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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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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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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番外四·相見歡(if白狼=小舅舅)

  【if線番外】

  要說在秦淮河畔紅蓮盛綻的季節,京中有什麽盛大的席宴,那必然便是傅家女兒的及笄禮了。

  因為首富唐夫人的盛名,這一日到蕤園道賀的人極多,上到王公貴臣下至建康世家,今日皆殷切而來,濟濟一堂。

  即便如此,這些身份貴重的來賓想見今日的小壽星一面,也是不能。何也?人家精心養在閨中十幾年的小娘子嬌貴嘛,豈是隨意露面給人品頭論足的。

  這不,內院中,少女嬌慵晏起,明知是自己的大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在被窩裡賴了一陣才梳妝,完全沒有急於打扮的慌亂和倉促。

  也無人教導催促她,簷下玉風鈴清靈的聲音和著薰風蕩進閨房,屋裡還餘留著前一日胡麻糖的香氣。侍女們無聲行走在清水洗過的木柞長廊上,素裙曲裾,清新淡雅,入室,訓練有素地執香瓶,換花插,屋裡很快彌漫起偏甜的百合香氣。

  少女乖巧地坐在銅鏡前,打個小哈欠,由著梳頭嬤嬤鼓搗她那頭烏黑柔軟的長發。

  她有著一雙圓而形若桃花的漂亮眼眸,瞳中烏亮的水澤清澈見底,像世間最純潔的水晶,又俏皮地透出一股調皮的機靈。

  當換上那身阿母給她準備的糯黃色飛花曲裾後,簪纓才像終於醒了過來,目光水亮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忍不住起身,在鏡前抬著手臂轉了兩圈。

  花叢中最翩躚亮麗的小蝴蝶,也莫過於此了。

  「好看呢。」簪纓噥聲自語,尚帶些嬰兒肥的臉上神神氣氣,顯然很喜歡這件新裙。

  屋中的使女聞聲掩唇輕笑,寵溺地看著今日長大成人的小娘子,皆附和地說道好看。

  這時,唐夫人和傅子胥從外庭進來了。

  簪纓見到父母,快走兩步,笑著福身見禮,「阿父阿母!」

  唐素望著衫裳嬌麗的女兒,眯彎眼睛點點頭,讚同自己的好眼光。她身旁男子約略而立年紀,身上還保留著清爽儒雅的年輕氣息,一張冠玉般的白淨臉面溫和含笑,看著眼前嬌憨的小女,目光輕柔,「離行笄的吉時還有些時候,餓的話先墊些糕餅,莫餓著自己。」

  傅三郎的聲名雖不及上頭兩個兄長顯赫,卻也是個守矩之人。只是這點日常的規矩,在女兒的快樂面前,自然不足為道了。

  「只是不許偷吃糖。」

  知女還是莫若父的,簪纓低頭吐吐舌尖,乖覺地答應一聲。

  耳聽院外人聲喧闐,她眨著圓潤的桃花眼好奇:「今日外頭的來客很多。」

  「不礙。」唐素笑著撫弄閨女額角的碎髮,「外面的人都在外頭,一會用了席,客客氣氣送走就是了。今日咱們一家給我寶貝女兒過生日,不應酬別人。」

  傅子胥露出一抹會意的微笑,簪纓聽見也笑彎了眼。

  「咱們唐夫人好大的口氣呀。」就在這時,庭院中傳來一道清婉的嗓音。

  「敢把宮裡的禦前總管晾在外頭,你唐夫人也算大晉頭一份了。」

  簪纓向外一看,只見一位身著纖髾雜裾,梳作婦人髮髻的年輕美婦雍容而來。她眼神一亮,不等父母招呼,先喚一聲「衛姨」,邁著碎步迎將出去,嫋嫋福身:

  「阿纓給姨母見禮,小小生辰勞動長輩,甥女心中不安。」

  而後她又轉向衛氏身邊,再次福了福,「阿纓見過顧姨父。」

  來者正是與唐素結成金蘭之好的衛婉、顧三郎夫婦一人。

  衛婉見簪纓如此嘴甜乖巧,不由笑道:「聽你甜甜地喊一聲衛姨,這一趟怎麽都值了。」

  兩家互道寒暄,衛婉送上她給小壽星千挑萬選的及笄禮。

  那是一套十分精緻難得的粉色翡翠頭面。

  唐素搭眼就知道這套東西不菲,聽著女兒甜聲道謝,負手笑道:「這小機靈包就是一張嘴甜,背地主意多著呢,就你好哄騙。喜歡女兒,還不和三郎努努力?」

  衛婉夫婦膝下有一個小郎,比簪纓小幾歲,而近來衛婉又診出有喜,只是時日還短,從身子上看不出來,只告訴了親近的親友。

  衛婉聞言,羞赧地撫著小腹,嗔道:「就你話多。」

  唐素向來是言行無忌的性格,兩家郎子卻都是含蓄性子,相視一笑,又將為人父的顧三郎低頭摸摸鼻子,嘴角的笑意卻怎麽也壓不下去。

  說笑夠了,衛婉看一眼乖乖站在那裡陪同長輩的簪纓,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稚氣漸褪,漸漸顯露同她母親一樣的傾城絕色來了。

  她亦喜亦憂,不由低聲提醒唐素:「方才我進來時,看到宮裡幾位娘娘皆送了儀禮來。」

  唐素不以為意,隨意擺擺手:「那些葷油蒙了心的,想打阿纓的主意,不照鏡子看看自己斤兩。這孩子叫我和三郎養嬌了,等閑受不得委屈,離不得我們,我要再多留幾年。」

  有親娘這句表態,衛婉放心一笑,「我看你們兩口子呀,是恨不能找一個上門女婿才遂願呢。」

  簪纓呢,在一旁低頭揉弄裙帶上的蘭草尖尖,不言語。

  母親說的這些,說羞澀也談不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她有什麽不懂的。她可不是養在深閨不諳世事的小娘子,前兩年,她還跟著娘親乘船去過吳興呢,聽過的見過的可多了,還知道哪裡的酒釀丸子最好吃,只可惜那回隻偷嘗了一顆半,就被娘親發現了,叉著腰把她數落了一頓。

  明明阿父都幫忙求情了,摻在肉丸裡的黃酒不醉人嘛。

  思緒這一飄,就晃晃蕩蕩地飄遠了,初長成人的小女娘惦記著什麽時候再嘗一嘗吳興的美食,不見半分春情愁緒。

  接下來,便是按部就班地走禮行笄。

  參禮的都是自家人,也沒人給簪纓擺繁文縟節的規矩,只不過是是焚香供案,傅姆致辭,唐素親手將一枚玉簪綰入女兒的髮髻。

  簪纓開心地向父母行禮:「女兒今日成人了,銘感阿父阿母的養育之恩——」

  她想了想,又奉上一個甜滋滋的笑臉,「日後阿父阿母還要繼續如此疼愛阿纓啊。」

  「這孩子!」

  唐素繃不住,笑著戳了下明媚少女的額頭,座中的傅子胥亦隔空點點她,眼神充滿寵溺。

  簪纓心安理得地站在眾人圍攏的中心,向爹娘撒嬌,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反正她覺得自己是世間最無憂無慮的小娘子,山高水長的日子,沒什麽需要她自己操心的,她只需考慮什麽東西好吃、什麽布料裁裙子好看、哪裡好玩,哦,以及怎麽才能應付阿父佈置的課業,就行了。

  想到這裡,簪纓趁人不備,褰著嫩黃裙裾來到父親席邊。

  她扭捏地暗示:「阿父,你看阿纓都十五歲了……」

  傅子胥看她一眼,從善如流地點頭,「十五歲,是個大人了,再每日‘苦練’兩張大字是有些不像樣。」

  簪纓深以為然:「正是此理!」

  「那便改作五張吧。」

  簪纓驚嚇地睜大眼睛。

  傅子胥油然失笑,板住的臉只堅持兩瞬不到,一點法子都沒有地搖頭輕歎:「不過今日你做壽,許你光明正大偷懶一回。」

  「人家從來也沒偷過懶呀……」

  喜提五張大字作生辰禮的少女嘟嘟囔囔,還欲討價還價,正在這時,一院外傳來管事的聲音。

  「夫人,姑爺,京口大司馬給小娘子送生辰禮來了!」

  一聽此言,旁人還未反應,衛婉先驚喜道:「十六回來了嗎?」

  那個一身反骨的臭小子,多年前執意離京從軍,走前還和父親大鬧了一場,這麽多年就鎮守在家門口,都不願回家來看一眼。

  今日突然聽得他的消息,衛婉怎能不喜。

  然而跟隨管事進來的,卻是一名參將打扮的軍官。

  軍官見了眾人,團團抱拳道:「末將林銳見過傅郎君、見過唐夫人、顧郎君與夫人有禮,大將軍在京口練兵無暇,知傅小娘子及笄芳誕,特命末將來送賀禮。」

  唐素知道衛家的那檔子事,安撫地拍了拍衛婉,回身對還在呆呆發愣的小女娘笑說:「小丫頭面子不小,還能得著他的信兒,也算他還有點良心,不枉過去跟著姐姐我蹭吃蹭喝——禮物呢?」

  林銳卻有些遲疑起來。

  在眾目注視下,他硬著頭皮呼哨一聲,隨即一名馴獸兵領著一匹通體雪白的狼走進院中。

  「呀!」衛婉開始見白茸茸的一團,還以為是獒犬,待認出那是個什麽,唬得藏在顧淩霜身後。

  傅子胥一瞬起身擋在女兒身前。

  卻有半個腦袋從男人身後悄然探出,目光閃閃地盯著那頭龐然大物。

  哇,雪白雪白的,三娘家養的狸貓都沒有這樣不摻一絲雜色的白。

  它的尾巴也好長!

  對上那雙冷峻泛碧的豎瞳,簪纓一頓,打個寒戰,身子又往阿父身後縮了縮,只露出一雙眨巴眨巴的眼睛——它看起來好凶。

  衛婉已是氣罵:「十六是不是打仗打傻了,送狼給女兒家!」

  林銳尷尬道:「夫人恕罪……大將軍說,旁的傅家與唐夫人都不缺,就這頭跟著他上過沙場,齧斷過匈奴頸的頭狼,還算是個寶貝,送給小娘子、那個啥,解解悶……」

  這話除了不可一世的衛十六,但凡換一個人說都是挑釁。

  在場所有人中數唐素鎮定,對夫君搖頭表示無妨,向簪纓招招手,「阿纓,還記得小時候你總纏著帶你飛的大哥哥嗎,人家送來賀禮,還不道謝。」

  那麽久遠的事……簪纓還真不怎麽記得了,她知道衛姨有個在京口做大司馬的兄弟,但因近十年未見,連他的樣子也模糊了。

  但她是個知禮的女子,當下走出,向那名軍士道謝,請他帶話感謝大司馬。

  林銳見這小娘子美麗靈動,雪潤玉琢,忙道不敢,又取出一副臂縛,教她道:「小娘子莫怕,此狼十分靈性,不會攻擊親者。這副臂縛是大將軍所用,上有氣味,小娘子戴著這個和狼玩耍,狼嗅其氣,自然便會親昵小娘子了。」

  簪纓含笑應下,目光瞟到那副看不出本色的黢黑臂縛上,卻不是很想接。

  在外頭胡打海摔的糙男子麽,哪會打理自己,自然比不上閨閣中香噴噴的小娘子。簪纓暗中嫌棄,也不知有沒有汗味。

  她才不要那個呢。

  可嫌棄歸嫌棄,她又捨不得那麽威風的一頭寵獸,連阿娘都說,江南難得見到這種體型的北疆狼。

  偷偷再看一眼,那隻雪白的大家夥好像也在看她?

  那其實試一試,也不是不行?

  就這樣,簪纓在長大成人的這一日意外地得到了一頭狼,接下來的日子,她便勉為其難——實則興致勃勃地開始了馴狼之旅。

  那雙臂縛其實不難聞,也沒有簪纓想像中的臭男人味道。

  汗味好像是有一點,參雜著一抹淡淡的生鐵氣息,闖入簪纓過去只由糖香、薰香、胭脂水粉香構成的世界,陌生而突兀,但習慣了也不讓人討厭。

  那頭狼果然如林參軍所說,頗有靈性,很快也適應了她這個新的小主人。

  簪纓不記得她那個送禮別出心裁小舅父,卻不耽誤她享樂。等能夠羈縻白狼後,簪纓第一時間帶著它去大市逛了一圈,在一排不絕於耳的「小東家」的呼聲中,有識貨的掌櫃「呵喲」一聲:「好威風的頭狼啊!」

  簪纓的心情便分外滿足,眯眼笑著拍一拍白狼的頭毛。

  *

  「阿嚏。」

  衛覦在京口大營打了個噴嚏,莫名地用指節頂下鼻翼。

  「主公怎麽了?」

  正在旁邊看輿圖的徐軍師關切道,「近來雨水多,冷熱不定,主公別是風寒了。」

  衛覦還未開腔,一旁的副將嘿嘿笑道:「軍師可別埋汰人,咱們大營裡誰頭疼腦熱,也輪不到大將軍呀,大將軍這體格壯的。」

  衛覦瞥眼,「什麽時候你孫無忌布陣的本事跟嘴皮子一樣油滑,再來跟我拍馬屁。」

  光說嫌不解氣,踞在胡床上的男人伸腿踹他一腳,「滾去練兵!」

  「遵令!」被踹的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屁顛屁顛地跑了。

  衛覦踹走了人,隨口呼哨一聲。

  等了一息沒動靜,他才想起,自己的狼已經送人了。

  送給傅家那小丫頭也不算心血來潮,畢竟那老畜上了歲數,還斷過齒,已不適合再和他上陣拚殺。

  根據他少時帶過那丫頭的為數不多的經驗來看,那也不是個柔柔弱弱的小嬌花,養頭狼練練心性沒什麽不好,省得以後吃虧。

  十五歲了……衛覦在與建康對面相隔的軍鎮短暫地失了失神。

  也不知那個打小分不清輩分,總愛叫他大哥哥的小豆丁,如今變成什麽樣子了。

  是圖元姊多些,還是像三哥多些?

  京中那些眼熱唐氏財富的人,該動起心思了吧。

  要是她被惹煩了,可以來京口玩玩,有他給她撐腰。

  此時一十五年未親近過女色的衛大司馬,還完全不覺得送一頭體型凶殘的猛獸給一個小女娘,有何不妥,更不知自家胞姐在背地是怎麽罵他的。

  他只是接一連三又打了幾個噴嚏。

  「將軍真沒事吧?」徐寔放下筆管看他,「是不是對什麽飛絮有敏症?」

  「胡扯。」年年都這麽過來的,屁事沒有,難道今年還嬌氣起來不成?衛覦擺手,「沒事。」

  就是感覺哪裡怪怪的,就好像,有人胡嚕他鼻子似的……

  衛覦也未多想,同往常一樣巡視軍營後,又處理軍務,一晃到得晚上,隨意吃過暮食後,便回軍府歇息。

  一夜無事,等到衛覦再度轉醒,便真的有些不對了。

  他還未睜開眼,先聞到一陣幽淡的甜香。

  衛覦五感靈敏,知此香絕不屬於自己的房間,瞬間警惕,佯閉著眼在暗中伸手摸刀。

  然而往日伶俐的身手今日也失靈了,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臂力和手指——那是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就如同他的四肢皆退化了力量,被禁錮在什麽之中。

  事態到此,他心如擂鼓,霍然睜眼——

  第一眼所見的,是一頂水粉色的繚綾紗帳。

  他僵硬地,不可置信地轉頭,便見不屬於自己身體的多出來的一部分,被一隻柔嫩的掌心輕輕圈扣著。

  那是他的——尾巴?

  ?

  ???

  在衛覦尚不能理解更無法接受的震驚中,少女唔地翻了個身,悠悠地睜開睡眼。

  大眼對小眼。

  簪纓臥在百花蕊製成的雲綢軟枕上,對上白狼那對豆粒大的閃爍碧眸,蘇醒了一會,湊過去「啵」地在狼耳邊香了一口。

  習以為常地咕噥:「早呀,小雪團。」

  衛覦整個人——整個狼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誰他媽叫小雪團?!

  那是跟隨他衝鋒陷陣,齒斷雁翎箭,渴飲匈奴血的戰友,誰允許它叫小雪團?更重要的是,英勇神武了一十餘年的衛覦顫著舌尖舔了舔嘴裡的斷齒,再低頭看看自己雪白的肚皮,徹底陷入沉默。

  難道此處便是傅府,此女便是長大的小豆丁?

  可他怎麽莫名來到這裡?

  「咦,小娘子,小雪團是不是病了,今日怎麽扭頭閉眼的?」

  簪纓正脫下小衣,換上一件五重紗的輕容纖髾襦裙,雪白如酥乳的肌膚在彩紗間一閃而過。

  她聽了,繫上衣帶來到白狼面前,口中念叨,「不會吧,怎麽了……」強行掰過狼頭,瞅了瞅,實則也不會給動物看相,便順手往它腦袋上呼嚕一把,又鼓勵地拍拍它硬韌的背脊,「一會兒叫獸醫過來瞧瞧。」

  白狼被這番搓揉弄得自閉,轉過身子不理她。

  簪纓今日卻也沒太多精力分給她的大型玩伴,她今日還有別的事要忙,轉頭問使女,「還有十張對吧?」

  得到使女肯定的答覆,簪纓立即將屋中寫字最好的雲雁按在書案前,又親自動手磨了一硯池的墨,為捉刀手鋪好紙張,「寫!今天一定得寫完,不然阿父又要念叨了。切記不要寫得太好看,過得去就行,寫完我給姐姐冰酪盞吃。」

  那語氣也說不準是威逼還是利誘,反正一屋子年紀不大的使女都是小娘子的幫凶,偷偷掩唇笑幾聲,見怪不怪地幫著遮掩。

  有婢女提醒:「那小娘子今日便莫出門去了,免得露出形影。」

  「是的。」簪纓深以為然,「便去告訴父親母親,我今日先不去給他們請安了,要靜心寫字,莫教人來打擾。」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白狼就在旁冷眼瞧著。

  簪纓不疑有他,就這麽在屋裡安閑了一上午,近午時,常年不怎麽開的北窗外傳來幾聲狸奴的叫聲。

  簪纓聽見,目光雪亮地跑過去,窗子偷開一隙,做賊似的接進三盞冰酪盞。

  外頭接應的是一把成熟女子的聲音,做了幫凶還不忘交代:「這是給小娘子同姑娘們分的,切不可一人獨食了,當心肚腸疼。」

  「知道啦知道啦。」

  借著芭葉掩映,簪纓美滋滋地將三盞甜品接進來,心中盤算:一盞是雲雁姐姐的、一盞給大家一塊分,另一盞她自己獨享——唔,不好不好,還是半盞給雲雁姐姐,一盞給大家分食,她吃個一盞半吧。不錯,她出生在夏日,就說明命中註定與冰盞子啊、涼飲子什麽的相配,家大人平時管得嚴,不入六月不許她吃冰,她年年饞得辛苦,便是提前幾日吃一盞,也沒什麽關系呀。

  如此決定,簪纓欣喜轉頭,唇邊的笑意還未消,就與白狼冷誚的視線對個正著。

  白狼那眼神,就和把她逮了個現形的風紀禦史似的。

  簪纓每日與之玩鬧,早已親密無間,可今日在那雙碧眸的注視下,竟有些心虛。

  這可真奇怪,簪纓覺得小雪團的豎瞳落在她身上,好像能看穿她。

  她這才想起,這畢竟是一頭曾赴疆場殺敵的狼將啊,凜凜的威風,很有壓迫感。

  可那又怎樣呢,它是她的狼,當然要幫著她,再說它看就看唄,又說不出去。

  於是少女毫無負罪感地朝白狼眨眨眼,快樂地享用美味去了。

  *

  「呵。」

  衛覦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仍置身京口軍府。

  回想那酷似黃粱一夢的記憶,男人神色變幻半晌,除了一聲歎調,也不知該做何表示。

  抬手探探自己額頭,不燒啊。

  他還以為他中了什麽邪,靈魂被拘禁到一頭狼的體內,如今他又好端端地回來了,難道之前種種皆是臆想?

  可他已有多年未見過小豆丁,怎麽將她的眉眼身姿看得那樣清楚,連她臉上細小透明的絨毛——不,那是那女孩子突然湊過來扳著他頭的緣故,卻不是他想看!

  衛覦想起女孩早起的那個親吻,威冷的臉上出現三瞬空白,喉嚨發緊。

  再想起那女娘瞞天過海膽大包天的作為,衛覦嘴角又露出一抹薄謔的涼笑。

  好個乖巧聽話的小女娘。

  *

  簪纓偷吃冷飲的惡果很快找上門來。

  她吃冰的第一日,便趕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肚臍以下疼得死去活來。

  這可嚇住了滿屋子的使女,便要去稟報主君主母,簪纓白著一張沁出汗水的小臉,可憐兮兮地抱著白狼倒在床上,再不復前一日的春風得意,還不許她們告訴出去,蚊子似地哼唧:「阿娘知道了,逃得過一頓好打?阿父都救不了我,你們都得跟著吃瓜落……」

  可她實在是疼,咬著白生生的嘴唇,軟軟的呼氣都落在白狼髭邊。

  使得這隻平常最通靈性的狼今日卻渾身僵硬,窩在她懷裡一動也不敢動。

  簪纓還閉眼念叨著:「我好難受啊,要不然還是叫阿娘來吧,拚著一頓數落……那以後肯定就吃不著冰盞子了……」

  最終這事也沒瞞過唐素夫婦。

  唐素風風火火地趕來,一見女兒那副小可憐樣,氣得冷笑三聲。

  好在沒當場發作,立即延醫熬藥,不在話下。

  簪纓老實了,磨著父母留下陪著她,半睡半醒難受了一宿,睡著時手中卻還不忘握著一截狼尾,仿佛那觸感能讓她舒服一些。

  *

  「主公要回京城?」

  在京口聽聞這個消息的徐寔分外驚訝。

  他盯著面無表情的衛覦,試圖分析出這個決定的緣由。

  要知道,大將軍年紀雖輕,卻是個強脾氣,當初在家裡同衛父鬧掰,快十年也沒回過家了。

  這是出了什麽大事?

  一個晚上沒睡好的衛覦一面卸甲一面冷笑,「再不回去,有人就要上房揭瓦了。」

  他本以為那日只是個莫名意外,誰知就在昨晚,剛想就寢,他又與小雪團……呸、又與那頭老畜共感了,然後他便被迫聽一個闖禍的小鬼哼唧了一晚上。

  他能不認得傅簪纓,還能不認得素姊三哥嗎?他該怎麽給一人解釋,他不但身不由己地出現在他們女兒的懷裡,還被夾在……

  衛覦閉了閉眼。

  再不回去弄清究竟,他怕有一日在戰場殺敵時突然移魂香閨,他還不想英年早逝。

  也怕那個不聽話的小女娘,再把自己作出個什麽好歹。

  京口到建康不過唇齒之間,何況有人馬不停蹄。

  蕤園這廂。

  簪纓小恙初愈,被大人數落得老實了,還處在夾著尾巴在父母面前裝可憐的時期。

  這日卻聽阿娘身邊的使女姑姑來傳,說有遠客至,讓她去前頭見一見。

  簪纓知道阿娘脾氣雖大,卻最是疼她,一般閑人是不會召她露面的。

  一時也想不通是哪位遠客,便換了件半新柳色繞裾長裙,轉去前廳。

  還未等走近,便見廊廡外豔豔的高陽下,一道英武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裡,一身帝釋青大袖袍子,冷勁俐落,隨風生勢。

  她愣愣地停在原地,看著這個沒見過的高頎男子。

  衛覦聽到聲音,轉過臉。

  露出一雙鋒利深邃的劍目。

  這個眼神……簪纓莫名覺得有些熟悉,看了會讓人心虛的那種。

  而叫她過來的阿父阿母此時都不知去哪了,居然放心叫她一個人面對這麽個不怒自威的陌生人……

  衛覦目光平穩地打量著這個在陽光下白生生,怯兮兮的女娘,薄唇不動聲色地一翹。

  看著倒是乖。

  自己就白成個雪團子似的,好意思叫別人雪團子。

  「小孩兒,」他開口,「過來。」

  叫誰呀!簪纓睜圓眼睛看著他,覺得這人不懷好意的,可是聽著那懶散耐心的語氣,像在靜氣沉沉的湖面撒下一把細沙,給她平靜的生活帶來了一點意外的波瀾,便又不討厭了。

  好像,好像很早以前她便與他很熟悉了似的。

  簪纓挪著步子走近,大膽地打量來人。

  她見這人低下頭,用那把低沉好聽的嗓子說:「小孩長大了。」

  ……

  「然後呢然後呢?」

  坐在軟榻中央的小女娘亮著眼睛追問。

  她有著和故事中的小娘子如出一轍的圓眼睛,高挺小巧的鼻樑和薄如櫻桃的小口,又肖屬於給她講故事的男人。

  這個看上去四五歲的女童身穿一件漂亮的花蝶紅窠小襦裙,跽坐之處,被一圈雪白粗長的尾巴圈得嚴絲合縫,如同一位女王據守在獨屬她的國界。

  「然後,」身著玄青帝王常服的衛覦低頭看她,「你該午睡了。」

  「我不!」小女娘不依,「原來父皇和阿娘是這麽認識的?是嗎是嗎?」

  衛覦一語不發看著她。

  小女娘知道這是父皇打定主意要管她的意思了,縮縮肩膀,抱著男人的手臂軟乎乎地搖了搖,「那阿娘不在,我不想睡嘛……」

  「阿娘去了白馬寺祈福,等你睡醒,睜眼就能看見阿娘了。」衛覦哄道。

  盡管計劃中,要等阿奴二十歲之後再生子,但意外總是比計劃更早到來。這個阿奴十九歲生日時懷上的小家夥,就像上蒼悄無聲息送給他們的驚喜。

  衛覦第一次做父親,翻來覆去地想過許久,應該如何養女兒。

  左思右想到最後,他覺得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和阿奴一起將她的童年再養一遍。

  關於阿奴口中的前世,當初在他神思最混沌的時候,她向他和盤托出,意圖用這根線拽住他對塵世的留戀。

  他知道她說了謊,如果她上輩子真的被他照顧得那樣好,就不會在西山行宮遇見他時,是那樣拘謹陌生的神色。

  以簪纓的機敏,在事情過後,必然也會察覺到她編織出的這個故事的漏洞,但是他們之後默契再沒有提起過這樁事。

  棄我去者已是昨日,那些讓衛覦不忍的她所受的所有傷痛、不平、孤寒,他壓在心裡疼著,不願去揭她的傷疤,卻尚可以在現有的美好上,與阿奴一同創造一個不會再令她失去什麽的未來。

  無論在哪一重寰宇,無論在哪一個世界,

  他願養著她,一遍又一遍。

  然後這些語短情長的小心事,會變成哄女兒午睡的小手段。

  宮裡自然有乳母嬤嬤,但是簪纓和衛覦在不忙的情況下,一向願意親歷親為地與孩子相處。

  這也導致小娘子的膽量越發肥壯,睜著沒有困意的圓眼睛討價還價:「醒來可以吃冰盞子?」

  在閣間兒外的案几上,放著三盞晶瑩誘人的冰酥酪,沿著盞緣向下淌著冰涼的水滴。

  衛覦:「嗯。」

  「那怎麽有三盞呀?」

  「一人一盞。」

  「大人還吃這個麽?」

  「有的大人比小孩兒還饞。」

  小娘子噎了一下,她人小,也聽得出父皇在背後拆女皇大人的台啦,她轉轉眼珠,「那上頭的櫻桃都給我吃,行麽?」

  「一人一顆。」

  「這樣呀,只能吃到一顆呀……」

  這便是開始沒有營養地磨人了,衛覦眼睛眯了眯,決定收回方才的想法,他的耐性也沒有這麽好,低沉緩慢地喚道:「唐阿幸。」

  大名唐玖的寧朝大公主被父皇連姓帶小字這麽一喚,就知道風雨欲來了,連忙換上乖覺笑臉,衝著閣子外間喊:「衛阿澤,父皇喊你睡覺啦!」

  三歲的衛衍蹲在外頭,在幾名內監的陪伴下舞動父皇給他刻的木劍玩得正歡,假裝沒聽見。

  「聽見沒有?」唐玖得意地拉上一個墊背的,「阿母可說了,我們都有繼承皇位資格,我是老大,你快給我過來!」

  虎頭虎腦的衛衍聽見,咧咧嘴角,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奶聲奶氣:

  「姐姐,千字文第三句是什麽來著?」

  唐玖氣壞了,她就是不愛讀書練字怎麽啦,誰像他似的,看什麽書都記得,背詩經的小嘴叭叭的。

  「我揍你哦!」小女娘舉起小小的粉拳,恫嚇自己親弟弟。

  衛衍兔子似的轉頭看他爹。

  衛覦挑眉回視他,沒有聲援的意思。

  小男娃隨即咚一聲歪在衛覦身上,一動不動了,好像在說,姐姐欺負我。

  衛覦勾勾唇,這兩個崽子,不知哪一個像他,一個比一個皮,又一個比一個嬌。

  他拎起這個小團子放到床上,順便拍下他的小屁股,「都噤聲,睡覺,閉眼。」

  威嚴的父皇大人發下最後通牒,沒有母親大人在身邊賣癡撒嬌的姐弟倆只得遵命。

  唐玖到底不老實,躺下去的時候咕咚一聲,幾乎用砸的倒在白狼身上,順手摸了把白狼失去了彈性的鬆軟肚皮。

  那老狼正眯著眼睛在那兒打盹呢,生生被砸醒,激靈一下子豎起耳朵。

  發現是小小主人與它玩耍,又放鬆下來,懶散地眯了回去。

  說來也奇,一般狼的壽命頂多是十幾二十年。這頭一把年歲的白狼在前兩年看著原本要老死了,還讓簪纓暗自難受了一陣,結果卻一直懶洋洋活到了今日,吃食如常,還有力氣逗一逗小公主小皇子玩兒。

  衛覦無奈地輕戳阿幸的臉蛋,「不許欺負狼。」

  *

  簪纓回宮時,燕殿中靜悄悄,她的阿幸和阿澤都已被衛覦哄睡了。

  做母親的時刻關心孩子是天性,簪纓淨了手,便欲掀簾去看一看親一親她的一對小寶貝。

  忽聽旁側響起一道低淡聲音:「好不容易哄著,弄醒了,我可不管了。」

  簪纓回頭,對上那人似笑不笑的眼眸。

  邀功意味明顯:「我卻是還沒睡。」

  簪纓含笑轉身,素手輕搭男人腰側,照著他的側臉親了一下,抬頭悄聲道:「夫君辛苦了。原說能回來和你們一同用午膳的,後來遇上禪師講經,方丈相邀,我便留下聽了一程。」

  衛覦慢慢握緊她的腰,擰身調換個方向,將人擠在自己與菱窗之間,低頭問:「什麽和尚的經這麽好聽,讓阿奴樂不思蜀?」

  簪纓怕吵醒孩子,餘光走神地輕側了一下。

  感覺腰上的力道一重,她連忙笑靨如花:「自然不比夫君的聲音好聽。」

  他哄孩子,她哄他,也算公平合理。

  「那以後別聽他們的,無聊了,找我玩。」衛覦低喃著,找到她的唇瓣俯首咬上。

  三十幾歲的男人,還是這麽會說情話。簪纓覺得在這裡不好,身體卻遵從本能地熱起來,閉上顫簌的長睫:「找你、找你做什麽?」

  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和身上留下任何不好的痕跡,女皇年輕依舊,美麗依舊,纖窈依舊,只是因生了兒女,多了責任,眉宇間便添上幾分成熟容雅的底蘊,使得她的嫵媚褪去青澀痕跡,變成從枝頭墜下的紅彤彤的熟果,咬上一口汁水沁脾,比從前更加醇甜。

  她的每一歲每一年,都給衛覦帶來全然新鮮的悸動。

  她是在他身邊一年年成長的阿奴。

  所以他們的年年歲歲,永不乏味。

  衛覦忘我地親吻著簪纓的面頰,忽然睜眸,將人托坐在自己跨上,在下面,仰起那張英峻凜麗的臉,臣服地命令:「做我。」

  一簾之隔,一對粉雕玉琢的小兒女臉對臉熟睡著。

  被明暗晃動的影遮住光的青瑣窗下,三盞冰酥酪融化得失去了最初的形狀,一顆一顆滴下水珠。

  大殿外廣袤綿延的白玉長階,一片陽光正盛。

  位於皇宮中軸線上的前朝中書省,臣工們正有條不紊地做著公務。

  洛陽都城,一百零八坊的街衢劃分整齊,行人往來,商賈坐市,僧侶佈施,百姓安居,又是一個太平無事的日子。

  萬物生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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