留待批紅的摺子擱在案上,他們倆能說到建康鬥鴨的水性上去。

  這也怪不得簪纓,之前她與衛覦聚少離多,歷盡風雨,如今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正值新婚燕爾,青春年少的小娘子又正是活潑愛甜蜜的時候,如何能忍住不與情郎你儂我儂?

  可責任心強的簪纓反省這麽著不成,她身為一國之君,不能盡日兒女情長。

  於是她便立下規矩,除了休沐與節日,平時白天不可狎昵,要以公事為先。

  這規矩是給她自己定的,卻也間接斷絕了衛覦隨時親她的可能。

  衛十六這輩子被誰降服過,讓他忍一點委屈那是做夢,偏偏女皇的聖意,他笑一笑便從了。

  反正她時刻在他身邊,他一抬眼就能看見的。

  那縷嗅得吃不得的幽香,只當是攢到晚上的利息了。

  此時,這矜驕的男人嘴上卻慵聲抱怨:「阿奴一片公心,捨得半個時辰不看我一眼,書比我好看。」

  他說一句,指尖就惡劣地掐一下簪纓耳垂。

  另一隻有力的手掌控著她細軟的腰肢,把人困在方寸之間,低眸看著她的桃花眼裡漸漸漫出求饒的水氣。

  「想熬乾我麽。」

  她想當個好皇帝,他縱著。

  可申時一過,可就誰也管不了他了。

  簪纓發上那頂威嚴的鏨金龍冠鬆動了,清朗的妝容也透出嫵媚的紅暈,「晚上都是你的……」

  幸而內侍都退得遠。

  她隨口一句話,直接讓衛覦眼神變了。

  衛覦手指收緊,眼中的玩笑之色褪去,露出狂硬掠奪的本色,深深的黑,鑿人心魂。

  「明兒是休沐。」他抵著她香軟的頸子暗示。

  簪纓眼波一睞,才撩完人的人又不認帳了,「還沒吃飯呢,觀白,我餓了。」

  衛覦貼著她,聳動肩膀笑了兩聲,一點法子都沒有。

  簪纓就勢把頭靠在衛覦身上,習慣地伸出右手給他。

  寫了那麽多字,酸得很。

  衛覦低頭瞥她一眼,不知想起什麽,水澤的唇角微彎,任勞任怨地給這小魔星揉手腕。

  之後二人同去殿後的小花園中散了散筋骨,再回殿中用暮食。

  消食一畢,衛覦再不給這小滑頭耍賴的機會,直接將人抱進浴殿。

  二人同浴,從不用宮人,伺候簪纓,有衛覦一個便夠了。不一時,偌大的湢殿便傳出水聲漫漫。

  二人從暮色將合逗留到華燈初上,再出來時,簪纓渾身粉若剝荔,輕輕顫栗。

  然單單如此,豈會饜足,衛覦把她按於榻間。

  一日的循規蹈矩,為的便是這千金不換的一刻犒賞了。

  紅帳半狼藉。

  簪纓的烏髮黏在唇頰間,如醉的酡顏陷進軟枕。

  這一幕,看得冷白面頰同樣浮現淡淡紅暈的衛覦眯眼。

  他不動聲色將簪纓半翻身,單手鉗住她皓白的手腕反推在後腰。

  明日是休沐,多一回也無妨。他心裡說。

  「夫君。」簪纓被擺弄得莫名,眸光迷離柔媚,轉頭疲憊又依戀地喚他一聲。

  這樣的神態,在其它任何時候都不會出現在女帝的臉上,只有衛覦看得到。

  衛覦頓了頓,若無其事鬆開手,俯身攏住她的玉肩,在她耳邊道:「嗯,阿奴真甜。」

  簪纓餘韻未消的臉更紅了,輕輕踢了他一下。

  惹來衛覦會意的低笑,眸光如盛了星子的海,「剛剛叫得也好。」

  簪纓徹底將臉埋了起來,衛覦笑笑地整理她四散的長發,不說了,叫水,給她清理,一切妥當後,低頭親了親她:「歇息罷。」

  折騰這麽一大通,簪纓的腰身早已不像是自己的了,她躺在換過衾褥的榻上,疲累滿足地閉著眼,舒舒服服地摟住夫君,咕噥著:「明日可以不那麽早起了……」

  衛覦聞言徹底熄了心,輕輕拍她道:「是啊,放心多睡一陣。」

  ……

  簪纓睡了一宿好覺,次日清晨醒來,除了腰窩微微發酸,這位女君氣色卻是豐韻璨然,粉若桃李。

  只是榻旁的位置已經空了,否則如此甜美誘人的蜜果,逃不過一頓采擷。

  春堇聽見女皇起身,撫掌三聲,宮娥們隨即魚貫入內伺候。

  春堇稟告說皇上是在半個時辰前起來的,眼下正在後禦花園練槍,走時下令不許吵醒女皇。

  簪纓聽了習以為常地點點頭,沒什麽意外神色。

  如今四海升平,衛覦的一身軍技卻未落下,朝中事多,他沒什麽時間出宮操練,便擠出時間在宮裡習練。

  她曾親眼看見,男人提著百來斤的紅纓銀槍在禦園中大開大闔,那一點鋒寒的槍尖,映著他額角汗水在朝陽的光照下閃閃發光。

  使槍的人神色峻冷,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透著威壓與淩厲,一如從前那個戰神。

  那雙肌肉隆實的臂膀,在入夜的燭火下,是穩穩撐在她身體上方的意亂神迷,到了白日的陽光下,便是擎起這片河山最踏實的英姿雄偉。

  春堇看出女皇的走神,笑問:「陛下可要去瞧一瞧?」

  簪纓轉眸收神,淡定地點了她一下,一本正經地歎息:「我不如咱們陛下的寶貝槍槊啊,這麽一大早,香衾軟帳都留不住人,有什麽好瞧的,稀罕。」

  內殿中伺候的都是簪纓親近的心腹,聞言,知道女皇陛下是在說笑呢,都悄悄掩唇笑起來。

  這一笑正撞上衛覦舒展完筋骨回殿,那身修拔的黑色束袖武服一出現,宮娥們忙斂笑意,跪下行禮。

  先還和諧一片的合德殿倏爾不聞一聲,沉謐如水。

  不是宮人們見風使舵,畢竟在聖皇陛下面前當差和女皇可不同,女皇陛下說笑無忌,仁慈和善,可皇上那一個淡淡的眼鋒掃過來,是真的天威刻骨,令人不得不怕啊。

  衛覦一無所覺,走近了看看簪纓,還問:「笑什麽呢?」

  簪纓隨手給他抹抹汗,道:「哦,正讚陛下砥礪始終,不忘初心,不為外物所動昵。」

  衛覦眉頭半挑,看得出她今日心情不錯了,伸手撓了下阿奴柔軟的下巴。

  早膳後,簪纓聽說漣水郡君來訪,正好今日休朝閑暇,便接見了。

  她問衛覦要不要一起去,衛覦想也不想地謝絕,「那不是個正經人,別被她欺負了。」

  簪纓知道他們上一輩的關係,也未當真,失笑道:「人家怎麽了,陛下金口玉言,說話要負責任的。」

  至少李蘊為他們的新婚蜜月是出過力的,沒有她那兩瓶好藥,就兩人那個體型的差距,一個月能不能讓衛覦順利吃口香的,還很難說。

  李蘊也是個人精,仿佛找到了籠絡新帝的訣竅,這一回來,也沒別的事,正是給補貨來了。

  自然,那兩瓶裝在描金點彩青瓷瓶中的南廷秘藥,是摻在一眾胭脂水粉中送來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簪纓見到這些東西時,微微一愣。不過她已非昔日阿蒙,心中羞赧也不會使人看出,大方接下,又命人將嶺南新貢的荔枝端出來,給郡君嘗鮮。

  「私帷小事,勞郡君費心了。」簪纓笑意得體,心中卻想,若是能將秘方奉上便更好了。

  李蘊謙虛說哪裡的話,「能為陛下出力綿薄,臣婦之幸。」

  這位風韻猶存的前朝公主猶豫一下,還是多說了一句,「陛下每日五更坐朝,本就辛苦,也不必太遷就那混世魔王了,若夜夜到天明,身子早晚受不了的。」

  她自己的私寢裡花樣繁多,夜夜盡興,但對簪纓說這番話卻不含下作揶揄,而是掏心窩子的話。

  說到底,她還是對當初在建康對簪纓惡語相向一事,心中含愧,若唐素還在,這些閨閣事自然不用旁人操心,可……她便只當為當年那個死對頭盡一點心意了。

  誰知簪纓聽後卻茫然又詫異地重複:「夜夜到天明?」

  看著年輕女帝不曾經歷過的神情,李蘊這個風月老手一激靈,仿佛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比她還詫異,脫口道:「怎麽,十六竟不成?」

  這是什麽話?

  簪纓不悅地蹙起妙麗的蛾眉,心中卻也泛起嘀咕:她與觀白成親以來雲雨和睦,每晚一次雷打不動,每次到三更子時、至多丑時初刻便了,雖每每疲憊,卻也不妨次日的早朝。一切都美好得恰到好處,她初為人婦,便也從未覺得有何不妥,難道,這竟不是正常的上限嗎?

  想到李蘊所嫁也是武將,聽她說夜夜到天明的語氣是習以為常,難不成,那樣才是正常的?

  簪纓咬住唇瓣,不動聲色地計算,可若到天明,那得是幾次,那她的腰還要不要了?

  她什麽事都可以勤學好問,唯獨此事,所有的經驗全部來自衛覦。

  簪纓從未像此刻這般迷惑。

  繼而,她又想起一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一個月中,除了她來小日子的時候,衛覦還會特別算著在她月信後的半個月,前後五日不與她同房。

  還記得她問他緣故時,衛覦並不瞞她,抱著她道:「我問過傅姆,說女子在那幾個日子同房最易有孕,阿奴還小,再等兩年吧,不然我不放心。」

  她已十八歲,並不小了,尋常的同齡夫婦只怕盼兒女還不夠,觀白身為帝王,卻細心計算著避開她的生育之險。

  當時簪纓心中除了甜絲絲的感動,也只是佩服他真能忍得住。

  今日被李蘊這麽一點,簪纓才忽然意識到一個從未想過的問題——他是不是從未盡興過?

  李蘊在耳旁再說什麽,簪纓都聽不進去了,她自不會輕易向人透露自家的私事,隨意笑談幾句,將郡君送走。

  而後她的目光落在那兩瓶新得的清淤散上。

  是不是的,試一試便知曉了。

  這一日女帝會完客,回到內殿中,將儀表堂堂的衛覦從上到下看得直發毛,差點以為自己未著衣縷。

  而李蘊從皇宮乘輦回到府中,才一進門,便見侍女青鴉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主子,錯了,那、那個青瓷瓶……」

  李蘊一時沒聽明白,慢悠悠地扭腰走近:「有何事慢慢說。」

  青鴉白著臉道:「前幾日主上說那個描金青瓷瓶精緻,裡頭的東西用完不要扔了,奴婢記著,昨兒‘眼兒媚’調製出來後,順手便裝在裡頭了。今日主上要入宮,吩咐白鴛帶兩瓶清淤散,白鴛認瓶子,便將那個拿了去——」

  李蘊罕見地瞪大雙眼,倒吸一口氣。

  那「眼兒媚」是她自己調著玩的助興之物,用後酸癢莫當,與小江嬉鬧別有一番滋味,她很喜歡。

  這麽說,她給女皇的就是這個了……

  「你們怎麽辦的事,成事不足!」

  李蘊返身就要回宮,走了兩步,又停住,不知在想什麽,神色莫名變幻了一會兒,又輕舒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輕扶鬢邊,透出一股看好戲的嫵媚來:「無妨,不是還有咱們皇帝陛下在麽,區區玩意兒,還能沒法子了?咱們只當不知道吧。」

  礙於明日要早起坐朝,簪纓雖心有疑雲,亦按捺著等了幾日。

  五日之後,又逢休沐。

  合德殿中,簪纓不想顯得自己太露痕跡,尋了個理由讓衛覦先去沐浴,自己遣退侍婢,於昏昏帳中先將那藥膏塗好,有備無患。

  不過年輕女郎到底是嬌氣的,想了想,她又挖出一塊,抿唇忍羞多抹了厚厚的一層。

  幽馥的香氣在指尖融化開來,與她從前用的感覺似乎有些不同,但簪纓心頭打鼓,一時未曾在意。

  她只知道過去觀白中蠱時,不能與她成親是沒法子,到如今,她不想讓這個男人再受一丁點委屈了。

  她輕輕躺好,欲蓋彌彰地掩上被子,只待夫君出來。

  沒有簪纓作陪,衛覦洗得很快。

  天漸熱了,他身上換了件玄色輕綢寢衣,寬鬆柔軟的綢緞一垂到底,修襯出年輕帝王犖犖風流的好身姿。

  今日正是他們同房的「禁日」,衛覦本無什麽想法,心中思量著眼看又是簪纓的生辰,她登基後第一年的聖壽節,需得熱熱鬧鬧地操辦,走出來才發覺今夜殿內似乎分外安靜。

  龍榻上簾幔低垂,紅綃紗內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衛覦的腳步一頓。

  「阿奴今日這麽早歇?」

  他嗓音裡帶著浴後的清涼,說著話,漫漫走至帳前,抬指挑起一隙紗幔。

  垂眸,看見衾被下的女子那張紅得出奇的臉。

  衛覦眼裡閃過一片深晦的黑潮,餘光掃過榻旁小几上的那隻描金瓷瓶,視線再重新落回那張桃李欲燃的小臉,喉結微滾,神色莫辨。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69
發表於 2025-7-23 00:23: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番外二 醉花陰

  簪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臉此刻有多紅,只是隱隱的,從體內生出一種細碎莫名的感覺,讓她全身都有些發熱。

  她只當自己過於緊張了,在被子下小小地並蹭一下雙腿,明言是不可能的,故作鎮定地眨眨曲翹的濃睫,鼻腔發出輕輕的嗯聲,「我今日好像有些乏了,觀白也安置吧。」

  有些事,本就是心照不宣的。

  可衛覦今夜偏偏反常,幽黑的眸色如一片深海,盯著縮在錦被裡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的人,半晌沒說話,用指尖碰了碰她滾燙的臉。

  那冰冰涼涼的觸感舒服得讓簪纓險些失聲,本能地歪頭蹭上去,眼裡全是春波,「十六郎。」

  聲音甜昵得掐的出水。

  下一刻,衛覦卻抽回手,笑了一聲。

  簪纓茫然看過去。

  「阿奴先睡。」男人含笑體貼地幫她掖好被角,混和著藻豆與自身體味的氣息直往簪纓面上撲,「我想起還有幾份奏章要看,看過就來。」

  說罷,他當真毫不留戀地轉身,從容地去外殿取了摺子,又進來,就在榻外不遠不近的地方,背對著簪纓好整以暇地閱起來。

  簪纓咬住唇,這時候她身子的異樣愈發明顯,終於後知後覺有些不對,眨著眼掃過那隻精緻漂亮的瓷瓶,聯想到李蘊嫵媚多姿的情調,忽然福至心靈,臉騰地紅了。

  她暗道一聲失策。

  有一瞬她也顧不上驗證什麽,捏著被角稍欠起身,掀開紗幔一角,對著那道不動如山的背影,羞惶喚道:「觀白……」

  「嗯。」衛覦漫應,卻不轉頭,甚至在胡床上悠然自得地翹起一條腿,仿佛一點也聞不著殿室內越發濃鬱的媚香。

  「夫君,好夫君。」簪纓又氣又急,呼吸也咻咻地急促起來,使得那張嬌顏欲語還休,春情赩赩。她自不肯明說,手指摳著自己寢衣的衣帶,吞咽著乾澀的唾沫,勉強找出話來:「謝翰林昨日進言,道朝廷既然選拔女翰林,開女子為官之先河,便可在地方推廣女子太學,促成將來開女子恩科的契機,我以為不無道理……」

  「阿奴忘了,」從容沉緩的聲音自外傳來,指甲輕彈紙頁,「天黑後我們不談公事了。」

  日暮不談公事,那他又是在幹什麽?

  倘若到此刻簪纓再看不出這壞人是故意的,她也是白活了一遭。一想到他蔫聲不響地瞧了這半天笑話,簪纓銀下一咬,臉更紅了,可此事是她草率在先,待會、待會兒說不準還有求他的地方,心中一虛,女帝的唇齒又軟下去,透出綿綿的水紅胭色。

  她顧不得矜持,也實在堅持不住了,赤足下榻去,腳步虛軟地往他的方向去。

  衛覦聽見身後窸窣的聲響,本就深晦的眸底暗芒一蕩。

  他不會告訴阿奴,從他坐下開始,手上的東西就沒一個字看得進去。

  很快,一片香風迷住他的嗅覺,簪纓扭身坐上他的腿,隨即兩條藕臂緊緊攀住他的脖子,將自己努力擠進他懷裡,甚至帶了點嬌氣的哭腔,「小舅舅,幫幫我。」

  衛覦這才發現,她今日穿得還是件薄紗半透的茜色寢衣。

  有一瞬他幾乎氣笑,盯著那張熟透的紅臉,單手托了她一下,免得她坐不住,卻也沒有更多的舉動,慢吞吞地疑問:「這是怎麽了?」

  簪纓此時螞蟻噬心,備受熬煎,見衛覦臉色不明,似乎有些生氣的樣子,明知他是故意的,不得已老實交代:「是,是那日漣水郡君送來的藥……」

  往常每日一次份額都要緊著用的人,今日化身成了柳下惠,聲音都啞了,還是不碰她,垂睫注視這個什麽東西都敢往身上亂用的小磨人精,「然後呢?」

  這人壞死了。

  簪纓低聲哼唧,磕磕絆絆地將什麽夜夜到天明、試探體力、委屈不委屈的話都吐露出來。未及說完,她耐不住了,衛覦乾乾爽爽的衣料上洇出一片水痕。

  「小舅舅,求你了,阿奴難受。」簪纓不怕在他面前丟臉,但也是知羞的,眼尾沁出委屈兮兮的淚花,仰頭主動去親他的嘴角。

  衛覦的目光就變了。

  他不捨得讓她主動求歡,聽她求兩聲已是極限,絕活在身,豈會讓愛妻活受罪。當下一個翻身,前序也無,有力的手掌將阿奴快要扭斷的身子一扣,一身力氣都捨在她身上。

  只這藥效太烈,也不知簪纓胡抹了多少,行了幾回,夜盡將明,衛覦抱她去淨室。簪纓軟肌無骨,滿面淚痕,猶拿胳膊勾他。

  「你不累?」衛覦沙啞地看著懷中的軟泥,目含無限滿足與愛憐。

  簪纓已是累得哭也哭不出,她也想罷,可是她說了不算啊。

  「不可以了。」衛覦親著她的臉頰安撫,也不知是調情還是認真警告,聲音入耳低靡,「你會壞的,我幫你洗了。」

  簪纓眼如腫桃,不依不饒地勾住他,看樣子十分可憐,又分外地惹人垂憐,「我,我還難受。」

  衛覦深吸一口氣,在熱氣騰騰的浴桶中,驀地把她翻過去,啪地一聲脆響,「下次再敢什麽東西都胡用!」

  話只說半句,挺身而入,那悍野的縱深便是沒說完的懲罰。簪纓仰頸長啼一聲,似痛似通,下次再不敢了,這次卻要求著他,狼藉水聲中,無限逍遙嬌媚光景。

  只能說幸虧次日是休沐,不用上朝。

  簪纓在陷入昏睡之前,濛濛天光中,逆著光線眯眼望著她的夫君,只見他上半身的肌肉精悍分明,幾道顯眼可怖的傷疤嵌在那副冷白色的胸膛上,別有一種桀驁不馴的陽剛氣,而上面好幾道子亂糟糟的指甲劃痕,又給這個側臉冷峻的男人平添幾分色氣。

  他閑懶地支著一條腿,踞在外側榻子上,也正饜足無聲地瞧著她,就如雄獸圈出自己的領地守著自己的獵物。

  迷迷糊糊間,她覺得他神采勃發,目光璀亮,似比往常更為奕奕精神。

  「……你還不累嗎?」已被榨乾最後一分力氣的簪纓啞著聲音,問出這句怎麽也想不通的疑問。

  而後不等衛覦回答,撐不住閉上眼沉沉睡去。

  男人看著她的睡顏笑了一聲。

  他曾千里奔襲十幾個日夜未合眼,也曾穿過刀槍箭雨不眨眼,但沒有哪一個無眠的夜晚,比得上她給他的鼓噪和激蕩。

  她是他的神女,如此天真大膽地闖入他的世界,從那句「我想你既做我的小舅舅,也做我的情郎」開始,他餘生所有的想像力與創造力,便都是她給的。

  他有無數種在她身上排兵布陣的想法。

  累?遠遠不及呢。

  「傻阿奴,好阿奴。」

  ……

  托李蘊的福,衛覦的甜頭是嘗著了,簪纓前所未有的苦頭也吃了,此事後續卻還沒完。

  先是那瓶莫名其妙的藥膏,次日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而後江洪真被召進皇宮,名目上,說是皇帝邀請他切磋把式,這位昔日的長公主駙馬聽詔後莫名其妙入了宮,等再出宮時,是瘸著腿捂著腰出來的。

  李蘊得知前因後果,可把她給氣壞了,心疼地給丈夫上藥時氣得大罵:「十六有什麽氣衝我來,欺負人算怎麽回事!」

  江洪真俯臥在榻上,扶著腰苦笑:「所以阿蘊你又做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李蘊語塞,心裡明知十六這是借機告訴她,不許再給女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怎麽好承認,含糊道:「陛下小心眼罷了,哼,得了便宜還賣乖。」

  衛覦真不是賣乖。

  那荒縱一夜後,隔天簪纓一日沒能下得床。

  衛覦知她面皮薄,清醒過來後又一副訕訕的躲他視線的模樣,心中好笑,也不打趣她,差禦膳房熬了上好的燕窩羹給她補養。

  而他心中還壓著另一樁隱憂,從第二日起,便叫太醫署來每日給女皇請平安脈。

  簪纓鮮少見他如此緊張,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那天晚上……按《內經》上的說法正是易於受孕之時,若在平常,他們是不會行事的。便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應當不會這麽巧。」

  衛覦聽她這麽說,眼角輕睇,「那晚一共幾次,阿奴數了沒有?」

  簪纓的臉便紅了,小聲抗議又理直氣壯:「那還不是怪你?若真有了,便是緣分,生養便是了。你這樣緊張,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不願意我有喜。」

  簪纓服用過西域水蓮,好幾年不染風寒小病,自詡身體強壯,對於子嗣一事向來是隨緣的心態,哪像衛覦這麽如臨大敵。

  衛覦輕輕一歎。

  「說胡話呢。」

  他當然盼望著他們自己的孩兒。但在此之前,阿奴的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無論在旁人眼裡,女皇巾幗年少,不讓鬚眉,有多麽令人崇敬,衛覦總覺得這是個嬌氣得不得了的小娘子,自己還不大,怎麽能忍受生育之苦。

  她在他面前也確實嬌氣,一撒嬌,就說些不講道理的話。

  皇帝在這裡為沒影的事掛心,太醫署的人卻不知皇帝宸心,只當陛下急於子嗣,恐二帝因此不和,每每勸諫道:「陛下勿急,如今還不到一月,脈象上診不出是正常的……」

  結果太醫每日往合德殿進進出出,驚動了住在宮裡的衛太公。

  衛崔嵬一聽,立刻找到兒子,當著簪纓的面厲聲數落他:「兒女皆是緣法,要看緣分,豈能強求!你不可學那等凡俗男子,心心念念地娶了妻,又不珍惜,一心以子嗣為念,如此豈配為人夫,聽見沒有!」

  老人家難得在兒子面前挺一回腰杆子,衛覦被數落得沒脾氣,無奈地看著操心不嫌老的父親,應一聲:「是。」

  簪纓以帕掩唇,帕子上一雙烏黑眼珠輕輕地轉,也不替人分辨,親自斟茶哄衛崔嵬消氣。

  等到送走了太公,簪纓一回身,就被神色不明的高大人影堵住,低頭問:「笑話夠了?」

  「哪裡的話,翁翁疼我,我高興嘛。」簪纓眨眨眼,綻出一個粲麗的笑容,「夫君更疼我,我也高興的。」

  衛覦低哼一聲,唇角忍不住輕彎,心頭輕易便被安撫得熨帖開了。

  一個月後,太醫署終於確定,女皇脈象一切正常,並無有孕之兆。

  衛覦這才放下心來,當晚早早便將簪纓拖入帳中。

  尚未洗沐的簪纓被嚇了一跳,啊喲一聲,雙手已被牢牢釘在頭頂。她對上那雙精矍動人的劍眸,聲音軟了,明知故問:「做什麽?」

  「補償。」

  衛覦埋頭咬住女子軟嫩的香唇。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70
發表於 2025-7-23 00:24: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番外三 聲聲慢(配角)

  不知是否真的新朝新氣象,桃花盛放的季節,宮裡宮外的桃花也好像一下子都跟著開了。

  先是檀順入宮來求見簪纓。

  在軍中歷練了幾年的少年郎,已經長成大小夥子了,結果這身高七尺的英俊小將軍扭扭捏捏半晌,蚊子似地同簪纓說了一句:

  「阿寶想和阿姊求個人。」

  這日簪纓不忙,一身青翟繡帶團鶴常服,髻上的蓮花冠玉瑩剔透,手中端著茶盞,聞言,她目光向殿外盡職守衛的姜娘身上飄忽一下。

  故作不解道:「什麽人?」

  檀順又囁嚅了,下意識轉頭看向殿外那道削瘦清韌的身影。

  從他的位置,恰能看清姜娘繫刀的那一截瘦腰,以及按在刀柄上的幾根淡白手指。

  什麽時候把這女郎放在心上的呢?

  檀順也記不清了。只記得第一次與這女子相遇,還是在尹家堡,當時皇上聞聽阿姊要與別人成親,一個人弄出了搶親的架勢趕過來,這名個子小小的帶刀娘子什麽情況都沒弄清,只知護著她的主子,面對威名在外的大司馬也敢迎前,被他眼疾手快地拉住。

  後來,他們在上蔡又有一場並肩作戰。

  那是檀順第一次見姜娘真正動刀,對她最深刻的印象就變成了,這姑娘是真不怕死啊,骨子裡透出的瘋勁讓他見了都驚駭。

  而她的刀法看得出沒少下苦功,女人使刀,有一種男人不具備的美感,檀順當時只道尋常,後來越回味,反而越是放不下了。

  他年少時喜歡簪纓,是奉父之命,那種被安排的感情沒有來由也沒有去路,檀順曾經以為自己只當如此。

  是簪纓告訴他,他有資格選擇自己的未來,當時檀順還不甚解,直到這道纖麗的身影在他心中日復一日地鐫刻深沉,瞎活了十八年的檀順才恍然,他喜歡的是這樣的人。

  「姜娘。」

  面對簪纓的詢問,檀順神色雖有些靦腆,卻不假思索,紅著耳根子一鼓作氣道,「我心中有她,還望阿姊成全。」

  簪纓沒有意外,卻也沒有馬上說話,垂下眸子,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放下茶盞,慢慢道:「她出身苦,這一路跟著我,忠心盡瘁,勞苦功高,在我這裡和旁人不同些。你若是心血來潮,斷然不成。」

  「不是心血來潮的。」檀順有些急了,又怕殿外頭的人聽見,不上不下地壓著嗓子,「她的過去,我也打聽過,我恨不能將那些混帳王八大卸八塊!只會疼惜,豈敢輕視……她家中還有個胞兄叫邱芥,我也托人問過,原是蒙城收編後入了王叡將軍麾下,如今也小立幾樁戰功,做成千夫長了。若阿姊首肯,我自是要請父親去求娶的。」

  檀家兩個兒子,檀依回三吳繼承家業去了,對娶妻生子之事仿佛分外不上心,被老父催了又催,也未鬆口。檀順也不和他哥客氣,講究什麽先來後到呢,這種人生大事,當然是能者居先了。

  簪纓聽他如此保證,這才鬆一口氣,露出笑意來:「好啊,那你自去與人家說,人家若願意,我親為你們主婚。」

  「噯!」檀順眼睛都亮了,轉身就跑了出去。

  「檀將軍說笑了。」

  誰想姜娘聽完少年將軍故作坦然實則忐忑的告白後,連片刻怔愣都沒有,只平靜地道出這樣一句。

  這名少女已不是當年那個被人玩弄於股掌,卻無能為力的小白兔了。她身穿和宮中侍衛同等制式的官服,不施粉黛,一身冷肅。

  從她當年親手殺死自己的兔子那一刻起,她便決定這輩子要換個活法。

  她的命是女皇救下的,忠君報恩,是她一生的使命。至於姻緣——

  她是個不潔之人,這輩子不指望了。

  檀順聽了她的話,有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抿了抿唇,倔強地撐著自己的脊樑骨:「咱們也算老熟人了……有什麽不合適的,你只管說,別這樣一口回絕了……」

  姜娘抬頭看著眼前的英武小將軍。

  他是女皇的內戚,出入宮闈無忌,姜娘作為女皇的貼身武侍,自然與此人打過很多次交道。

  此刻,她的眼前不是大寧朝前途最不可限量的駐京將軍,不是皇親,不是國戚,她沒提一句門第,僅是望著這個根本不是自己世界的人,莫名地說了一件事。

  「有一回,我看見皇帝陛下跟在女皇身後走進內殿,彎身將女皇脫下的繡鞋擺正在自己的軍靴旁邊」

  「那一刻,我忽然很羨慕。」

  姜娘淡淡地抬起頭,眼神還是那樣沉靜無瀾。

  「我知道我此生不會有這樣的運氣。所以檀將軍,拿誰開玩笑都好,不要耍弄卑職。」

  檀順沉默了良久。

  他忽然揚臉一笑,「你的刀使得極好,我說別的男人配不上你。」

  姜娘眼底堅冰一樣的冷漠一晃,好似料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檀順還在說,帶著少年人的朝氣和野痞:「我還給你留了好些精鋼玄鐵的寶貝材料,打算按你喜好給你鑄口好刀,要不要啊?」

  姜娘愣愣地看著他。

  檀順緊張地搓了下滿是濕汗的掌心,頗有男子氣概地一昂頭,生怕她拒絕似的,眼珠子左轉右溜不敢與她視線對上,「不要,怎麽知道自己沒有。」

  耍弄人什麽的,他敢生這個心思,老爹、阿兄、阿姊甚至是皇帝姐夫,會排隊打斷他的腿。檀氏的家訓就是愛妻如命,他長了幾個膽子敢違背?

  姜娘描繪的場景,他雖未親眼見過,但是誰說她只配被他人的感情羨煞?就算他比不得皇帝姐夫,只要她願意,他也會掏心掏肺地對她好。

  這是個極度缺愛的女子啊,那麽就用他的心去暖好了。

  可是檀順半天沒聽到姜娘的回音,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抬頭去看她。

  然後,檀順就看到了一枚曾令他驚鴻一瞥,便魂牽良久的好看的笑容,慢慢出現在他喜歡的女子臉上。

  *

  也是在這個明媚怡人的春日,尹宅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說是稀客也不盡然,畢竟當初尹真應簪纓的殷切挽留,決定不回青州留在洛陽,擔任司隸參軍一職,在京城的府邸便是嚴蘭生幫忙找的。

  後來這位嚴右丞又是幫著沽買實惠合用的家俱,又是介紹園人廚人,大包小攬為尹家新宅出了不少力。

  朝中同僚一向覺得嚴蘭生其人隨和則已,實際眼高於頂,不通下秩,所以見他如此殷勤籠絡女皇的義兄,背地失笑,都道他善於鑽營。

  嚴蘭生聽到風聲,不以為意。

  只有尹真的心裡頭跟明鏡似的,黃鼠狼輕易不會給雞拜年,這小子這麽上趕子討巧,無非是因為當年的那一眼恩怨。

  說來也怪,當年是尹真捅了他心窩一刀,他本該記恨才是,卻每次見到他,都像見了貓的耗子,堆臉賠笑,好像生怕他在哪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再給他一刀。

  是以嚴蘭生倒像於心有愧似的,緊著來補償。

  若一切到此為止,尹真也不會多想。

  直到今日嚴蘭生不請自來,身著一裘明光白玉地翩翩春衫,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坐到他的堂前。

  今日他倒出息了,敢直視尹真的眼睛,開門見山道:「蘭生想對尹堡主負責。」

  尹真聞言默了半晌,問:「你有病?」

  嚴蘭生舔了下嘴唇,他在世人面前的好風度,在尹真面前向來失靈,可今日他神色前所未有地認真,仿佛是自己也察覺到那份揮之不去的心意,覺得再這樣拖拉下去不像話,對尹真正色道:

  「堡主見諒,嚴某本不該冒失前來,只是此事關乎你的、你的……托人傳話實屬不便。我知當年尹家堡生變,堡主與令胞兄陷入危境,最終活下來的是堡主,從此便替代令兄,活成了世人眼中的尹家堡堡主。這些年,堡主偽色易服,活得不易,如今天下大定,宇內太平,堡主也可為自己、咳、考量一番了。」

  尹真聽他說完,笑了一聲。

  嚴蘭生如臨大敵,立刻坐直身,「……堡主笑什麽?」

  他至今仍改不了喚尹真為堡主的習慣,就像他以為往事如煙,實則午夜夢回,總記起他曾掀開一個凶神惡煞之人的衣衫,那人一身的血跡傷痕,被血洇汙的肌膚卻那麽細弱。

  然後那個人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刀。

  然後,也不知他有什麽毛病,心疼,漸漸就變成了心疼。

  他問尹真笑什麽,尹真嘲弄地勾起嘴角,「不知嚴右丞自己發現沒有,你和我說話時口齒都是磕巴的。」

  嚴蘭生一見對方這副冷淡嘲弄的樣子,肩頭本能一聳。

  隨即又想,他是怕她,怎麽了?他怕她,和他想和她在一起,又不衝突。

  在他嚅唇開口之前,尹真一斂笑色,眼睛直直地定在他臉上,問出一個堪比致命的問題,「你心裡當我是男人,是女人?」

  嚴蘭生在尹真的注視下無所遁形,抖著唇角道:「我今日沒穿護心鏡。」

  莫名其妙的答非所問。

  尹真無語,皺眉盯著這個細論起來比他還小幾歲的男人。

  誰正常出門帶那玩意兒?

  嚴蘭生老實道:「我怕堡主覺得受冒犯,一個不忿再給我來一刀。出門前,想穿來著,又怕你覺得我無誠意。」

  敢情這還是一齣捨命陪君子。

  尹真原本當真覺得嚴蘭生好好的宰輔苗子不當,滿城的公卿貴女不挑,腦子壞掉了。這會兒望著那張麗如好女的俊顏,八分殺心蕩然無存,只剩兩分似笑不笑的謔意,笑不入眼,身子前傾,低冷道:

  「嚴二,你知不知道我對那檔子事噁心,很噁心。看在子嬰的份上,我讓你今天怎麽來的怎麽出去,我數三聲,滾出我的視線——」

  「那不重要。」嚴蘭生不等她數第一聲,立即表態,「蘭生所求不是那個。」

  他若是凡夫俗子,不會捨得富貴盡拋,少小離家;

  他若是耽於逸樂,不會耐得住在鄉野荒村一窩就是數年,只為等待輔佐一位天命所歸之人;

  他若無異人之處,也難以弱冠之齡,走到今日這個位極人臣的位置。

  洛陽待嫁好女子固然多,他心中所求,卻是一名能令他靈魂震蕩,真心被折服吸引的伴侶。

  除了尹真,他沒遇到過第二個。

  至於肉體之欲,重要麽也重要,卻不比他的精神追求更令他興奮。

  尹真卻嗤笑,「我比你更瞭解男人。」

  男人嘴上對一個女子忠貞不二,吃不著腥,血氣方剛上頭轉眼就會去尋其他女子,說不定還美其名曰身在曹營心在漢,噁心誰呢?

  嚴蘭生臉色肅了肅,沒說旁的,伸手從懷裡摸出一隻事先準備好的匕首,咣啷扔在案上。

  他識人入骨,智謀無雙,對方都能想到的說辭,他怎麽會想不到。

  尹真眉頭輕跳。

  「你不願之事,嚴二絕不勉強,我一心人,也斷不會去招惹別人,只是想餘生陪你。」

  「口說無憑,宮了也行。」

  嚴蘭生白著一張臉,身體卻一躲未躲,看著尹真的眼睛道,「誠意。」

  窗外的黃鸝在楊柳枝頭上歡快鬧著,堂下的茶爐撲了,頂著壺蓋發出噗嗤噗嗤的水聲。

  尹真神色不明的盯著那把小刀,看了半晌,得出結論:「你是真的有病。」

  *

  「沈大人!」

  尚書省外落英紛飛的禦道,傳來一聲清脆的少女呼聲。

  正要下值的沈階聞聲回頭,定住了腳。

  氣質使然,那身絳色的朝袍穿在他身上,分外內斂蘊藉。

  像水墨工筆勾勒的修竹,無翠色卻有風骨,看似不動聲色,然而想要生動振發,只須等一陣風的到來。

  他是西斜的日光在朱紅宮牆打下的一道玄妙剪影,阿蕪有些不敢呼吸了,提著手中的食盒,輕著步子走近。

  便聽見沈大人語氣平常地問她:「可是陛下有何懿旨?」

  女皇的侍女出現在前朝地方,有些不尋常,他有此問,亦在情理之中。

  身著碧羅裙的侍女卻有些不滿意,艾艾搖頭道,「陛下無事,是奴婢……新做了些桃花糕餅,想著帶給沈大人嘗嘗鮮。哦,聽說大人尊慈有了春秋,奴婢特意做得和軟些,老人家也可以吃。」

  見沈階垂下眉眼,阿蕪咬唇加上一句:「奴婢來此,先已稟過陛下,是陛下允準的。」

  沈階的睫梢霎了霎。

  「某替家母多謝娘子好意。」

  男子伸出修長的手掌接過食盒,目光得體地垂斂著,平心靜氣道:「阿蕪娘子,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阿蕪所有將說未說的話,就那樣僵在了嘴角。

  連同她唇邊的笑,都在一瞬間隨著少女的眸光黯淡下去,好像一個凍硬的面人臉上裂開的口子。

  她未料到他會這樣直白。

  可她早該知道的,從她認識這個人的時候開始,這就是一個疏冷又驕傲得令人望而卻步的郎君。

  即便那個時候他是落魄到塵埃裡的,她將那袋銀錢放在他手上時,也未見少年卑躬屈膝。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配……」阿蕪紅著眼,羞羞惶惶地低下頭。

  她跟隨在女皇身邊,也聽聞了不少事,他們都說沈蹈玉和嚴蘭生之間將來免不了一場國士之爭,未來的大寧第一輔臣就在這二者之間。

  還有人說沈階前途不可限量,尤其在他主管科舉後,很快就會門生遍地。

  沈階,已不是為人階梯的階,是位階宰輔的階了。

  她又算個什麽呢。

  「非是如此。」

  沈階平和低沉的聲音從頭頂響起,阿蕪含淚抬起頭,沈階衝著這純真的少女笑了一下,薄淡的唇色,沒有半分情愫,輕道:「我是個沒心的人,不值得的。」

  他說罷,將食盒放下,正對阿蕪深躬一禮。

  在少女驚訝的神色中,男子起身,又妥善地提起食盒,轉身出宮了。

  阿蕪癡癡望著那道融進黃昏的蕭落背景,自言自語:「難道你一輩子不娶妻生子嗎……」

  沈階出宮後,乘車回到新帝為他與寡母賜下的府宅,面色平靜地將手中的食盒交予母親。

  而後他換下官服,洗了手,去書案上挑選幾本自己注疏的儒家經義。

  拄著手杖的沈母悠悠踱過來,慈愛地看著他做事的身影,半是抱怨:「才下值回來,不歇一歇,又忙著看書了。」

  「不是我看的。」沈階回身扶著母親坐下,「之前同母親說過,女皇陛下救過一個孤子,名叫梁麥,他有志參加下一屆的科舉,是個有抱負的孩子,這些書是送給他的。」

  沈母點點頭。

  薪火相傳,大抵如是。

  她道聲好,又說起了白天有人來托媒說親的事。

  而今沈階是當朝顯貴,又無家室,在洛陽冰人間的行情可不就水漲船高了。

  沈階聽後,沉淡地默了片刻,手裡的動作越來越慢,終於停住。

  他下定決定般面對母親跪倒,狹長的眼鋒透出堅定與愧怍:「母親,孩兒不孝,此生唯願奉公為朝,不談私情。」

  沈母能一人含辛茹苦地將獨子培養成材,並非一介無知婦人。

  見孩兒神色堅篤,老婦人沉吟幾許,並未大呼小叫地追問見怪,只是試探道:「阿玉你還這麽年輕,哪怕眼下無心,阿母也不會逼你,也許將來……」

  沈階搖頭,「不會了。」

  「對別的女子也不公平。」

  兩句似是而非的話,如一道驚雷落在沈母的心頭。

  知兒莫若母,她便明白了。

  「你是個好兒郎,既已決定了,此有用之身,但行你當行之事便是。」

  很多年以後,在這一批廟堂新貴陸續娶親生子,子又生孫的家學綿延中,江南檀氏東家檀依,與洛北左相沈階的終身不娶,一並為人津津樂道。

信者恆信乎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9 23:3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