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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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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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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再也不能忍受分秒

  這一聲驚動了裡頭的老板娘,角門的布簾掀起,人未至聲先至:「怎的了?」

  衛覦如夢初醒,撒開簪纓的手。

  然而那一眼的力道太重,簪纓的心臟仍撲通通地跳,她怔怔地朝小舅舅看,後者卻避了視線。

  衛覦的側臉像一片寒山削壁,頃刻之間,鎮住那張皮囊下所有的怒濤狂瀾。

  仿佛剛剛電光石火間的失控,不過是酒後戲耍。

  可喝了酒的分明是她。

  「……是我不小心碰掉了酒碗。」簪纓遲遲地說,彎身去撿,指尖還沒碰到破碎的陶片,便被人拉了起來。

  「給嫂子添麻煩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像剛經歷過一場戰爭,沒說旁的話,喚來親衛付了飯錢,不少也不多。

  老板娘的目光在王爺與女娘子間逡巡幾來回,見二人的情形親不親疏不疏的,與方才進店時全然不同,也不知發生了何事。買賣人心眼靈活,打個哈哈支應道:「王爺客氣了,沒傷到女公子便好。貴人賞光降臨,小店蓬篳生輝,下次不妨再帶女公子來坐坐。」

  簪纓垂著眸子不語,見衛覦有離去之意,默然跟在後頭。

  快要走到店門處,衛覦又回過頭,依舊是與宋氏說話:「那道石蜜龍眼可還有新鮮的?」

  簪纓眉尖微動。

  宋氏忙道聲有,返身回廚房給女公子裝了一罐子帶走。親衛接了去。

  店外霜月朦朧,已是戌時時分。二人來時同乘一車,回時依舊,只是氣氛卻大不一樣。

  車廂內一時無人開口,簪纓因那幾口烈酒的緣故,當下不覺得,此時被車馬一顛,心口亂糟糟的,一味低頭揉弄手腕。

  壁燈的光亮照在她纖細雪腕上,依稀可見上面淤青的痕跡。

  餘光忽見一隻手伸來,簪纓心悸不知所起,下意識後縮了一下。

  就這一個抗拒的動作,讓衛覦心中驟悔,眼底黑壓壓的梟戾湧起又壓抑,手停在原地。

  簪纓反應過來,心道自己是怎麽了?今日必是小舅舅言及祖將軍之事,物傷其類,積痛難受,是以有些反常,終究也沒什麽大事。小舅舅身中蠱毒本已痛苦,難得他願對自己敞開心扉,自己嘴裡說著要幫他分擔,卻遇到一點小事便作出矯情畏縮之態,豈不令人寒心?

  她想到這裡,反手捉住衛覦衣角,爲證明自己不是害怕他,還特意坐近了些。

  「小舅舅別生我氣,是我說錯了話,惹你不悅。你可是身體不適了……」

  簪纓知道本月他已經發作過一次,但她從沒見過他如此駭人的模樣,難免擔心。

  那縷鑽骨入魂的幽香又纏上了衛覦。

  他本以爲能挺到送她回府後,然而眼下,一股噬心的燥癢之感油然迸發——錯的是他,壞的也是他,這女子是當真竅竇未開,還是對他盲目信任,他都已失控傷了她,她怎敢還往前湊!

  衛覦倉皇地掉開臉,碾著牙,炙灼的忍耐滾出喉舌:「阿奴。」

  「是。」簪纓眉眼孺孺,等他的吩咐。

  「鬆開手。」

  簪纓愣了一下,才發覺小舅舅非但言語不耐,連臉都轉了過去。

  她如同被一掌打在臉上,臉色發白,慢慢地,有幾分難堪地鬆開他衣角。

  此後直至回到都督府,兩人也未交一言。

  簪纓走到通往正房院的那條道上,有侍人提燈迎出。她回頭望了一眼,見衛覦影綽立在二門檻外的一片陰影裡,尚未離去,是送她到家之意。

  那麽他在馬車上爲何又那般嫌她?

  簪纓心緒愈發莫名,沒再做多餘之事,自回了房。

  屋室外頭,沈階卻等在台階下,來給女郎送做好的西域行路規劃圖。

  之前簪纓以想要重新打通西域商路爲托辭,吩咐過沈階留心此事,不想他效率甚高,這便有了初步規劃。

  簪纓此刻魂不守舍,若是旁的事,便留待明日再說了,然而事關西域之路,是小舅舅命門所在。簪纓便拋開雜念,眼中軟弱之色蕩然無存,接過圖卷道:「你說的清楚,進來和我細說說吧。」

  沈階嗅出女郎身上散出一點淡淡的酒氣。

  借月觀人,青衫郎沉靜的黑眸裡微芒隱爍,略有猶豫,而後點頭領命。

  堂中點亮了羊角燈,簪纓先洗了把臉,又要了碗醒酒湯,聽著沈階稟述,且問且思,不覺便過去了多半個時辰。殊不知二門之外的衛覦,還未離開。

  他先前心中只想,看著簪纓進門便走;後來得知沈階踏夜來候,衛覦劍眉沉冷,心道親眼盯著此子離開,他才能放心離去;而等到沈階終於告辭,衛覦也立在中宵,吹了多半個時辰的夜風,心神冷靜了大半,自認理智回籠,回想起阿奴下車時那個受傷的眼神,又覺得,應當立刻去向她解釋一番,是自己陰沉不定,非她不好,免得她帶著心結過夜。

  他爲了再見她一面,用如此理由說服了自己,踏步入院。

  走至黯燭搖曳的紗窗外,門邊值夜的婆子見衛覦這麽晚過來,有些驚訝。

  婆子爲難道:「王爺……此時過來可有要事?娘子正在沐浴,準備歇了……」

  衛覦聽見那兩字,目色猛沉。

  一個活了二十五年從未將兒女情長放在心上的人,那一瞬間,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她在沐浴之前見其他男人嗎?

  「退下!」

  一聲帶顫的厲令出口,衛覦不容置喙,直入屋門,反手扣上門栓。他自己的屋子,哪一處擺設不熟,輕車熟路徑奔淨室,急切的腳步如同醉酒之人,不受自控。

  那扇虛掩的扉門一推,水氣伴著香氣溢出,半片雪白的玉背赫然呈於眼前。

  女子背對著他的方向,挽髮堆雲,秀頸如鶴,掛著晶瑩水珠的後背上更有一對蝶翅般的膩白肩胛,纖美玲瓏。

  簪纓以爲是阿蕪送衣來了,半側眼目,發出含混的一聲輕昵。

  衛覦渴極,一瞬間血脈賁張,在她完全回過頭之前,上去從背後反蓋住她雙眼,再也不能忍受分秒地埋頭在她頸窩,用力聞嗅。

  「啊!」浸在水中的嬌女眼前驟然漆黑,受到驚嚇,喉間發出叫聲。

  衛覦制著她,唇舌叼住柔軟如羔羊的細頸,不得章法地舔舐,全似一頭饑餓的狼。   

  手中滑膩的身子顫唞掙扎得厲害,他索性就向她香唇,將那勾人的聲音也堵住,另一隻手迫不及待探向水中,領略著飽滿的峰巒與雪尖的櫻珠……

  衛覦猛然回過神。

  細紗窗外,風消蛩寂。

  眼前屋門好好的關著。

  守夜婆子見王爺默立半晌不語亦不走,戾氣煞人,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王爺若當真有急事,容奴去稟……」

  衛覦已是冷汗透衣,緊咬牙關,一語不發地掉頭而去。

  再晚一步,他怕那些幻象會變成現實。

  北府大營的軍舍中,徐寔正夜讀兵書,大門忽被破開,一道身影闖進來,喘熄嘶啞:「明日便送她離開。」

  徐寔愕然看著大將軍雙眸中閃熠的赤紅一線,兇猛野性,如同獸類。不禁失色站起。

  「主公,你發作了?!」徐寔心驚,「主公說的是……纓娘子,發生了何事?」

  衛覦閉了閉眼,只有心如死灰:「你說得對,我不能再見她了。」
-
  「什麽,今日便走?」

  次日聽聞此信,杜掌櫃驚訝不已,看著親自過來傳話的徐寔狐疑:「昨日才定合盟之事,許多細則還沒有交接明白,這,大司馬急於征發嗎?」

  在旁的簪纓聽到這個消息,反常地沉默,回想起昨晚小酒肆裡的種種,凝視徐寔的神情問:「他還好嗎?」

  因簪纓所帶的人都住在同一院裡,院中不乏侍女僕役,沈階也在,簪纓無法問得太明確,但她知道徐先生會懂她的意思。

  饒是如此,沈階聽了這話,目光輕動,不著痕跡地望了女郎一眼。

  徐寔的目光與這年輕幕僚相接,一解即分,他向簪纓頷首道:「主公明日赴兗,爲防落人口實,決定與小娘子分開出行。至於資軍事宜,要勞煩杜掌櫃隨軍逗留幾日,待與某商定細則,再由軍中派人護送掌櫃趕上娘子的腳程。不知娘子意下可好。」

  說罷他微頓,歉然地看著簪纓,放低聲音:「主公此時在大營點兵,恐不能相送。」

  不說小娘子如何,杜掌櫃聽了先就覺得不對,既然明日才走,又有一段順路,爲何非要急在今日,這時間急促得幾乎像在趕人……

  簪纓默然。

  人在大營點兵,說明身體無恙。可既然能留杜掌櫃同行一段路程,落人口實之辭已是不攻自破,卻要今日送她離開,連一面告別也沒有……

  以簪纓對小舅舅的瞭解,若在正常情況下,無論他多忙,肯定都會趕來見自己一面,囑咐些話。

  是在昨日喝完那碗酒後,一切都變了。

  簪纓抬眼望向北固山的方向,道:「好。」

  他的安排,她聽從便是。

  她這麽輕易就同意,也無刨根問底,讓徐寔意外之餘鬆了口氣,「主公撥一千精銳隨同小娘子上路,保護小娘子周全。」

  簪纓想想卻搖頭:「人數太多,我用不著,一百足矣。」

  這件事上徐寔可不敢更改,「此是主公親自定下的,有備無患,小娘子還是帶上吧。」

  簪纓堅持道:「我已有扈從,所行之處皆在小舅舅勢力遙領的州郡之內,沿途又有唐氏人接應,危險性不大。這一千人跟著我,陣勢太大引人注目是其一,且我知北府不缺兵,但精騎兵難得,聽聞一千精騎,足以陷萬人之陣,小舅舅赴兗在即,處處用人,這些兵士在前線派得上大用場,跟隨我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試想練兵千日,到頭來不能征戰沙場,卻成了一介女子的扈從,他們敬重大司馬,口中不敢言,心內豈非憋悶。」

  收下一百義從是領了小舅舅的心意,依簪纓的意思,這一百人都換成守輜兵才好,不占北府的精銳兵力,只不過知道小舅舅必不會同意就是了。

  徐寔仍舊不應,他心中雖也覺得撥出一千人有些誇張,但一想到昨晚大將軍的蕭索絕望之態,鐵石心腸之人也要心疼。

  他們彼此都知,大將軍也只能爲纓娘子做這麽多,徐寔便隨得他了。

  誰知好說話的簪纓在這件事格外倔強,徐寔好說歹說,才將人數加到三百。

  而後簪纓便讓侍女加快收拾行囊,下令點齊人馬,一切妥當,整裝出發。

  男人們在大營中備征,許多軍戶女眷聽聞女公子要離開,自覺至渡口相送。在一片素裳縞衣中,有一個髮鬏上繫著紅綢帶的小女孩格外顯眼。

  那根絲綢髮帶是漂亮姊姊送給她的禮物,說是她送的,不會有人怪罪。

  海清晏抬起小手,朝渡口的船隻奮力搖晃。

  她的大母同娘親早已不在了,叔伯們戰死後,從前的伯母與嬸母都已改嫁,是以她身旁不像其他玩伴有大人領著,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人堆裡,便也不知是在和誰輕喃:「這麽快就走了,我還以爲能待到霜柿子成熟的季節呢,我可會挑柿子了……」

  再有不到一月,便入冬了,簪纓身披一件朱櫻色薄呢斗篷,立於船頭甲板,江風吹動鬢髮。望著渡口那些翹首的婦孺,她不禁動容,心頭酸暖。

  掌舵人請示簪纓是否出發,簪纓的目光在人群裡尋覓了兩圈,輕道:「再等等。」

  等過半個多時辰,簪纓也並未等到她期待的那個人,收回視線吩咐道:「走吧。」

  北固山山勢嵯峨,橫枕大江,於此遠眺,可將揚子江流盡收眼底。若是眼力出衆之人,還可看清江上那條鼓風向西的帆船。

  山頂一片荒蕪草莽中,一人背對著江流方向,靠坐在一方冰冷的墓碑背陰面,仰頭抵著碑石,淡淡看天。

  他昨日沒有告訴簪纓的是,祖將軍遇到宋氏的時候,已是毒入膏肓。最初,祖將軍只是在苦悶之時無意踏入了這家小酒館,覺得老板娘爲人實在爽利,相處舒服,隱瞞身份,與她閑話家常。後來,隨著他毒發頻繁,禦女難控,便無顔出現在老板娘面前。

  然而有一日,祖將軍莫名對宋氏思之如狂,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去了那裡,等他反應過來時,手掌已按在酒肆門環上。

  祖將軍說,若他晚一刻清醒,他心裡很清楚會釀下什麽大錯。

  那之後不久,又出現祖將軍神智不清時打傷親兵之事,再之後,祖將軍自刎而死。

  「將軍,」衛覦空寂地望著虛空,冷澀道,「我也遇到我的老板娘了。」

  可我陪不了她。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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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男女之間除了親緣,原是還有一種關係的

  船行向西,近廣陵柳葉渡時,一匹快馬自東邊急馳而來,有少年英朗之聲在馬上高喊:「阿姊,等等!」

  連喚數聲,簪纓在艙裡聽見,忙令船只靠岸停泊。她走上甲板憑舷而望,岸邊騎馬之人亦下馬,正是一身兵卒打扮的檀順,揮手道:「阿姊!」

  船慢慢靠近渡頭,簪纓看清了檀順的面孔,怎也未想到追過來的會是他,意外道:「阿寶?」

  她下意識向他身後的林野張望,未見他人。

  原來檀順自簪纓出京時未同義父回吳,反隨大司馬而去,心緒悶悶,跟著簪纓到了京口,也不見她對自己如何熱絡,便按原來的想法投了北府軍。

  衛覦知此事,沒有刻意刁難檀順,也無徇私優待,讓他從馬前兵卒做起,交給一名伍長帶他。

  檀順雖學過些拳腳武藝在身,武夫的野路子與軍技到底是不同,一切從頭來過,即使是一名步卒,每日的訓練量也極可怖。營裡又不比家中,不能隨時離營,所以這些日子便無暇出現在簪纓眼前。

  此時察覺簪纓意外的神色,檀順不可思議道:「阿姊,你是把我忘了?!」

  他半個時辰前才從伍長口中得知,簪纓已離開京口。

  聽到時檀順猶不相信,照理說,阿姊哪怕要走,離開前也定會與他打聲招呼的,他又跟營地裡其他長官打聽了一圈,才得知竟是真的!檀順怕趕不及告別,向伍長告假後特意借了大營中一匹流星快馬,馳出幾十里才追上。

  沒想到等待他的,卻是簪纓怔愣茫然的表情,顯是將他忘在腦後了。

  他簡直挫敗之極。

  簪纓的確因爲走得太急,六神尚未完全歸位,忘了檀順還在營中,被他當面揭穿,臉皮發燙,抿唇強作鎮定:「阿寶……沒有的事……嗯,你在營中如何,此番是留守京口,還是隨軍去兗州?」

  檀順扯動嘴角:「我一個小兵,資歷還不夠,上頭令我駐守在京口,我聽令便是了。」

  外頭都說衛覦帳下是個調教人的地方,檀順原也是個桀驁少年,不知這個把月在京口大營中是如何摔打的,而今已然以北府兵自居,對軍令心悅誠服了。

  他答完,目光仍灼灼落在簪纓逸麗無方的面容上,流連不捨。

  少年低聲輕問:「阿姊,你不會喜歡我的,是不是?」

  他雖年輕,又不是傻。

  一個女子對他有意無意,有沒有從無意到有意的可能,他還是感知得到的。

  簪纓啞然。

  檀舅舅養出的兩個兒子,說話真是如出一轍地坦露直白,不給人留回轉餘地。

  他既問了,簪纓也不想分別後再讓檀順徒留不可能的念想,便道:「阿寶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憑你人材,將來定能建功立業,舅父也會因你欣慰。只是在軍中千萬時時保重自己,性命爲先。」

  二人一人在船,一人在岸,相隔一線江水,隨著風帆鼓動船隻,檀順在岸上隨船前走,聽聞這番叮囑,無聲笑了笑。

  少年沒應下,只昂頭道:「將來必令阿姊刮目相看。」

  他無法離營太久,話既說盡,從懷中取出一隻紅繩穿的三角黃紙,「準備倉促,阿姊莫嫌,此去常樂,一路順遂。」

  怕風大吹走紙符,檀順拔下髮簪以線纏之,輕輕拋至簪纓懷中,而後策馬回還,在馬鞍上背身揮手。

  簪纓目望他的身影消失,低頭看去,只見懷中是一枚手折的黃麻紙,上頭有一個紅筆寫成的「禹」字。
-
  其後由江入淮,水陸交替行路,去往穎東。

  至淮南郡時,杜掌櫃被一隊兵衛護送回來,順利與簪纓彙合。

  杜掌櫃一進驛館,水還未及喝上一口,便風塵僕僕地向簪纓回報:「同徐寔初步商議的結果,先向竟陵王部曲輸送三千萬錢,良馬八千。緡錢不利運輸,就在各地的唐氏錢莊換成金鋌。只這運馬一條,怕不易瞞過北朝耳目,大司馬會派人全力接應。 」

  簪纓聽後頷首。

  她給杜伯伯倒了杯熱茶,心中有一句話想問,唇都已張開,又微垂睫羽,不好出口。

  杜掌櫃顧著交差爲先,未留意小娘子神態,又告知說,大司馬分兵水陸兩路,大部隊由巢湖-淝水一脈水路先去兗州,自己則領一萬人沿廬州-義陽一路行進,路過荊州拜訪了刺史謝府君,其後由荊州邊境入兗州,此時應已到了新軍府了。

  簪纓聽著,圓潤的指甲在案上輕輕劃撥,聽見小舅舅去拜訪謝府君時,不由想到小舅舅如今督領南朝大半軍事,一家獨大,不說京中林立的世家對此坐立不安,西北蜀王亦側目。

  幸而坐鎮荊州的謝府君,是少數支持北伐之人,在先前的兗州之戰中配合小舅舅聲東擊西,這才有了奇襲的勝果。

  那位謝君,是謝既漾與謝止姐弟的父親,觀子女,便可知其父器格必然不俗。

  若小舅舅能與荊州謝府君交好,也算少一重壓力,多一個助力。

  正漫漫想著,又聽杜掌櫃道:「對了,走前大司馬有句話托僕帶給娘子。」

  簪纓一下子抬起眼,「小舅舅說什麽?」

  杜掌櫃先前見小娘子形容蔫蔫的,還以爲她是因爲路途勞頓,精神不濟。等提起大司馬後,忽見小娘子眼神亮如星辰,他心頭模棱輕跳,下意識看了小娘子身後的妻子任氏一眼,而後才道:

  「大司馬說,他能找到一朵,便能找到第二朵。」

  只這一句。

  任氏與春堇都一頭霧水,唯獨簪纓聽了,目光一瞬溫軟如水。

  這句話好似一句加密的言語,她一聽便懂了,小舅舅所指的是毒龍池中蓮。

  他在安撫她,莫爲此提心吊膽。

  卻又如此輕描淡寫,不肯明說一句。

  他在回避什麽呢。

  簪纓憶起那日他扣著她手腕,一字字問她「我會喜歡誰」時,暗晦淩人的眼神,心頭遮上了一層雲霧。

  那霧觸手可撥,可她遲遲不伸出手去,只是出神。

  杜掌櫃將該交代的都交代畢,問小娘子這一路可還太平。

  簪纓回神點頭,任氏接話道:「旁的都太平,一路住的都是唐氏分號提供的驛館,不敢怠慢娘子,有幾個郡縣的令君前來巴結,娘子好清靜,能推的亦都推卻了。只是你進來前,難道沒瞧見驛館對面的柿樹下,停著一輛青繒馬車?」

  杜掌櫃想了想,像是有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他也未如何留意。「怎麽?」

  「你道那是誰?」任氏提到此事牙根便癢癢,冷笑道,「是傅氏的那位高才傅則安,一路在後頭跟著咱們小娘子呢。」

  之前出京之時,任氏便見此人尾隨在後,後來到了京口,那人進不來軍事重地,任氏等只以爲他自知沒趣走開了。沒想到他們坐船離城沒多久,傅則安又遙遙地跟上了,他們走水路,傅則安也雇大船隨行,他們走陸路,傅則安也棄舟乘車。

  小娘子性子安淡,不放在心上,讓他們也不必理會。

  任氏卻還沒忘當初傅家是如何對待小娘子的,咽不下這口氣,就請隨行的北府兵衛去趕人。

  結果人家客氣托辭,說什麽奉了聖上旨意編寫《山水經注》,需到處走山訪水,並非有意礙眼。

  還自覺退後了百步之距,依舊不遠不近地追隨著。

  杜掌櫃聽罷,捋鬚沉吟一聲。

  「聽聞那傅氏子一夜白頭,在討檄庾氏一事中又默默出力,現如今又這樣,看起來,是追悔了,想要補償小娘子的意思。」

  「呸!小娘子現下越來越好,萬事不愁,用得著他補償嗎?」

  任氏一想起來就不平,「要不是大司馬教訓了他,他能良心發現一夜白頭?要不是傅家倒了無枝可依,他還會巴巴地往小娘子跟前湊?他那個放在心肝上的好妹妹呢,怎麽不管她了,沒那個尻川就別吃瀉藥,有那個本事撞南牆就別回頭,早幹嘛去了!」

  杜掌櫃趕了幾日路程回來,臉沒洗一把,先挨一口啐,心裡冤得慌,心道衝我來什麽。嘀咕著:「小娘子面前,說話留神些。」

  簪纓笑道:「任姊姊說得不錯,不必爲這種人費口舌。大路朝天,眼不見心不煩就是了。」

  她並不大度,還記得在需要這個哥哥的時候,他在她傷口撒的鹽。

  所以她已沒有兄長很久了。

  淮南一路,簪纓除了會見唐氏分號的掌櫃們,認個臉熟,還添了一個習慣,便是見廟燒香,入殿拜佛。

  她也知,北府與唐氏已經找了佛睛黑石很多年,若此物在市井大廟中,不會留到現在獨獨被她發現。

  她只是想親自走一遍,求個心安。

  南朝四百八十寺,簪纓拜得多了,便總想起當初一句話嚇瘋了釋和尚的事,不免有些後悔。

  她本不信佛教轉世之說,卻又無法解釋自身重生的緣由。那日釋無住只用一眼,便斷定她非此世之人,當時簪纓只顧替小舅舅出氣,沒有深思,過後想來,才背生寒栗,那僧人未必沒些道行。

  那麽她將此人激瘋,會不會無意間觸怒了神靈。

  若神靈生氣,會不會不許她找到那枚佛睛黑石。

  香煙繚繞的大雄寶殿中,一名紅衣女子跪在蒲團上,身姿纖細,低首默念:若有報應,報應在我。衛觀白爲國爲民,俯仰無愧,從未對不起任何人。

  女子神色虔誠得動人。

  那不是對佛祖的虔誠,她觀滿殿鎏金佛像,慈悲俯視她的眼眸都是同一人的樣子,觀音千相,都是同一個人的臉。

  她有些想他了。

  很快,淮南道出現了一個紅衣小菩薩的消息不脛而走。

  這不止因爲那少女天人之姿般的容貌世所罕見,澡雪脫俗,也不止因她遍訪佛院,施粥舍藥,就連偏野間不便召醫看診的清貧尼庵,也遣醫婦無償診治,遺送千金之方。更是因爲有一位佛法高深的住持看到此女後,震驚地叩首膜拜。

  住持道此女有雙世慧根,是「非生非死」之人,極有可能是轉世的菩提薩埵,要以無上妙法開示信衆。

  此言一傳十十傳百,引得善男信女紛紛入寺,尋訪那位傳說中的紅衣小菩薩何在。

  然而前些日子尚有蹤跡的人,卻泯然無蹤了。

  只因簪纓聽到風聞,在謠傳變得愈發離譜之前,已帶人火速逃離淮南郡了。

  「誰成想拜個佛還能引出這些事,」路上,身著綠襖裙的婢女阿蕪隨女君坐在車廂中,還津津樂道,「必是我們小娘子與衆不同,福澤深厚的緣故!」

  春堇在旁輕拍了阿蕪一下,不許她隨意議論主上。

  簪纓卻是心虛,因那起意外引起轟動的追捧,她近日連紅衣也不穿了,只著素淡的襦襖蘭裙。說那和尚歪打正著也好,獨具慧眼也好,簪纓只是想不通,世上當真有這種奇異之事,有人可以單憑一眼便看透她的來歷嗎?

  起碼,至今已有兩個僧人點出來了。

  雖然她身邊的人都未信實,只當笑談,但簪纓自己心裡清楚,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以後她爲了少生枝節,豈非要遠離僧寺才好?

  隨扈之中,只有杜掌櫃知道她拜佛是爲了尋找什麽,私下勸解過簪纓,此事自有他放在心上,毋須小娘子時時勞心記掛。

  簪纓當時應下,等到下次再路過寺廟,心裡又覺得若不進去,就會錯失一次機會,便向杜伯伯嬌賴求告,再進去探尋一遭。

  頂多她低調些,不穿紅衣了。

  這日正將立冬,她進的卻是一間姑子廟,簪纓進去時廟裡沒什麽人,她佯裝好奇地問了門邊解簽的居士,得知廟中此前並無高僧圓寂,遑論留下舍利,便在佛前隨意拜了一拜,而後離去。

  卻在欲走之時,理簽的居士頭也未抬地隨口道:「是來替情郎祈福的吧?」

  簪纓如遭棒喝,身軀一震,呆在原地。

  「不、他不是我的……」

  那兩字仿佛燙口,將簪纓的耳垂粉腮,都一併燙紅了。

  春堇陪伴在簪纓身側,聽到有人中傷女娘的名譽,氣極,忙道:「休得胡說。」

  頭戴尼帽的居士見怪不怪地一笑,「來我們這裡,都是求姻緣的。懷城水土硬,生養的兒郎自古比別處健壯,郡上連年在此徵兵,十室九空,拋下了多少閨閣婦人……有已過門的,也有才定親的,掛念遠方征人,都來此處燒香。看小娘子的髮式,應是還未過門?可買一張平安符,是靈的。」

  簪纓聽著絮語,一顆弼弼急跳的心慢慢靜了,也不知爲何不走,反而目光清明流澈,喃喃傾吐:「他比我年長十歲……」

  居士哦地一聲,也未因自己看走眼而尷尬,平常改口:「那便是長輩了。」

  「也不只是長輩。」簪纓莫名因居士改口而有些失措,想也不想,下意識否認。

  小舅舅於她而言,何止一聲長輩便可概括。

  他待她,細致入微,千好萬好。

  她視他,如父如兄,尊師尊長。

  在今日之前,她好像從沒想過用某一種情感來概括她與小舅舅之間的關係。

  她一直將衛覦當成最信賴之人,他是她大哥哥也好,小舅舅也好,反正她知道,只要她喚一聲,無論是什麽稱謂,他總會應承她。

  然男女之間,除了親緣,原是還有一種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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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她貪心

  上一世,簪纓在情事上經歷過一次最慘痛的背叛。

  所以她下意識便將那種關係的任何一點點萌芽,都掐斷在土壤裡。她能夠敏銳地感知到檀依的喜歡,也可以坦然拒絕檀順,但是對衛覦……簪纓從未動過此種念頭。

  親密往往伴隨著脆弱與多變,情愛又何曾比親緣來得更牢靠?衛覦如若只是她的小舅舅,就一輩子都是她的小舅舅,這個身份他抵賴不得,他便不會欺負她,不會拋棄她。

  在此之前,簪纓一直心懷此想。

  她對此感恩滿足,卻不曾反省過,這是不是另一種懦弱。

  今日突遭棒喝,簪纓捫心自問,她想不想讓小舅舅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呢?

  在他每一次對她極盡縱容的時候,其實是想的。

  只是每過一次,簪纓都能察覺到自己對於小舅舅的依賴更深了一分,爲了不重蹈前世的復轍,她會提醒自己戒斷這種依賴,以免將來沒有小舅舅在身邊的時候,她無所適從。

  她知衛覦如鷹,註定不會久居巢穴。

  那麽她便不能是嗷嗷待哺的雛崽,沒有自己的翅膀,每日只能望穿秋水地等著他飛回來餵食給她。

  如是那般,她與前世根本沒有任何區別。哪怕小舅舅比之李景煥好上千倍萬倍,傅簪纓,依然是那個只會依附男人的傅簪纓。

  於是她努力珍惜著自己的羽翼,做好了小舅舅會隨時征戰離別的準備,如此與他相處著。

  她不是不貪心,而是更貪心。

  她喜歡小舅舅對她好,有時候想要更好,更好的同時又想自己毫髮無傷,保全自己的同時,又貪求小舅舅那份只對她一人的殊寵,永不生變。

  ——「我會喜歡誰?」

  那句困擾了簪纓多日的詰問,又一次浮現在她耳邊。

  簪纓以往只顧守著自己這根線,從來無心想,小舅舅對她的情感除卻衛娘娘與阿母這層關係,又是如何。

  哪怕是那日,她隱有所悟,也沒深想下去。

  假若,他不是因爲他不知道才問她,而是因爲她不知道才問她……

  「小娘子,可還好?」春堇見簪纓眸蘊水霧,久久不語,雙頰無故浮起兩片紅雲,比擬桃李之嬌,煙柳之媚,以爲是被冒犯羞氣,擔心地輕問。

  卻見小娘子對著庵室中的那尊泥胎藥師佛相,凝思許久,忽而莞爾一笑。

  簪纓在這座異鄉的無名尼庵,心中雲開霧散。

  她攜婢離去後,寺庵的簽案上少了一枚平安符。

  從庵寺回了懷城驛,簪纓帶著春堇才進院舍,便見阿蕪等幾人正圍著簷廊下喳聲議論。

  聽小娘子回,衆婢忙四散開來,向女郎見禮。簪纓便從露出的空隙看見了一支斜插在直欞窗的雪紗布囊。

  布囊中隱約可見點點綠光飛舞,簪纓反應了一下,才知那是流螢。

  這種鄉裡人家常在夏夜捉來給孩子玩兒的小野趣,簪纓卻是生平頭一回見,不由新奇地多看了兩眼。

  「入冬時節怎還有螢火蟲,哪裡來的?」

  阿蕪回道:「是那傅氏郎君派書僮送到驛館的。那小書僮說,他家公子昨日傍晚勘訪此地山形,無意在岩壁內發現這種聚居的晚螢,費了幾個時辰捉了這一囊,請小娘子看個新鮮。」

  說著,她見小娘子神色無動於衷,忙又道:「都是那書僮一面之辭罷了,誰知是否真用了幾個時辰!娘子若不喜歡,奴婢這便丟出去。」

  口雖如此說,阿蕪心裡有些捨不得,覺得這些發光的小東西可愛得緊,若留待晚間放在不點燈的屋子裡,一定別有趣味。

  簪纓捂了捂手中的暖手爐,想到傅則安那一頭衰枯白髮,微蹙眉頭。

  民間俗話說霜前冷,雪後寒,這樣的天氣,那樣的身子骨,逗留野外捉蟲子,他究竟想幹什麽?

  若她今年只有三五歲,也許還會被這種把戲收買。

  「你們留著玩罷。」簪纓玉顔冷淡,「以後不許此人再接近我下榻之處,更不許接他東西。」

  她說罷進屋,春堇爲娘子卸下身上的玉色斗篷,又煮了熱茶端來。

  才坐定不一會,杜掌櫃帶著一張箋信過來,卻是兗州通過軍隼送來的信息。

  簪纓連忙接過,展開後,只見信上簡略地提及衛覦部曲已在兗州滎陽駐營,於黃河之濱與北朝洛陽城外的虎牢關遙相對峙。

  滎陽乃上古夏、商之國都,又是中原腹地,衛覦選在此處駐兵,野心不言而喻。

  信上還說,他們已收到唐氏的第一批錢糧,用於加緊趕制軍士的精矛與棉甲,以防北胡秋冬馬肥,突襲興兵。

  簪纓將信前後看了兩遍,小心收妥。

  杜掌櫃望向小娘子,試探著說:「穎東郡向北便是滎陽,娘子若記掛大司馬,到時可以轉路去看望。」

  簪纓目光輕動,卻未馬上回答。

  她此前對小舅舅只有孺慕愛敬,不作他想,好比頑石。等到一朝認清了自己的心事,一顆心又成了七竅玲瓏水晶做的,很快回想起葛先生曾說過,小舅舅體內蠱毒,會將他心中的一切愛惡之欲激發到極限。

  那麽那日,他在車廂中不許她拉他衣擺,勒令她放手,便不是厭嫌,而是不得不忍耐。

  以至次日猝然分別,不能露面,也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

  若他心中有她,便從此不能再見她。

  他須戒她,如戒酒。

  唯有清心寡欲,才有可能捱到藥引尋齊時,保住性命。

  簪纓想到此處,口乾眼熱,心情如同蜜煎黃連,甜苦摻半。可眼中波光靜柔,並無悲苦之意,微笑回以杜掌櫃:「到時再說罷。」

  該流的淚早已在得知小舅舅讓藥那日流完了,她又豈敢因他喜愛,反而自苦。

  他缺什麽藥,她盡力去找就是了。

  但是小舅舅,你得當面給我一句準話。

  杜掌櫃一回房裡,任氏便問如何。

  杜掌櫃枯眉耷眼地搖頭,「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只說到時再看。」

  任氏忍不住擰了他一下,「沒用的老貨!平日總自誇見慣了世情百態,卻連小娘子對大司馬是不是……也看不出來。」

  任氏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小娘子自離京口,便終日神不守舍的模樣,還是那一日,老杜帶回大司馬的口信,小娘子聽到後眼睛一下子明亮帶光,任氏是過來人,當時便有些警惕。

  「小娘子的娘家沒親人了,檀君之外,咱們便是她最親近的,小娘子年紀輕,從前又受過情傷,她的終身大事,咱們可不得上心看顧?」

  任氏說著說著又急了,「在京裡時,大司馬有幾次夜入小娘子閨閣,不避疑防,你還總說沒事沒事,現下怎麽樣,現了形影吧!原本小娘子喜歡誰、想嫁誰都無妨,可我只怕她一頭心熱,再被人傷了騙了。大司馬那樣的人,位高權重、英勇無敵是不必說,但他對小娘子……」

  「打住。」杜掌櫃連忙打斷妻子八字沒一撇的揣測,一副頭疼的模樣。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二人間的幽深牽絆。

  尤其在小娘子得知衛覦中毒的真相以後,大司馬是如何耐心小意地哄著小娘子,甚至已經超過一個長輩該做的尺度,杜掌櫃通通看在眼裡。

  他在經歷過最初的震驚後,又覺得沒什麽不可以。

  在旁人眼中,這二人身份尊貴,風光無限,可又有誰知道,這是兩個嘗盡了半生辛酸的苦命人。

  若他們能從此苦盡甘來,哪怕世俗禮法不容,他老杜也要爲他們爭上一爭。

  怕只怕,大司馬的身子……

  杜掌櫃心酸一晌,不許任氏再在小娘子面前打探此事。
-
  簪纓此行不是遊山玩水,所以沿途在每個驛館休整的時間都不超兩日。偏生這日夜裡一場冷雨來襲,一行人便在懷城多耽誤了一日。

  等到再次行進,時氣已徹底轉寒,簪纓換上了銀鼠錦毛圍領的呢子斗篷,車廂中也多了炭鼎。

  杜掌櫃心疼小娘子受罪,簪纓反而笑道:「聽說黃河入冬以後,千里冰封,蔚爲壯觀,燕山以北更有雪花大如席。我生在江南,不知中原遼闊壯麗,此等景色若不能涉足親睹,豈不可惜。」

  不知是否那味毒龍池中蓮的藥效奇絕,簪纓一路顛沛,冷熱不時,卻連個小風寒都不曾染上。

  倒是見了馬車外頭騎青驢的沈階,仍只穿著一件半夾綿的青衫,無披無氅,指骨發青,簪纓看著都冷,關懷道:「蹈玉不冷?」

  沈階在驢背上頷首:「階怕過慣輕裘玉饌的日子,會忘本,冷氣清神,恰到好處。」

  簪纓酸酸地笑了一聲,「諷諫我呢。」

  正閑話,馬車戛然一止,似馬受驚。

  隨護車後的精甲隊列感知敏銳,馬上自發地縮緊防線。

  簪纓聽見前方杜掌櫃刻意壓低的聲音:「爲何偏從這裡過?」

  充當軾人的夥計囁嚅:「前些日子接連暴雨,水路淤堵了,從前跟掌櫃的出門,小人知此條路取近,斥侯又探過無危險,這才……」

  簪纓聞聲下車,問道:「怎麽了?」

  她還未等走去,杜掌櫃慌忙回身擋在簪纓身前。

  「無事無事,就是附近有個……亂葬坑,怕衝撞到小娘子。小娘子快回車上去,隊伍這便走了。」

  杜掌櫃話音才落,本在車廂中的白狼聞到氣味躍下來,警惕地豎起雙耳,向道旁傾斜而下的坳壑中凝望。

  簪纓察覺到不同尋常,下意識隨著望去。

  沈階視野所及更遠,看到那片景象,他霍然變色,下驢快步奔至簪纓身前,擋住她的視線。

  「女郎別看。」

  簪纓視線被遮擋,卻已聞到一股不算濃鬱,卻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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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暗室燈

  之前在路上,簪纓見過這附近有田莊人家,按照常理,亂葬崗不可能設在此處。

  她凝眉問:「到底何事!」

  沈階一靜,在杜掌櫃不斷使眼色中,還是如實道:「底下土坑裡有許多斷肢屍骸,看其腐爛衣物,似附近村人,觀其傷口,是馬蹄踐踏與利刃穿透所致。應是原本掩埋的,被暴雨衝開了泥土,才會露出來。」

  簪纓心裡打個寒顫,「多少人?」

  沈階高挑的身影擋著她,側眸向坑中粗略掃了一眼,喉管緊縮,籠統道:「……很多。」

  簪纓不解,「是遭遇匪盜?」

  沈階一時默然。下去查探的兩名北府衛這時返回復命:「女公子,不是盜匪,是北魏邊境的小股騎兵襲擾了此處村落,奪糧搶女人,這些手無寸鐵的村人皆是命喪胡人鐵騎之下。」

  簪纓聽後驚愕難抑。

  她調轉視線看看杜掌櫃,又看看沈階,見他們神色沉重卻平靜,仿佛對此見怪不怪,艱難地擠出聲音:「可這裡是徐州,是淮水以南啊。」

  這裡非但在南朝治下,就算離京都建康也算不了多遠,北朝鐵騎不是被小舅舅阻擋在淮北以外了嗎,怎麽能肆意到此欺掠南朝百姓?

  沈階輕聲解釋:「胡人自與漢人隔江而治以來,他們軍中一直有這種利用散騎遊擊隊,來截掠大晉邊郡農莊耕田的路數,只爲破壞晉軍的軍糧供應,擾亂民生。

  「狡虜無恥,少則三五騎,多不過十幾騎,專門避開晉軍襲擾後方農田,一來對方目標小,機動性強,還未等晉人兵衛反應過來,已得手後撤;二來郡縣兵力有限,而村落分散衆多,精銳之兵只能佈防在關要,無法捨本逐末分兵下達每一個田村。魏人正是看準這一點,所以一直沿用這種噁心的辦法,一向是南朝癰痔之患。」

  護衛簪纓的京口精兵領隊姓王名叡,聞聽沈階侃侃之言,不由刮目,道:「閣下少年文質,竟也知軍事,細致入微,甚解其義。」

  簪纓聽王叡這樣說,便知沈階所言不虛。

  她問沈階:「從前你負笄遊學,也目睹過這種情況?」

  沈階仿佛回想起什麽,腮骨一刹棱起,眸光明滅,慢慢點頭。

  簪纓又轉頭問杜掌櫃:「伯伯從前行商,也遇過此事?」

  杜掌櫃不知該怎麽說,不放心地留意著小娘子神色,輕歎一聲:「外頭確不比京畿太平,邊郡常有動亂,這兩年大抵還好些……」

  簪纓沉默,撥開他們擋住她的身體,慢慢向前走了兩步,望向坑谷。

  在場之人同時阻攔,杜掌櫃更是失色,不讓她靠近。

  但簪纓堅持要看,便見那泥濘斑駁的土坑中,腐肉泥爛,白骨堆壘,殘缺的顱骨四肢混成一片,其中有不足歲的嬰孩,也勉強辨得出袒胸露腹的婦人。

  伴隨著粘稠彌漫在空氣中的惡臭味,有些屍體在高度糜爛後鼓脹如球,面目全非,狀極駭人。

  簪纓曾在佛廟的壁畫上見過地獄變相圖。

  卻遠不及眼前一幕衝擊人心。

  她猝然蹲下嘔吐出來,胃裡翻江倒海,連隔夜飯都噦了個乾淨。

  王叡拄刀默默,心道這等場景哪怕是他看見也心有餘悸,這女君也太過倔強大膽。

  沈階安靜地在簪纓身旁蹲下,遞出一方青帕,沒有言聲。

  「小娘子?」此處動靜驚動了留守車旁的春堇與阿蕪,便要過來。

  簪纓陡然回頭:「不許過來,回車上去!」

  制止侍女後,她吐無可吐,接過帕子拭淨穢物,借了沈階一點力,晃身站起。

  她先看了杜掌櫃一眼,示以自己無事,雪白了一層的臉色面向王首領,聽得出在刻意調勻呼吸,「據屍體腐壞程度,是什麽時候出的事?」

  王叡一愣,回說:「近日有雨水,加快了……大抵死後五六日,不會超過八日。」

  簪纓點頭,吩咐他帶人去附近村落查看詳情,看是否還有活口。

  王叡對此有些經驗,「這墳坑應該便是僥幸生還之人動手倔埋的,田莊已敗,生人早已逃往他處,村裡該是沒什麽人了。」

  簪纓輕而堅持道:「去看看。」

  「是。」女公子既有令,王叡便點了二十人往。

  簪纓便同沈階一起往回走,等待結果,臉色依舊不大好,自語著:「五六日,我們因陰雨在上一個城驛耽擱的時日,加起來也就是五六日。若能早些來此……」

  沈階眉心攏起,「女郎怎能這麽想,天災人禍,非人智可料。」

  他話音才落,兵隊末端忽響起一聲女子尖叫,隨後又有隱隱的男人斥罵。

  簪纓的心神本已緊繃,聞聲望去,開始以爲是她帶的僕婢無意望見了屍坑,驚懼而呼,隨扈弄清始末,來稟告道:

  「娘子,有一牙人領著幾個良人奴途經此地,奴隸見兵恐懼,故而驚呼。」

  良人奴,乃淮北流民因兵禍逃亡,無籍可依,本爲良人淪落成奴隸,故叫良人奴。說話間,外圍的扈從便要將人趕開,以免驚擾到女郎。

  那牙人也自知這陣仗不是他惹得起的,識趣退避,然他手裡那個之前驚呼的奴人卻不配合,掙扎之間,奴人遙見一角朱紅裙擺從團圍的兵士中若隱若現,好似貴女裝扮,心思電轉,用盡全身力氣高喊道:

  「我等非奴!乃洛陽世家女,被歹人拐騙,渡穎河賣至南朝,求貴人救命!救命!」

  那個疏眉黃臉的牙人慌忙去堵她的嘴,簪纓已經聽得一清二楚,自要問個究竟。

  沈階去傳話,便有兵士將這夥人帶到簪纓面前。

  簪纓只見牙人身後的良人奴有二,皆是女子,開口呼救的那個著破布衫,年紀輕小,面黃枯瘦,另一個卻是位二八佳人,容貌姣好,落魄之下猶見姿態端雅,只是雙目空洞無神,連被簪纓目光輕輕打量的力道都似受不住,嬌軀輕顫,有如驚弓之鳥。

  簪纓叫人將牙人按住不許說話,問二女緣由。

  求救少女露出絕處逢生的神色,忙去攙扶美貌女子,口喚「娘子」,讓她快說。

  無奈後者似嚇破了膽,囁嚅無語,丫鬟模樣的少女急得自己說出了始末。

  據她所言,她家小娘子是北朝洛陽世家姬氏之女,此前南朝大司馬有北伐之意,家中怕都城出亂子,便送這唯一一個還未出閣的小女兒去太原親戚家避兵亂。

  誰想刁奴貪利背主,與牙人勾結,她主僕二人又不諳世事,糊裡糊塗被劫騙轉手,在南北朝交界的邊城處被賣到如今這個牙人手中,到了這裡。

  女子一面訴說一面哭求:「求貴人小娘子垂憐,我等皆是清白人家的女娘,根本沒賣過身契,豈會是良人奴。萬望小娘子解救!」

  那美貌女娘到這時也反應過來,見簪纓美麗面善,墜淚跪下道:「阿瑤所言屬實,妾本姓姬,家中行五,眼下身無自證之物,只求娘子施援,待我去信回家……」

  說到這裡,這姬氏女想起此處已是南朝境內,而非家鄉,莫說寄信,便是能否活過明日也未可知,而眼前之人亦是晉人,又爲何要救她,頓生絕望,掩面痛泣起來。

  簪纓看向牙人,「她們所說可屬實?」

  那牙人縮著脖子弱弱辯解道:「貴人明鑒,小的人微身賤,不過掙個糊口錢,當初買下她們時,是身契俱在的,小人也給上家交過兩千錢,本打算送至喜好獵豔的蒙城將尉帳下,討幾個賞錢。貴人心慈,若想買下她們,那是行善積德的大好事,只是,懇請莫叫小人虧本……」

  任氏在旁陪伴簪纓,看不過眼,喝道:「女郎只問你一句,你囉囉嗦嗦些什麽?」

  簪纓看著那對主僕著實可憐,正欲開口,忽聽一人道:「此事過巧,提防是北朝的細作。」

  這聲音耳熟,卻也不太熟,簪纓抬目,先看見一頭白髮。

  白髮上冠的還是白玉簪,在這天寒地冷的郊野格外顯眼。

  簪纓神色頓時淡了半分。

  她剛吐過,語氣自然不佳:「傅文掾,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還是狗皮膏藥甩不脫?閣下千里迢迢尾隨而來,是爲了左右我的行事不成。」

  傅則安佝身咳嗽兩聲,回袖向簪纓躬身揖手,卻是下品官員面見貴人之禮,恭敬地垂低視線。

  「不敢有意叨擾女郎,只是遠遠聽見此事蹊蹺,一時情急。」

  沈階冷笑:「若此爲細作,那麽九州大地上,這樣倒黴的‘細作’,出身優渥的傅郎君將會看到許多。」

  簪纓轉看沈階,「這種行徑,難道也常有?」

  沈階道:「女郎有所不知,北魏朝廷雖在大力推廣漢化,根底難移,看低漢人的胡人匈奴大有人在,北朝底層百姓多是被剝削奴役,正如大晉也同樣仇視胡人,與胡姬昆奴在我朝的地位相仿。

  「更有一種出身名門的將種子弟,沒有馬上殺敵的本領,卻好玩弄從北朝流落過來的良人奴女子,以此自欺地發洩對北方胡人的不滿,殊不知,這些女子亦爲漢室女,不過是當年未跟隨衣冠南渡的家族,滯留在北朝的後代。」

  「女君。」

  這時王叡領隊回還。

  他還真在村莊裡找到一個活著的男童,是被大人藏在了壓住大石的枯井之中,想是家人盡喪,無人來救,這幾日靠食自己的痾物爲生。

  簪纓只見這男孩不過十歲,不哭不鬧,神色呆滯,大而漆黑的雙目卻空洞如死。

  王叡低聲對女君道:「末將在此子家中,見屋內房梁上有兩具自縊的婦人屍身……」

  簪纓聽見這一句,胸口的那陣噁心之感又卷土重來。

  她閉了閉目,強忍沒吐,解下斗篷裹住那個癡呆的男孩,交由任氏帶回車廂中緩和身子。

  這期間王叡也得知了良人奴的始末,他鷹隼般的目光看向地上二女,沉吟道:「女君才停在這裡,便有人上前,確實有點巧了。想確實是不是北朝奸細,也有一法。」

  他頓了一下,接下來的話不齒說,但看女君是個心軟之人,要她如此撂開手必不忍心,而自己受命保護女君安危,女君又與大將軍牽連密切,更不能讓北魏尋隙插針,致有反間之患。

  簪纓還在等著下文。

  王叡只得硬著頭皮道:「女君請恕末將言語無狀——軍中調教女子細作的手段大多殘忍,先破身子,以絕情愛。而這牙人既說良人奴是送給蒙城將領,必保她清白才賣得上好價錢。女君隨行帶有媼婦,只要一驗……」

  「夠了!」

  「住口。」

  沈階和傅則安同時出聲,簪纓卻已聽明白了。

  她袖底的手微微發抖,聲裡帶了寒顫,「何需如此!」

  她走到那自稱姬氏的女子面前,姬五娘害怕得連連後縮,簪纓只柔聲道:「莫怕,想來娘子在家中時,亦當瀹水烹茶,但不知南北有何差異,你們那裡擊拂茶沫,是兩道還是三道?」

  姬氏小臉凍得青紫,反應了一會兒,才呆呆道:「北人喜喝濃茶,擊拂越久越佳,少則四五道,多至八九……」

  簪纓又問:「今有獨山玉,是做印章好還是做手鐲好?」

  姬王娘漸漸明白了什麽,目光亮起來,回答道:「獨山玉質地堅密,色雜而多變,不宜制鐲,做成雕件擺案裝飾是最好的。」

  說著她不由又泣下,「妾當真是洛陽姬家人,我家中有一件獨山芙蓉紅玉仿雕珊瑚樹的擺件,便在正堂之中夔龍案上,洛京人皆知,不敢騙人……」

  簪纓又問了女紅針法、繡樣錦緞等幾個問題,姬五娘皆答得上來。

  而她特意夾雜詢問幾個南朝禁宮中才有的規矩,姬五娘又都不知。

  細作可以假扮貴女的身份習慣,但大家閨秀從小培養起的審美細微之處,卻不是學些功課便能補足的。

  簪纓無他長,唯獨這些東西自小耳濡目染,自認辨別得出真僞。

  待她問完這些問題,王叡已十分驚異,沒想到察問奸細還能這麽來。

  簪纓清澈見底的目光凝著王叡,餘光又掃過傅則安,說道:「這兩個姑娘應非細作。自然,我不如衆位見多識廣,或許有考慮不到之處,便把她二人單放一輛車中,派人看著,到穎東再由唐氏中轉的商隊送回北朝,必不教她們窺探生事,如此可好?」

  她能理解軍中的行事風格,涉及行蹤機密,寧殺勿赦。

  但她同爲女子之身,同樣感受過瀕死的絕望,還是想盡可能找出法子,寧救不棄。

  王叡隱約覺得女君有些生氣,然而這氣又不像對著他,思量一番,點頭應諾。

  至於那牙人,簪纓心中厭惡,卻無權決定他生死,叫他失了兩千錢吃個教訓,隨他去了。

  「一千錢爲一貫,兩貫錢,便能買下兩條命……」

  簪纓悲從中來,最後回望一眼身後屍坑。

  如此情景,居然還是「這兩年好些了」,那麽不好之時,又是如何?

  所以她之前一路留宿溫暖舒適的驛館,被沿途郡縣的唐氏分號掌事們一聲聲小東家敬著、供著,所見的太平無事,都是有人給她保駕護航,爲她規劃路線,避開禍亂之地。

  她眼下所見,才是真實人間。

  簪纓令兵衛埋好墳塚,繼續上路。這一回不再盡走官道,也經過郡縣郊野之地。

  於是她看到了築城固堤的役工面目黝黑,動作遲緩麻木,屢遭鞭笞;

  也聽聞貧苦人家因交不起歲末的兩匹絲絹稅,險些上吊;

  看到女郎家中無錢抵免力役,只得讓女兒充當男兒應征;

  也見未出孝期的兵戶寡婦被衙門拉走,強行配嫁,只因大晉少男丁,法令如此……

  簪纓一路目睹,能施援手的少,無力回天的多,整個人變得越發沉默。

  她心中因不久前想通了對小舅舅的心意,而萌生的滿腹甜澀思念,也被日復一日的驚痛掩蓋。

  簪纓始才真有些懂得,一代代的北府人、祖將軍、小舅舅,寧捨身家性命,也立志統一南北克復中原,所懷的志向是什麽。

  這些世情,小舅舅多年轉戰南北,所見只會比她更多,含恨只會比她更深。

  而他又是責任感無比強烈之人,所以他那顆挽瀾平亂之心,無論鐵淬冰澆,都不會湮滅。

  簪纓忽記起那日在京口小酒肆,小舅舅對她說過一句話。

  他讓她將來無論目睹什麽,都不必害怕,向前而已。

  當時簪纓不解其意,如今終於懂了。

  小舅舅一直是走在她前面的人,原來在當時,他已經預料到她將面臨什麽,卻不說破,不阻攔,只在暗中點起一盞領路的燈,等時機到時,給她指引與勇氣。

  向前而已。

  每當簪纓難受,覺得自己身負巨財卻無益於民而感到自慚,她便默念這四字,一遍遍在心中勾勒小舅舅的臉,重溫他對她的種種好,重新振作精神。

  世路難走,但還有他。

  有時在宿館的夜燈之下,她鋪紙想要寫信,以托軍隼帶給遠在兗州的衛覦,筆已濡好,卻又覺紙短情長。

  想說的太多,可寫的不夠。

  每次到最後,她不書一字,悵然撂筆,轉而抱一抱身邊陪她的狼。

  「還是等見到,當面同他說吧,是不是?」

  她有太多太多話,都要看著小舅舅的眼睛說。

  簪纓埋在白狼頭頸的絨毛裡深吸一口氣,突生一個不切實際的念想:若這狼能變成小舅舅,在我身邊陪我就好了。

  這樣想著,簪纓扳著狼頭,在白狼耳尖上偷偷親了一口。

  白狼受到驚嚇,渾身絨毛陡地豎立,耳尖抖動,遽然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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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憑你,也配說我小舅舅?

  簪纓這一路的變化,杜掌櫃一點一滴都看在眼裡。

  女子在外行走本就艱難,何況女子心性比男子更爲柔善敏感,一見人間疾苦,便如藤曼纏身,揮之不去。

  當年東家是巾幗中少見的颯爽,遇事極少傷春悲秋,氣格豪壯勝過男兒。小娘子的性子卻隨了姑爺,是個外柔內善的。

  但已經開了頭,杜掌櫃又不能攔著簪纓,只能安慰小娘子說臘月之前差不多能到穎東,見過鍾掌櫃,交接過賬簿後,再向北,也許可以趕在除夕前到兗州,同大司馬一起過年。

  簪纓盤算著時日,心情確實因此好了些。

  隨行的姬五娘主僕由衛隊中分出兩人專門看管著,月餘以來,並無可疑之處。

  那個梁家村的孩子,由任氏親自照料,也養得壯實了幾分,雖然依舊不愛說話,至少不像瘦貓兒似的奄奄一息了。

  想到此時正在穎東郡的流民烏龍與手,簪纓不免想起上一世,此人聚衆反晉之事。

  經此一途,她更覺得世間萬事有跡可循,若不是親眼所見,她豈知在聲色犬馬的建康以外,大晉底層的百姓受佃主豪強以至世家大族的層層盤剝,過得是難以溫飽的日子。

  活不下去,不反何爲?

  這樣的世道,難道只有等小舅舅竭力奮戰,澄清宇內,才會變得好一點嗎?

  可哪怕戰勝了北朝,到時又會有君主忌憚,世族傾軋,四域窺邊小國,紛亂依舊不斷……

  簪纓陷入沉思。

  這一日,行隊取捷徑從豫州蒙城境外經過。

  因知此地駐有豫州兵營,爲免節外生枝,王叡提議不走官路,從城外南郊穿過。簪纓同意。

  誰知就在行經南郊時,前方突然傳來女子哭泣的聲音,夾雜著男子淫語浪笑。

  簪纓一路行來,對這種聲音近乎於敏感,眉尖當即一跳,叫停馬車:「前方何事?」

  外頭沉默良久,王叡才近前沉聲道:「女君莫露面,此非我們能管,宜速行。」

  即使隔著車廂門,簪纓也聽得出王首領的聲音中極力壓抑著憤怒。

  她莫名,又感不祥,推窗欲觀,才推開一線卻被外面的一隻手掌抵住。

  簪纓從窗隙中對上沈階漆黑的眸子。

  沈階眼裡壓著一種簪纓看不懂的情緒,衝她搖頭。

  不遠處笑浪更大,簪纓忍氣靜聲又問了一遍:「別瞞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沈階咬了咬牙,方道:「前頭是蒙城屯兵的營戶聚居之所,有一將正領著親兵……奸淫兵卒女眷。」

  簪纓耳邊嗡然一聲,沉若驚雷。

  她本以爲自己對世道的黑暗面已經見得夠多,沈階的話,卻又一次超出了她的想像。

  她從京口來,見過衛覦整肅下北府軍戶的安穩和諧,便以爲其他州郡的軍鎮,縱使不如北府,也都大差不差。卻想不到青天白日下,還有這種肆無忌憚侮辱兵眷的事!

  憤怒過後,簪纓想明白了王叡與沈階的未言之意。

  蒙城爲豫州軍鎮之一,常駐兵馬不少於三千,此事的確不同於她之前遇到的孤苦貧弱事,涉及外州軍政,還真是……看見了,管不了。

  車外少女的哭求聲衝擊人耳,簪纓指尖發抖地攥攏濕冷的掌心。

  這隊車馬目標顯眼,蒙城守城大將軍樊卓鶴立於一片灰撲撲的軍帳間,鐵甲長披,威風赫赫,他懷裡逗貓兒似的箍著個不及他前胸高的瘦弱女孩,上衫已褪淨,當著人面正要尋樂,便看見這一小股兵隊。

  樊卓目光頓時陰鷙。

  副將收到將軍的眼色,握刀高聲問:「前方何人部下,竟敢鎧甲武裝過蒙城之境!」

  王叡粗掃一眼對面陣勢,見那將領行此不齒之事,竟帶著五六百兵卒駐在附近,讓這些有妻室的兵丁眼睜睜看著,心頭怒火越發高漲。

  他隔著一條乾涸的溝渠硬聲回道:「北府大司馬帳下,奉大將軍之命護送唐氏東家出行,如何?」

  他若來一番遮遮掩掩,反會引得對方不知死活地盤查,大司馬的名號便是震懾,誰人敢攔。

  衛覦的人……

  樊卓眼皮一跳,再看那遙遙一隊玄甲兵,果然心生忌憚。

  南朝但凡領過兵的人,沒有一個不怵那煞名在外的大司馬的。

  然而這樊卓身爲豫州刺史的妻侄,手握一城兵權,一向橫行無忌慣了,骨子裡又是個極貪色之人。他聽說過,那唐夫人的獨女小小年紀,便有洛神宓妃之美,毀了廢太子的婚約後,和姓衛的廝混在一起,把京城鬧了個天翻。

  樊卓如水蛇一樣陰濕的目光緊盯那輛遮擋嚴實的小油壁車,心癢癢起來,陡然覺得手裡的二兩肉沒了滋味。

  美若天仙,到底是怎個美法?

  他眯眼舔舔牙根,似在猶豫能不能截。

  離簪纓馬車衛隊末尾十步之外的另一輛牛車上,一個書僮跳下車。

  張望見前方衝突,書童回過頭臉色發白道:「郎君,前頭好像是本地的駐兵在淩欺人,女公子不會想管吧?會出事的。」

  傅則安白髮垂肩,斂眉凝沉瞬息。

  而後他從身旁坐墊下的暗格,摸出一隻自離京那日起,便一直小心保管的長方木盒。

  「此事她如何管,一時心軟看不慣,救得了眼下,人走後,得救者只會受成倍折辱。」

  嘴裡這樣說,傅則安用拇指抵開盒蓋一角,露出絳色玄紋的一角象牙軸絹。

  那雙古井枯沉的眼裡,久違地閃過一抹微光。「等等看。」

  這時候王叡已催動馬車向前,他的職責是保護女君安危,用大司馬的名號震懾還可,無令,卻不能和外州兵部産生衝突。

  就在馬車經過軍戶一帶時,簪纓透過車窗縫隙向外看去,只見一個高大虯壯的穿甲男人鉗扣著一個小女孩的瘦弱背脊,那女孩臉上啼痕未盡,寒天冷氣下,裸露的皮膚已凍得青紫,上面布滿淩虐的斑痕,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簪纓喉嚨堵塞,眼前驀然閃過海清晏那個小丫頭無憂無慮的笑臉。

  這裡的軍戶女兒比她能大幾歲?

  這樣的事日日都在發生嗎?

  更遠處,是默默看著這一切的兵卒。

  簪纓指甲陷進掌心。這些人中,會不會就有那受欺少女的父兄?那廝行此禽獸之事,不避耳目,反而惡毒地讓他們在旁看著……

  那股親眼目睹腐爛屍堆的噁心感又襲上來,簪纓想要乾嘔,又覺無力。

  在一種無可忍耐的憤怒中,她敲了兩下車廂。

  馬車立時停住。

  沈階面色微變,王叡還未近前,但見車門從裡用力破開,簪纓下車,水紅色斗篷如一陣急風旋過王叡身側,徑直向前。

  嬌音含怒自語 :「別告訴我這種事也是司空見慣!」

  「女君,莫衝動!」

  王叡意識到簪纓要做什麽,連忙攔阻。不是他不敢出頭,而是其中利害牽扯實在太多。

  簪纓腳步不停,只回眸一望,「聽聞北府精銳皆以一當十。」

  王叡在這句語焉不祥的話裡心頭一振。

  沈階眸色變幻幾番,很快沉定下來,隨上簪纓。

  樊卓到底不敢挑戰大司馬的底線,正因爲和美人失之交臂而痛心,忽見要走的馬車停下,一道嬌麗的身影徑向自己走來,不禁大喜。

  離得越近,他越看清這小娘子雲鬢蛾眉,膚光勝雪,白生生的臉蛋襯著一襲純粹紅衣,要多招人有多招人。

  行走之間,羽緞流動,遮住嫋娜身段,掩不了活色生香,樊卓的馬眼一下子就麻了。

  他平生漁色無數,卻還未上手過這等尤物,恨恨心道衛覦好豔福,在懷裡玩意兒的胸脯前狠抓了一把,女孩神色痛苦,樊卓哈哈大笑。他目光死釘在簪纓的臉上,目露淫邪之光:

  「原來這位便是唐氏的小娘子,本將軍失敬,很應盡一盡地主之誼,請小娘子到敝府喝杯水酒才是。」

  男人的視線令簪纓噁心。

  簪纓眼神迎著,不閃避,淡淡道:「放開她。」

  樊卓本就在釁她,逗弄美人,原有千般樂趣。他聞言咧唇一笑,給了這小美人幾分面子,鬆手一揮,那半裸女孩便跌在冰冷的硬土地上。

  女孩攏衣含淚仰望簪纓,如見救苦菩薩。

  簪纓望她一眼,收回視線。「還不知閣下尊姓貴名?」

  「我嘛,」樊卓眼睛玩味地在簪纓身上逡巡,大喇喇說,「蒙城驍騎將軍樊卓,豫州刺史是我親姑父。我可早仰慕小娘子之名了,說真的,竟陵王封位再高,也是個嗜血殘暴的主兒,哪裡懂得疼人,小娘子與其跟他,何如跟我?只要小娘子玉足下顧,樊某必待你千依百順。」

  王叡已帶人在簪纓身後圍護成一個方陣,聞言道:「嘴裡放乾淨些!」

  在京時,簪纓不是沒聽過這種編排她與小舅舅的話。

  當時她對小舅舅尚無他意,清者自清,故一概置之不理。

  而今動了心,也是一片冰心,斷不容人如此侮蔑。

  她在心裡記下這筆帳,桃花眸子冷如鈎:「樊驍騎,何以折辱兵眷?」

  美人冷面含霜,越發激人撻伐之欲,樊卓更覺銷魂,心道今日有得玩了,毫不在意地笑道:「何言折辱?革者,賤籍而已,芸芸千萬,同我這靴下塵泥有何分別?本將軍發善心憐惜幾粒泥點子,還是她們幾世修來的福份呐。」

  「當然,」樊卓壞笑著語風一轉,「這些貨色同小娘子你自然不可比擬,若小娘子願意到府上小住,本將軍可應承你放過這些人,如何?」

  他算是看出這小娘子是幹嘛來了,無非是不諳世事心軟如水,仗著自己靠上衛十六的關係,以爲手裡捏著幾個兵,就慈心泛濫強出頭,以爲自己什麽閑事都能管了?天真。

  他本不想觸衛十六的黴頭,誰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放著好好的陽關道不走,非要上趕著喂到他嘴裡?

  既如此,不脫下一層皮就別想走了。

  他大放厥詞時,一衆兵丁就神色麻木地聽著。

  而棚戶中那些沉默的婦人,同樣木著臉無動於衷。

  地上的女孩還會哭泣求饒,這些過來人已經不會了。

  簪纓一片片看過去,覺得她們的眼睛不像眼睛,像一口口空洞黝黑的洞。

  這些話,這些事,這些身份最低卑的女人們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了。她們生在亂世,入了兵戶,頭頂一手遮天的是一州地霸,所嫁的男人不過是這霸王手裡隨時能撚死的螻蟻。她們逃不出這片陰雲,便只能忍受。

  從前不是沒有憤恨反抗的兵,也不是沒有投井自戕的婦,可到頭來,雲還是天上,泥還是在腳下,活著的人,還是只能忍受。

  告到上衙?豫州最大的官都是首將自家親戚,又能告誰?

  簪纓忽然明白了海假節那日說,北府從無欺淩兵戶之事時,神情爲何慶幸而古怪。

  她也明白了爲什麽偌大南朝,戰能克、攻能勝、軍紀嚴明的北府只有一個。

  「否則呢?」

  簪纓輕輕問,被冷風吹動鬢邊髮,迷了眼。

  樊卓真是愛煞她這副故作鎮定聰明的小模樣兒,陰沉笑道:「不瞞小娘子,老子膫子裡的白水多得是,改日多叫些兄弟們過來光顧,可比逛窖子好玩得多!」

  穢語汙人,王叡眼底血紅地握緊刀把,還能強忍住對簪纓道:「女君,走吧!」

  他可以立刻就拔刀幹翻這鳥廝,他手底三百人個個不是孬種,可然後呢?不說會給大將軍招來什麽爛攤子,就說眼前這些紮根在這裡的無辜婦孺,他們難道能像帶姬五娘一樣全部搬走嗎?

  他們痛快了一時,留下這些兵戶頂罪,這些人的下場只會比現在更慘。

  小娘子心軟,可不知世事險惡。她如此逞強出頭,反而會害死她們。

  沈階一言不發地盯住女郎側臉,眼神犀利。

  簪纓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她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人。

  她能狐假虎威地管得了一時,一旦前腳離開,這惡賊便會將氣悉數撒在這些婦人身上。

  她自重生之日起,便告訴自己這輩子只要獨善其身就好,報過前世的仇,再不管那許多了。

  後來得知了小舅舅的秘密,她就想,除了幫小舅舅找藥是頂天的大事,餘者皆不重要。

  這世上不平事何其多,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又爲何不能自私些。

  簪纓看了一眼地上那個對她充滿乞求的瑟縮女孩,默然轉身。

  那身量不足的少女一下子睜大了瞳孔,仿佛驚恐又仿佛失望,卻沒有哭喊央求,就那麽無聲的看著簪纓背過身,漂亮的杏眼變成了兩口空井。

  樊卓面露意料之中的得意,老子地盤,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正欲發令,簪纓凜冽的眸光與沈階對視交錯,短短一瞬而已,呼:「狼。」

  一抹矯若閃電的雪色,瞬間從玄甲方陣中奔出,衆人眼睛未及眨,白狼撲躍至樊卓面門,張開腥嘴,利齒一口咬穿樊卓喉嚨,血濺十步。

  同時沈階默契道:「列陣!」帶著簪纓快速後撤。

  王叡反應迅速,手勢比動,三百玄甲立刻調整爲六個五十人分隊。只見每隊列首傔旗在前,隊副殿後,占據十步,隊距十步,呈卻月陣將女郎圍護在中央,握戟朝前,鋒刃森寒森。

  同時影衛十人現身,其中兩人勾住那半個脖子當啷在腦袋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樊驍騎卸下手腳關節,撤入陣中,擒賊擒王。

  餘者護在簪纓左右,對對面猝不及防的蒙城兵將道:「爾等將軍在此,還不繳械!」

  局面一瞬逆轉。

  樊卓的喉管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瞳孔因疼痛驚恐放大,仿佛想不通,這個軟綿綿的小女娘怎麽真敢動手的。

  他是蒙城說一不二的驍騎,他姑母是豫州第一世家家主的胞妹,他姑父是豫州刺史……

  他……要死了?

  樊卓顫唞混濁的瞳孔中,突然放大了方才讓他浮想聯翩的那張如花玉靨。

  簪纓靠近,神色還是那般天真無害,直視著他,指尖好奇般刮下他臉上一粒血珠,輕輕撚了撚,又抹回樊卓身上,如揩污泥。

  「憑你也配將軍之名?憑你,也配說我小舅舅?」

  讓她如此起殺心,在庾靈鴻,周燮之後,此人是第三個。

  她是管不得所有事,但既然看見了,聽見了,她狠不下心閉目塞聽而去,便須想出個全策再出手。

  跟著她的三百條性命也是人命,她身後唐氏一干人的安危也無比重要,她怎可能頭腦一熱瞎出頭。

  擒賊擒王是最好。

  如果她一走,蒙城兵戶就會受樊氏與州牧的遷怒報復,她便不走。

  據住此城,與縱養出此等混賬劣種的樊氏世家打打交道,再問一問那位好生了得的州牧大人,認不認徇私縱溺之罪,還想不想再當這個州牧。

  她一個商戶女是沒什麽本事,可在京城,還認識一位身居宰輔的衛伯祖父呢。

  ——不過將來再稱伯祖,是不是不大合適了……

  簪纓短暫地走了下神,眺向對面儼已倉促列成陣,卻猶疑不前的四五百人,道:「爾等長官在我手,誰敢妄動!此人辱爾家人,爾等還要爲他效命?舔人癰痔之前,先掂量自己在北府軍面前夠不夠份量!」

  如同聲援一般,她話音才落,白狼仰天長嘯一聲,不可一世的孤寒煞氣懾人膽魄。

  蒙城兵衆這才想起,聞聽大司馬早年陷陣時身伴一狼,神出鬼沒刀槍不入,張口扼敵咽喉,勇猛不輸騎兵,難不成便是這一頭?

  「棄械!」王叡將長戟在地一杵,厲聲喝道。

  有數十人的兵刃隨這一聲顫唞落地。

  「誰敢退?」蒙城副將猶作掙扎,樊將軍身份尊崇,今日自己敢退,來日樊家必拿他開刀。

  「快回城中調兵,他們不過幾百人,通通圍住!」

  「誰敢對公主殿下不敬?」

  此言如金聲玉振,瞬間震住場面,連簪纓也驚異回頭。

  但見傅則安高舉一道元綢聖旨步步走來,睥視蒙城軍將,高聲道:

  「聖上冊封成忠公小娘子爲宜昌公主,食祿儀仗等同宗室公主,聖旨在此!驍騎將軍對公主不敬,死有餘辜,爾等此時棄械,是棄暗投明!負隅頑抗一率按謀反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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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才覺眾生更苦

  耳聞聖旨,對面一片騷動聲,早已恨毒樊卓敢怒而不敢言的兵卒們,紛紛棄械,頓成散沙。

  衆目睽睽下,傅則安伏跪在簪纓面前,向她奉上那道旨意。

  他出京前曾進宮一趟,皇上對簪纓心存愧疚,交給傅則安爲她以防萬一的護身符,就是這個。

  簪纓低頭審視傅則安片刻,又輕瞥那道聖旨,眼底閃過一絲厭憎。

  她曾兩番拒絕皇宮冊封。

  離京前對蜀親王給出的郡主之位,更不屑一顧。

  但在此刻兩方對峙的情形下,她不得不承認,這東西真是來得及時。

  簪纓略一思索,伸出指尖在絹軸上點了兩點,玩弄似的,不大恭敬。

  沈階正欲開口提醒,簪纓已收回手,未接聖旨,轉身環顧眼前的蒙城守兵,目光最終落在那些神情麻木的女眷臉上。

  「樊卓已敗,此城從今日起爲我封邑。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她的聲音並不高昂激厲,卻清晰傳入軍戶中每一人的耳中。

  衆卒哪裡知道簪纓其實並未接下封賜,但聽她信口說什麽封邑,那必是公主殿下無疑了。雖然貴人皆如天上雲,卑者不知深淺,但有一位心腸良善的貴女坐鎮城隘,總比殘暴好色的上司要好百倍,於是更爲誠服。

  傅則安托著那道聖旨默默起身,不知是否早預料到簪纓的選擇,神色一片平靜。

  拉大旗扯虎皮,昔日恪守禮節的建康公子好像忘記了欺君爲何罪,只爲能幫上簪纓一點事感到高興。

  跟隨樊卓的副將,與樊氏嫡系被反戈的兵卒制服住,樊卓落在影衛手裡,被狼咬斷了半邊脖頸,竟未死透,還苟延殘喘著一口氣。

  「女君,」王叡近前對簪纓低語,「方才陣勢倉促,難免沒幾個親兵跑回城中通風報信,當務之急是女郎攜聖旨進城,先控住兵營,免生波折。」

  簪纓點頭,瞥一眼半死不活的樊卓,思索該如何處置。

  這時沈階忽然低頭看向仍怔愣在地的受欺少女,「你。」

  小臉慘白的少女被他喚得一哆嗦。

  沈階一言不發地解下防身匕首,扔在她跟前,有那一瞬,他眼神冷酷如冰。「我家女君不救無用之人。仇人便在眼前,你敢不敢殺?」

  簪纓當即色變,皺眉道:「沈階,你幹什麽?」

  沈階錯身擋住簪纓,未回頭,語氣卻頃刻變得溫和:「稍後與女君說明。」

  他謙恭的語氣與強硬的態度混同在一起,像鮫鞘裡露出一點鋒,讓簪纓恍然陌生。

  一霎的停頓,餘光見那瘦弱女孩哆哆嗦嗦要去撿匕首,簪纓心裡一揪,抬步去攔,又被沈階閃身擋住,不禁怒喝:「沈蹈玉!」

  話音未落,女孩已經握住了冰冷的匕首,哭道:「我敢!我敢!」說著奮力持刀向前,照著樊卓、她日日夜夜的噩夢,閉目狠刺。

  只聽樊卓一聲嘶吼,那一刀不偏不倚插中他心窩,血目餘恨,當場氣絕。

  熱血噴濺在女孩臉上,粘膩而腥臭,終於崩斷了她心上最後一根弦。她無力拔出匕首,虛脫跪地,向簪纓砰砰磕頭,淚流滿面:「公主殿下,我有用的,我真的有用的……懇求公主殿下收留奴在身邊,奴什麽都可以做,奴再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求求您……」

  簪纓眼眶通紅,過去一把將人攬在懷內,撫著她蓬亂的頭髮輕道:「好孩子,你不是奴,以後也不會再遭此罪了,我跟你保證,好不好?」

  棚戶中的婦人們看著這一幕,眼裡氳出水光,似有光采。不知誰第一個邁著孱孱步履走到已死的樊驍騎面前,影衛猶豫一瞬,沒有攔阻,那婦人用力抽出那把匕首,沒有猶豫,又用力捅了進去。

  接下來是第二人,第三人,交接無聲,卻默契地一刀刀捅穿此惡獠的五臟六腑。而後默默跪向簪纓,磕一個頭。

  她們身後那些或夫或兄的兒郎,終於蓋不住心裡被折磨多年的羞愧與無能,七尺男兒淚,掩面痛哭聲。

  殺將軍者是軍戶,至此這些蒙城兵除了死心蹋地地跟著簪纓,受她庇護,再無退路可言。

  簪纓含在眼裡的一滴淚筆直墜下,冷冷望向沈階,「你滿意了?」

  沈階在那片清透犀利的目光下,竟有一瞬躊躇失措,未等回話,簪纓已斂色起身,讓衆婦都起,清點人手開進城中。

  有蒙城兵開路,北府兵殿後,最要緊是傅則安攥在手裡的那道聖旨,一路上高聲宣讀,讓城中縣令主簿都知道蒙城易了主。

  鎮中兵營經歷了短暫的騷動,然群龍無首,很快便被打壓控住。

  另一邊,杜掌櫃火速聯絡了當地唐氏分號的掌事人,以便瞭解城中大小事,又給小娘子騰出一幢驛館,由重兵駐守。

  這裡屁股還沒坐熱,那廂,得到消息的蒙城縣令便攜帳下二主簿趕到驛館。

  侍衛報進來時,簪纓正聽在本地分管珠寶生意多年的李掌事說明:「……豫州刺史劉樟劉府尹,本系三流門閥出身,全賴娶了豫州第一世家樊氏,靠裙帶做了這一州長官。樊家勢大,那位樊夫人是出了名的剽悍,今小東家殺其侄,縱使劉刺史有心奉承小東家,依某愚見,劉懼於悍妻,必有一番周折。」

  「這我想到了。」簪纓呷一口熱茶緩了緩,「能縱容子侄行此禽獸之事,能是什麽講禮法的人,什麽明大義的官。」

  如若這些人真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捏著鼻子來奉承自己這個「公主」,簪纓就更不敢走了。誰知道她一離蒙城,這些視人命爲螻蟻之人會不會翻臉無情。

  她有諾,在未完全解決威脅那些兵戶的貴幸們之前,蒙城,就是她的困城。

  好在,「旁的我不會,滅大戶,我倒有些經驗。」

  她說這話時,被滅了族的傅則安就在門口處立候著。

  他聽了非但不以爲忤,反而因追隨一路,頭一次得到了登堂入室的殊榮,離小妹妹近了些——哪怕他心知肚明是因手中聖旨的緣故,也頗覺滿足。

  沈階站得比他還靠後,一人向隅。

  簪纓自進城後就沒正眼搭理他一眼,沒與他交談一語。

  她心裡對接下來要做的事初步有了數,端坐上首矮榻上,召縣令入內。

  縣令一進門便斂袖大禮參拜,戰戰兢兢稱:「下官拜見宜昌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儀降,有失遠迎!」

  簪纓低頭玩了一會辮梢,方愛搭不理地哼了一聲,嬌蠻道:「迎不迎的,原無什麽干係,只是你這裡的武將是如此不懂規矩的麽,竟調戲到我頭上來,被我殺了。」

  縣令正不知樊卓一死,他該怎麽跟上頭交代,聽簪纓說殺人的語氣如砍草,心尖一跳。

  縣令偷偷抬眼瞻望,覺少女美若芙蕖,然一身目中無人的嬌蠻與貴氣,的確像是宮裡養得出來的,不由囁嚅道:「這……殿下恕罪,想是樊驍騎不知……莫說驍騎,便是下官此前也未曾聽聞,聖上新封了一位公主,不知下官可否有幸請閱聖旨?」

  簪纓眼尾輕鈎,立在縣令身旁的傅則安冷笑道:「這話是何意,傅某乃聖上親擢的太學文學博士郎,禦前領旨頒賜,難道某還敢假傳聖旨不成?」

  簪纓也笑了,甜甜道:「他要看就給他看呀,至於算不算對父皇大不敬,看完還走不走得出這道門,我可不管了。」

  縣令聽她一口一個父皇,心知眼前是個有恃無恐的小祖宗無疑,哪裡還敢質疑,叩頭道:「下官不敢!但不知……殿下在蒙城是稍做停留,還是……」

  簪纓笑視他,「父皇封我名號,食邑只說任我挑,我心裡有一口氣沒出,就要這裡。這便寫封百里加急的書信寄回京中請旨,自是要留下的。」

  縣令心中微沉,心想這位惹不起的小殿下被樊驍騎惹怒,是要與樊家杠上了?

  他見簪纓懶懶揮手,連忙識相告退。一出驛館大門,回望鐵甲重兵,心有餘悸,一回府便急忙叫心腹給頂頭上級郡太守送信:「速報太守,唐氏女受封公主,屯兵,據蒙城!」

  而在他走後,簪纓瞬間抹了面上假笑,叫回幾位掌櫃的與牙將王叡議事。

  瞥了眼如同一對門神的傅則安與沈階,她也未攆走。

  關緊門戶後,簪纓始起身微頷一禮,「之前在城外事出突然,也算兵行險招,不及提前與各位商量,是我欠考慮。」

  衆人忙客氣還禮,簪纓微笑說:「衆位都算阿纓前輩長輩,我知道,你們心裡未必不覺得我年少輕薄,多餘管閑事,但杜伯伯、呂伯伯、越伯伯,你們是我娘的得力幹將,攤上我這樣不省事的小東家,不包涵我也沒法子。

  「至於王首領,我亦知你在城外時,不贊成我如此行事。還需留將軍在城中幾日,徹底鎮服營兵,其後你盡可帶兵回兗州復命了。」

  王叡一愣,玩笑道:「女公子這是納了蒙城幾千兵力,便看不上大司馬給的三百人了嗎?王某平生不說假話,方才在城外,女公子做的事真是痛快!王某敬服女公子慈悲心腸,又雷霆果敢,前番勸行,只是恐女公子出閃失,既女公子心意已定,王某豈不跟隨。」

  杜掌櫃等也笑,「小東家都這麽說了,誰還敢不聽候差遣,說罷,待要如何?」

  簪纓目光沉靜下來,一默,道:「不去潁東了。」

  「傳信給潁東的烏龍與手,以及同時收留的那批佃戶流民,速遷往蒙城。李掌事,給郡內唐氏旗下的人通個氣,手底下有信得過的武賁介士,也都盡快聚集到此。」

  李掌事似懂非懂,「東家是擔心樊氏不會善罷甘休?可而今娘子已是公主身份,難不成豫州刺史敢膽大包天地舉兵來打?」

  簪纓眼裡浮現一層淺淡漫瀾的水霧,半晌輕道:「我做公主幹什麽。」

  她從馬車走下的那一刻便想明白了,江左南朝,處處是腐肉,幾乎爛到了根子裡。

  這一路上她看到的人間疾苦如此多,那看不到的,又會有多少?

  從前總以爲上輩子的自己經歷最苦,重生一回,走出那方樊籠,才覺衆生更苦。

  她靠著給兗州運資輸糧,能解前線燃眉之急,卻救不了其他地方的汙濁世事;她拉下了李景煥,京城依舊是豪族王謝當家,寒人依舊無出頭之日;她有再多的身家,再多的倚恃,終究只能獨善其身,無法兼濟天下。

  可她爲什麽只能等、只能靠、只能眼睜睜看著、假惺惺憤怒著?

  她需得做點什麽。

  「我要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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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誰家的小促狹鬼,用哪門子胭脂

  幾個掌櫃的出了門後,相顧無言好半晌。

  蓄著一把絡腮鬍的呂掌櫃最先咳嗽一聲,打破沉默:「小東家這是……也想當個軍閥玩玩?」

  如今這世道,京畿門閥林立,州郡軍閥盤錯,不說世家皆募私兵,便是地方富商也大多暗中勾結武裝,壯大成一方豪強。

  簪纓之前助資衛覦部曲,尚且還遮著一層布,這時要自己站出來在太陽底下圖謀豫州,多少出乎了這些人的意料。

  尤其是豫州北鄰兗,東連徐,拿下了豫州,便等於給兗州後備了一個得天獨厚的糧倉。

  兗、徐又爲大司馬治所,再加上豫州……衆人不敢深想下去。

  杜掌櫃笑著拍拍呂掌櫃的肩頭,「去做事吧。」

  唐家五代,東家一生,已將生意做到了頂。杜掌櫃想起老東家從前說過的一句話: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聚天下之利,總也有千金散盡的一天。

  之前小娘子提出資助北府,杜防風便已隱隱預感到這種苗頭。

  這一路上,小娘子專挑窮壤僻縣而行,杜掌櫃既怕小娘子看了窩心,又怕小娘子會動什麽心思。若按他的私心,小娘子去往三吳檀家是最好的,有檀棣疼愛,又有一對兄弟幫襯,風吹不進雨淋不著,無論外頭再怎麽亂,都能過安穩無憂的一生。

  可小娘子早已和他說過,那樣的生活固然很好,她卻不想。

  這是個想自己撐一撐遮雨傘、趟一趟世間路的小女娘啊。

  越掌櫃別的不怕,只有一樁猶豫,「唐氏家訓,不沾軍政……」

  杜掌櫃想起小娘子這些年在宮裡過的是什麽日子,目聚精光,「規矩是用來破的。老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屋內下首,只剩了沈階與傅則安兩個。

  簪纓依舊未看沈階,望向昔日的大兄,清淺的語氣帶著玩味:「士別三日,傅文掾變化不小,如今也敢假傳聖旨了。」

  她的眸光再也不是那個得到了一隻紙紮風箏,便可以笑上好幾日的澄澈純稚。傅則安心裡說不上是何滋味,手臂輕輕向前一遞,無奈道:「是真的。」

  簪纓沒動,由始至終也不好奇聖旨上的內容,「我會讓它變成假的。」

  傅則安沒有意外,平靜點頭。

  「我知道。

  「當日離京,陛下親手寫了這道聖旨交給我,或許有幾分是對女郎的愧疚,另外一半,是想以此作爲牽住女郎的一根線。女郎的名籍若歸入宗室,唐氏從此便與朝廷脫不開干係了。女郎不肯。

  「雖則不肯,卻可借勢行己之事。」

  簪纓清媚的桃花眸輕輕眯起。

  她險些忘了傅則安除了是一個不合格的大哥之外,到底還有幾分頭腦。

  原來他已料到了。

  外界一時半會兒摸不準她插手蒙城軍務,屯兵於此想要幹什麽,但可以肯定的一點,她一進城,就與樊氏子侄産生衝突,與樊家結下了一條人命的恩怨。

  豫州太守若主動登門賠罪,妻家那邊交代不過去,傷了夫妻情分,於他仕途無利;若要與簪纓來硬的,又會忌憚簪纓的公主身份,不好動作;而若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含混過去,又恐簪纓跋扈記仇,畢竟是京裡出來的,劉樟便會擔心他這豫州牧難以久居。

  所以劉樟若是個狠硬的角色,他應對此事的最上策,是搶先修書一封上表禦前,點出蒙城與兗州鄰近,簪纓在此屯兵逗留,疑與竟陵王互通有無的利害關係。

  晉帝李豫的兩大心病,可謂正在於此。

  他一怕唐氏財富歸屬他人,二恐衛覦隔江叛反大晉,他可以給簪纓一個公主的名位,食邑在長江之南也盡隨她挑,但她若在豫州紮根,卻斷不能容。

  如此權衡,李豫在不得已之下,很可能自打臉皮,腫著臉收回那道未經過禦檔記錄的秘密封賜旨意,撤了朝廷給簪纓的庇護。

  如此便是默許豫州牧便宜行事了。

  以簪纓對皇上的瞭解,這種事,他這個虛僞無常的白板天子幹得出來。

  而到那時,簪纓自可推脫說根本不知道聖旨是假,只有傅則安一個人會背鍋,成爲那個假傳聖旨之人。

  「傅氏欺君也不是頭一回了,有什麽關係。」傅則安自嘲般扯扯嘴角,「到時,思危有命無命,全憑女郎一念。」

  思危,是傅則安的小字,他將自己放在如此謙卑的位置上,簪纓反而莫名。

  「你明知我在利用你,爲什麽?」

  傅則安垂眸,「沒有利用不利用,你從前在宮裡,我沒能發覺異樣救你……都是我欠女郎。傅家,也欠三叔。」

  簪纓眉心才蹙,傅則安接著道:「我知女郎不屑接受傅氏之人廉價的彌補,女郎只拿我當作同沈郎君一樣的人便是。我無所有,只有腹中還剩些文墨,遇事可給女郎做個參知。」

  一直沉默的沈階驀地冷笑,「一頭替罪羊,也想代替我的位置?」

  傅則安側眸輕瞥他一眼,當著他的面對簪纓道:「思危愚見,沈子爲人孤冷狠硬,不適宜輔佐女郎。」

  沈階狹長的目底驚現鋒芒,唇角誚意更甚:「疏,也敢間親,足見閣下之智不足。」

  傅則安神色不動如山,「孰親孰疏,尚未可知。」

  簪纓見他們竟還吵了起來,清了清喉嚨,二人互看一眼,同時息聲。

  簪纓和傅則安把話挑明了,也知道了他的意思,讓他先出去。只是尚不能完全信任他,以防萬一,仍叫人寸步不離地監視傅則安,以防其中有詐。

  傅則安一走,屋中安靜下來。

  沈階壓低眉睫,抖動青袖便要跪。

  「你知道我不喜人跪我。」簪纓道,「你也不是跪人的人。」

  沈階心底輕動,止住身形,「女郎……」

  「爲何逼弱者提刀?」簪纓走下腳踏,澄靜的眸子盯著這青衫郎。

  二人離得相近,近到沈階能看清女子雪頰上一點細微的絨毛,純潔而柔軟,宛如一件無暇的瓷器。

  他很坦然:「樊卓死在了軍戶手裡,女郎可隨時抽身,等待那些人的卻是抄家滅頂之災。只有抽掉他們的退路,才會忠心擁護女郎……」

  「這我知道,」簪纓的目光越發清冷,「照你所說,當時在場有那麽多男兒,都是軍戶,你爲何偏挑那個女孩子動手?」

  沈階眸光微動,張了張唇。

  「樊卓死有餘辜,他死於誰手我不在意,那些受過欺淩的婦人,誰想要上去動手洩憤我也不會攔。但那個少女,你我都看得見,她害怕得渾身都在發抖!她根本不敢摸刀,不敢見血,也不敢靠近樊卓,是你以‘她無用我便不會救她’相激,逼她如此。」

  簪纓一口氣說罷,森然的眼裡倒映著沈階的影,「先生教我,爲何非要如此?」

  她此時叫他先生,和衛覦每次看到傅則安都要叫一聲江離公子一樣,不是敬稱,是一種冷誚的不滿。

  沈階聽到這裡,反而澹泊自若起來,恭謹依舊地回答:「女郎既決定做些事,便需要一支自己的衛隊。誠然,女郎此時身邊已有許多精兵,但那些人皆非嫡系,女郎需要培養一支受恩於你、忠誠於你、且心志堅忍的近衛。女郎若有不忍,可交由階去辦此事。」

  「我就知道……」簪纓啼笑皆非地搖頭,「蹈玉,我不同意。」

  「女郎心軟。」沈階循循說,「我曾親眼見過女郎手刃仇人,女郎能做到的事,焉知她人做不得?弱小者生於亂世,若不能堅強自立,便只有慘遭屠戮的下場。這些女子身受,若無女郎解救便是永無天日,她們身心受挫,這種痛苦在很長時間都會陰魂不散,難以再回歸正常的生活。與其蹉跎自傷,何如知恩圖報,給她們指出一個目標讓她們忘記傷痛,重新找回活著的勇氣,又有何不可?」

  「那是因爲有人爲我擋血。」

  沈階一靜。   

  簪纓舌根泛起一點苦澀,卸下了對峙的冷勁,輕聲道:「正因我經歷過,才知道手刃仇人,痛快與痛苦只在一線之隔,那女孩子,這輩子再也不會忘記尖刀入肉的感覺了,你明白嗎,她也忘不掉人血黏在手上的噁心感了。

  「你憑何斷言,她一定回歸不了正常的生活?她縱是一時傷痛難平,可以慢慢地休養,慢慢尋些喜歡的事做,爲何一定要用仇恨和血去澆灌她,訓練她成爲別人的刀?」

  簪纓低頭撫過自己的右臂。

  「我聽懂你的道理了,我辯不過你,但我以爲,弱小者的弱小不是原罪。你不能逼她,否則,要你我在前頭做什麽?」

  這世上有些人便是膽小軟弱的,他被人欺負了就是沒法子反抗的,即使塞一把刀在這種人手裡,他就是不敢提刀殺人的。

  要站在多高的位置,才敢輕易地說出,這種人不能自強,就是無用。

  沈階無言半晌,他和簪纓一樣,聽得懂她的意思,卻不贊成這種過於天真慈柔的道理。

  最終唯有輕歎:「女郎心軟。」

  簪纓終是露了一抹淡笑出來,「不用說得這麽好聽,你心裡定在罵我天真。」

  沈階動動唇角,又小心藏住,道聲不敢。

  「我知道自己天真。」簪纓說這話時,身上無端有種寥落,「我不如你們見多識廣,從未見過這種事。」

  她深深吸一口氣,挺直後背,看著沈階:「所以我見不得,我只希望這世道天真些。阿玉,望你幫我。」

  沈階聽著這赤子之言,微微動容,一揖道:「日後之策,階不敢擅專,必先問過女郎。」

  簪纓點點頭,想起他先前與傅則安爭論,不明白他怎會同那人計較,在她心裡,沈階是股肱,傅則安不過雞肋而已。問道:「你也看出我想做什麽了?」

  沈階頷首,「珠玉在前,女郎想將蒙城治理成第二個京口,軍民相安,以此爲起點,整肅豫州亂象。雖不易,階願全力相佐。」

  簪纓失笑,她身邊一個個都是聰明人。

  「不過…… 」沈階狹長的眼褶微抬,「此事不通知大司馬?」

  簪纓的那點笑意定格在嘴角,恍惚了一下,按捺住心中浮現的繾綣思念。

  「蹈玉既自信,何用求援。」

  真和小舅舅聯合,性質就真成他們合謀造反了。

  兗州兵部要防禦北魏騎兵,不能入豫,那麽她若遞信去,只會打亂小舅舅的前線部署,徒令他擔憂。

  她可以自己料理。

  就是不能和他一起過年了……
-
  兗州,滎陽,風蕭雲重,有落雪之兆。

  軍帳中,衛覦與徐軍師披氅圍爐,正討論軍務。

  「隆冬時黃河會結冰,」徐寔攏著棉袖道,「失了這道天塹,需提防北朝鐵馬冰河南下壓境,這是其一。北府軍首次駐紮於黃河南線,南人捱不慣北方的寒冬,手足多皸凍生瘡,難握槍槊,這是其二。托主公打勝兗州之戰的福,陛下今年的五十壽誕,來大晉朝拜的小國使臣更多,也需防備北朝在這個節骨眼興兵,墮我國威,討回口氣。」

  自從衛覦領兵進駐兗州,安民休息且不說,衛覦迅速地將幾萬兵力鋪陳在南北邊界,死死釘牢西北一線,不敢有一日鬆懈。

  衛覦坐在胡床,手裡摩挲著一片舊竹簡,眉鬢刀裁,鴉睫如漆,身穿的玄狐裘襯得他一身崖岸冷峻。

  他道:「過年休戰是俗約。胡人無義,卻別忘了他們自己的代北六鎮還不消停,保持草原舊統的代北鮮卑軍戶,對洛陽城裡養尊處優的貴幸們不滿日深,這個年,讓咱們埋在代北的釘子動一動,鬧一鬧。撐過了年,春天正是牝馬孕育之季,此時再戰,於我有利。」

  徐寔點頭稱是。

  說過了軍機部署,他猶豫一番,還是道出:「之前從軍隼上接到信,小娘子不日就要到穎東了,主公……要不要派人去接。」

  衛覦漆黑的眸子默了默,嘴角冷鈎:「軍師不是要我忍避?」

  徐寔舌尖打了個結,於此事,他亦兩難,而且上一次主公匆忙令他送走小娘子,分明是主公自己的主張。

  徐寔澀然道:「這……主公與小娘子的確不宜碰面,但文遠以爲小娘子自己定然要來的,若來了,主公可以像在京口時一樣,避開住到營中——」

  衛覦挑眸看他,徐寔後背微凜,話音戛然而止。

  他冷眼看著主公離開小娘子後,又恢復了一月發作一次的舊狀,仿佛已沒有加重的跡象。

  然而衛覦偶爾流露出的沉戾眼神,淵霧彌漫,如育惡蛟,又讓徐寔感覺主公心裡的欲正在越積越深,只是被極力壓抑著。

  半晌,衛覦垂下睫梢。「這裡冷。」

  徐寔心鬆一口氣,心道大將軍到底是好定力,這是不讓小娘子來的意思了。

  而後便聽衛覦接著道:「備足細霜炭,禁內常用的那種,她受不住煙氣。」

  徐寔:「……」

  「她若來,還住我的屋子,著人提前去收拾收拾。」

  徐寔道:「主公……」

  「還有被褥淨室,都要更換一新。女子大氅也準備最厚的。」

  徐寔咽下勸阻的話,無可奈何道:「主公還有什麽吩咐,一氣說完吧。」

  衛覦薄唇輕彎,「那我得列張單子。」

  提起那個女娘,他眼底的霜冷一刹消散,目光似迴光返照之人,流蕩出一種扣人心弦的明采溫柔。

  徐寔看得心驚,又覺心酸,忽然反省自己堅持隔開這兩人,是不是做錯了……耳聽衛覦慢慢低問:

  「……飛隼的信上,還有別的話嗎?」

  在無人處,他的自控力已薄弱到這種程度,連見一封信,都恐摁不住心弦。所以與簪纓那邊飛隼互通消息之事,衛覦一向交由徐寔經手,見過信,再轉述給他而已。

  徐寔頓了一下,如實道:「信尾有一行不同於杜掌櫃字跡的紅字,是……用胭脂寫的,問主公是否很忙,爲何不給她親筆寫幾個字?」

  衛覦的喉結立馬滾動一下。

  單聽這句話,他便能想像出,她寫下這句話時是何等神態,何等語氣。

  是無辜裡帶著點天然的嬌,委屈裡又藏著點不設防的媚……

  誰家的小促狹鬼,用哪門子胭脂。

  「信呢?」

  徐寔道:「主公若要,我這就去……」

  「燒掉,馬上。」衛覦忽又轉了口風,長身而起,如一陣起火的急風卷過軍師身邊,掀開氈簾邁入北地的凜風裡。

  站在蒼莽天地間的男兒,大氅獵獵,頂天立地。他寬碩的背脊繃如硬弓,卻有千萬隻螞蟻在上爬行勾撓。

  癢入骨裡,搔弄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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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王公口蜜腹劍,仗義反在屠狗

  蒙城屬陽平郡治下,蒙城縣令見過那位宜昌公主後,一刻不敢耽擱,將樊驍騎之死火速上報給了郡太守。

  郡太守又大驚失色報往州府。

  經過層層上報,等豫州刺史劉樟聽到這個消息時,已是這日仄晚。

  劉樟出身淮北劉氏,四十年歲上下,闊臉肥唇,生有大腹,臉上總似有層洗不淨的油光,常以白粉敷飾。

  他在府中聞聽此事,心內驚雷暗滾,打發了傳信之人,坐在燈下尋思片刻,便喚僕穿履,要去連夜拜見公主。

  「夫郎何往!」

  軟麂靴才穿上一隻,便聽寢室外傳來一聲嬌叱。

  劉樟耳根子習慣性一抖,見一高髻華裝婦人挽髾入內,忙起身相迎,滿臉堆笑道:「夫人,你來了。」

  來人正是刺史夫人樊氏,她一見丈夫整裝待發的模樣,便叉臂冷笑起來,「好,好,我樊家死了一條人命,府君不說爲我那苦命的侄兒做主,眼下,竟還要去上趕著巴結殺人兇手不成?」

  「夫人也知道了……」劉樟被唾一臉,神情訕訕的。

  若非樊卓身邊的親兵機警,跑出蒙城到家中報信,樊夫人此時還被蒙在鼓裡,驟聞侄兒身亡,她一腔悲痛無處發洩,唯恨那殺人者,睨目問道:「夫郎打算如何處理?」

  劉樟門楣才學皆平平,刺史之位全賴嶽丈向王丞相舉薦,是以這些年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也習慣了,措辭道:「爲夫知你心痛,然那位是聖上親封的公主,身份尊貴,爲之奈何。」

  「不然。」

  樊夫人秀目中閃動陰利的光芒,「我怎麽聽說,那道冊封旨意,是在郊野營戶旁宣讀的。夫郎你想,這豈不蹊蹺,誰家公主受封,既無宮廷內使出面,又無全副儀仗賚賜,只憑紅口白牙一張嘴便封了?」

  劉樟道:「難道有人敢假傳聖旨?」

  樊夫人道:「不無此可能。縱使聖旨是真,夫君再想,我朝公主從來都是虛領封邑,從沒有本人屯聚兵甲據住一城的,這豈不是要反了麽。那女娘本爲唐氏女,與兗州竟陵王頗有交情,卻跑到豫州境內,一來便殺一城守將,敢是要做什麽?」

  劉樟本性懼內,腦筋卻不慢,很快想明:「是了,據陽平太守說,宜昌公主尚無封邑,是面見縣令時才說要寫信跟陛下請旨,要求蒙城做食邑。」

  樊夫人哼哼冷笑,「這就對了,宜昌的封號,分明在荊州,她卻跑到豫州來做作威作福。蒙城離兗州極近,難說她居心何在。夫郎仔細,陛下在北伐一事後明面上封大司馬爲竟陵王,實則心懷忌憚,夫郎此時去拜唐氏女,若被人疑心與兗州方面有染,你府君的位置,還保不保得?」

  劉樟微微一驚。

  樊夫人繼續道:「還有,女子最是記仇,唐氏女才入豫州就——」

  婦人說到此處,狠狠碾了碾牙,「就與我樊家人起了衝突,你是樊氏的婿郎,即使前去結交,她會對你毫無芥蒂嗎?夫君難道未聽說,先頭的庾皇后與廢太子,就是因她而黜,這會是個什麽好相與的人?她若是個假公主還罷,若是真公主,臥榻之側容著這麽一尊大佛,於夫君只會有害無利。」

  聽了這番利害分析,劉樟回過味來,忙道:「夫人說當如何?」

  樊夫人見他有回轉之意,又轉換柔情嘴臉,拉著大腹便便的男人坐到席上。

  「依我之見,先截下唐氏女送往京城的請封之信,斷了她與宮中的聯繫。夫君只裝作沒有收到蒙城的消息,不知有公主,再暗中給王丞相去一封信,稟報這唐氏女聚兵的事。朝中如今最不希望看到唐氏同竟陵王過從甚密的,是誰?」

  劉樟豁然開朗,唯點頭而已。

  又聽樊氏低低道:「在京城回信之前,我會讓我阿兄雇一夥乞活兵,去蒙城劫掠一番,好好收拾那女子!」

  劉樟才放下的心又是一驚,失聲道:「那可是公主殿下!」

  「夫君又忘了,你並‘不知’蒙城有位公主入駐。」樊氏眼波陰柔嫵媚,「那乞活兵是什麽人,一群悍匪,收了錢,什麽事不敢做,什麽人不敢劫?」

  她語氣不屑,「那唐氏女,又不是當年的唐夫人,不過仗著祖上餘澤驕橫行兇罷了。她害了卓兒,這口氣不出我寢食不安!」

  劉樟問:「可若此女真出了閃失,朝廷那頭怪罪……」

  樊氏早已料到此處,附耳與他輕言,劉樟眼神一亮,「你是說蒙城亂了以後,再讓靈璧將軍去剿匪?」

  樊氏精明一笑:「如何,由始至終都不需咱們露頭,替罪羊都有了,夫君還擔心什麽?」

  劉樟輕縮後頸,想起妻子之前那句女子皆記仇,心想就屬她最記仇,說來說去,還是爲著要給樊卓報仇。

  然而他思來想去,也無好法,只得苦笑應承:「夫人真乃女中諸葛……」

  卻說蒙城驛館,簪纓吩咐掌櫃們與王叡分頭行事後,便在館宿了一夜,一夜無事。

  次日一早,她即寫了封討要蒙城作食邑的信寄回京城。

  不到晌午,杜掌櫃便來回報:「果然不出小娘子所料,咱們的信才出陽平郡,便被消無聲息地截下了。」

  簪纓跽坐案後,唇角輕勾,「現官不如現管,這位劉刺史果然還是覺得抱緊他妻家的大腿更要緊,沒將我這‘公主’看在眼裡。」

  沈階在旁道:「樊氏施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南朝沿江的幾個州府,荊州與揚州暗中相爭對峙多年,荊州是陳郡謝氏的勢力,揚州則在琅琊王氏管控之內,豫州夾在兩者中間,一向是王、謝拉攏的對象。劉樟再怎麽草包,也知道豫州不能和女郎、進而同大司馬牽扯到一起,否則立刻會從一塊香餑餑變成衆矢之的。一日過去,此人猶未露面,要提防其裝聾作啞,借刀殺人。」

  簪纓點頭。

  一時王叡來回話,他已將城中的三千駐兵安鎮妥當。

  這些兵卒一來苦樊卓久矣,二來懾於衛覦威名,家眷性命又繫於宜昌公主一身,皆誠心服從,可放心調遣。

  其後,李掌事也召集了唐氏散落在郡中各處錢庫、鋪面、商隊、蓄牧場的武壯之士近三千,小撥陸續地易裝入城。

  這些人雖不及訓練若素的甲兵,亦可充勢,都交由王叡分發兵械,緊急培訓部署。

  李掌櫃又道:「若小東家不介意的話,僕與濉水的乞活帥說得上幾句話,可以出錢雇傭其助陣。」

  簪纓第一次聽說這名頭,問道:「何爲乞活帥,類似於私兵嗎?」

  李掌櫃點點頭,「小東家有所不知,豫州的泗水五河一帶,自來有一幫自號「乞活」的武裝兵伍出沒,都是早年的並州流民與亡命之徒逃亡到淮南來,聚衆抱團,不歸朝廷管束,信奉著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名兵實匪,帶有雇傭性質。」   

  怕簪纓誤會,他又連忙補充道:「不過他們又不同於一般土匪,那帥長姓龍名莽,多年前還曾被車騎將軍雇傭抵禦過胡人,個個驍勇。聽說治下有一條鐵律,便是嚴禁欺淩婦孺,頂多是、咳,劫富,濟個貧。」

  簪纓聽到抵禦胡人,嚴禁淩婦等字樣時,目光微動。

  她輕撚手指問:「聽上去像不拘小節的血性男兒,他們劫過唐氏沒有?」

  李掌櫃搖頭,「哪能呢,若與唐氏有怨,僕哪敢向小東家提起。早年間那乞活帥還順路幫唐氏護過一支險鏢,說唐夫人曾爲天下商戶壓下半成商稅,自掏腰包添補,僅此一點,便勝京中清談吹噓的名士萬倍。也因此,他伍中缺馬時,僕適當也會幫著周轉幾匹,只是不敢太露形,免得點了府衙的眼。」

  簪纓想了想,這年頭王公口蜜腹劍,仗義反在屠狗,便首肯,「既如此,便扈請他們來,助一助聲勢也好。」

  杜掌櫃見小娘子眉宇間隱現英氣,頃刻便做出決斷,又慰然,又有幾分擔心,沉吟著:

  「昨日還只說靠公主的名頭與人謀算,怎麽真要打起來了似的,小娘子,刀兵可不是好玩的。」

  簪纓安撫地對杜伯伯一笑。

  她不怕豫州牧有動作,只怕他不動,無論如何,她已決意要讓這個劉樟騰出屁股下的位置,把豫州實權拿在手裡,好進行下一步的經營。

  所以她定要拿到他的錯處。

  「杜掌櫃放心,」沈階半真半假道,「只是有備無患。」

  杜掌櫃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年輕人的腳步了,哪裡能放心,又囉嗦了一句:「真不向大司馬求兵援?」

  簪纓眸光輕輕一漾,分明滿屋子幕僚下屬在談正事,有一霎卻覺耳邊落雪般靜。

  她嬌唇輕抿,藏住眼中無限柔光,搖頭道:「不用。此時外頭必有人等著我與他聯絡,不能遞出這個把柄。」

  她還沒到與朝廷徹底撕破臉的程度,而小舅舅還要專心對付北魏,脫不開身,內部之事還是內部解決得好。

  只是這裡的事最遲幾日也會飄出風聲,小舅舅手下的探子耳目通達,萬一他知道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走了下神。

  同一時候,杜掌櫃在心裡計算:現下城中有守兵三千,有唐氏武介三千,王叡部三百,據說可以一擋十,那便按三千算,再加上即將加盟的乞活兵,也可算萬人之師了。這才略略放心。

  事情安排分明了,這些人便告退去各行其事。

  簪纓猶有心事,喚來白狼,呆呆抱了它一會,撫磨著它的狼牙。

  仿佛磨一下是「他會來」,磨兩下便是「他不會來」。

  直至狼久闔不上嘴,垂涎滿舌,不滿地唔咽一聲,簪纓方回神放開,也忘了自己數到的是單數還是雙數。

  她眸含水光,面浮桃李之色,低頭對狼道:「原本答應過他,讓你跟著我是安生養老的……如今可能要食言了。」

  狼如懂人語,挺立頭顱鬥志昂揚。

  簪纓一笑,放它去玩,又著手去做安撫城中百姓的事宜。

  她卻不知,她出屋後,那頭活久成精的白狼好若閑庭散步般,踱至小主人內室,轉圈提鼻輕嗅,躍起前身往妝臺上一扒,便銜下一顆小東珠耳墜在嘴裡。

  而後它又悠然出室,拖尾轉至一處無人牆角,仰頸長唳三聲。

  不一時,一隻精矍的飛隼斂翼直墜在狼頭上。白狼張口,黑鷹低頭,銜去東珠,飛向兗州方向。
-
  陽平郡蕭城以南有片濉溪,河流入冬則變得緩淺,岸旁枯枝寒鴉瑟瑟。

  臨河的一片莊落內,豎旗雜亂,拒馬尖柵團團圍護。

  一個身穿補丁襖子的猴臉男子快步入莊,進了屋,一道寬肩豹子背的身影背著門,正跨坐在胡床上喝酒烤豆子。

  男子忙上前耳語幾句。

  烤火的男人樂呵呵一笑,一把嗓音破嘶爛啞,如吞過焦炭:「去蒙城搗亂?這麽說來,姓樊的混帳玩意兒死訊就是真了,還真有手腕這麽硬的小娘們。」

  他問:「出錢的是什麽人?」

  猴臉未等回答,又有一人進屋,抱拳道:「大帥,蒙城李掌櫃方才派人來請大帥,說出五十萬錢請大帥去蒙城保護個人。」

  那道背影依舊未轉過來,仰頭喝了口灑,自說自話道:「嘿,多久沒碰上這種冤家局了……讓我想想,將唐家的人拿住。」

  進來稟報的人神色不變,不問緣由,領命而去。

  只是他推門出去時,又一個穿襖勒甲的漢子擦肩入內,「大帥,莊外有個斷臂的年青男子,扈從五六,求見乞活帥,說有筆大生意要與您談。不知是何來路。」

  「斷臂?」

  乞活帥咂摸一口酒味,「今日是什麽好日子,生意來了擋都擋不住!」

  說話間他起身屹立,身高八尺,登時襯得土屋都矮了一截,揮氅轉身,露出一張濃眉狼顧的臉。
-
  當夜子夜,陷在一片沉寂夜穹中的蒙城外忽現火光,馬蹄震地。

  一撥裝甲齊備的伍隊踏馬圍在蒙城城門外,敲鑼打鼓,渾不吝地高喊:

  「城中人聽清了,有人買你性命,還不速速開城門迎爺爺們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爺爺們饒你不死!」

  城中防備的便是子夜遭襲,頃刻之間,闕樓箭洞內布滿拉開弓弦的箭矢,寒夜下暗鋒簇簇,對準城下。

  王叡親上城頭,頭戴兜鍪,撫刀厲問:「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一把嘶啞嗓音笑道:「乞活帥,新安龍莽。城中坐鎮者若是姓唐的,叫你家女郎開城迎我!」

  消息由傳訊兵報回城內,簪纓愕然站起:「——他說他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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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流民首,乞活帥

  前世在簪纓臨死的前夕,是新安王率二十萬大軍攻進建康,兵臨城下,點名要她作交換。

  可惜上輩子簪纓不及與此人照面,便油盡燈枯,含恨而亡。

  她重生以來,便一直在想此人到底是誰。

  最開始她以爲新安王就是小舅舅,因爲遍覽南北兩朝,只有小舅舅的英武神勇才配得上調動二十萬控弦之士,逐鹿中原。

  然而後來與他相處日深,簪纓才想到最關鍵的一處不對勁,前世哪怕小舅舅與長大後的她沒有見過面,可有上一輩的情份在,他若得知自己受傷困在宮闈,不會拖到兩年後來救。再聯繫小舅舅身上的蠱毒,關於他上輩子的結局,簪纓總不敢深想……

  她便猜測,那新安王若非宗親藩王,說不定是像烏龍與手一般的橫空出世之輩。

  洛陽有一縣,縣名正是新安。

  這件事橫亙在簪纓的心頭,所以方才她遽然聽聞,才會吃驚。

  驛館中堂燈火大亮,通明如晝。

  營地在向城闕處緊急調兵,城中百姓在睡夢被城外的動靜驚起,未免人心惶惶。而李掌事得知後,第一時間趕來向簪纓請罪,猶在惶惑。

  「是僕識人不清,求小東家恕罪……」

  李掌事說著,又混亂地搖頭,「可是不大可能啊……據僕所知,乞活帥非此等人。難道是有人先唐氏一步買通了他們?」

  「且莫驚慌,」沈階倉促間從廈舍過來,髮未冠簪,長衫外裹了件斗篷,習慣性立於簪纓左後側,微微躬身,聲音沉穩,「女郎可看出了有何不對?」

  案上瑩瑩燭光映在簪纓的繡面,銀鼠斗篷的圍領裹住她小巧頷尖,風毛輕動。

  她緩了緩,慢慢地坐下,心中還在想從新安出來的人物也多,此人未必就是未來那新安王,否則也太過湊巧了,隨口道:「是不對。對方子夜來襲,爲的便應是趁夜色掩護以圖速襲,既如此,便不該大張旗鼓地叫嚷,還一口一個‘有人買我性命’,簡直像是……」

  沈階點頭,「簡直像是在通風報信。」

  李掌櫃一聽這話,眼神一亮,一顆懸起的心頓時落下去一半。

  簪纓抬頭問傳訊兵,「對方有多少人馬?」

  傳訊兵回稟道:「夜色太深了,城頭火把照處,見有數十騎一字排開在城門下,但不知黑暗中還有多少潛伏。王將軍預計不過三千。」

  簪纓點點頭,乞活軍是在軍府管轄之外遊走討生活的,分散不定,料他們聚不起一支萬人之師。

  她就算他們有萬人,又如何?兵書上講雙方對戰,守城易攻城難,對方至少有五倍人手,蒙城才有陷入絕境的可能。

  正因料定這一點,身邊又皆勇賁才士,簪纓才不怎麽驚慌。

  她只疑惑,這班乞活軍既參與過抗胡之戰,便不是尋常的匪類,豈會不知這一點。

  若說故意給她報信,卻也未聽李掌事說唐氏與乞活軍之間有何過硬的交情。

  那麽,他們故作姿態,目的爲何?

  城門外。

  風冷刺骨的闕樓下,龍莽的下屬們騎在馬背上稀稀拉拉喊著:「快開門受降!」、「有人買你性命!」等口號,漸漸的無聊,話風又變成了一唱一和的:

  「爺爺們要吃酒!」

  「要吃肉!」

  「這個時候吃什麽肉,老子就想睡一覺!」

  「那還不快快破了這道門!」

  喊完了,回頭低聲請示老大:「大帥,鬧這麽半天成了吧?」

  龍莽跨在馬背上懶洋洋的,望著頭頂火光隱爍的箭垛,尋思片刻,「再喊兩聲。」

  副將們便接著鬼喊。

  「這群人雞貓子鬼叫的到底在幹什麽?」城樓上的小兵忍不住嘀咕,「既不打也不撤,大半夜來尋開心不成?」

  王叡微微眯起眼睛,憑多年對敵經驗,他直覺這夥人無惡意,卻不敢掉以輕心,靜觀其變。

  就在城池內外對峙時,突聽乞活軍的隊末傳來幾聲淒厲馬嘶,外圍隊腳出現混亂。

  城上的王叡一訝又一疑,按理說蒙城並無援兵,是誰在破陣?

  城下龍莽則猛然回頭,後手接應的下屬打馬來報:「大帥,隊末突然無聲無息地摸進數十人,佃農裝扮,舉鐮刀專割咱們馬蹄子,爲首者一身蠻力,毫無章法地胡亂衝撞。」

  龍莽眼神狠辣:「媽的,圍了!」

  消息報進驛館,衆人都一頭霧水。沈階微微思量,簪纓已開口問杜掌櫃:「按照腳程,潁東的佃戶可會這麽快到達?」

  杜掌櫃一聽便跌手,「是了,必是他們!此前老鍾傳信說,那些人顛沛久矣,因小娘子收留眷顧而十分感恩,恐是聽說小娘子有所差遣,便日夜兼程而來,恰遇有人圍城,便衝了上去——不好,他們哪裡是乞活兵的對手?」

  沈階神色少見地凝沉一分,「這非重點。重要的是乞活帥之前未必有與蒙城爲敵之心,一旦被突變激怒,會不會改意攻城。」

  簪纓忽然起身:「我欲去城頭一觀。」

  「女郎,不可。」

  「小娘子,外頭危險,不可去!」

  「小東家三思……」

  她這一句話,瞬間引來一室人的緊張。

  但簪纓並非好奇逞強,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她雖不知龍莽確切的身份,卻能確定烏龍與手便是前世在李景煥登基後,最先揭竿而起的流民首。

  他如今與龍莽部隊相遇,豈不正像,最早反晉的流民帥與最終定鼎中原的新安王之間的一番較量……

  若非因她的緣故,烏龍與手此時應該還在忍受公孫氏族的欺淩,乞活帥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他們根本不會遇上。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線串聯了起來……直覺告訴簪纓,不應放過這個一探究竟的機會。

  「我身邊有影衛保護,不怕。」

  她意已決,出門前卻也不忘在披風裡加了件護心薄甲。

  待她領人駕馬馳至城闕,登上城頭,城外的混亂幾乎已經平息了。

  那夥佃農不是乞活兵的對手。

  除了最開始出其不意砍倒了幾匹馬,很快被龍莽的人包圍收拾了,一個個捆成粽子模樣,扔在馬陣前。

  王叡謹慎起見,沒法開城助援。見女郎親自過來,他先是一駭,等聽明瞭女郎之意,他點頭,定神向城下高喊:

  「莫要傷人!我等只望與大帥井水不犯河水,大帥莫傷我們的人,有條件盡可提出!」

  龍莽抬頭一望,只見城垛正中的位置,由玄甲將軍換成了一個矮個頭的人,只見天黑距遠看不清面目,只隱隱瞧著身條纖細。

  龍莽目爍微光,饒有興味地笑道:「小蝦米不值得爺爺塞牙的,給你們就是!」

  簪纓駐立高牆之上,眉心微微一動。

  王叡也是未料他如此容易便鬆口,再一想,焉知這邊一旦開門納人,對方會不會趁勢猛攻入城,倒有些進退兩難了。

  龍莽等了一會,馬蹄焦躁地凍硬的土地上踏了踏,粗戛的嗓音挾帶不滿,「怎麽,你們要人,爺爺的誠意擺出來了,難道還要我後退二十里?敢殺樊家人的主兒,不至於只有螞蚱膽兒吧?」

  這句話意有所指,不衝別人,分明是在針對簪纓。

  簪纓目力不及,看不清那言語張狂不遜的龍莽目光所在,卻覺有一道視線如芒在身。

  冷風吹拂她的臉頰,簪纓慢慢捏緊手指,不接挑釁。

  隨行的沈階側了下身擋住風口,在簪纓耳旁輕道,「對方來意尚且不明,若這些捆綁的人中混了乞活細作,入城後有所圖謀,萬萬不妥。」

  他聲音壓得更低,「我知女郎心軟,但切不可爲了數十人命,將城中佈防露出缺口……」

  「我知。」簪纓道。

  她還不至於這麽昏聵,都是人命,當初她在城外動手,是算出有七八分把握,而今夜之事處處透著古怪,兩害相權,她也得忍住。

  城上不鬆口,底下被捆住之人也真是硬氣,一聲不吭。

  龍莽見狀,也不做殺人示威之事,就那麽扛著斬馬刀在肩,不攻亦不去,悠悠然逗留著。

  簪纓別的做不了,至少不輸勢,便立在城頭,與之對峙。

  王叡擔心更深霜重,勸女公子回城,此處有他守著。簪纓不應。

  直到黎明將近,雙方都人困馬乏,龍莽甚至在東方露出魚肚白的天色下,仰臥在馬背上打了個哈欠,兩腿凍得僵硬的簪纓這才下城頭。

  一個時辰後,天色大亮,龍莽見時候差不多了,這才發令:「撤。」

  乞活兵衆領命,齊齊打馬返走。

  就在他們撥馬將撤之時,身後的城門忽然吱呀一聲響,龍莽回望,見緊閉一夜的鐵門居然開了。

  五匹輕騎從城中馳出,四將在後,爲首卻是一位玄衣勁裝的玉面少年。

  與其說少年,那秀眉嬌顔,輕窈身段卻瞞不住有心人的眼,分明是位女扮男裝的美嬌娥。

  龍莽直視騎首之人,眼神恍惚了一下,沒人看見他嘴角一閃而過的苦澀,咂摸著:「都是爹生娘養的,還真有人長成這個模樣……」

  簪纓生相穠麗嬌人,是天生扮不了男人的那類女子。她下城頭後並非補眠,而是沐了個熱湯浴,換了身簡便行頭,準備與這位乞活帥當面一晤。

  她催動座下的汗血馬駒慢慢馳近,淨髻高額,神色沉靜:「大帥且留步,昨夜之事,還未向大帥道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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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初生牛犢不怕虎

  清早,麾下向簪纓來報說龍莽已退兵,亦未傷及所俘佃民,簪纓與沈階商議後,大體確定龍莽此來是有意示警。

  他非但示警於蒙城,還於此駐守一夜,是爲告訴外頭的人,連他乞活帥都拿不下的蒙城,旁人再想惦記,便要掂量掂量輕重。

  龍莽聽簪纓一語道破,也不扭捏,一雙狼豹之目從上到下打量少女,用他那破鑼嗓子問:「你便是唐夫人的女兒?」

  簪纓夾馬握韁,唇間呵出細細的白氣,嗓音清亮道:「正是。不知大帥與先慈有何淵源?」

  「唐氏是巨富,我這窮得叮當響的山大王哪裡高攀得起,不過敬服唐夫人的爲人罷了!」龍莽被這句話逗得不輕,轉而睨目揶揄,「你今年幾歲,就敢單騎出城,也不怕我?你這跨下小馬,成年了嗎?」

  他身後頓時響起一片大笑。

  簪纓在起哄聲中不爲所動,笑笑回說:「我聽過一句話,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有一句,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千里神駿,豈是一日長成之功,正如大帥的部曲壯大至如今之勢,必也是年積歲累,費盡苦辛。」

  她說話間輕撫馬兒鬃毛,「說起馬來,還要向大帥致個歉。昨日我的人損了貴部的坐騎,我願獻良馬二十匹,以償損失,還望大帥勿要推辭。」

  江南少馬,已是共識。

  龍莽聽了,微微動心,又見這少女說話時眼眸直視於他,不卑不亢,不像硬撐膽大的樣子,冷不丁問:「樊卓真是你辦掉的?」

  簪纓一愣,頷首。

  她道:「那廝仰仗兵權,欺男霸女。聽聞大帥平生最恨婦孺之人,乃真豪傑,在此事上必然與我是同道中人,否則也不會仗義相助了。」

  她看似在回答問題,其實每一句話,都在暗褒此人,有意無意地將他拉攏到自己的同一戰線上。

  雖則恭維,卻又不放低自己的姿態,以免被對方看輕。

  龍莽也不知聽沒聽出簪纓的弦外之意,蒲扇大的手掌捋了把臉,笑了句:「你有種。」

  「我早看不慣姓樊的那廝,不是沒想過攻了蒙城,到底忌憚手底下幾千兄弟的飯碗,沒成事。此番因緣際會,我不求別的,他日女郎見了大司馬,若還記著今日,便向大司馬提一句我新安龍莽,殺胡滅虜但凡有用得著我們兄弟的地方,大司馬盡管差遣。」

  說完龍莽咧嘴又加一句:「——不要錢!」

  南北兩朝皆知,北府大司馬已封異姓王,卻依舊有人習慣稱呼衛覦爲大司馬。

  無他,王侯有種,這大司馬之位卻是真刀真槍從屍山血海裡拼出來的。

  文臣名士管這叫泥腿子,卻只有出生入死的武將,對此人有骨子裡的敬服。

  簪纓聽到此處,方才恍然——她之前想錯了,龍莽來此示警不是出於與唐氏的交情,而是欲投小舅舅。

  「大帥亦有驅胡之志乎?」

  龍莽眸光驀地一狠,「老子與胡虜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似被觸及了心中隱痛,龍莽說完,神情明顯陰沉下去,不再多言,撥馬便走。

  「龍帥且留步!」

  簪纓方知自己竟小覷了此人,一瞬間心思電轉,微笑道:「我本是個生意人,帶話自然可以,還請大帥幫一個小忙。」

  龍莽卻沉下臉色,在馬上惻惻回眸,呈狼顧之相:「我已幫了你一個,小娃娃不要得寸進尺。可莫以爲我是爲攀求高位,有求於你——使喚誰呢?」

  簪纓被他的眼神一盯,如被冷鏢洞穿心腑,頃刻發寒。

  她心裡很清楚,龍莽非敵,卻不代表他便是友。越是這樣統率一方的草莽梟雄,骨子裡越恣意不馴,傲得反天。

  他敬阿母,是因阿母爲人強幹,膏澤廣布;他敬服小舅舅,是因小舅舅戰功赫赫,武威令北胡聞之喪膽。

  他今回不惜得罪樊氏大族幫了她,不是爲了交好於唐氏,而是他心有是非,自負本領,也欲成爲那等響當當的人物。

  正因如此,簪纓才不能放過拉攏此人的機會。

  她出城前所有人都在極力攔阻,旁人無法理解,她千金之子,爲何如此行險,要與這陰晴難料的一方霸王對面交鋒。

  殊不知,簪纓擁有前世的記憶,此人若真是新安王,那麽他就是上一世顛覆了大晉王朝的新朝皇帝!

  即便不是,聽他的言談抱負,亦不同凡響,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簪纓要和豫州刺史打擂臺,眼下最缺的便是強兵勇將,現成送上來的機會,怎能白白放過。

  所以管他是不是,先結交了再說。

  簪纓也知此人自負慕強,必得讓他真心信服,才有談合作的可能。

  當下令身後四衛原地待命,自己輕夾馬腹向前行出一丈。

  那四扈衛裡爲首的就是王叡,緊張出一身冷汗,目光緊緊鎖在女公子背影上,掌鋒緊壓刀柄,不敢稍離。

  簪纓及近龍莽的坐騎,清楚看見他肩上大刀的寒鋒,說不緊張是假,手心緊緊拉住韁繩,笑意不改:「小女豈敢驅使大帥,只因大帥爲我得罪了州郡豪族,心中有愧。大帥此去恐遭報復,不如與蒙城兵合一處,徹底解決了後顧之憂。」

  龍莽半背半側著身位,踞馬扛刀,姿態倨傲,不以爲然道:「眼下是蒙城在困局裡,我他媽的怕個屁?小小年紀心眼不少,求人就求人,說得關門趟火幹甚!」

  他火氣說來就來,忽調轉馬頭向簪纓直衝而來,惡劣地獰笑:「給你三分顔色,馬都沒騎穩的小娃娃,就配和爺爺討價還價了?」

  那匹純黑色的高大驪馬來勢洶洶,在距離簪纓的汗血馬面門一尺處堪堪停下,馬蹄高揚,鳴聲如龍吟。

  汗血駒到底沒上過戰場,被驚得向後倒仰,後頭四騎解救不及,心道一聲糟了,女公子定得摔下馬來!

  城頭上,正緊張地關注局勢的杜掌櫃啊呀一聲,險些暈倒。沈階失聲道:「女君小心!」

  刹那之間,簪纓轉腕反纏一圈韁繩在手上,牢牢扯住馬韁。

  在馬兒倒仰的一瞬,她雙腿使力夾住馬腹,憑借柔韌的腰肢隨之後仰,雙臀不離馬鞍。

  也就在汗血馬前蹄揚起的同時,一抹白影貼著馬腹遽然撲出,快若閃電虛光,張嘴咬向龍莽握刀的手腕。

  龍莽反應卻也不慢,縮臂以刀背去搪。

  白狼老當益壯,靈活地繞過半個刀身,以一個絕妙角度以頭狠撞龍莽小臂,一躍落地,回護簪纓身邊。

  正值簪纓禦馬穩穩落地,鬢絲微散,氣未喘勻便道:「如此配是不配!」

  四衛打馬上前,呈圓形將女郎護在中央。

  龍莽還有點沒從那突現的白物兒上反應過來,只覺手臂被這一撞,酸麻難當,險些握刀不住。

  他以一手馬上斬馬刀的本領成名,往常一刀在手,何嘗在這上頭吃過虧?定睛只見,那頭白狼綠眸冷寒精矍,而少女目光中的神采竟與白狼不遑多讓。

  龍莽再向她秀腕掃一眼,微微眯眸。

  他對這膽量不淺的女子不由有幾分刮目。

  「老大!」

  乞活兵衆見大帥被襲,磨刀霍霍。

  龍莽擺了擺手,豹目盯著簪纓尋思幾許,終又露出那種渾不吝的痞笑,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道:「成,想我怎麽幫你?」

  簪纓輕舒一口氣,擺手出列,與這位桀驁不馴的龍大帥錯馬交談數語。

  城樓上,沈階見狀,鬆開滿是汗水的掌心。

  沒人知曉簪纓與龍莽之間交涉了什麽,只知二者話畢後,龍莽二話不說便領兵而去,簪纓亦撥馬回頭。

  她對王首領道聲無事了,回駕城中。

  經過城門口時,那幾十個佃農打扮的漢子已被解了綁,見簪纓便拜。

  爲首者是一膀闊腰粗,面相樸實的男子,臉上挨了幾記烏青,一口鄉音明顯:「烏龍與手拜見女公子,多謝女公子救濟恩德。」

  簪纓馬不停蹄,掃過一眼,眸色清絕:「昨夜形勢使然,衆位莫放在心上。」

  話音未落,馬已入城,絕塵不染,唯餘一縷暗香飄遠。

  烏龍與手起身怔怔望著那道清影,呢喃道:「豈敢……女郎救小人全家於水火,小人願效死力……」

  簪纓在驛館前一下馬,便將雙手隨意背在身後。

  白狼安然跟隨在側。

  進了大門,早有掌事與將領迎候,詢問她安好。

  簪纓一一回說無事,經過一間偏房外,卻見傅則安神色急切地站在台階上,一見她就道:「你怎能去和殺人不眨眼的兵痞碰面!可受傷沒有?」

  簪纓眉心輕揚。

  她想了想,才明白那種恍惚感從何而來。

  ——自與傅氏決裂後,她已有好久沒聽到傅則安用這種兄長作派的語調跟自己說話了。

  傅則安急是真急,還想上前來查看她一番,奈何被兩個兵衛看得緊,行動受限,走不過來。

  簪纓不理他,徑回室內。

  不一時,杜掌櫃也從闕樓回來了,一進門便眼淚漣漣,連道後怕。簪纓同樣耐著眉眼安撫。

  沈階落了一步在後頭,望著那張被一襲窄瘦黑衣映襯的清俊雪靨,目光掠過女郎背在身後的手。

  再抬眼,視線恰與簪纓交錯。

  後者目光明亮如珠,微微搖頭,又輕道了句:「後夜子時。」

  沈階便垂了眸,咽下堵在喉頭的關切,幫著勸了杜掌櫃幾句,將人勸走了。

  屋裡安靜下來,簪纓原地定了兩息,這才輕輕咬住唇,喚出春堇,將微微發顫的兩手從背後拿出。

  「小娘子!」

  春堇一見簪纓的手腕上和掌心裡,那幾道子刺目的血痕傷口,幾乎驚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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