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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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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晏閑】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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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你別跟別人,跟我

  尹家堡要辦喜事了。

  檀順看著滿院子的紅綢喜字,深覺不妥。

  他不知纓姊是怎麽想的,有了龍莽一個義兄還不夠,忽然決定要與尹真義結金蘭。

  結義便結義吧,卻又弄出這等結親的陣勢。

  他當面和簪纓表達自己的不贊同,「姓尹的何德何能,阿姊何以用自己的名聲做兒戲?」

  「老人家如今沉屙,沒別的念頭,就想親眼看著尹堡主穿回喜服。」簪纓耐心解釋,「正好我欣賞尹堡主爲人,他也願與我結爲兄妹,如今只是略加粉飾,爲著讓老人家高興一場。」

  「沒有這麽省事的。」檀順不依,「他要孝敬,找別人做戲就是,爲何搭上阿姊。」

  簪纓無奈,若是尹真願意將就,也不必拖到今日,在至親病榻前仍不願鬆口。

  她能揣摩出幾分尹真的心性,此人以女兒身行男兒事,打從心底認定了自己就是個男人,他此生不會嫁人,而又不喜歡女人,自然也不會娶親耽誤其他女孩子。

  當然,簪纓不信整座尹家堡找不出一個崇拜尹真,也願意配合做戲的女子。

  但尹真又有他的驕傲,甘心與之拜堂的人定得是個入他青眼的,讓他心悅誠服的。

  「你倒是很自信。」尹真的內室,二人說起此節,正在試穿大紅禮服的尹真道了一句。

  他這一生從未穿過如此豔麗的顔色,僵抬肩膀,處處難受。

  簪纓卻是穿紅穿慣了,連吉服都不必現做,直接從箱篋中挑出一件花紋繁復些的充當便是。

  反正這回杜掌櫃沒有跟著來,旁人都勸不住她。

  此時她便著一身海棠紅的曲裾,松綰雲鬢,冰肌雪膚,崴身倚著席墊坐,托腮看尹真試衣,隨口說:「我從不自作多情,唯當仁不讓。」

  尹真聞言,眼色動了動。

  自六歲那年,藏身箱底的他親眼目睹阿母被胡人糟蹋而死,他便痛恨一切親密關係,對男女之事,更感到噁心無比。

  他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餘生枕邊,只會有刀。

  但這個與衆不同的唐娘子出現了。

  當她坦然地提出與他結義爲兄妹,並僞裝成結親時,尹真不能理解這個女子犧牲這麽多,是爲了圖謀什麽。

  簪纓卻只說了一句:「尹家曾被結義、結姻所叛,以致堡主不再相信任何締盟,那麽你我不妨就結義加成婚,請堡主看一看,這世上尚有守信之人。」

  銅鏡前,尹真轉過身正視簪纓。

  這樣傾國傾城,又敢做敢當的女子,該是天底下男人都想求娶的對象吧。要他僞飾一場,確實只有如此人物,方配得上與他並肩穿那紅衣。

  「你當真想好了,願意幫我演這場戲?」

  天氣漸熱了,簪纓鬆垮地挽著袖管,露出白生生的腕子,「我都不怕,你個大男人婆婆媽媽做什麽。」

  相處也沒幾日,她已經敢和尹真開這種玩笑了。

  尹真不笑,道:「雖然此事只在尹家堡內部舉辦,不會傳揚出去,但知道是假成親的人,卻不會知道我是——,所以這畢竟是成親拜堂。將來你遇到意中人,他會在意……」

  簪纓眸子輕輕一閃,滿眼的不在乎倏爾化爲柔軟。

  「他不會的。」

  尹真第一次在簪纓臉上看見如此甜怡的神情,不像玲瓏八面的一州之主,反而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他一愣,心道莫非唐子嬰已有了意中人?

  聯想到之前關於大司馬與她的傳言,尹真若有所思。

  不過尹真無意探問別人的私事,只道:「只要是男人,沒有不在意的。」他很快加上一句,「我就是男人,所以我知道。」

  簪纓但笑不語,眼裡眨著細碎的光。

  她的小舅舅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事事都肯依她的。

  哪怕有那麽一絲絲不高興,她與他一說,也就好了。

  「女子嫁回人,好像就蒙上了一層什麽東西,就丟了自己的名姓臉面,剩下來箍守的,都是男人家的臉面。我偏不覺得,所以我不在乎,既是能力所及,又能令老人得償心願,不過敬一杯茶,拜一回天地罷了,禮教不能束我,有何不可爲。」

  簪纓正了正色,「義兄,我大抵很快要走,青州的事務,東西兩郡有鳶塢的林成暉與嶧山塢的沮滔,北方半壁,便託付給兄長了。你說的條件,我應了,我自己收攏的地方,到何時都是我自己說得算。」

  她說罷,卻見尹真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她,不禁問,「怎的了?」

  「你給我的感覺很奇怪。」

  尹真道了一句。

  「你是個想要盡善盡美的人。」尹真穿著玄緣絳襟的新郎婚袍,英姿淩霜,卻有些費解地注視簪纓,「盡善盡美,就會顯得假。可你不假,但我有時候覺得……你存在得不真實。」

  簪纓怔忡一刻,掩住眸子低笑,「義兄也聽了曇清大師不知所雲的禪語嗎,倒把我說玄乎了。」

  也是,尹真收回莫名的感慨。他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過這也因爲他此前沒遇到過簪纓這種不拿名節當一事,爲所欲爲的人。

  他斂袖向簪纓一拜,「尹真承你的情。」

  簪纓擺擺手,「說些實際的,堡內的丁籍糧儲,我要過過目,沒什麽不方便吧。」

  尹真:「……」

  舉行儀式之前,簪纓特意去探望了一回嚴蘭生。

  「我和捅了你一刀的人結盟,心裡有疙瘩沒有?」

  嚴蘭生仍在榻上靜養著,這幾日外頭的動靜他也都聽聞了,作爲爲數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他苦苦一笑。

  「罷了,你們惺惺惜惺惺,蘭生這幾滴心窩血,就算隨份子了。」

  他幽幽換一口氣,「只是有一樁緊要,待大司馬將來問起,女郎千千萬萬說清楚是你自己的主意,我這身子骨可經不起第二下了。」

  簪纓失笑,怎麽人人都提起他……

  她忍不住替衛覦正名:「他不是兇殘剛愎之人,也非心胸狹隘之輩,二郎,言重了。」

  嚴蘭生閉上眼,大司馬那是在女郎面前才無條件地縱容,換個人,試試?

  堡中辦事的效率不慢,三月十九日,定吉時,行昏禮。

  彩堂中紅燭燃燒,案供三牲,尹平彰被僕人摻扶著居高堂主位,曇清方丈主婚。

  這場倉促而成的婚宴,沒有外賓,由堡中的一等管事與簪纓帶來的卿客充當儐相,也足夠熱鬧了。

  當簪纓身著一襲大紅色繡金鳳羽紋的禮服,執一把輕羅小扇遮面,跟隨身形英拔的尹真踏著紅錦而來,彩堂內外屏息一靜。

  新娘未曾濃妝豔抹,淡淡粉黛點就,然而僅是扇下的一個側顔,便已靡麗生香,星皎月潔,不可方物。

  充當送親娘家人的檀順原本都要勉強自己接受了,一見這幅月下玉人執紈扇的景象,登時心痛不已。

  他怒瞪身旁的兩人:「虧你們號稱阿姊的兩大智囊,這種事也不知勸上一勸!」

  沈階呼吸微重,不敢多望女郎的背影,沉著地盯視她身邊的那個男人,神色並不好看。

  他不是沒有勸諫過,亦備有後計:只要號令在外的駐軍一擁而圍,區區一個尹家堡,何必女郎如此懷柔招攬,犧牲名譽。

  然而當初蒙城軍戶一事,女郎已明確對他表達過不滿。

  沈階猶記,姜娘最開始跟隨影衛長學習武藝,被摔打得骨斷筋折的那段日子,女郎沒給過他一個好眼色。

  他豈敢再擅自主張。

  傅則安意外地平和,仿佛簪纓無論做什麽決定都是對的,淡然提醒:「看仔細,她手中扇子上繡的是桃園結義圖。」

  那又如何,檀順翻個白眼,不還是要拜堂嗎?

  正想到此處,他餘光忽見自己的副將一溜小跑進院門,不敢僭越入內堂,在遠處一個勁地衝他比手勢。

  彩堂中,簪纓的心情極爲放鬆。

  她知是假裝,故無新婦的扭捏,身上反而透出一派犖犖大端的氣度。

  至多在看見那對燃燒的明燭時,簪纓微微走神,心想不知將來與他合巹時,會是何等情境……

  待回過神,望見對面主座上激動含淚的尹老爺子,簪纓想起今晚的任務,不可不敬,於是專心聽著曇清方丈念的吉辭。

  主婚辭畢,便開始拜堂了。

  儐相高聲唱道:「一拜天地!」

  尹真面上一直無什麽神色,然而到了此時,捏著紅綢的手發緊,反是有些緊張,其中又參雜著一種說不清的抗拒。

  簪纓察覺出來,偏頭對他輕輕一笑,示意沒事的。

  尹真對上那雙滌淨塵埃的眼眸,心緒平靜下來,二人便轉身面外而拜。

  這一拜將行而未行——

  院子裡忽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吾家甥今日喜結連理,三書六媒可有?聘禮可有?嫁妝可有?鳳冠霞帔可有?母家長輩主婚人,可有?」

  一道不激不厲的沉淡嗓音有如天外之來。

  簪纓從聽到前三個字開始,身體深處便如有一粒草種爆開,震得她心房戰慄。

  她怔怔地卻扇,露出的容顔與那突然出現之人對上。

  看見他的第一眼,那粒久候春風的種子,便在簪纓體內瘋狂地抽枝開花舒展纏繞,頂撞得她呼吸困難。

  她霧濛濛的眼眶不會眨了,就那麽盯著他。

  洛陽打下來了嗎……

  他一戰功成了嗎……

  她在做夢嗎……   

  行伍著裝的男人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挾風雷勢跨入禮堂,眸靜而黑,不再向前。

  他掃過這間簡陋的禮堂。

  又看著與他相隔一箭地,穿著喜服,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的女孩,她的眉,她的眼,她長開的氣度,還有那份不動聲色勾著人魂的嫵媚。

  是他自己放手讓她去闖蕩,去自由地成長,去尋找更好的良人。

  所以她勾完他,跑了。

  衛覦聲音寒得驚人,「通知我一聲都等不及,就這麽把自己嫁了。」

  然而若從他極度沉抑冷淡的嗓音裡細辨,就算此時此地,仍是有一絲絲寵縱的。

  簪纓立時意識到小舅舅誤會了,邁出步子。

  「咳咳!」

  尹平彰的嗽聲驚醒了簪纓,他顫顫站起,被這個不速之客一身煞威驚得連連咳嗽,卻未失了主家之禮,「這位是……親家舅吧,一同、一同……」

  簪纓心思回轉,尹老爺身子弱,這若是被嚇了過去,今日的結義就會變成結仇。

  她目光從癡迷恢復冷靜,先果斷在尹真臂上一按,低道:「先送舅父回屋,莫驚著老人。」

  而後快步走向衛覦,一面走一面偏頭吩咐春堇,令她找阿寶妥善安排賓客。

  衛覦的眼神在她觸碰別人的手上一掃,腳步比她更快。

  她果然長大了,穩重了,看到他,第一反應是顧著別人。

  她不再會飛奔到他的懷裡,摟住他的腰撒嬌叫他。

  她有了別人。

  衛覦的長腿三兩步就邁過去,黑眸居高臨下,不待她說一句話,猛地,單手卡住她腰臀扛抱在肩,嗓子透著不講道理的

  狠勁,「住哪兒?」

  簪纓身體陡然懸空下折,長髮垂墜下去,挨在男人挺括的衣布上。

  她一身重量都壓在他的肩上,無處著力,指尖下意識摳住衛覦硬繃到極點的背肌,心跳如鹿,完全懵住。

  這個姿勢讓她羞得不行。

  可本能的依賴又讓她下意識一指。

  衛覦照著她給的方向,就這麽單臂抱著人,腳底生風出了禮堂。

  滿堂賓主面面相覷。

  姜娘沒有見過大司馬,心中只有女郎的安危,見狀擰眉跟上,還要拔刀,被眼疾手快的檀順擋身攔住。

  不可一世的小將軍這會兒連腳都是軟的,慌道:「你別添亂了。」

  「怎麽回事,大司馬怎麽會來,洛陽呢?」傅則安上來急問。

  「洛陽奪回來了,現是徐軍師在那主事。」檀順回以剛剛從謝榆口中得知的戰情,天知道他剛剛隨副將出去察看,卻看見大司馬的時候,一刹跪下的心都有了。那個噬人的眼神,那種天然的鎮壓,讓他現在想起來還是膽寒。

  得虧他先前派人協同駐守堡內外每一個關卡,北府衛認得大司馬,這才一路通行無阻,沒鬧出不可收拾的事來。

  可還沒等他和大司馬解釋清楚,大司馬衝他說了一句廢物,就闖進來了。

  檀順委屈。

  最驚異的當屬尹真。他已經猜出了此人的身份,除卻那位名動天下的戰神,還有誰會令北府兵俯首稱臣。他如此從容不迫地出現在尹家堡,只能說明洛陽一戰已經得勝。

  然而,尹真聽說洛陽宮中有珍寶無數,有佳麗三千,還有所有豪雄英主都嚮往的寶鼎龍座。像衛覦這樣一個睥睨天下的雄偉人物,拿下洛陽後,不急著揮霍金山,享受美人,受萬衆跪拜,卻趕到這裡來……搶一個人的親嗎。

  尹真想起義妹那日柔情似水的眼神,破天荒笑了笑。

  衛大司馬那樣,叫做「不在意」?

  義妹不會有什麽事吧……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安撫住舅父。尹真攙著舅父,對上老人孱弱卻玩味的眼神,硬著頭皮閉眼解釋:「子嬰她、來自江南,她們那邊的習俗,成親當日,由、由娘舅抱、送入洞房……」

  暗黑的夜,處處都掛著紅綢燈籠。

  衛覦的腳底幾乎冒了火。

  他一路把簪纓抱進屋子,比不過一杆槊沉的輕盈份量,像壓著他的命。

  踹開門,他看見屋裡沒有一絲喜慶色彩的素青帷幔,心便一頓。

  不是沒想過這事有假,但他方才在禮堂中,清清楚楚看見了她父母的牌位。

  他想心存僥幸,又不敢僥幸,直接把人抱到榻上。衛覦急得沒了章法,撂下女子時還不忘用左掌墊住她後腦,沒讓她受一點磕碰,隨即欺身,鼻尖抵住鼻尖,一腔無處安放的燥戾與難受都喘出來:

  「認識他多久了?

  「喜歡他?

  「非他不嫁?

  「沒有十里紅妝,委不委屈?

  「當年約定都不作數了,是嗎?」

  他每問一聲,便抵著她往下壓一寸。

  直至兩人的身體間再無縫隙,他的薄唇依舊懸在她上頭,拉扯著自己最後的底線。

  從上了他的背就沒開過口的簪纓,在昏暗的帳子裡,紅衣如雲羽鋪開。

  如此懸殊的體型差距,她被壓著,顫著,找他的眼,去摸衛覦脈搏的溫度。

  手腕被衛覦反手制住。

  「小舅舅……」

  簪纓想抱他都不能,只能被迫仰著,露出纖白脆弱的一截玉頸。

  她顫簌著水光瀲灩的眼睫,一口氣道:「沒有嫁,是假的,我不喜歡別人,我喜歡你。」

  她的聲宛如被烈日揉碎的軟雪:「小舅舅,我只喜歡你。」

  衛覦整個人安靜下來。

  從後背緊硬如石的肌肉開始,他一點點,一點點放鬆下來。

  眼裡的黑潮包裹住礁石的刺,褪到安全的水位線以下。

  他慢慢地鬆開勁,又再一次抱緊她。

  頭埋在她頸窩,深深吸一口香氣,才算活過來。

  「再說一遍。」

  簪纓終於可以活動雙手抱住他,她環攏著他的腰,細細的兩隻胳膊,抱得他那樣緊。

  情不自禁想閉上眼感受獨屬於他的氣息,又捨不得。

  簪纓眼睛睜得大大的,昏昧裡生光。

  「小舅舅,阿奴喜歡你,從未改變過毫分。」

  「你終於回來了。」

  他們分別的時間,一共是一年零三個月零二十三天。

  他們通過的信,一共有二十六封。

  但信上看不到他的臉,他好像比從前黑了一點,更英俊勃發,更威儀烈烈,身上還莫名多出一種不講道理的侵掠感。

  可簪纓一點也不怕,唯有歡喜。

  衛覦聽著夢裡才有的嬌音,聽到那聲久違的昵稱,終於從身到心得到滿足。

  他抬起頭凝著她。

  「是結義。」大司馬統領萬軍的腦子終於轉過彎來。

  「嗯。」簪纓抱他一會,無邊的欣喜過後,很快想起現實問題,「洛陽已勝?你有沒有受傷?體內的……如何?」

  她敏銳地感知到,小舅舅的情緒不對頭,可她從他身上看不出症狀。

  他不說話,簪纓就推推他要起來,紛亂的鬢絲迷了眼,勾弄開,向外道:「春堇備冰水,跟著的親衛是誰,進來回話。」

  那是習慣於發號施令的口吻,以及超乎這個年齡的克制冷靜。

  衛覦眯了眯眼,在他錯過的光陰裡,他的阿奴變得又成熟,又淡定,怎麽,是把他當成要處理的公務了嗎?

  他側眸向外低叱,不高興地把人按回懷裡,啞聲道:「再說一遍給我聽。」

  簪纓微頓,抿嘴笑出來。

  「我喜歡你。阿奴喜歡小舅舅。」

  「那我呢,」她順從衛覦的心意,慢慢安撫著他,靡麗的眸光裡天真與嫵媚並存,明知故問,「我還在小舅舅心裡嗎?」

  衛覦沒有片刻猶豫地拉住她手向下帶,目不轉睛盯著她,又拉起她的手按在心口。「你一直在這。」

  在簪纓睜大的顫顫圓眸中,他開始低頭親她的耳垂。

  「這話是十六給晚了……阿奴,你別跟別人,跟我。」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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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討問江山,誰主沉浮?

  衛覦親她沒有技巧,全憑力道,很兇。

  過程他幾次垂眼瞥向簪纓無意識微張的唇,想挪過去,都忍住了,只是反復不停地啄她的耳朵。

  簪纓的耳朵紅得快熟了,熱氣從全身每一個毛孔冒出來。

  她兩隻手心徒勞抵著他,禁不住哼唧幾聲,自己聽見都覺羞澀。

  這哪裡還是那個只敢親一親她眉心的小舅舅?

  不對勁。

  簪纓自詡對衛覦沉忍至深的心性有幾分瞭解,他但凡克制得住自己,一年前她那樣地主動表衷,他都未曾鬆口,而今不會在兩味藥還沒找到的情況下,輕率地拿話鎖住她。

  他也不會這樣冒進……

  分開的這段時間,他的蠱毒是不是又加重了?

  衛覦很快讓簪纓沒辦法再正常思考,他齒尖一重,將她耳垂上的玉珠珥墜抿下,噙在唇間。

  兩人視線短暫交彙的片刻,簪纓癡迷地看著那薄薄紅唇襯白玉,幾乎忘憂。

  只覺這般的小舅舅靡色得不像話。

  衛覦在她上方,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她,偏頭吐掉耳墜,再一次叼住沒了任何阻礙的小巧耳瓣。

  「小舅舅,你別——」

  他吹她的耳洞,還舔她的耳垂。

  簪纓腳背一瞬向下緊繃。

  「叫聲觀白,十六也行,我想聽。」縱著自己作亂的人喟歎著,聲裡的欲念像填不滿的無底洞。

  耳朵軟的人心腸也軟,簪纓聽話,乖乖叫了,換來的卻是他變本加厲。

  簪纓軟在他強勢緊弓的身姿下,眼前幾乎發花。兩個人都第一次發現,簪纓的耳朵格外敏感,他親一下,她就聳起秀肩躲一下,躲不掉,只好顫顫地抖,綿軟欲碎,招架不得。

  等他一下一下欺得她眼含水光,簪纓終於委屈地餳著桃花眼,像兔子要反抗狼王般,挺著細嫩的脖子主動親他的下巴,再一點一點去夠他的唇角。

  她的意思,不是抗拒他的親近,只求他換個地方,不要一直和她可憐的耳朵過不去。

  她癢得受不住。

  然她主動送上的嬌香卻被衛覦滾著喉結避開了。

  衛覦壓住自己嚇人的喘聲,臉貼在她鬢側一蹭,閉目數著血液撞擊心臟的汩跳數,強制自己停下來。

  屋裡沒有燈,窗外掛在房檐下的紅燈籠逆氳出朦朧光調,映著簪纓的紅衣,繡花滾金線的襟領隨主人的呼吸微微伏動著,迷離惝恍,美若夢境。

  半晌,衛覦慢慢坐了起來。

  「阿奴啊……」他無意義地輕喚,眼角餘留的紅痕,似飽飲一場豪酒,抬手捏了下簪纓濕漉漉的耳,看著她又抖了一下。

  他笑了一聲。

  跟隨大司馬打仗的嫡近武將都知道大司馬不愛笑,他平時訓兵時氣急眼了的那種笑罵,是浪蕩的,不走心的。到了戰場上,尤其這一年,兗州部隊不停地向西攻拔再攻拔,時間緊得不夠人喘一口氣,所有將士看見最多的是大司馬衝陣最前的強悍背影,沒有人能接替他哪怕一時片刻,唯有追隨。

  衆將目睹著大司馬離洛陽越近,神色便越沉冷,突陣交鋒時也越拼越兇。

  那是一根張到極致的弦,越拉越緊,越擰越鋒利。

  有些老將無端想起了昔年的祖將軍。

  沒人再從大司馬臉上見過笑意。

  現下這根弦已經完全鬆弛了,繞指柔青絲,比不過他眼裡的十丈軟紅塵。

  此時此刻的他,比奪下洛陽宮時還要意氣風發。

  「生不生氣?」他衣襟微微散了,從袖裡抖出一方帕子。

  簪纓搖搖腦袋,毫無生氣模樣,僅僅爲自己的沒出息而害羞。

  她由著他擦,眼波半回斂,又忍不住找他,「小舅舅,你還好嗎?」

  她如同林間最純潔的小鹿,對他全無防備之心,他要什麽,她便無條件捧出什麽,擔憂的只是他身體要不要緊。

  兩個人的手還十指交扣在一起,簪纓想坐起來,衛覦拉起她,道了聲好,輕輕幫她理順頭髮,撫平衣褶。

  「有洗澡的地方沒有?」

  簪纓正直直望他,聽到這聲沙啞的問話,遲了一會才回神。「嗯……」

  她讓出自己屋裡的湢室,喚春堇進來備水。

  今日的親事是假,是以連新房也未預備,簪纓還是住在堡中的客舍。春堇目睹了大司馬將娘子擄進屋裡,不知是吉是兇,惴惴地候在門口,聽傳,連忙入內。

  進門只見小娘子垂著臉站在腳踏邊,旁邊是大司馬。

  兩人都不說話,卻不像起了什麽隔閡的樣子,看起來是隔著幾步,然而沉默的身高相傾間,有一種無形的膠黏氣氛,水潑不進。

  春堇不敢多看,忙著準備沐湯。   

  屋外的親衛沒敢離得太近,更不敢撤得太遠,見唐娘子的屋門半敞開,燈也點亮了,侍從進出備水,大鬆一口氣。

  待熱湯備妥,簪纓又遣走所有人,自己去將屋門關上。

  衛覦看她一眼,沒再做些多餘的事,拎起換的衣衫進了裡間。

  那門一闔,簪纓後知後覺地長長緩了一口氣,始覺腿軟,摸著榻沿坐下。

  太久了,她想,他們分離得太久了,以至於在猝不及防的重逢下,親疏都沒了尺度。

  耳邊響起斷斷續續的水聲,簪纓偷偷碰一下依舊發燙的耳垂,至此方有實感,確定不是夢。

  哪怕同處一室,她也不捨得離他太遠,輕踮腳步,走到湢室門外,又沒了出息,眼睛被逸散出的潮濕熱氣薰濕。

  想問的話想撒的嬌想訴清的相思,太多太多,臨近湧上心頭,反而凝噎住。

  正這時刻,衛覦的聲音從裡傳出:「阿奴,同我說說話。」

  說什麽呢?簪纓清了下喉嚨,揀最要緊的問:「洛陽何時奪下的,那邊安穩了麽?」

  「三月十六打下來的,魏帝已死,北魏太子奔逃,洛陽宮由北府軍入駐鎮守,文遠主事,皆在掌握。你義兄帶兵去追擊鮮卑餘孽了。」隔著一道木門,衛覦嗓音低了幾分,「我想你,便來了。」

  越直白的話語,越能穿透人心,簪纓心中湧起甘酸的滋味,心頭大石落定的同時,默默計算著,決戰之時,正值他發作……而今日才十九,那麽他便是打完仗後,一刻不停從洛陽趕到青州的。

  他來的路上該有多少期待。

  她卻用這樣的一場事來迎接他。

  簪纓並不爲做下的決定後悔,她敬佩尹真這個人,願意在她艱難跋涉的命途中添上一盞燈,也承諾尹真不會將她女子身份公諸於人,卻仍是愧疚地小聲解釋:

  「小舅舅,前幾日冀州兵馬來犯,驚到了尹老爺子,今日的事,是爲其病體考慮,我只當尹真是義兄……」

  「尹家堡的事我聽說過,對這位堡主所知不多,不過值得你如此的人,當有他過人之處。」

  衛覦知道了真相,不再是進門時那隻兇惡的獸,不待她解釋,接話,「這也罷,只是往後不要事事都把自己添進去,不願意你受委屈……」

  裡頭的水聲斷了下。

  等衛覦的聲裡重新響起,多了一分暗啞,「不說別人,阿奴,叫我一聲。」

  「觀白。」簪纓睜著水潤眼眸,乖順叫出。

  回應她的是一段加快的水花聲,與時斷時續的低喘。

  簪纓先是莫名,心道小舅舅難不成是趕路太累,輕輕敲了敲門。

  就在她手指落下的刹那,她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小舅舅在做什麽。

  她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了,這兩年她東奔西走,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鬚眉漢子也見得,市井粗言也聽得,許多事,是不想知道也不得已地灌進腦海。

  她以爲自己的臉皮早已不嫩,可此刻,才褪去的紅霞重又脹上臉皮。

  她拔腳要避開,又是捨不得,原地等了半晌,低嗔:「衛觀白,你說話。」

  似乎有人很低地歎噫一聲。

  「……我已派使節向建康傳信,洛陽已定,請皇帝遷都洛陽,我開城迎接。」衛覦說著,話中之言竟極正經,「我知世人如何看我,也知南廷如何忌我,姿態,我做出來了,至於他們敢不敢來,單看他們的膽量——阿奴,你怕不怕我做亂臣賊子?」

  簪纓聞言,心頭一動,旖旎情思被一衝而散。

  這句話,是當年嚴蘭生的那場瓦舍議策,暗示而沒有問出口的話。

  從她決定踏入青州,決定與小舅舅站在同一條戰線的那一刻起,已經做出了她的選擇。這一年裡,她也在前行的路途中不斷自問,她重生後,是不是已向前世所有欺她、負她的人物討清了所有的債?

  不是的。

  ——還差一樣。

  ——是這江山。

  是這唐氏出過錢財,阿父赴過性命,無數壯士灑過熱血,萬兆黎民戀過故土,卻被昏聵帝王拱手,私計世家爭奪,外族鐵蹄分裂,卻原本應該海清河晏的一片江山。

  她從來自詡是生意人,不懂得伏清白而死直。

  她更有私心,想與心愛之人並肩聯手討問這江山,誰主沉浮?

  誰家國賊,能將寇亂縱橫之地治理得太平安生,那麽——

  「小舅舅,怕什麽,我同你一起亂,我與你共爲賊。」

  淨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換了件雪白單衣的衛覦帶著沐浴後的氣息,站在簪纓面前,垂低眸海。

  簪纓不知何時,也悄悄脫去了那件刺激人的吉服。

  亦是只著一件白色內襦,纖長蘭裙。

  兩人四目相望,在盈盈的燈火下,反而他們才像一對洞房花燭的新婚郎婦。

  他們眼裡不止有化不開的濃情,亦蘊蕩著某種更重的東西。

  又一年春深,他們時隔了四季,在這座偏遠的城堡會師。衛覦彎下身,很輕柔地抱住簪纓,「東家,你資給兗州的每一筆錢糧我都記著,衛覦無以爲報,洛陽,我打下了,我此來是接你,入主洛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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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完全放肆了

  溫馨靜謐的燭火中,簪纓與衛覦相對視,沒有遲疑與謙辭地點頭,道:「好。」

  她本就是要去洛陽同他會合的。

  她一直知道,洛陽不是衛覦志向的終點。從前那個喜歡坐在樹上隔著重重宮闕與山河遠望北方的少年,他目光所追尋的比太陽更遠的地方,是長安呐。

  秦定鹹陽,漢興長安。長治久安的願望,正是一代代君民的嚮往。

  北胡感風尚嘶馬,南朝衣冠何不歸。

  簪纓輕輕拉住衛覦的手,長眉若裁,眸光雪亮,「小舅舅去戰,後方的天地,我會幫你看好家。」

  她懂得他。

  衛覦的目光深深一動,俯身攬住簪纓的膝彎,抱她往榻上去,只是這一次一步是一步,靜緩而踏實。

  簪纓自然地環住他的脖子。

  「不是看家,是管家。」他把穿著柔軟中衣的女子放到枕上,撤手時沒忍住輕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

  而後他自己也搭在榻沿邊躺上去,中間隔了一人的空,面她側臥,枕臂看她。

  簪纓也學著他屈起一臂墊在頭下,面對著他,纖薄羅衣勾勒出一道起伏有致的身形曲線。

  兩人脈脈相視,沒有肢體的碰觸,仿佛之前狂浪的衝動消失了,反醞釀出一種純情的意味。

  簪纓被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衛覦的目光像他孔武的臂力,有著實質的重量,讓她覺得安心。

  她彎起的嘴角始終放不下,聽衛覦道:「唐氏這一年被南廷針對得辛苦,你管著豫州的乞活軍,青州塢軍,還要籌建艦隊,處處都是流水的開銷,你在信上隻字不提,我都知曉。可阿奴給兗州的永遠是最新的糧,最好的馬,是因你和唐氏這道強固的後盾,這場仗才打得下。南廷敢渡江來占取果實,給他臉了,阿奴,這中原北地,原就是我拿來還你的。」

  簪纓愛聽他說話,枕臂瞧著他,在夜燭下喁喁敘話:「承大司馬重信,然二十萬大軍跟的是你,南北仰畏的也是你的威名。」

  「二十萬軍馬吃的是姓唐的米。」衛覦用目光一筆一畫描摹著她,輕念,一縷幽香忽地飄來,他勾住簪纓的手。

  潮熱的呼吸在兩人間彌漫。

  簪纓莞爾。

  她心中從未與小舅舅分過彼此,也相信他們之間,到何時都不會有利益相爭的一日。只不過她看得清局勢,現在談問鼎天下,還爲時尚早。

  「長安是北魏陪都,鮮卑族的興盛地又在並州,至少還有兩場硬仗要打,這是一事。」簪纓一樁樁算,「你定下洛陽,雖有一小撮魏臣護著鮮卑太子逃去長安,可洛陽的朝堂和世家還在,中樞的規整與北方新收疆域的治理不能懈怠生亂,這又是一事。還有便是與建康的交涉,亦迫在眼前,有實權派的蜀親王與幾大世家在,不會容易。」

  衛覦安靜望著侃侃議策的女子。

  她眼裡還保留著對他的親昵依賴,可一把嗓音已是清朗不糯,受託大業而不卑,手握權財而不亢,對大局形勢也看得極準,娓娓道來,冷靜從容。

  衛覦忽然湊過去抱住她,帶著無限憐意輕吻她的眉心,「阿奴,你辛苦了。」

  起飛的雛鳥要經歷多少場風雨的澆淋和筋骨的摔打,才能傲然展開豐滿的羽翼翺翔?

  子嬰,唐子嬰。她的阿父傅子胥由她代除名籍,以子爲氏,這個化名,正是她繼承父母之志的心聲。嬰,又是天下至幼至柔,至純至真,然在她身上,卻有著馳騁天下至堅的韌性。

  簪纓被吻得輕顫著閉眼,憑感覺撫摸他勁實的腰身,她摸不出哪裡有疤哪裡有傷,只覺掌心下的每一塊肌肉都那麽結實。

  「小舅舅,你也辛苦了。」

  衛覦打了那麽多場仗,從來不指望誰來

  贊他,唯獨被她鼓舞一句,如泡湯泉,渾身舒張,丹田內不禁騷動難忍。

  他鋒利的眼神從她飽滿鮮紅的唇上一掠而過,歪開頭,再一次去舔咬她的耳垂。

  「叫我什麽?」

  「觀白、觀白——」

  每當一場大戰結束,衛覦血裡的熱降不下來,他就想她,就想這樣幹,卻又不敢沉溺於幻想,怕把不住自己。

  現在他終於可以短暫地卸下盔甲,回到她身邊。他完全放肆了。

  簪纓又在躲,受不了地抵他,被衛覦牢牢按住。他不是要欺負她,是只能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釋出他日久根深的思念。

  他滾熱的唇滑到簪纓膩著汗的頸子上,毫無防備被一縷入髓的馥香籠罩住,一道血赤色自衛覦眼底激出。

  他手下一重。

  在僅存的一線理智中,他咬牙避開頭,撐起手臂退了退。

  怎麽會安全。

  她只要在他眼前,沒有安全這回事。

  簪纓朦朦朧朧地睜開眼,正捕捉到他偏頭的一幕,一愣,紅著臉爬下榻,「我去沐浴。」   

  衛覦眼神輕暗,將她捉回來。

  這回只是一隻手落在她腰上,眼神還避著,氣息也不穩,「水涼了。」也髒。

  簪纓固執地搖頭,聲音更低,「剛剛出汗了。」

  衛覦這才反應過來,心裡的弦倒鬆了鬆,無奈笑道:「不是嫌你,我的阿奴身上——太香了。」

  簪纓聽了這話有些奇異,她爲了在外行走方便,已經很久不薰香了。早些時候事情繁雜,她整日在外奔走應酬,回來後還要接著審批賬簿,往往一到子時,困得倒頭就睡,連一日一沐也不能保證。過去那個一日三沐的宮廷女娥,仿佛已經是夢裡的人了。

  她不信地低頭輕聞自己襟領,確實無嗅無味啊。

  她再次看向衛覦,發現衛覦正看著她的動作發笑,鎖著她的眼神卻是極銳的,藏著一種引而未發的侵略性。

  簪纓心口啵地一跳。

  那個重逢以來被她暫時忘卻,或者說不敢輕提的話題終於不能回避,她凝眉問:「觀白,你的身體如何?」

  衛覦眼睫微垂,既然心意都與她說開,沒有瞞她的意思。「去年偃師關得勝,喝了第一口酒,然後就忍不住了。」

  去年嗎?簪纓目光茫然須臾,心裡有一羽拂過的疼,沒有追問他發病的細情,馬上道:「不怕,西域那邊已有商隊滲入,雖然通信阻隔,但距離蓮開還有半年,有充足的準備時間。佛睛黑石,佛睛黑石我暫且還未找到,但……」

  「阿奴。」

  「——但青州是北朝最大的佛教興盛之地,至少,我在這裡找佛睛的途中意外找到了十幾顆舍利子,十幾顆!這便是有希望的證據。我……」

  「阿奴。」

  「——我已託付了曇清法師去尋此物下落。」簪纓的眼神比他更堅定,不容他插口,怕他說出不吉的話,「小舅舅,還有時間的,我們一定可以找齊藥引。」

  衛覦兩番沒能打斷她,最終,定定看著她應了聲:「好。」

  這次回來,他不再用爲了她好的說辭回避,許是被她要和別人成親的事情刺激,他現在對簪纓根本已經說不出第二個字。

  那不是水到渠成的修成正果,而是洪水漫堤的崩塌將來,讓他須得不顧一切抓住他僅存的求生之念,以抵擋那一次次想要吞沒他的魘魔。

  他拉上了她。

  他不如祖將軍,他挺不住了,他別無他法。

  「我會努力等到那一天。」衛覦漆目爍光,聲音沉實有力,說完,明明沒有幾次卻已習慣成自然地又去抱她,卻被簪纓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衛覦動了下眉頭。

  「好。」簪纓也回了一聲,自己揪了下耳垂,穩心定神道,「那今日你莫在此,睡客舍,我這去安排。」

  「說什麽?」衛覦好像沒聽懂,高拔的身軀動了一下,似在堵她,灼灼注視一臉正色的女孩。

  兩人皆著一身鬆垮的寢衣,更因前番的親密舉動揉出褶皺,衣袖搭纏,頗含曖昧,簪纓卻認真道:「你的身體此時如火星落上草野,經不得風吹草動。在我這裡,你會分心,有違葛先生讓你清心寡欲的叮囑,會加重蠱毒發展。我當初與你定兩年之約,也是做好了兩年不相見的準備……」

  簪纓想到自己本要去洛陽,心虛了一下,隨即找補道:「即使見面,也該節制,避免情動……觀白之心,纓亦如是,只是忍一時而爲長遠計,好不好?」

  衛覦能想像到她主事唐氏時,便是如此矜矜正正的模樣,與人談判時,便是如此剛柔並施的語調。他透過這樣的簪纓,尋找她一步步嬗變的罅隙。

  忽便低頭忍俊,難爲她,還特意征詢一句好不好。

  他忽然覺得,闊別一載,他們之間像換了個個,成熟穩重的是她,自己倒胡攪蠻纏了?

  下一刻,卻是簪纓眼前的光影忽然顛倒個個,她被按回枕上,髮絲靡然散開,頭頂上方,是一雙森黑湧動的劍眸。「我就睡這裡,不碰你。」

  簪纓被這直白的話怔住,扭動肩膀。她方才之言,是白說了嗎?

  正是他見她不碰她,才會更辛苦,如今好不容易相見,她分外珍惜,是要爲他身體負責的。小舅舅比之從前的沉忍克制,怎麽變得如此多?

  按著她的手沒鬆,不是一般的強勢。

  兩個人靜靜對視,不知過了多久,異口同聲——

  「把燈吹了?」

  「那把燈吹了……」

  簪纓爲自己的妥協懊惱地咬了下唇。

  回應她的是一聲氣音的笑,帶著種說不上來的慵勁兒,好似意滿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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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怕我出家?

  燈燭熄了,映在紗窗上輕輕晃動的澄紅燈影卻還亮著,半朦半昧滲進屋內,又恢復到片刻前衛覦急抱簪纓上榻,壓倒她親吻的光色中。

  一張湘妃竹榻,兩道昏曖曖的影,倒是中規中矩隔被躺著。

  可簪纓依舊感覺到身邊有一團烘烘的熱氣,不進犯,但存在感實是太強,像那燈籠的光,若有似無晃進她心裡,哪裡睡得著。

  今日是他們的久別重逢啊……

  才重逢,便同床共枕,呼吸相聞。這種新奇的悸動與甜蜜,伴隨著對衛覦身體的緊張與克制,讓簪纓唇乾舌躁,手心潮濕。

  她動作很小地側頭,偷看睡在她外側的那道輪廓。

  她發現衛覦又恢復了之前側枕的姿勢,面對著她,偶爾有星子般的漆光一閃而過,讓簪纓疑心衛覦也不老實,正在看著自己。

  她在昏暗中睜大了眼睛,定睛去細看,忽然聞笑:「不然再把燈點上?」

  簪纓立刻扭正腦袋,盯住床帳頂,輕道:「小舅舅一場激戰立下曠世之功,接著連日趕路,必是乏累,要安歇了。」

  她心中沒有禮教大防的約束,反而是方才沒有抱夠衛覦,想再抱一抱。然她又知道抱不得,莫說抱,便是勾一勾他的指尖,興許便能引得他心猿意馬。

  兩情相悅,原是求長相守,不在一朝一暮,眼下如此,她已十分滿足。簪纓便忍住心頭癢意,沒聽見衛覦回應,聲音安恬地補道:「我就在這裡。」

  她言罷,衛覦仿佛是她肚裡的蛔蟲,帶著老繭的手攬上她肩頭,傾過身子,將她輕攏進懷,又拉過她的小手搭在自己腰上。

  「小舅舅……」簪纓被他擠到了榻子裡側,他自己像一堵牆護在外頭。

  「就這麽睡。」

  衛覦用這個動作告訴她,他們和之前沒什麽不一樣的,她想抱就能抱。

  簪纓動了動,沒掙開衛覦貌似溫柔的懷抱,貪戀心起,嘗試著慢慢枕實他胸口。她屏息等一會,不見異常,像一隻鳥雀確定爪下的樹枝結實得很,慢慢放鬆下身體,便不願動了。

  「那你難受和我說,不要勉強。」

  「這等事還勉十六便是真瘋了。」衛覦哄人的嗓子低漫縱溺,聽得出心情好透了。

  體內那根弦被一鬆一緊撥弄著,又如何,唯有在她身邊,他才確鑿地感知到這副被羯蠱一日日竊占的身體還屬於衛覦自己。

  他沒再做其他舉動,只是抱著她。

  「被子,要不要分給你一點?」客舍的衾臥只有一副,之前兵荒馬亂,誰也沒顧上這個。簪纓的臉龐不知因爲沾染了他身上的溫度,還是她自己的溫度,有越來越燙的趨勢,埋頭在他懷裡,平常言簡意賅的唐氏東家,簡直在沒話找話。

  「你蓋著,我熱得慌。」衛覦道,見她一時睡不著,垂下眸子問,「轉世佛子怎麽回事?」

  他明顯感覺到懷裡的人輕輕一顫。

  默了片刻,簪纓低噥的聲音響起:「都是僧家禪語,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那位方丈爲何就盯上了我。如同建康釋無住給你妄批命格,都是無稽之談。」

  輪到衛覦沉默半晌,久到簪纓以爲他已睡了,聽他低悶道:「別和那幫和尚走得太近。」

  衛覦向來不干涉簪纓的交際與應酬,簪纓身邊有這麽多謀士與僚屬,每日在她身邊來來去去,只要能佐助她,他沒有流露過一絲不滿。甚至有些人還是他親自把關擇取,放到她面前的。

  這是他第一回 ,明確表達自己的反對。

  簪纓想了想,福至心靈地有些驚異,仰起頭:「你怕我出家?」

  她怎麽可能?

  單是眼前這個人,已令她百轉千回地放不下了,她有什麽理由遁入空門。

  她分得清什麽事可以用此身去搏,什麽事不當一試。

  衛覦不答,手掌無聲將簪纓按回懷裡,若此時有亮光,便能看清衛覦的薄唇已經抿成了一線,另一隻手依舊柔和地覆住她眼皮,「睡吧。」

  沉熱的呼吸落在簪纓耳畔,她又有些悸動,怎可能心無旁騖地酣然入睡。衛覦一下一下輕拍她的後背,像哄小孩,簪纓眼皮就漸漸睜不開了,還是撐著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徹底睡著前,她全憑本能低噥了一句:「明早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小舅舅……」

  睡夢中,有人輕輕應了她一聲,「嗯。」

  春宵短暫,天亮得很快。

  簪纓還睡得很熟,頭枕在男人結實的臂膀上,玉白無瑕的臉龐浮現出一點一夜好眠的淺紅澤光,合在一起的濃密睫梢卷翹,唇角也微微上彎,有著如鳥歸巢的踏實放鬆。

  衛覦不知是一夜就這麽看著她,還是醒得早,總之天亮時分,他望著簪纓的睡顔已有一時了。

  懷抱綿軟軟的香軀,清晨的欲望如此明顯。那隻昨夜備受青睞的雪白耳垂不再滿足他的渴求,衛覦像饜不飽的雄獸懶懶耷著眼皮,盯著女子無知無覺輕翕的嬌唇,眼神裡有不加掩飾的癡迷與貪婪。

  他滾咽了下喉結,沒有驚動簪纓,給她掖了下被角,輕手輕腳下榻。

  院落外,幾乎一夜未眠的尹真踏著曦光,來到義妹的住舍外察探情況。

  得知那位遠道趕來的大司馬昨夜未出過義妹房間,尹真啞然失語。

  想起昨日所見的大司馬那副強悍體格,再與嬌滴滴的子嬰一比較,他本能皺起眉,更多的卻是擔心。

  衛覦推開房門,一眼便看見在庭院口徘徊臉色沉著的尹真。

  他從洛陽來時卸了甲,這一夜又卸下了鞶服勁裝,朝陽灑在衛覦雪色長青的袍子上,這件隨意換上的成衣,是謙和溫潤的淺色,襯這春日,本該是公子風致,穿在他身上,卻不能消減主人威儀分毫。

  逆著刺眼的光,衛覦的眸子動也未動,定若槍鋒,下階前瞟見在此把守了一夜的姜娘要入內,他平和道:「她還睡著,別吵醒她。」

  一向唯女郎之命是從的薑,被那樣一個波瀾不經的眼神攝得定在原地。

  那襲雪影經過她時,姜娘腰間的佩刀在鞘內鏘然一震,沒有人拔動它,像是受到無形的血氣所激。

  姜娘內心撼然。

  更遠一點的地方有春堇和阿蕪候立著,因大司馬留宿這一夜,簪纓身邊的侍女都十分忐忑。衛覦向春堇吩咐了一句什麽,走下臺階。

  「大將軍。」

  謝榆等親衛見人行禮,神色無異,衛覦的行止不是他們能置喙之事。見衛覦點頭,親衛方撤下對院落的警備,鬆了攔住尹真的無形防線。

  尹真心情複雜地上前,向大司馬拱手見禮。

  要說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吧,這裡又是他的地盤,可早在之前簪纓軟硬兼施地強勢入駐時,已給他上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一課。

  尹真猜到了簪纓應當已同大司馬解釋過,但還是親自過來解釋一遍:「昨日之事,實乃結親爲假,結義爲真。義妹仁義心慈,爲償家舅夙願,不計聲名遠慮,是爲幫我。尹某懷私,也不曾阻止。請大司馬別誤會了她。」

  「不會。」衛覦好涵養地頷首,和昨日迥不相同,叫他一聲,「義兄。」

  要大司馬心甘情願向誰低頭,可不是常見的景象,這是他隨簪纓的輩份,認同了簪纓結下的這位兄長。

  尹真愣在當場。

  他本以爲,子嬰與大司馬如斯親密,昨夜必是將一切和盤托出,包括他女子身的秘密。非如此,不能解釋清楚她爲何與自己假結姻親,非如此,也不能證明她的清白。

  尹真這一夜未睡,坐立難安的便是此事,他不願想起的這個真相就像一張脆弱的紙,自從被嚴蘭生一捅而破後,便再難復原。他不怪簪纓,這本來就是自己欠下的人情,來前,他已經坦然認命了,可聽到大司馬這句話,他才忽覺也許自己想錯了。

  他自詡有幾分察言觀色的本領,細辨衛覦神色,全無異狀——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會如此坦然叫出那聲「義兄」。

  子嬰竟一字不曾透露嗎?

  雖昨日拜堂未成,但大司馬親眼目睹過,還能容忍並相信子嬰與他的關係?

  世上,豈會有如此純粹堅牢的感情。

  尹真神色幾變,最終長歎:「某今日始信,世上真有守信之人。」

  衛覦奇怪地看他一眼。

  便見尹真向他長拜一禮,面色堅毅道:「承蒙唐娘子青眼,尹某無何,敝堡這烏合萬人,某對他們有義務在身,不能輕許爲人效力。但我一身,爲子嬰怎麽出力都成,請大司馬做個見證。」

  衛覦聽他口喚子嬰,眸鋒銳了銳,按捺著籲出一口氣,淡道:「依她性情,只願身邊之人都活得好,未必想聽到什麽出生入死的話,尹兄無恙便是。」

  他心裡並非沒有疙瘩,只是想到阿奴從前在家有兩個哥哥,沒借上什麽力,自己苦熬了過來。如今她自己認下兩個哥哥,都是她欣賞之人,她開心就夠了。

  龍莽在衛覦眼裡是萬中無一的將將之才,野路出身,論勇猛、論膽略卻都不輸正規軍將領,只欠磨礪。這一年裡他有意將麾下的軍部放手給龍莽去磨合,惜才是一方面,另外也是爲日後可能出現的變故……做一手防備,不至到時候讓阿奴失去援手。

  這尹真,能統萬人之堡,也算人中龍鳳,但在衛覦看來將兵之才而矣。他不指望尹真做個左膀右臂,只要濟南安,則青州安,青州安處簪纓囊中,他便沒什麽擔心的了。

  正言語間,衛覦看見簪纓那兩個「哥哥」加上沈階三人,從隔壁小徑而來,一見堡主在,他們不約而同駐足在月洞門外。

  這三位謀士雖聽命在簪纓帳下,但鑒於大司馬同主子的關係,趕來拜見,也是應有的人情世故。

  大司馬沒來時,主君的院子他們也隨意出入得,簪纓不設男女之防,往常與衆幕僚挑燈夜談不在少數,有時遇到難定主意的事,他們據案爭吵,簪纓便在旁聽。

  自然,如今誰也不敢造次了。

  三人出身經歷不同,各有風度,難得的是相貌都生得極好。哪怕沈階孤落,思危白頭,但被嚴蘭生超群絕俗的姣好姿貌平均一勾,走出去也都是擲果盈車的主兒。

  尹真知他們有事商談,告辭而去。

  還沒等他經過嚴蘭生身邊,傷勢還未完全好轉的嚴蘭生避著頭,往傅則安身後藏了藏。

  尹真目不斜視而去。

  衛覦身上那股子懶到骨頭裡的勁兒還在,回頭向寢門看了一眼,未召三人,吩咐了謝榆幾語,遣他過去支應。

  謝榆過去道:「嚴先生這一年扶襯女郎多勞,傅先生經營豫州有功,沈先生總管糧馬租庸征徭之事,亦停辛佇苦,大將軍給諸位道辛苦。」

  衛覦人不在青豫,對他們的職責了若指掌。三人道了聲不敢當,謝榆又取出一隻錦囊單獨交給沈階,對他道:「大將軍說,先生之志,洛陽近邇,等著閣下一展。」

  沈階一愣,低頭接過錦囊。

  他的手忽有些發顫。

  那張他本以爲會被大司馬隨手燒掉的紙條,好好地收在其中,連墨蹟都未曾褪色。

  墮三都,天下白。

  昔者孔子擔任大司寇,患於魯國三恒家臣勢力強大,侵淩於君權之上,力主拆毀三恒私邑,不能竟行。

  時移世易,

  今朝門閥世家同樣橫行廟朝,致使皇權不振,寒士無名。沈階與他身旁的二人到底不同,他出身底層,白衣無品,也曾爲了求一仕途而諂媚顯宦,四處奔走,也曾爲了給母親籌措藥費而折過傲骨,寫策代筆,只爲換五斗米飽腹。可他得來的,永遠是無盡的白眼與嘲笑。

  仿佛出身寒門,便是他生來之罪,如同馬蹄下的烙印,只要有這個印記,他便天生矮人一頭,一世都翻不得身。

  可他不甘,更不認。

  當初他拜別高堂,跟隨女郎離京時,就是在賭,賭他的眼光,賭他能借女郎這陣東風直上青雲,爲天下寒士搏一個但有才學者盡可入仕入朝,封侯拜相的機會!

  只要墮了那些根蒂深固的百年世家。

  只要廢了只利於高門子弟的九品中正之法。

  王丞相曾想以一五品之官收買他,焉知沈蹈玉,不能一人之下。

  沈階抬頭望向大司馬。蒙城那次,是他離死最近的一次,那次他活了下來,便知道大司馬昂藏丈夫,胸襟志向非同常人,他對女郎的縱許,或者說期許,遠超一般人的想像。

  他也便知道,他離自己的野心更進了一步。

  已無皇帝,也無宰輔的洛陽,的確近在眼前了!

  沈階沒有遮掩地遙遙向大司馬深揖一躬。

  這幾人告退後,衛覦看著三者並行的背影,心想:三人齊位,三足鼎立嗎?

  有輔弼廣義之益,而無偏倚相傾之勢。

  氣象初成了啊。

  唯一的不足是這三人一個賽一個地年輕,長者不過二十五,少者還未弱冠,尚需一位積學深厚的明公坐鎮雕琢。

  衛覦一身白衣,眯著眼眺望天際,看的是已派人潛入接應的建康方向。

  「老頭子,你可別給我犯強……」

  旭日徐徐東升,許久不睡早覺的簪纓難得貪眠,睡醒時分,未等睜眼,她柔軟的玉臂下意識向床鋪探摸。

  手心蕩了個空。

  簪纓一下子清醒,睜眼坐起,望著空空榻子,恍若只是做了個夢。「小舅舅……」

  她才一喚,衛覦便推門進來了。

  簪纓驟然鬆懈的心中滋味無法言表,眼裡漾著水光,「不是說好醒來第一眼讓我看見嗎?」

  才睡醒的女郎,聲音裡有著不自知的嬌氣與委屈。衛覦快走幾步,步風帶起帳幔輕動,摸了下她的頭,把手攤開,「去拿藥了。」

  簪纓見他還在身邊,很快忘了埋怨,看著那瓷制的圓盒,問:「做什麽的。」

  衛覦往她鬆散淩亂的衣襟上掃了一眼,抬指,緩緩,向下撥得更開了些,露出脂雪如凝的一片肌膚。

  指尖劃過她纖致鎖骨,帶起一串零落的癢。

  簪纓肩窩瑟縮了一下,水色濛濛的眼睛純然盯著他,險些連呼吸都忘了,更不知道躲。

  「化淤。」衛覦眼神晦暗,盯著簪纓肩臂上的幾處青紫指痕。

  那是昨晚最開始按住她時,失了控,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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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倫禮法阻不住他,他愛她,就要她

  簪纓一點也未覺得痛,但在衛覦漸漸沉下去的呼吸裡,反應過來,抓攏衣領,去接藥膏。

  「我自己來,你莫看了。」

  她霧色漫瀾的桃花眼轉瞬清澈,柔媚褪去,語氣冷酷。

  衛覦注視她刻意別著頭不看他的樣子,如畫的眼尾勾起一絲冷媚,說不用他就捨得不看一眼,好生果決。

  是個大人了。

  小小的瓷盒子在他手心裡捂得更熱,沒交出去。

  她好像不知道,那隻纖巧玉手緊攥衣襟透出的小小力氣感,更能引發人撕毀布帛的遐想。

  不過他的東家散盡家資後作風節儉,他也沒不要臉到那地步,衛覦瞥垂眼眸,輕輕勾回她的臉,用無聲的眼神示意她。

  他高挑的身量杵立在榻前,簪纓沿榻而坐,本已矮了一頭,加之她衣衫不整,眼前人卻冠帶整齊,氣勢又弱半分。簪纓被勾著臉兒,對上衛覦流轉得十分無害的眼波,薄唇無聲囁動,仔細分辨他的口型,是說「要看」。

  衛覦就用那種眼神刮著她,根本不出聲,是奔著勾人魂去的。

  簪纓心旌搖曳,一時竟被蠱惑。

  她心裡左右搖擺了幾回,終於,立場不是很堅定地鬆了鬆手指,口中還遲疑:「你莫縱著自己……」

  「沒有,我清醒著。」衛覦得以再次撥開她衣領,膩雪含香的春光入眼,襯得那幾處痕跡更加明顯,他神色如常,「我的錯,我彌補。」

  衛覦剜了藥膏,化在指尖,拂羽一般輕抹在她肩上。

  簪纓很輕地瑟了下,他給的癢比那點微不足道的疼更嚴重,她纖睫霎動,無意對上衛覦腰間的粹玉帶。

  一條腰帶而已,那麽楚謖俊遒,她臉更熱了,偏開頭盯著榻頭的几案。

  「衛伯祖公……」女子鬆鬆擁著堆疊到胸臂處的衣衫,露出的裡頭小衣,與院外新開的晚春桃顔色正相宜。然她不覺自己被占了便宜,反而怕招惹對方發作,那麽乖地一動不動,想起她昨日忘說的一件事,「他老人家不能再留建康了,得接出來。」

  衛覦手下的動作微頓,只覺這輩分亂得很。「阿奴昨晚睡前問過了,忘了嗎。我已派人去接應。」

  他與老頭子的私怨是自家事,豈能留待旁人要挾掣肘。

  「是麽,我沒印象……」簪纓鬆一口氣,回想昨晚在衛覦懷裡困得上下眼皮打架,還是硬撐著想多同他說幾句話,後來無意識囈念什麽,都不大清楚了。

  唯一讓她記憶深刻的是今早,「早起睜開眼沒看見你,我還當是一場夢。」

  這時衛覦已爲她塗好了肩上的淤青,給她的衣襟攏攏好,又彎腰掀起她小衣的下擺,腰上也沒落下,口中應:「不是夢,我回來了,不想再離開阿奴。」

  他的手指落在簪纓緊致的腰肉上,簪纓輕嘶一聲,才覺腰側比肩膀更疼,奇怪的是昨晚竟毫無察覺。

  她低下頭去看,正巧衛覦俯低的頭就在她頸窩位置,兩人蹭在一起,如同耳鬢廝磨。

  衛覦:「不過我昨晚真做了一個夢。」

  簪纓在他耳邊問,「夢到什麽?」

  「夢到我阿姊了。」衛覦專注地塗藥,「給了我一巴掌。」

  簪纓微怔,而後呼出一個會心的笑音。「衛娘娘那般柔善之人,小舅舅怎可抹黑她。」

  她沒有心理包袱地莞然道:「不會的,衛娘娘不會怪罪,他們——都不會的。」

  兩家結過金蘭義,她的阿母和衛娘娘情同親姊妹,她與衛覦便是名義上的舅甥。簪纓到現在仍改不過口,還是習慣叫衛覦作小舅舅,可,那又如何呢。

  她既認定了這個人,她就是要他既做她的小舅舅,也做她的情郎。

  將來,還要做她的夫君。

  她已想好了,商隊的人必須要在西域毒龍池蓮花開前準備就緒,相信衛覦也會派親衛前去準備,既然曾經摘下過一朵,那麽這支三年一開的水蓮是志在必得,不該出錯,也不能出錯。

  至於佛睛黑石,她從未放棄尋找的希望。

  假若到最後的最後……當真無果,她手裡還有十幾顆舍利子,葛神醫如今遊方,不知何往,她暫且找不到人問這舍利子是否能抵得佛睛黑石的藥效,假若不能,六味藥已齊,能否用別的藥材代替?

  縱是千金之物,縱是萬難之法,只要能留住小舅舅的命,她便在所不惜。

  她連這些困難都不怕,又怎會怕閑言碎語。

  衛覦唇角輕噙,露出今日的第一個笑。

  他上好了藥,屏沉的呼吸終於可以喘出,規矩地給她繫好衣帶。

  餘光見女孩垂著的兩隻赤足輕輕晃蕩,甚鬆快模樣,他一哂,又順手給她套好羅襪與軟舄,擁著她起來,一攏入了懷。

  溶淡的眸光居高臨下點著她,「你是什麽都不怕。」

  少時他被阿姊和素姊收拾,這小豆丁不是裝憨自保就是偷眼看戲,哪一回幫過他。

  衛覦如今是不太能多想從前了,夢由心生,他之所以做那樣的夢,只能說明他自己內心深處覺著,他攫奪了小他十歲的阿奴,有一種隱秘的罪惡感。

  然廉恥歸廉恥,人倫禮法阻不住他,他愛她,就要她。

  衛十六此生做下的桀驁叛逆之事何其多,若他身體無恙,怕此時早已大操大辦明媒正娶了她。

  ——還輪得到旁人弄鬼?

  屋外栽種的晚春桃葉子莎莎響,簪纓任由他輕擁了片刻。

  暗中不忘摸他脈腕,雖溫度無異,脈搏也平緩,她亦不敢多耽,如一尾狡黠的遊魚脫出他的懷抱,理鬢退開一步。

  「阿奴長高了。」衛覦眼神深渺,如喟似歎。

  簪纓一愣失笑,也借著晨光重新仔細地打量衛覦。

  兩人再親密的事都做過,卻仿佛此刻才如真正的初逢。

  昨夜月黑更深,今朝風清日白,那些急切的,熱烈的,黏稠的濃情過後,他們靜下來觀察彼此的目光交彙,相濡以沫。

  只是簪纓悄悄比了比,再高,也只才超過他肩膀一點點啊。

.

  衛覦收復洛陽的消息傳回南朝,舉國轟動。

  尤其京城建康,北帝的首級至今懸於朱雀橋頭,無論士人還是百姓無不歡欣鼓舞,每每從橋上經過舉頭,皆不自覺挺直脊樑,人心大振。

  然而就在坊間慶賀之時,朝中卻上下驚憂。

  如今晉帝李豫病篤,每日清醒的時辰不過三四刻鐘。李星烺不是李豫精心栽培的李景煥,既無膽略也無手腕,太子主不得事,早朝停朝已久。於是兩省的王逍、陸抗、衛崔嵬,三公之一的太傅顧沅,加上稽留京師的蜀親王李境,組成個臨時廷議,每日政由此出。

  這些人各有立場,往常對於衛覦在北面的戰事,以及各州軍政都互有辯議,然今日的爭執格外激烈,爲的是大司馬提議遷都洛陽一事。

  「國鼎斷不能輕動。」王丞相的反對意思很明確,態度也很峻刻,「大司馬固然兵力披靡,立下不世功勳,然而洛陽初復,還不穩固,此時輕率渡江遷都,於國不利。」

  這是明面上的說辭,實際上,誰不知衛覦早已不受朝廷羈縻。

  兗州在他掌握,洛陽城內此時也必由他分兵駐守各路城門,南朝君臣就這麽過江去,與一腳踏入其彀中何異?焉知,衛覦不會行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勾當。

  王丞相目瞟老神在在的衛崔嵬,沉聲道:「依某之見,京都暫不宜動,可另派節度使赴洛陽,整治諸般庶務,待北方一切安平,再議不遲。」

  衛崔嵬似沒留意丞相的眼色,沒有開口,尚書省右僕射陸抗先是不贊同地一笑,「明公未免想當然耳。公可忘了,去歲朝廷曾派監軍去往兗州,代天子行假節,結果大司馬——咳、」他看衛中書一眼,把不聽調也不聽宣幾個字咽回去,「什麽也沒說,就讓那名監軍連騎了三天北原大馬,把他一副身子骨都騎散了架,監軍回來後看見四條腿的就暈,至今坐不了牛車。」

  陸僕射看出王丞相到了這時還困獸猶想鬥,想派使節入駐洛陽,妄圖與衛覦分庭抗禮,節制其權柄。

  可前車之鑒就在眼前,莫說一個小小節度過去,衛覦有得是法子折騰人,便是南朝整座朝堂搬過去,那衛覦正眼看得見哪個?

  此子已是功高蓋主,封無可封了。

  再說那青州還有個唐娘子,這一年來奔走經營,同樣氣候大成。

  朝廷曾想抑制唐氏,向青州之東的海域邦國連下諭詔,禁止與唐氏貿易,又遣使通傳給青州各大堡主,強調豪強與巨賈勾連,無異謀逆,令衆不可接納唐娘子在青州經營。

  然而南北之勢從來是此消彼長,衛覦在中原腹地連連得勝,勢不可擋,那些地方勢力個個都是人精,自然要將與他關係匪淺的唐娘子奉爲座上賓。

  朝廷的限令也許給唐氏造成了一定損失,卻沒擋住唐氏小東家將青州收入囊中的腳步。

  聽說,蓬萊島籌建起的水軍,飛艋舴已不下三百隻,艨艟、樓艦更具百艘有餘。

  青州水軍,豫州遊軍,再加上兗州騎軍,何止珠聯璧合!

  陸抗前不久還聽說宗室中人的抱怨,說廢太子何有眼無珠之甚,廢皇后何以刻毒短視之甚,若使天家有唐娘子這位兒媳,豈來今日覆國之禍!

  當年富可敵國的唐夫人尚且有衛皇后與之結義,交好制節,而如今,誰人配得與唐小娘子討份交情?

  這些活在粉飾太平中的貴幸老爺們,直到此時,才遽覺天象已經變了。

  陸老身爲江南本土的世族,當年大晉攻滅吳國,陸氏祖上不得已棄吳投晉,而今輪到晉朝氣運衰淡,他對大司馬篡不篡位,其實看得很開。

  誰做皇帝,也缺不了臣子。

  若非王丞相謹慎老成,自打北方捷報傳來,便派私部看牢了京畿各大世家的風吹草動,陸抗都想派族中子弟先行渡江,去洛陽投誠,哪怕在大司馬面前混個臉熟也好啊。

  目光精矍的蜀親王沉默許久,開口:「皇兄病重,無論何舉措,都無法急在一時。大司馬戰勝胡族,奪回洛陽,是漢家之幸,是功。此功哪怕冠以曠世二字,名留青史也不爲過。不若且令其在洛陽,繼續爲我朝駐守邊疆,同時修繕洛陽宮闈,待皇兄病癒,再議遷都。」

  衆人都聽得出所謂「待帝病癒」是個托辭,蜀親王的意思,是個拖字訣。

  他作爲掌領蜀兵打過實戰的王爺,以將軍的身份,肯定衛覦立下的克復之功,他自認換作是他北伐,打不下洛陽。

  但是同時,衛覦麾下的數十萬控弦之士,也實打實引起了他這位李氏宗親的忌憚。

  李境賭的是衛覦才成爲萬民景仰的戰神英雄,不敢毀去自己一世聲名,冒天下之大不韙再興戰火,做這個亂臣賊子。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意也沒把握與衛覦兵戎相見。

  至少現在——李境不著痕跡看向眯合著眼似乎快要睡著的衛崔嵬,他老子還在自己眼皮底下。

  「豈可放縱至此。」王逍萬難同意,一臉肅色,「衛覦羈北,統管洛陽,這與之前的南北兩個朝廷劃江分治何異!大晉已兢兢在江左防禦北胡百年,而今,又要繼續惴惴防他衛氏不成?」

  他當著衛崔嵬的面直言,一振大袖,看向始終未發一言的顧沅與衛崔嵬二人,「二公何以不語?皆言知子莫若父,衛公,此事與爾休戚相關,何以也片言不發?」衛崔嵬聽了,睜開眼半笑不笑道:「腦袋發沉,想不起什麽說辭來。」

  面沉似水聽著幾人吵了半晌的顧沅,轉頭看他一眼。

  王逍睨目相視:「顱何以沉,莫非公心惴惴,夜間難以安眠?」

  衛崔嵬搖頭,扣指輕彈玉冠,「能扣的大帽子都叫你們扣完啦。」

  王逍皺眉惱然相視。

  顧沅輕咳一聲,給原本有機會成爲親家卻終無緣分的老友使個眼色,示意他莫再激怒這群人,緩聲說道:「顧某以爲,國都可遷,文武官員可奉陛下北渡入洛陽。」

  閣中驀然一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思議釘在顧沅臉上,驚愕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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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衛十六只在阿奴身上失智

  衛覦放出的遷都之言,本是留給南朝的一道兩難之題。

  建康方面若同意遷都,過了江,迎接南朝君臣的便是衛覦的鐵甲重騎,身家性命盡繫於他人之手,後果自然難料。

  倘若不遷都,則洛陽順理成章落入衛覦之手。

  而若如王逍之言,派節度使去分權治政,一來有上一次北伐後失去河南之地的前車之鑒,失了精甲銳士,是攻城易守成難,何況衛覦爲人恣睢,不是個甘願俯首稱臣的料子。

  但說一千道一萬,南朝遷都是最先被否決的一條路,王逍以爲至少在這一點上,衆僚已成公識。

  顧沅卻道:「俗語雖有言,駑馬戀棧豆,丞相卻莫忘江南雖好,非我久居之家。漢人衣冠被迫南渡百年,南北正統之爭更是相峙已久,而今洛陽收復,正值士氣大振民心所望之際,此時入主洛陽,是重樹君威,穩固社稷的大好時機。」

  「太傅太樂觀了吧,」王逍聲冷,「莫忘隔江還有數十萬唯大司馬之命是從的兵馬。」

  顧沅知他顧慮,目光矍矍,也不妨直言:「丞相道大司馬公然請旨遷都爲何,他便是算定了南朝君臣顧忌重重,不敢渡江。如此一來,他請主的名聲邀足,忠良的姿態做下,又可以名正言順主掌洛陽。公等決議,豈非正順其心意?那麽何妨反其道而行之,趁著此時南北百姓民心踴躍,索性大方禦駕北歸,有天下人看著,他待如何,舉起屠刀殺盡南朝文武官吏不成?」

  王逍沉吟不語,似有所動。

  顧沅見狀接著道:「而衛觀白本性又並非以嗜殺爲樂,必不至於如此,他如今並無謀逆之舉,江左豈能以疑罪而畏縮不前。過江後,某自會力勸衛觀白奉人臣之節,保晉室不墮。縱有萬一,顧沅挺身於刃,誓死於諸公之前,諸公何懼之有!」

  衛崔嵬心中輕歎一聲。

  江左文臣,唯顧楚澤是吾兒敵手。

  老顧是完全摸準了十六的心思,朝廷不遷都,對十六有利,一旦朝廷文武盡入洛陽,反而節外生枝。

  顧楚澤深知洛陽的意義非同一般,自古民衆都有認廟不認神的傳統心理,他們分不清什麽正不正統,誰入主洛陽、得洛鼎,高高在上地受人跪拜,那就是皇帝。

  這也是哪怕由胡人奪占洛陽,也能用漢人治國,也能穩住百年江山的緣故。

  可惜啊,衛崔嵬神色凝沉,老朋友這一番同國休戚立保晉室的苦心,江左卻不會買賬。

  果然王逍左思右慮半晌,仍舊不肯鬆口。

  因爲他心底有一樁最深的恐懼,便是即使顧太傅說的那些都能成真,衛覦願意保皇室,他卻必然不會放棄剪除世家。

  顧沅爲了所謂大義能夠侃侃而談,他卻怎能以家族前程做賭注。

  所以不能遷都,一旦失去地利之便,無異於任人宰割。

  顧沅從他的沉默中感知到什麽,正色道:「丞相,某心之所見,義在盡言,句句肺腑!丞相切不可動與衛觀白隔江列兵對峙的心思,不能妄調水軍入淮,一切尚能和談時,不可再起戰火!」

  王逍只是輕誚冷哼一聲,餘光帶上尊口不開的衛崔嵬,「太傅說反了吧,是那衛氏子居心叵測,擁兵自重才對。」

  顧沅還要言語,王逍直接拂袖而去。

  這一日,關於遷都的事在江左幾位重臣的爭吵中落下帷幕,沒有結果。

  散了廷議後,一策未出的衛崔嵬同顧沅一同走出省台。

  看著顧沅仿佛蕭索了幾分的背影,他張了張嘴,想問一句,這樣的朝廷值得他嘔心效命嗎,卻忍住了,沒往老友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

  卻是顧沅沒回頭道了一句,「你勸勸他。」聲音嘔啞,含著仿佛預見到日薄西山的蒼涼。

  衛崔嵬腳步一頓。

  之後,衛中書乘車回到府宅。府門一閉,影衛即刻現身,向家主低聲勸道:「郎君命我等盡快護送主君北去洛陽,昨日便該動身了——主君,京中局勢瞬息萬變,不能再拖了。」

  衛崔嵬卸下在宮中時那副高深莫測的面孔,呵呵一笑,「走,走。」

  他們以爲他不捨得走嗎,自打女兒故去,他就只剩下十六這個念想了,十六啊,不隨他,骨頭硬得很,在北邊立下不世戰功,得此一子,遠勝別家百子千孫,衛崔嵬心中唯驕傲而已。

  當兒子的有出息,他不能拖他的後腿,之所以拖了一日,是想將朝廷的心思摸得更透些。

  衛崔嵬私心裡其實想勸說顧公一道北行,在蜀王與丞相各爲其政的制衡中,顧沅接下來還想保宗室正統,扶太子上位,難。

  可是他也知道顧沅的脾氣,顧沅若是個獨善其身擇時而動之人,在當初幼子被捲入皇宮妃黨之爭,死於非命時,他便會徹底灰心,永不復出。

  但顧沅還是爲了社稷的安穩站了出來。

  衛崔嵬望向庭中那棵纓丫頭離京前遣人移栽過來的老松,太息片刻,轉望池塘,和神態緊張的影衛長開了個玩笑,「我的魚能帶走嗎?」

  影衛面對這位愛捉弄人的主君,大鬆一口氣,「能。主君簡單收拾收拾,輕車簡從上路最好。」

  衛崔嵬身外無物,除亡妻遺奩,沒什麽太多收拾的。當下衛府中便悄無聲息準備北上。誰知,就在要走的前一刻,府門外忽然傳來甲胄步履之聲,震得地面微動。

  影衛驀然變色。

  衛崔嵬目色一沉,還算鎮定,捋了捋鬚,命管家輕山前去開門。

  輕山藏起包袱,迎開府宅正門,便見府外圍滿了青衫短打的家兵,爲首,是一個穿文士衫的男子,卻是丞相府詹事樂懿。

  影衛長扮作府裡的小廝在主君身後向外粗略一掃,來者至少幾百人。

  衛崔嵬立在檻內階磯上,含笑俯望如此大的陣仗,「樂詹事,此爲何意啊?」

  樂懿客氣地向前揖揖手,笑回道:「卑職見過令公。大司馬方打了勝仗,我家府君言令公乃功臣高堂,安危最是緊要,故不敢怠慢,特點了護院來保護令公的。令公放心,這些粗人不入府,只在外頭守著,必不會叨擾令公的清靜。」

  衛崔嵬冷淡一哼,轉頭對自己的管家道:「由來聽說丞相府募有私兵三千,相比之下,咱們家這點人口可太寒酸了。」

  樂懿聞譏,嘴角抽動了一下,仍是維持著客氣的姿態。反正丞相下了死令,衛公關係到南北局勢的走向,這人得給他看住了。

  影衛聽聞他們把囚禁說得冠冕堂皇,一縷殺氣自眼中迸現。

  王丞何其囂張,膽敢對同爲一品的中書府君如此無禮!

  郎君派來接應的親衛皆潛伏在北城郊,要進來城內也不難,只是這樣一來,便免不得明刀明槍地幹了。

  他正猶豫是否發信號,忽聽街外又響起一陣兵戈調動之聲,兩列漫長如潮水般的絳衣勁服士兵手持長戟,團圍在王氏家兵之外,將人包了餃子。

  青溪埭是許久沒這樣熱鬧過了,衛崔嵬鬆出口氣,衝影衛輕輕搖頭。樂詹事卻心頭一沉,只見一輛緩緩駛近的紫帷雲母香車現於眼前,兩旁兵卒自發避讓。

  車還未停穩當,一道嬌曼的嗓音先自車內響起:「元后祭日將至,本宮要接衛叔父去西郊蠶宮奠一奠,本宮要看看,何人敢攔?」

  言罷,那鮫紗車簾由兩名宮裝侍女徐徐掀開,露出一張雲鬢霧鬟,風韻猶存的玉容,正是長公主李蘊。

  「僕參見殿下,不知殿下駕臨……」樂詹事舌根發麻地上前,「這,西郊路遠,殿下與衛公皆千金貴體,恐生不虞,丞相交代……」

  「丞相交代?」

  長公主端坐香車中截口,笑笑道:「本宮倒不知王丞相何時管起京畿護防的差事了。衛叔父,請上車。」

  衛崔嵬口中客套了一句,光明正大走過去,衛府管家與護衛追隨在後。

  樂懿效命王逍多年,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丞相近來正在拉攏坐鎮荊豫兩州的謝氏家主。先前在大司馬攻洛陽時,謝刺史未按朝廷下發的指令行事,而是按兵不動,使得大司馬順利攻克洛陽,取得震動天下的奇功偉績。饒是如此,丞相也無法與荊州翻臉,只因荊豫是南北之間的緩衝地帶,一旦謝氏投北,江左便再無屏障可言了,而這位長公主的駙馬江將軍,此時正擔任著豫州的軍事都督。

  長公主內爲宗親,外有兵援,一旦在此與這位不講理的祖宗發生衝突,恐妨丞相的大計。

  長公主的性格又是軟硬不吃,樂懿想靠口舌之利強留下衛公,長公主定會直接下令動手。

  樂懿權衡利弊,只能眼睜睜看著衛公登車,沉鬱地向手下吩咐,「快,速去稟報丞相!」

  衛崔嵬上車後,長公主沒有多寒暄,立刻敲壁令馬車加速出城,公主府兵則跟緊殿後。

  他們沒有去西郊,直接去往城北的接應地點。

  車上,坐於長公主對面的衛崔嵬心如明鏡,苦笑道:「給殿下添麻煩了。」

  「十六的信物都送到我這裡來了,我豈能不幫手。」李蘊與衛婉是多年好友,自然不能眼看著衛叔父成爲衆矢之的。

  她看著衛崔嵬,說了句實話,「我也不單是爲了幫他,我是在給建康留餘地。假使叔父真出什麽事,別看十六嘴硬,就他那狗脾氣,不領兵踏平江左才怪,到時還輪得到那幫王公大臣私計來私計去的。」

  衛崔嵬見公主見事明白,便不多作客套。

  建康之中,已無他留戀之處了,只道:「多幫襯些你翁翁。」

  李蘊眼波凝重,應下。車隊到了北郊,衛崔嵬下車,後路幸無追兵。

  分別之際,李蘊又想起一事,素手挑帷攀著車門,托老人家給簪纓那丫頭帶句話。

  「從前我說錯過一句話,也不知那孩子記不記仇。請叔父代言,阿婉之死並不是因爲她,反而是她因爲兩家的淵源,生來負重,吃足了苦頭。往後,只盼她活得自在高興。」

  ·

  「子嬰,我收回那日的偏激之辭,給你賠個不是。」

  尹家堡中,簪纓安頓好此地的事務,無暇久留,便要與衛覦同去了。尹真送行時,百感交集地看著這個非同尋常的女娘,認真道:

  「你有今日成就,並非是你命好。我雖在河南,《討庾檄文》我亦有耳聞……旁人只見你生於首富之家,生來享福,卻不曾想過,你若非唐夫人之女,便不會受此非人磋磨。而你既是,那麽你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你應得,也唯有你應得。」

  在旁的衛覦聽聞,神色冷峻下去,濃稠目光落在簪纓身上。

  與心上人重逢的簪纓卻是笑意明媚。

  她今日著一身櫻色廣袖輕容紗的衣裙,丁香地紗帛襯得衣輕人嬌,鉛華弗禦,麗色天成。

  她向尹真一施禮,「謝二兄看重,小妹就此別過了。舅父但用什麽藥材,二兄只管同鳶塢聯繫。得空我向二兄引見咱們義兄龍莽,那也是位頂天立地的人物。」

  「還有一事,」簪纓看看尹真,有些難開口地小聲託付,「嚴二郎,勞煩二兄照應些。」

  衛覦來此的原計劃是直接帶她去洛陽,因洛陽城中尚有事宜未定,龍莽又帶兵去追擊北魏餘部,雖有軍師允諾,他也得盡快回去主事。

  而簪纓做爲青州之主,在離開青州之前,也有些重要事項需當面交代給底下的掌事。

  尤其是尋找佛睛黑石,這邊還需繼續跟進。

  所以去洛陽之前,她不得不先回一趟鳶塢。

  故她從大局考慮,讓衛覦不如先還洛陽,她去鳶塢,等她這邊的丁籍賬目交接清楚,再追上去與他會合,兩不耽誤。

  一日都捨不得與她分開的反而是衛覦。

  他說要陪著她。

  簪纓再理智,也受不了衛覦的勾,很快就變了主意,決定和小舅舅只帶他的親兵輕騎,同回鳶塢,速戰速決,而後再與他一起赴洛。

  如此一來,她身邊不能長途騎乘的侍女扈從都帶不走,簪纓讓王叡帶領他們直接向西,去巨野澤的渡口等待會合。

  這些人當中,傷勢未愈的嚴蘭生尤其不好辦。

  尹真那一刀盡管不深,畢竟傷在心口,嚴蘭生是個書生體質,不好叫他舟車勞頓。

  最好的安排,是讓他先在尹家堡踏實養一段,務求別留下後遺症,這可是個靠著心血頭腦出謀獻策的寶貝。

  前提是尹二兄別再想殺人滅口。

  尹真的性別,連衛覦那雙眼睛也看不出端倪。他認簪纓這個人,輕淡一點頭,算作答應了。

  簪纓正色再一揖,與他辭別。

  衛覦在簪纓說公事時一直未插言。

  直到出了堡塢,送行者皆去,只剩謝榆丁鞭幾個親隨,他方牽住她的手,帶她騎上扶翼。

  兩人共乘一騎,認主的扶翼已經習慣,輕甩鬃毛,打了個輕快的響鼻。

  衛覦攏著她,兩條修長強勁的腿穩踞馬鞍。他從後面看著女孩烏黑濃密的髮頂,和小小潔白的耳垂,她看起來如此美好,好到用全天下的珍寶拿來裝點她也不爲過。可一想到她小時候過著吃不飽關黑屋還要挨手板的日子,衛覦牙關就咬得發狠。

  仗著她看不到,男人眼裡衝蕩出一片兇殺戾氣。

  「嗯?」簪纓鼻腔無意義地逸出一聲,輕輕往後抵頭,完全放鬆地靠在他胸膛,「不趕時間嗎,怎麽了?」

  衛覦猛然低頭含咬住她的耳垂,寬實的後背將這幅春色全部圈進自己的領地,隔絕身後人與馬的視線。

  感到簪纓在他懷裡低嚶淺顫,衛覦方能確信阿奴此刻是快活的,又留戀地親了幾下,直身道:「坐穩。」

  快馬絕塵而去。

  ·

  一路上二人晝則同騎而乘,夜則交頸而臥。

  親衛們算著大將軍有近十日沒飲過一滴酒,情緒還能如常,皆感驚異。只是大將軍日日又與唐娘子同出同止——

  難不成這酒癮已被……另一種事代替?

  軍營裡出來的人,被衛覦約束得不掠民不狎妓是一回事,腦子裡想得都葷。但唐娘子是他們未來主母,被大將軍看得眼珠子似的,誰也不敢多往別處想。

  謝榆只暗暗提醒自己,這事回頭得跟徐先生報個備。

  簪纓途中卻發現,衛覦近來手裡多了個把玩的物件。

  是他慣用武器槊尾處的紅銅槊纂。

  最開始在京城見到他時,簪纓偶爾也見過這個,不過那時候衛覦拿在手裡只是玩兒,漫不經心地轉,透著公子哥的閑逸——唯一動怒的一次,是用此物打折了李景煥的腕骨——不像現在,只要歇馬空閑時,他便一刻不停地在手裡擰動,骨感淩利的指節透出青白。

  「觀白,你難受?」又一次在棧中少歇時,簪纓問出來,仰起的目光憂慮關切。

  衛覦聞聲,邃黑的眸子一清,很快拋開槊纂輕輕捏住她的手指。

  但凡簪纓在近前,他的手留不出空閑拿別的東西,只要摸到她的溫度,他整個人便也靜潤下來,從外表看不出一絲焦灼。

  「能堅持。」他目光像流瀉出的淵穀霧色,一層一層裹住她,不瞞著她,嗓音輕低,「答應過阿奴,會等到蓮花開。」

  簪纓眸光閃動,知道小舅舅這般人不需要安慰,便彎起紅唇笑給他看。

  到達鳶塢的前一日,衛覦收到南邊送來的老頭子順利離京的消息。

  三吳檀家父子,也在北府兵的接應下擺脫鉗制,秘密趕赴洛陽。

  簪纓得知,很是鬆了一口氣。也是湊巧,青州驛道上送來了衛覦攻克洛陽的捷報,本是要送到鳶塢給簪纓過目的,正被一行人碰上。

  兩地距離迢遙,消息常有滯後,衛覦人都到了簪纓身邊,這封捷報遲遲才來。

  說遲,其實從衛覦得勝之日滿打滿算,還不到一旬。只不過簪纓每日與他在一起都感到充實滿足,短短幾日,已像故人久歸。

  衛覦自然不看那信,簪纓卻寶貝似的接過來,美嫵的眸尾睞他一眼,當面展信,一個字一個字細讀。

  仿佛那短短的信紙上,有他的攻艱克難,有他的功勳卓著,更有他一路行來的不易。

  衛覦這日精神好,被她慎之又慎的模樣逗笑,作勢搶信,「想知道什麽問我,這上能有什麽看頭。」

  簪纓不肯,背著身躲,這兩年所有從北邊來的信,她都是這麽字字咀嚼著看的。

  看到中間,她神色忽有一瞬古怪,再次看了衛覦一眼,仍舊把信看完。

  而後,簪纓將信細心折回信封,抬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怪不得呢。」

  衛覦莫名,垂下深峻的眼褶看她。

  簪纓由著他猜,不說,背起手步子輕快走出去,吩咐親衛道:「趕路吧。」

  她而今與衛覦不分你我,親衛令行禁止,立即整裝牽馬。衛覦猶是狐疑。

  一直到策馬行出幾十里,他忽然恍悟,夾馬停住,神色莫辨,向後道一句:「下馬,刷馬。」

  一行主從所停之處是山林道,坡底正有一個野塘。

  親衛莫名其妙,往常趕路時大將軍也沒這些講究啊,眼看就要到鳶塢,刷什麽馬呢。

  不過幾人還是依令下馬,牽出心愛的坐騎,往那看上去比馬身乾淨不了多少的渾濁池塘去。

  「誒,」丁鞭捅捅謝榆的胳膊肘,小聲道,「唐娘子不會和大將軍鬧彆扭了吧?」

  謝榆性情直板,不說主子是非,敷衍式否道:「你從哪看出來的。」

  「那封信啊。」丁鞭一個勁往坡上努嘴,想去偷瞄,又不大敢。「給青州寄的戰報向來由黃狼負責吧,那小子比你還較真。」

  謝榆腳底下一停,忽然想起將軍圍攻洛陽時,北魏曾向西涼國求援,那西涼女帝野心不小,一心要招大將軍做皇夫……

  黃狼不會傻到把這件事也寫上去了吧?

  扶翼的馬背上,衛覦摟著身前的人,溢出一聲歎息。

  是笑自己沉陷溫柔鄉中,樂不思蜀,腦筋遲鈍到這種地步,竟到此刻才反應過來。

  「昔年隨祖將軍北征,有一戰想從後方截斷北朝糧路,需從西涼國借道。我怕別人說不成,親自去談,見過一面。就那一面。」

  他低低的嗓音震動胸腔,簪纓緊貼的後背感覺到了,酥酥的。

  她把嘴角的黠笑抿得更深些,故意不語。

  衛覦歪頭找她,頷廓線繃成棱骨分明的一道,「這回的事,我說,讓她玩去。」

  大司馬解釋的方式簡單俐落,這也確實是他的原話,就這四字。

  別說西涼未向北朝伸出援手,就算二者合力,小小番邦國度,占地勢之利而無強兵悍將,他說掀也就掀了。

  見簪纓還不應,衛覦慢條斯理玩她的耳垂,「不高興,打下來給你玩好不好?」

  與他玩鬧的簪纓聽到這句話,心跳一頓,悠閑之情瞬間消彌。

  她不知道正常時候的小舅舅,會否在言談間輕易冷酷地說出覆滅一國的話,但她本能覺得不好。

  她一下子扭回頭。

  暮春的斜陽,從翠柳葉片的縫隙渡染在衛覦身上臉上,金澄光芒把他的瞳孔映成琥珀色,裡頭全是窸窣的笑意。

  他人卻沒笑,問:「阿奴是不是以爲我失智瘋了?」

  「你逗我玩!」簪纓反應過來,他眼裡那種笑,正是從前他躲在屏風後頭等著她追出來的捉弄,是他藏起冰酪盞裡的櫻桃故意問她時的嬌寵。

  可是,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但與此同時,又有一種沉厚的踏實與信念感在簪纓心裡萌發。

  這種感覺是衛覦給她的,他強大到連自身諱莫如深的事都可拿來說笑,一下子讓簪纓覺得,一切都沒那麽可怕了。

  「衛十六只在阿奴身上失智。」衛覦仿佛瞧不出來女子是假生氣,還認認真真哄著,用一種浮蕩不羈的語調,像個十幾歲少年郎,「別的人,讓她玩去。」

  親衛們怨念地刷了半個時辰的馬。

  因爲他們的大將軍不務正業在馬上哄了未來主母半個時辰。

  雖然簪纓根本不曾吃味,更不用人哄,但身後的人一定要說,她也只好紅著耳朵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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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為什麼這樣會說情話?

  次日,他們到達了鳶塢。

  堡主林成暉正要外出辦事,當頭看見簪纓和人同騎而歸。後面跟隨十數騎護衛,沉勁幹練,鋒芒不露卻氣勢驚人,一看就不是他們這裡的人。

  林成暉不由怔愣地停住,駿馬收蹄,他喚了聲:「女君。」

  那馬上的男人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威勢,讓多少算個練家子的林成暉背後寒毛倏張,被壓得渾身不舒服,就像被一柄瀝血的槍尖抵住了命門。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簪纓下馬,沒有介紹衛覦的身份,她問林堡主何往,得知他要去泰山郡的桓台巡閱兵甲。

  「先別去了,」簪纓道,「我不日要走,有些事要同堡主交接。叫張、楊兩位塢主,曲、畢兩位家主一併來,三個郡的租賦供軍,糧簿賬目,馬上彙總送來。」

  林堡主連聲答應,遣師爺去辦。

  堡中的孩子們早已看到唐姊姊回來,只是今天沒有一個敢上前鬧她。可是孩子的好奇心又大,都躲在草垛後頭,偷偷觀察唐姊姊帶回來的人。

  塢中一些尚未嫁人的小娘,也半藏著臉兒在道旁偷眼打量唐娘子身後的郎君。

  年值豆蔻的少女與男人看人的角度不同,她們只覺這個男人太高大了,又如此英俊,如此偉岸,充滿了能給人遮風蔽雨的雄性陽剛之氣,有幾個小女娘不由自主紅了臉。

  不過在簪纓經過她們時,女孩子們又馬上收回視線,落在她身上,熟稔殷切地喚一聲「唐娘子」。

  唐娘子是女子,自她一來卻撐起了鳶塢的一片天,讓這裡不再受到敵侵匪襲,將此地治理得如世外桃花源一般。鳶塢的小娘們比起好奇這個外來的男人,更敬慕唐娘子。

  唐娘子給她們看見了女子的另一種活法,縱使暫未覓見強壯的郎婿相伴,她們自己也會盡力保護自己。

  簪纓在一片見禮聲中習以爲常地頷首,步履未停,往議事廳裡去,丹繡裙擺隨步飄動,像鋪綻的朵朵蓮花。

  若有時間,她該好好向衛覦介紹一下這裡的人和地方,告訴他自己與他分開後,是在什麽樣的地方度過了思念他的歲月。這裡的風土人情古樸而寧靜,像家,她很喜歡。可是行程太急促,義兄還在函谷關打仗,她只能先可著正事。

  衛覦一路跟隨在簪纓身後。

  大司馬出行,鮮少有屈居人後的時刻,但這裡是簪纓的地盤,他遂意地由她領著自己。

  望著她受人愛戴,坦然穩重的背影,衛覦眼神柔軟。

  莊園中有塢民正在釀春酒,只在猝然聞見曲蘖的味兒時,衛覦專注在簪纓身上的視線搖晃了霎那。

  他目光不受控制從酒桶上一掃而過,體內仿佛有鈎子生出細密倒刺,勾撓他的肝腸。

  低頭瞥了眼自己在地上的影,衛覦靴底碾上去,緊扣在身後的手背繃出青筋。

  一頭白狼忽然不知從哪道斜刺竄出,仿佛聞到舊主的氣息,連老邁的身形都輕快幾分。到了二人近前,白狼卻先用尾梢親昵地掃了掃簪纓的薄麂香靴,如同接風,而後洋洋地仰頸看著衛覦,討好他。

  衛覦瞥眼,覺得這頭老畜在挑釁。

  簪纓看見狼,倒想起件好笑的事,回頭含出一枚笑:「這裡盛産紅鷹隼,自來有訓鷹養犬的風俗。我之前也想養一隻自己的鷹來著,可你的狼霸道得很,鷹犬不讓近身,喏,好幾隻獵犬都被它咬禿了背。」

  衛覦在簪纓轉過頭時,神色已恢復如常,靴尖不客氣地撥開狼的大尾,淡道:「想養就養,慣著它做什麽。」

  簪纓聽到這語氣,桃花含情的眸子看他一眼,又看看狼,聯想到什麽,忍俊不禁。

  衛覦眸底生漪,身子向前微傾,想說一句話。唇角才動,得著信兒的杜掌櫃被驚動出
  來,一見衛覦大驚,「大——您怎麽來了?」

  他有一年餘未見衛覦了,但反應很快,不知大司馬是否要在此透露身份,叫到半道又收住了。

  簪纓簡單同杜掌櫃說了說,杜掌櫃聽著洛陽大勝、冀州敵襲、尹家堡結義,還有小娘子馬上要離青赴洛這種種事,怔營好幾息,垂頭看著兩人快挨在一起的手背,咽下一切疑問,比手先將人往堂裡迎。

  當下寒暄不贅,衛覦不是客,不需要簪纓如何招待他。她奔勞一路,也不及洗沐風塵,休歇片刻,幾位塢主同掌事一到,簪纓便同他們談起公事,交付青州的一應事務。

  期間衛覦便坐在主案的側首,聽著,不插口。

  他習慣性地一摸襟懷,想起祖將軍送他的兵書竹簡被他留在了洛陽皇宮明堂裡,隨手取了案邊一本賬冊子翻覽。

  然他的存在感實在太強,每個入堂回話的主事都不由自主往衛覦身上看,視線停留又不敢超過三息。皆暗中猜測,此氣質拔群的男子爲何人,爲何獨得女君青睞。

  要知這屋裡的賬簿事關青州根本,皆爲機密,有一些連林堡主也沾不得手,他拿來就看,一向公私分明的女君竟也視若無睹。

  有聰明人猜出了幾分端倪,更感驚愕,態度越發嚴謹。

  簪纓禦下向來如沐春風,從無嚴刑峻法之事,她在這裡居住一年,到了臨走,頭一回覺著自己的議事堂也有積雲催壓的威勢繞梁。

  她心裡覺得想笑,面上一本正經,將糧賦、田籍、兵伍、艦隊幾項大宗安排得有條不亂。

  簪纓就是串連青州各個州郡勢力的那條線,向東掌著鹽廠,通著海貿,向西與洛陽遙相呼應,向南又有豫州這半個兄弟,而今的青州是怎麽著也受不了虧待。

  是以簪纓離開歸離開,青州該怎樣運轉,絲毫不能亂。衆人也心知肚明,一旦失了唐娘子這位主心骨,如今南北未定,青州又會恢復成四分五裂的三不管土匪窩。

  能舒舒服服在家進賬,總比從別人嘴裡搶食來得舒坦,哪怕爲了自身圖存,這些宗主焉敢不盡心盡力。

  一樣一樣地處理下來,便用去了一個多時辰。

  衛覦中間聽簪纓說得喉嚨微啞,爲她添了兩回茶。

  最後一位稟事者,是簪纓從江南帶來的呂掌櫃。

  他認得大司馬,看著衛覦和簪纓兩人之間雖無昵態卻自成一脈的氛圍,雖不比杜掌櫃詳知內情,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心道除了此等獨步天下的英雄,也沒別人堪配東家,真真是再好不過。說完了正事,呂掌櫃借著東家的光和大司馬小心搭話:

  「大司馬,咱晉人真把洛陽給打下來了!嘿,解氣!大司馬是特意來接東家的吧,僕還記得,您從前去西市給東家買酪……」

  衛覦耐著性子聽他說完,方漫淡點下頭,「出去時帶上門。」

  呂掌櫃頓悟,一拍自己的碎嘴,拋給簪纓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是半爲長輩半爲從屬的神色,賠著笑扭身出去了。

  不忘給小年輕闔上堂門。

  堂內闃靜了,簪纓失笑地揉了揉微微僵酸的脖頸,「我的人都被你嚇了個遍,哎——」

  她話音未落,被衛覦托住腰臀抱上了案几。

  幾本賬冊子囫圇地掉了下去,衛覦視若不見,抵膝貼上去,視線向下,落在簪纓瀲灩生色的眸子裡。

  他眼神水亮鋒銳,呼喘著熱氣:「剛剛笑什麽?」

  簪纓眼前光線一暗,全落在他的遮擋中。她沒明白話意,愣愣吃笑地推他,覺得這樣姿勢發羞。「什麽……」

  「剛才,」男人一雙英氣麗昳的劍目勾著她,扣牢她纖窈的細腰,挺胸故意擠壓她胸脯,另一隻手捏上她的後頸,像是懲罰又似給她按摩解乏,按得簪纓酸酥又鬆快,很快出了層薄汗。她聽見他用輕若羽撓的語調問,「阿奴笑誰呢?」

  簪纓恍然明瞭,是方才在庭院她拿他和狼作比的心思,沒藏住。

  看看這不遑多讓的霸道,簪纓忍笑低頭在他肩頭頂了一下。

  過了會,她抬起鹿兒般盈盈水潤的眼眸,凝視眼前這雙深黑色的眼睛,蘭香輕吐:

  「小舅舅,你當初對我說,我還不曾見過世間更多更好的俊彥兒郎,我還有許多選擇的餘地……那時候,我理解你待我的好,但心裡有些生氣,覺得你看低了我的情意。」

  衛覦呼吸微沉,定定看她。

  簪纓崴在他懷裡,不是談公事時的明利口吻,找回了改掉許久的軟儂聲腔,喁喁訴說著:「可自別後,我越往遠走,見到的人、做成的事越多,越能體會到你不肯與我約定,讓我身後無牽絆,是在給我多大的自由。」

  她眼瞼紅赩赩的,冶豔而嬌美,「我想告訴你,這一年多我看過了千山萬水的風景,也結識了許多俊采有識的男子,看來看去,還是最喜歡你了。」

  衛覦眸底的漆黑四散渙開,順著鼓動的血液流進四肢百骸,把他一身的勁都酥散了。

  他攏著她的手從指尖開始戰慄,改爲以腕相抵。

  他曾怕他是她少年懵懂時的誤判,怕自己蠱發時控制不住傷到她,可現在衛覦只想牢牢留住她不放。

  他目光在簪纓甜美如蜜的唇上飛掠而過,嘴裡咬出一點血,強迫自己清醒些,閉眼抵住她的額頭,啞聲道:「說你想我。」

  簪纓半闔上眼,與他呼吸與共,霎動著長睫,「我想你。離開你的第一天,第二天,很難熬,因爲我的眉心發癢。分別後的第一個月,第二個月,也是很難熬的,因爲我怕北地苦寒,你的裘衣不夠厚……

  「春日時,我收到你寄至的親筆,說要趕來給我過生辰,我十分欣喜,卻又擔心你行軍的進程被我耽誤。初夏時,聽聞你大獲全勝,那一日我整夜未眠,那是我收到最好的生辰禮物……

  「觀白,小舅舅,我拜每一座佛像時,心中念的都是你。你說,我有多想你。」

  衛覦攬緊她,「爲什麽這樣會說情話?」

  因爲是他,她的一腔心事便皆成皎月。

  簪纓情到濃時,不是想忍便能忍住,自然地仰頭親了下他的下頷。

  衛覦受了,簪纓又貪戀地去親他的臉,吻他的嘴角,衛覦丹田裡著了火,卻始終一動不動地隨她高興。

  直到簪纓迷迷吻向衛覦嘴唇,衛覦克制地仰起頭,繃出輪廓分明的喉結。

  溢出的笑音沙啞:「這裡真親不了,會出事的。」

  簪纓水霧彌漫的眸子驀然清晰了,才發覺衛覦的身子在抖。

  那不是寒冷,也不是恐懼,他垂低的眼神散發著雄獸鎖定了獵物的侵掠與興奮,卻用漫不經心的笑意掩飾得溫和些。

  簪纓頓時懊惱自己,退出他的懷抱,緊張道:「對不起,你怎樣了?」

  耳聽她道歉,衛覦痛惜,鬆開絆著她的手,漫淡甩了兩下麻入骨裡的腕子。他目含赤色,卻無進犯的舉動,溫和地看著她,答非所問說:「從沒低估過你,我是怕高估自己。」

  ·

  當晚,杜掌櫃殷勤地將衛覦安排在與簪纓相隔幾排屋宇的房間住宿。

  杜掌櫃是個人精,小娘子這次趕回來身邊連侍女都沒帶,在路上夜宿時和大司馬是怎麽樣的,他不問,心裡也有數。但只要在他眼前時,兩人只要一日沒成婚,就得分開睡,否則他心裡那關過不去。

  老掌櫃是用心良苦,衛覦則順水推舟,應下了。

  簪纓被白天的事嚇了一回,警醒自責,囑咐親衛好生照顧好他。

  親衛連聲答應,結果轉頭到夜深人靜,就聽從大將軍的吩咐偷偷弄來了兩壇酒。

  衛覦喝得很急,喉嚨不停急促滾動著,像是涸澈之魚的掙扎。一壇飲盡,再接一壇。

  過後,衛覦敞著酒水淋濕的衣襟,盤膝坐在燈下望著那兩只空壇子。

  本該是饜足的神色,卻流露一種無聲的疲懶。

  「別告訴她。」明知他的人不會多嘴,衛覦還是多此一舉地道了一句。

  到了第二日,簪纓交接事畢,同衛覦趕赴洛陽。任氏的身孕月份大了,受不了急趕路的顛簸,簪纓就讓杜伯伯陪她徐去洛陽,留下人手護衛他們。餘下能帶走的屬秩,她皆帶上。

  她的汗血寶馬已經成長得很骨相神峻了,她提出要自己乘馬,衛覦點頭沒說什麽。

  兩人保持著心照不宣的默契,沿途過嶧山塢時,簪纓抽空又去拜訪了沮塢主,同他達成繼續合作的共識,而後順利地趕到巨野澤,和已經在那裡等候的王叡、沈階、春堇等一行人馬彙合。

  這一路順風順水,舟車兩不誤,簪纓本以爲便會如此一直到洛陽。

  不想過了濟水,衛覦安置在黃河北岸的一路斥侯突然快馬來報,道從洛陽逃逸的一股魏軍據住了青冀交界處的陵川城,在那裡屠害百姓,掠糧爲資。

  衛覦聽後立刻握韁望北,眉宇間滲著絲絲寒戾。

  他們所在之處,離陵川一日便至。

  「多少人?」衛覦沉聲問。

  斥侯道:「不足千人。」

  勒馬與衛覦並齊的簪纓一身紅色斜衽騎馬裝,一聽衛覦的話音,便解其意,聽到人數先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衛覦,「我這裡有五百騎,小舅舅帶著去。」

  當初入青州時,衛覦說要給她兩千騎壓陣,結果臨行時一算,足足點了三千。簪纓留了一千人在泰山郡壓服赫連堡主,一千人在尹家堡,還有五百鐵騎守鳶塢,剩餘的都帶出來了。

  這些精騎皆是北府舊人,跟著衛覦作戰算是榫找到了卯,必定順手。

  衛覦望著簪纓如墨出岫的湛清眉眼,本來說好,要陪她一同去洛陽,一日也不分開的……很快,他收回視線,道:「三百足矣。你一行先去滎陽等我,若六日內我趕不回,你便聯繫當地太守,護送你徑入洛陽。謝東德,點兵!」

  再向南便是兗州的地盤,耳目諜探密如蛛網,不會有胡人滲入,他也可放心些。

  謝榆應諾一聲。丁鞭是個會來事的,對大將軍笑道:「將軍心裡急,末將等努努力,去一日回一日,中間用三天打下來也不是不行!」

  衛覦沒有罵人,眼裡洩出些笑意,目不瞬睛看著簪纓。

  簪纓原想對衛覦道一聲小心保重,但看他手下的人還有心思玩笑,便知這場仗不很艱險,故意挪開目光,不語了。

  一時兵勇點齊,衛覦又深深看她一眼,話不多說,領兵即刻出發。

  只是扶翼策出半裡,馬上高拔傲岸的身影又勒馬折回,逆著光,繞簪纓的紅馬轉半圈,「等我不等?」

  簪纓怔怔地看著他回來,對上那雙英銳無儔的眼睛,紅著耳垂道,「等。」

  衛覦去後,簪纓命王將軍調整了護衛的隊形,在原地歇息一刻鐘,繼續上路。

  結果還沒行出半日,後頭一匹快馬四蹄翻飛追趕上來,伴隨一聲耳熟的呼喚:「優曇華、唐娘子,等一等!」

  簪纓回頭一望,只見來人竟是曇清方丈。年過耳順的老和尚腿腳沒那麽利索,但爲了趕得及,還是讓一個武僧載著他騎馬追至,見著簪纓的面,曇清不及爬下馬,白著一張風塵撲面的臉喘熄道:「佛、佛睛黑石有下落了。」

  簪纓心中驀然一震,「當真?」

  「是啊。」曇清方丈把簪纓的事當作佛祖降下的考驗,一刻不敢或忘,勻著氣息道,「此前娘子托老衲尋找,都是朝有大德高僧坐化的廟宇去尋覓,今朝老衲的一個弟子來稟,打聽到三川郡的一個縣裡,有座尼姑庵,曾坐化過一名獨目比丘尼,圓寂後獨目化爲舍利存世。」

  「大師辛苦了。」簪纓心緒翻湧如潮,向曇清方丈打個佛禮,而後忍不住看向小舅舅不久前離開的方向,含著顫音,向大隊人馬吩咐:「掉頭,去三川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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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花葉同生一枝

  根據曇清方丈得來的消息,那間尼姑庵就坐落在三川郡重霄縣的裡坊內。

  乍然得到佛睛黑石的下落,簪纓的心如雲翳破散,激動難言。但她並未忘記警惕,進城之前,先遣王叡帶人潛入縣城中探查是否有異。

  她非信不過曇清方丈,而是這裡離叛軍作亂的陵川很近。

  衛覦前腳才走,這個消息便至,難免惹人生疑,簪纓再怎樣急不可當,也須得小心行事。

  王叡帶人經過一番查探,未見城中有異樣,回來向主子稟報。

  簪纓聽了,一顆懸緊的心微鬆,命手底的二百北府精兵下馬卸甲,隨她入城。

  這樣的陣仗,自然驚動了當地縣令。傅則安擅與公門打交道的優勢突顯出來,由他出面應對。簪纓則雇了個當地鄉人領路,直接朝尼姑庵的所在趕去。

  沈階隨行,途中轉目望見簪纓唇白若雪,呼吸輕屏的神情。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如此形色緊張的女郎了。

  佛睛黑石。他心中默念道,女郎這一年裡下盡苦功尋找的,便是這個。

  「唐娘子,慢些。」曇清方丈才被快馬顛簸了一路,跟不上趟,氣喘籲籲道,「既來之,則安之,庵寺就在那裡跑不掉,唐娘子不必情急啊。」

  他越安撫,簪纓步伐反而越急,此時此刻她的心情,比當初聽見金鱗薜荔的下落時也不遑多讓。這小縣中的寺廟,不比南朝京都中刹寺如林,義筵如市的盛況,規模中下的小寺院往往坐落在裡坊之中,左鄰右舍皆民居,沾染了煙火氣。簪纓一路腳步不停,左行右繞,到得庵前,見是一處清靜平常的小廟,抬目只見黑地匾額上書有「普慈」二字。

  簪纓深吸一口氣,聞到淡淡的佛香味道。

  但她沒有馬上進去,打發了鄉導,先命影衛入內探察。

  普慈庵平常多是信女居士往來,忽然間有這許多矯捷大漢湧進來,且還如入無人之境地內外翻查,頓時引起庵中尼姑的恐慌,響起幾聲低呼。

  普慈庵的住持是位五十歲上下的比丘尼,身材高大,著一襲素布寬袍禪衣,聞聲自禪房出,袍腳帶風,見狀皺眉,問所從來。

  曇清在庵門外也蹙眉心,他雖奉簪纓爲主,可同爲沙門中人,心有戚戚,無奈地看向簪纓:「唐娘子,未嘗謹慎過頭了。」

  簪纓不置可否。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價幾何,也知道佛睛黑石是小舅舅性命所繫。雖然關於佛睛黑石的用處,她連曇清方丈都未透露分毫,應當不會被人察覺,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駛得萬年船。

  直至影衛出庵,向主子輕輕搖頭,示意沒有危險,簪纓方命姜娘卸刀,帶人入庵。

  進了院,簪纓向這位不怒自生威儀的高大住持拈一個標準的佛揖,歉意地說:「在下唐氏,聽聞貴庵中有神跡,特意遠道來拜會。」

  她低下頭,露出斜衽領下一段潔白後頸,懇聲道:「冒犯之罪,只緣自身有些難言之隱,絕非有心褻瀆神佛,敬請師父諒宥。」

  她是先兵後禮,曇清是拜佛拜到西,爲了幫忙打圓場,緊跟著表明身份。

  住持神色鎮定,她聽說過濟南大覺寺的曇清方丈,佛法高深,面色稍緩,望著眼前一行不速之客,「不知諸位前來,是爲何事?」

  「阿彌陀佛,」曇清方丈看簪纓一眼,向住持道,「涅槃經有言,佛陀破四魔而涅槃,如大火滅,度有彼岸。聽聞尊師圓寂之日,睛眸化爲舍利,舉世罕聞,此大德顯聖之跡,這些年卻未向信衆宣揚,使之知曉世間真有無邊法身。是以老衲前來,特爲請見聖物,望師父行一方便。」

  「方丈如何曉得?」住持聽到這話,怔住。

  很快她便想通,這群人是有備而來。

  師父生前座下收有數位弟子,師尊在坐化前夕仿佛知曉自己將化舍利,交代不事聲張,但若有心打聽,總能探出一二分風聲。

  師父圓寂後,由她接掌了這座尼庵。師父的遺澤之物,她已小心收藏近二十年。就是因爲知道此物珍貴,怕引起紛爭,是以從未向外透露過。

  住持沉靜無波又如深井幽邃的目光,在簪纓的臉上定了定,又看看眼前的陣仗,面無表情道:「既如此,隨我來吧。」

  簪纓呼吸輕沉,一步不敢落後,隨住持去往她的禪房。

  只見這位尼庵之主進屋後,一言不發從屋內最深處的老木箱中,取出一隻半尺見方的沉檀盒,轉身,恭謹放於案上。

  住持闔眼默念一句什麽,慢慢打開盒蓋。

  不止簪纓,連曇清方丈的呼吸也屏住,對於這件只存在於佛經描述中的佛門寶物,他見所未見,同樣好奇。

  簪纓定睛看去,見那盒中盛著一顆龍眼大小的黑珠,黑圓如石,表面卻散發著淡而瑩潤的光澤。

  曇清面色微變,凝神細觀片刻,忽然揖首長拜:「阿彌陀佛,這……這便是佛睛黑石!令先師必悟得高深佛法,方有此等功德!」

  簪纓聽見老方丈聲音裡的顫唞,幾乎在霎那,她閉上同樣發顫的睫梢,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小舅舅。

  待她睜眼,眸裡已蘊出一片勢在必得的光芒,向住持直言來意:「實不相瞞,在下尋找此物已久,是爲治病救人。懇求大師恩賜與我,我必銘感五內。」

  她看出這位住持乃是位世外高人,不敢提出以金銀俗物作爲補償。

  但只要這位師父願意贈藥,她願意傾盡所有滿足她的要求。

  面對簪纓深切的注目,住持卻只淡然說:「貧尼從未聽說此物有治病之效。縱使爲真,以尊師百世修行所得遺物,去施救於一人,貧尼修行尚淺,不能舍讓。」

  她平靜看著眼前女子,「貧尼不肯,施主是否要搶?」

  簪纓怔營一靜。

  曇清正欲開口,簪纓目光很快地流轉一下,未答此言,低聲說道:「在下何敢造次,只是在下嘗淺讀佛法,知佛祖對衆生心懷慈悲,不分高下。我見經書有載,昔者,佛祖涅槃之前受純陀最後一餐供奉,乃是旃檀樹耳。此菌菇原本有毒,純陀不知,細心煮好後奉予佛陀。佛陀具無邊道法,自知有毒,卻因機緣已至,仍舊服下,而後涅槃。

  「涅槃之前,佛陀卻令衆弟子不要責怪純陀,說此最後供養,與衪在尼蓮禪河邊悟道的最初供養有同等功德,大師,這不就是佛祖大慈大悲,不捨一人的見證嗎?

  「……我又聽聞,‘菩薩’在梵文中的全稱爲菩提薩陲,菩提,意爲覺悟,薩陲,意爲衆生,菩薩之意,便是覺衆生之苦。衆生廣大,卻也是由一人一人組成的,一個人,便是衆生之一,焉何不能救?」

  豐姿貌美的少女侃侃而談。

  她過去每一個苦讀佛經的夜晚,每一次鑽研梵文的痛苦,仿佛都在今日得到了回應。

  她所有的努力,仿佛都是爲了眼下這一刻,爲的都是說服眼前這個人。

  搶?佛睛黑石近在眼前,她帶了這些人來,若住持最終仍不願施捨,她必然是要強搶。

  但在此之前,簪纓還是想嘗試用言辭說動住持,因爲她不願小舅舅身上沾染半點因果。

  若有報應,報應在我。

  住持平靜以對:「既如汝言,一切便當順其機緣。涅槃經中更有言,‘一切諸世間,生者皆歸死。夫盛必有衰,會合有別離。壯年不久停,盛色病所襲’,是以,何必強求?」

  何必強求?

  這真是個最好回答的問題,簪纓不假思索道:「因爲他是對我極其重要的人。」

  溫柔與堅毅同時在簪纓眼裡浮現,她直視著住持道:「非但對我重要,我要救的這個人,對於當今天下,同樣不可或缺。我不敢說救了他一人,便等於拯救天下萬千黎民於水火,但是世上若沒了這個人,世道一定會比現在更遭。求法師捨藥。」

  曇清方丈連連咳嗽幾聲,驚覺自己好像知道了一個天大秘密,壓住驚異,向住持解釋道:「法師,老衲可以名譽作保,這位娘子確非歹人,她是——」

  「不必告訴貧尼她是誰。」

  住持趺坐於供奉著佛睛黑石的案前,雙目微闔,「佛渡有緣人。足下等既有備而來,看來是貧尼不能強求了。」

  簪纓見住持鬆口,當下歡欣,伸手便去取那檀盒。

  誰知就在須臾間,變故陡生,住持忽從案下抽出一根敲磬的金剛法槌,奮力砸向簪纓手臂。

  「女郎!」姜娘在身後低呼一聲,搶身上前,已是不及。

  曇清方丈亦大驚,這一槌下去,可必定骨斷筋折了!

  被留在禪舍門外的沈階聽聞呼聲,旋身向內,正見此一幕,瞳孔倏張。

  正常人這時的本能都是及時撤手,然而簪纓一驚之下,非但不躲,反而閉眼用手掌死死握住檀盒,護住底下的佛睛黑石。

  這一槌子沒落下去。

  住持執槌,穩穩停在距離簪纓手臂只有一根髮絲的地方。那雙歲月磨洗得沉靜的眼裡,第一次露出點慈藹的笑意。

  「看來,那人真的對施主很重要。」

  簪纓緩緩睜開眼睛,冷汗透背,「法師……」

  「既能持,便去吧。」住持放下法槌,這一回真正地闔上了雙目,雙掌合十,念了聲謁。

  既是機緣到了,師尊,當能體諒弟子所爲。

  「多謝法師成全。」簪纓眼含難抑的水光,展袖屈身,向住持覆首一拜。

  她懷揣佛睛黑石,走出禪室時,看見了院中栽種的紫葉李花。

  春風駘蕩,夕暮霞光,這種江南難得一見的李子樹,花葉同生一枝,遒秀的紫葉與粉柔的白花層層疊疊綻放著,透過繁花擠挨的縫隙,灑下斜陽千萬縷。

  暮合之色,也成了夕陽無限好。

  簪纓遮眉抬目望著花樹,駐足良久。

  姜娘看見女郎靜窕地立在花樹下,片片飛花飄落下來,裝點著那襲勻停有致的紅衣,好似畫中人。這個從泥土中爬出來的女孩有些看癡了,不自禁地留在原地,不敢上前破壞這幅美麗純潔的畫面。

  三丈外的沈階,目光落在女郎險些受傷的手臂上,又望向她綿綿側顔,知她思在遠道,也未上前。

  他知道女郎的衣袖下就縛著大司馬送她的臂弩,但即使在方才萬分緊急的情況下,女郎也不會將弩鋒對準無辜者。

  他也明白了,女郎鑽研那些詰屈聱牙的佛經,是爲誰而讀。

  待傅則安鎮撫住當地縣衙,循路徑趕來,迎面看見的便是簪纓莞爾無聲的笑容,那麽燦爛天真,像個得償所願的小孩子。

  「好啦。」

  曇清方丈默默看了一時,眼中含著祥和的笑意,第一個打破沉默,眨眼攬功道:「娘子得償所願,老衲可謂功不可設啊。當初說好的,老衲爲優曇華找到此物,優曇華便考慮皈依的事,如何?」

  簪纓按了按襟中之物,回眸一笑,精靈俏皮:「正在考慮呢,不過我無慧根,考慮多久便不得而知了。方丈於我大恩,不若隨我去洛陽白馬寺?聽說那裡爲中土佛教之宗,我在寺中爲方丈辟一方供奉,如何?」

  曇清聽到這存心耍賴的話,垂袖笑歎,無可奈何。

  簪纓實是開心,有了這味藥,只需再等今年入冬時西域的水蓮花開,小舅舅便有救了。然這份開心連著秘密,她無從與他人言說。

  再次向普慈庵住持拜謝後,她招呼部曲出城繼續上路,一路上唇角捺下又彎,那暖暖姝姝的神情簡直藏不住,心中想的都是:若觀白晚半日再走,此時便能同她一樣高興了。

  如此想著,簪纓終究等不到天黑,召來一名影衛,命其快馬趕至陵川,告知衛覦這個大好消息,讓他早一個時辰開心起來也是好的。

  「順便看一看他們那裡的戰事如何,務必告訴大司馬不必折回來,空耗行速,我們還是按約定在滎陽碰頭。」

  她吩咐完影衛,又派遣一支小隊散出去打聽葛先生的行蹤。

  佛睛黑石已經過曇清方丈的法眼認定,他既然連她是兩世之人都看得出來,簪纓相信這位老師父的道行。但爲了安心,她還是想請葛神醫再鑒定一遍。

  仿佛因爲一切過於順利,行事果敢的唐氏少東家,反而有些患得患失了。

  ·

  陵川位於黃河之北,天亮得早。這會兒謝榆已經帶人清理戰場了。

  兩日前,衛覦帶三百騎來剿魏軍。

  在城中作威作福的北魏散兵,皆是從洛陽逃逸過來,本來準備奪夠了糧就棄城向晉陽方向撤,沒想到本該遠在洛陽的大晉戰神會從天降。

  衛覦連洛陽都打得下來,這些蝦兵蟹將又如何放在眼裡,北魏軍的五六百人盡成散沙,幾無還手之力便被包了餃子,盡數俘虜。

  謝榆在戰後清點人馬數目,卻發現了一點異樣,清早晨光稀薄的青石路上,他邊走邊向身披戰袍的衛覦彙報,「戰馬很少。這五百來人有一半步兵一半騎兵,卻湊不出十匹馬,按理不應該。」

  戰馬在大型戰爭中十分重要,因是主力騎兵倚仗的戰友,甚至馬比人值錢。衛覦聽後敏銳地一皺眉,「不急走,多留兩天,查清他們的馬去哪了。」

  「大將軍!」

  二人正談著事,虎賁校尉丁鞭忽將一名影衛接引而來,說是剛在城門巡值遇上的。

  衛覦一見影衛,眸光便是一沉,脫口問:「你主子可好?」

  「女君安好,主上放心。」那影衛見衛覦身邊的謝榆、丁鞭皆是親信,也知衛覦中蠱之事,便言道,「恭喜主子,佛睛黑石找到了!下屬此來便是奉女君之命告知此事。」

  而後,他便將前因後果略述一遍,只是在簪纓的特意叮囑下,掐去了住持揮槌砸臂的一節,免得衛覦擔心。

  衛覦聽罷,怔忪了一會。

  他身邊的謝榆已是激動萬分,把住影衛身體,連連追問是否當真。

  待得到肯定的回答,這個血性男兒不禁熱淚盈於眶,「大將軍,蒼天,蒼天還是開眼的!」

  他見衛覦久久不語,以爲大將軍開心得怔了。簪纓雖然說了不必折返,但他這個盡忠於大司馬的「背匣校尉」,卻一刻也不能在此等了,請命道:「讓我過去接應女君!卑職必定把將軍的藥護好!」

  衛覦點頭,謝榆精神大振,快馬加鞭而去。

  「大將軍,這是天大的好事啊。」丁虎賁同樣大喜過望,心道唐娘子真是大將軍的福星,卻不見大將軍面上歡喜,不禁惑然。

  卻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後,衛覦忽然笑了。

  那柔軟的笑意落在他冷峻的眉眼,如風散塵,一下子融開了鬱結多年的霧霾。

  他輕聲道:「她得有多開心。」

  丁鞭訥訥地回味這句話,愣在原地。

  ·

  簪纓一行出三川郡,在武德縣歇宿休整一日,再向西走,便離滎陽很近了。

  他們下榻的這座客棧,店主吳掌櫃分管著唐氏在這裡的牙行買賣,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一個分支。

  得知少東家在此落腳,店主喜出望外,誠惶誠恐。他家的小閨女卻是個不怕生的淘氣包,一大清早,簪纓坐在屋外闌下望著北城春色,同沈、傅二人談事情,這小丫頭便拿著她爹給她削的竹蜻蜓在幾人身邊跑來跑去,胳膊上下扭動,嘴裡模仿蜻蜓振翅的聲音。

  簪纓看著小女童的天真憨態,眼睛彎成月牙,笑得停不下來。

  傅則安停下口中關於豫州的建設之言,同對面的沈階對視一眼。

  他們很少有合契的時候,但這幾日,都看得出來簪纓的心情實在很好。

  簪纓招招手,給瘋玩的小丫頭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吳掌櫃含笑捧上一壺香茶,親自給少東家斟了一碗,「這是小的前幾日才去山陽采購來的雨前茶,東家嘗嘗鮮。」

  簪纓呷了幾口,茶味確實鮮香,微笑道:「等冀州徹底平定下來,打通向北的商路,以後購置商貨就更方便了。」

  吳掌櫃點頭稱是,正待言語,卻在這時棧門外有甲兵回報,說已經找到葛神醫了。

  「這麽快?人在何處,近前回話。」簪纓轉頭望去,棧館大門中敞開著的,然那甲兵卻不近前。

  簪纓便看見,在兵衛身後相隔一丈遠處,一位身著麻布淳衣的中年男子攏袖站在那裡,看身影依稀仿佛,只是頭面上蒙著紗布,看不真切面孔。

  簪纓背後無來由劃過一股冷氣,圍案的沈階、傅則安與她三人,幾乎下意識一同起身。

  簪纓道:「是葛先生嗎……」

  「女郎莫近前。」那蒙面醫士開口,赫然正是葛清營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沙啞與急切,「女君如何到這裡來了,速速離城!鄰城山陽城起了瘟疫,已經快控制不住了!」

  「什麽?」簪纓心頭猛地一攥,問道,「這是何時的事,好端端如何會起疫,傷病情況如何,可有藥方醫治?」

  葛清營已有幾日幾夜沒合眼了,當北府兵找來時,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簪纓,當下只能揀最要緊的說:「是馬瘟傳人,源頭某亦不知,好像是從更北邊傳過來的……某行醫多年,從未見過如此烈性的時疫,我疊換了四五種藥方,可是不濟事,因爲死人太快,藥效太慢,除非,現有一樣能迅速解瘟的藥——」

  而天底下能解大瘟巨毒的藥材,這些年葛清營已研究遍了。

  簪纓手腳一瞬冰冷。

  她聽著葛神醫沉憫地道出那句:「西域水蓮,或者佛睛黑石。」

  「爹!」

  一聲驚恐的孩童叫聲劃破四月暮春的好天色。

  簪纓木然遲鈍地轉回頭,看見吳掌櫃鼻子底下流出血來,吳昌伸手抹了抹,仿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不等閨女跑過來,他眼前天旋地轉,直直栽倒下去。

  「女郎……」沈階霍然變色。

  他目光所至,那碗吳掌櫃親手捧給簪纓的茶水,還在微風中漾蕩著清澈的水波。

  簪纓看著跑向父親的小女孩,驀然回神道:「拉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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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

  山陽城起疫,客棧的吳掌櫃日前又去山陽進過貨,此時鼻竅流血,昏倒在地。這中間的聯繫令在場所有人不寒而慄。

  被春堇拉抱住的吳丫頭還在掙扎大哭,淚眼朦朧地夠向老爹倒下的方向。

  葛清營不能進來,護衛們不敢耽擱,將吳掌櫃合抬至棧館門外,由葛先生爲其把脈。

  面帶白紗布的葛清營蹲下身,查看吳掌櫃脈象,面色一下子凝重起來。

  「是瘟疫。」

  簪纓的心隨著這句話沉下去,棧中諸人聞言,臉上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茫然和怖色。

  大戰過後易生瘟疫,那是針對炎熱季節與死傷人數慘重的戰場而言,誰也不會料到,在這未受兵燹戰火波及的小小縣城,會生此變故。

  簪纓身邊的文僚想得更深,這座客棧是專門爲女郎及親隨騰出來下榻的,主人吳掌櫃染疫,那麽有多少人也已經感染了?剛剛才接過吳掌櫃斟茶的女郎她……還安全嗎?

  沈階當機立斷道:「請葛先生爲女郎診一診脈。餘者彼此四散開。」

  「準備大量面巾,薰艾草,抓藥材,」傅則安同時捏緊掌心,吩咐下去,「防疫驅邪之藥,縣裡藥鋪有多少備多少,派人去抓,起鍋熬煮。」

  但只是葛清營知道,這些措施皆治標不治本。若此地無事,他還可以勸唐娘子速行,眼下,也顧不得許多,邁步走進了大門。

  沈階前一刻才要請他爲簪纓把脈,見葛郎中走近,忽又想起他才從疫城而來,不知身上是否沾染瘟疫,下意識往前擋了一步。

  他狹目沉峻,少見地進退兩難。

  葛清營看出他的猶豫,道:「某自少年學習醫理,曾隨恩師遍嘗百草,也許是在體內起了效用,我染不上瘟疫。」

  這也是他能堅持在山陽城爲疫民診治的原因所在。只是他帶在身邊的兩個藥童,已經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感染症狀,正在山陽城的棚戶中隔離,一日喂藥四次,卻不能緩解,仍有加重的跡象。

  同他的藥童情況相仿的百姓還有很多,所以葛清營才焦急萬分。

  「萬幸如此。」簪纓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乾澀地抿了下唇角,人立在庭除,顧忌不上避諱,挽袖將自己的手腕遞去。

  事態變成這樣,旁人可以恐慌遲疑,她身爲衆人的主君,不能慌神。

  但若細看,仍可以發覺她的指尖在微微發顫。

  葛清營爲她把脈,片刻後,鬆了一口氣道:「如我所料,女郎服用過毒龍池中蓮,瘟毒不侵身,脈象無恙,萬幸,萬幸。」

  簪纓深澈的眼眸很輕地霎了一下。

  她後知後覺,她自從服藥後身體一直強健,初到蒙城過冬時,連春堇、任姊姊她們都染過風寒,自己這副往常最嬌弱的身子卻無病無災。

  這兩年間,簪纓幾乎不記得傷病的滋味,更極少想起,前世割肉刮骨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覺。

  這不是她的幸運,是因爲小舅舅將自己的護身符讓給了她。

  簪纓又請葛清營給吳丫頭號一號脈,她是與吳掌櫃最親近的人,剛剛情急之下,簪纓讓春堇過去攔住孩子,此時心裡盡是後怕。

  吳掌櫃已被蒙上面紗的護衛抬入單獨辟出的房間照顧,吳丫頭嗓子哭啞了,變成小聲的啜泣。這個年齡的孩子,對於天災之事還不能完全理解,她只知道自己相依爲命的阿爹倒了下去,她怎麽喊也不應,更加惶恐無著。

  葛清營去診過,輕咦一聲,「這孩子脈象倒是平和……」

  他抬頭觀察到小姑娘哭紅的眼窩旁有一粒痘疤,恍然心道,想是這孩子小時起過牛逗,得過牛逗的幼兒極難存活,這孩子大難不死,所以對瘟疫有了免疫。

  可是像這樣的幸運兒畢竟是少數,葛清營力勸簪纓道:「女郎在青州之事,某亦耳聞,此爲利國利民之舉,實一方之幸。女郎無論爲自身計、爲青州計、或爲大司馬計,都應速速離城才是。」

  她與大司馬兩人的牽絆,葛神醫不說全知,也曾參與其中。

  他至今記得,大司馬讓藥給這位娘子的那個夜晚,他臉上那種雲淡風輕又不容質疑,也記得唐娘子背著大司馬找到他詢問藥方的那一日,眼神裡的清毅篤誠。

  這樣兩個人呐……

  簪纓垂睫將指尖搭在衣襟上。

  她想起遠方還有一人,在等著她會合。

  「先生。」她很冷靜地抬起頭,看向葛清營道,「我有一物,請先生爲我一鑒。」

  葛清營眼下急著趕回山陽城,哪裡有閑心看別的。他此來的目的,無非是聽說了唐娘子在此,前來示警,也希圖在唐娘子離開前,可借她的手段運些藥材進山陽,最好還能轄制山陽城的縣令,使其下令封城,疫區百姓不再向外流動,外城人也不可再入內,以免造成更大的後果。

  這一肚子話還沒來得及吐露,葛清營便聽簪纓接著道:「方才先生言,佛睛黑石可治瘟疫。」

  「是啊。」葛清營長長歎息,可他怎會不知這是異想天開之事,京口北府秘密尋找了這東西近十年,都無所獲。「可惜——」

  他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轉頭不可思議地看向簪纓。

  「女君!」沈階意識到什麽,神色遽變,上前隔在她與葛清營之間。

  那一裘青袍高頎如竹,那一瞬居高臨下的注視,幾近強硬,「不可。」

  簪纓眼尾收鋒,她從這簡短的兩個字裡品出了沈階察覺到什麽,四目相視,她在沈階手臂上一按,借著安撫的力道拂開了他,聲色如常道:「我有分寸。阿玉去組織驛棧中人分散待命,不要集中接觸,不讓要外面人靠近棧館,你自己也小心。」   

  她交代畢,請葛清營入室詳談。沈階心頭直覺不祥,還要勸阻,被傅則安擋了一把。

  柳木門扇在眼前無聲闔上,沈階怒而回首,眸光森然:「你懂什麽,那是——」

  「我不懂什麽,」傅則安語氣平淡,已經接過裁好的面巾繫在臉上,露出一雙澹靜無華的眼睛,「我只知道她想做什麽,幫她達成就是了。」

  屋內,簪纓待葛清營坐定,神色沉默地取出懷中帶有她體溫的檀盒,推過去。

  葛清營淨手接過,打開盒蓋後看見第一眼,他瞳孔便有些許顫唞。

  他問明來歷,又望聞撚嗅半晌,幾乎可以確定,這便是佛睛黑石。

  只存在於古書逸聞中能夠祛毒解瘴的聖物,竟然真的被她找到了。

  ——可偏偏是這個時候。

  葛清營心緒沸騰難抑,作爲懸壺濟世的醫者,他理應向唐娘子懇求這味良藥,拯救民生。但同時作爲深知祖將軍、衛將軍這兩代北府將領一生如何艱辛坎坷內情的人,他又開不了這個口。

  一城人的命是命,一個人的命也是命,而這一人,又是不世出的英傑戰將——孰輕,孰重?

  簪纓知道了葛神醫的答案,點點頭,指尖很輕地在案上磕了一下,問:「此物能否抹磨成藥末分服?」

  葛清營一愣,明白了唐娘子想要兩全其美的打算,搖頭,「舍利堅硬,只能熬化入藥,也只能服用一回。」

  「我手中還有十幾顆不是瞳睛所化的舍利子,不知有無藥用?」

  「十幾顆?」葛清營被這個數目嚇了一跳,卻還是黯然地搖搖頭。

  天下藥石何其多,可是能速效解瘴的,眼下唯有佛睛黑石。

  「那如先生所說,這小小一粒藥,必然不夠疫城的患者分,又如何救人?」簪纓對整件事的關鍵點抓得很快,直視著葛清營問。

  她的臉色呈一種冷白色,好像上等的瓷器刮去了釉,淨得清清白白,以至那潭靜冽如泉的眼波,漾不起一點光瑩。可她的眼神又沒有絲毫猶豫與矛盾,仿佛剝離了人情,直指問題肯綮。

  葛清營對上這樣的一雙眼,已經看盡世情的一顆心,忽覺有些難過。

  他想起這個姑娘仿佛才及笄沒幾年。

  他不知道簪纓這樣問,是爲了得到一個不可能做到的答案,好就此袖手不管,以免自責,還是真心想爲那些正掙扎在生死線上的生民,求一線生機。

  但危急當前,多愁善感無用,葛清營只能深納一口氣,如實答道:「據某探聽,如今山陽城的住民近兩萬,現染疫者十之有三,還在不斷擴散,重症者又十之有三,每個時辰都在死人。若有此藥,可將佛睛黑石化入大藥鍋中,配我藥方熬煮出來,至少可救七八百人。

  他換了一口氣,「疫者痊癒便會免疫,有了這近千人免疫者,城裡便可組織他們幫忙分隔、照料、護理、喂藥餘下病患,而不至於像如今這樣人染人,人怕人,人心惶惶,束手無策。女郎,歷代發生的時疫原因都不盡相同,所以藥書上留下的治疫方子不少,但配藥各有出入,想要對症,只能根據病患服藥後的反應一味味去改換,葛某不是不能研究出藥方——我搶的是時間。」

  可死人太快,他身邊人手不夠,藥材不夠,山陽城位於南北交界,在南北大戰後成了歸屬不明的城鎮,縣令懦弱無爲,不敢聽取他一介草民的意見做主封城,怕引發民亂,向上頭請令又遲遲無回音。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站在葛清營這邊,憑他一己之力,挽不了天傾。

  除非有一種方法,可以拖住百姓感染與死亡的速度,哪怕延緩一日,他試出對症藥方的概率就多一分,就可以從閻王爺手裡多搶回很多條人命。

  簪纓聽明白了,葛先生在和自己算賬。

  這種類似的權衡,她在過去一年裡已經經歷過很多次,每個人都在跟她算賬,她把著唐氏的基業,能做的其實也不過是把緡錢一筆筆劃出去,流水聽不著響。

  只不過這一次,算的是人命。

  一味藥看似只能救幾百人,但附加的無形影響,後續會少死很多人。

  這就是這味藥的利息。

  簪纓目光投向那顆曾令她短暫快樂,度晝如夢的黑石頭,「不然,會死多少?」

  葛清營嗓子有些哽,「上萬,至少上萬……還不算武德縣及鄰縣可能已經出現的瘟疫。」

  上萬人。

  簪纓輕輕閉上眼。

  一位嬤嬤悠然和藹的話語隔著渺渺光陰,流淌在她耳邊:「……阿纓瞧那床袁安臥雪屏風,好不好看?你阿父啊,一日讀書道,唯有賢者能將心比心,知人人苦餓,捨己爲人,此乃仁節高士,可敬可歎。娘子聽見了,故意搶白姑爺,說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連自己都沒料理明白的人,還捨己爲人,真是個腐儒。姑爺脾氣好,笑笑地和娘子一句句辯,阿纓的娘親啊最是個懂得哄人的,鬥嘴到最後,摸摸姑爺的臉,哎喲喲,說——」

  那三郎便去做臥雪高士,由我來給你雪中送炭,總不使你凍壞餓壞。

  這段繪聲繪影宛然在目的往事,簪纓早已經會背。阿父同阿母的袁安臥雪之辯,今日,落在她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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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女帝?那便是我的終點嗎?

  簪纓花了不到一刻鐘時間,瞭解山陽城的現狀,再開門時,候在門外的是傅則安和姜娘。

  院子裡彌漫著艾草的煙氣,傅則安告訴簪纓,驛棧中的親隨皆已分隔觀察,尚未出現第二個如吳掌櫃症狀的人。

  簪纓點頭,讓姜娘回她房裡替她取一隻簪子。

  她轉頭看了葛先生一眼,目光清質見底,請他在棧外稍後她片刻,轉而對傅則安道:「葛先生說小時得過天花牛痘者,對瘟疫免疫的概率很大,立刻詢問精甲衛中有誰如此,在棧外集合,準備隨我去山陽城幫忙——此事關乎生死,告訴他們給我老實點,北府兵沒有孬種,我知道不會有人瞞報脫逃,但若有逞強的,未得而冒充得過,一律以欺主論處,革除北府兵籍。」

  她語速鎮定而飛快,「再令呂掌櫃聯繫附近城鎮的藥鋪,全力輸送藥材至疫區,艾草、甘草、菊花、雙黃連這幾種,有多少運多少,來往人員皆繫面巾,能不肢體接觸盡量避免接觸。」

  「除送藥與傳遞消息者,」簪纓聲音冷定,吩咐下第三件事,「印我公章傳文書至縣衙,武德縣,封城。」

  她始終沒有提及那味藥。

  白髮如雪的傅則安目光幾變。

  說話間,姜娘將一隻簪盒取來。

  簪纓打開盒子取出那隻獸首墨玉簪,俐落地將一頭鬆垂至腰間的頭髮綰在頭頂。

  姜娘肅容道:「我得過牛痘,我與女郎同去。」

  「你臉上光得像水煮雞蛋。」簪纓睨她,動了一下唇角,不知是否想玩笑一句卻沒成功。

  任誰都看得出,簪纓眼裡沉沉彌漫的黑嵐正壓得她喘不上氣。

  姜娘這條命都是因女郎而活的,她不可能放任女郎自涉險地,還要爭取,便見傅則安輕輕朝她搖了下頭。

  他看簪纓。

  她的眼仁那麽黑,年輕纖瘦的臉卻如初雪一樣白。

  傅則安心裡疼起來,垂眼斟酌著道:「方才職下與沈蹈玉商議,認爲山陽城少馬,這馬瘟來得詭異,聯想到幾日前大司馬領兵去陵川剿叛,陵川與山陽距離又接近……因此猜測,會否是盤踞在陵川的北魏餘孽故意趕瘟馬入境,禍害百姓?」

  簪纓怔住。

  假若這個假設是真,那麽這場瘟疫,便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了。

  她驀地反應過來,向前一步,「陵川——」

  「女郎放心,我已遣兵衛快馬去示警。」傅則安安撫,「但且無需過慮,女郎試想,這馬瘟若真從陵川而起,陵川是魏兵自己落腳盤旋之地,他們怎會不要性命,禍害自己的老窩。故陵川之險,反不如山陽。」

  所以當務之急,還是盡快配出解疫的藥方。

  簪纓聽了他的,沉息定神,又問:「沈階呢?」

  傅則安道:「剛剛他說要去查看一圈,就沒回來……」

  正說到這裡,從跨院走來一名帶著浸過藥汁子面紗的兵卒,聲音悶濁:「女君,沈先生請您過去一趟,道有重要之事。」

  簪纓眉心微皺,在這間不容發之刻,還是依言過去。

  棧館的地方說小不小,但要做到人人分隔不相接觸,也不是件輕易之事。沈階自在一間小廈屋內,簪纓到時,那門緊閉著。

  沈階在裡頭沒有開門,他走到窗邊,推開窄室內唯一扇細菱窗。

  方才還與簪纓據理力爭的人,對她溫淡一笑,「女君,隔著窗說吧。」

  很少見過沈階笑的簪纓,看見他顴骨下那片不正常的潮紅時,心跳猛地一靜。

  如果說方才見吳掌櫃在她面前倒下,簪纓只是震驚,方才聽葛先生口述山陽疫情,簪纓只是悲惻,此刻,當她意識她最倚重的謀士很可能危在旦夕,她的心終於像被一條毒蛇緊緊裹纏住。

  如墜冰窟。

  「我請葛先生過來診脈!」

  「女君。」沈階叫住她,「我身上發冷,已經燒起來了,時間緊迫,諒階長話短說。」

  他身上那件寬鬆發逛的青竹衫,與院牆下一杆迎風撲簌的孤竿野竹遙遙相映。

  最開始跟著簪纓的一段時間,沈階身上的肉已經養出了一些,可是在青州勞碌這一年,他一邊竄個子一邊又瘦了回去。

  明知簪纓的體質不會染上疫病,沈階還是微微避開頭,聲音一如既往地平實低沉:「階請女君速離武德,西去滎陽,與大司馬盡早會合。」

  簪纓默了一下,「我決意先去山陽,蹈玉莫慌,我會盡力協助葛先生配出治疫的方子。」

  沈階聞言,心裡的一口氣一下子像是洩了。

  他蹙閉上眼,臉上的神色須臾間,竟說不清是失望還是絕望。

  「佛睛黑石,」他撐著打顫的身子道,「是大司馬根除舊疾的藥吧。女君,打算拿出來救別人?」

  簪纓看著他失語片刻。

  她知道沈階聰明,歷來聰明。她從未向沈階透露過衛覦中蠱尋藥之事,但沈階還是憑自己揣測出了端倪。

  如此開門見山的話,一下子搖動了她心底的那座天平。

  但她很快道:「不會。我只是去盡我所能幫手。」

  「那女君就不該踏入山陽城半步!」

  沈階忽然轉目直視於她,加重聲音道,「女君素來心軟莫當,從未變過,就算此時決意不會給,一旦親眼目睹那水深火熱的場面,必然拔不動腳,狠不下心。」

  簪纓神色晦暗,見沈階忽然後退幾步,在灰塵飄浮的廈室內撩袍跪下去,神情楚穆:「女君,成大事者需取捨,你既篤定了不會給藥,就要袖手到底,因你親赴山陽除了自涉險境,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若你心懷僥幸,去了疫城,難料會出什麽差池,變生肘腋之時,再想保住這味藥,難矣!女君深思,此藥若失,大司馬如何?大司馬若失,女郎餘生當如何,這大亂初平而未定的天下又當如何?」

  他深識人心,遠遠比簪纓更瞭解她自己。

  她這個人就是這般,見弱小則不忍,遇不平則施援。

  這一路行來,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世間最低處,救助世間最低人。如此心腸,固然是一片難得的仁心善德,但是,一味心軟之人,是無法登高臨頂的。

  「你起來。」簪纓輕呵一口氣,「我不會給的。蹈玉,你不信我?」

  「那就離去,別進山陽城。」沈階堅持諫此一點,目光深沉,卻又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懇求,「女君之道,一以貫之,蒙城軍戶之事女郎是如何做的,尹家堡假成親女君又付出了什麽,階歷歷在目。一萬人和一人,當女君身臨其境親眼目睹時,還能堅定不移嗎?女君,切莫重蹈復轍,次次把自己添進民生疾苦的火坑裡,你的宿命,是騰飛九天,不是與苦難衆生共沉淪!」

  「重蹈復轍?」簪纓聽出弦外之音,重複一遍,皎白昳麗的臉上劃過一絲茫然,好像第一次認識沈階這個人。

  「原來,你一直不認同這兩件事,覺得我做錯了?」

  沈階腮骨棱動一下。

  第一樁,當初女君看不了蒙城軍戶受辱,要去救人,以三百人對陣三千,僥幸得手後,他爲了給女君打造一支無比忠誠的武婢,逼姜娘拔刀,惹女君不快。

  時至今日,女君身邊除了姜娘一個武婢外,再無自己的心腹女護衛隊,用的還是大司馬給她的影衛。

  第二樁,便是前不久女君與尹真假成親事。當時沈階力勸,一個尹家堡不值得她如此費心費力,想收攏就強圍,想做大事本就是義不掌兵慈不掌財。

  可女君依舊不聽,用的還是懷柔手段。

  懷柔不是不行,只是習慣成俗,她就會一次次被她的心軟拖累,走的永遠是彎路。

  山不讓塵,川不辭盈,便算心懷廣大嗎?到頭來山還是山,川還是川,不過一溝一壑而已。

  他一直認定,也一直爲之努力的,是將他的女君送上峰巔雲頂,睥睨天下,振臂一呼啊。

  反正今日該說的,不該說的,沈階都說了。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他不知道。命途走到這裡,沈階睜著那雙被高燒淬得熠亮的狹俊眼眸,索性開誠布公:

  「主憂臣辱,階只爲自己沒能勸動女君而自愧。女君,這場瘟疫的源頭,十有八九來自陵川,亦即源於戰亂。真正能讓百姓安居,減少死人的方法,從來不是施行小惠,而是盡快統一南北,平定天下。這件事,」

  他話音一頓,感覺到一股熱流從鼻孔流下。

  沈階伸指一抹,垂眸看著指尖上的鮮血,寂了幾許,反用手背抹掉鼻血,對窗外的簪纓繼續道:「這件事,只有大司馬和你做得到。大司馬非女君不能完成北伐大業,女君非大司馬不能服衆,你二人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南朝已經爛到根子裡了。

  北朝則迫切需要一位重整河山的君主。

  她當仁不讓的志向,該在這裡。

  簪纓逆著小院的日光,靜靜凝望沈階。

  她依稀記起,這個一路追隨於她,看著她一步步有今日成就的郎君,第一日登門毛遂自薦時,對她的稱呼便是女君。

  可她即使到今日,依舊想不通,怎會有人敏慧到從那麽早的時候開始,就能預料到她會走上這條路,並一路賭定地跟著她出生入死。

  可他既然志向高遠,所圖甚大,到了生死之際,「你的命呢,不重要嗎?」

  沈階體內溫度在灼燒,面上卻笑了,「沈蹈玉從來不肯自輕,可在大司馬的性命面前,我算什麽,一城百姓又算什麽。爲了天下,莫說一人萬人,一城一縣,便是一郡一州也可捨棄。」

  「女君。你前半生吃夠了苦,後半生只應嘗甜。」

  沈階將自己的心都剖了出來,仿佛終於可以在今日肆無忌憚地正視簪纓的臉,終於敢在臨死之際,將這女子的每一根鬢絲每一縷睫毛都看清。

  他聲輕如霧:「莫被路途所見的種種人世悲苦拖住步子,莫要不捨入眼的每一根被踩彎的草梗。小娘子……你往高處去,去到達那個終點。」

  唯有這樣的主君當政,他想讓天道大白、想讓寒門與世家之間,貴族與將種之間再無畦畛的理想,才能實現。

  縱然不是由他來實現,豈敢欺天下寒門無驕子。

  否則啊……

  她這麽柔的心腸,只會被一點一點拖累下去。

  這世上的婦人之仁何其多,可他希望唐子嬰,只有一個。

  簪纓聽他把話說完,眸中風雨如晦,轉過了身。「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簪纓仿佛在今日才剝下沈階那張衝默忱忠的皮囊,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揚言「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的銳不可擋的少年郎。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

  她望天長出一口氣,「一條命也許不值錢,唐子嬰也許氣狹量小,不堪爲主,我只是不信誰的命天生那麽賤。我的賬,和你演算法不一樣。」

  言訖,她腳步邁出去,聲音裡有種超乎尋常的冷漠,「撐住了,等著藥。」

  「西涼有女帝!」

  沈階忽然脫口道出。

  他起身用青筋畢露的手掌扣著窗框,幾乎想翻出去,去阻止簪纓那個自取滅亡的決定。

  簪纓腳步微錯,回眸,輕淡地問:「女帝?那便是我的終點嗎?」

  沈階雙目燒紅看著簪纓離去,身體慢慢地,無力地沿牆壁滑坐下去。

  他低頭看著自己揮毫寫策的手指,恍惚憶起,他所見到的女郎第一次心軟,比在尹家堡和蒙城時都要早。

  是在建康的朱雀橋邊,她送了一袋救命錢給他,卻爲顧忌他這個素未謀面的寒士的自尊,說成買策錢。

  那是她性格裡磨不去的美好底色。

  他自己都分辯不清楚,方才那些勸諫,有多少是怕女郎選錯了路,使大道不行,又有多少,是怕她失去了一生所愛,將來後悔難過。

  他靠著牆壁無比自嘲地笑兩聲。

  沈蹈玉,你這滔天的野心啊……

  他笑過,目光堅定起來,忍受著渾身骨骼的炙燒酸痛,從懷裡摸出防身的匕首。

  「阿母,恕孩兒不孝。」

  佛睛黑石不能有失。

  簪纓走出跨院,在洞門外看見了傅則安。

  白髮郎君正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數地上螞蟻。

  也不知方才的對話,他聽去了多少。

  簪纓顧不上這些,她的眼神比進院前更沉暗,問統計出了多少免疫的北府兵,傅則安看了她一眼才答:「十人。」

  就這麽多。

  「阿彌陀佛。」院落拐角突然響起曇清方丈的聲音,他轉進來,雙掌合十道,「老衲身邊還帶了些武僧,些許能幫上些優曇華的忙。」

  「還優曇華呢?」簪纓快步迎過去,不敢讓老方丈靠近沈階所在的小院。

  之前她本是玩笑一句,請曇清方丈去洛陽白馬寺,沒想到這位聲名在外的高僧老小孩似的答應了,捨棄濟南本家,不依不饒地跟定她。

  今有此變,簪纓已經後悔連累了這班僧人,哪裡還能使其涉險。

  「都是性命,貴寺僧人難道比別人百毒不侵不成。」簪纓按了下懷中的檀盒,「要念經超渡,時候還早些。」

  曇清卻回了句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優曇華有所不知,北地信佛的百姓,多啊。」

  謝榆騎著他日行五百里的坐騎,頻頻打馬,撒著歡兒地往前跑。

  若沿途行人有機會看到,如此一個雄壯男兒臉上露出的卻是孩子般的笑意,大抵會驚愕不已。

  謝榆實在不能不高興,大司馬的第六味藥找到了,這比打了勝仗還令他歡欣鼓舞。他算著唐娘子的行程,影衛來報時他們尚在三川郡,算算行速,現應在武德附近。

  謝榆全速趕往武德縣,然而來到城關,卻見城門緊閉。

  那守城門的正是北府的兄弟,謝榆詢問才得知這裡起了瘟疫,須臾之間,眼裡的笑意日沉西山。

  他沉聲道:「具體情況詳細報來,唐娘子現今何在?」

  牙門將將前因後果與謝參將稟報過,道:「唐娘子已往山陽城去了。」

  「佛睛黑石……」謝榆的一身熱汗全凍住了,顫聲問,「葛先生是說佛睛黑石能治瘟疫嗎?」

  牙門將聽問便答:「卑職是如此聽葛先生說的。」

  「駕!」謝榆策馬直奔山陽。

  簪纓點齊人後直接棄車騎馬向山陽開拔。

  除了一去一回的葛清營,她帶走的人只有那十人,生平頭一回,簪纓出行沒有侍女,沒有影衛,也沒有幕僚,這些人通通被她按在了客棧裡原地待命。

  跟隨她的倒是多了個強撐著身子骨又坐了回馬的曇清方丈,以及二十來名由方丈挑選出的最爲強壯的武僧。

  紅衣高髻的女郎一馬當先,她心中還回想著沈階的那番慷慨陳詞,心裡總似有些不踏實。

  忽然,她猛地拉緊馬韁,低喃:「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沈蹈玉!

  「女君,出了何事?」隨行的護衛見簪纓馬停,催動馬鐙上前輕詢。

  「你速回客棧去看沈階如何。」簪纓滿手冷汗地扯著韁繩,只願自己想錯了。護衛應諾一聲,見女君臉色實在雪白,「女君……可要一同返回,休息一下再出發?」

  簪纓搖頭,時間不等人,她定住心神,隨即吩咐衆人全速馳入山陽。

  進了城,她第一件事便是讓人攜她的公印去府衙,通知山陽縣令青州唐子嬰來了,從此刻起,山陽由她接管,勒令立即封城,一切聽從她的調遣。

  而後,還未等她深入到疫區,留在城門的守衛忽然來報,說謝參將來了,在緊閉的城門處叫門,定要馳馬入城。

  「你未告知他此地發生烈性瘟疫?」簪纓一聽就皺眉。

  守衛道:「卑職告知了,謝參將卻不聽,看他神色,有些……有些急躁。」

  簪纓輕怔,略微一想,心裡頭便明白了幾分。「城門打開了?」

  守衛道:「沒有。女君入城時下了死令,不讓外人擅入,卑職未敢開門。」

  簪纓點頭,揮手令十甲衛先隨葛先生去藥廬,而後抽出道旁板車上堆放的一把艾草條,往前身後背撲打一遍,抬步跟著那守衛往縣城闕口快步走去,道:「你做得好,緊閉城門是對的,記住除了藥材車,裡不出外不進是鐵律。」

  不一時,她來到城門口,腳步未停,抬手示意,守門兵見了女君方大開城門。

  謝榆正焦慮地等在城門外。

  「唐娘子!」一見簪纓,滿頭冷汗的謝榆目光忐忑又銳利道,「佛睛黑石呢?」

  簪纓原本要問他陵川的情況,聞聲一頓,無意識伸手撫了下右臂,卻摸到了他送給她的鐵弩臂縛。

  她抬頭道:「佛睛黑石不在我身上,你聽我說,我……」

  「你將藥用來救瘟疫了?」

  謝榆渾身冰冷,他一生誓死忠主,來的路上有多振奮,此時就有多心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女子,「唐娘子,你知不知道,這是大司馬的救——你怎麽能捨出去?」

  簪纓已被沈階質問過一遍,她的脾性也沒那麽好,仍忍耐著道:「山陽城現危在旦夕,還極有可能向周邊縣城擴散的危險,謝參將你只聽我一句——」

  「當初,」謝榆通紅著眼注視簪纓,重聲打斷,「女公子你昏倒在榻,大將軍要取藥救你,誰都勸不住,卑職還記得他當時說,不能守家,何以守國,不能救一人,何以救千萬人!他也有他的平生大志,他也有他的大好年華,可是在拯救千萬百姓和女公子之間,大將軍還是選擇了救你!今日遇到同等的抉擇,女公子,你如此偉大無私,寧捨大將軍,也要救旁人是嗎?」

  城門外道野空曠,謝榆的回聲一聲聲回蕩在蕭瑟的天空。

  若是往常,早有人出來攔阻謝榆的放肆,但身日簪纓身邊,沒有別人。

  兩個城門守衛見狀,躊躇著不知是否該上前,簪纓抬指攔了。

  女子眸色如墨入深潭,背後一手,淡淡對謝榆道:「下馬。」

  謝榆一愣,賭氣下馬,魁梧的身軀近前更顯壓迫。

  簪纓同時間後退幾步,與他至少保持著一丈距離。

  「女公子,」謝榆的目光像一頭受了委屈的熊羆,臉上卻幾乎要哭了,「謝東德不敢對您無禮,也不是說這一城百姓不該救助。但是大將軍……您想想他這一生何嘗不是水裡來火裡去,他就容易嗎?他對您不好嗎,您,您怎麽捨得?」

  「你此來是爲何事?」簪纓不爲所動地看著他。

  謝榆更愣了,同時也被簪纓冷漠的態度激怒,大聲道:「取藥!」

  「現下藥不在了,參將的任務完不成,這是誰的失職?」

  簪纓問過自答,「是你的失職,你未完成軍令,就自己回去領罰。在我這裡咆哮無狀,念你初犯,我不計較,再有下次,我定不饒。」

  她說罷轉身回城,城中還有諸多事宜等著她安排。

  謝榆看著她頭也不回的身影,不能理解,幾日前還和大將軍你儂我儂的唐娘子,爲何會變成這個模樣?

  他高聲道:「好!女郎的每一句話,我都會轉達給大將軍。我唯有一語請問女郎:若今日急需此藥的,是女郎生身父母,您也會如此大公無私嗎?」

  簪纓眉心蹙然一刺,沒有回頭。

  「站著。」

  這道朗潤而不容質疑的聲音忽然而來,一出口便定住了謝榆的腳跟。「我倒不知,我家女郎,什麽時候成了專門給你家將軍找藥的?」

  簪纓轉過頭,看見手持泥金小扇,一身松青緞袍風流倜儻的嚴蘭生,向她一步步走來。

  他身後停著一輛包軸軺車,上面有尹家堡的徽記。

  她怔聲問:「你如何來了?」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蘭生不來,哪裡知道女郎被人欺負到家門口了。女郎大度,給他臉了?」嚴蘭生唇色紅潤,含著溫和又安撫的笑意向簪纓執扇一禮。

  他哪裡會說自己是怕尹真那個真閻羅哪天月黑風高再給自己一刀,尹家越是好吃好喝供著他,他越睡不踏實,是以一等身子骨有些好轉,他就立馬告辭溜了。

  誰知才到城隘處,他便聽說山陽城起瘟疫的消息。

  風致從容的嚴二郎往簪纓身前一擋,笑看謝榆,「方才的話,不才聽見了幾句,心中奇怪,我家女郎犯了什麽十惡不赦之罪?在青州,往寺院廟宇跑斷腿的是她,香火錢灑出去無數的是她,每晚在公務之餘通宵研讀佛經的也是她。這味藥可以說是女郎用半條命換來的也不爲過,藥是她的,她想給誰用就給誰用,想怎麽用就怎麽用,怎麽了?」

  嚴蘭生對佛睛黑石的得來經過,並不清楚,但誰讓老天饒給他一副好口才,憑著東拼西湊的猜測,他猜也猜出了大概。

  簪纓眉間的陰翳微微散,「二郎,好了。」

  「你要算賬?好,我就與你算賬。」謝榆的火氣卻上來了,「唐娘子之所以有今日這副健康的體魄,能夠走南闖北,全是因爲大司馬的那味西域水蓮!這份恩情,又怎麽還?」

  「嚴半仙教你個乖,賬啊,得這麽算。」這件事兒嚴蘭生熟,他眼神發深,啪一聲收攏摺扇,「算數是吧,水蓮是一味藥,唐氏這些年爲大司馬找到的白黿甲,龍漦香,從我這得的金鱗薜荔,是三味藥,就算不算佛睛黑石,能不能頂?」

  「二郎夠了。」簪纓折眉。

  她不喜歡他們拿這種事議論,更不想聽別人把她和衛覦分割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勾著嚴蘭生的衣領往回領。

  嚴蘭生順從踉蹌之餘,還回頭多搶了一句:「——我再說一遍,我家女郎不是爲了給誰找藥而活,她有自己的判斷,有自己的主張。她與大司馬之間無甚恩不恩的,那叫情,此間自有大司馬懂得,何用外人質問!」

  回應他的是馬蹄憤然離去的聲音。

  揚塵落盡,簪纓無奈地看著嚴蘭生,「你這樣說,倒是罵我。」

  嚴蘭生收起那副尖酸的嘴臉,柔眉軟目地看著這個明明比他小了好幾歲,卻無一絲軟弱稚態,反而靜默堅毅的小妹妹,輕道:「女郎,你辛苦了。」

  懷揣這一日沉重之心的簪纓,與那雙帶笑的眼睛對視片刻,垂下眸子,很輕地吐了一口氣。

  至少,不是所有人看她都如愚善之輩。

  謝榆一路揮鞭打馬,回到陵川又是一日。

  丁鞭正憤慨地向衛覦彙報:「用了刑的魏卒俘虜交代了,他們見有戰馬化膿病死,就將剩下的瘟馬趕往河北濟水一帶,又分了一隊人把死馬馬肉割下風乾,一路往南無償發給貧弱的流民,意圖將瘟疫傳給南人。」

  正說到這裡,便見謝榆回返,下馬時甚至絆了一下。

  衛覦蹙目相視。

  丁鞭意外地看著謝榆通紅的雙眼,問道:「出什麽事了?」

  「大將軍,佛睛黑石沒了!」謝榆開口便是哭腔。

  「什麽叫……沒了?」丁鞭大吃一驚,往前邁了兩步,下意識看向衛覦。

  衛覦立在衢口牌樓之下,身影頎長,陽光在他高挺的鼻樑兩側打下陰影。他嘬唇一聲,召來扶翼。「她出了何事,舌頭捋直說話。」

  謝榆一腔悲懣,將他所聞所見毫無保留,一五一十都轉述給衛覦。

  丁鞭越聽越心驚,他方才還在僥幸,現下天氣不算熱,南邊的城鎮未必就會大起瘟疫。可沒想到山陽城已經淪陷了。

  再聽聽謝榆對唐娘子的質問,丁鞭更不可思議,「你怎麽能……」

  「她自幼喪父失母。」衛覦上馬,踞鞍回頭的眼神森冷得令人膽寒,聲音卻平靜如冰,「她做錯了什麽,讓謝參將敢拿她已故雙親說事。」

  謝榆撲通跪倒,冒死哭道:「可是那味藥是大將軍的救命之物啊!」

  「大將軍!」正這時,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人是王叡,下馬將一隻緊緊包裹的四方檀盒交給衛覦,「此爲女君交代屬下送來之物。」

  衛覦眸底含赤,呼吸燒灼著他的內心,讓他疼得不知怎樣是好。他接過,撕爛布條開盒掃過一眼,沒有一點意外神色,隨手拋給丁鞭。

  「去領軍棍。」他策馬而出,身姿悍野,忽又改了主意,回眸點中謝榆,「等我回來,親自打。」

  謝榆頭皮發麻地看著丁鞭手裡那顆圓潤的黑石,「怎麽會……」

  嚴蘭生再懂簪纓,簪纓也沒敢放他入城幫忙。

  不管嚴蘭生如何懇求,簪纓還是命他在周邊尚且安全的莊子安頓下來。

  進城後,簪纓回到城南臨時搭起的縱長一條街的隔離藥棚。

  看著列成一排嚴陣以待的十甲士,她對葛先生道:「七八百人我湊不出來,但北府兵以一當十,先生當有耳聞,是以這十人,先生隨便使喚。」

  「女君,拿我們當牲口啦。」其中一個兵性格大膽,把簪纓當成他們大將軍,扮著鬼臉找揍地言笑一句。

  簪纓挑眉看了他一眼,艾條在手,順手抽在此兵身上。她想起一個久遠的故事,清清嗓音道:「此役過後,不論成敗,爾等首功。回去我給你們說媳婦。」

  十人哄然。

  女君的聲音可比大將軍哄人玩似的語氣好聽多了。

  他們往常都是外勤兵力,近不得女君跟前效力,但與女君相處這一日,十人便已打心眼裡服帖。

  他們面上輕輕鬆鬆,卻何嘗不知山陽城是個瘟城,像女君這般金尊玉貴之人都敢親身赴險,他們何敢惜力。

  葛清營百感交集地看著這名女子。

  他本以爲,唐娘子的選擇只有兩種,要麽留藥,要麽走人。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簪纓雖然沒有拿出佛睛黑石,她卻自己來了。

  「神醫,別感慨了,幹活吧。」許是才見過嚴蘭生的緣故,簪纓的心沒那麽沉了,連語氣都有絲絲玩世,對葛清營微笑一下,「我知道這幾個人遠遠不夠,但能幫你爭取幾時就是幾時,且盡人事,再聽天命吧。」

  她不知別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同沈階說過兩次,她不會給藥,見到謝榆的第一句話,她也在解釋。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佛睛黑石的意義。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第二個選項。

  但他們好像都只篤定自己認定的,認爲她一定會捨私爲公。

  爲什麽呢,因爲她看上去慈柔無主見,天真爛好心?婦人之仁,器格不大?走到今天全憑著靠山強大,幕僚聰穎,時運無雙?

  那也罷了。

  隨便旁人怎麽想,她只是想既愛她心愛之人,也救她想救之人,既做情郎眼中的小女孩,也做回她自己。

  要麽爲男人不顧一切,要麽爲男人悔恨痛苦的路,她前世已經走過一遭。

  倘若還這麽不長進,才是真對不起小舅舅的良苦惜愛之心。

  「怎麽會只有這幾人,容老衲來幫手。」曇清面帶浸藥紗布走來,在他身後,十名絳衣武僧一字排開,每人手裡皆捧著一隻白綢木托,每只木托上都放有一顆渾圓亮澤的黑石。

  「優曇華,可以嗎?」曇清眼含慈悲向簪纓請示。

  簪纓含愧又感激地向這位遭逢民難義不容辭的大師,點點頭。

  曇清朝她狡黠地一眨眼,學她片刻前清了清喉嚨,一步步走至棚街最中央。

  方丈口含佛號,面對四周躺在竹席上面色枯索的疫民,高聲道:「佛祖慈悲,感衆生苦,降下轉世菩堤薩埵,救信衆於水火,帶來十顆舍利子,化藥治疫!」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些日子眼睜睜看著身邊人一個個死去的疫民們恐慌不已的心,聽見此言,盡皆望來。

  百姓裡有人激動,有人麻木,有人叩拜,有人不信。

  已經死太多人了。

  府衙沒有官吏來管他們,短短幾日,城北亂葬崗的屍堆就摞成了山。他們哭過,怕過,求過,甚至想逃出城去,可高燒脫水的身體到最後讓他們站都站不起來,只能捱著日子等死。

  他們還能求誰信誰?

  可是每個人又能清楚地看見,在所有人面蒙巾布,充斥著咳嗽和嘔吐的壓抑棚戶間,有一個容顔絕麗,美若天女的年輕女郎,就不掩面容地站在那裡。

  連郎中們接近他們時都如臨大敵,避之不及,這女子臉上卻無一絲害怕的痕跡,平和安撫地看著他們。

  「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救您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隨著第一個人痛哭膜拜,四周的求禱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葛清營救了大輩子人,看著眼下情景,嘴角微抽,硬是把話忍了回去,面無表情地看著武僧往藥鍋裡加進舍利子。

  「哎,不會真讓老百姓吃這個吧?」簪纓身後,一名甲衛用極低的聲音忍不住道。

  方才那個打攪混的兵低聲回:「怎麽可能,葛神醫搓的甘草丸而已。」

  瀕死無助之人,缺的豈是舍利子,是有人給他一個活下去的希望啊。

  「大師,」簪纓面對眼前這些百姓殷切生光的眼神,喉嚨發堵,轉而推給自己的同謀,「出家人可不打誑語。」

  「阿彌陀佛。救人的事,能叫騙麽。」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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