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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給我爭口氣,天下人都在看著洛陽
衛覦尚未公然篡位,官號上還延用舊稱。相比之下,對簪纓稱的這聲女君,便耐人尋味得多了。
簪纓身姿秀麗挺拔,坦然受拜。
眼前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見過的,她著著那身海棠紅衣款步行至殿閣中央,目光篤沉,聲音清朗,對衆人道辛苦。
「先生們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來旁聽諸位議事,不必拘束。」
她轉望徐寔,「軍師,城中今下情況如何?」
衛覦聽她開始問政,踱步自去案上挑揀了一卷冊子,漫然翻看起來。
徐寔聽到簪纓第一個問的是自己,心思微轉,挑重要的事稟報。說完後,又笑道:「其實徐某只管軍政,這些文政,沈、傅二位郎君更清楚些。」
簪纓知道,但徐寔是大司馬帳下的首席軍師,她理當先問事於他。
她的目光這才投轉到沈階身上。
後者斂眸上前一步,對徐寔方才所言作了些補充。
簪纓聽下來,洛陽如今在晉軍的看管下暫且太平,北魏來不及逃逸的宗親與貴族已集中看守,中間發生過幾次餘黨劫人鬧事,當日便被北府軍圍剿嚴審,是死灰難復燃了。
百姓對於胡人政權的倒臺,倒不如達官貴人們惶惶終日,沒什麽太激烈的反應。
這全賴於徐寔在軍隊攻破城池的次日,緊跟著施行了幾項惠民之策,平頭百姓有吃有喝又不受糟踐,自然沒二話。
每日還有心情熱鬧地議論著簪纓這位「佛子」的風聞逸事。
洛陽門閥還是老一套,又覺得衛觀白和唐子嬰名不正言不順,上趕著投誠掉價,又一邊暗暗和衛崔嵬座下收攬的寒士團體叫勁。
沈階稟事一如既往地條陳縷析,繁簡得當。
簪纓得其大略,點點頭,定睛看看他的臉色,「蹈玉辛苦,到了洛陽也未休息著。」她目光下望,「腕子還是要養,謄寫的事交由底下人便是,葛先生的藥可在按時服用?」
她從一進閣來便問公事,氣度雖謙和平易,卻無喜慍之色。這讓閣中熟識簪纓的人肅然起敬,不敢多作寒暄,初次面見她的人,更不敢多看那張美若仙姝的臉,只覺女君淵雅冰深,不可度量。
這還是女君首次表露出公事外的關懷之色,此語一出,衆人的目光瞬間齊聚在沈階身上。
唯有沈階心知肚明,女郎對他的態度,與從前那種沒有芥蒂的自己人間的關心,已有天塹鴻溝之距。
他神色平靜地回道:「謝女君與大司馬關懷,葛神醫妙手,階敢不惜身,藥方皆在按時煎服。」
「那就好。」簪纓點點頭。
「坐下談吧。」這時衛覦撂下手裡的卷宗開腔,目光看過去,將簪纓往上首讓,「你不坐,他們都不敢坐。」
大司馬一說話,閣中的氣氛刹那間謹肅了幾分。
簪纓顧望四周,「你們坐,我等衛公……」
才說到這裡,閣外傳來一聲高呼:「囡囡,俺的好大外外,可是回來了!」
簪纓聞聲知人,一縷笑意先攀上眉梢。
她轉身,只見穿著一身花裡胡哨燦金蛇紋錦袍的檀棣大步趕來,他身後因腳力不及沒能占個頭籌的衛崔嵬,由檀依扶臂相攙,姍姍隨後,也是滿面笑意。
「阿纓見過舅父,舅父這一向可好?」簪纓笑著迎出。
透過舅父,她對上衛公若有深意的笑眼,停頓一下,連聲音都輕幾分,疊手福身:「阿纓見過衛伯伯。」
適時衛覦來到她身邊,聞言,抬眸冷淡地看一眼老頭子,仿佛對方撿著個天大的便宜。
憑空降了一輩的衛崔嵬錯愕一刹後,心頭大暢。
之前衛覦托葛清營給他診脈,葛清營看過後,道老人身體康健無礙,非無病,且體內氣血充壯遠過於同齡輩。由此可見,衛覦這副強健的體魄除了後天淬煉,很大程度上也是遺傳了父親的先天之本。此時衛崔嵬一見簪纓,精神更佳,走上前注視一別兩載的少女,滿懷欣慰。
「長高了,愈發肖似尊侯。」
簪纓笑言:「蒙伯伯誇獎,我瞧伯伯才是松柏長青,老而彌堅,更勝當年。」
嘴甜可人,嘴甜可人啊,衛崔嵬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往自家孩兒臉上覷,隱含幾分炫耀之意。
衛覦懶得理會他,看向檀棣,毫無包袱地叫了聲:「舅舅。」
檀棣板著臉色,好小子,裝得忒像下手忒快了,這是給他添輩嗎,這分明是給他添堵。
早知道他藏著這個心思,當初阿纓要跟衛覦去京口的時候,他就該——他也攔不住!
檀棣越想越鬱悶,簪纓忙目光忱忱道:「舅父清減了,阿纓在外時時惦記您呢。」
八面玲瓏的小滑頭。檀棣低哼一聲,側目而視,她能天天惦記著誰,還不是這個捷足先登的衛家小子。
可面對阿素唯一留在人世的這樣個惹人疼惜的小女娘,他除了寵愛又能如何?
檀棣吐出一口氣,百感交集地握住簪纓的小手,觀察她神采氣色,話音出口,竟有幾分哽咽,「罷了,我娃兒沒瘦就好。」
簪纓此時比起幾個月前見到檀依時,兩頰上多了些肉,在青州瘦下去的,這向西的一路都被衛覦養回來了。
她安慰舅父數語,看向檀依。
「表兄的傷,養得如何了?」
檀依帶人破壞江南水軍的事,簪纓已經聽說了。
猶記得她聞聽此事時的震驚,隨即又感到一陣後怕。
簪纓隱隱地感覺到,檀依做這件事是爲了她,若檀從卿當夜真出什麽事,她不敢設想後果,更不知到時該怎麽與舅父交代。
檀依卻是坦蕩一笑,道聲無事了。
檀氏父子知道他們有公事商談,見簪纓安好便放下心,敘過寒溫,自覺回避。
簪纓留人,「從卿熟悉江南戰艦之事,不妨留下一起聽聽。」
她如此說,檀棣便揮揮手讓長子別見外了,自己同衛公告辭一聲,樂呵呵地背手而返。
他是服老了,就讓年輕人折騰去。若將來還有機會見到江東父老,檀老板也有資本與人吹噓,咱也是住過皇宮內苑的人呐。
簪纓扶衛崔嵬入閣,一閣子文僚見到衛大儒,皆撣袖葉揖。
人的名樹的影,衛崔嵬即使自南北上,一身淵博學識還在,依舊有大把有志之士以拜入他老人家座下爲「登龍門」。
這些人中,只有近日來佐理衛公開壇授學的沈階,有資格稱他一聲老師。
衛崔嵬本人沒有架子,令諸人不必多禮,讓簪纓於上座。
簪纓謙讓長者居上,衛崔嵬慈笑搖頭,簪纓又讓衛覦。
衛覦沒這些繁文縟節,牽著簪纓與她同坐上首,衛崔嵬便落座在側旁特意搬來的一只小胡榻上,次下爲徐寔,餘者皆依次落座。
「兩年不見,阿纓將青州治理得井井有條,不容易啊。」衛崔嵬眼中望著這氣度煥然,神采秀絕的女郎,怎麽看怎麽喜歡,連兒子對他的冷淡態度也不覺得傷心了,笑眯著眼問,「你是如何聯合那裡自立爲王的堡塢主的,同伯伯說說。」
衛覦皺皺眉,簪纓卻是個最有長輩緣的,含笑耐心回答。
衛崔嵬聽得連連贊歎,又問些青州事務,簪纓擇本捨末一一說來。
上人說話,閣中的先生們沒有插口餘地,便都靜息聽著女君琅琅潺潺如玉如泉的話語聲。
也是趁此機會,青州以外的幕僚更加詳細瞭解到女君治青的細情。
徵兵護境、合堡並塢、浚渠引水、放糧開庠,哪一樁哪一件都不是一口氣吹出來的,聽得他們心潮爲之起伏,在底下交換眼色,心裡對於這位女君的觀感又有一層不同。
「不易,真是不易……」衛崔嵬感慨最多,「阿纓啊——」
衛覦終於將手裡的青瓷盞撂在案上,衛崔嵬聲音跟著一滯。
簪纓見老人神色訕然,不贊同地悄悄碰了下衛覦手背,衛崔嵬卻識趣,不再煩叨了,轉而笑呵呵拈鬚道:「說正事、說正事。」
「阿纓,你借助佛門聲勢入洛,是一著無理妙手。」老人看著簪纓,「北朝佛教興盛,連絡甚廣,你以此爭取名望是一方面好處。且佛門向來有個說法,‘沙門不敬王者’——但他們敬你,自佛教傳入中土以來,又有頓悟與漸悟兩宗之辨,近些年占得上風的教義是:‘一切衆生,皆有佛性,不求頓悟,學得成佛’。這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教說法,與坊間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你們手裡有刀筆吏,有蓮花舌,裡頭大有文章可做,對你和覦兒在北方立住根腳,無往不利。所以我說,這著棋看似無理,實則是無理而妙的妙手。」
原以爲衛崔嵬玄學儒學雙精,該是排斥渺然玄虛的佛教,沒想到,他談起佛門典故來同樣信手拈來,且著眼處高遠獨到,鞭辟入裡。
其中有些見地,是當初嚴蘭生都沒有設想到這樣深的。
好在簪纓之前爲了尋找佛睛黑石,在佛經上下過苦功夫,經他一點撥,立時便想到,沙門不敬王者源於夷夏之別,僧人見君王不拜,見雙親不禮,是因爲皈依空門者六根清淨,不再以俗世名教禮法爲約束。
但這種規矩,無疑會觸到爲君者的底線。
所以歷來統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納佛教在國朝發展,便要力圖調合佛教與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讓中土存在一片視王權於無物的土壤。
她思索之時,衛覦轉動視線瞧著她。那隻小巧白潤的耳垂上,墜著只金縷線瑪瑙耳珠,隨著她的動作微微輕晃。
沙門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麽夷夏之別、僧俗之辨將在她身上得到統一。
這是千百年來前所未有之事。
沈階與傅則安對視一眼,以二人爲界的身後文僚,關注點卻放在了衛老先生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頭皮發麻。
雖說這中原未來的共主就在衛大司馬與唐娘子二者之間,這是無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個不宣上,衛公如此平常就把話挑明瞭——真不愧是大司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輕聲開口,打破閣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馬這些年殺伐疆場,屍山裡來回,梟敵首、築京觀的事都做過,野有兇名,是南北兩朝不爭的老生常談。
唐娘子的仁名義舉是場及時雨,正好能與大司馬成爲恩威並濟的互補。
「然而……」徐寔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雙刃劍。」衛覦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兒知我!」
衛崔嵬目光矍亮,討好一笑,換來衛覦老大不耐煩地撇下眉頭。
簪纓怕他欺負衛伯伯,制止他一眼,接話道:「我明白衛伯伯與徐先生的擔憂,借勢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國這套理論大肆傳揚,對庶民、工商、士人各個層面的衝擊都難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願求諸己,皆求諸神,不事生産,消極度日,無異一場災難。也恐怕引來有志之士的反感與抵抗。」
年輕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縱此事,待急務解決,必清佛門。」
她的聲音並不嚴厲,卻讓西閣上下之人皆聽得一清二楚,「佛寺泛濫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將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陽梵鍾香火,永不會蓋過乾坤清朗書聲琳琅,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
她從一開始便認得清自己的身份,所謂佛子,不過是一個過渡的踏板,她不會迷失在信徒狂熱的追捧與虔誠的膜拜裡。
若說對不起曇清釋緒兩位方丈,那也算大家願打願挨,縱使說她恩將仇報翻臉無情,她也認了,總之船到橋頭時,容不得他們不往直裡行。
她不戕害佛門教徒,願意給真正的禮佛人一方淨土,但那條平衡僧俗的界線,不可逾越。
衛崔嵬笑道:「阿纓貞骨公心,一道以貫,老頭子自然沒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時,可慢慢來。」
簪纓點了點頭,略一想接下來要做的事,向下道:「蹈玉,挑個睛朗日子在洛水邊設宴,我說了要回請門閥家主,備上幾席上等素齋,也讓他們嘗嘗江南千里蓴羹的滋味。」
沈階還未言語,傅則安先凝眉遲緩起身,「女君何等身份,何必親自露面,請女君三思。」
因爲衛覦那一掌的緣故,當年玉樹臨風的江離公子落下了傴僂的毛病。簪纓雙指向下輕壓,讓他坐著說話,道:「這些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們倒擎等著大司馬登門禮賢下士呢,看不上我這個小女子。」
沈階竟點頭接話:「屆時大世家只怕自恃身份,不會赴宴,來的只有些投機的小門閥主。」
簪纓淡淡一彎唇,焉知她要的不是這個效果。
「來的都是客,不來的我也不會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只不過機會只此一回,錯過村頭無酒家了。」
左近的衛崔嵬聽她說著說著冒出一句俚語來,會心微笑,心想這小女在青州兩年沒白待,三教九流,不論藩籬,皆爲我用,更加喜愛得不知怎樣是好。
隔間裡一邊打著算盤攏賬,一邊聽外頭議事的杜掌櫃留神聽著東家的聲音,不知怎的,想起她第一次跟著妻子任氏學粗話的情形,那一副天真儂軟的嗓音,把市井粗話說得像撒嬌。
杜掌櫃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陪於末座的青州文士聽到沈階之言,心頭哎呀一聲,方才女君自言洛陽世族看不上她是女子,你沈蹈玉主憂臣辱,身爲卿客怎麽不反駁一句,倒順竿往下說了?
青州文士振袖揖手道:「女君莫理會此等有眼無珠之人,女君在青州的政績,於山城的義舉,天下有目共睹!」
座下附和一片。
簪纓紅潤的檀唇驀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衆慌忙低下頭。簪纓的眸尾餘光睞過衛覦,見他正漫淡剝著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內不輕不重道:「你們莫急著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輕的不止我,只怕還認爲我領的是個雜草班子。」
文士們凜然一震。
簪纓抬睫下望,滿座綸巾白衣。
這些人裡有寒士,有商賈,有兵貫,還有她這個女子。可正是這種種所謂「下品」身份的人,才撐起了人世間運轉不息的底色。
他們同樣有才學,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換日的宿志與決心。
天下英雄本無主。
她笑容一斂,凝視衆人,「給我爭口氣!天下人都在看著洛陽,洛陽人都在看著你們。」
女子擲地有聲的話音回蕩在台閣。
衛覦望著她的清逸側顔,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營細問簪纓在山陽城的狀況,葛神醫說的一句話——
女郎穿的那身顯眼紅衣,像極了要給這汙糟世道沖冲喜。
羽豐翼滿的飛鳶,已經能夠不借風勢,扶搖而上九萬里,可淩雲,可沖霄。
衛覦弛然悠往地一笑。
那個馬屁沒拍準的青州文士聽言,慚然之餘,目光遽然靜定,起身向上首鄭重地一揖到地。
餘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長揖:「下屬等必不負女君期望。」
陪座旁聽的檀依,靜靜凝望階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
距離簪纓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見眼前女子的神情語態,如見南山故人。
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這番言辭,卻喚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
但很快,徐寔克制下來,垂下頭似澀似甘地微笑。
伊人已然如煙,幸有雛鳳清於老鳳聲。
簪纓手心裡多出幾顆剝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嘗了,目光微微清亮,換了隨常的口吻,「很甜啊。別只容我逞威風,大司馬有何示下?」
「石蜜醍醐醃漬的,自然甜。」衛覦閑話家常地掃眸往殿閣裡望一眼,「你要用人,閣內諸君,先高低給個官職吧。」
簪纓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她自己的名位未定,下意識便忽略了此點,實則她手底的人已出入北朝中樞,行經國之事,不能總是白衣相稱。
她道是,想了片刻,第一個向衛崔嵬眨眼道:「衛伯伯並未被南朝罷職,如今還是朝廷的中書令。」
衛崔嵬心領神會,人合乎脾性了,連這種理直氣壯抖機靈的賴皮也覺可愛。他笑著頷首認可,他這個老令公,便幫吾兒吾媳撐一撐場面又有何妨。
他伸手下指,「小沈在老夫座下,算是寒階代表,不若暫任從事中郎,將來另封官階,是妥當的。再從學中提拔幾位有才幹的門徒進台省,不必接觸中樞機密,做個文掾,就當作給寒士入仕開個先河,讓底層的學子看到希望。」
衆人聞言稱善。
至於徐寔,功勞卓著,任一名諮議參軍綽綽有餘,長史的位置簪纓留給嚴蘭生,剩下的佐長史、諮議郎等位置,便任憑衛令公去安排吧。
若南朝廷的夫子們得知衛覦在北邊名統未立,便已經開始熱熱鬧鬧地封官賜爵,大抵會憤懣欲絕。
誰讓他們不敢過江,這算什麽,令其憂鬱之事還在後頭。
「徐先生,」簪纓轉頭問道,「南廷如今對洛陽的態度模棱兩可,暗中也在調集水師,軍中有何舉措?」
談過了文政,自然要過問軍事。軍政歸衛覦管轄,簪纓不會指手畫腳,但她想盡可能窺其全豹,心裡有個分寸。
徐寔才欲開口,一起在聽的衛覦動了下睫,命道:「拿張輿圖來。」
徐寔老實地閉上嘴,房璿右很快將案上的軍輿圖送到上座。
衛覦鋪在簪纓跟前,語氣柔和道:「你怎麽想?」
簪纓看他一眼,又低頭看圖。她早已不是那個視輿圖山川畫線如蚯蚓的懵懂女孩,遊刃有餘地總攬南北江河局勢,很快,拈了枚未開殼的白果落在一處。
從容沉定的兩個字。
「取蜀。」
衛覦目含精熠光芒,薄唇微動。
徐寔險些撫掌而起,快色道:「不謀而合!娘子亦覺蜀地可攻。」
他還以爲唐娘子慈柔,只願文取,不願構兵相圖。
簪纓盯著地圖上的那片巴蜀腹地,道:「從前蜀王坐鎮在此,可保一方安穩,同時把控長江上遊不出閃失。而今晉帝病危,蜀王領親兵流連在建康不去,想是對那張曾經擦肩的皇座有了想法。人起了貪利之心,便會分心盲目,一旦分心,難免顧此失彼。蜀地今正空虛,若能趁虛而入打下來,切斷建康的強援,大業可圖。」
她仿佛猜得透徐寔的想法,抬頭對軍師一笑,「先生別把我當了聖人,能兵不血刃,自然好,但若無視南北對峙下去的隱患,再拖出個百年劃江分治,分裂國土,遺患的還是後人。」
唯一的問題是,想要過蜀,先得過橫欄在前的荊州這一關。
「觀白?」她轉頭低問,潔白的側頸在透進陽光的窗格下閃著煦光,衛覦眼波霧起,思緒一瞬便飄到不知哪裡了,撚了撚指,強自扯回來。
他道:「我會親自給謝世叔去信,邀他面談,向他借道。他若不願來洛陽,便折中在洛陽和襄樊兩地間選個地方。他若肯赴會,便說明他心中也在搖擺,尚有得談。」
「若是談不攏?」簪纓問。
「那麽,」衛覦眺望閣門外浩大的夏日,「便看龍將軍何時凱旋了。」
「將軍!女君!」
正在此時,城門司隸王叡懷藏一封文書進宮來,得知主君們皆在西閣,他快步穿過庭院,不及走進閣子,便激動高呼:
「北雁國遣使來朝,願歸附女君,納貢稱臣!」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把議閣裡的人都喊愣了。
滿座皆驚,連衛崔嵬都掏了掏耳,面色遲疑。簪纓與衛覦對視一眼,下意識起身,看向諸人。
「這又是誰的手筆 ?」
她雖是問話,目光卻直直落在傅則安身上。
畢竟他腕下有驚雷,握翰搦管煽風造勢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被懷疑的傅則安自己都愣愣半晌,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女君高看思危,不是我……」
「女君,卑職已反復勘驗過,當真是北雁使節無疑!」王叡語速飛快,隨即將他從北雁使節那裡瞭解到的消息悉數稟來。
原是之前山陽城瘟疫爆發,再向東北,瀕臨北雁國境。
這馬瘟不知如何沿水脈傳播了過去,連北雁的皇室中人皆染疫病,九死一生。
多虧葛清營在簪纓的幫助下,研究出了治疫藥方,並不藏私,公諸天下。北雁國百般打聽到藥方,這才救治了國民性命。
這北雁是鮮卑族慕容氏當政,當年出兵助傅子胥奪回危城的高辛族長,便是從這支胡人宗親中脫離出的部落,好巧不巧,慕容氏又與拓跋氏有世仇。
聞聽這場瘟疫便是北魏敗兵引發的,差點失去心愛王儲的北雁老國王勃然大怒。
加上慕容氏知道中京洛陽已被南晉衛覦攻佔,青州唐子嬰的名望又靡盛在外,他這個窩縮於東北蠻邊的小國之主,心懷感激加上權衡利弊,左思右想後,終於決意歸順。
王叡說道:「禮部和鴻臚寺沒人,北雁使節入城時團團亂轉,過城關就被扣下了,卑職聞訊趕去,特驗明其正身,檢查文書無異,方敢來報。
「使節此時正在四方館等候女君召見,說北雁國無他,域中五千餘匹戰馬,願盡付女君驅使,換得女君年年庇佑,歲稔時豐。」
說著,將手中已仔細檢查過的信件呈上。
議閣中人聽到這裡,對這意外之喜感奮難言,不知誰道了聲:「這是善有善報……」
信被衛覦接過去了,簪纓站在那兒怔了一會。
善有善報?
她此世,此刻,父母偕亡地出現在此地,便說明這四個字於她而言,是不存在的。她當初做出去山陽的決定,也不是衝著回報去救人,若當日沒有第二顆佛睛黑石,一切苦果由她擔,那便又是另一重結局了。
但既然天降喜事,她也斷不會接不住。
不但接得住,更要接得穩。
因爲這是她應得。
那邊廂,徐寔等人已經議到了重啓鴻臚寺,說就著這陣風氣,遣使與陰山以北的柔然、白題也致信通好,成與不成兩說,先彰顯出他們的實力與氣象。
在一片喧喧不絕的議聲中,簪纓卻清晰聽到一聲低不可聞的笑,傳入耳中,「我的阿奴是慕容國之主了。」
她低頭,看見衛覦坐在座上高高拋起一顆蜜漬白果,落下時抄手精準地接住,雙指一捏,畢剝一聲響,露出殼下白皙的果實。
他揚頷無聲地挑眉一遞,那眉宇神采,是說不出的風流浪蕩。
簪纓眼珠一轉,忽然坐下了,悠然提聲道:「別忘了算上西涼國,也遣使去問一問那位女帝,可還有什麽想法沒有。」
瀟灑倜儻的大司馬面色一瞬變得古怪。
衛崔嵬還問簪纓呢:「阿纓,西涼國怎麽了?」
簪纓目光故意不向旁掃,笑著轉頭問徐寔:「軍師,西涼國怎麽了?」
徐寔了然,狡黠地看向裝聾作啞的衛覦,明知故問道:「主公,屬下不知,那西涼女帝怎麽了?」
衛覦按了按眉心,另一隻手在案下拖住那隻柔嫩的小手,不輕不重地捏揉,難得無奈道:
「大抵是,太歲頭上動土了吧。」
「——什麽,北雁國歸附唐子嬰?!」
南朝建康,內閣中,聽聞此信的王丞相失神碰翻了手邊茶盞。
他的神情卻比打濕的袖頭更狼狽,難以置信地顫著鬍鬚:「洛陽不過一僞朝廷,他衛唐二人皆亂臣!大晉尚存,邊狄小國,何敢叛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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