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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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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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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她用嫣紅的唇型說:你等我

  此言正中簪纓下懷。

  她才進城來,名頭是打了出去,但究底如何,萬衆正看著她接下來的行事。

  來的路上她已與衛覦商議定了,衛覦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入京後必定直接進駐皇宮,她若同時跟著入宮,他們的野心實在昭然。

  做戲做全套,不如她先去寺裡打個報道,讓風聲發酵幾日,坐實聲望再說。

  此舉對她沒什麽損失,只有一條,便是觀白夜裡不能抱她入眠了。

  但衛覦當時聽後,也不曾反對一聲。

  簪纓笑應釋緒方丈:「小女子正有此意,說法不敢當,願在貴寺齋戒三日,以滌塵垢,與貴寺師父交流講法。」她又隨和一笑,「早前聽聞白馬寺高僧如雲,解經精妙,更有二寶,便是寺中自種的石榴葡萄,聽說果實碩大而甜,迥異他處。所謂‘白馬甜榴,一實值牛’,如今正值成熟之季,小女子也想嘗一嘗鮮。」

  釋緒方丈大喜過望,方才洛陽的門閥家主都沒請動唐娘子,她卻願意主動去他們寺裡齋宿三日,這無疑會成爲白馬寺的榮光。

  而唐娘子末了這幾語,無形中抬高了白馬寺的地位,又透露出一種小女兒的直率俏皮,一下子拉近了與人的距離。

  近旁的幾位僧人會意微笑,兗州軍入京帶來的惶恐不禁驅散幾分。

  曇清方丈早已知道,這位娘子心性親和,有俘獲人心的能力。

  簪纓說罷,方忍不住回首看一眼衛覦。

  衛覦鎖在她身上的那雙眸子,深稠得近乎執迷。衆目睽睽之下,簪纓不能多做什麽,粉頰微頷,隔著幾步距,清了清嗓音道:「大司馬,勞你代我向衛公與舅父致意,待我出齋,便去拜見。」

  白馬寺的金鈴七寶車早已備好,輦車四面懸掛著寶相紋潔白帷幔,帶著濃鬱的佛門風氣。

  寺中僧衆恭迎優曇華入寺。

  衛覦便在這時踏出一步。簪纓低喚一聲觀白,衛覦吐出口氣,看著她:「我送娘子登輦。」

  簪纓眸光流轉,既含安撫也有依戀,一切言語,皆彙在她頰邊那顆小小的梨渦中。

  她蓮步輕挪,隋珠照日羅衣從風的身姿飄然登上七寶輦,香風渺散,觀者看癡。

  衛覦送她登上車,眼睛也未離她,披袍掛甲的手臂握住車前的帷紗欲要落下,頓了一頓,又未動作。

  簪纓在輦中,與車輦外的衛覦目光相接,他身體是微微前傾的姿勢,膂背蓄滿了力,像一頭隨時準備捕獵的矯豹。

  簪纓從他眼中看到了還未小別便洶湧而出的想念,那是流動的淵海。

  這一刻她沒法分出心神去觀顧左右,但她心裡最後一根弦還記得提醒自己,此時洛陽的黎庶必然都在看她。她疊住手背,坐得端莊,忍住撲進小舅舅懷中的衝動,衝他輕輕地一搖頭。

  這三日過去,她才能鍍層金身,接下來安民一統的路才好走些。

  她用嫣紅的唇型無聲說:你等我。

  小小鏤空蔓草紋的金鈴在二人頭頂隨風輕響,左搖右擺,叮叮當當,衛覦不動。

  就在簪纓以爲衛覦要上前做些什麽的時候,他鬆手撂下帷簾。

  纖透雪紗映出外頭那道傲岸身影,沒擋住他輕不可聞的嗓音:「等我接你。」

  其後,七寶輦向城西白馬寺去,武僧隨行,簪纓手下的其餘人手皆跟著衛覦走,聽他安排。神淡意懶的大司馬目送七寶輦去遠,轉身徑奔宮城去。

  「衛大司馬,」王承不甘出師未捷,一條線都沒搭上,忍不住上前道:「那酒宴……」

  衛覦遽然側眸,近衛腰刀齊聲出鞘,映日森寒。

  王承被這猛然流瀉出的殺意驚得倒退幾步,沒想到衛大司馬會忽然翻臉。

  衛覦眼裡帶著失去了周旋興趣的強硬,冷冷道:「令兄生死未卜,閣下閑情飲宴,北朝孝悌,果真名不虛傳。」

  王承被當衆下了顔面,尤其還是一句直指品性的貶低,臉色半青半白。

  鎧甲生風的大司馬已大步去遠。

  唐娘子禮佛赴寺,大司馬拔刀入宮,無疑會成爲今日之後洛陽百姓竊竊私議的話題。

  徐寔見唐娘子一走,大將軍身上收斂的邪勁兒全散出來了,迫得生人勿近,回宮的途中他有好幾次想插個話頭提醒下大將軍,衛公已經知曉他與唐娘子之事,好讓主公心裡有個分寸,生生被壓得沒法開口。

  就這麽到了洛陽宮省,衛崔嵬、檀棣、檀依,還有從另一條路早到的杜掌櫃與任娘子幾人,都等在閶闔門外。

  早有哨兵將天街之事傳報回來,衆人未見簪纓,雖則失落,但得知她無恙,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這些人今日能相聚在看上去暫且太平的洛陽城,看起來是九九十成,皆大歡喜,其實這一路走來的路轉峰回,花明柳暗,其中種種不爲人知的艱屯,都是如人飲水。

  衛崔嵬自衛覦的身影出現,一雙矍鑠雙眼便緊落在他身上,仿佛想透過那副沉重鎧甲,看一看他的孩兒身上是否又添新傷。

  衛覦故意忽略,目光掠過檀棣比之兩年前略顯清減的臉以及任氏顯懷的大腹,「莫在這裡站著了,先上車進宮。」

  檀老板人瘦了,精氣神還在,踩在中原的土地上操著家鄉話就是得勁,看見衛覦,不見外地開口:「俺娃兒可好?俺聽說什麽菩薩什麽佛子的個寥鬧不清,出家可不槍中啊。」

  「她好。」衛覦道,「不會出家。」

  如今宮城內外皆是衛覦的兵,爲防禍起蕭牆,連北魏朝遺留的內監宮娥也一個不用,顯得大內不像大內,倒像大司馬的一座大軍營。這也是沒法子,眼下百廢待興,追胡寇,犒軍士,治世家,統南朝,都重在眉睫之間,重建宮闈規制的事便遠遠排不上號了。

  身後甲聲簇簇,各大宮門口也是戟守森嚴,過宮闕時衛覦問檀依:「聽說受傷了?」

  之前在天衢上徐寔沒機會與簪纓細說,怕她聽後擔心,檀氏父子之所以很晚才到洛陽,便是在檀依身上出了岔頭。

  原來檀依此前收到潛入吳地接應的北府兵衛遞來的消息,知南北對峙在所難免,到了捨棄家業北上避禍的關頭。檀棣是看得開的,到什麽時候命最重要,檀家更不能成爲簪纓在北方的軟肋,急不如快,當晚便簡裝出城。

  檀依卻另有心思。

  這一二年間,吳郡的水師戰舟全是朝廷勒令檀家出錢建造的,他想多爲簪纓做些事情,等義父上船之後,悄悄潛回,聯絡他之前留用的心腹舟匠,欲去破壞停泊在青磯岸口的艨艟底舵。

  「從卿慚愧。」

  檀依趨從於衛覦身側,被門洞裡的陰影打上側臉,苦笑道:「江州司馬參軍有所防備,事洩不成,多虧大司馬帳下驍勇之士趕回救援,依方能脫困。書生造反十年不成,徒令人笑,實愧對大司馬。」

  他帶人毀了幾艘船,可惜半道生變,被江州守備軍砍了一刀在小臂上,不算如何嚴重,只慶幸來接應的驍兵沒有人員損失,否則他有何顔面面對簪纓和大司馬。

  饒是如此,過後他還是被檀棣狠狠教訓了一頓。

  阿寶在北方拿命拼殺已經叫檀棣提心吊膽,誰料這個平時最省心的長子又給他來這麽一齣,檀棣生平頭一次給了檀依一巴掌,身上掉的那點肥膘,就是跟檀依上火上的。

  「有心了,阿奴得知後定承厚誼。」衛覦不疏不淡道,「還是要養好傷,不然她也會擔心。」

  檀依隱覺大司馬的話裡有古怪,對方如今身份已不同往日,檀家與阿纓再親厚,也需應對得宜——或許正因太過親厚,所以惹了他的眼?

  可檀依又一想,衛觀白堂堂三軍主帥,將來更可能執掌九五,是器量萬鈞的人物,應不至於此。

  三吳檀氏的少東家是七竅玲瓏心,想了一瞬,還是解釋道:

  「大司馬萬莫誤會,從前檀依年輕不懂事,其實早已與阿妹說開了心結,我如今待她……只有兄妹手足之情。」

  「不必多心。」衛覦還是那副鎮沉神情,昂藏闊步,腳底有風雷,「她心有天下,惦念的人也多,事也多。」

  檀依詫然看了大司馬一眼,不再接話。徐寔在後低首訕訕然,滿地去找主公遺落的酸味。

  一時衆人去各處安頓,只剩下衛崔嵬的馬車悠悠前行,最終在止車門外停下。

  徐寔攙扶老令公下車,看了眼主公的冷漠之色,無聲回避幾步。

  這父子二人一道沿著禦道向前走,奇的是人子走在前方,做父親的反而亦步亦趨跟隨在後,只能望見眼前年輕人的項背。

  不過今日衛崔嵬臉上也沒了百般小心的賠笑討好,背著雙手板住臉孔,樣子陰晴莫定。

  衛崔嵬的住所暫時安置在劭暉閣,閣樓三重,黛瓦飛簷,種有松槿如蓋,他與徐寔議事便是在這裡。

  父子倆之間不曾交流一言,卻默契地走進殿閣中。

  衛崔嵬將門一掩,第一句話不是商討南北局勢,而是沉聲問:

  「你對阿纓怎麽回事?」

  衛覦神色中沒有意外,或者說老頭子知不知道此事都無關緊要,他原也沒想遮掩。

  衛覦轉身直視衛崔嵬:「我要娶她。」

  衛崔嵬喉嚨一噎,心道好小子,想要上揚的嘴角竭力壓住,才勉強保持住自己幾分威信,驀地道:「跪下。」

  衛覦目光一硬,生冷地對上衛崔嵬的視線。

  僵持片刻,他解下外袍隨意向旁一甩,露出袍下鎧甲,單膝面南而跪。

  他跪的不是衛崔嵬,他的母親、阿姊,阿奴的阿父、阿母,墳塋皆在南邊。

  「衛觀白,若你母親、胞姊、你素姊、你三哥皆在世,你敢當著他們的面說這句話嗎?」衛崔嵬聲沉似水。

  「我巴不得他們轉死還生。」衛覦撩起眼皮子挑釁地注視衛崔嵬,「那樣我可以親自在他們面前請命,請他們成全我陪伴照顧阿奴一生的心願。誰不同意,我使出百般辦法也會說服他同意,只要阿奴甘願嫁我,我娶定了她。」

  衛崔嵬鮮少聽兒子說這麽多話,怔忡一刹後,他驀然彎起一雙眼睛,貼著笑臉撫掌去扶年輕的兒郎,「哎呀,我是怕你心志不定,欺負了纓丫頭。吾兒這樣說,爲父便放心了,快起快起,地上涼不涼?」

  衛覦躲開他的手自己站起身。

  衛崔嵬訕訕地輕搓掌心,「話說回來,你是要奔三十的人了,纓丫頭正當韶年,你可不興——」

  「我二十七。」衛覦皺眉打斷他,聲氣不怎麽好。

  衛崔嵬一頓,也沒明白這二十七和三十之間有啥大區別,點頭附和著,「是,是,二十七也老大不小了,旁的事,我沒資格說話,但讓纓丫頭沒名沒分跟著你,斷然不行。」

  衛覦嫌他囉唕,一縷不耐煩的懨懶浮出眉宇,抬眼漫淡打量殿中的格局,「是呵,跟她這麽久,我沒名沒分。」

  衛崔嵬木呆呆地張著嘴,都沒在第一時間理解明白,滿臉茫然。

  衛覦用光了與他閑話家常的耐心,抬指捏眉,按住心中泛濫的思念與空落,問道:「建康動向如何?聽聞是李蘊接應你出城的。」

  「哦……王氏圍府,多虧了長公主殿下。」談起正事,衛崔嵬笑色一改,將自己離城前南朝京城的情況告訴兒子。

  「皇帝沉屙,太子文弱,蜀王與丞相分庭攝政。顧楚澤勸南朝君臣遷都北上,以正統名份壓制你,惜滿朝文武無一人敢。」

  他輕歎一聲,「哎,老顧,他一生貞骨淩霜,我勸不了他北上,他反讓我勸你……」

  然而勸什麽呢,衛崔嵬看得明白,該規勸的是這座風雨飄搖的江山,腐朽自利的世家,而不是他掃蕩北胡,澄清宇內的兒子。

  若將來青史上,將他衛崔嵬之子書作纂晉之賊,他願竭力將此名聲擔去一半。

  若天下昭昭眼目有望共睹衛覦爲開盛世之明主,他也不吝惜老驥筋力,願爲小兒輩叩洪鍾,伐雷鼓,以助音響。

  「南北輾轉千里,路不好走。」

  衛覦忽然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因衛婉之死向來對兒子小心翼翼的衛崔嵬聞言,瞬間領悟,雙眼發亮道:「不礙事的,我這把老骨頭還折騰得動。」

  「我帶了位醫士回來。」衛覦走出劭暉閣前,看了眼老頭子的鬢角,昔年被譽爲美髯公的老人,漆鬢間如今也添了星疏霜華。「讓他給你看個脈,不需你操心的事就別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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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陛下要禪、禪位……

  東方出了位轉世佛子的事,不僅在北朝引起轟動,也將江南的佛門教派豁動得一團亂麻。

  若不是丞相下令嚴禁僧人渡江,這旬月之間,想爭相過江去拜候那位神秘而傳奇的唐娘子的僧人,只怕不絕如縷。

  人便是如此,越看不見摸不著什麽,心裡就越對那件事拿不起放不下,篤誠佛祖的比丘們,暗地裡傳播抄寫那篇妙筆生花的《佛子贊》,人手一份,反復誦詠。

  隨即,建康坊間又流傳出一種風聲,不知誰將舊事重提,拿檄庾氏文出來說事,說那位唐娘子兒時所受的種種磋磨,不正應了佛陀成佛前受經百難嗎?

  又有一種隱晦的說法:衛大司馬一打下洛陽,陛下便沉屙不起,豈非天命有所傾倚……

  一時間朝野蜚語不斷,人心如草。

  「散佈流言,擾亂士氣,兵中反間之術!」

  奇石峭立的丞相府中,王逍沒了焚香揮麈的雅心,峻色吩咐長史:「查!派府兵嚴查流言起源,搜尋混入城中的外來人口,不排除有北府軍諜的可能。」

  書房中,丞相的長子王瞿之脫履立在案前,見父親動怒,大氣不敢出。

  「阿父。」王五郎崴在案几旁的靠榻扶手上,神色晦暗不明,在壓抑的氣氛中疲憊開口,「江左氣數將盡,父親看不出來嗎?」

  衛十六是什麽樣的人,王璨之最清楚不過。

  他自幼立志學武伐北,不好雅事,成日的學刀舞槍,被同齡世家子笑爲天生兵貫,甘居下品。結果人家是文武兼修,身手了得的同時,清談也妙絕當時。

  王五郎看得出來衛十六打心眼裡不喜清談,他就是專門學來打別人的嘴的,偏偏還叫他學成個京華無雙。

  只要衛十六想做的事,沒有他做不到的,如今,他夙志已逞,當世豪雄無出其右者,如何還會再俯首稱臣。

  近在建康家門外的京口,尚留有衛覦的三萬步兵,那是他在兗州仗打得再艱難時也沒有調走的看家虎。

  單是此虎破籠下山,京城有力自保嗎,更別說衛覦收復洛陽後,以北方兵丁補充兵力,現今手中的兵力只怕不下三十萬。

  眼下雙方拉鋸,爭的是一個正字。衛覦之所以不揮師南下,一是北方諸方鎮還未完全平定,二是在等著建康宮主動禪位。

  雙方看似旗鼓相當,各有依恃,但古往今來兵馬都是最硬的道理。

  建康遲遲沒有對策,這根繃到極致的弦,終會斷的。

  王大郎一向看不慣么弟的放浪形骸,當即怒起來:「你何敢口出逆言?你以爲你與衛十六有幾分交情,歸順了他,便對你有何好處?莫忘了大人之言,他要取締世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逍沉眉鬱色。

  「父親上回的話——」王璨之起身,斂大袖,對父親作一揖,「孩兒回去細想了。鮮衣怒馬,美婢騶從,孩兒的確貪戀,卻也不是命裡必須的。想當年,唐小娘子還是被廢太子退婚的一介孤女,樂遊宴上,孩兒還曾揶揄人家,比之這二年來此女所行義舉,王五一事無爲,唯自慚形穢而已。原來我才是那隻井底之蛙。」

  「義舉?」

  王大郎針鋒相對,哈哈兩聲,「是揭竿而起吧!」

  「她可動過一毫刀兵?」王五郎道,「唐娘子去青州之前,有道是‘獄中無系囚,舍內無青州’,可見青州民情之惡,已到了天下人人厭棄的程度。她一個年輕女子,能用短短一年多時間的撫民安政,使青州恢復民生經濟,不受外敵入侵,此是功邪,過邪?」

  王大郎冷笑:「那她養兵造船又怎麽說?」

  「原來兄長也知。」王五郎星朗灑逸的眉目無奈一動,「若青州由水路從東海發兵,陸路從蘭陵南下,配合兗州與京口,大兄以爲,江左何以克當?」

  「你五郎的骨頭就這麽軟?」

  「莫要吵了。」王逍腦仁發疼,打斷兩個兒子的爭辯,目光炯然一利,「只要謝韜守得住荊襄之地,衛覦的兵就過不了江。」

  長公主府邸,前廳中,蜀王正詰問李蘊爲何放走衛崔嵬。

  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異母的皇兄,自李蘊開府後踏入長公主府的次數屈指可數。李蘊坐在紅木雕花矮榻上,氣定神閑抿了口養容百花飲。

  「一個衛中書令便能左右天下棋局嗎,王兄別因對大司馬束手無策,便拿本宮來作筏子。」   

  李境聽她的語氣事不關己,饒是知道這個妹妹從小便是這副性子,也不禁一哂:「你如此態度是何意?莫忘了,你是宗室皇親,任何人在此時都可以左右搖擺,唯李氏之人不可。」

  「本宮是犯了何等了不得的大罪?」長公主媚麗的眼眸向他一瞥,聲調冷下幾分,「皇兄尚臥病在榻,王兄如今統領朝政,欲給本宮扣下一頂通敵的帽子嗎?」

  事實上她半點也不關心外頭男人家怎麽爭怎麽奪。

  她自出生起便尊榮華貴,過慣了衣錦饌玉奢靡無度的日子。便是丈夫病故,她出了杖期抹抹眼淚,立刻又尋了個高大強壯的,看著是暖榻的好材料,管外界有什麽議論,反正李蘊不會委屈自己夜守空床。她只知道,好日子得過且過,何必想那許多。

  在此基礎上,她用自己的能力保護幾位舊交,也犯不著旁人說長道短。

  這些營營求生的朝公們,不會真以爲拿住了衛十六的父親,就能拿捏住那個屍山堆裡闖出來的閻王吧?

  「王兄若想坐下來喝杯降火茶呢,小妹樂得奉陪,否則慢走不送。」李蘊撂下一話。

  李氏兄妹二人正僵著,長公主府的詹事忽慌張奔至廳下,「啓稟王爺,殿下,禦前的原公公遣人傳話,請二位殿下速速進宮,陛下要禪、禪位……」

  李境與李蘊聞言,臉上同時露出驚愕難言的表情。李蘊不可思議地站起身:「他要傳給誰?」

  待二人趕至宮闈,同樣得信的太子李星烺與梁貴妃,已經在李豫內寢中了。

  李豫自從因庾氏母子的事嘔了回血,身體每況愈下,漸至一日昏睡個時辰。太醫丞不敢說實,診斷是痰迷上壅,那天師道進貢的丹丸雖早已停服,可是積重難返,李豫的手臂和大腿上開始不斷生出褐紫斑點。

  整座龍寢散發出一種腐朽的氣味,用再多的香料也掩蓋不住。

  上一次李豫能清醒地召人說幾句話,還是在三月中旬,當時他勉強鼓動著口齒不清的唇舌,勒令刑部追究張道長貢藥之失。

  李豫躺在病榻上這一年,日復一復感覺到自己日趨頹廢的病軀,方明白當初煥兒勸他少服丹藥,原是所言非虛,一片孝心。

  可惜一切悔之晚矣,他根本不知煥兒如今在何處,而且那個張道長聽聞風聲後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今天李豫難得撐著片刻精神,讓原璁召來太子與宗親,撐到衆人來到,晉帝已是面色灰敗,汗如雨下。

  李豫面對著這些圍攏在他榻前的親眷,愈發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就在頭頂籠罩著他,他眼眶發紅,顫唞著伸出手,拉住神色懵懂的李星烺,喉嚨混濁道:「太子仁孝純臻,朕……自知時壽天限,今、今禪位於太子李星烺,即刻踐祚。長公主與蜀王皆在,正好做爲見證……」

  他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每個字都要用盡力氣才能咬準。

  滿室之人面色各異。

  李星烺跪侍在龍榻之前,聞之淚下如線,惶恐搖頭:「父皇有天命所佑,必能遇難呈祥,兒臣何德何能,豈敢領受?」

  「朕說你、你行你便行,接、接旨!」李豫呼吸沉重,微微從枕上抬起頭,緊攥李星烺的手不撒開,迫令他應下。

  長公主和蜀親王交換一個眼色,蕭氏眼睛紅腫地在旁輕輕抽泣,面上似對皇帝擔憂不已,內裡實則已如滾翻的油鍋,熬煎著她的心肝。

  在場除了尊君愛父的李星烺之外,把原公公都算上,誰不瞭解李豫僞飾反復的心性,誰又看不出李豫的打算?他絕口不提衛覦霸佔洛陽的事,趕在這個節骨眼上禪位,就是怕李氏江山毀於他手,自己成爲千古罪人。

  所以哪怕病篤,他也要匆匆忙忙地這燙手山芋扔出去。

  一旦成爲太上皇,不管洛陽與建康對峙的結果如何,李氏是存是亡,便都與他無關了。

  可是以李星烺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接下這個爛攤子,此時朝中已是人心浮動,在這個時候交接皇權,引來的只會是各方勢力對新帝的拿捏和動蕩。

  李豫若還有一絲爲社稷考慮的理性,或者一絲身爲人父的仁慈,即便要禪位,他也該禪於有領兵之能又有宗室之望的蜀王。

  畢竟當年,李境也讓過他一回。

  可是李豫既想逃脫責任,又私心想讓自己的兒子坐江山。他含著淚輕喚李境一聲阿兄,神色可憐道:「便請阿兄盡心輔佐太子,如此,朕死也可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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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蠲裁混事者,改變侈靡風

  蜀王面對皇上期許的目光,沉吟半晌,只道了聲「陛下三思」。無人看得出他此時在想些什麽。

  蕭氏無聲凝噎,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滑落,爲她的孩兒即將面對的風霜刀劍,也爲大晉朝有如此的君主。

  她跪在榻前,祈求李豫收回成命,李豫不肯。

  不多時,王逍聞迅匆匆而至。

  得知始末後,這位江左丞相詫然先看一眼李境,心思百轉,也力勸陛下收回成命。

  李豫固執己見,直到再次昏睡過去,始終也未更改口徑。

  長公主冷眼旁觀這荒誕的一幕,忽然就覺得心寒。

  「貴主們,且去外殿歇息片刻再議吧。」原璁適時輕聲提醒。

  這殿裡的味兒不好聞,長公主陰沉著臉色第一個邁步出去,即命內侍通風散氣。

  太子以袖拭淚,略整儀表隨後而出。他目光靜惻地望了母妃一眼,轉身拜在蜀王身前:「皇伯父明鑒,星烺無能,當不起一國之君的重擔,星烺願讓位於皇伯父,請皇伯父萬勿推辭。」

  此一語出,比方才李豫之言還要驚人。

  蜀王威嚴的臉上先是一靜,而後目光深深波動,仿佛有點燃的焰星自他眸底迸出。

  連梁貴妃都怔了神,長公主就在此時破聲笑了出來。

  她一雙鳳眸中含有無限幽怨,又有無限感慨,仿佛預見這高天將傾,朱樓將塌。她自嘲著說:「原來我李家江山可論斤來賣,討價轉手如同兒戲。好啊,好啊。」

  蜀王在她的譏諷中皺起眉頭,按捺住心中浮沉的思潮,輕撫太子髮頂,拉起他道:「你姑母所言不錯,皇位豈可兒戲哉!此言莫再提起。」

  他朝擋住內殿的簾幔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依本王看,陛下的神智尚不清醒,待陛下再醒時,再作論斷吧。」

  白馬寺不愧爲洛陽第一寺。

  佛刹內不僅廟宇恢弘,香火鼎盛,正殿後還分佈著百果園,佛碑林,荷柳池塘,僧人精舍等等建築。人行其間,眼中但見堂廡周環,曲房連接,花豐果蔚,林木扶疏。

  簪纓將自己手抄的經卷供奉在寶殿佛座前,釋緒方丈親自引她四下參觀。

  白馬寺的僧衆聽聞唐娘子來此齋戒,盡來瞻仰玉容,一時間僧衣踴躍,從者如風。

  簪纓所帶的武僧此時派上了用場,嚴嚴實實地守護在簪纓外圍,不讓來者離得過近。

  寺中的牆壁上繪有飛天神女圖,都是建寺之時中京有名的丹青妙手畫就,此後隨年修補,色彩如新。畫中的仙女發梳高髻,身姿婀娜,紗髾飄渺,正如簪纓今日這身打扮。

  她立於壁下隨意欣賞一會,比較著與江南寺中的不同。這幅景象在僧衆眼裡,卻恰如神女照鏡,唐娘子又比壁畫中人更爲清麗窈窕,活色生香。

  「優曇華一路馬不停蹄地行來,頗爲辛苦了,不若先讓她去休息。」曇清知道護著簪纓,對釋緒師兄笑道,「咱們兩個自去參禪,如何?」

  釋緒捋須善然稱是,簪纓向兩位方丈致意,方得以脫身。

  她身份尊貴特殊,寺裡爲她準備的下榻處,是在清涼台附近的一處獨立精舍。外有濟南武僧就地趺坐誦經,內有姜娘與影衛保護,無人叨擾。

  屋子裡是個寬敞疏闊的佈局,內外二隔間,舍內飄嫋著淡白的沉水香煙,與直欞窗外的翠竹葉影相得益彰。

  簪纓一進門,卻顧不上參觀,先讓春堇和阿蕪幫她鬆散髮髻。

  這淩雲髻顧名思義,就在於一個高字。不但要先用髮油將髮縷梳成特定的形狀,還要用五支一指來長的鳳羽紋金簪,豎向將梳好的髻鬟固定在頭頂,再頂著走上兩三個時辰……簪纓抱怨:「我的脖子快要僵了。」

  二婢聽那略顯嬌嗔的語氣,相視一笑。

  娘子的這身行頭,是進洛陽之前她們聯手打造近一個時辰才完成的,娘子從未穿過如此繁復的著裝,本身又怕熱,難怪不耐煩。

  她們一左一右扶簪纓在銅鏡前坐下 ,服侍她拆簪卸珥。

  一頭烏油油的長髮垂落下來。

  簪纓的頭皮鬆快了,隨意挽在身後,又換下那五重紗衣,換上一件家常緗雲紗寬鬆襦裙,終於舒服地輕歎一聲。

  阿蕪擰了只帕子給娘子擦臉,簪纓接過擦了,順帶抹了幾下薄汗微沁的脖頸,轉頭問春堇:

  「方才過園子,你可看清那果園裡的役人大概多少?」

  之前在青州時,春堇作爲簪纓的心腹女使幫著打理過賬目,心思眼界與從前玉燭殿裡的那個小宮女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她聞言便說:

  「奴婢留意了,光是看見的,至少有一二百人,洛陽不愧爲天子都城,單是這一座寺院的園子,竟比咱們青州住的鳶塢裡的園子還大些。」

  簪纓蹙眉思忖,「那白馬寺收容的役戶,至少要以千計了。我記得佛寺的僧人本就不輸稅不徵兵,這一僧之身,又有十人供應差使。」

  一寺如此,洛陽城內佛寺如雲,加在一起,得有多少不入黃冊的佚名庶民?

  一城如此,整個北朝又會有多少?

  「娘子莫忘了還有良田。」

  春堇提醒一聲,此處裡裡外外都是她們的人,不擔心隔牆有耳,「聽說北魏帝還在時,禮佛甚篤,用金粉築佛像,還下旨將郊外上等的田地莊子分給洛陽各大佛寺,令其自産。奴婢粗略算過,這些地方加在一起少說也有上萬畝。」

  「照這麽說,這些佛老爺和官老爺也差不離了。」阿蕪聽得嘖舌,「這麽多土地分給和尚種,那百姓種什麽?」

  簪纓眯緊了桃花眼,沒有作聲。

  她心裡有了數,不再談此事,讓春堇領人去小院裡的庖廚看一看。

  她名義上是在寺中齋戒,爲謹慎起見,她這一行人與外面五百武僧的食膳,還是要自己人單開一竈來做,食材向廟裡借取。

  左右吃的是素就行。

  春堇去後,阿蕪沏了壺香茶晾在案上,又洗淨了寺裡送來的瓜果,盛在漆木圓盤中送到娘子跟前。跟著,綠裳侍女便去裡間爲娘子鋪床掛帳。

  阿蕪不如春堇姐姐靈光的腦袋裡還滾著方才娘子說的話,一面忙碌著,一面扭頭天真問道:

  「娘子打算整治佛寺,收回寺田嗎?奴婢看方丈對娘子禮敬有加的,若是産生矛盾,這些僧人會不會反口詆毀娘子的身份,說您不是佛子……」

  簪纓拈起一粒晶紅剔透的石榴籽噙在唇間,倚案笑道:「你以爲釋緒方丈白念了幾十年的經,任人糊弄?他也未必真信了我的說辭,只不過現今的局勢擺明洛陽要易主,他不是一飲一啄獨來獨往的苦行僧,能管理一座皇家寺廟的人,看起來再超凡入聖,心裡的賬怕是算得比咱們的掌櫃還清。與其不知進退,何如順水推舟給寺裡拉攏一位靠山呢。」

  在阿蕪恍然大悟的表情裡,簪纓咬破果皮,鮮甜的石榴汁沁人心脾,那抹天然的紅在女子柔嫩的菱唇上洇開,勝過一切胭脂。

  她垂下纖睫,低聲自語:「釋緒方丈應當明白,想要佛門真正的清流永續,蠲裁混事者、改變侈靡風是勢在必行。」

  他若不明白,她會幫他明白。

  用過午食,簪纓便沒無事了。從青州到洛陽,難得有這片刻的輕閑時光,她在竹舍裡歇了個午覺緩解疲乏。

  醒來後,簪纓坐在榻邊聽了陣前殿傳來的敲磬聲,猜想觀白此時在做何事。

  午後曇清方丈來過一回,看優曇華是否往得習慣。

  進門看見的卻是女子趺坐在窗下蒲團上,雲袖委席,點香品茶,正漫翻著一本經書解悶。

  那獨一份的沉靜氣派,分明是到哪裡都能居安下覽的人君之象。

  曇清心中反而氣餒,杵在門扉邊輕咳一聲,忍不住暗示:「老衲幫了優曇華如此大忙,是不是該得些……好處呢……」

  老和尚擠擠眼睛,「娘子不妨聽我說,佛家好,佛家妙,佛門裡有——」

  簪纓抬頭笑眯眯道:「自然是要謝的,我請上人給大司馬講經好不好?」

  曇清方丈聞風色憚,不等簪纓說第二句,袖底生風溜之大吉。

  至暮,用過晚膳後,侍女們在屋內爇燭,準備服侍娘子沐浴。

  春堇在點亮窗邊的燭台時,忽有一道黑影從眼前翻進來,嚇掉了她手裡的火絨。

  來人信手一抄,把火摺子撂在窗臺上,神情如是進自家屋室的淡定,邊向裡走邊問,「你家娘子在做什麽呢?」

  春堇尚未從大司馬突然翻窗駕臨的震驚中回神,簪纓聞聽響動,從內室出來,正與衛覦碰個正對面。

  那身卸去重甲的束腰黑衣一如窗外夜,震星懾月,傲獨得可以,托襯得男人格外凜毅挺拔。

  簪纓看一眼關好的正門,又呆呆地望一眼他。

  衛覦已經大步走來一把將她攬進懷。

  他埋頭深吸了一口,有些懊喪地咬她白嫩香頸,「一股檀香味。」

  在寺裡,除了香火味還能有什麽味?正預備去沐浴的簪纓外衣已經除下,身上的中衣細薄如紗,在男人有力的懷抱裡被迫半仰起頭。

  她感到脖上微微一陣刺癢,心裡卻漫漾出絲絲的甜,也不問他爲何會來,雙手環住男人的腰身低噥:「你嫌棄我。」

  那雙嗔圓的桃花眸宛若不諳人間險惡的麋鹿,既純真,又媚惑。

  衛覦熟練地打橫抱起這頭撒嬌的小鹿,順手一拍她渾圓的臀,「是啊,我要檢查,小娘子身上還有什麽味兒?」

  簪纓嬌然咬住唇,才沒讓自己發出聲。屋中的春堇和阿蕪早已紅著臉躲出去了,簪纓被衛覦抱到榻上,新鋪的雲緞褥子軟,還沒睡過人,她跌進去,寢衣下的雪團跟著一顫。

  衛覦喉結一滾,有些遭不住了,手去探雪,人則分腿跪在她纖腰兩側去尋香唇。

  高風永夜,禪室簷下寶鈴鏘鳴,和著前殿比丘晚課敲響的木魚聲,交織飄揚在白馬寺的初夏夜裡。

  「不可。」簪纓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清醒了幾分,連忙扭開臉,兩隻手捉住衛覦肆意妄爲的手腕,「觀白,不可在此。」

  她不皈依神佛,卻害怕蠱毒未解的衛觀白沾染上什麽冥冥業報,讓他命途波折。

  哪怕只有萬一的可能,她也不願他受到絲毫損傷。

  衛覦言出法隨,停在那兒。

  他按著簪纓的下巴頦扭回來,對上一雙滿含關懷與忐忑的水潤眸子。

  不懼禍否不怕瀆神的衛十六,獨獨怕她露出這種擔憂的神情。他弓緊悍勁的後背,生生定了片刻,一個翻身,平躺在簪纓身邊。

  「你、你不忙嗎?」簪纓自知讓他空歡喜一場,低著潮紅的臉頰坐起來,燭光下,攪弄著髮梢,沒話找話地與他搭訕,「如何此時過來了?」

  「我的事情多得很。」衛覦閉眼悶聲說。

  從回到宮裡先應付老頭子,再聽人稟報城中各處動靜,後又去城北大營巡閱,好不容易擠壓出一個時辰的空閑過來,來之前,他還抓緊洗了個澡。

  簪纓眼波輕漾,伸出兩根手指揪著他的袖子搖,「觀白辛苦了。觀白這樣辛苦,還過來找我,我今晚一定會做個香夢的。

  「你莫急,只消後日,我便可以回去了。」

  她說著,輕輕趴在衛覦的胸口上,不敢撩撥太多動作,軟語溫香地請求:「可是我不認得去皇宮的路,到時你來接我,好不好?」

  她枕住的地方傳來一點很輕的震動。

  衛覦無奈地笑著坐起身,在他這裡,真是永遠吃她這一套。

  他不很溫柔地搓弄幾下她的耳垂,虎著臉道:「自己說的,後日。可別樂不思蜀。」

  簪纓眨眼點頭,心裡想,兇得很呢。

  「大司馬就這樣走了?」

  片刻後,春堇進屋時還有些意外。並非她覺得大司馬過來一定會同娘子發生什麽,只是算算這一來一去的時間,只夠兩人說上幾句話的功夫吧。

  洛陽宮離白馬寺一東一西,來回跑一趟也是不近的。

  簪纓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望向燭燈靜謐的薰光,「咱們也不會在此留太久。」

  三日說長不長,倏忽而過。

  有釋緒方丈有心配合,簪纓的聲望在北地佛寺間傳揚得很順利。

  空口談說無力,主要還是用她山城治疫的事做文章,畢竟這才是實打實的救命善舉。

  第三日出齋,釋緒邀請唐娘子在白馬寺外最大的白石壇廣場上,舉辦一場布法澤衆,讓僧徒百姓皆可來聽。

  簪纓欣然同意。

  她唯一需要做的只是趺坐在準備好的法座上,微笑不語,講經的事,自有曇清大師在座下代勞。

  這一日聞訊而來的善男信女無數,相隔三重階台,伏拜其下。

  簪纓不置一詞,在信徒眼中反而成爲美麗神秘的化身,如菩薩微笑拈花。

  微風動拂她的紗衣,陽光普照她的釵環,簪纓聽著曇清講說的經義,心裡卻走了神,一忽想,不知謝參軍和嚴二郎在並州的仗打得怎麽樣,一忽又想,阿寶領兵奪取翼州可否順利?忽聽底下有人低呼:「佛光,是佛光!」

  簪纓遽然回神。

  原來她今日腕子上戴的是鏤花金臂釧,不知怎麽對上了角度,在浩浩驕陽的照映下,閃爍出一圈圓滿的金光,正籠在她手腕上。

  餘散的金光灑落在她掌間,宛若金蓮花開。

  曇清方丈抬頭看見,雖知底裡,卻也欣慰微笑,看起來老天都在幫她造勢,還說不是天姿異稟嗎?

  簪纓微怔之後,轉著手腕無奈何地一笑,只盼這件事千萬別傳到觀白的耳朵裡,免得那人又要賭氣。

  不知是心有靈犀,亦或心虛使然,她這樣想著,下意識抬頭觀望,卻正望見一輛顯眼的寬廂馬車停在廣場之下。

  簪纓隔得老遠看不清駕車人的臉,心裡卻噗地一跳,有種預感。

  果不其然,那馬車的禦者跳下駕座由遠走近,正是衛覦身邊的親衛。

  親衛登階,徑直來到釋緒面前,臉上一本正經:「大司馬請唐娘子入宮講經,還請方丈成人之美。」

  釋緒方丈自然沒有話說,向簪纓行一佛門禮,感謝她今日布澤。簪纓起身,有模有樣地還禮,侍衛分道開出一條路來,護送著女郎下階。

  簪纓加快腳步走向那輛馬車。

  兩旁的信衆卻意猶未盡,山呼佛子,求福求壽求保佑。

  求求別喊了,千萬別喊了。人們在狂熱地祈禱她,簪纓也在心裡跟他們打商量,面上還要保持微笑。

  當走到那輛窗門緊閉的馬車前,她步子微頓,抿了抿唇,才踩著車凳上去。

  車簾乍分而合,簪纓從陽光大盛的室外進入車內,視線片片昏黑,還未等眼睛適應,生出金蓮的手腕已被一股力道拽著往前去。

  她輕啊一聲,跌坐在一條腿上。

  緊接著下面的人又反客而主,翻身把她壓住。

  簪纓的耳垂被一片潮熱包裹住了,她才恢復視覺的眸子很快又霧茫茫一片,吹進耳洞裡的嗓音癢她的心:「佛子,叫我好等啊。」

  「恭送佛子,求佛子保佑!」外面追隨未去的信衆還在添油加火。

  「別……」馬車不肯駛動,簪纓與衛覦獨處時天真坦蕩,不代表她在外也百無禁忌。

  她生怕薄薄一層廂壁外的人衆聽到,不敢發出一絲吟聲。

  她心想著,小舅舅只消鬧完了便好了,便咬唇抖著敏感至極的身體,閉目等待。

  那兩扇顫簌不止的睫毛,像兩隻背著人採食花粉既快活又緊張的顫翅蝴蝶。

  衛覦身上一瞬繃緊,不許她咬自己,把自己爲非作歹的水澤薄唇湊過去給她。唇離了她的耳朵,指腹接替而上,揉一會,再流連向下,搭住她泛粉的纖頸,手指一根根漫不經心地收放,小指尖再往下滑,靈活地撥挑開她繡襦的鑲邊。

  「小舅舅……」馬車終於駛動,簪纓宣軟無著地往下滑,被使壞的人鉗扣滿懷。她滿臉潮紅餳不開眼,漂亮上挑的眼尾沁出細碎的淚水,「我不是……我愛你,我這幾日想的都是你……」

  衛覦仿佛聽不見她的解釋,輕漫地往她唇裡呵氣,緩聲緩氣道:「佛子今日穿著肉蔻色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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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寒士如蟻附

  駟馬駕駛的馬車行在朱雀大道上,行人只見這輛沒有徽號的馬車是往皇宮方向去的,聯想近日城中變故,避之唯恐不及。

  無人知曉車內的旖旎風景。

  灩眸桃腮的女子酥肩半裎,被欺負成了一灘水,軟倒在強勢峻色的男人懷裡。

  衛覦還拿她小衣小裙做文章,簪纓畢竟浸淫三日莊嚴佛法,耳聽這等言語,兩相一激,只覺小腹發麻,眼瞼水紅一片,昵聲連連:「小舅舅饒我——」

  她求三聲,衛覦也受不了,閉了閉赤色隱現的眼眸,又不捨地舔了她唇縫幾下,方堪堪起身。

  兩人的襟裾廝纏得一塌糊塗,衛覦滾了滾喉,幫她整理衣帛和蹭亂的頭髮。

  簪纓扭了下臉,在他碰到自己之前,揪著自己的衣襟和他約法三章:「不許再用那兩個字叫我。」

  衛覦血液裡的囂湧還未完全褪去,他含著意亂神迷的目光,強迫自己收斂,對面紅耳赤的小可憐笑著點頭,「怪我不是,中毒的人,阿奴別和我計較。」

  這話惹來簪纓更爲不認同的眼神。

  她嗔視衛覦一眼,衛覦摸摸她的頭,兩個人一起把她收拾妥當。

  簪纓這才終於能坐正,卻總疑心自己的裳裙打褶了,或者臉上的脂粉花了。

  衛覦認真地審視她幾眼,說沒有,簪纓不大相信,可惜手邊沒帶著手把鏡。

  衛覦重新將她拉到自己肩上,讓她枕著,摸摸她還有餘熱的臉頰:「這幾日累不累?」

  簪纓神色懶動,端著裝著是不輕鬆,可都比不上方才那片刻的狂風驟雨讓她力不能支。

  她方才求啞了,回想起來自覺羞臊,不想開口,在衛覦的手背上戳了一下。

  衛覦一猜便猜得準她所想,反手捉住她,垂下眸子,「曠了我三日,討些利息也不行?」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白馬寺可是如逢甘霖。」簪纓知道小舅舅偃旗息鼓了,膽子又大起來,枕著他道,「釋緒方丈肯揣著明白裝糊塗,第一步是成了,將來整頓佛門風氣,順理成章。」

  「蠲收寺田涉及土斷,要等到廢九品官人法之後。」衛覦一下下輕挲她的脊背,如安撫自身躁意。

  簪纓頷首,「廢九品在削世家之後。」她抬起粉嫩的眼皮子問,「王賈兩家這兩日有什麽動作嗎?」

  「里坊間有甲衛鎮日巡查,那幫人被摁著,也知道夾好尾巴觀風。」

  簪纓道:「倒聽說王家針對衛伯祖公的開壇講學,組織了幾場清談,美其名曰洗洗耳。」

  「抱殘守缺,強弩之末。」衛覦淡誚地挑動唇角,「還沒開起頭就被寒士的聲勢壓過了。」

  軍中攻城,會先以士卒搭梯攀牆敢死,前赴後繼,名爲蟻附。世間卑寒庶士正如蟻附,只要有一個領頭之人,爲他們將那扇不可逾越的巍峨城門打開一隙,他們爲了改變命運計,爲了子孫後代計,哪怕那一線的光芒如此渺茫,也敢援引成衆,以命相搏。

  真正見過蟻附兵卒以肉身爲盾,利刃穿軀,壘骨如山場面的人,絕不會對此不屑一顧。

  至於那些足不染塵的高宗門閥,只有等著被人拉下高臺,才能感同身受一二吧。

  而如今,他們還仗著晉人軍隊進城時打著懷仁安民的旗號,以爲衛覦不敢動世家,所以可著勁的折騰,等著與新主洽談條件,做著再在新一朝紮根發展家族大計的美夢呢。

  衛覦最後給了個不走心的評語,「琅琊王,太原王,一路糊塗貨色。」

  簪纓枕在他肩上莞爾,忽聽衛覦一改漫不經心的語氣,低沉的嗓音微揚,「衛伯祖公?」

  簪纓心坎上忽絆了個趔趄。

  她坐起身,向旁邊挪開幾分,低頭整理紗帛若無事狀。

  衛覦氣定神閑望著車頂,「有個小孩從小就分不清楚輩分,亂喊一氣,是誰家的呢。」

  簪纓想起「大哥哥」的往事,臉熱又強自鎮定地給自己辯解:「我在建康時就這樣稱他老人家了,一時忘記改口了麽。」

  「哦,那該叫什麽呢?」

  兩刻鐘後,一路駛進宮闕的馬車在大司馬門處停下。簪纓沒有立即下車來,卻先向侍女要了一頂帷帽。

  春堇聞言有些疑惑,幾日前娘子初臨洛陽,士庶爭睹時都不曾做那等扭捏姿態,今日回到都是自己人的地界,何以反而要戴?

  疑惑歸疑惑,春堇很快尋了一頂流珠雲紗長帷帽送來。

  推開一隙的車門中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接進去,簪纓在車內戴好,又將衣衫整理停妥,這才下車廂。

  兩側駐兵口喚女君,又喚大將軍,屈身行禮。

  簪纓淡然頷首,風度款款地向前行去。

  衛覦錯後她一步,作爲始作俑者,神色有些無奈。

  他可以發誓在車上後半程並未欺負於她,他不會在下秩面前讓她不體面,可誰想到,只是隨口玩話,就把人鬧了個臉紅。

  這時節戴帷帽悶熱,她也怯熱,下馬車前,衛覦對著她的臉端詳又端詳,信誓旦旦說紅暈已退了,沒人瞧得出來。

  簪纓自己臉皮子上熱意未散,就是不肯信。

  可這個對衛覦予取予求的女子,對他心軟到連鬧彆扭也不會,沿巍巍宮牆走出幾步路,又回頭問他:「你如今安置在哪座殿裡?」

  南朝的皇宮便是李氏南渡後懷戀故土,仿照洛陽宮的規制建成的,連各門各殿都取用同名。自然,南朝國帑有限,台城占地的規模與洛陽不可比擬,但大同小異,簪纓在宮裡住了十來年,閉著眼睛也不會迷路。

  衛覦隨手指前,「東宮。」

  簪纓紗帷下的眉心輕動。

  她未料到他會挑在那裡住下。不是帝寢,而是東宮。「有何說法?」

  衛覦聽到這句便笑了,哪有什麽深意,「我在等阿奴啊。」

  她不來,他一人居於帝所有何趣味 ,她不在,他隨便住哪裡不是孤枕空衾。

  簪纓眼裡也多了笑意,故意問道:「那我的住所安排在何處?」

  衛覦指了個離東宮呈對角的方向,「集仙殿。但你不住在那。」

  那不過是對外的說辭罷了。

  衛覦問她可想四處參觀一番,簪纓搖頭。對她來說南北皇宮都一個樣,有衛觀白在她身邊,這座恢弘宮宇才有意義。

  於是二人上行輦,往東宮而去。

  途經前殿的太極宮,陽光潑灑在刺眼的白玉階墀上,簪纓令輦夫稍停,掀開帷紗看了一會。

  戰報上說,觀白就是在這裡將北魏皇帝頭顱斬下,一錘定音。

  太極殿的大門此時緊閉著,殿柱下的血污早已洗刷乾淨,但簪纓透過眼前的高殿,仿佛依稀還能看到當時的火光血色與攻下宮城首將的勇猛身姿。

  衛覦順著女子專注的目光看過去,隱蔽地捏了下指節,「想現在進去看一看?」

  簪纓從那座君臨天下的廟堂收回視線,搖頭道:「走吧。」

  她從衛覦口中聽聞,衛伯父、徐軍師以及她的幕僚們這幾日都聚集在西閣議事,有幾樁要事還等著她議定。

  ——這並非是衆人智識不足,缺她不可,而是經由她下達過的決策,意義不同。她不在時,衛覦足以一手攬權,但他沒有如此做,簪纓深知其中的意味,更要鞭策自己擔得起這份矚望。

  她打算先回殿裡洗沐一番便去西閣了,不好讓諸位先生久等。

  二人的行輦轉過雲龍門,進了萬春巷,在前殿總管虎賁衛的禁軍統領宋鐧大鬆一口氣。

  宋統領低低道:「可算沒功虧一簣……」

  簪纓方才注視過的那扇太極殿門內,此時,正有幾十個五大三粗的軍衛在大殿裡,輕手輕腳地懸掛絹燈花燭,佈置珠子簾幔。

  好好的前朝議政肅穆之所,被他們造得一團脂粉氣。

  雖說是出於大將軍的秘令,也有親衛被這種精細活磋磨兩眼發直,又不敢挑刺,小著聲嘀咕:「這不是太監幹的活兒麽,咱們提刀馭馬的人,何時做得了這個,倒別壞了大將軍的事……」

  「廢他媽話。」丹墀上一個臨時擔任監工之職的校尉是個爆脾氣,壓低嗓子罵了聲,手裡珍而重之地拈著一粒拇指肚大小的海珠,大氣不敢喘地往羊角燈壁上黏。

  「皇宮才破,北胡老兒的奴才能用麽,這是看我們割鹿營嘴嚴,才選了咱們給唐娘子準備芳辰驚喜,你小子瞎叭叭什麽。」

  軍衛被罵得沒脾氣,不敢再瞎叭叭,任勞任怨地鋪地衣去了。

  洛陽宮的東宮同樣位於太極殿西側,隔有一條高牆禦道。

  宮宇翬簷飛拱,鐵馬鏘鳴,少了幾分雅致婉約,呈現出獨屬於中原腹地的大氣恢弘。

  宮門處駐守的是北府甲衛,內苑裡零星幾名立候的宮人,皆是簪纓身邊用慣的熟面孔。還有兩個上了年紀的嬤嬤,是之前簪纓離開建康時帶出來的,至豫州後恐前路波折,不利老人勞頓,就地留在那裡,也不知衛覦是何時接過來的。

  簪纓降輦,解下帷帽交與侍女,撫著自己的臉頰轉眸詢衛覦一眼,衛覦搖頭,她便含笑與他一道進去。

  寢閣的外間疏闊而空曠,看得出原先的東西都已清空,以黑白雕花紋爲主的玉藻橫梁,還遺留著胡人風氣。

  只有靠南牆的地上豎了一副明晃晃的鎧甲,在不置擺設的空殿中格外顯眼。

  那是衛覦慣常所穿的甲,簪纓走過去,注視片刻,伸手摸了摸鎧甲上的明光護心鏡。

  衛覦在後頭看著她,「沐湯備好了,在裡頭。」

  他去白馬寺接她之前,就把這件事吩咐下去了。

  似乎自從大司馬在山陽城見過因不能沐浴而委屈的簪纓後,便對讓她隨時能有熱湯沐浴一事存了執念。

  簪纓眼珠輕轉,背起手道:「什麽人使過的池子,我可不用。」

  衛覦聽見那嬌里嬌氣的語調,失笑,靠近了擋住背後侍女的視線,低道:「我用過的,也嫌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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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觀白,不必擔心

  簪纓心房輕跳,仰起純淨無塵的眼睛看他。衛覦就勢低頭嘬她一口,呵出秘謀大事一般的氣音:

  「假的,我也嫌不乾淨,那湢池荒置著,待以後翻新重砌過再用。我幫阿奴準備了沐桶,梨木新刨的。」

  方才在馬車裡,的確膩了一身汗,簪纓這才矜持點頭,脫履走入內殿。

  衛覦隨後,脫靴時他瞥神看了一眼,彎腰把那雙小巧的繡鞋擺正在自己軍靴旁。

  簪纓未回頭,不知衛覦的小動作。只是當她看到屏風後那張簇新的拔步雙人榻後,忽然改了主意。

  她轉身用那雙桃花眼望去,「我想先看看藥。」

  衛覦一聽即明,知道她關心的是什麽藥,不在這件事上逗她,即刻喚來親衛去找丁中郎將,讓丁鐧把那六味藥帶來。

  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金鱗薜荔,佛睛黑石。

  舉世難尋的六味藥,都在這裡了。

  簪纓低頭以指撫過,目光專注,一味一味去確認。

  衛覦見簪纓眼底生著光,看得那樣貪婪仔細,心中陡然泛起一片無盡的疼惜。

  他從後攬臂將女子香軟的身子抱住,親一親她的髮頂,道:「現已入夏了,秋去冬來,很快的。」

  簪纓點頭,她信的。

  她的聲音比衛覦還堅定,「一定很快。」

  「你想保管嗎?」

  「不用。」簪纓仔細權衡後道,「軍中戒備森嚴,你的人忠心謹慎,不會出錯。」

  她只消親眼看到,便安心多了。

  隨後,簪纓攜婢去裡間沐浴。進去前,她特意頓了一步,回眸伸指戳在衛覦胸口,令他止步。

  「……我沒想進去。」衛覦難得噎了一下,百口莫辯。

  見簪纓的眼裡竟還有點疑色,他失笑,真不知自己在她那兒的信譽怎麽岌岌可危成這樣。

  不過盯著那道倩影進去後,衛覦的笑意頃刻淺了,垂下眸子,忍耐地吐出一口炙熱呼吸,甩了下如有蟲噬發麻的左腕,命殿外待命的丁鐧將藥收妥。

  「並州可有消息傳回?」他懨淡地問。

  丁鐧道:「回大將軍,謝榆已打下霍州,正向晉陽進發。北魏的餘兵散勇一路向北潰逃,已聚不成勢了。」

  衛覦點頭回了裡殿,洛陽的皇宮不是簡陋的軍驛,隔音自然好,聽不見任何水聲。

  他看一眼更漏,又招來一人去西閣通報,就說他和女君一個時辰後過去。

  侍人奉命而去。

  簪纓知道有事務在等她,在春堇的服侍下,一刻鐘後便洗好了。

  玉人出浴,膚如凝脂,春堇取來乾爽的緞帨爲娘子擦幹肌潤膚滑的身體。

  雲母嵌玉屏風外的衣桁上,有衛覦幫她準備的幾套衣裳。春堇比量了下尺寸,笑著誇贊大司馬細心。

  簪纓螓首低含,選了件海棠紅的曲裾常服。

  從湢室出來,混著潮熱水汽的香風跟著逸出,簪纓當頭看見衛覦負手靠在外頭等。

  他精力旺盛得簪纓有時都吃驚,「你怎也不去歇一歇?在這裡,一直等著麽……」

  衛覦目光落在她熱浴後愈發粉澤的唇瓣上,鼻間不明意味地嗯了一聲,伸手去撈。

  簪纓倒對他的習慣十分熟稔,偏偏身,躲過了。

  衛覦動眉,懶聲問:「不讓抱?」

  「西閣的先生們還在等。」簪纓餘光看見發窘低頭的春堇,端莊地挺直秀頸道,「正事要緊,咱們這便過去吧。」

  她一身衣裝都穿齊妥了,的確是正襟會客的模樣。衛覦掃眼打量過,剩下的半枚眼色落在春堇身上,春堇立刻知趣地退到外殿。

  「觀白。」簪纓有些無奈地喚他。

  「讓他們等著。」

  衛覦不與她動手動腳了,卻也不分說,拉著簪纓的手往拔步床邊帶,「你才從寺裡回來,不可如此勞碌自己,小憩一會再說。」

  「我不覺累,」簪纓隨著他走,口中還堅持,「這時辰讓我睡也睡不著,我還未去拜見過衛伯伯與舅父呢,怎好令長輩久等。」

  「他們都在左近的館閣安頓好了,待你起了,再請他們來見,兩不耽誤。」衛覦耐心哄著,望見那雙神采明亮的眼睛,他輕歎一聲,「就半個時辰,到時我叫你。」

  簪纓最終不忍拂他好意,聽從了。

  上榻時,衛覦順手抽鬆她束於腰間的宮縧,說是這樣臥著舒服。

  簪纓看他一眼,疑心這樣是方便了他。

  但衛覦說到做到,他瞭解自己,真纏鬧起來輕饒不了她,爲保信譽,就只是與簪纓對面躺著。

  僅有的動作是一下一下輕拍她的背。

  洛陽東宮裡喬木多,熾日盛,已有早生的夏蟲開始低鳴。殿宇內卻一片靜謐如水。

  帳簾未落的榻子上,簪纓閉上眼睛。也是奇怪,她原本不困的,可在衛覦一下下的拍撫中,困意逐漸襲來。

  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恍惚聽見耳邊人輕道:「阿奴會不會不喜歡這裡?」

  衛覦看著安然窩在他懷裡的人,眸底流動著一汪深水。

  他對皇宮的執念說不上深,他長姊便是死於宮闈,這是衛覦心裡永遠的痛。他更沒忘記,阿奴從前在宮廷中經歷過的事情。

  可形勢使然,他脫不開這局棋,也不可能讓他人執子,擺布他的命運。

  他此前一直放任簪纓高飛,讓她大展抱負,爲的便是今日與她在這九天閶闔攜手比肩。但當他真的將她接入這深宮,又總懷疑阿奴在這裡的笑容還不及在外頭來得自在快意。

  他怕拘束了她,怕這天底下最高的一個位置,仍不是她最好的命。

  「嗯?」簪纓眼睛都未睜,噥聲細語,「或許大司馬更傾向於定都長安?」

  她連困著玩笑時都帶有一種高屋建瓴的審度。

  她已經設想得很遠了。

  像峙守在洶湍激流中心的一方磐石給了他一個答案,衛覦的眉心一下子鬆馳下來。

  他忍不住刮她的鼻樑,低笑提醒,「長安還沒打下來。」

  「你信重義兄,我也信他。」簪纓閉著眼輕道。

  她不是聽不懂衛覦的言下之意。

  她也曾以爲,她此生最厭惡之地莫過於皇宮,在重生之初,她千方百計想逃離的就是那裡。

  但那種孤注一擲的心境,早已成爲過去。

  她想,一顆勇者的心應當是靡刃萬物而不屈,在哪裡丟掉了東西,便在哪裡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讓這裡入主他人,她豈甘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觀白,不必擔心,我很樂意。」

  天大地大,玩山樂水,固然輕鬆,但她更想要親手執掌山河,植樹成蹊,澄清宇內,還天下一個太平世道。

  虎牢關那夜的星漢燦爛,在低處是看不到的,那是觀白送她的禮物,她很喜歡。

  西閣,案几鄰列,卷宗堆積。

  這間由原先的藏書館臨時改成的議閣敞著四扇雕花門,手攜卷冊的文掾進出不斷。

  靠近門邊分出來的一間小閣子裡,杜掌櫃帶領唐氏的四五個大查櫃,正在手指如飛地撥弄算盤。

  徐寔在杜掌櫃到達中京後,如虎添翼,立刻將統計皇宮寶庫的重任託付於他。

  杜防風如今暫任少府之職,統管皇家財庫,搖身一變成了京官。

  不過他心裡清楚這算的還是自家賬,自然盡心盡力。

  再往裡,一頭華髮的男子背對閣門,逆著灑進門檻的陽光,那襲淡紫柿蒂紋袍上的白分外刺眼。

  傅則安與沈階兩案並成一案,相對跽坐,中間隔著的是高摞成山的北朝戶部黃冊。

  進入宮省後這二人被衛崔嵬分配主理的便是此事,傅則安翻著籍冊感歎,「北朝人口多過南朝五倍不止,原不是虛言。」

  「人多也不見得打得贏仗,尾大不掉,弊端更甚。」

  沈階平淡低介的聲音從對面傳來,聞聲不見人。「當務之急需先行土斷,重查戶籍,搜尋遺藪,安民田里。」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兇年。」傅則安道,「你切急務實之心可以理解,但北邊的並翼幽三州還未完全平定,還是先將能作依憑的黃冊整理出來,待南北戰事平定了再論。」

  相隔一張案几之外,徐寔聽了幾句他們的議論,拿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呷茶喝。

  座旁是北府軍中另兩位軍師,陸瀚、房璿右,正對著一張軍事圖推演著荊襄之地的攻防。

  二人見徐先生如此閑適,不禁無奈:「先生莫躲懶了,依您之見,這長江水軍如何破勢?」

  「打了好些年仗,好不容易喘口氣,還不容許我偷會懶?」徐寔隨口道,眺目望著窗外金璨的陽光,眯起眼睛。

  「只怕夏季長江要漲潮了……」

  正在這時,東宮寢殿那邊的親衛進閣來報:「稟先生,大將軍的話,他與唐娘子半個時辰後至。」

  徐寔愣了一下,心領神會,乾咳道:「知道了。」

  三日都等過,也不差這一會功夫。

  只是主公這貪歡的勁……葛神醫不攔著,衛老先生不知真相,唐娘子還縱著,這真能行嗎?

  也是湊巧,親衛前腳剛走,劭暉閣的輕山管家便過來,一路走入閣中,替他家老爺詢問:「徐先生,唐小娘子還沒回來嗎?」

  衛崔嵬想見簪纓的心情一覽無餘,他知道簪纓今日從寺裡回來,卻不知具體何時,衛覦不肯多給他通消息,老人只好每隔一時便遣人過來問一問。

  徐寔把主公的話轉達了,輕山略怔,半晌,不知作何表情地啊了聲,「郎君不放人啊……」

  這話也只有看著衛覦長大的衛府管家敢說,徐寔摸了摸鼻子。

  「蹈玉,沈蹈玉。」沈階失神片刻,被傅則安叫了幾聲才聽見。

  他抬頭對上從簿冊空隙看過來的一雙眼睛,聽他說墨塊沒了,尋了一塊給傅則安。

  而後沈階垂下眼睫,看見自己的小指上不慎蹭到了一點墨漬,下意識從袖裡摸出帕子。

  潔白的錦緞上繡著馬蹄金的圖案,色彩如新,臉龐俊瘦的青衣男子怔忡幾許,在案下不動聲色地掖了回去。

  半個時辰後,不用衛覦叫她,陷入淺眠的簪纓自己便醒了。

  春堇進來伺候時說:「小娘子這個本事是練出來了,從前在鳶塢議事的間隙休息也是,說小憩幾刻鐘便是幾刻鐘,到時自已就醒了。」

  衛覦聞言,目色蹙動,拉過簪纓在她眉心親了親。

  簪纓的桃花眸子彎出好看的弧度,整理好衣帶後,踮足向他回禮一下,二人對視一眼,攜手同去西閣。

  當那架行輦來到西閣之外,閣中的文僚們已分列候立。杜掌櫃、呂掌櫃、沈階、傅則安、成臨、崔嶺等人立在右側,徐寔、陸瀚、房璿右等人居左。

  衆人看到那兩道並肩的身影入閣,立即揖手拜見:「見過大司馬,見過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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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給我爭口氣,天下人都在看著洛陽

  衛覦尚未公然篡位,官號上還延用舊稱。相比之下,對簪纓稱的這聲女君,便耐人尋味得多了。

  簪纓身姿秀麗挺拔,坦然受拜。

  眼前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見過的,她著著那身海棠紅衣款步行至殿閣中央,目光篤沉,聲音清朗,對衆人道辛苦。

  「先生們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來旁聽諸位議事,不必拘束。」

  她轉望徐寔,「軍師,城中今下情況如何?」

  衛覦聽她開始問政,踱步自去案上挑揀了一卷冊子,漫然翻看起來。

  徐寔聽到簪纓第一個問的是自己,心思微轉,挑重要的事稟報。說完後,又笑道:「其實徐某只管軍政,這些文政,沈、傅二位郎君更清楚些。」

  簪纓知道,但徐寔是大司馬帳下的首席軍師,她理當先問事於他。

  她的目光這才投轉到沈階身上。

  後者斂眸上前一步,對徐寔方才所言作了些補充。

  簪纓聽下來,洛陽如今在晉軍的看管下暫且太平,北魏來不及逃逸的宗親與貴族已集中看守,中間發生過幾次餘黨劫人鬧事,當日便被北府軍圍剿嚴審,是死灰難復燃了。

  百姓對於胡人政權的倒臺,倒不如達官貴人們惶惶終日,沒什麽太激烈的反應。

  這全賴於徐寔在軍隊攻破城池的次日,緊跟著施行了幾項惠民之策,平頭百姓有吃有喝又不受糟踐,自然沒二話。

  每日還有心情熱鬧地議論著簪纓這位「佛子」的風聞逸事。

  洛陽門閥還是老一套,又覺得衛觀白和唐子嬰名不正言不順,上趕著投誠掉價,又一邊暗暗和衛崔嵬座下收攬的寒士團體叫勁。

  沈階稟事一如既往地條陳縷析,繁簡得當。

  簪纓得其大略,點點頭,定睛看看他的臉色,「蹈玉辛苦,到了洛陽也未休息著。」她目光下望,「腕子還是要養,謄寫的事交由底下人便是,葛先生的藥可在按時服用?」

  她從一進閣來便問公事,氣度雖謙和平易,卻無喜慍之色。這讓閣中熟識簪纓的人肅然起敬,不敢多作寒暄,初次面見她的人,更不敢多看那張美若仙姝的臉,只覺女君淵雅冰深,不可度量。

  這還是女君首次表露出公事外的關懷之色,此語一出,衆人的目光瞬間齊聚在沈階身上。

  唯有沈階心知肚明,女郎對他的態度,與從前那種沒有芥蒂的自己人間的關心,已有天塹鴻溝之距。

  他神色平靜地回道:「謝女君與大司馬關懷,葛神醫妙手,階敢不惜身,藥方皆在按時煎服。」

  「那就好。」簪纓點點頭。

  「坐下談吧。」這時衛覦撂下手裡的卷宗開腔,目光看過去,將簪纓往上首讓,「你不坐,他們都不敢坐。」

  大司馬一說話,閣中的氣氛刹那間謹肅了幾分。

  簪纓顧望四周,「你們坐,我等衛公……」

  才說到這裡,閣外傳來一聲高呼:「囡囡,俺的好大外外,可是回來了!」

  簪纓聞聲知人,一縷笑意先攀上眉梢。

  她轉身,只見穿著一身花裡胡哨燦金蛇紋錦袍的檀棣大步趕來,他身後因腳力不及沒能占個頭籌的衛崔嵬,由檀依扶臂相攙,姍姍隨後,也是滿面笑意。

  「阿纓見過舅父,舅父這一向可好?」簪纓笑著迎出。

  透過舅父,她對上衛公若有深意的笑眼,停頓一下,連聲音都輕幾分,疊手福身:「阿纓見過衛伯伯。」

  適時衛覦來到她身邊,聞言,抬眸冷淡地看一眼老頭子,仿佛對方撿著個天大的便宜。

  憑空降了一輩的衛崔嵬錯愕一刹後,心頭大暢。

  之前衛覦托葛清營給他診脈,葛清營看過後,道老人身體康健無礙,非無病,且體內氣血充壯遠過於同齡輩。由此可見,衛覦這副強健的體魄除了後天淬煉,很大程度上也是遺傳了父親的先天之本。此時衛崔嵬一見簪纓,精神更佳,走上前注視一別兩載的少女,滿懷欣慰。

  「長高了,愈發肖似尊侯。」

  簪纓笑言:「蒙伯伯誇獎,我瞧伯伯才是松柏長青,老而彌堅,更勝當年。」

  嘴甜可人,嘴甜可人啊,衛崔嵬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往自家孩兒臉上覷,隱含幾分炫耀之意。

  衛覦懶得理會他,看向檀棣,毫無包袱地叫了聲:「舅舅。」

  檀棣板著臉色,好小子,裝得忒像下手忒快了,這是給他添輩嗎,這分明是給他添堵。

  早知道他藏著這個心思,當初阿纓要跟衛覦去京口的時候,他就該——他也攔不住!

  檀棣越想越鬱悶,簪纓忙目光忱忱道:「舅父清減了,阿纓在外時時惦記您呢。」

  八面玲瓏的小滑頭。檀棣低哼一聲,側目而視,她能天天惦記著誰,還不是這個捷足先登的衛家小子。

  可面對阿素唯一留在人世的這樣個惹人疼惜的小女娘,他除了寵愛又能如何?

  檀棣吐出一口氣,百感交集地握住簪纓的小手,觀察她神采氣色,話音出口,竟有幾分哽咽,「罷了,我娃兒沒瘦就好。」

  簪纓此時比起幾個月前見到檀依時,兩頰上多了些肉,在青州瘦下去的,這向西的一路都被衛覦養回來了。

  她安慰舅父數語,看向檀依。

  「表兄的傷,養得如何了?」

  檀依帶人破壞江南水軍的事,簪纓已經聽說了。

  猶記得她聞聽此事時的震驚,隨即又感到一陣後怕。

  簪纓隱隱地感覺到,檀依做這件事是爲了她,若檀從卿當夜真出什麽事,她不敢設想後果,更不知到時該怎麽與舅父交代。

  檀依卻是坦蕩一笑,道聲無事了。

  檀氏父子知道他們有公事商談,見簪纓安好便放下心,敘過寒溫,自覺回避。

  簪纓留人,「從卿熟悉江南戰艦之事,不妨留下一起聽聽。」

  她如此說,檀棣便揮揮手讓長子別見外了,自己同衛公告辭一聲,樂呵呵地背手而返。

  他是服老了,就讓年輕人折騰去。若將來還有機會見到江東父老,檀老板也有資本與人吹噓,咱也是住過皇宮內苑的人呐。

  簪纓扶衛崔嵬入閣,一閣子文僚見到衛大儒,皆撣袖葉揖。

  人的名樹的影,衛崔嵬即使自南北上,一身淵博學識還在,依舊有大把有志之士以拜入他老人家座下爲「登龍門」。

  這些人中,只有近日來佐理衛公開壇授學的沈階,有資格稱他一聲老師。

  衛崔嵬本人沒有架子,令諸人不必多禮,讓簪纓於上座。

  簪纓謙讓長者居上,衛崔嵬慈笑搖頭,簪纓又讓衛覦。

  衛覦沒這些繁文縟節,牽著簪纓與她同坐上首,衛崔嵬便落座在側旁特意搬來的一只小胡榻上,次下爲徐寔,餘者皆依次落座。

  「兩年不見,阿纓將青州治理得井井有條,不容易啊。」衛崔嵬眼中望著這氣度煥然,神采秀絕的女郎,怎麽看怎麽喜歡,連兒子對他的冷淡態度也不覺得傷心了,笑眯著眼問,「你是如何聯合那裡自立爲王的堡塢主的,同伯伯說說。」

  衛覦皺皺眉,簪纓卻是個最有長輩緣的,含笑耐心回答。

  衛崔嵬聽得連連贊歎,又問些青州事務,簪纓擇本捨末一一說來。

  上人說話,閣中的先生們沒有插口餘地,便都靜息聽著女君琅琅潺潺如玉如泉的話語聲。

  也是趁此機會,青州以外的幕僚更加詳細瞭解到女君治青的細情。

  徵兵護境、合堡並塢、浚渠引水、放糧開庠,哪一樁哪一件都不是一口氣吹出來的,聽得他們心潮爲之起伏,在底下交換眼色,心裡對於這位女君的觀感又有一層不同。

  「不易,真是不易……」衛崔嵬感慨最多,「阿纓啊——」

  衛覦終於將手裡的青瓷盞撂在案上,衛崔嵬聲音跟著一滯。

  簪纓見老人神色訕然,不贊同地悄悄碰了下衛覦手背,衛崔嵬卻識趣,不再煩叨了,轉而笑呵呵拈鬚道:「說正事、說正事。」

  「阿纓,你借助佛門聲勢入洛,是一著無理妙手。」老人看著簪纓,「北朝佛教興盛,連絡甚廣,你以此爭取名望是一方面好處。且佛門向來有個說法,‘沙門不敬王者’——但他們敬你,自佛教傳入中土以來,又有頓悟與漸悟兩宗之辨,近些年占得上風的教義是:‘一切衆生,皆有佛性,不求頓悟,學得成佛’。這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教說法,與坊間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你們手裡有刀筆吏,有蓮花舌,裡頭大有文章可做,對你和覦兒在北方立住根腳,無往不利。所以我說,這著棋看似無理,實則是無理而妙的妙手。」

  原以爲衛崔嵬玄學儒學雙精,該是排斥渺然玄虛的佛教,沒想到,他談起佛門典故來同樣信手拈來,且著眼處高遠獨到,鞭辟入裡。

  其中有些見地,是當初嚴蘭生都沒有設想到這樣深的。

  好在簪纓之前爲了尋找佛睛黑石,在佛經上下過苦功夫,經他一點撥,立時便想到,沙門不敬王者源於夷夏之別,僧人見君王不拜,見雙親不禮,是因爲皈依空門者六根清淨,不再以俗世名教禮法爲約束。

  但這種規矩,無疑會觸到爲君者的底線。

  所以歷來統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納佛教在國朝發展,便要力圖調合佛教與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讓中土存在一片視王權於無物的土壤。

  她思索之時,衛覦轉動視線瞧著她。那隻小巧白潤的耳垂上,墜著只金縷線瑪瑙耳珠,隨著她的動作微微輕晃。

  沙門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麽夷夏之別、僧俗之辨將在她身上得到統一。

  這是千百年來前所未有之事。

  沈階與傅則安對視一眼,以二人爲界的身後文僚,關注點卻放在了衛老先生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頭皮發麻。

  雖說這中原未來的共主就在衛大司馬與唐娘子二者之間,這是無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個不宣上,衛公如此平常就把話挑明瞭——真不愧是大司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輕聲開口,打破閣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馬這些年殺伐疆場,屍山裡來回,梟敵首、築京觀的事都做過,野有兇名,是南北兩朝不爭的老生常談。

  唐娘子的仁名義舉是場及時雨,正好能與大司馬成爲恩威並濟的互補。

  「然而……」徐寔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雙刃劍。」衛覦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兒知我!」

  衛崔嵬目光矍亮,討好一笑,換來衛覦老大不耐煩地撇下眉頭。

  簪纓怕他欺負衛伯伯,制止他一眼,接話道:「我明白衛伯伯與徐先生的擔憂,借勢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國這套理論大肆傳揚,對庶民、工商、士人各個層面的衝擊都難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願求諸己,皆求諸神,不事生産,消極度日,無異一場災難。也恐怕引來有志之士的反感與抵抗。」

  年輕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縱此事,待急務解決,必清佛門。」

  她的聲音並不嚴厲,卻讓西閣上下之人皆聽得一清二楚,「佛寺泛濫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將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陽梵鍾香火,永不會蓋過乾坤清朗書聲琳琅,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

  她從一開始便認得清自己的身份,所謂佛子,不過是一個過渡的踏板,她不會迷失在信徒狂熱的追捧與虔誠的膜拜裡。

  若說對不起曇清釋緒兩位方丈,那也算大家願打願挨,縱使說她恩將仇報翻臉無情,她也認了,總之船到橋頭時,容不得他們不往直裡行。

  她不戕害佛門教徒,願意給真正的禮佛人一方淨土,但那條平衡僧俗的界線,不可逾越。

  衛崔嵬笑道:「阿纓貞骨公心,一道以貫,老頭子自然沒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時,可慢慢來。」

  簪纓點了點頭,略一想接下來要做的事,向下道:「蹈玉,挑個睛朗日子在洛水邊設宴,我說了要回請門閥家主,備上幾席上等素齋,也讓他們嘗嘗江南千里蓴羹的滋味。」   

  沈階還未言語,傅則安先凝眉遲緩起身,「女君何等身份,何必親自露面,請女君三思。」

  因爲衛覦那一掌的緣故,當年玉樹臨風的江離公子落下了傴僂的毛病。簪纓雙指向下輕壓,讓他坐著說話,道:「這些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們倒擎等著大司馬登門禮賢下士呢,看不上我這個小女子。」

  沈階竟點頭接話:「屆時大世家只怕自恃身份,不會赴宴,來的只有些投機的小門閥主。」

  簪纓淡淡一彎唇,焉知她要的不是這個效果。

  「來的都是客,不來的我也不會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只不過機會只此一回,錯過村頭無酒家了。」

  左近的衛崔嵬聽她說著說著冒出一句俚語來,會心微笑,心想這小女在青州兩年沒白待,三教九流,不論藩籬,皆爲我用,更加喜愛得不知怎樣是好。

  隔間裡一邊打著算盤攏賬,一邊聽外頭議事的杜掌櫃留神聽著東家的聲音,不知怎的,想起她第一次跟著妻子任氏學粗話的情形,那一副天真儂軟的嗓音,把市井粗話說得像撒嬌。

  杜掌櫃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陪於末座的青州文士聽到沈階之言,心頭哎呀一聲,方才女君自言洛陽世族看不上她是女子,你沈蹈玉主憂臣辱,身爲卿客怎麽不反駁一句,倒順竿往下說了?

  青州文士振袖揖手道:「女君莫理會此等有眼無珠之人,女君在青州的政績,於山城的義舉,天下有目共睹!」

  座下附和一片。

  簪纓紅潤的檀唇驀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衆慌忙低下頭。簪纓的眸尾餘光睞過衛覦,見他正漫淡剝著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內不輕不重道:「你們莫急著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輕的不止我,只怕還認爲我領的是個雜草班子。」

  文士們凜然一震。

  簪纓抬睫下望,滿座綸巾白衣。

  這些人裡有寒士,有商賈,有兵貫,還有她這個女子。可正是這種種所謂「下品」身份的人,才撐起了人世間運轉不息的底色。

  他們同樣有才學,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換日的宿志與決心。

  天下英雄本無主。

  她笑容一斂,凝視衆人,「給我爭口氣!天下人都在看著洛陽,洛陽人都在看著你們。」

  女子擲地有聲的話音回蕩在台閣。

  衛覦望著她的清逸側顔,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營細問簪纓在山陽城的狀況,葛神醫說的一句話——

  女郎穿的那身顯眼紅衣,像極了要給這汙糟世道沖冲喜。

  羽豐翼滿的飛鳶,已經能夠不借風勢,扶搖而上九萬里,可淩雲,可沖霄。

  衛覦弛然悠往地一笑。

  那個馬屁沒拍準的青州文士聽言,慚然之餘,目光遽然靜定,起身向上首鄭重地一揖到地。

  餘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長揖:「下屬等必不負女君期望。」

  陪座旁聽的檀依,靜靜凝望階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

  距離簪纓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見眼前女子的神情語態,如見南山故人。

  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這番言辭,卻喚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

  但很快,徐寔克制下來,垂下頭似澀似甘地微笑。

  伊人已然如煙,幸有雛鳳清於老鳳聲。

  簪纓手心裡多出幾顆剝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嘗了,目光微微清亮,換了隨常的口吻,「很甜啊。別只容我逞威風,大司馬有何示下?」

  「石蜜醍醐醃漬的,自然甜。」衛覦閑話家常地掃眸往殿閣裡望一眼,「你要用人,閣內諸君,先高低給個官職吧。」

  簪纓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她自己的名位未定,下意識便忽略了此點,實則她手底的人已出入北朝中樞,行經國之事,不能總是白衣相稱。

  她道是,想了片刻,第一個向衛崔嵬眨眼道:「衛伯伯並未被南朝罷職,如今還是朝廷的中書令。」

  衛崔嵬心領神會,人合乎脾性了,連這種理直氣壯抖機靈的賴皮也覺可愛。他笑著頷首認可,他這個老令公,便幫吾兒吾媳撐一撐場面又有何妨。

  他伸手下指,「小沈在老夫座下,算是寒階代表,不若暫任從事中郎,將來另封官階,是妥當的。再從學中提拔幾位有才幹的門徒進台省,不必接觸中樞機密,做個文掾,就當作給寒士入仕開個先河,讓底層的學子看到希望。」

  衆人聞言稱善。

  至於徐寔,功勞卓著,任一名諮議參軍綽綽有餘,長史的位置簪纓留給嚴蘭生,剩下的佐長史、諮議郎等位置,便任憑衛令公去安排吧。

  若南朝廷的夫子們得知衛覦在北邊名統未立,便已經開始熱熱鬧鬧地封官賜爵,大抵會憤懣欲絕。

  誰讓他們不敢過江,這算什麽,令其憂鬱之事還在後頭。

  「徐先生,」簪纓轉頭問道,「南廷如今對洛陽的態度模棱兩可,暗中也在調集水師,軍中有何舉措?」

  談過了文政,自然要過問軍事。軍政歸衛覦管轄,簪纓不會指手畫腳,但她想盡可能窺其全豹,心裡有個分寸。

  徐寔才欲開口,一起在聽的衛覦動了下睫,命道:「拿張輿圖來。」

  徐寔老實地閉上嘴,房璿右很快將案上的軍輿圖送到上座。

  衛覦鋪在簪纓跟前,語氣柔和道:「你怎麽想?」

  簪纓看他一眼,又低頭看圖。她早已不是那個視輿圖山川畫線如蚯蚓的懵懂女孩,遊刃有餘地總攬南北江河局勢,很快,拈了枚未開殼的白果落在一處。

  從容沉定的兩個字。

  「取蜀。」

  衛覦目含精熠光芒,薄唇微動。

  徐寔險些撫掌而起,快色道:「不謀而合!娘子亦覺蜀地可攻。」

  他還以爲唐娘子慈柔,只願文取,不願構兵相圖。

  簪纓盯著地圖上的那片巴蜀腹地,道:「從前蜀王坐鎮在此,可保一方安穩,同時把控長江上遊不出閃失。而今晉帝病危,蜀王領親兵流連在建康不去,想是對那張曾經擦肩的皇座有了想法。人起了貪利之心,便會分心盲目,一旦分心,難免顧此失彼。蜀地今正空虛,若能趁虛而入打下來,切斷建康的強援,大業可圖。」

  她仿佛猜得透徐寔的想法,抬頭對軍師一笑,「先生別把我當了聖人,能兵不血刃,自然好,但若無視南北對峙下去的隱患,再拖出個百年劃江分治,分裂國土,遺患的還是後人。」

  唯一的問題是,想要過蜀,先得過橫欄在前的荊州這一關。

  「觀白?」她轉頭低問,潔白的側頸在透進陽光的窗格下閃著煦光,衛覦眼波霧起,思緒一瞬便飄到不知哪裡了,撚了撚指,強自扯回來。

  他道:「我會親自給謝世叔去信,邀他面談,向他借道。他若不願來洛陽,便折中在洛陽和襄樊兩地間選個地方。他若肯赴會,便說明他心中也在搖擺,尚有得談。」

  「若是談不攏?」簪纓問。

  「那麽,」衛覦眺望閣門外浩大的夏日,「便看龍將軍何時凱旋了。」

  「將軍!女君!」

  正在此時,城門司隸王叡懷藏一封文書進宮來,得知主君們皆在西閣,他快步穿過庭院,不及走進閣子,便激動高呼:

  「北雁國遣使來朝,願歸附女君,納貢稱臣!」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把議閣裡的人都喊愣了。

  滿座皆驚,連衛崔嵬都掏了掏耳,面色遲疑。簪纓與衛覦對視一眼,下意識起身,看向諸人。

  「這又是誰的手筆 ?」

  她雖是問話,目光卻直直落在傅則安身上。

  畢竟他腕下有驚雷,握翰搦管煽風造勢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被懷疑的傅則安自己都愣愣半晌,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女君高看思危,不是我……」

  「女君,卑職已反復勘驗過,當真是北雁使節無疑!」王叡語速飛快,隨即將他從北雁使節那裡瞭解到的消息悉數稟來。

  原是之前山陽城瘟疫爆發,再向東北,瀕臨北雁國境。

  這馬瘟不知如何沿水脈傳播了過去,連北雁的皇室中人皆染疫病,九死一生。

  多虧葛清營在簪纓的幫助下,研究出了治疫藥方,並不藏私,公諸天下。北雁國百般打聽到藥方,這才救治了國民性命。

  這北雁是鮮卑族慕容氏當政,當年出兵助傅子胥奪回危城的高辛族長,便是從這支胡人宗親中脫離出的部落,好巧不巧,慕容氏又與拓跋氏有世仇。

  聞聽這場瘟疫便是北魏敗兵引發的,差點失去心愛王儲的北雁老國王勃然大怒。

  加上慕容氏知道中京洛陽已被南晉衛覦攻佔,青州唐子嬰的名望又靡盛在外,他這個窩縮於東北蠻邊的小國之主,心懷感激加上權衡利弊,左思右想後,終於決意歸順。

  王叡說道:「禮部和鴻臚寺沒人,北雁使節入城時團團亂轉,過城關就被扣下了,卑職聞訊趕去,特驗明其正身,檢查文書無異,方敢來報。

  「使節此時正在四方館等候女君召見,說北雁國無他,域中五千餘匹戰馬,願盡付女君驅使,換得女君年年庇佑,歲稔時豐。」

  說著,將手中已仔細檢查過的信件呈上。

  議閣中人聽到這裡,對這意外之喜感奮難言,不知誰道了聲:「這是善有善報……」

  信被衛覦接過去了,簪纓站在那兒怔了一會。

  善有善報?

  她此世,此刻,父母偕亡地出現在此地,便說明這四個字於她而言,是不存在的。她當初做出去山陽的決定,也不是衝著回報去救人,若當日沒有第二顆佛睛黑石,一切苦果由她擔,那便又是另一重結局了。

  但既然天降喜事,她也斷不會接不住。

  不但接得住,更要接得穩。

  因爲這是她應得。

  那邊廂,徐寔等人已經議到了重啓鴻臚寺,說就著這陣風氣,遣使與陰山以北的柔然、白題也致信通好,成與不成兩說,先彰顯出他們的實力與氣象。

  在一片喧喧不絕的議聲中,簪纓卻清晰聽到一聲低不可聞的笑,傳入耳中,「我的阿奴是慕容國之主了。」

  她低頭,看見衛覦坐在座上高高拋起一顆蜜漬白果,落下時抄手精準地接住,雙指一捏,畢剝一聲響,露出殼下白皙的果實。

  他揚頷無聲地挑眉一遞,那眉宇神采,是說不出的風流浪蕩。

  簪纓眼珠一轉,忽然坐下了,悠然提聲道:「別忘了算上西涼國,也遣使去問一問那位女帝,可還有什麽想法沒有。」

  瀟灑倜儻的大司馬面色一瞬變得古怪。

  衛崔嵬還問簪纓呢:「阿纓,西涼國怎麽了?」

  簪纓目光故意不向旁掃,笑著轉頭問徐寔:「軍師,西涼國怎麽了?」

  徐寔了然,狡黠地看向裝聾作啞的衛覦,明知故問道:「主公,屬下不知,那西涼女帝怎麽了?」

  衛覦按了按眉心,另一隻手在案下拖住那隻柔嫩的小手,不輕不重地捏揉,難得無奈道:

  「大抵是,太歲頭上動土了吧。」

  「——什麽,北雁國歸附唐子嬰?!」

  南朝建康,內閣中,聽聞此信的王丞相失神碰翻了手邊茶盞。

  他的神情卻比打濕的袖頭更狼狽,難以置信地顫著鬍鬚:「洛陽不過一僞朝廷,他衛唐二人皆亂臣!大晉尚存,邊狄小國,何敢叛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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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生在世,何必處處豔羨他人

  此日建康的內閣小朝廷,以蜀王李境和丞相王逍爲首,加上禮部尚書,中書侍郎,正爲太子下個月的受禪大典商量細節。

  此前,蜀王對於李星烺的讓國之舉模棱兩可,不知出於何種考量,最終也未點頭。

  在重病在床的晉帝三番五次的催促堅持下,大臣無法,接受了晉帝遜位的詔令,就當是爲風雨飄搖的大晉換一番新氣象。

  誰知就在此時,南朝廷接到了北狄小國歸附洛陽的消息。

  非止如此,且聞不久之前,北邊涼州道不戰歸降洛陽。

  只因轉世佛子的風聲一出,涼州敦煌郡太守府便被當地的寺僧包圍請願,民情如水,敦煌太守也就順水推舟,不做無謂掙扎了。

  長安也被乞活帥部曲圍困,再無反擊之力。

  衛覦奪下洛陽後並未停止他狩地拓疆的野心,北地,正在一步步地蠶食周邊舊屬北魏的州郡,壯大自身。

  天下氣運彼長則此消,此爲亙古不變之理。議堂中,王逍罕見地茫然四望,「不過是救了幾個疫民,施了些藥穀……如何就成菩薩了,煽動佛門,散佈虛論,這是妖言禍衆!」

  他忽抬首問:「顧公何在?」

  左近伺候的秉筆太監躬身輕聲提醒:「丞相忘了,顧太傅今日抱恙請休,未來朝會。」

  「太傅府……」王丞相如夢初醒,戟指道,「派人看緊太傅府,斷不可令顧公重蹈衛崔嵬覆轍,南朝,南朝經不起再失股肱,再失人心了。」

  蜀王見王丞相顛倒失色,疑心至此,心中不禁納罕,昔者琅琊王氏家主也是位高風跨俗,名士擘首人物,誰承想有朝一日會被打擊成這般模樣。

  他神色沉穩地勸解:「丞相稍安。顧太傅一心忠於朝廷,此乃有目共睹。若使太傅存叛逃之心,當初衛夫子匿時,他便可攜家同去,何必此時。」

  王逍聽聞,從北雁歸洛的打擊中稍稍回緩過來,輕歎一聲:「教王爺看笑了,然我朝危在旦夕,王某豈能不多慮。」

  他定神,很快針對北朝的變化做出部署:

  「著令揚州、江州方鎮駐軍火速進京勤王。

  「白石磊水軍加緊巡防。

  「以石頭城爲堡壘主鎮,加強台城西北線的防禦兵力。

  「本相這便去書荊州,請謝府君全力防守長江上遊一線,協同京城行事。」

  就算南朝的軍力無從與衛覦帶出的數十萬鐵騎抗衡,但幸在還有長江天塹,他來再多騎軍,在水上也施展不開,雙方真要進行水戰,未必不能殊死一搏。

  而今謝韜手裡的荊州西府軍,便是南朝用以對付北府軍最大、也是最後的倚靠了。

  王逍從前胸襟曠達,並無多疑之病,然當此草木皆兵的時刻,他難免杯弓蛇影。

  他不但擔憂顧沅變卦,也疑慮謝韜北投。

  好在,王逍對與自己齊名的陳郡謝氏掌家人的性情還算有幾分瞭解——謝韜看重名聲,素有「俗塵不染」的風雅名號,不出意外,他不會與衛覦同流合污;再者,謝韜的族女皆在烏衣巷,料想他會有些顧忌。

  即使如此,王逍還是準備派一位兵部侍郎去荊州節度,趁著新帝登基,下一道褒獎詔書,示以對謝刺史的榮寵,也相當於在那裡放一隻眼睛,方能安心幾分。

  「王爺還有何補闕?」王逍不忘向蜀王請詢道。

  衛覦帶領嫡系將帥一走,南朝堪用的將領所剩無幾,除謝韜之外,便是掌有親兵的蜀王了。王逍在李境初至京城時,還有忌憚提防之心,可到了要動真章的時候,也只有捧托拉攏。

  「丞相所慮甚是。只是……」

  蜀王聽他部署,無甚指摘,心中卻隱隱擔憂另一事,威重的臉色微凝。

  「本王而今駐京,蜀地空虛,家慈貴太妃尚在蜀中,倘若衛覦部曲此時西征——」

  蜀親王以孝義之名聞於當世,除了當年的讓儲之德令李氏宗親津津樂道,他身上的另一樁品格便是孝順。

  雖說他與生母郗太妃兩地分隔多年,卻年年四季都上貢蜀地土産進京奉母,又送長子進京,代他承歡阿母膝下。

  兩年前李境在簪纓跟隨大司馬離京時入京,便是爲接母妃還蜀。

  也是因爲唐小娘子曾對他母親有救命之恩,別看蜀王防備衛覦,對簪纓卻從未中傷過一字不是。

  王逍怕蜀王耽於孝字,此時回蜀,那京中守衛軍無疑就失了主心骨,老丞相目動神采,極力陳說道:

  「王爺放心,有荊州治所襄樊在前,北軍如何過江攻蜀。且蜀地距京師遙遠,攻蜀何益?」

  而後,王逍又故作輕鬆地笑道:「再說尚有世子坐鎮在蜀國,王某一向聞得令郎早慧特達,機警有鋒,有伯陽甘羅之才,子承父統,王爺何憂?」

  他口中所謂的世子,便是李境的幼子李涵蘭,是李境送李容芝至京城幾年後,同蜀王妃誕育的小兒子,視若珍寶珠玉,而今不過十五六歲。

  自古說皇帝重長子,百姓愛么兒,其實王侯之家,對幼子的寵溺也不見得少。

  蜀王聽聞丞相誇獎自家孩兒,自是舒心。

  想想巴蜀還留有三萬兵騎護境,在他的治理下一向太平,加之還有長史輔助王妃,他便也不再提了。

  眼下,還是以拱衛京師爲重中之。

  何況,蜀王眸色深沉,不動聲色地捏了下粗糲的指節。時值帝位更替之際,他也該當在建康守著。

  東宮。

  宮內的太子詹事正忙著與禮部接洽太子登基的吉辰、禮服、祭祖、頌祝等流程,宮娥們則賣力地往廊柱上纏紅綢。

  地磚如水漫洩的清涼內殿裡,李星烺身著一領玉袍常服,正坐在榻邊望窗發呆。

  殿外種有大片芭蕉,在木芙蓉妖嬈怡紅的襯映下瑩瑩碧綠,一片生機。

  太子身邊還坐著一個淡妝秀麗,年齡不大的少女,正是五公主湞和。

  她也學著皇兄的模樣踢踏著兩足發呆,望著直欞窗外的盛燦陽光,幽幽道:

  「誰也不曾告訴我,檀大郎是那個模樣啊……他怎麽說跑就跑了,北邊就那樣好麽。」

  咬定了不肯下嫁商戶子的五公主,就因那日在太子書房的屏風後偷窺到檀依的相貌氣度,自此便像患了相思病,戀戀不忘。

  李星烺聽見五妹妹這時還能爲兒女情長煩惱,轉頭望向那張天真的小臉,悒鬱稍緩,不禁一笑。

  湞和的壞脾氣,在皇室接連大變中已經收斂了許多,此時也未轉頭,咬唇輕道:

  「皇兄別笑話我不懂事啦,我都懂的,皇兄不想做這個皇帝,小五就是想逗皇兄笑一笑。」

  李星烺張了張嘴,眉頭慟然一蹙。

  半晌,這書卷氣滿身的文秀少年低道:「小五對不起,哥哥無能,不能給你一份隨心所欲的好姻緣。」

  湞和呶著小嘴,無所謂地聳聳肩,「皇兄別這樣說,皇家有幾個公主又能像皇姑母那樣恣肆無忌呢?」

  「——長公主殿下有她的風華高貴,也有她不爲人知的難處,人生在世,何必處處豔羨他人。」

  珠簾外忽而傳來一道柔婉嗓音,梁貴妃簪釵挽帛而來。

  兄妹二人看見母妃,連忙起身迎出見禮。

  「母妃……」李星烺動了動僵硬的嘴角,有些不敢看那雙永遠溫柔,永遠包容他的眼眸,小聲道,「您是否覺得,孩兒同父皇血脈相肖,是個遇事退縮,扶不起的懦夫,令人失望……」

  他忘不了那日他自作主張地讓位於皇伯父時,母親那個震驚複雜的眼神。

  母妃不曾責備他,可李星烺依舊自慚無顔。

  因爲哪怕是此刻,外面熱火朝天地準備著他的登基大典,太子內心深處依舊覺得,他當不了這個皇帝。

  若他能夠自主,皇伯父不肯接受帝位,他都想遜位給洛陽的那位大司馬了。大司馬馬上能戰,馬下能治,驅逐了匈奴,威名震懾寰宇,除了不姓李以外,在李星烺眼中,沒有人比他更具君主之象。

  他只求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死人了……讓百姓安安穩穩地休養生息,鑄刀劍爲犁器,放牛馬於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皇帝姓不姓李,又有什麽關係。

  可惜他怎麽想都沒用,沒人會把他的想法當回事。

  太傅這幾日也沒有進宮,必是亦失望於他的軟弱了。

  「星烺,抬起頭來。」

  蕭氏的聲音依舊和煦柔軟,李星烺依言抬頭,便見母妃眼含笑意,風華清蘊。

  蕭氏一字字道:「我記得論語中有言,君子守道,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哪怕山河變色,至少這一刻,吾兒位居東宮,便依舊是國儲。縱你不願承當,這個與生俱來的身份,如汝髮冠,子路尚可正冠而死,吾兒便無勇氣正冠以待嗎?」

  李星烺怔忡地注視母親半晌,喉嚨酸脹如堵,眼中漫出熱淚。

  他強忍淚水未落,驀然揖手鞠拜:「兒臣空讀萬卷書,竟不及母妃一言。」

  「兒臣懂了,我雖不肖,亦不敢委墮先賢之志,該我職責,李星烺願盡力克當。」

  顧二郎從外面打聽消息回來,趨步穿過府院,脫屐入父親書房。

  簷下風鈴叮叮作響,雲影舒卷,時而在紗窗上釀出變幻的光影。室內,顧細嬋跽在矮足黃花梨案對面,正爲祖父素手烹茶。

  少女身上一襲穀鞘紅的薔薇花紋紗裙鋪延在地板上,人比花嬌,亦如一朵鮮嫩開放的薔薇。

  「父親,打聽清楚了,」顧徊接過阿嬋遞來的茶,抿了一小口,「山陽城治疫確有其事,纓小娘子也確實帶領幾十護衛與武僧在城中逗留數日,親自爲疫患擦洗喂藥,研治藥方,救治上萬百姓,並非虛張聲勢。」

  他看了看低頭在案几上寫著隸書,聞聲不語的父親,猶豫一下,放低聲道:

  「還有便是,今晨傳來消息,北雁國也歸附洛陽了。」

  滿頭花白的顧沅筆鋒微滯,沒抬頭,喜怒不辨地問:「十六稱帝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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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這真可謂雙喜臨門

  「尚未。」顧二郎看不清父親的表情,「只是據聞他與纓小娘子已住進了洛陽宮,北邊的朝省,也按部就班組建起來了。」

  顧細嬋顧著自己負責的那爐茶,螓首低垂,不聲不響。

  顧沅沉默半晌,終於放下筆管,看向神色間門不乏糾結的次子,「二郎,你也想效仿衛公行事嗎?」

  顧二郎心中有一句「有何不可」,他這些年因小弟之死,對晉室並無好感,只是深知父親恪守忠恕之道,此身此世不會做晉之叛臣,所以有些話不好出口。

  他只能拐著彎道:「父親,其實咱們皆知,衛觀白不是暴戾恣睢之人,他也有經國治世的能力……」

  「世上不是暴戾恣睢又有才能者,何其多也,難不成個個都要篡權自立?」

  顧沅平靜地反問:「當今太子仁善,有近賢遠佞之德,老夫還不服老,有信心將太子輔弼成一代明主。他衛十六真想澄清天下,就一定要造反不成,他若肯低下一頭,一心輔佐親帝,他想改革修法,大家亦可坐下來細細商談,循序漸進,修文厲武,焉知晉室不可再圖百年?」

  顧徊不語了。

  顧沅飲了口茶潤口,轉頭看向一直裝憨的小孫女,露出一點慈藹的笑意,「阿嬋心裡有話,爲何不說,你不是一向與阿纓要好嗎?」

  顧細嬋俏皮地吐吐舌,「大事自然有祖父與二伯商略,阿嬋如何敢插口。阿纓姊姊麽……」

  容長臉面的紅衣小女娘抿出一抹甜甜的笑,「這二年間門我聽聞了她不少事蹟,佩服她得緊,唯一的願望,便是想哪一天能再見到她,像從前那樣一起說話玩樂一回,就好了。」

  對面的父子二人相視一眼,顧徊讓細嬋去瞧瞧廚房做的甜糕如何了。顧細嬋會意,施禮而退。

  顧徊目視嬌嬌女的身影離開,轉而正襟危色對父親道:「阿父,兒子知您心之所望,旁的我且不說,只說說阿嬋。您想必也看得出,太子殿下對她……有些心意,京城無秘事,太子也非城府深沉藏得住心事的人,今下,顧氏就是建康各方盯住的一塊肉,阿嬋的前程,您可爲她考量過?」

  老太傅一瞬沉下臉色,「阿嬋天性自然,我不會讓她嫁入宮中。」

  「當年,衛世伯又何曾捨得讓先皇后嫁與帝王家?」

  顧徊氣息微急,目色中顯露一絲痛苦,「世族門閥之間門的鬥爭與聯合,自南渡以來,何曾有片刻停歇,身不由己四個字,我顧家切膚體會得還不夠多嗎?父親,顧徊冒著忤逆之罪請問一句,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萬一阿嬋最終不得不嫁與太子,您想看阿嬋步衛皇后的後塵嗎?」

  這番話,牽扯到當年在詔獄絕食殉情的三郎顧淩霜,那是顧沅心底最深的隱痛。

  若非關乎一國興亡,家族興衰,顧二郎斷不會訴諸於口,去撕裂老父心頭的傷疤。

  他言罷,自己先淚水漣漣,起身,又撲通跪下叩首,「兒子大不孝!」

  顧沅目光靜默半晌,沒有怪罪,擺手讓他起來。

  他的兒子以爲,他堅持守護南朝,是他一片愚忠。

  殊不知,顧沅心裡一直藏著一件知者寥寥的秘事,那便是,衛覦身中羯蠱。

  這麽些年,那孩子體內的蠱毒早已根植深重,將來如何,實是難料。

  顧沅很清楚,如果把這個消息散佈出去,勢必會對衛覦的威望與他麾下軍部士氣造成巨大的影響,北朝有刀筆吏,建康太學也並非無人。但即便在南朝被逼得節節後退的情況下,顧沅依舊對此守口如瓶。

  顧楚澤一生磊落,不屑欺於暗室。

  於家國然,於晚輩亦然。

  在私,他視衛覦如自家子侄,可在公,他卻不得不做出最壞的假設:衛覦此刻是穩據北方沒錯,可誰能保證將來,若他毒發、失控、失智,甚至如祖將軍一般……那麽,顧沅腦海中浮現一張楚謖嬌柔的女子臉龐——簪纓能管理一個青州,可她能獨自支撐起北方的六州三十郡嗎?

  屆時會否有人不服她這個女子,北邊派系不同的軍隊間門會否陷入新一輪的爭權分裂,到那時群龍無首,梟雄並起,對中原來說無異又是一場烽火狼煙的浩劫。

  「父親。」

  老人沉默太久,顧徊以爲他沉溺於喪子之痛,慌神地喚了一聲。

  「把我的字,送一幅去洛陽吧。」

  顧沅最終只啞聲道了這樣一句。

  顧徊移過視線看去,只見滿案紙張,所書皆是「王之蹇蹇,匪躬之故」……

  「你母族當真如此打探?」

  徽郡王府,室內的冰鑒供得很足。時雖未至盛夏,但因蜀王駐守京師期間門住在長子府中,是以從淩陰坊運來的消暑冰塊比往年更早些。

  李容芝身處涼爽的室內,非但不躁熱,甚至有點後背生寒。

  「是啊。」郡王妃周氏留意著夫君的臉色,緩緩說道,「從前幾日開始,義興的族中人頻繁與我通信,因翁翁住在府裡,這些伯叔姨舅們不上門,卻左一封問安帖、又一封家書的,又是代請蜀王安好,又什麽替我算了一卦,說我有鳳命……」

  周氏說到這裡,看向李容芝的眼睛,「夫君,我自嫁你,從未向你探聽過朝政之事,但今日你給我個話,翁翁心裡,到底……是作何想?」

  那日太子在皇帝病榻前向蜀王讓位之事,本該隱蔽,卻不知怎的透出了風聲,不免就讓有心人的心思活絡起來。

  皇帝病沉,太子文弱,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事,蜀王正色拒絕太子之請,是應有之義,總不好讓外人看著做伯父的去搶侄兒皇位。然而世事一時一變,以後如何,就不大好說了。

  蜀親王手裡有兵馬實權,若說他沒有半分野心,任誰也不信。

  如果最終真是蜀王接掌大位,李容芝便將是名副其實的太子,周氏也從郡王妃一躍成了太子妃。

  再等將來李容芝入繼大統,周氏可不就是妥妥的鳳命麽。

  難爲如今南朝危難當前,義興周氏還能算計到這個地步。

  王妃身爲周氏女,願意在第一時間門告知李容芝,足見此妻賢德,心是與他站在一處的。

  李容芝微凜的目光中流露出幾縷溫暖,輕輕拉過王妃的手,帶她一同坐下,沉吟半晌,搖搖頭道:「子不議父,更不該揣度其心。我只能說我自己,夫人,我幽居京城二十載,胸無什麽大格局,只一直記著欠纓娘子的人情,那可是救下祖母性命的大恩啊……所以,那個位置,縱使有那一天,我亦不願爭。」

  周氏了然,這才是她瞭解並愛慕的那個李容芝。

  髮梳同心髻的雍美婦人輕舒一口氣,「王爺是知恩圖報的人。」

  「王爺、王妃——」

  夫妻二人正在房中秘話,院子裡忽傳來總管一疊聲的呼喊。

  李容芝以爲京中又出變故,當下起身,走出內室推門問何事。

  總管卻道:「王爺,世子來了!」

  李容芝有一刹發怔,「誰?」

  「蜀王世子,您的嫡親胞弟呀。」

  總管話音未落,走神的李容芝便見一個目亮神鋒的玄金蟒緞衣袍少年,邁步踱進月洞門來。

  「兄長,你便是涵蘭的大兄吧!小弟有禮。」少年手持一把玉骨摺扇,笑晏晏走近。

  只見少年漆色雙眉上勒一條明珠額帶,一條躞蹀腰帶上七事俱備,走起路來叮叮當當。他身後更是跟隨著扈師婢子數十人,有人托刀佩劍,有女焚香捧露,聲勢浩大又不外道地占住了徽郡王的院子。

  「涵蘭……」李容芝看著這個對他粲然而笑的陌生少年,有些生疏地喚了一聲。

  世子,是王侯嫡長之嗣才有的稱謂。稀奇的是,李容芝在京城被封爲徽郡王,而這個出生在蜀地,自幼長在父母身邊的蜀王小兒子,反而成了蜀王世子。

  更奇特的是,今日算是李容芝與他空聞其名的親弟弟頭一回見面。

  只因他進京之時,這個弟弟還未出世,等李涵蘭誕生長大,也未踏足過京城半步。

  「涵蘭,長得這麽大了。你如何上京來了?」

  李容芝把胞弟的那身裝扮看在眼裡,動了下眉心,未曾多話。只是心知此時建康正亂,他上京不會是父王的意思,問道:「母親在家中可好,祖母身體可還康健?」

  這時周氏也走來,李涵蘭餘光掠見那襲裙釵,收回暗暗審視兄長的視線,熱絡地上前給長嫂見禮,送上備好的見面禮。

  周氏微笑回禮,即命管家爲小世子安排住宿。李涵蘭搶著道:「不敢麻煩兄嫂,我同父王住一個院子就成!」

  他聽李容芝還在追問祖母近況,笑道:「家裡一切都好,兄長不必惦念了。我這不是擔心想念阿父,又從沒來過建康,所以便央求阿母來了嘛。」

  少年的語氣裡帶著隨心恣情的嬌賴,足見他被雙親保護得很好。

  李容芝眉心微動,想的卻是父王已離蜀,他這個嫡系世子再離開,蜀地不是相當於無主了?尤其在聽說李涵蘭這次帶了五千親兵一同上京的時候,李容芝目光深晦莫定。

  可最終,他這個初次見面的兄長只淡笑道:「你遠道過來,先歇一歇,等父王下朝回來吧。」

  「好啊。」錦服少年凝眸回視,笑意鋒穎天真。

  待李境從宮裡出來回到府中,得知幼子到了建康,亦大吃一驚。

  李容芝夫婦侍立在一旁,李境虎著臉注視李涵蘭半晌,先問他路上可遇到什麽風波。

  見小兒子乖乖搖頭,李境才佯兇道:「你這身衣裳成什麽樣子,家裡穿穿也罷了,此地是上京,如此招搖也不怕僭越,還不換下來。」

  說罷,他傳來親衛統領,劈頭就是一頓訓斥:「調兵上京如此大事,你不先來請示本王便敢自行主張,是視軍法如無物嗎!」

  「阿父莫氣,」李涵蘭賣乖地給蜀王作揖,「是兒子不讓張統領聲張的,若無這些人,兒子怎敢放心在外行走?」

  他轉了轉眼,「再說,如今衛賊霸佔洛北不還,南朝全靠父王支撐,是這半壁江山的中流砥柱呐,我帶些親衛進京探親,有誰敢說三道四。」

  李容芝夫婦倆對視一眼,李境無奈地攏了下少年的腦袋,「那也不該如此任性,你母親也是縱容……說來,你好不容易和你祖母多親近親近,你離家了,你祖母何人照顧?」

  李涵蘭聽言,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怪孩兒頑劣,不是從小長在祖母身邊的,祖母糊塗時總叫著兄長的名兒,想來與兄長更親。所以阿蘭想著,不如讓兄長回蜀吧,一來照顧祖母,二來在分別多年的母親跟前盡盡孝心,三來,也好幫阿父看好封地嘛。」

  李境一想,他父子三人如今皆在京裡,西蜀無人坐鎮,確實不是個長法,不由轉頭看了長子一眼。

  還未等他決定,李涵蘭又扭頭對兄長親昵一笑:「哥,你忘了吧,巴蜀如今正是杜鵑芍藥開放的盛季,滿城花紅如火,風景好極了。」

  李容芝在屋外的鶯啼聲中垂下眼睫,淡笑了一下,「是嗎。我是忘了。」

  周氏蛾眉一蹙,她可看明白了,眼前少年哪裡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分明是有備而來。

  這些年夫君在建康明爲郡王,實則是宮裡牽制蜀王的質子,他在京城謹小慎微時,他的好弟弟在家裡享受著父親母親的關懷寵愛。如今,南北變局,眼看著蜀王在京城紮穩腳跟了,李涵蘭又馬不停蹄追過來,生怕他的哥哥搶了先。

  她夫君如果在此時走了,便再與皇權無緣,空出來的位置給誰,不言而喻。

  翁翁這樣一位掌軍作戰,風行雷厲的人物,是當真聽不出李涵蘭的言下之意,看不透他的小心機,還是慈父眼裡出孝子,一股腦地偏心小兒子呢?

  周氏冷眼看著這些日子蜀王與夫君相處的光景,許是因爲相聚不多的緣故,父子倆感情說不上親厚,翁翁沉穩威重,夫君每日晨省昏定,也說不上幾句家常話。哪像李涵蘭一來,父子倆親親熱熱地湊作一堆,有說有笑,這才是天倫樂景。

  她越想越心疼,丈夫不爭是一回事,被一個黃毛小兒欺到頭上又是另一回事。

  周氏上前一步,便要替夫君開口,纖指卻被李容芝一握。

  他對她含笑搖了搖頭。

  二十多年的京城生涯,早已磨平了這個年輕貴胄身上的棱角。

  李容芝平靜地看向父親:「蜀中不能無人,祖母年事已高,也不可無親人陪伴在側。誰人回蜀,父親決定吧。」

  並州,晉陽。

  厚重的城門緊闔著,城頭上守城戰卒嚴陣以待。

  在城外五里處紮下的晉軍大帳中,主將謝榆與軍師嚴蘭生,正頭頂頭盯著老榆樹墩充當的案几上的晉陽地形圖。

  「晉陽城牆修得高,城中固守不戰,打定主意要消耗我們的糧草。」

  高照的豔陽炙烤著軍營帳頂,今年並州入夏少雨,氣候乾燥異常,嚴蘭生都熱得挽起了大袖,小摺扇扇得風生水起,鬢髮高飄,謝榆猶習以爲常地身披重鎧。

  謝榆點指敲著地圖思索,「眼下麥苗未熟,無法因糧於敵。我們後勤糧草有限,供不起持久作戰。」

  謝榆帶領一萬兗州騎兵自霍州一路打到晉陽,已是深入並州腹地,北魏餘孽已無強兵悍將,但因城而守,對他們這一方的消耗也著實不小。

  兗州的軍糧要分別供給翼州、涼州、司州等幾路收復中原失地的軍旅,不可能全面支援他們,大將軍派他出兵也是爲了速攻。

  「城高有城高的弊端,高而危,危者易墜。」

  嚴蘭生臉上的皮膚微微曬黑了些,卻無損他俊美風儀,就是眼下顧不上講究,擼著袖管猛灌涼茶,看兩眼輿圖,隨口道:

  「派兵從汾水支流挖引過來的溝渠差不多了,我觀昨夜殘月朦朧,至遲明日,必有一場豪雨,屆時放水灌城。同時分五千兵力正面詐作強攻,掩護東西側翼突襲。」

  說到這裡,嚴蘭生的嘴又乾了,仰頭把壺裡最後幾滴茶水空進嘴裡,潤潤嗓子,補上一句拍板定論,「問題不大。」

  臉色嚴肅的謝榆眼睛不離輿圖,腦中飛快思索,足過半晌,方肯定他的說法,沉沉嗯了一聲,「問題是不大。」

  隨後他叫進副將,按商量好的對策部署下一輪攻城。

  嚴蘭生見狀不禁失笑。

  他跟隨最開始互相看不順眼的謝榆一路打過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是位穩將。

  這個穩,不是說謝東德不懂得兵者詭道,不會靈活變通,而是他領兵攻破每一座城關前,都會嚴格推演制定出兵的每一個步驟,主計之外,還有兩到三條備策以防變化,穩紮穩打,不拿士兵的性命弄險。

  難得的是他不拘泥,聽得進不同意見,也並未因兩個人從前的矛盾給嚴蘭生冷板凳坐。

  足見大司馬調教將領的手腕高明啊。

  當然了,第一次隨軍征戰的嚴蘭生,從謝榆嘴裡也得到了句來之不易的誇獎:「原來不是紙上談兵之輩。」

  他可真謝謝他了。

  此刻,晉陽城內,一戶復姓東方的豪紳大宅中,一名身著粉衫披髾的妙齡女子跪在一中年男子面前。

  少女花容月貌,神情楚楚,懇求道:「求姨丈莫要助糧魏兵,莫要與南晉軍隊爲敵。」

  「五娘,你快快起來。」外頭晉軍圍城,廳內晉陽有名的豪貴東方隸一頭霧水地看著妻侄女,只差要跺腳,「這是何意呀!」

  女子不起,抬目道:「不瞞姨丈,當初五娘被歹人拐賣到南朝,蒙好心恩人搭救,這才送回晉陽。我一直未與家裡言明,其實那名救我性命的恩人,便是如今洛陽城裡聲名赫赫的唐娘子!」

  東方隸聽了萬分詫異,連問當真,姬五娘點頭。

  說到激動處,這個本性柔弱的女孩子不禁流下淚來,「若無唐娘子,五娘如今早已與父母天人永隔,枯骨都不知葬在何處。生而爲人,知恩不報,何以爲人?」

  姬五娘紅腫著眼皮啜泣:「五娘雖不解事,卻聽聞,山陽城的瘟疫便是起自洛陽敗軍之手,此不義之兵,姨丈何必助紂爲虐?」

  「原來你之前還有這層際遇,先時怎麽一點風聲都不露,好孩子,先起來。」

  東方隸是個愛妻如命的人,視愛妻的外甥女如自己家侄女一般無二,見少女哭得梨花帶雨,心中不忍,扶起她。

  他仔細想了一想,終於道:「也罷,那從中京北逃的將軍上門要錢要糧,我本是想著破財求個安生,既如你所言,這錢糧不給也罷。我東方氏在晉陽還有些聲名,諒他們也不敢用強。」

  姬五娘眼神一亮,「多謝姨丈。」

  「——捷報!捷報!」

  手持戰報的驛兵從洛陽城門快馬趕至洛陽宮門,禁中侍衛接過,不敢耽擱,即刻呈往東宮。

  東宮外殿值守的帶刀侍衛姜娘見人,上前一步,接過信函。那侍衛才欲張口,姜娘道:「女君還未起,小聲些……」

  眼下日頭足上三竿了,裡殿寢閣中,案上的梅口瓶中新換了掛有新鮮晨露的木芙蓉,花香淡嫋,卻蓋不過低垂簾幔內一種幽馥曖昧的混合氣息。

  榻笫上擁被而眠的女子烏髮如雲堆鬢,雪白面頰透出紅潤,宛如一支曼麗的春睡海棠。

  簪纓香夢才覺,身酥體懶,見觀白已不在床榻上,隱約聽閣子外有低低人語,她慵然倚身,挑開一角簾幔,薄如蟬翼的紗衣領鬆,露出一片晃眼的酥白,口中低喚:「觀白,何事?」

  話音出來,卻是喑啞,簪纓這才想起自己昨夜被弄哭了半晌。

  不用她叫第二聲,遠在門外的衛覦像長了對順風耳,雕花門扇吱呀一聲,他走進來,身上披的還是寬鬆垂踝的黑綢寢衣,隨步生風。

  「好事,打勝仗了。」高岸的身影罩下來,未束的長長黑發隨著他動作滑落肩頭,勾出這男人一二分落拓的好風情。

  衛覦看了眼簪纓粉面含春的模樣,俯身在她眉心輕點,先給她遞來一盞溫水,左手裡拿的是化淤的藥膏。

  「謝東德拿下了晉陽,大破魏兵;翼州那裡,孫無忌和檀阿寶也有建樹,一州之土幾已納入囊中。小檀呈報,他正在快馬返回洛陽的途中,應來得及拿戰功給你作生辰賀禮。」

  簪纓軟倚在榻邊,飲水解渴,最後一口還未及咽下,聞言定了一定。

  她這才記起自己是這個月的生辰,隨即喜出望外,儂啞道:「當真,阿寶立功了!是幾等戰功,他未受傷吧?嚴二郎在並州也還好?」

  並州翼州一平,黃河以北便再無大的動蕩,這真可謂雙喜臨門。

  衛覦看她一眼,想不回答,還是道了聲「都好」,而後接過空杯,指頭漫然挑開她雪色寢衣的領緣。

  雪膚上點點暗昧青紫,昭示著昨晚的放縱。

  衛覦擰開瓷盒,一縷薄荷的沁涼散了出來。

  那雙瞳色稠濃的劍眸瞬也不瞬鎖著她。

  簪纓看到那藥膏,始後知後覺往後挪了下身子,不自在地噥道:「我自己來。」

  昨日是初一,簪纓掛著寺裡的身份,按例去白馬寺上香拜了拜佛。此事衛覦也是知曉的,她走時,也未見他有何異樣。

  誰知回宮,入夜後,他便不睡,又不許吹熄蠟燭,將內外侍人全部遣退,到底廢了兩條帕子……

  她腰窩還酸著。

  衛覦看見簪纓越燒越紅的耳垂,知道她想起來了,笑著垂睫挖了塊藥膏,慢條斯理在指尖撚,「幫你上藥,自己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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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不笑時積威深重,目光所鐘,奪魄懾心

  簪纓的雙頰一下子紅了。

  她非不知衛覦的話是半真半戲的,可她就是喜愛他那種散漫著說一不二的語調。

  仿佛前有昆侖橫路也能踏平,濁浪滔天也能定海,誰也別想違逆他的心意。

  從她喚他第一聲小舅舅開始,簪纓仰望著這個偉岸的年輕長輩,聽他對人發號施令,心裡便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安全感。

  只是從前他養著她時,不會把在外的那套秉性搬回來,永遠耐得住脾氣,故而旁人皆言大司馬待她與衆不同。

  才不會像如今這麽……不修口業。

  衛覦好似是發現了她潛在的喜好,所以偶爾這麽著與她遊戲。

  他不笑時積威深重,目光所鍾,奪魄懾心。

  本以爲阿奴會羞惱,他卻眼見女子媚眼凝睇,含有千種春情的眉眼一面注視著他,一面慢慢動作剝開衣領。

  她聽話。

  衛覦的呼吸瞬間停頓。

  指尖的清涼膏一下子化了,他傾身壓上她的唇,將人吻倒枕上,眸子居高臨下,「勾引我。」

  陽剛悍野的人,連倒打一耙的氣度也讓人心折。簪纓眸子無辜輕眨,指尖輕輕勾住他的寢衣帶,還膽大包天地「嗯」了一聲。

  她軟乎乎地說:「等你好了,阿奴都給你。」

  她知道衛覦體內晝夜所受的煎熬,遠不如他表現出的這樣雲淡風輕。

  這幾日,衛覦夜裡經常渾身汗透地從夢中驚醒,醒後便翻身抱住她,沉重的呼吸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混戰廝殺。

  簪纓問他夢見了什麽,衛覦隻字不提,只是反復呢喃著強調:「別怕,我永遠不會傷害阿奴……」

  簪纓聽得出來,是他在怕。

  他對她所行的種種親密之事,說句不害臊的,皆是爲了讓她歡愉,他自己卻百忍成鋼,從未對她提出過任何過分的需求。

  簪纓透過晃蕩在眼前的鬆垮玄色衣襟,看見衛觀白胸膛上一處箭簇留下的圓形傷疤,他對她的身子已瞭若指掌,但她至今卻連他全身一共有多少道傷痕還未摸清。

  他的確恪守著自己,在她面前一直繃著那根底線不曾逾越。

  所以簪纓才要用一個念想留住他,誘他也好、饞他也罷,他只要還對塵世有所留戀,就不捨得撒手離她而去。

  簪纓漲著通紅的臉,顫簌著睫梢向下去探。

  衛覦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危險地眯起眼,「幹什麽。」

  「不公平。」簪纓執拗地看向頭頂的人,明明自己的尾音都發顫了,還強作鎮定討價還價。

  衛覦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兇冷的臉茫然瞬息,這是公平不公平的事情麽,他在保護她。

  可既然小東家發了話。

  衛覦似笑非笑地鬆開手勁,也不管她要做什麽,挪開視線,專心地給她上起藥來。

  而鼓足勇氣的簪纓只是碰了一下,隨即驚惑得瞳孔放大。

  她燙手似的縮回來,翻身把臉埋進衾褥裡。

  賊膽也就這麽大。衛覦目色深黑,吐息,將她遮住臉的頭髮往耳後撥了撥,免得憋壞,口吻真誠地請教:「這回公平了沒有?」

  薄被下的身子怨念一扭,簪纓不肯抬頭。

  衛覦笑,盯著眼中的牙梳背,化淤膏打著圈抹上去。

  簪纓很快怕癢地聳起了肩膀,漂亮的肩胛骨真像欲飛難飛的蝶羽翼,也不知真有那麽多淤痕,還是觀白使壞,忍不住側頭提醒:「今日晌午我約了世家主在洛水畔設宴。」

  「哦,」衛覦漫應,「聽說了,辦的還是素齋宴。吃什麽呢,白豆腐、櫻桃果、羊羔頸、水餃子?」

  他每報一樣菜名,手隨言到。簪纓把唇咬住,後知後覺自己還未脫逃出他的領地,不該隨心招惹他。

  「娘子,好起身了。」便在二人鬧時,殿門外傳來春堇猶猶豫豫的聲音,提醒著時辰。

  若要在午時之前到達洛水畔邊,眼下就該更衣準備了。

  再這麽胡鬧下去確實也不成了,簪纓仰著秀頸應一聲,同時衛覦停下來,閉了閉眼,坐起身,幫簪纓攏好衣襟,二人方掀帳起身。

  簪纓讓春堇進來伺候,走下腳踏時還嘀咕:「一身味道,薄荷成精了似的。」

  「再洗一洗?」衛覦挑眸。

  昨晚畢後,他已經抱著她去仔細洗過一回了。簪纓聽了,唇莞聲嬌,「再洗一回,洗後再上一回藥,大司馬的算籌打得真響。」

  衛覦無聲無奈而笑,「我說我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女君大抵不信。」

  「對得很。」簪纓命春堇取一個香囊,佩在身上遮一遮便是了,盥洗後,她回身尋了個手把鳳鈕鏡,照見嘴唇未腫,頸上也無明顯痕跡,方才放心。

  這裡春堇服侍女君換上繁復鮮亮的茜紗麗裾,不敢往大司馬的方向多看。

  衛覦克制得不露痕跡,自去屏架上取了袍帶穿戴。

  二人背對,各自整理衣物,窸窣的響動中沒有說話聲,卻在殿內的花芬彌漫與水漏聲長中,像已經共同生活了經年的夫婦。

  簪纓穿著停妥,走去妝台前選釵,忽看到衛覦的獸頭冠笄和她的珠釵混放在一處,想起他們現在含糊地同居一宮,衛伯父有幾回欲言又止的模樣,便道:

  「衛伯伯私下裡問我,你待我如何,總是怕我受委屈。他老人家怕你,不敢管束你,其實當年之事,伯父痛失親女,亦是受害者,心中之苦未嘗少於你。我知道觀白心裡是關心伯伯的,你就莫再與他爲難了,好不好?」

  她身後的人默了片刻,道:「聽你的。」

  簪纓鬆了一口氣,選定一支累絲鑲寶鳳穿牡丹簪子,映鏡比量,「聽聞南邊老皇帝要遜位。」

  南朝聽聞了北雁國投靠洛陽的消息,洛陽這邊對江左的消息探聽自然也靈通。

  「一把搖搖欲墜的龍頭椅,誰坐都一樣。」

  衛覦長袍加身,喀一聲扣上護腕,走來順手幫簪纓插上金簪,「不妨礙我們送份大禮過江。」

  簪纓望鏡,與他鋒銳的目光相接,「蒗蕩口水軍習戰,船官坊造船的速率,這兩樁事須得盯得緊些。」

  衛覦:「放心。」

  「荊州謝刺史方面有回信嗎?」

  「還沒有這麽快。」衛覦瞟了眼殿門旁的欹器,低柔問道,「用些糕點墊墊再去?」

  仗著如今尚未立朝,沒有早朝,主君行止的規章也不嚴,兩人賴床賴了幾乎一上午,誰也沒用朝食。也幸虧宴席是定在中午,否則收服世家的大事,豈非就要因色所誤了。簪纓搖頭說:

  「這便要走了,你自己召膳來用吧。」

  她長長的裙尾如一池盛綻紅蓮,展拽在髤漆光澤的木柞地板上,雲髻鳳簪,映襯生華。

  女子已斂著大袖轉身,走出幾步又轉頭叮嚀一句:「不要糊弄啊。」

  殿門開,陽光耀盛地灑下來,簪纓立在玉墀之頂,桃花眼裡餘留的嬌媚逆光一眯而散。

  瞳中碎金點點,取而代之皆是銳芒。

  她自有她的席要赴。

  殿階下停著儀輦,五百武僧已在東宮外靜候多時,簪纓扶婢上輦,出宮而去。

  衛覦佇立在殿門檻內,向下望著那道風華無雙的倩影躚然去遠了。

  過了半晌,他收回幽深的視線,把著發麻的腕子叫來一個親衛,嗓音炙啞:「叫宋統領來。」

  他現在一點也不餓,反而有滿身撒不出的火氣鼓脹在胸臆,從那一處滿足不了的,只能從體力上發洩出去。

  親衛領命而去。

  不一時,禁中虎賁統領宋鐧疾行前來復命。

  衛覦抬眼,當看到宋鐧瘸拐的腿腳和烏青的嘴角,他愣了愣,忽才醒神,憶起這幾日他的陪練都是宋鐧。

  今日再對打,宋鐧這身筋骨只怕就廢了。

  衛覦歎息著捏了下眉心,這麽一目了然的事,他本該一早就想到,可方才他全然沒想起來。

  在阿奴面前粉飾得再太平,衛覦也無法自欺欺人,他的神智好像開始混沌了

  「大將軍,末將還能行!」宋鐧卻嘶著還沒結痂的嘴唇自告奮勇道。

  知道衛覦中毒之秘的親衛本就是他的死忠,現如今林銳駐守京口,謝榆兵出並州,丁鐧又負責著京畿巡防的事,能給大將軍出力的,可不就剩下他老哥一個了?宋鐧蒲扇一般的大手力拍胸膛:

  「就當大將軍替末將錘煉筋骨了,嘿,這福氣別人求還求不來呢——今日大將軍想練拳還是練槍?」

  「我想練練你進了水的腦子,還不滾蛋。」衛覦淡罵,背在身後的手勁緊了又鬆。

  嗯對,這是大將軍罵人的味兒——宋鐧覷瞧大將軍一眼,心弦微鬆,料想大將軍還未到葛先生說的躁狂難以遏制的地步。

  不過這位禁軍統領還是有點不放心,試探著問:「不如末將把丁鞭那小子傳進宮?」

  衛覦直接氣笑,「你們夠義氣的,舉薦好兄弟輪班挨揍。滾蛋!」

  宋鐧一縮脖,知道再不消失大將軍真要發怒了,不敢多言,抱拳而退。

  衛覦隨後自去宮裡的校武場,挑了杆槊槍在手,踢袍掖進腰帶,運腰轉臂舞得虎虎生風,揮灑汗水,以抵抗丹田內求而不得的那股焚熱。

  沙地散發著滾燙而糙礪的氣味,他的一雙赤眸在陽光之下,宛若兩顆光芒妖冶的紅翡。

  龍驤虎步的男人刺槊如破甲,心中默念:李豫、李境、李星烺,你們最好快些看清局勢否則,我可不忍了。

  三十萬大軍揮師南下夠不夠,五十萬夠不夠,火燒朱雀橋懼不懼,屠盡李氏人懼不懼!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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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唐小菩薩法力無邊

  日和景明,洛河水波不興。

  光色明媚的水畔邊花草蔥蘢,沿岸十里,縑錦圍幛,宮紗鋪地,席間有倌人穿梭布宴,婢娥煎茶焚香,笙簧簫笛,一應俱備。

  良辰配美景,既有一擲千金的遮奢,又不乏松風水月的風雅。

  簪纓乘輦抵達洛水邊時,孫氏、原氏、何氏、姬氏等幾姓家主皆早到場。

  別看來者皆是些洛陽二三等的世家,與王賈兩大門閥的實力不可比擬,卻也具備投機者的乖覺。他們知道此日雖由唐娘子設宴,卻斷無讓這位來頭甚大的東道等著賓客的道理,所以不約而同,皆比開宴的時辰提早到來。

  負責今日大宴的傅則安見簪纓到了,迎過去候著女君下輦,在她耳旁介紹前來赴宴的世族有哪幾家,又低聲道:

  「王氏、賈氏、林氏這幾家有臉面的一個都未至,反而約好一般,都派了家裡幾個未出閣的女兒過來,虛應故事。」

  簪纓一雙嵌珠飛翎軟錦舄踩在地衣上,霓裳鋪展,翩袖如鶴,蔥指間拈一支合和二仙紈扇,側目望向停在水岸邊的那一排精巧油壁小軺車。

  風起車簾,隱約可見其間的緋袖釵影。

  想是這些洛陽貴女們怕曬,皆在車上矜然等候著。

  簪纓雍容雅步地露出一道微笑,「好得很。」

  這些一等門閥派女孩兒前來的意思,無非是覺得她不夠分量,將她當成了同樣玩水踏青的小女子,不值得出席一會。

  這卻不是簪纓想和衛覦搶這個東道主人的風頭,只是若換作他來,怕這洛河水就要血染十里了。

  那些人以爲衛覦禮賢下顧的臉面才是他們的體面?

  殊不知,小舅舅正忍著不將他們剝皮揎面呢。

  一家子裡,有人唱白臉,就總得有人出面唱紅臉嘛。

  傅則安請示是否要爲女公子們另設一席,畢竟今日簪纓與世家主們談正事,如此男女混席,有所不便。

  簪纓從容道:「來者皆是客,怎好慢怠了。在筵席中央設一道隔屏,將我座位設在正對屏風的軸線上,如此兩方皆可晤面,兩方皆不冷落。」

  說話間簪纓儀仗行近,中京貴女們這才下車的下車,世家府君們見禮的見禮。

  衆人但見這位女君花冠霞帔,皓玉凝肌,淩波微步,羅裾如蓮。如果說她入洛陽那日,通身氣派是芙蓉出水的清質,此日便宛然呈露出錯彩鏤金的豔麗。

  她身後的五百僧兵,隊列肅穆,神色虔誠,更爲這美貌年輕女子增添了一重莊嚴而禁忌的神秘美感。

  原本因南晉大司馬的威名,才對唐娘子有些顧忌的人,此刻切實被唐娘子自身那和而不柔的氣場心折,一時間不敢直視那道明豔身影,紛紛垂低眼簾。

  那些盛裝打扮出席的洛北女郎們,心中未嘗沒有南北爭競之心,早先想著,南蠻子自詡風流名勝,然那些妖腔妖調的吳楚女子,不過樂伎作派耳,豈能比擬北朝中京的雍容華貴?

  家中父兄不至,派她們來此,是一重傲骨,她們雖爲女身亦有自己的傲氣,方才遲遲不下車,正是爲此。

  等到她們親眼見到唐子嬰,卻發覺其人既有牡丹之華貴,又具芍藥之亭妖,兼含芙蓉之清麗,玉蘭之皎潔。

  衆人大眼瞪小眼地逡巡著彼此,到底尋不出一個能豔壓住她的,只好悻悻地依禮見事。

  簪纓環顧一周,將來者神思盡收眼底,露出合宜的笑容:

  「今日宴請諸位,本意是賞景品樂,閑談風俗,大家舒緩暢懷便是,無須拘禮。」

  她請衆人入席,隨即幾個健奴合力搬來一座八扇雲母畫屏,居中隔席,簪纓自居主位。

  這些二等世家的掌家人看出唐女君的用意後,心情不由大暢。

  原本那些老奸巨猾的大姓宗主們不肯來,還派小女娘來羞臊人,他們便有隱隱受辱之感,若真讓他們同閨中少女們混席,可成個什麽體統。

  女君如此體貼入微的做法,無疑是拔去了他們心頭的那根刺。

  而那些眼高於頂的女郎們看見隔開外男的屏風,還有特爲她們女孩子準備的甜漿鮮荔等物,也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視。

  她們心道,這名外來女郎今日原不是來給下馬威的,心裡對簪纓的觀感不由也轉變幾分。

  簪纓便坐在兩方之間的矮足湘竹主榻上,一時起宴畢,笙樂起,她舉盞道:「我昔日居於江南,聞望氣師言,建康城鍾山龍盤,石頭虎踞,蘊含龍氣,是帝王之宅。如今來到中京,見邙山洛河,大開大闔,河洛讖緯,龜書龍圖,方知這才是真正的藏龍之地啊。而今匈奴已滅,山河澄清,多虧了萬千勇士拋顱灑血,將軍壘骨,方有你我今日在此縱情飲宴的暢快,這頭一杯酒,且酹征戰沙場的熱血男兒,如何?」

  賓客們何敢多言,紛紛舉杯同飲。

  簪纓身上有十年宮廷歲月養出的優容雅貴,又有青州兩載磨煉出的豁達大氣,她轉頭向左,便可與世家主談笑風聲,目光向右,則與貴女們談詩論經。

  前者廟堂後者閨閣,她應對得絲毫不亂。

  若說一開始衆人來赴此宴還是爲了見機行事,等到聽簪纓侃侃而談一遭後,幾乎無不被她的氣度所折服。

  而且她還對來賓家中的出衆子弟如數家珍,不時點評稱贊一二位,這又令底下的府君們誠惶誠恐。

  不過令孫氏家主等人意外的是,簪纓始終也沒有借言語敲打或拉攏他們,她氣態閑雅,舉重若輕,仿佛真是來賞景郊遊,閑談逸事一般。

  「如何?」

  待宴席散後,未出面的太原王氏家主,連忙接回堂侄女詢問。

  吃了一肚子嶺南鮮荔的王氏女回味贊歎道:「這位女君嫻和高妙,原來南朝女子中除謝既漾,也有如此雅量人物!」

  「誰問這個了!」

  王承守在家中,內心可沒有外表那樣氣定神閑,「我是問此女在席間可說過什麽別有意味之言,或者許給那些赴宴家主何等好處?」

  王氏女想想道:「這卻沒有,只是飲酒閑談罷了。」

  王承一頭霧水地皺起眉。

  這衛覦和唐氏大張旗鼓設宴一回,豈會不拉攏一二,只爲閑談?

  他想不出二人葫蘆裡究竟想賣什麽藥。

  結果此後一旬之間,當日赴宴的世族家中,陸續便有子弟被擢入朝堂省台爲官。

  雖是六品之下,不入中樞,卻無異是第一批融進新主朝廷的仕宦。

  這幾家在洛陽城的地位,也一下子水漲船高。

  更奇異的是,所有親赴唐氏女君齋宴者,府中常年身患頑疾的長輩親友,短短幾日內,病情奇跡般地重者轉輕,輕者轉好。

  何氏有位患風痹臥床了十來年的老夫人,居然不過十日,便可顫巍巍地拄杖下地,在兒孫的攙扶下出現在白馬寺中,觀者以爲神跡,口口相傳。

  傳到最後,就成了身爲轉世佛子的唐娘子神力無邊,順應唐娘子者受益無窮。連什麽活死人肉白骨的贊詞,都傳得有鼻子有眼兒。

  這陣風傳到王承耳中,他不禁大詫。

  前者世家子弟入仕一事,他還能看得分明,不過是皇宮那頭見釣不動大魚,想拉攏些小蝦米造勢;可是短短幾日就讓這幾家的病人轉好……王承便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其中關竅了。

  ——他們又非真佛真神,怎麽可能做到這一點?

  若說是使詐造假,王承又親眼得見幾位已經病骨支離的小世家族長,病體漸瘳,氣色轉好。

  他暗中遣長史去探聽底裡,這些好轉的病人,無一例外含笑搖頭地說上一句:「天機不可洩露。」

  氣煞個人!

  王承此日正在書房納罕,卻被禮佛甚篤的母親叫去。

  他到得正房,還未站穩,當頭便聽母親斥道:「爾無知小兒,爲何當日不去洛水赴宴,怠慢唐小菩薩?爲母近日正覺膝寒背痛,必是唐小菩薩見罪於王家,施法訾咒爲母了!」   

  王承見長嫂亦在房中,侍奉在母親身側,他四十來歲的人,被當面叫作小兒,臉上掛不住,聽母親之言不著邊際,更覺是天方夜譚,沒好意思地賠笑道:

  「母親休信外頭傳言,您何處不適,兒子請醫問診便是。那衛唐兩人,爲了霸佔北朝,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母親您細想,若天下真的順其者昌逆其者亡,那是什麽慈心善佛,不成妖孽了嗎?」

  「妖!妖!」王母氣得揮起拄杖虛擊王承。

  老婦人疾言厲色道:「你才吃了幾日米,怎可口無遮攔,褻瀆神靈?我本想著與唐小菩薩示示好,請她算一算你兄長生死之事,你可好,直接給人家得罪個一溜夠!」

  「母親……」王承愈發無奈,「兄長他逃往長安,音訊皆無,而今只怕……」

  他話音未落,一旁的連氏忽然墜淚,泣聲幽淒:「二叔叔以爲我夫君西奔必死,是以便無所顧忌了嗎?聽聞圍剿長安的將軍,正是衛大司馬的部下,若能與之打好關係,說不定、說不定夫君尚有一線生機……二叔叔何以固執至此,爲了手足至親的性命,竟也不肯周旋一二。」

  王承皺眉,心道男人家的謀略,與見識短淺的婦人哪裡說得清,勉強支應幾句,告退而出。

  「好一個活死人肉白骨啊,女君賺足了名,焉知最累的是我。」

  洛陽宮,禦花園,一襲布衣清涼的葛神醫與簪纓半開玩笑地抱怨。

  那些世家中的病患之所以能短期康復,自然不是什麽神力妖力,而是葛清營暗中訪治的功勞。

  昔年遊方各地自由灑脫的葛神醫,不禁自嘲想道:自從他上了這夥賊船,先是成了大司馬的私家醫丞,又是替他擔驚受怕又是保守秘密的,接著不管是老當益壯的衛大儒、還是年少血虧的沈從事、抑或青年白頭的傅員外、還有風姿卓絕的嚴二郎,以及身懷六甲的任娘子……總之,稍微沾親帶故的,都得讓他給把把脈。

  這且不說,到了洛陽,他又配合二位主君行事,短短十日,給各個世家中的病患調理身子,說忙得腳不沾地也不爲過。

  還得避於簾幔之後,故弄一道玄虛,營造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

  雖說在哪裡都是治病救人,葛清營又豈會不清楚,這其中參雜了政治的博弈,便不純粹,與他不事權貴的初衷根本相悖。

  可是,誰讓女君的嘴一等一的甜呢?

  「先生稱我女君,不是打我臉面麽,阿纓,先生叫我阿纓就好。」特意空出時間陪這位功臣遊園的簪纓輕羅小扇,巧笑倩兮,一副嬌麗笑臉,要多討喜有多討喜。

  「先生醫術高明,是能者多勞。」

  「這段時間辛苦先生了。辛苦亦有收獲,先生不愧是當世活死人,肉白骨的醫家第一人,如今洛陽裡都要誇贊先生呢!」

  葛清營趕忙露出敬謝不敏的表情,外面人誇贊的哪裡他,分明是哄抬她這位小菩薩的「法力」。

  從前只聽說過一魚多吃,他如今是恨不得被分成八瓣用,還掛不上名。

  可也奇怪,葛清營聽著簪纓滿眼真誠地恭維他,明知是溜鬚之辭,心中竟真有些受用,沒甚脾氣了。

  簪纓桃眼輕霎,見哄好了神醫,斂了斂笑色,不由向西殿校場的方向瞥一眼,低聲問道:

  「依先生看,觀白的身子……能順利撐到入冬嗎?」

  近幾日,她覺察衛覦夜間做噩夢的次數越發頻繁,白日裡,她有時出去主事,不在跟前,影衛回報說,大司馬會一個人坐在殿裡長久地虛望一處,神態冷峻,久久不語。

  這讓簪纓愈發擔心。

  葛清營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無法保證更多,輕歎一聲:「大司馬的情況,其實已經比祖將軍當年支撐得更久了,但之後如何,葛某沒有其他病例經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多問了一句,「西域毒龍池那裡,女郎的人手可已齊備?」

  簪纓點頭。

  她唐氏的心腹加上衛覦的親兵兩路人馬,爲了最後一味藥已早早出發,每月有信件通報進程,現下應當已抵達了蔥嶺山。

  正說話間,一身汗水的衛覦從禦道轉角分花拂柳而來。

  他才跟丁鞭在校場那邊馬上對槊,揮霍完滿身氣力才罷休,身上那件黑色軍伍勁服沾著塵土,前襟後背皆被汗水濕透。

  薄薄的布料貼在他身上,勾勒出男子精壯健碩的上身。

  簪纓與葛神醫不由停步,衛覦亦未上前,一雙漆利的劍目陌然注視二人,身上流瀉出的殺伐之氣還未完全消散。

  雄獸在一逞血氣剛勇之後,筋疲力盡之前的那一刻,是最危險的。

  葛清營心裡陡地一驚,他直覺衛覦在這一刻,不認人了。

  簪纓清邃的目光對上那雙赤光隱現的眼眸,慢慢走過去。在距他還剩兩三步時,她停下來,仰頭與始終未動的衛覦對視,在那雙冷沉的目光注視下,一點點地拉起他的手。

  柔軟的觸感像一汪溫泉,衛覦指尖動了一下,長睫輕霎,眼裡的冷意如寒潮褪,反手握住她。

  「怎麽逛到這裡了?」

  簪纓便笑了,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彎著眼睛問:「丁將軍沒受傷吧?」

  「不問我,關心旁的人?」衛覦恢復了慵散低靡的腔調,隨手捏了下她耳垂。

  經過葛清營身邊時,他還頷了下首。

  「我知道小舅舅不會受傷,只有你力壓別人的份。」簪纓理直氣壯回答。

  衛覦唇角動了動,微揚下頦,矜持得一本正經。

  直至二人走遠了,葛清營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氣才盡吐出來。

  他望著那對身高相差一頭有餘的璧人背影,不由得想,也許衛大司馬同祖大將軍的區別便在於,他幸運地有個紅顔知己在身邊,不必獨自強忍那種可怕的噩魘吧……

  沒幾日,賈光獻火急火燎地到王家登門拜訪。

  說是他膝下的三郎與人發生衝突,被下了大獄,請王承幫忙想想法子。

  原是孫家的五郎孫彬一向有文詞俊茂、風塵表物的美譽,在洛水宴後,一朝被提拔成禮部侍郎,那叫一個春風得意,連從前把他壓住一頭的賈氏子弟都不放在眼裡了。

  賈氏子弟個個眼高於頂,過慣了被人追捧的日子,自然不服,醉酒之下,賈三郎便與孫侍郎的馬車別了苗頭,家奴們當街大打出手。

  結果賈家的豪奴出手失準,將孫侍郎的腿骨踢斷了。

  這放在從前,根本不算個事,就算踢的是孫家嫡系兒孫,在洛陽賈氏面前,孫氏除了自認倒黴也不敢嘖聲。

  壞就壞在如今京畿巡衛換了人,不認世家,當場便將鬧事者盡數捉捕,先下大牢,還要擇日上堂審理,按律處置。

  哪怕往前倒數一百年,這洛陽的律法都是世家定的,從來刑不上大夫,除了謀逆大案,何曾有門閥中人入獄過堂的先例?

  賈氏家主道:「我這兩日親身奔走,想尋人情將不肖子撈出來,誰想那刑部衙門如今密不透風,衛大司馬手底的禁軍比他們打仗還要固若金湯,鐵面無私,先前的很多門路皆不成了。」

  這還不算完,有司隨即出告示鼓勵百姓,知道世家豪族有何欺良壓善罪行的,盡可向衙門舉報揭發,如今洛陽換主,主君必定替百姓伸冤昭雪,讓他們不必害怕報復。

  王承聽後神色陰翳。

  他自詡豪門大族,治家有方,出不了什麽大奸大惡之徒,可若真要刮地三尺錙銖必較地查,誰家又禁得住查?

  他此刻才突然反應過來,此前宮裡提拔小世家子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先手。

  如今這豁然變臉,才是殺招!

  此時他再想攛動京城名流說衛覦名統不正,也只會被解釋爲心虛攻訐,會被百姓的人心所向淹沒。

  「有人告狀嗎?」他忍不住問。

  「眼下尚無,都在觀望真假,沒幾個敢做那出頭鳥的。」賈光獻歎了口氣,抬眼看向王承,「可人心如水,未嘗不在蠢蠢欲動。我只怕,世家這艘船要被掀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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