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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女帝?那便是我的終點嗎?
簪纓花了不到一刻鐘時間,瞭解山陽城的現狀,再開門時,候在門外的是傅則安和姜娘。
院子裡彌漫著艾草的煙氣,傅則安告訴簪纓,驛棧中的親隨皆已分隔觀察,尚未出現第二個如吳掌櫃症狀的人。
簪纓點頭,讓姜娘回她房裡替她取一隻簪子。
她轉頭看了葛先生一眼,目光清質見底,請他在棧外稍後她片刻,轉而對傅則安道:「葛先生說小時得過天花牛痘者,對瘟疫免疫的概率很大,立刻詢問精甲衛中有誰如此,在棧外集合,準備隨我去山陽城幫忙——此事關乎生死,告訴他們給我老實點,北府兵沒有孬種,我知道不會有人瞞報脫逃,但若有逞強的,未得而冒充得過,一律以欺主論處,革除北府兵籍。」
她語速鎮定而飛快,「再令呂掌櫃聯繫附近城鎮的藥鋪,全力輸送藥材至疫區,艾草、甘草、菊花、雙黃連這幾種,有多少運多少,來往人員皆繫面巾,能不肢體接觸盡量避免接觸。」
「除送藥與傳遞消息者,」簪纓聲音冷定,吩咐下第三件事,「印我公章傳文書至縣衙,武德縣,封城。」
她始終沒有提及那味藥。
白髮如雪的傅則安目光幾變。
說話間,姜娘將一隻簪盒取來。
簪纓打開盒子取出那隻獸首墨玉簪,俐落地將一頭鬆垂至腰間的頭髮綰在頭頂。
姜娘肅容道:「我得過牛痘,我與女郎同去。」
「你臉上光得像水煮雞蛋。」簪纓睨她,動了一下唇角,不知是否想玩笑一句卻沒成功。
任誰都看得出,簪纓眼裡沉沉彌漫的黑嵐正壓得她喘不上氣。
姜娘這條命都是因女郎而活的,她不可能放任女郎自涉險地,還要爭取,便見傅則安輕輕朝她搖了下頭。
他看簪纓。
她的眼仁那麽黑,年輕纖瘦的臉卻如初雪一樣白。
傅則安心裡疼起來,垂眼斟酌著道:「方才職下與沈蹈玉商議,認爲山陽城少馬,這馬瘟來得詭異,聯想到幾日前大司馬領兵去陵川剿叛,陵川與山陽距離又接近……因此猜測,會否是盤踞在陵川的北魏餘孽故意趕瘟馬入境,禍害百姓?」
簪纓怔住。
假若這個假設是真,那麽這場瘟疫,便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了。
她驀地反應過來,向前一步,「陵川——」
「女郎放心,我已遣兵衛快馬去示警。」傅則安安撫,「但且無需過慮,女郎試想,這馬瘟若真從陵川而起,陵川是魏兵自己落腳盤旋之地,他們怎會不要性命,禍害自己的老窩。故陵川之險,反不如山陽。」
所以當務之急,還是盡快配出解疫的藥方。
簪纓聽了他的,沉息定神,又問:「沈階呢?」
傅則安道:「剛剛他說要去查看一圈,就沒回來……」
正說到這裡,從跨院走來一名帶著浸過藥汁子面紗的兵卒,聲音悶濁:「女君,沈先生請您過去一趟,道有重要之事。」
簪纓眉心微皺,在這間不容發之刻,還是依言過去。
棧館的地方說小不小,但要做到人人分隔不相接觸,也不是件輕易之事。沈階自在一間小廈屋內,簪纓到時,那門緊閉著。
沈階在裡頭沒有開門,他走到窗邊,推開窄室內唯一扇細菱窗。
方才還與簪纓據理力爭的人,對她溫淡一笑,「女君,隔著窗說吧。」
很少見過沈階笑的簪纓,看見他顴骨下那片不正常的潮紅時,心跳猛地一靜。
如果說方才見吳掌櫃在她面前倒下,簪纓只是震驚,方才聽葛先生口述山陽疫情,簪纓只是悲惻,此刻,當她意識她最倚重的謀士很可能危在旦夕,她的心終於像被一條毒蛇緊緊裹纏住。
如墜冰窟。
「我請葛先生過來診脈!」
「女君。」沈階叫住她,「我身上發冷,已經燒起來了,時間緊迫,諒階長話短說。」
他身上那件寬鬆發逛的青竹衫,與院牆下一杆迎風撲簌的孤竿野竹遙遙相映。
最開始跟著簪纓的一段時間,沈階身上的肉已經養出了一些,可是在青州勞碌這一年,他一邊竄個子一邊又瘦了回去。
明知簪纓的體質不會染上疫病,沈階還是微微避開頭,聲音一如既往地平實低沉:「階請女君速離武德,西去滎陽,與大司馬盡早會合。」
簪纓默了一下,「我決意先去山陽,蹈玉莫慌,我會盡力協助葛先生配出治疫的方子。」
沈階聞言,心裡的一口氣一下子像是洩了。
他蹙閉上眼,臉上的神色須臾間,竟說不清是失望還是絕望。
「佛睛黑石,」他撐著打顫的身子道,「是大司馬根除舊疾的藥吧。女君,打算拿出來救別人?」
簪纓看著他失語片刻。
她知道沈階聰明,歷來聰明。她從未向沈階透露過衛覦中蠱尋藥之事,但沈階還是憑自己揣測出了端倪。
如此開門見山的話,一下子搖動了她心底的那座天平。
但她很快道:「不會。我只是去盡我所能幫手。」
「那女君就不該踏入山陽城半步!」
沈階忽然轉目直視於她,加重聲音道,「女君素來心軟莫當,從未變過,就算此時決意不會給,一旦親眼目睹那水深火熱的場面,必然拔不動腳,狠不下心。」
簪纓神色晦暗,見沈階忽然後退幾步,在灰塵飄浮的廈室內撩袍跪下去,神情楚穆:「女君,成大事者需取捨,你既篤定了不會給藥,就要袖手到底,因你親赴山陽除了自涉險境,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若你心懷僥幸,去了疫城,難料會出什麽差池,變生肘腋之時,再想保住這味藥,難矣!女君深思,此藥若失,大司馬如何?大司馬若失,女郎餘生當如何,這大亂初平而未定的天下又當如何?」
他深識人心,遠遠比簪纓更瞭解她自己。
她這個人就是這般,見弱小則不忍,遇不平則施援。
這一路行來,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世間最低處,救助世間最低人。如此心腸,固然是一片難得的仁心善德,但是,一味心軟之人,是無法登高臨頂的。
「你起來。」簪纓輕呵一口氣,「我不會給的。蹈玉,你不信我?」
「那就離去,別進山陽城。」沈階堅持諫此一點,目光深沉,卻又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懇求,「女君之道,一以貫之,蒙城軍戶之事女郎是如何做的,尹家堡假成親女君又付出了什麽,階歷歷在目。一萬人和一人,當女君身臨其境親眼目睹時,還能堅定不移嗎?女君,切莫重蹈復轍,次次把自己添進民生疾苦的火坑裡,你的宿命,是騰飛九天,不是與苦難衆生共沉淪!」
「重蹈復轍?」簪纓聽出弦外之音,重複一遍,皎白昳麗的臉上劃過一絲茫然,好像第一次認識沈階這個人。
「原來,你一直不認同這兩件事,覺得我做錯了?」
沈階腮骨棱動一下。
第一樁,當初女君看不了蒙城軍戶受辱,要去救人,以三百人對陣三千,僥幸得手後,他爲了給女君打造一支無比忠誠的武婢,逼姜娘拔刀,惹女君不快。
時至今日,女君身邊除了姜娘一個武婢外,再無自己的心腹女護衛隊,用的還是大司馬給她的影衛。
第二樁,便是前不久女君與尹真假成親事。當時沈階力勸,一個尹家堡不值得她如此費心費力,想收攏就強圍,想做大事本就是義不掌兵慈不掌財。
可女君依舊不聽,用的還是懷柔手段。
懷柔不是不行,只是習慣成俗,她就會一次次被她的心軟拖累,走的永遠是彎路。
山不讓塵,川不辭盈,便算心懷廣大嗎?到頭來山還是山,川還是川,不過一溝一壑而已。
他一直認定,也一直爲之努力的,是將他的女君送上峰巔雲頂,睥睨天下,振臂一呼啊。
反正今日該說的,不該說的,沈階都說了。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他不知道。命途走到這裡,沈階睜著那雙被高燒淬得熠亮的狹俊眼眸,索性開誠布公:
「主憂臣辱,階只爲自己沒能勸動女君而自愧。女君,這場瘟疫的源頭,十有八九來自陵川,亦即源於戰亂。真正能讓百姓安居,減少死人的方法,從來不是施行小惠,而是盡快統一南北,平定天下。這件事,」
他話音一頓,感覺到一股熱流從鼻孔流下。
沈階伸指一抹,垂眸看著指尖上的鮮血,寂了幾許,反用手背抹掉鼻血,對窗外的簪纓繼續道:「這件事,只有大司馬和你做得到。大司馬非女君不能完成北伐大業,女君非大司馬不能服衆,你二人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南朝已經爛到根子裡了。
北朝則迫切需要一位重整河山的君主。
她當仁不讓的志向,該在這裡。
簪纓逆著小院的日光,靜靜凝望沈階。
她依稀記起,這個一路追隨於她,看著她一步步有今日成就的郎君,第一日登門毛遂自薦時,對她的稱呼便是女君。
可她即使到今日,依舊想不通,怎會有人敏慧到從那麽早的時候開始,就能預料到她會走上這條路,並一路賭定地跟著她出生入死。
可他既然志向高遠,所圖甚大,到了生死之際,「你的命呢,不重要嗎?」
沈階體內溫度在灼燒,面上卻笑了,「沈蹈玉從來不肯自輕,可在大司馬的性命面前,我算什麽,一城百姓又算什麽。爲了天下,莫說一人萬人,一城一縣,便是一郡一州也可捨棄。」
「女君。你前半生吃夠了苦,後半生只應嘗甜。」
沈階將自己的心都剖了出來,仿佛終於可以在今日肆無忌憚地正視簪纓的臉,終於敢在臨死之際,將這女子的每一根鬢絲每一縷睫毛都看清。
他聲輕如霧:「莫被路途所見的種種人世悲苦拖住步子,莫要不捨入眼的每一根被踩彎的草梗。小娘子……你往高處去,去到達那個終點。」
唯有這樣的主君當政,他想讓天道大白、想讓寒門與世家之間,貴族與將種之間再無畦畛的理想,才能實現。
縱然不是由他來實現,豈敢欺天下寒門無驕子。
否則啊……
她這麽柔的心腸,只會被一點一點拖累下去。
這世上的婦人之仁何其多,可他希望唐子嬰,只有一個。
簪纓聽他把話說完,眸中風雨如晦,轉過了身。「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簪纓仿佛在今日才剝下沈階那張衝默忱忠的皮囊,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揚言「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的銳不可擋的少年郎。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
她望天長出一口氣,「一條命也許不值錢,唐子嬰也許氣狹量小,不堪爲主,我只是不信誰的命天生那麽賤。我的賬,和你演算法不一樣。」
言訖,她腳步邁出去,聲音裡有種超乎尋常的冷漠,「撐住了,等著藥。」
「西涼有女帝!」
沈階忽然脫口道出。
他起身用青筋畢露的手掌扣著窗框,幾乎想翻出去,去阻止簪纓那個自取滅亡的決定。
簪纓腳步微錯,回眸,輕淡地問:「女帝?那便是我的終點嗎?」
沈階雙目燒紅看著簪纓離去,身體慢慢地,無力地沿牆壁滑坐下去。
他低頭看著自己揮毫寫策的手指,恍惚憶起,他所見到的女郎第一次心軟,比在尹家堡和蒙城時都要早。
是在建康的朱雀橋邊,她送了一袋救命錢給他,卻爲顧忌他這個素未謀面的寒士的自尊,說成買策錢。
那是她性格裡磨不去的美好底色。
他自己都分辯不清楚,方才那些勸諫,有多少是怕女郎選錯了路,使大道不行,又有多少,是怕她失去了一生所愛,將來後悔難過。
他靠著牆壁無比自嘲地笑兩聲。
沈蹈玉,你這滔天的野心啊……
他笑過,目光堅定起來,忍受著渾身骨骼的炙燒酸痛,從懷裡摸出防身的匕首。
「阿母,恕孩兒不孝。」
佛睛黑石不能有失。
簪纓走出跨院,在洞門外看見了傅則安。
白髮郎君正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數地上螞蟻。
也不知方才的對話,他聽去了多少。
簪纓顧不上這些,她的眼神比進院前更沉暗,問統計出了多少免疫的北府兵,傅則安看了她一眼才答:「十人。」
就這麽多。
「阿彌陀佛。」院落拐角突然響起曇清方丈的聲音,他轉進來,雙掌合十道,「老衲身邊還帶了些武僧,些許能幫上些優曇華的忙。」
「還優曇華呢?」簪纓快步迎過去,不敢讓老方丈靠近沈階所在的小院。
之前她本是玩笑一句,請曇清方丈去洛陽白馬寺,沒想到這位聲名在外的高僧老小孩似的答應了,捨棄濟南本家,不依不饒地跟定她。
今有此變,簪纓已經後悔連累了這班僧人,哪裡還能使其涉險。
「都是性命,貴寺僧人難道比別人百毒不侵不成。」簪纓按了下懷中的檀盒,「要念經超渡,時候還早些。」
曇清卻回了句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優曇華有所不知,北地信佛的百姓,多啊。」
謝榆騎著他日行五百里的坐騎,頻頻打馬,撒著歡兒地往前跑。
若沿途行人有機會看到,如此一個雄壯男兒臉上露出的卻是孩子般的笑意,大抵會驚愕不已。
謝榆實在不能不高興,大司馬的第六味藥找到了,這比打了勝仗還令他歡欣鼓舞。他算著唐娘子的行程,影衛來報時他們尚在三川郡,算算行速,現應在武德附近。
謝榆全速趕往武德縣,然而來到城關,卻見城門緊閉。
那守城門的正是北府的兄弟,謝榆詢問才得知這裡起了瘟疫,須臾之間,眼裡的笑意日沉西山。
他沉聲道:「具體情況詳細報來,唐娘子現今何在?」
牙門將將前因後果與謝參將稟報過,道:「唐娘子已往山陽城去了。」
「佛睛黑石……」謝榆的一身熱汗全凍住了,顫聲問,「葛先生是說佛睛黑石能治瘟疫嗎?」
牙門將聽問便答:「卑職是如此聽葛先生說的。」
「駕!」謝榆策馬直奔山陽。
簪纓點齊人後直接棄車騎馬向山陽開拔。
除了一去一回的葛清營,她帶走的人只有那十人,生平頭一回,簪纓出行沒有侍女,沒有影衛,也沒有幕僚,這些人通通被她按在了客棧裡原地待命。
跟隨她的倒是多了個強撐著身子骨又坐了回馬的曇清方丈,以及二十來名由方丈挑選出的最爲強壯的武僧。
紅衣高髻的女郎一馬當先,她心中還回想著沈階的那番慷慨陳詞,心裡總似有些不踏實。
忽然,她猛地拉緊馬韁,低喃:「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沈蹈玉!
「女君,出了何事?」隨行的護衛見簪纓馬停,催動馬鐙上前輕詢。
「你速回客棧去看沈階如何。」簪纓滿手冷汗地扯著韁繩,只願自己想錯了。護衛應諾一聲,見女君臉色實在雪白,「女君……可要一同返回,休息一下再出發?」
簪纓搖頭,時間不等人,她定住心神,隨即吩咐衆人全速馳入山陽。
進了城,她第一件事便是讓人攜她的公印去府衙,通知山陽縣令青州唐子嬰來了,從此刻起,山陽由她接管,勒令立即封城,一切聽從她的調遣。
而後,還未等她深入到疫區,留在城門的守衛忽然來報,說謝參將來了,在緊閉的城門處叫門,定要馳馬入城。
「你未告知他此地發生烈性瘟疫?」簪纓一聽就皺眉。
守衛道:「卑職告知了,謝參將卻不聽,看他神色,有些……有些急躁。」
簪纓輕怔,略微一想,心裡頭便明白了幾分。「城門打開了?」
守衛道:「沒有。女君入城時下了死令,不讓外人擅入,卑職未敢開門。」
簪纓點頭,揮手令十甲衛先隨葛先生去藥廬,而後抽出道旁板車上堆放的一把艾草條,往前身後背撲打一遍,抬步跟著那守衛往縣城闕口快步走去,道:「你做得好,緊閉城門是對的,記住除了藥材車,裡不出外不進是鐵律。」
不一時,她來到城門口,腳步未停,抬手示意,守門兵見了女君方大開城門。
謝榆正焦慮地等在城門外。
「唐娘子!」一見簪纓,滿頭冷汗的謝榆目光忐忑又銳利道,「佛睛黑石呢?」
簪纓原本要問他陵川的情況,聞聲一頓,無意識伸手撫了下右臂,卻摸到了他送給她的鐵弩臂縛。
她抬頭道:「佛睛黑石不在我身上,你聽我說,我……」
「你將藥用來救瘟疫了?」
謝榆渾身冰冷,他一生誓死忠主,來的路上有多振奮,此時就有多心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女子,「唐娘子,你知不知道,這是大司馬的救——你怎麽能捨出去?」
簪纓已被沈階質問過一遍,她的脾性也沒那麽好,仍忍耐著道:「山陽城現危在旦夕,還極有可能向周邊縣城擴散的危險,謝參將你只聽我一句——」
「當初,」謝榆通紅著眼注視簪纓,重聲打斷,「女公子你昏倒在榻,大將軍要取藥救你,誰都勸不住,卑職還記得他當時說,不能守家,何以守國,不能救一人,何以救千萬人!他也有他的平生大志,他也有他的大好年華,可是在拯救千萬百姓和女公子之間,大將軍還是選擇了救你!今日遇到同等的抉擇,女公子,你如此偉大無私,寧捨大將軍,也要救旁人是嗎?」
城門外道野空曠,謝榆的回聲一聲聲回蕩在蕭瑟的天空。
若是往常,早有人出來攔阻謝榆的放肆,但身日簪纓身邊,沒有別人。
兩個城門守衛見狀,躊躇著不知是否該上前,簪纓抬指攔了。
女子眸色如墨入深潭,背後一手,淡淡對謝榆道:「下馬。」
謝榆一愣,賭氣下馬,魁梧的身軀近前更顯壓迫。
簪纓同時間後退幾步,與他至少保持著一丈距離。
「女公子,」謝榆的目光像一頭受了委屈的熊羆,臉上卻幾乎要哭了,「謝東德不敢對您無禮,也不是說這一城百姓不該救助。但是大將軍……您想想他這一生何嘗不是水裡來火裡去,他就容易嗎?他對您不好嗎,您,您怎麽捨得?」
「你此來是爲何事?」簪纓不爲所動地看著他。
謝榆更愣了,同時也被簪纓冷漠的態度激怒,大聲道:「取藥!」
「現下藥不在了,參將的任務完不成,這是誰的失職?」
簪纓問過自答,「是你的失職,你未完成軍令,就自己回去領罰。在我這裡咆哮無狀,念你初犯,我不計較,再有下次,我定不饒。」
她說罷轉身回城,城中還有諸多事宜等著她安排。
謝榆看著她頭也不回的身影,不能理解,幾日前還和大將軍你儂我儂的唐娘子,爲何會變成這個模樣?
他高聲道:「好!女郎的每一句話,我都會轉達給大將軍。我唯有一語請問女郎:若今日急需此藥的,是女郎生身父母,您也會如此大公無私嗎?」
簪纓眉心蹙然一刺,沒有回頭。
「站著。」
這道朗潤而不容質疑的聲音忽然而來,一出口便定住了謝榆的腳跟。「我倒不知,我家女郎,什麽時候成了專門給你家將軍找藥的?」
簪纓轉過頭,看見手持泥金小扇,一身松青緞袍風流倜儻的嚴蘭生,向她一步步走來。
他身後停著一輛包軸軺車,上面有尹家堡的徽記。
她怔聲問:「你如何來了?」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蘭生不來,哪裡知道女郎被人欺負到家門口了。女郎大度,給他臉了?」嚴蘭生唇色紅潤,含著溫和又安撫的笑意向簪纓執扇一禮。
他哪裡會說自己是怕尹真那個真閻羅哪天月黑風高再給自己一刀,尹家越是好吃好喝供著他,他越睡不踏實,是以一等身子骨有些好轉,他就立馬告辭溜了。
誰知才到城隘處,他便聽說山陽城起瘟疫的消息。
風致從容的嚴二郎往簪纓身前一擋,笑看謝榆,「方才的話,不才聽見了幾句,心中奇怪,我家女郎犯了什麽十惡不赦之罪?在青州,往寺院廟宇跑斷腿的是她,香火錢灑出去無數的是她,每晚在公務之餘通宵研讀佛經的也是她。這味藥可以說是女郎用半條命換來的也不爲過,藥是她的,她想給誰用就給誰用,想怎麽用就怎麽用,怎麽了?」
嚴蘭生對佛睛黑石的得來經過,並不清楚,但誰讓老天饒給他一副好口才,憑著東拼西湊的猜測,他猜也猜出了大概。
簪纓眉間的陰翳微微散,「二郎,好了。」
「你要算賬?好,我就與你算賬。」謝榆的火氣卻上來了,「唐娘子之所以有今日這副健康的體魄,能夠走南闖北,全是因爲大司馬的那味西域水蓮!這份恩情,又怎麽還?」
「嚴半仙教你個乖,賬啊,得這麽算。」這件事兒嚴蘭生熟,他眼神發深,啪一聲收攏摺扇,「算數是吧,水蓮是一味藥,唐氏這些年爲大司馬找到的白黿甲,龍漦香,從我這得的金鱗薜荔,是三味藥,就算不算佛睛黑石,能不能頂?」
「二郎夠了。」簪纓折眉。
她不喜歡他們拿這種事議論,更不想聽別人把她和衛覦分割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勾著嚴蘭生的衣領往回領。
嚴蘭生順從踉蹌之餘,還回頭多搶了一句:「——我再說一遍,我家女郎不是爲了給誰找藥而活,她有自己的判斷,有自己的主張。她與大司馬之間無甚恩不恩的,那叫情,此間自有大司馬懂得,何用外人質問!」
回應他的是馬蹄憤然離去的聲音。
揚塵落盡,簪纓無奈地看著嚴蘭生,「你這樣說,倒是罵我。」
嚴蘭生收起那副尖酸的嘴臉,柔眉軟目地看著這個明明比他小了好幾歲,卻無一絲軟弱稚態,反而靜默堅毅的小妹妹,輕道:「女郎,你辛苦了。」
懷揣這一日沉重之心的簪纓,與那雙帶笑的眼睛對視片刻,垂下眸子,很輕地吐了一口氣。
至少,不是所有人看她都如愚善之輩。
謝榆一路揮鞭打馬,回到陵川又是一日。
丁鞭正憤慨地向衛覦彙報:「用了刑的魏卒俘虜交代了,他們見有戰馬化膿病死,就將剩下的瘟馬趕往河北濟水一帶,又分了一隊人把死馬馬肉割下風乾,一路往南無償發給貧弱的流民,意圖將瘟疫傳給南人。」
正說到這裡,便見謝榆回返,下馬時甚至絆了一下。
衛覦蹙目相視。
丁鞭意外地看著謝榆通紅的雙眼,問道:「出什麽事了?」
「大將軍,佛睛黑石沒了!」謝榆開口便是哭腔。
「什麽叫……沒了?」丁鞭大吃一驚,往前邁了兩步,下意識看向衛覦。
衛覦立在衢口牌樓之下,身影頎長,陽光在他高挺的鼻樑兩側打下陰影。他嘬唇一聲,召來扶翼。「她出了何事,舌頭捋直說話。」
謝榆一腔悲懣,將他所聞所見毫無保留,一五一十都轉述給衛覦。
丁鞭越聽越心驚,他方才還在僥幸,現下天氣不算熱,南邊的城鎮未必就會大起瘟疫。可沒想到山陽城已經淪陷了。
再聽聽謝榆對唐娘子的質問,丁鞭更不可思議,「你怎麽能……」
「她自幼喪父失母。」衛覦上馬,踞鞍回頭的眼神森冷得令人膽寒,聲音卻平靜如冰,「她做錯了什麽,讓謝參將敢拿她已故雙親說事。」
謝榆撲通跪倒,冒死哭道:「可是那味藥是大將軍的救命之物啊!」
「大將軍!」正這時,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人是王叡,下馬將一隻緊緊包裹的四方檀盒交給衛覦,「此爲女君交代屬下送來之物。」
衛覦眸底含赤,呼吸燒灼著他的內心,讓他疼得不知怎樣是好。他接過,撕爛布條開盒掃過一眼,沒有一點意外神色,隨手拋給丁鞭。
「去領軍棍。」他策馬而出,身姿悍野,忽又改了主意,回眸點中謝榆,「等我回來,親自打。」
謝榆頭皮發麻地看著丁鞭手裡那顆圓潤的黑石,「怎麽會……」
嚴蘭生再懂簪纓,簪纓也沒敢放他入城幫忙。
不管嚴蘭生如何懇求,簪纓還是命他在周邊尚且安全的莊子安頓下來。
進城後,簪纓回到城南臨時搭起的縱長一條街的隔離藥棚。
看著列成一排嚴陣以待的十甲士,她對葛先生道:「七八百人我湊不出來,但北府兵以一當十,先生當有耳聞,是以這十人,先生隨便使喚。」
「女君,拿我們當牲口啦。」其中一個兵性格大膽,把簪纓當成他們大將軍,扮著鬼臉找揍地言笑一句。
簪纓挑眉看了他一眼,艾條在手,順手抽在此兵身上。她想起一個久遠的故事,清清嗓音道:「此役過後,不論成敗,爾等首功。回去我給你們說媳婦。」
十人哄然。
女君的聲音可比大將軍哄人玩似的語氣好聽多了。
他們往常都是外勤兵力,近不得女君跟前效力,但與女君相處這一日,十人便已打心眼裡服帖。
他們面上輕輕鬆鬆,卻何嘗不知山陽城是個瘟城,像女君這般金尊玉貴之人都敢親身赴險,他們何敢惜力。
葛清營百感交集地看著這名女子。
他本以爲,唐娘子的選擇只有兩種,要麽留藥,要麽走人。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簪纓雖然沒有拿出佛睛黑石,她卻自己來了。
「神醫,別感慨了,幹活吧。」許是才見過嚴蘭生的緣故,簪纓的心沒那麽沉了,連語氣都有絲絲玩世,對葛清營微笑一下,「我知道這幾個人遠遠不夠,但能幫你爭取幾時就是幾時,且盡人事,再聽天命吧。」
她不知別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同沈階說過兩次,她不會給藥,見到謝榆的第一句話,她也在解釋。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佛睛黑石的意義。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第二個選項。
但他們好像都只篤定自己認定的,認爲她一定會捨私爲公。
爲什麽呢,因爲她看上去慈柔無主見,天真爛好心?婦人之仁,器格不大?走到今天全憑著靠山強大,幕僚聰穎,時運無雙?
那也罷了。
隨便旁人怎麽想,她只是想既愛她心愛之人,也救她想救之人,既做情郎眼中的小女孩,也做回她自己。
要麽爲男人不顧一切,要麽爲男人悔恨痛苦的路,她前世已經走過一遭。
倘若還這麽不長進,才是真對不起小舅舅的良苦惜愛之心。
「怎麽會只有這幾人,容老衲來幫手。」曇清面帶浸藥紗布走來,在他身後,十名絳衣武僧一字排開,每人手裡皆捧著一隻白綢木托,每只木托上都放有一顆渾圓亮澤的黑石。
「優曇華,可以嗎?」曇清眼含慈悲向簪纓請示。
簪纓含愧又感激地向這位遭逢民難義不容辭的大師,點點頭。
曇清朝她狡黠地一眨眼,學她片刻前清了清喉嚨,一步步走至棚街最中央。
方丈口含佛號,面對四周躺在竹席上面色枯索的疫民,高聲道:「佛祖慈悲,感衆生苦,降下轉世菩堤薩埵,救信衆於水火,帶來十顆舍利子,化藥治疫!」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些日子眼睜睜看著身邊人一個個死去的疫民們恐慌不已的心,聽見此言,盡皆望來。
百姓裡有人激動,有人麻木,有人叩拜,有人不信。
已經死太多人了。
府衙沒有官吏來管他們,短短幾日,城北亂葬崗的屍堆就摞成了山。他們哭過,怕過,求過,甚至想逃出城去,可高燒脫水的身體到最後讓他們站都站不起來,只能捱著日子等死。
他們還能求誰信誰?
可是每個人又能清楚地看見,在所有人面蒙巾布,充斥著咳嗽和嘔吐的壓抑棚戶間,有一個容顔絕麗,美若天女的年輕女郎,就不掩面容地站在那裡。
連郎中們接近他們時都如臨大敵,避之不及,這女子臉上卻無一絲害怕的痕跡,平和安撫地看著他們。
「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救您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隨著第一個人痛哭膜拜,四周的求禱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葛清營救了大輩子人,看著眼下情景,嘴角微抽,硬是把話忍了回去,面無表情地看著武僧往藥鍋裡加進舍利子。
「哎,不會真讓老百姓吃這個吧?」簪纓身後,一名甲衛用極低的聲音忍不住道。
方才那個打攪混的兵低聲回:「怎麽可能,葛神醫搓的甘草丸而已。」
瀕死無助之人,缺的豈是舍利子,是有人給他一個活下去的希望啊。
「大師,」簪纓面對眼前這些百姓殷切生光的眼神,喉嚨發堵,轉而推給自己的同謀,「出家人可不打誑語。」
「阿彌陀佛。救人的事,能叫騙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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