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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南希北慶] 北宋大法官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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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4 01:59:52
第0350章 抱歉!哥不加班

  這番話下來,那許遵和司馬光是同時鬆得一口氣啊。

  要命!

  真心要命啊!

  方才那個話題,可真是將他們兩個嚇得不輕。

  一個是岳父,一個是舉薦他的官員,這要出事,他們鐵定會受到牽連的。

  但也不得不說,張斐解釋的是非常完美。

  不管是『君主犯法與庶民同罪』,還是刑不上士大夫,這種特權,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那法制之法就是在侵犯皇帝的權益。

  皇帝是直接受益者,如果要追根朔源話,問題不就在皇帝身上嗎?

  但張斐卻巧妙的表示,這是法制之法還不夠完善,而不是皇帝本人比較自私,不願意受法律監督。

  怎麼才算完善?

  也沒個定論。

  這主動權就還是在皇帝手中。

  而且,這最後一句話,是直接將律學昇華。

  律學這門課,雖然在宋朝,是官員的必學課,但作用是遠不及儒學,重要性也是遠不及儒學。

  但如果將法制之法這個理念植入律學中,這門課程的重要性,將不言而喻,可以說是治天下之大乘之道。

  當然,欲成大乘之道,也必經九九八十一難。

  故此這門課是真不好上,尤其還攤上這麼個老師。

  在坐的學生,個個眼角泛著淚光。

  心中是萬般委屈。

  這個珥筆可真是小心眼,我們好歹也是天之驕子,你這一堂課下來,是從頭羞辱到現在。

  沒完沒了。

  有點胸襟好不好。

  要知道他們這些人,都是各地的天才,是從小被人誇讚到大的,從未被人罵過傻和笨,可是在張斐的課堂上,他們自己也感覺自己就像似一個傻子。

  腹中墨水變成了糞水,完全不起作用。

  到了儒法之爭的時候,他們幾乎都插不上話,只能聽,全都是富弼、嚴復這些學問大家在跟張斐對話。

  故此他們也只能默默忍受張斐的羞辱。

  「我覺得你這說法有些以偏概全,在春秋戰國時期,各國皆尋強國之道,而最終法家脫穎而出,並且幫助秦皇帝一掃六合,席捲八荒,可見法家也定有可取之處,未有你說得這般不堪。」

  一直沉默的王安石突然開口言道。

  司馬光、文彥博、富弼瞄了眼王安石,馬上打起精神來。

  這傢伙終於要出手了。

  嚴復他們不由得眼中一亮,這兩個可都不是好傢伙,不如讓他們自己狗咬狗去。

  張斐搖頭道:「在我看來,是毫無可取之處。」

  「可不見得吧。」

  王安石道:「當初秦國強敵環伺,內憂外患,幸得法家之法,故才扭轉乾坤,統一六國,若無法家,只怕秦國已經被魏國消滅,怎就毫無可取之處?」

  趙頊聽得微微皺眉。

  這哪是在說秦國,這分明就是在說我大宋啊!

  富弼、司馬光等人也聽出這弦外之音。

  王安石要借興秦之法,來給他的新政提供支持。

  如今宋朝也面臨著內憂外患,強敵環伺,得想辦法解決啊!

  但是保守派是堅決反對這種方法,祖宗之法都說得非常清楚,事為之防,曲為之制。

  可是,法制之法又能否解決這些問題。

  他們也突然萌發興趣,饒有興致地看向張斐。

  張斐笑道:「秦國死了這麼多人,殺了這麼多人,然後就建立起一個二世而亡的帝國,之後又是一番大殺戮,直到漢朝的建立,秦人估計也會想,我們到底圖得是什麼,我覺得這就是一種諷刺,當然,這不是秦國的錯,當時誰也沒有料到會變成這樣,但是我們後人就應該引以為戒,而不應該去重蹈覆轍。」

  富弼、文彥博他們是紛紛點頭,對此表示十分贊同。

  王安石道:「雖然秦國二世而亡,但也不能完全歸咎於法家,在當時……」

  咚咚咚!

  鑼鼓聲突然響起。

  王安石已經忘記自己身在國子監,還愣了下,這哪裡傳來的鑼鼓聲。

  「哎呦!終於下課了!天吶!」

  張斐不禁是長出一口氣,招招手道:「咱們有問題下節課再談,呃…如果還有下節課的話。」

  「下…下課?」

  王安石當即愣住了,小弟,我這熱身都還沒有完。

  大家也都懵了。

  下什麼課?

  這還是在上課嗎?

  眼看王安石出手,大家都期待著一番精彩的辯論,你想往哪裡溜。

  趙頊聽著也正過癮著,而且這個問題,也是他正在尋找的答案,法家是否可取?關鍵就是張斐的這番說法,是別開生面,令人眼中一亮,又引人深思,趕忙道:「你先等會再下課,很多問題都還未說清楚。」

  讓公務員加班?你在想什麼。張斐搖頭道:「回官家的話,這可不行。」

  「……」

  趙頊都懵了。

  朕的面子都不給嗎?

  你小子是真飄了吧!

  張斐一本正經道:「官家,這可是律學課,是要講規矩的,若是課堂上都不講規矩,這教出來的學生,肯定也都是一些不守規矩之人,他們若去執法,不得天天徇私枉法啊!再說,這節課講的內容太多。他們……官家請看!」

  他手指著那些學生,「個個都是一臉茫然,再講下去,他們只會越發糊塗的,毫無益處。」

  葉祖恰不服氣道:「我們心中有惑,皆因你未說清楚。」

  張斐反問道:「那你說,若是根據法制之法的原則,這課是該下,還是不該下。」

  「當然不該。」葉祖恰一本正經道:「你身為老師,應該以講學為先,問題還未講清楚,怎能先走,這是不負責的表現。」

  張斐聽得一笑,「哎呦喂!還講什麼講,你這話說的,就證明你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亦或者你有認真在聽講,只不過愚不可及,聽不懂罷了。」

  葉祖恰皺眉道:「這分明就是你未講清楚。」

  張斐呵呵一笑:「依你之言,我是老師,我就得講學為先,那我若是挖河道的,只要河道沒有竣工,我就得一直挖下去,每天不停歇的挖,要麼功成,要麼我死。」

  葉祖恰哼道:「你這是強詞奪理。」

  「強詞奪理?」張斐微微一笑,反問道:「我問你,我有沒有遲到?我有沒有早退?都沒有吧,那在規定的休息時間,是不是我的正當權益,這又是不是一種廣泛的共識。上至官家,下至庶民,可都有規定的休息時間。

  我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是不是在遵守法制之法的原則?

  當然,我也可以繼續上下去,但是你們這德行,我教著是真沒勁,要不是官家、富公他們在這裡,還能幫你們答上幾句,那不得無聊死了,估計我也早就讓你們自習了。」

  這一番長槍短炮下來,葉祖恰的眼淚水都在裡面打轉了。

  這自尊心完全被擊碎。

  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這法制之法可真是要了親命啊!

  簡直就是變態。

  沒有辦法,誰讓他得罪了張斐。

  王文善都被他趕出京城,臨出門前,還得被他恐嚇一番,要是知道他在當官,不得睡不著覺啊!

  王安石突然言道:「你方才說現今還是以儒家之法為主吧!」

  「呃……」

  張斐一時啞口無言。

  這裡面站著的不是皇帝,就是宰相。

  誰他媽跟你一個從九品下講權益。

  別逼逼!

  老老實實給我加班!

  趙頊瞧這小子著實不願意繼續上下去,而且,確實講得太多了,於是說道:「罷了!罷了!還是下課吧,這要讓你多講一刻鐘,朕都感覺自己罪大惡極了。」

  「多謝官家體諒。」

  張斐趕緊拱手一禮,「小民先告辭了。」

  趙頊突然糾正道:「你現在可是官員,不是百姓。」

  「啊?哦。」

  張斐訕訕舉起手來:「那小……臣能否申請調職。」

  趙頊呵呵兩聲,旋即嚴肅道:「你想都別想。」

  「是。」

  張斐拱手一禮,又瞄了眼葉祖恰,低聲道:「我要是你們,打死都不來這律學館上課,什麼老師,整一個潑皮無賴,毫無師德,課不上課,就知道羞辱你們,十有八九會耽誤你們的前程。」

  這語氣之中是嫌棄與哀求交織在一起。

  這真是直戳心窩啊!

  不是該我們嫌棄你嗎?

  怎麼反過來,變成你嫌棄我們。

  真是太他媽侮辱人了。

  眼看這小子溜了,王安石也不甘心,向趙頊言道:「官家,這問題都還未爭明白,怎就放那小子走了。」

  趙頊苦笑道:「其實他說得很對,這堂課說了太多東西,都有些消化不了,你看看這些學生。」

  王安石一看那些學生,真的有些人捂著臉哽咽起來。

  天之驕子,就沒有受到過這種打擊。

  關鍵天底下也沒有這種老師啊!

  嘴巴毒的很。

  別說天之驕子,就沒有把我們當人。

  「真是沒出息。」

  王安石鄙視他們一眼,心想:他們不懂,我懂啊!

  趙頊似乎瞧出他心中所想,又道:「雖然朕知道先生肯定聽明白了,但是大家都有所惑,繼續辯論下去,大家所惑甚少。不過先生放心,張三他也跑不了的。」

  王安石心裡舒服了一些,也得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

  畢竟大家智商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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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5 06:57:19
第0351章 課後感

  「怎麼樣?」

  剛剛溜出教室的張斐,都還沒有出大門,就被許芷倩給截住,一雙清澈的眸子,是充滿擔憂地望著張斐。

  剛下課,就見張斐獨自一人出來,肯定是壞事了呀。

  「怎麼樣?」

  張斐一愣,問道:「你…你方才沒有去聽嗎?」

  許芷倩螓首輕搖。

  張斐問道:「為何?你不是說要去看得嗎?」

  許芷倩鬱悶道:「我本是想去的,可是你也不瞧瞧,那教室外哪還有我佔的位子,而且還有許多德高望重的士大夫,這我哪裡敢去。」

  她倒是不懼司馬光、王安石,甚至於趙頊,但是她非常害怕嚴復這些老夫子。

  要是讓他們見到一個女人往上面湊,非得將罵得許芷倩狗血淋頭,甚至可能牽連到許遵。

  天吶!我方才那麼帥,你竟然沒有看見。張斐頓時是意興闌珊,「還算不錯吧。」

  「還不錯?」

  許芷倩又驚又喜地問道:「他們沒有刁難你嗎?」

  張斐搖搖頭道:「沒有。」

  許芷倩微微蹙眉,「這不大可能呀,前兩天,他們可沒有少諷刺你。」

  為什麼張斐方才那麼針對那些學生,就是因為這些天一直被他們挖苦,外面全都是對他的諷刺和謾罵,必須得報復回去,逮著機會就噴,誰還沒張嘴呢。

  張斐道:「我隨便找了一個他們不太懂的話題聊,他們都插不上嘴。」

  許芷倩好奇道:「什麼話題?」

  張斐道:「就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那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啊?」

  ……

  張斐走了片刻,趙頊他們也就離開了,但是教室裡面的五十個學生,是無一人離開。

  他們慢慢蠕動到那木板前,目光呆滯,彷彿在問,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們確實十分困惑,一番爭論下來,他們甚至都不太清楚自己在爭什麼。

  也正是因為如此,方才他們才會那麼狼狽,根本就還不了嘴。

  「法家之法,儒家之法,法制之法。」

  葉祖恰念著三法,眼中兀自有些困惑,感覺這理念就是進不去腦子。

  這時,蔡京突然言道:「我們之所以困惑,蓋因他將法家一分為二,一部分法令歸為政令,而另一部分法令歸為法制之法,但是在我們認識中,法制之法亦歸法家之法,導致我們在與之辯論時,感到十分矛盾。」

  此話一出,眾人是如夢初醒。

  葉祖恰一拍大腿,「不錯,就是這麼個道理,我當時就是被困在此處,其實二者就是一回事,你們想想,如果法家之法都無人遵守,誰還會遵守法制之法。」

  「不對!」

  蔡卞搖搖頭道:「方才爭得就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法家之法在先,還是法制之法在先。比如說,有人盜竊被捕,此乃違反法制之法,但如果官家要赦免此人,此又乃法家之法,那到底是以誰為先?」

  「如果官家親自下令赦免,估計還是會赦免的。」

  「那就是法家之法為先。」

  「但這麼做好像又是不對的,理應是法制之法為先。」

  「官家若無正當理由,就赦免盜竊之人,大臣們也不會答應的。」

  「可官家若是執意要赦免,大臣反對也沒用。」

  「咦?這不就是方才他說得儒家之法嗎?」

  「等等等,我好像理清楚了。就此例來說,若是法家之法,官家若要赦免,就一定赦免,無人敢有異議。

  若是儒家之法,官家要赦免,大臣們能夠勸阻,但也有可能勸不住,別說那些昏君,哪怕是明君也做過這種事,如隋文帝,唐太宗,他們也有不聽勸的時候。

  但如果是法制之法,是必然不能赦免的。這便是此三者的區別。」

  「這麼說來,好像還是這法制之法更好。」

  「那豈不是說這法比官家還大。」

  「此話可不能亂說。」

  「怕什麼,方才不也說了這個問題嘛,法制之法目前還做不到,因為法不夠完善。」

  「既然法制之法是大家的共識,那有什麼做不到的,這不是自相矛盾嘛。」

  「你們沒有聽仔細,不是說做不到,而是以法制之法為先做不到,法制之法是死的,不能給法家之法讓步。」

  「為什麼要讓步?」

  「權益?」

  ……

  這教室裡面是激烈在討論,而在國子監邊上的行宮裡面,趙頊與王安石、司馬光、富弼、文彥博這些宰相們也在探討這個問題。

  其實大家都意猶未盡,而且目前宋朝內憂外患,大家也都在尋找其它的道路,但可惜張斐捍衛下班的權益,他們也只能自己聊聊。

  「其實那小子說得很簡單,並不複雜。」

  王安石很是隨意道。

  「是嗎?」

  司馬光瞧他得瑟就很不爽,道:「那你倒是說說看。」

  王安石笑問道:「君實心中亦有惑?」

  司馬光點點頭,如實道:「我確實有些地方沒有想明白。」

  趙頊也很是期待地看著王安石,問道:「先生快快說來。」

  君臣私下探討學問,稱呼相對是非常隨意。

  王安石道:「法家之法,就是以君令為先;而儒家之法,則是聖賢決定禮法,身正則令行,乃德主法輔;而張三的法制之法,則是以個人利益為先。就是這麼簡單。」

  趙頊稍稍點頭:「這聽著好似很簡單,但為何方才這麼多人未想明白。」

  王安石納悶道:「我也不知曉,為何他們就想不明白。」

  「哪有這麼簡單。」

  富弼搖搖頭,道:「其實在諸子百家中,唯有一門學問是以個人利益為先的,且已經失傳千年之久,故此許多人都被困在其中,不得其理。」

  司馬光道:「富公所指,可是那楊朱之學,不拔一毛而利天下。」

  「正是。」

  富弼點點頭,「百家之中,唯有楊朱之學,是在強調個人利益,只可惜楊朱之學未有傳世文章,只有隻言片語,後人也未能一探究竟。」

  話說至此,他話鋒一轉,「然而,張三之說,或許能讓我等了解楊朱之學。」

  趙頊驚詫道:「富公將張三與楊朱相提並論?」

  富弼道:「在臣看來,就憑這法制之法,是足以讓張三躋身於百家之中。」

  王安石驚訝道:「富公未免太抬舉那小子了。」

  「非我抬舉他。」

  富弼搖搖頭,道:「他在課堂上,是將法制之法作為一個標準,但其實這是一門思想,原因在於,他可以用法制之法去解釋法家之法和儒家之法,要說開宗立派,不為過也,諸位若順著法制之法去想,很多事情都會發生改變的。」

  趙頊問道:「比如說?」

  富弼道:「如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能就會變得支離破碎。」

  趙頊面色駭然,「此話怎講?」

  富弼回答道:「就張三所言,法制之法是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然而,父子之間亦有可能發生利益衝突。

  那麼根據儒家禮法而言,還是要以父為主,哪怕鬧到官府去,除非涉及到大逆不道,否則的話,官府也十有八九會判父親贏。

  可若根據法制之法而言,兒子是有資格去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二者關係是更趨於平等。」

  司馬光就道:「但是張斐也言明,法制之法乃是一種共識,而非某一個人想法,父子親情乃人之天性,亦是共識,故需遵守父母之命。」

  王安石馬上道:「禮法是順親情而制定的規矩,其中親情是一種共識,但是父母之命,可就不見得是共識,這是教化。可還記得那登州阿雲就是被迫許給韋阿大。如果就張三的法制之法而言,阿雲至少是有拒絕的權力。」

  「這真是太可怕了。」

  文彥博不禁驚嘆一聲,他也反應了過來,趕忙道:「官家,此法是萬萬不行,它將會顛覆一切家庭倫理。」

  在課堂上,張斐是將法制之法豎立成一個標準,標準肯定是死的,那就是無傷大雅。

  可經富弼這麼一說,這問題就大了。

  如果順著法制之法去推想的話,很快就能夠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將會趨於平等,而個人的自由將會放大。

  那麼儒家的整套階級價值觀,都將會支離破碎。

  當然,也不至於顛覆。

  因為道德和法律,還是有很多相通之處,張斐說儒家之法更接近法制之法,這其實也沒錯。

  但本質上,二者也存有尖銳的矛盾,但如果是標準,就不會存有矛盾。

  雖然張斐說得很隱晦,如今這黃金一代,就沒有幾個是迂腐之人,尤其是王安石和富弼,他們可都主持過改革變法,雖然他們始終沒有跳出那個框框,但他們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是很快的。

  司馬光、文彥博在這方面,是不如他們的。

  王安石道:「我也認為此法不可行。」

  王安石與文彥博是破天荒的意見統一。

  原因竟然是因為張斐。

  這……

  趙頊問道:「先生此話怎講?」

  王安石道:「如果都強調個人權益,哪怕是正當的,這都會使得國家變成一盤散沙,若從法家之言,就是不顧國家利益,若從儒家之言,就是沒有捨生取義的精神,這會使得國家變得四分五裂,其實方才我就是想與之爭辯此理,但可惜那小子給跑了。」

  司馬光訕訕道:「這會不會就只是我們所想,也許張三就只是想表達律法的原則,他法制之法若只用於司法中,確實是正確的。」

  趙頊稍稍點頭,又看向富弼,問道:「富公有何看法?」

  富弼道:「目前我也贊成介甫他們所言,若遵從法制之法,有許多問題都無法解決,其實張三自己在課堂也說了,目前儒家之法還是最優解。但是,他沒有說完,我也不敢妄下決斷。」

  文彥博道:「官家,此課不能繼續下去了。」

  王安石立刻道:「這萬萬不行,他這堂課是在我們眼皮底下上的,而且場面上他還佔據上風,若不讓他繼續下去,只會顯得我們心虛,這反而會更令人瞎想。」

  他的自信是無與倫比,他就認為自己是對的,一點也不心虛,他根本就怕什麼法制之法。

  趙頊點點頭:「這倒也是,那就讓他繼續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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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5 06:57:42
第0352章 三足鼎立

  如果根據張斐的法制之法論來說,那麼法家之法就是超級集權,就是全由君主一人說了算,不允許一絲的忤逆。

而儒家之法,就是多了『德』治,在『法』的層面,大家是不平等的,伴隨的就是,在『德』的層面大家也是不平等的,誰最大,德行就理應最高,故此他們往往要求皇帝做出表率。

這其實也是限制皇帝的一種方式。

只不過比較委婉罷了。

然而,宋朝立國特殊性,導致儒家之法是更進一步,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在如此設計之下,確實會存有許多弊病,比如說一件小事都得扯大半天,但若以史為鏡的話,這就是比皇帝一個人乾坤獨斷要好。

  也正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學術討論上,是有極大的自由。

  其實富弼已經點出法制之法的奧妙,但文彥博也就是提一句,不要上這課,這還是因為張斐只是一個小珥筆,張斐要是個士大夫,估計這話,文彥博都不會說。

  因為限制君主,也是宋朝士大夫的目標,只不過這個法制之法,將士大夫也給限制住了,會破壞儒家的階級體系。

  話又說回來,張斐這法制之法,跟王安石的『三不』來比,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王安石的『三不』,基本上要徹底顛覆儒家。

  如果說,天、祖宗、人言,都不放在眼裡的話,儒家的整套體系都不成立。

  但王安石最終還是啟動變法。

  ……

  張家。

  高文茵端著糕點沿著廊道,往大堂中行去,忽見一道身影側耳貼在窗口上,正是許芷倩。

  她不禁好奇,於是走了過去,輕聲喊道:「許娘子。」

  嚇得許芷倩一驚,回頭一看,見是高文茵,忙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高文茵小聲問道:「你在這作甚?」

  「我聽他們在說什麼。」

  許芷倩說著,又哼了一聲:「我就知道沒這麼簡單,什麼雞生蛋,蛋生雞,都是騙人的,方才剛剛回家,爹爹就趕回來拉著他談話,沒一會兒,司馬叔父也來了。」

  高文茵一頭霧水,「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許芷倩本想說,八成不是好事,可一想高文茵心理素質比較差,於是又道:「講個學,八成不會有什麼事,可能他又說什麼驚人的話,引起爹爹和司馬叔父的興趣。」

  說到這裡,她又嘀咕道:「只不過為何不准我在旁聽。」

  高文茵不禁鬆得一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我先進去了。」

  許芷倩點點頭。

  可高文茵一進去,就覺得不太對勁,張斐、許遵、司馬光就都不說話,她也不敢多言,趕緊將糕點放下,然後退了出去。

  她剛出去,司馬光便一臉不可思議地向張斐問道:「你…你說你想出這法制之法,是為了對付那些學生?」

  這一堂課真是要命,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經過富弼他們討論,甚至快變成一門思想,可是司馬光讓張斐去上課的,這得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問也好,一問,人都是昏的。

  張斐竟然告訴他,這個法制之法,是自己想出來專門懟那些學生的。

  真是太離譜了!

  張斐點點頭:「對啊!」

  司馬光眨了眨眼,突然起身怒噴道:「胡說八道,你知不知道,富公都說你這法制之法都可以開宗立派,你…你竟然說你是為了對付那些學生?」

  他這嚷嚷,躲在窗外的許芷倩聽得一個真切,不由得面色一驚,開宗立派?他在課上到底說了什麼?

  「開宗立派?」

  張斐也愣了愣,「我哪有這本事,我就是因為這些天他們一直都在諷刺我沒學問,不配為人師,甚至都影響還想到我岳父和芷倩,就惹得我很是不爽。

  那我就在想,得講一些他們不知道的,如果他們知道的,那我肯定說不過,故此,我就想到這法制之法。」

  司馬光狐疑地打量著張斐,又看向一旁的許遵。

  許遵捋了捋鬍鬚,不太確定地說道:「這也不像似早有預謀。」

  這一點司馬光最為清楚,是他自己想著借國子監教學,將張斐提拔上去,可不是張斐要求的。

  但他兀自不敢相信,你弄個這麼大的東西出來,結果竟是為了跟那群學生鬥氣,這簡直就是殺雞用牛刀。

  都知道你張三小心眼,睚眥必報,但也沒有想到已經小到這種地步,這簡直是已臻化境。

  不可思議。

  「真…真的?」司馬光又再問道。

  「真的。」

  張斐非常肯定地點點頭。

  他到底是天才,還是蠢材?這點事,你至於嗎?司馬光緊鎖眉頭,忙道:「這話你可別亂說。」

  張斐忙道:「這你放心,我絕不會亂說的,我要說出去了,這檔次就掉了,我就是要顯得我有學問。」

  「……」

  只有沒學問的人才會這麼想。司馬光當即冒一頭冷汗,忐忑不安地問道:「那你好生與我說說這法制之法。」

  張斐立刻道:「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只是希望將律學提升一個境界,賦予一點點思想,但具體是該怎麼說,我自己也沒有想明白。」

  司馬光當即就傻眼了,「你沒有想明白,你怎麼在上面說得頭頭是道。」

  張斐道:「我就是想著應付這一堂課,反正他們一時肯定也想不明白,糊弄過去就行了。」

  司馬光恍然大悟,「難怪你小子方才跑得那麼快,連官家都叫不住你。」

  張斐頓時是心有餘悸道:「當時真的好險,富公、王學士、文公都出手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弄得我是心慌慌。」

  司馬光焦慮道:「可是你跑得了一時,你跑不了一世啊。」

  張斐道:「我正打算與司馬學士商量這個問題,這課我覺得沒有必要上,我這一進教室,不是老師,是敵人來著,倒不是我怕他們,但是我圖啥,閒著沒事,跑去與他們吵架。」

  司馬光一擺手道:「這已經沒得商量,下堂課你是必須得上,這事你要不說清楚,可能麻煩更大。」

  張斐鬱悶道:「但我就準備一堂課。」

  司馬光道:「那你現在就給想,我去安排課程,盡量幫你拖延。」

  「哎呦!」張斐一捂臉,「司馬學士,你說我們這是不是閒得慌。」

  司馬光心情很糾結,其實張斐這個想法,他是比較認同的,提升律學的地位,但是吧……這玩得大了一點。他也是欲哭無淚,「我哪裡知道你會弄個法制之法出來,這學問我現在都沒有理解透徹。」

  許遵深表認同地點點頭。

  他方才趕回來,就是想跟張斐討論討論。

  這個觀點實在是太稀罕了。

  百家之中,就楊朱提到過,但問題是楊朱沒有留下著作。

  「也許這是因為我自己都沒有想明白吧。」張斐撓著頭,「我再想想看,到時該怎麼圓。」

  圓?

  天吶!

  司馬光頭都是大的,不禁叮囑道:「好好想,仔細想,下課堂你面對可就不是那些學生,而是王介甫、富公他們。」

  「啊?」

  「這是你自己闖下的禍。」

  「要是司馬學士不讓我去的話……」張斐幽怨道。

  司馬光張了下嘴,可心想:這小子就跟驢一樣,你不抽他一鞭子,他也不會動的。轉而道:「你也知道這刑不上士大夫,要是出事的話,老夫肯定是沒事的。」

  張斐驚訝道:「司馬學士,你…你不保我嗎?」

  司馬光哼道:「我保你什麼,出了事,我自己也有責任,不過我最多是去地方當官,你可就不一樣了。」

  張斐面色一驚,「呃…這從九品下算不算士大夫?」

  司馬光笑道:「你說呢?」

  張斐點點頭:「我也要當士大夫。」

  心裡卻補充一句,要是當不了的話,我就弄法制之法,將你們都給拉下來。

  司馬光再三叮囑之後,他便急急趕往國子監,因為張斐的下一堂課就是定在明天的,誰敢讓皇帝等。

  可人家皇帝也不會等。

  皇帝早就來了,只不過是在許家,司馬光剛剛走,許芷倩還未來得及問個明白,張斐就被趙頊給叫走了。

  他跟張斐向來是單獨談,許遵父女老老實實待在張家。

  見到張斐,趙頊便笑問道:「此事是你早有預謀吧?」

  張斐嘿嘿笑道:「到底是沒有瞞過陛下。」

  趙頊為什麼知道這一點,就是因為張斐曾跟提過那權力的籠子,但聽完富弼的解釋後,他覺得這籠子好像有些大,不太可控,於是就問道:「你是何打算?」

  張斐回答道:「欲求三足鼎立。」

  「三足鼎立?」趙頊詫異道。

  張斐笑道:「陛下一定與王學士和文公他們談過這事吧?」

  趙頊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他們的表態是否有些糾結,是既不贊成,但又不明確反對?」

  趙頊好奇道:「你如何得知的?」

   雖然文彥博提過一嘴,但也只是表達顧慮,態度不堅決,至於富弼、司馬光、王安石,則是保留態度。

  張斐笑道:「王學士的新政,顯然是更偏向法家,而文公他們則是要堅守儒家,我的法制之法是有別於此二家,也不可能被二家吸納,必將成為第三家。

  如果儒家徹底否定法制之法,儒家減法制,得到的就是德治,意思是不言而喻,就是要捍衛士大夫的權益,王學士必然會以此來攻擊他們。

  因為法制之法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而文公他們是提倡藏富於民,如果他們要否定這個權益,不就是所謂的藏富於民,就是在藏富於士大夫,而非天下百姓。

  而王學士要否定的話,也有悖於民不加賦而國用饒的理念,你否定百姓捍衛自身正當權益,那大家就會猜想,你到底是想幹什麼。」

  趙頊稍稍點頭,又問道:「即便如此,意義何在?」

  張斐道:「這思想不同於其它,如果只是兩派相爭,陛下要文治武功,就只能選一派,不是黑,就是白,而法制之法是可以同時制衡住他們,陛下便可擇優而取,無須瞻前顧後。」

  利用思想來左右權力之爭,這也屬帝王之術,可以說是趙頊的專業,思索半晌,他就問道:「他們難道就不會用法制之法來對付朕?」

  張斐也思索一下,道:「他們不太可能會利用此法來對付陛下,但是陛下可能需要自己約束自己。」

  趙頊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解釋道:「因為文公他們是不可能放棄儒家之法,而王學士也不可能放棄法家之法,只要陛下不反對法制之法話,就極可能會出現三足鼎立的情況。問題就在於,陛下既然不反對,但又不以身作則,那他們肯定就會以此來攻擊陛下。」

  趙頊眼中一亮,旋即沉吟不語。

  思想是革新保守兩派的核心利益。

  要是沒有儒家思想,這保守派都拿不出反對新法的理由,他們就不可能會去支持法制之法,他們都不支持,就肯定也不會用法制之法的學問去限制皇帝。

  如果他們敢這麼做,儒家之法就廢了。

  這個本來是要限制皇帝的,但他們又肯定不會用。

  那麼皇帝就可以反過來,利用法制之法去制衡儒家之法。

  其實主要是儒家之法,雖然儒家有利於君主統治,但現在不太不利於富國強兵,趙頊要文治武功,必須要壓制儒家之法。

  哥要打仗,你們卻要藏富於民,那還打個蛋。

  而法家之法,其實對於趙頊是最有利的,但問題是儒家之法實在是太強盛,法家之法沒有太多出路,百姓都不會接受的。

  王安石自己都知道這一點,所以他說得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這顯然有意跟法家保持距離,如果是法家,直接加賦就行了。

  對比王安石和桑弘羊的經濟政策,其中最主要的區別,就是王安石的新政兼顧儒家思想,而桑弘羊就是為武帝撈錢,用的手段是法家的術,而非是德。

  趙頊很是心動,因為之前他就有打算,要是實在沒有辦法,搞不定這一群士大夫,那就弄個權力籠子,跟他們極限05換一,我損失一點,你們損失更多就行。

  因為他的目的就是要富國強兵。

  如今看來,在短時日內,皇帝可以不損失什麼,以身作則,這個沒有問題,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關鍵儒家這麼強大,輸的機率也比較小,保持均衡就行。

  另外,如果他能夠成就霸業,這個問題或許就不是問題。

  趙頊問道:「你這一堂課,就能做到三足鼎立嗎?」

  張斐搖搖頭道:「不能。這我還得慢慢想,看怎麼弄。」

  趙頊神情一滯,震驚道:「你…你自己都沒有想明白嗎?」

  張斐趕忙道:「關於三足鼎立,我是想得很明白,但是這法制之法怎麼去架構,這個我還未想清楚。」

  趙頊暈了,「你沒想清楚,你就說出來。」

  張斐訕訕道:「其實…其實我也是被司馬學士逼到這份上,不過陛下放心,這不重要。」

  趙頊一臉問號:「不重要?」

  張斐道:「不是有公檢法在嘛,這一點點思想賦予給公檢法,就已經夠他們喝一壺了,但同時又不會傷及到陛下。」

  公檢法本就不是為他設立的。趙頊目光閃了閃,又問道:「那你下課堂怎麼辦?」

  張斐嘿嘿一笑,「我讓司馬學士往後挪了挪。」

  趙頊都給這小子氣笑了,「你打官司的嚴謹,都上哪去呢?」

  張斐立刻道:「要是打官司的話,我肯定就不會這麼做,畢竟講學就只是副業。」

  趙頊神色一變,非常嚴肅道:「朕再提醒你一邊,你現在是官員,講學才是主業,打官司是副業。」

  「也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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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5 06:58:06
第0353章 真的只是一個誤會

  其實這法制之法,張斐想得非常透徹,並且一清二楚,因為這是他上大學的第一堂課,怎麼可能不清楚。

  他口中的法制之法,其實就是法治。

  這是一個動詞。

  這也是那些學生困惑的一個點,他們將法制之法,就理解為法制,這又是一個名詞。

  這名動都弄混了,能不困惑嗎?

  關鍵,法制是自古有之,他們可以直接套用,而法治對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個全新的概念,是以前沒有過的。

  只有富弼摸到這法治的門檻。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令學生們迷惑的點,就是法家和法治,都是強調依法治國,聽著也很類似,很多學生覺得這法制之法,是很有道理,但好像跟當下的法律也沒啥區別啊。

  關鍵就在於張斐對法制之法的表述,個人捍衛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

  然而,這句表述就是法家和法治最根本的區別,法家是強權、服從、遵守,是強者對弱者的統治;

  而法治則恰好相反,是強調自由和平等,是對每個人的保護,而不是一種約束,搶劫違法,初衷不是懲罰惡人,而是保護自己的權益。

  所以這一字之差,是謬之千里。

  二者其實存在著原則性矛盾。

  而當下盛行的儒家之法,本質上其實跟法家也沒區別,都是一種統治、管理的方法,也跟法治也存有原則性矛盾。

  自楊朱之後,兩千年來,就沒有出現過法治思想。

  如法家的『法不阿貴,繩不撓曲』,這句話雖然是在強調平等,也就是說律法面前,一視同仁。

  但是法家沒有給這句話賦予法治的核心思想,就是個人的正當權益,那麼本質就還是服從、遵守,只不過權貴們也得無條件服從,可即便做到這一點,弱者得到的也就只是心理平衡,讓你去死,你還是得去死,只不過你隔壁可能是一位士大夫,但這毫無意義,生命都是無價的。

  所以你要深究法治,得出的結果,可能整個封建社會都要顛覆。

  富弼才剛剛摸到門檻,他就發現法制之法將會令人與人的關係趨於平等,肯定就會破壞儒家的階級觀,要再往裡面探,鬼知道會探出什麼來。

  張斐暫時不太敢將這個道理講透,他也是要走一步看一步的,而且中間肯定是要做出妥協的,因為當下的政治結構,與法治存有太多的矛盾,要是玩得不好,不但會將自己玩死,甚至可能帶來一場浩劫。

  所以他跟趙頊說得這一番話,其實就還是讓法治成為皇權的工具。

  這就是一種妥協。

  但這道坎,是肯定要去邁的,因為不邁過這一道坎,一切改變都變得沒有意義,發明出飛機大炮,那又怎樣。

  比如說,網絡十大用語,這尊嚴只在劍鋒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

  那得看你是站在大炮前面的,還是站在大炮後面的,你如果是站在前面的話,你肯定就會覺得,我靠,這什麼狗屁真理,這他媽就是六月飛雪啊。

  但只有在法治之下,你才是站在大炮後面的那個人。

  所以這個用語也只會出現在現代社會,畢竟他們都是站在大炮後面的,如果說清朝的百姓,就肯定沒有這種覺悟,因為清朝的大炮,好像打自己人打得比較多。

  ……

  「張三,你到底在課堂上說了甚麼?」

  回到家裡,許芷倩是狠狠一跺腳,嗔怪道:「這麼大的事,你竟然想瞞著我。」

  張斐輕輕攬著她的香肩,呵呵笑道:「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況且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上堂課而已。」

  許芷倩氣鼓鼓道:「這還不是什麼大事,富公都說你可以開宗立派,躋身於百家之中。」

  「這可能是個誤會吧。」

  張斐訕訕道:「孔聖人隨口一句話,都能得到千百種解讀,他們理解的意思,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就是想給那些學生一點教訓,僅此而已。」

  許芷倩道:「你都已經自比聖人,還說你沒有想開宗立派。」

  「呃……」

  「你到底說了什麼?」許芷倩又是激動,又是好奇地問道。

  「行行行,我全部告訴你,咱們上屋裡去說吧。」

  來到大堂內,許遵就如同一個好學的學生,很是期待地看著張斐。

  他急著趕回來,就是想憑借翁婿關係,先聽下一堂課,哪知道接連被司馬光和趙頊打斷,這令他非常鬱悶。

  張斐先是跟許芷倩講了這法制之法。

  許芷倩聽完這法制之法後,若有所思道:「雖然說得很對,但也沒什麼稀奇的呀,不至於開宗立派吧。」

  許遵瞧了眼女兒,道:「可不一樣的,有誰告訴過你,這法律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

  許芷倩道:「這還用說嘛。」

  許遵沒好氣道:「這自古以來,律法都只是關乎國家的安定,何時有人說過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

  許芷倩道:「可是國家安定,不就是個人的正當權益嘛,爹爹以前也常說,這地方上安定,百姓才能安居樂業。」

  許遵也被問懵了,不禁看向張斐。

  張斐點點頭道:「好像也有道理哦。岳父大人以為呢?」

  許遵沒好氣道:「你出的題,你來問我?」

  張斐委屈道:「我都說了,就只是想著刁難一下那些學生。」

  許遵半信半疑地問道:「真的嗎?」

  張斐直點頭道:「這是真的。」

  許芷倩納悶道:「你就這麼一說,然後將富公他們都給難倒了。」

  張斐訕訕道:「當時我跑得快,如果繼續聊下去,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們擒住。」

  「可是富公也是事後才說你可開宗立派,可見你說得應該很有道理。」

  許芷倩突然眼眸一轉,「你就當我是你的學生,你來刁難刁難一下我。」

  張斐眨了眨眼,「前面在車上,你又不答應?」

  許芷倩先是一愣,旋即臉上一紅,「這可不是一回事,我這是跟你講學術之爭,你那是……」

  說到這裡,她還心虛地瞧了眼許遵,又狠狠瞪了眼張斐。

  許遵也好奇道:「你們在說什麼?」

  許芷倩直搖頭:「沒什麼。」

  說著,她又挑釁地瞧了眼張斐,「你來刁難一下我。」

  「這種要求我還是第一回遇到過,你讓我想想。」

  張斐認真想了想,道:「假如朝廷一畝地要徵收九成的稅收,一個州縣的百姓,是按時上繳,寧可餓死,也不發一句牢騷,這州縣的治安始終保持的非常良好,縣官還因此還陞官了,朝廷認為他治理的非常好。

  但是另一個州縣,大家都拒不繳稅,天天吵,天天鬧,官府都被砸了,那縣官跑得無影無蹤,治安是一塌糊塗,你說哪邊百姓過得好?」

  「……」

  方才還囂張的許芷倩頓時變得柳眉緊鎖,又偷偷瞄了眼許遵,可是他爹也在認真思索。

  這個問題還真是歷史上經常遇到的。

  儒家在面對此事,通常是勸說皇帝,不要徵收這麼多稅,這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沒有錯的。

  但問題就在於,對於那些鬧事的百姓,多半也都會殺雞儆猴,規模大的話,就可能直接剿滅。

  傳達的意思,又好似告戒百姓,你就是餓死也不能鬧事,這其實也是儒家的價值觀,最終還是要維護君主。

  如果換成文彥博的話,可能就會說,捨生取義之類的話。

  可許芷倩本就心懷俠義精神,她很厭惡這種事,當然不會認為這是捨生取義,於是就道:「徵九成的稅,這也不合常理吧。」

  九成還不合常理?你是沒有見過還有先徵收未來一百年的稅。張斐笑道:「你別管合不合理,你就說你怎麼看唄?」

  許芷倩想了想,反問道:「你又怎麼看?」

  張斐嘿嘿笑道:「這就是我的教學之道,我是老師,我提問,學生回答,但是這個問題,你怎麼回答,我都能反駁你。」

  許芷倩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

  許遵這回是真信了,這小子真的是處心積慮去對付那些學生的,是我們誤會了他呀,立刻道:「你這教學之道不可取啊!」

  張斐趕忙解釋道:「岳父大人明鑒,我本來是真的想跟他們分享一些經驗,是他們先要針對我,我若不壓制住他們,這課就沒法上啊!」

  許遵表示理解地點點頭。

  許芷倩沮喪道:「真是白高興一場。」

  張斐愣了愣,「怎麼,你還希望我開宗立派嗎?」

  許芷倩立刻道:「當然希望啊!」

  從一開始,她就希望張斐能夠出人頭地,能夠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很不喜歡張斐做那些小買賣。

  張斐很是隨意道:「既然你喜歡,那我就嘗試著往這邊發展吧。」

  許芷倩心頭莫名一甜,不禁嬌媚地白了他一眼,「你可沒這能耐。」

  張斐憨厚地笑道:「試試看吧。」

  在旁吃狗糧的許遵,是苦笑地搖搖頭,他心裡也有些失望。

  弄了半天,原來是場誤會。

  ……

  第二日,許遵剛剛來到皇城門前,就遇到好友劉肇。

  見到他來了,劉肇是趕緊上前,連連拱手:「恭喜,恭喜,恭喜仲途兄喜獲乘龍快婿。」

  許遵錯愕道:「你不會是剛知道,我將倩兒許配給了張三吧?」

  劉肇道:「但我未知,原來令婿有開宗立派之才。」

  許遵頓時臉上一紅,小聲道:「這只是一個誤會。」

  「誤會?」

  劉肇笑吟吟道:「中途兄莫要謙虛,雖然我昨日沒有去,但是我可都聽說了,不會是仲途兄已經猜到我想請求你帶我去聽下課堂,你不願意帶我去,故而才這麼說吧。」

  許遵好氣好笑道:「你要去聽,還需我帶嗎?」

  大小是個舍人,去國子監,還需要人帶?

  劉肇立刻道:「你若不帶,我定是去不了,如今去國子監要位子的是多不勝數,哪裡輪得到我一個小小舍人。」

  許遵驚訝道:「不會吧。」

  「真的。」

  「哎呦!這可糟糕了。」

  「糟糕?」

  劉肇問道:「此話怎講?」

  許遵左右看了看,然後低聲道:「這真的只是個誤會。走走走,我邊走邊與你說。」

  ……

  曹府。

  「爹爹!」

  曹棟棟入得屋內,非常嚴肅地向曹評道:「孩兒有件事向與你商量。」

  「是缺錢用嗎?」

  曹評端起茶杯來,輕輕吹了吹。

  曹棟棟立刻道:「這等小事哪敢勞煩爹爹,孩兒一直都是自己去拿的。孩兒是想讀書。」

  「噗!」

  曹評當即一口茶水噴出,趕緊抹了抹嘴,「你…你說什麼?」

  曹棟棟道:「孩兒想讀書?」

  曹評不禁眼眶一紅,「真…真得嗎?」

  曹棟棟直點頭,「孩兒想與小馬他們一塊去律學館讀書。」

  「律學館?」

  曹評一愣。

  「對啊!」

  曹棟棟道:「咱們警察去學律學不很正常嘛。」

  「去去去!」

  曹評道:「這熱鬧你就別去湊了,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顯然他也聽說了此事。

  曹棟棟道:「孩兒已經跟張三談過,他說那些學生都是愚不可及,他教著都心累,要是能夠教我們的話,那可真是太好了,他甚至都建議咱們警察組團去上課。」

  「這個臭小子!」

  曹評不禁暗罵一句,「你想都別想,給我滾。」

  曹棟棟委屈地癟著嘴,「那法制之法說得真好。」

  曹評問道:「你說什麼?」

  曹棟棟哼道:「讀書可是孩兒的正當權益,這就是法制之法。」

  曹評問道:「問老子要錢也是你的正當權益嗎?」

  「孩兒去踢球了。」

  ……

  制置二府條例司。

  「恩師,算學館那邊出事了。」

  呂惠卿很是焦慮地向王安石道。

  王安石問道:「出什麼事了。」

  呂惠卿道:「就沒有一個報名的。」

  王安石驚訝道:「沒有一個報名的?」

  呂惠卿點點頭:「明年參加科舉的學生,全都去律學館報名了。」

  王安石聽罷,當即鬆得一口氣,「他們哪是去報名的,他們是去跟張三吵架的,吵完之後,他們就會來咱們算學館的。」

  呂惠卿問道:「這種事吵得完嗎?」

  王安石道:「張三第一堂課能夠取勝,在於他出其不意,如今大家都研究過了,那憑得可就是真學問,你說他一個人能爭得過這麼多人嗎?」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只要張三爭不過,估計都沒有人去上律學館了。」

  呂惠卿憂慮道:「恩師可莫要忘記,當時跟張斐打官司的時候,大家也都是這麼想的。」

  王安石嗨呀一聲:「這可是學問之爭,又不是打官司,而且他那法制之法,本就存在諸多弊病,他是不可能贏的。如今司馬君實將他的課都在往後面挪,如今都還不知道是哪天開課,這你放心好了。」

  呂惠卿還是很疑慮。

  話是這麼說沒錯,他之前也是估計張斐肯定會遭罪,但沒有想到的是,這第一堂課不但讓張斐全身而退,而且還鬧出這麼大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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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5 06:58:28
第0354章 觀者不語

  王安石說得很對,律學館那邊報名之所以爆炸,可不是說那些考生被張斐的學問給打動了,而是被張斐徹底激怒了,這廝真是太囂張了,他們純粹就是去吵架的。

  其實在思想界中,只要你活著,你就無法成聖,不可能不被人懟。

  就是孔孟二聖在世時,不也天天被人懟嘛,更何況其他人,只不過二聖嘴炮能力也非常強大,一般人懟不過他們,故而成聖。

  在堅守文無第一這個理念,文人們還是相當齊心的。

  輸給死人,這無所謂,但決不能輸給活人,尤其還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槓精精神真的是一脈相承。

  王安石對此是深有體會,故此他不但不擔心,反而還有些開心,因為只要張斐的法制之法被人給否定,這律學館必將元氣大傷,甚至成為笑話。

  司馬光對此也非常認同,他現在一片愁雲慘霧。

  那些學生倒還好處理,關鍵有許多士大夫也要下場。

  更要命的是,張斐表示自己就只是應付應付,沒有過硬的實力,這可真是要了親命啊!

  「不知嚴老先生光臨寒舍,有何指教?」司馬光是擠出一絲笑意,向嚴復詢問道。

  其實嚴復都已經是今兒的第十批客人。

  「不敢,不敢。」嚴復拱拱手,又道:「老拙冒昧拜訪,打擾之處,還望君實你多多見諒才是。」

  知道你還來!司馬光心口不一道:「哪裡,哪裡。」

  「咳咳……是這樣的。」嚴復訕訕言道:「不知那張三的課,到底安排在什麼時候?」

  我就知道……司馬光呵呵道:「嚴老先生,以你今天的地位,又何必與這小娃較勁。」

  嚴復道:「你都能讓他為人師表,還怕老拙與之較勁嘛。」

  這老頭嘴上功夫可也是非常厲害的,這一句話就給司馬光懟得不知如何說是好,只道:「還在安排中。」

  嚴復捋了捋鬍鬚,「你這律學館開著,又不是上課,這…這成何體統,你就是不安排張三的課,你也得安排別的課,莫要耽誤學生們的寶貴光陰。」

  「是……嚴老先生說得對,我會盡快安排的。」司馬光點點頭,心裡卻想,這老頭心眼可真多。

  如今律學館只能上張斐的課,這事要不給個了結,沒有老師敢上,那些學生個個都跟吃了炸藥似的,上去講律學,只要一個字跟法制之法挨邊,那絕對會被懟的裡焦外嫩。

  嚴復又道:「如今聽說上你們律學館報名之人,已經超過三百。」

  司馬光謹慎地點點頭。

  嚴復又道:「國子監沒有這麼大的教室,正好老拙與相國寺的方丈比較熟,要不將課堂設在相國寺。」

  司馬光心裡咯噔一下:「沒有這個必要吧,到時可以分幾個班啊。」

  這要是去到相國寺,坐大堂,那還得了,不得將天都給吵下來。

  嚴復道:「怎麼沒有,人家可都是衝著張三的學問來的。」

  司馬光打著太極道:「張三每個班都會上的。」

  嚴復瞧了眼司馬光,倒也不好再說什麼,道:「那也行吧。」

  這嚴復走後,司馬光是坐立不安,不行了,這熬不住了,一天天的施壓,得去找張斐問問情況。

  ……

  張斐現在也不容易,這戲他得演下去,明明是胸有成竹,但也得裝成自己很努力的樣子。

  沒有辦法,誰讓許芷倩是他的未婚妻,在許芷倩夥同高文茵的督促下,張斐是天天夜讀百家學問,光讀儒家還不行,還得讀法家、道家、墨家……

  好不容易家裡熬來一位客人。

  晏幾道。

  「今日晏某拜訪,未有打擾到三郎吧?」

  「沒有!」

  張斐連連搖頭,「正好還可以放鬆放鬆。」

  「啊?」

  晏幾道一愣。

  張斐偷瞄一眼,在旁虎視眈眈的許芷倩,忙道:「呃……我的意思是,對了,晏先生有何指教?」

  「哦,是這樣的,上回的文稿,我已經改好了。」

  晏幾道便將一份文稿遞給張斐。

  「這麼快嗎?」張斐接了過來。

  晏幾道道:「因為之前的內容,三郎認為還可以,只是敘事方法需要改變一下,倒也不難。」

  之前那份文稿,晏幾道可真是字字斟酌,寫得非常精美,但張斐要求通俗一點,那這個真是太簡單了,晏幾道沒用幾天就完成了。

  「我先看看。」

  張斐點點頭,心想:好不容易來個客人,結果還是讓我看書,我……衙內,小馬,你們還不來啊!

  但看這稿,還是比較輕鬆,畢竟張斐要求的是以故事方法來敘述,等於是在看晏殊的故事,這可比看史記強得多,主要是他還都看得懂。

  過得好一會兒,張斐點點頭,「是這個意思,不過我還得再仔細看看。」

  「不急,不急。」晏幾道趕忙道:「我知三郎最近比較繁忙,本不應此時來打擾三郎,只不過……正好我這裡也有幾個問題,想向三郎咨詢一下。」

  張斐一怔,「什麼問題?」

  晏幾道道:「是關於法制之法的問題。」

  「晏先生。」

  許芷倩突然上前一步。

  晏幾道錯愕道:「許娘子有何指教。」

  「不敢。」

  許芷倩盈盈一禮,又道:「關於法制之法的問題,到時張三會在課堂上講述的。」

  張斐木訥地點點頭。

  晏幾道可也是天才,立刻就反應過來,他們這是要出奇制勝,故此不能劇透,那也就是說,張斐並沒有治國的最優解,用得只是珥筆之術,那就沒有可問的,不禁笑著點點頭:「是我冒昧了。不過據我所知,許多老夫子都在研究你這法制之法,下課堂三郎可得萬分小心。」

  「多謝晏先生告知。」張斐拱手一禮。

  晏幾道前腳剛走,司馬光後腳馬上趕到。

  「哇…司馬學士,你好像憔悴了不少。」

  「你小子還好意思說。」

  司馬光聽到這話,頓時就爆炸了,「老夫當時真是被鬼蒙了眼,怎麼讓你去國子監教學,你知不知道,這些天老夫是怎麼過得嗎?這一天到晚,那些人都跑來找我,好似那法制之法是老夫說得一樣,真是豈有此理。」

  說到這裡,他大袖一拂,「這些就不說了,我現在已經擋不住了,你想到應對之策沒有?」

  不說都說完了。張斐一抹頭上唾沫,瞧了眼許芷倩,心想:這麼熬下去,我他媽也不好受,故作沉吟一番,「就定在三日之後吧。」

  許芷倩微微一驚,你有想出應對之策嗎?

  司馬光驚喜道:「你已有應對之策嗎?」

  張斐道:「上策倒是沒有,不過我已經想出中策,確保自己不會被他們的唾沫給淹死。」

  司馬光道:「什麼中策?」

  張斐道:「簡單來說,就是將他們的話都給說完,讓他們無話可說。」

  司馬光聽得一愣,擺擺手道:「你別簡單說,你仔細說說,我現在有空。」

  我跟你說一遍,我再上去說一遍,你這是要將我累死嗎?張斐訕訕道:「這就沒法仔細說,因為他們會提問的,我是要隨機應變的。」

  司馬光瞧他一眼,心道:這小子不會是在擔心老夫會出賣他吧?

  張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有件事還得請司馬學士幫忙。」

  司馬光問道:「什麼事?」

  張斐道:「學問這種事,那是說不完的,而且言多必失,我也只準備了一堂課的內容,但這回他們定不會安排人敲鑼,故此司馬學士還得偷偷安排一人負責敲鑼。」

  司馬光聽罷,又是憂心忡忡,這話說得太沒底氣了,比較符合中策,但也沒有辦法,事已至此,也只能聽天由命。

  關鍵他是真的頂不住,對方天天來找,一干學生報了名,但沒課上,你這司業當得也太玩忽職守。

  回去之後,他就將這課給定在三天後的下午。

  ……

  來了!

  來了!

  終於是要來了!

  那些老夫子們真的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但是這位子太少了。

  司馬光死也不肯去相國寺,同時皇帝、大臣們又都要來。

  怎麼辦呢?

  這上面欺負不了,就欺負下面唄。

  就直接將學生席位削減至十五位,只是讓蔡卞他們坐在前面打個幌子,表示這到底還是在上課。

  但實際上,這就是一場思想辯論。

  今日便是律學館開館以來的第二堂課。

  當張斐來到課堂時,差點都笑出聲來,前面是一片黑頭,而後面,以及窗前門外是一片白頭,真的是黑白分明。

  也算是給這堂課定下了基調。

  趙頊與一干參知政事全部到齊,曾公亮、陳升之他們第一回沒來,但今日也來了,可見這事鬧得有多大。

  主要還是嚴復那些老夫子在幫著炒作。

  「微臣張斐參見陛下。」

  張斐先是來到後面,畢恭畢敬向趙頊行得一禮。

  第一回沒有行禮,是因為當時趙頊站在門外,是後來才走進來的。

  趙頊忙道:「無須多禮,朕就是來聽聽的,你要以講學為主,莫要被朕所擾。」

  這本是一句客套話,可張斐一本正經道:「微臣斗膽揣測聖意,陛下此言,是不是說,微臣的課堂,微臣可以做主。」

  趙頊點點頭道:「這是當然,」

  張斐立刻道:「微臣也是第一次講學,經驗不足,上回講學,學生們表現的就非常不好,令人極其失望,有道是,子不教,父之過,微臣回去之後,也是痛定思痛,自我反省。

  微臣發現上回之所以沒有教好,就是因為……」

  他瞧了眼周邊一圈宰相、老夫子們,訕訕道:「就是因為中間打岔的人太多了,以至於學生們的思緒被弄得很混亂,微臣也因此分心了。微臣還打聽了一下,觀者不語,不僅僅是在棋盤邊,在課堂上好像也成立。」

  課堂上也是有禮儀的,必須維護老師的威嚴,聽課可不能亂說話。

  「啊?」

  趙頊當即愣住了。

  嚴復鼓著雙目,很是激動道:「你小子什麼意思,不准我們說話?」

  其餘士大夫也是不可思議地看著張斐。

  我們來跟你辯論的,結果你不准我們說話。

  你……

  司馬光暗自一喜,這主意倒是不錯。

  張斐訕訕道:「晚輩何德何能,敢教老先生學問,這會折壽的。」

  嚴復差點噴出一口老血,你瞎嘛,老夫是來聽講的嗎?

  王安石也不滿,你這真是柿子挑軟的捏,正欲開口,只聽講台前一人站起身來,「老師言之有理,學生也是這麼認為的。」

  正是葉祖恰。

  其餘十四個學生立刻起身,對張斐表示強烈的支持。

  他們也是來報仇的,結果這些老夫子們一下將他們五十個大軍削減到十五位,這令他們很鬱悶,他們心裡也清楚,自己就是一個幌子,待會肯定沒有開口的機會。

  本來是很沮喪的,一聽張斐這話,那個個就跟打了雞血似的。

  趙頊當然是向著張斐的,瞧了眼那些想殺人的老夫子們,憋著笑道:「這到底是在上課,就…就還是以上課為主,我們盡量別打擾他們。」

  「多謝陛下諒解。」

  張斐趕緊拱手一禮。

  那一張張老臉,都如茄子打霜,是徹底蔫了。

  你小子不講武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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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5 06:58:52
第0355章 治亂世,用重典?

  大意了!

  真的是大意了呀!

  嚴復那些老夫子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張斐一上來就聯合那些考生,將矛頭對準他們。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

  關鍵就儒家的禮教而言,他們也不應該在別人的課堂隨便張口。

  對此他們也很無奈。

  好在趙頊也只是說盡量別開口,不是說不準他們開口,若是有機會,就還是能夠說上幾句的,同時還是能保持自己老夫子風範。

  他們也只能這麼自我安慰。

  張斐是來之前,其實就已經想好這麼幹,不是看到這黑白分明,才臨時起意,也不是因為害怕這些老夫子,他放出這個話,這些事情,就總是要面對的。

  但是對於一個律師而言,秩序才是重中之重,沒有秩序的辯論,律師狗屁都不是。

  張斐這麼幹,只是為維護好課堂秩序,咱們再慢慢鬥。

  這也是為什麼他不願意跟司馬光,甚至於許遵談論這個問題,這討論起來,是永遠說不完的,哪怕是在現代社會,他們也都在討論這些問題。

  回到講台上,張斐翻了翻自己準備的課本,「上堂課,我們講述了律學館成立的初衷,律學不是簡單的幾條律例,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堂課咱們就繼續探索律學的本質。」

  「老師!」忽聽一人輕聲喊道。

  張斐抬頭看去,見是蔡卞,問道:「什麼事?」

  蔡卞是面帶尊敬的微笑,輕聲細語地提醒道:「老師莫不是忘記了,上課堂時,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講清楚。」

  張斐錯愕道:「什麼問題?」

  一道殺人的目光從遠處射來。

  不用想也知道是王安石。

  竟然將我的問題都給忘了。

  蔡卞道:「就是法家興秦的問題。」

  葉祖恰馬上附和道:「是的,上課堂王學士提出這個問題,但是結合老師當時所講,似乎相互矛盾。」

  其餘學生也是乖乖地點頭。

  雖然他們也是來復仇的,但是他們現在深知,自己現在還能夠提問,完全是依賴於這是他們的課堂,故此必須得遵守課堂紀律,否則的話,就會被那些老夫子趁虛而入。

  這「老師」喊得真是一個甜。

  哪怕是說「你媽了個逼」,也得帶著敬語。

  張斐不禁瞧了眼王安石,然後道:「哦,這是王學士提出來的,我到時私下跟他探討,我們還是要以課程為主。」

  課程?

  課本都沒有,課什麼程。

  王安石張了張嘴,但還是忍住了,心道:這小子又想故技重施。

  巧了,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

  當時王安石剛剛提出這個問題,就下課了,張斐就表示下堂課再探討這個問題,導致那些學生都在研究這個問題。

  如今張斐又想變卦,無非又是要另設一題,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這吃一塹長一智,哪能再讓張斐得逞。

  蔡京立刻道:「老師,這個問題也關乎法制之法和法家之法的區別,我等至今也沒有想明白,還望老師能解吾等心中之惑。」

  王安石見學生們也意識到張斐的詭計,不禁暗自一笑,你小子想矇混過關,未免也太瞧不起這群學生了。

  張斐目光一掃,見他們蠢蠢欲動的模樣,於是將本子一合,「既然你們都沒有弄明白這個問題,那行吧,咱們就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說著,又來到講台邊上,斜靠在講台上,雙手抱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在春秋戰國之際,法家是代表著最強大,最先進的思想,誰用法家誰將稱霸。先是齊國、魏國、楚國,以及最後的秦國。秦國用得最好,且用得最徹底,故此秦國笑到了最後。」

  蔡卞立刻道:「治亂世,需重典,而在戰國時期,更為混亂,取重典治國,故而使秦國變得強大。但是老師似乎對此並不認同。」

  張斐苦笑道:「是誰告訴你,治亂世,需重典。」

  蔡卞答道:「尚書中就有提過。」

  張斐道:「你首先要明白一點,秦國用得是法家之法,雖然包含重典,但不是用於治亂世,因為當時秦國國內也不是亂世,亂世是相對於當時的周朝而言,秦國的法家之法是為了強國。

  其次,你說亂世用重典,你舉一個成功例子給我聽聽。漢朝是無為而治,唐太宗那更是慎刑少刑的代表人物。

  我朝宋刑統與唐律疏議一脈相承,只是加重對賊盜的刑罰,但看上去好像也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此話一出,後面一群宰相,都面露尷尬之色。

  事實也是如此。

  確實好像沒卵用,他們只能安慰自己,如果不用重典,可能更糟糕。

  趙頊、富弼倒是非常期待。

  這個問題一直都存在,但大家都沒有太好的辦法,難道你有?

  又聽張斐言道:「在軍閥混戰年代,將重典用於行軍打仗,這當然是可以的,但是用於治理亂世是萬萬不行的。」

  蔡卞問道:「為何?」

  趙頊、王安石、司馬光他們也都非常疑惑地看著張斐。

  因為重刑慎刑之辯,也是目前宋朝統治集團內部經常爭論的一個話題,有些人提倡重刑,但也有些人提倡慎刑輕刑。

  可也沒有說,說的張斐這麼武斷,哪怕是提倡輕刑的,也是認為得與時俱進,不是反對重典治理,他們的依據是,國家都建設這麼久了,不要再加重刑罰,而是應該向慎刑輕刑方向發展。

  而且你要否定法家之法,嚴刑峻法也是一個主要論點。

  只要你否定不了這一點,法家之法就有存在的意義。

  張斐道:「在亂世之下,法制敗壞,必然會引起賊寇四起,處處都是違法亂紀之人,但是你們要明白一點,這不是大部分人所願,他們也是被逼的沒有辦法,你不搶人,就得被人搶,故而才走上這條路。

  如果人人都是生而為盜,那就不會出現法制之法,法制之法的概念,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不是李悝憑自己的智慧想出來的,如果人人都想為盜,那就不會出現這種共識的,重典也就更無從談起。

  基於這一點,你若採用重典治世,那百姓就會想,我以前犯了法,你會不會清算舊賬?而且惡習一旦成為習慣,一時半會也改不過來,這順手一撈,可能就是死刑,你說他是會去自首,還是會上山為賊?

  這就會出現秦國的情況,秦國的嚴刑峻法,已經是登峰造極。那你們認為是秦國治安好,還是貞觀時期的治安好?」

  「貞觀時期。」上官均回答道。

  後面的士大夫們也是頻頻點頭,他們當然是喜歡唐朝,不喜歡秦朝。

  別看玄武門之變的黑歷史,有違儒家道德,但唐太宗就是後世儒家最喜歡的皇帝。

  豎立榜樣,首先得找一個成功者,這是最基本的,宋襄公也仁義,但儒家很少提他。

  唐太宗不但武功強大,文治也強,再這麼一渲染,基本上就是儒家心中完美君主。

  至於說李建成嘛,儒家也沒有說不聞不問,自唐朝之後,嫡長子即位是儒家非常堅持的。

  因為在唐朝嫡長子即位,都已經成為一種逆襲,那武則天都是一個次女。

  拿貞觀去壓制秦朝,他們當然不會反對。

  「正是如此。」

  張斐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更何況有些違法行為,都還是天災所至,那你面對的就是死路一條,就人性而言,只要有機會肯定會落草為寇,好死不如賴活著。

  秦朝的嚴刑峻法,很快就導致滿山都是賊寇,自秦孝公到秦始皇,這秦人漸漸明白一個道理,首先,千萬別違法,其次,只要違法,就立刻跑路,當強盜去。」

  蔡卞就問道:「輕刑可治亂世?」

  「這是唯一的答案。」張斐非常肯定地說道。

  蔡卞一愣,問道:「此話怎講?」

  「我再重申一遍,法制之法是個人捍衛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既然是一種共識,它就會有自我恢復能力,當大家都知道,法律已經恢復,我種田不會再天天有人來搶,大部分人就會回去種田,不會去當草寇,當良民成為多數,草寇就會變得更加虛弱。」

  「依老師之意,官府是什麼都不要做,用老子的無為而治。」

  「玄機就在這裡。」

  張斐道:「我方才說行軍打仗用重典,這是可以的,且自古以來,對軍隊紀律的要求,一定是高於普通百姓的,這是一個常識。

  為何?因為他們有兵器,他的專業就是殺人,他們非常強大,軍隊一旦作亂,後果是不堪設想,這一點相信我朝是最有體會的。」

  不少人紛紛點頭。

  宋朝就是從軍閥混戰中建立起來了,對於將帥管控,已經嚴到快要自廢武功的境界。

  司馬光一看,這情況不對,大家不是來吵架的嗎?怎麼他說什麼,你們還都贊成?

  這難道這就是說他們的話,讓他們都無話可說?

  張斐又繼續言道:「同理而言,官員呢?官員手握權力,那麼對官員的要求,必然也是要高於普通百姓的。

  但是重典是往往伴隨著強權,是要給予官員極大的權力,以及極少的束縛,這是不是本末倒置。

  再倒置過來就行了,治理亂世的關鍵,從來就不是重典治民,而是在於治吏,恢復法制之法,還是需要依靠官府去引導。」

  本來還在頻頻點頭的老夫子們,聽到這話,頓時就驚醒過來。

  好傢伙!

  說了半天,原來是要重典對付我們?

  此子可真是狼子野心啊!

  葉祖恰似乎也感覺到背後的陣陣寒意,於是道:「依老師之見,當用重典治吏。」

  張斐道:「這我才剛剛說完,你就不長記性,百姓如此,官員更是如此啊?這要是重典治吏,官員貪一文錢,那不得將村裡的人都給殺了滅口,這是很可怕的。

  宋刑統中很多律例都存有這種思想,你將人往死路上逼,多半人就會狗急跳牆,變成亡命之徒,你們將來若從事司法,一定要注意這個問題。」

  上官均立刻道:「那說到底就還是要看官員的能力和品行,而不是看法制之法,這就需要依靠儒家之法,道德品行上佳的官員,才能夠治理好亂世。」

  老夫子們又面露微笑,此子要不是狀元,那真是老天瞎了眼。

  治吏得用德,可不能用重典啊。

  張斐來到早就為他準備好的木板前,用炭筆寫上一句話,正是大宋的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

  這回他是輕輕敲著木板,「我朝祖宗之法,有暗示一絲絲的道德品行嗎?」

  白髮那邊頓時射來無數道殺人的目光。

  本來是有的,就是你小子給壞了事。

  以前的祖宗之法,真是處處充滿仁義,他們將太祖太宗的一些政策也都算在裡面,全都是儒家的傳統政策。

  一場官司打得這祖宗之法就變成了一句話。

  提起這事,他們就恨啊!

  張斐又道:「我方才就說過,對於軍隊、官員的約束,必然是要高於對普通百姓。可是道德品行是一種約束嗎?不是!是一種自我修養,否則的話,就不需要法律,德治就可以搞定一切。這雖然不算本末倒置,德治還是能夠起到輔助作用,但到底不是約束。

  而我們的祖宗之法,其實就包含了治吏之法,相互制衡,但是怎麼制衡,記住,這是關鍵,是必須要建立在法制之法上面。

  是人去執法,這沒錯,但是要確保,執法之人亦受法監督。」

  上官均反駁道:「可到底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法不可能主動去監督執法之人,還是需要人去監督。」

  「這個問題好,這就要提到我的專業。」

  張斐笑道:「那就是訟學。為什麼朝中總有人議論,要廢除訟學。很簡單,百姓不懂法,但珥筆懂法。

  訟學其實就是我朝祖宗之法與法制之法的結合。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其中一個含義,就是在設計制度時,要經過周詳、嚴密的考慮。

  在朝中是用分權的方式,但是怎麼用於民間?最好的方法,就是法制之法,捍衛個人正當權益。

  你有權抓我,但我也有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權力。一樁冤案的發生,跟上級沒有利益關係,但是跟受害者卻息息相關。

  儒家之法和法家之法都是要求上級管理下級,而法制之法,是追求百姓訴訟的權力,你們說那種方法更能夠避免冤案。」

  法治和人治從來就不是對立的,而是相對的,法治越強,人治就越弱,反之,人治越強,法治就越弱,但人治是不會消失的,法治是可以消失的。

  當個人捍衛自身正當權益的權力越大,社會就越傾向法治,反之,就傾向於人治。

  上官均道:「可上訴也是要去上級告。」

  張斐道:「你們先別管上級還是上上級,你們先回答,哪種方法更能夠避免冤案。」

  蔡京道:「當然是法制之法,故此我朝才允許民告官。」

  不愧是大奸臣,就是會說話。張斐笑著點點頭道:「事實就是如此,至於還是要去上級告嘛……你們要明白,你不去告,與上級就沒有太多的責任關係,也很有可能被下面的官吏矇混過關。

  但你去告了,他就有責任,而且是主要責任,當然,他也有可能徇私枉法,但是,這世上沒有最好的方法,只有相對好的方法。」

  葉祖恰突然道:「百姓有冤情,可以上訴,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是否要通過珥筆去爭訟,這個我認為還是值得商榷的。

  因為珥筆爭訟不是為公平正義,而是為了謀利,有些珥筆心術不正,為求謀取更多的利益,將一樁簡單的官司,變得非常複雜,不但冤情更甚,同時還徒增官府的消耗,尤其是在財政困難之際,這反而會因小失大,令許多冤案擱淺,又何嘗不是一種本末倒置。」

  「說得好!」

  張斐笑著點點道:「這就是為什麼法家能夠讓秦國統一六國,但我卻讓大家引以為戒的主要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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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6 07:30:21
第0356章 不可逆

  這說了半天重典,突然又回到興秦之法上面。

  這本也是此堂課的題目。

  按理來說,這也是應該的。

  但是這個轉折令大家感到十分意外,尤其是富弼、文彥博等人。

  因為重典是法家中一個很重要的思想。

  那麼反重典,就是反法家。

  而張斐對於重典的那番辯訴,是深得不少人認可,那就辯論而言,應該是從那裡折返回來,是更優的選擇。

  不曾想,張斐卻選擇訟學造成官府消耗的這個論點給折返回來。

  別說那些學生,富弼他們都是面面相覷,這二者有何關係?

  關鍵減少官府治理成本,這是法家的優點啊!

  王安石本來就是要拿這個點去跟張斐辯論的。

  宋朝就是面臨這個問題,恰恰也是因為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導致整個行政機構變得非常臃腫。

  制置二府條例司就是針對這個問題進行的權益之計。

  但新政仍舊面臨這個問題,反對派太多了。

  王安石是情不自禁地問道:「此二者有何關係?」

  張斐故作一愣,然後詫異地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竟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趕忙解釋道:「真是抱歉,我無異打擾,只是對此感到困惑,你們繼續上課。」

  蔡卞立刻道:「王學士之言,亦是我們所惑。」

  張斐點點頭,沒有過多計較,他也知道攔不住,但必須要施加壓力,否則的話,又會爭吵不休。

  他沉吟少許,「在春秋戰國時,孔子周遊列國,為何儒家始終未得認可?如果採納孔子之學,又能否成功?」

  大家面面相覷。

  葉祖恰搖頭道:「恐怕不能。」

  「為何?」張斐問道。

  葉祖恰答道:「儒家是講德治,此需教化,教化又需時日,而當時的情況,各國相互攻伐,未有喘息之機,秦國啟用商鞅之前,國家面臨生死存亡,儒家自然難以得到重用,即便重用,也難以成功。」

  上官均補充道:「可自漢朝獨尊儒術以來,百姓深受教化,哪怕改朝換代,儒家思想依然是深入人心,可見只要給儒家時日,法家是不敵儒家。」

  蔡卞道:「此言差矣,秦國能夠成功,那軍功制是功不可沒,沒有田地獎勵,秦國士兵自不會在戰場上奮勇殺敵。

  可田地是從何而來?不僅僅是依靠佔領他國土地,更多是從秦國當時的貴族手中得來的,此也是法家之功。

  而儒家是以忠孝仁義立國,是要維護那些貴族的權益,即便儒家教化成功,也無田地獎賞士兵,在武力上面,是絕非法家的對手。」

  王安石一眼瞧中此人,這不就是我要的人才嗎?

  上官均哼道:「田地總有獎賞完的一日,而仁義則是綿綿不盡,你贏得了一時,也贏不了一世,事實也證明,法家就只贏得一時。」

  蔡卞道:「生死存亡之際,這一時就是一世,凡事還是要審時度勢,不能拘泥守舊。」

  二人是針鋒相對。

  其實他們爭論的也是法家和儒家的一個主要矛盾,法家是追求不斷地發展進步,而儒家則是追求效彷聖人,比較守舊。

  但這已經是老生常談。

  故此後面那群那群老夫子,看得很著急,你們怎麼自己爭起來了。

  呀呀呀!這小子真是太狡猾了,竟然挑起儒法之爭,好讓他的法制之法從中漁翁得利。

  嚴復他們正欲制止時,張斐竟然先開口道:「你們這些回答,其實都沒有問題,都是對的,但是這也充分反應出,你們的儒學可真是學得一塌糊塗。」

  嗯?

  教室裡面頓時安靜了下來。

  你說我們律學不好,那也就罷了,竟然說我們儒學一塌糊塗,關鍵你張三憑什麼這麼說?

  蔡京問道:「老師為何這麼說?」

  張斐反問道:「儒學是承……」

  「周禮!」

  「當時的天子是……」

  「周天子。」

  「對呀!」

  張斐點點頭道:「孔子推得是周禮,講得是君臣,你們說諸侯能用他嗎?你們講儒學,卻不講忠孝,你們的儒學是不是一塌糊塗。」

  這……

  尷尬呀!

  蔡卞他們的臉上的表情是極為豐富。

  那些老夫子也是直搖頭,你們這些小子,真是不爭氣,竟然連這一點還得讓一個珥筆來提醒。

  悲劇啊!

  葉祖恰就辯解道:「我們爭得是興秦之法,就事論事,當得情況,這恐怕只是一個次要原因。」

  當時那情況,周天子哪裡還護得住,孔子也不傻,他也不會過分要求這一點的,孔聖人的情商那絕對是一等一的。

  「這是當然,」張斐點點頭道:「但你們都是考生,如果明年科舉考這個問題,你們要不回答這一點,可能就都不會上榜的,我身為老師自然有必要提醒你們。」

  富弼、曾公亮等人都笑了起來。

  學生們是齊齊拱手道:「多謝老師提醒。」

  「這是我分內之事。」

  張斐輕描淡寫一句,又道:「從你們方才的爭論來看,有一點可以明確,就是法家的效率更高,是遠勝於儒家。」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向後面趙頊,「官家,可否允許臣說一句不得當的話。」

  趙頊笑著點點頭。

  張斐這才繼續說道:「如果秦始皇來我朝,就只有兩個結果,要麼他給急死,要麼他將大臣都給殺了。依法收稅,這是多麼簡單的問題,但在我朝愣是能夠吵翻天,更鬱悶的是,吵到後面,無疾而終,秦始皇他能受得了嗎?」

  學生們都樂了。

  大臣們就尷尬了。

  你小子罵誰呢。

  但趙頊很愛聽,真是知己啊!道出朕心中的委屈。

  在我大宋治國是真的不易啊。

  張斐又道:「方才說得消耗問題,法家就能夠用最低的消耗,幹成最大的事,因為任何事,皇帝一句話,就能夠解決,誰敢說不?」

  蔡京好奇道:「既然法家萬般好,為何老師又說要引以為戒。」

  「因為壞就壞在這裡。」

  張斐道:「太簡單了,所以秦始皇要是來我朝,他要麼急死,要麼將大臣都給殺了,他不可能認同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理念。

  這由奢入儉難,政治亦是如此,你已經有最快的捷徑,為什麼還要去繞遠路?遇到河流阻路,搭什麼橋,這多浪費時日,兵貴神速,直接就扔幾百人進去,將河道填了就行了,多麼簡單。

  法家的節省消耗,只是節省君主和國家的消耗,但是這節省出來的消耗必然會是成倍的加到百姓身上。」

  這一番話說得那些老夫子是無比舒爽。

  這一點說得相當不錯。

  就是這麼回事。

  「但這還不是最致命的。」

  張斐道:「如果法家可以只用於一時,那法家是要強於儒家的,但問題就在於,法家是不可逆的。秦國在危難之際,用法家來興國,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要再不圖強那就完了。

  但是在統一六國之後,又能否廢除法家,再用另一套方案來治國,那也是不可能的……」

  蔡卞突然打斷他的話,「老師此言差矣,扶蘇素有賢明,若當時扶蘇即位,或許能夠避免秦朝的滅亡。」

  張斐笑道:「扶蘇上位,就是再有賢明,他也是個名聲比較好的秦二世,結局是不可改變的。我都可以直接告訴你,扶蘇上位,若以仁政治國,寬容的對待子民,會發生怎麼樣的情況。

  情況就是他發現自己想像的太美好,執行起來,當時秦國的問題,他是一個都解決不了,然後被迫再回到法家,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蔡卞見他任地自信,不禁好奇道:「老師此番言論,可有依據?」

  趙頊他們也很好奇地看著張斐。

  這個素有爭論,也有很多人認為扶蘇也難以力挽狂瀾,但也不會說得這麼絕對,畢竟這是沒有發生的事情。

  但那只是他們所認為的。

  張斐笑道:「當然有啊!而且方才你們自己都說出來了。」

  眾人面面相覷。

  誰說的?

  「就是消耗啊!別的賬很難算,但是財政還是比較容易算的。」

  張斐無奈地搖搖頭,「方才都已經說明,治理國家,是需要花錢的,而儒家之法的治理成本,是要遠高於法家的。那麼當扶蘇在調整政策後,秦國財政必然會先一步崩潰,因為當時秦國財政本就不好,同時失去法家治理下的豐厚利潤,同時治理成本還在大幅度提高,這三管齊下,會是個好結果嗎?」

  上官均搖頭道:「扶蘇可以先削減朝廷支出,然後再慢慢調整。」

  張斐笑道:「你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沒有籠絡民心之前,還先將原先的支持者全都給得罪,那興許比秦二世還快。」

  蔡京道:「大亂之後,可用道家的無為而治來休養生息,然後再用儒家。」

  這廝很巧,他拿歷史的變化來套,但他所知的歷史實在是太短了。

  張斐呵呵笑道:「在秦國當時的情況,要採取無為而治,馬上就會四分五裂,分崩離析,你想無為,可人家都想有為,別說六國陰魂未散,關鍵法家可又不講忠孝倫理的,人家只講強權的。正如陳勝吳廣所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那麼結果就只有兩種,其一,扶蘇馬上回歸法家,再用法家打贏這場戰爭,他贏了之後,肯定就會認為,還是法家好,這一改政策,國家就亂了,結果就還是離不開法家。

  如果他輸了,就是劉邦,劉邦即位之後,就肯定不會再用法家,如果他也用法家,那大家就要問他,為什麼要推翻秦朝。」

  要談這個話題,那張斐可比他們強多了,他們才多少年的歷史觀,張斐多少年,全球那麼多國家,真是用血和淚告訴大家,你若這麼做,會發生怎樣的情況。

  要知道那現代社會是一個全球性的大家庭,信息發達,就是再落後的國家也比秦朝的基礎要好很多,但他們就還是陷入這無限輪迴中,怎麼也回不去。

  這就是人性。

  只有擁有文明底蘊,教育發達的國家,才能夠進行自我調整,避免陷入這種輪迴之中。

  亦或者完全交給更強大的外人來統治,統治好之後,再去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爭取回來,但那還得寄望於別人處於虛弱的狀態。

  法家的恐怖之處就在於,韓非子之後,法家大乘,變成一套非常完善的思想體系,就不是軍功制那麼簡單,是能夠滲透到每一個角落,而且是最有利君主統治,屬超級集權制度。

  如果調整的方案,肯定是要往回走,給予百姓更多的自由和財富,然後自己省吃儉用。

  以秦朝那個體量,這怎麼可能。

  就是扶蘇答應,別人也不會答應的。

  但只用法家的手段,而不照辦他的整套體系,那就還是可以的。

  富弼突然問道:「如果採取法制之法呢?」

  張斐稍稍一愣,搖搖頭道:「那也不能,問題依舊,秦國財政是完全寄托於法家,而法家統治的成本又是最低的,可以從儒家變成法家,但無法從法家變成儒家,除非是重新來過。」

  蔡卞道:「依老師之言,這秦國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但我寧可選法家,也不願容他人欺辱。」

  趙頊和王安石同時點了下頭。

  張斐笑道:「這法家能夠成功,就全賴你們這些懶人啊。」

  蔡卞錯愕道:「老師為何這麼說?」

  張斐道:「司馬學士曾言,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

  法家就是用暴力驅使所有貨物都放在公家,節省官府統治成本的代價,就是加重百姓的負擔。可為什麼他們就不願意多想一步,民富國也富。

  就如我們王學士則提出,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

  王安石眼中一亮,原來是友軍。

  可轉念一想,不對,他就是我的人,我為何要質疑他?

  深深自責。

  原來是這麼回事,你早說呀。

  方才他可是緊張死了。

  主要是皇帝聽得很入迷。

  上官均哼道:「嘴上說誰不會。」

  王安石神色一變,暗道:這小子科舉最高只能排在第十。

  張斐呵呵道:「這剛說完蔡卞,你小子又犯這毛病。這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百姓向過更好的生活,理所當然,君主想要更好的國家財政發展,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要是你的作用就只是讓國家和百姓都原地踏步,那你倒是給官家一個用你的理由?

  雖然我讓大家以法家為戒,可是我不認為商鞅有錯,秦始皇有錯,因為他們在當時代表的就是進步。但是,如果我朝的百姓生活和國家財政,還跟秦朝保持一個水平,這難道不一件令人很絕望的事情嗎?」

  王安石立刻看向司馬光。

  缸!

  不。

  光!

  懂了嗎?

  這就是官家用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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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7章 我們還是學生

  王安石那得瑟的目光,司馬光當然察覺到了,但是性格沉穩的他,還是繼續遵守這課堂上的紀律,沒有噴回去,但他心裡其實是很不爽的。

  而且不僅僅是他不爽,其它的老夫子也都非常不爽。

  之前張斐在說法家時,他們都表示非常認同。

  是的。

  你說得沒錯。

  就是這麼回事。

  哪裡知道,最後張斐來了一招回馬槍,直接戳中儒家在政治中最重要的信念。

  保守。

  逝者是最偉大的,而曾今的時代永遠是最令人嚮往的。

  這與法家追求發展是截然相反的。

  也是二者短兵相接的戰場。

  往往出現變法,法家學說就會重回朝堂,然後就被儒家一番老生常談給噴回去。

  要變法,必然是要用到法家的手段,可法家自身問題太多了,儒家可以換著角度去噴。

  王安石現在就面臨這種情況。

  然而,張斐的這一番話,卻引起了激起學生們興趣。

  這王安石變法,就是現在最為火熱的話題。

  在法制之法出來之前,他們天天在議論此事。

  上官均就直接反駁道:「治國之道,在於實事求是,誰都希望民不加賦而國用饒,相信司馬學士也非常樂於見到,可事實就是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就拿均輸法來說,本質不就是國家侵佔商人的利益嘛,此與商鞅、韓非子所為,也不過是農變成商而已,有何區別?」

  這一番話,立刻得到在場不少人的支持。

  蔡卞眉頭一皺:「此言差矣,均輸法乃是對症下藥,意在節省國家損耗,改善財政的同時,又打擊那些奸商囤貨居奇,一舉兩得,何錯之有。」

  上官均不屑一笑:「這不過是法家慣用的招數,當年商鞅可也是這麼說的,意在打擊貴族,獲取田地,拿去獎賞士兵,可最終結果又是如何,老師方才說得非常清楚明白,最終還是加倍讓百姓承擔。這國家干奸商所為之事,就不奸了嗎?」

  蔡卞呵呵笑道:「司馬學士的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可若這公家就單指官家,實在是失偏頗啊!」

  他們正是年少輕狂之時,哪裡顧得了那麼多。

  可是後面的白頭聽得是汗流浹背,你們這些傢伙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上官均便道:「看來你了解的並不清楚,司馬學士當初政策,與范公是一脈相承,精簡官吏,削減朝廷的支出,這是單單指官家嗎?

  普通百姓都知道,若家庭遇到財務困難,必然是要省吃儉用,難道他們就不想賺更多的錢嗎?他們當然想,只是他們賺不到而已!」

  「我不清楚?」

  蔡卞哼道:「那慶歷新政是何結果,我清楚的很,明知會失敗,官家為何還要去重蹈覆轍,自然是要另擇道路。

  至於你說百姓,是,我不否認,大多數百姓遇到財務困難,都會選擇省吃儉用,但只秉持這個信念,那就只會越過越窮,反倒是一些窮人,在遇到困難時,通過自己得奮鬥、拚搏,過上了更好日子。賺不到錢,你就是再怎麼省也是無濟於事。」

  旁邊的蔡京聽到他們的爭論,是愈發露骨,同時又感覺後面傳來陣陣寒意,這要是別人也就算了,關鍵這是他親弟弟,到時肯定會牽連到他的。

  同時,那個罪魁禍首竟在一旁喝著水,輕鬆自主地瞅著他們自相殘殺。

  不行!

  蔡京突然向張斐言道:「請問老師,你怎麼看?」

  蔡卞、上官均同時醒悟過來,怎麼我們又自相殘殺起來了。

  二人立刻默契地對視一眼,行,咱們待會再論,現在先一致對外。

  所有人都看向張斐。

  張斐眨了眨眼,似乎還未反應過來,過得一會兒,他才道:「嗯……我覺得……他們說得都有很道理,令我也獲益良多,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你想這麼矇混過關?蔡京納悶道:「可是老師方才明顯是支持王學士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張斐趕忙道:「我沒有,我不是,你別胡說。」

  蔡卞一聽這話,頓覺羞愧,這廝莫不是認為是我連累了你,故而才改口,可我方才辯論也沒有輸啊。

  葉祖恰道:「方才老師明明就是這麼說的,我們可都聽見了。」

  一眾學生是紛紛點頭。

  「看看看,你們文人……」

  嗯?

  所有人都看著他。

  在坐的哪個不是文人。
  
  就你小子不是。

  這裡可是國子監,不是三衙,你想幹什麼。

  張斐也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趕忙改口道:「你們這些人就愛斷章取義,我是說了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但這表示我是支持王學士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嗎?」

  「不是嗎?

  「是嗎?」

  「當然是的。」

  「胡說八道。」

  張斐雙目一瞪道:「我的重點是這句話嗎?這只是一個例子而已,我的重點是,官家想要勵精圖治,想要國強民富,想要進步,這有錯嗎?」

  「可是……」

  「別可是,先回答我,這有錯嗎?」

  「話這麼說,倒是沒…沒錯。」

  「這不就結了嗎?」

  張斐雙手一攤,又道:「你做不到,那只是你個人的問題,你不能認為別人也跟你一樣傻,也都做不到。

  秦孝公在改革前,提出的要求也是很過分的,剛剛被魏國打得差點亡國,他竟然還要求打贏魏國,這不是瘋了嘛,可人家商鞅給出了答案。

  後來秦朝滅亡,漢朝建立,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嗷嗷待哺的百姓,漢高祖提出的要求也很過分,既承秦制,又不能走秦國的老路。

  這真是太難了,可人家蕭何給出了答案,後來又用了老子的無為而治,便有了後面的文景之治。後來漢武帝即位,他不滿足做個富人,他不願意總是挨打,但這怎麼可能,可人家衛青霍去病打得漠南是無王庭。

  那唐太宗就更過分了,這人簡直貪婪成性,無恥至極,他是既要有秦皇漢武的武功,又要有文景二帝的文治,這不比王學士民不加賦而國用饒,要難上一萬倍嗎?

  但是,人家房玄齡說可以,長孫無忌說可以,杜如晦說可以,魏徵說可以,李勛說可以,李勣說可以,馬周說可以。更令人鬱悶的是,就連那長孫皇后都說可以。

  可到了咱們官家呢,結果就攤上你們這一群人,想打個勝仗,不行,沒錢,想賺點錢吧,不行,藏富於民,但問題是,百姓過的生活也不比唐朝的百姓好。

  結果到頭來,就是仗也沒有打贏,錢也沒有賺到,那麼問題來,你們當官到底想幹麼?發財養小妾嗎?」

  靜!

  這一番吐槽下來,教室內外是死一般的寂靜。

  就趙頊一個人聽得很爽,這絕對是他人生中上過最爽的一堂課,真是相逢恨晚。

  同時不少人是羞愧的無地自容。

  這課真心上不下去了。

  真是殺人誅心啊!

  可他們也不敢說,那邊是李世民,這邊是趙頊,這能一樣嗎?

  皇帝才是老大。

  這『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的道理,你沒有聽過嘛。

  蔡京突然一臉憨憨地說道:「老師,我們還是學生。」

  你蔡京在我面前裝憨?你省省吧。張斐一翻白眼,很不爽道:「那又如何?」

  蔡京道:「我目前是做不到,故此我們才來上課,還望老師傳授我們治國之道。」

  其餘學生頓時眼中一亮,不禁暗中給蔡京點了一讚,立刻齊齊向張斐拱手,詢問治國之道。

  這看似恭敬,但其實是在說,你行你上啊!

  那些老夫子也都望著張斐,你方才吐槽吐得很嗨皮,來來來,讓我們聽聽你的高見。

  「呃…我想表達的是,這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也不知道王學士會否成功,但你們想都不敢想,肯定是做不到的,這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你們一定朝著這個目標前進,而不能安於現狀。」

  「請恕學生愚鈍,不知路在何方,還望老師能夠為學生指明道路。」

  「還望老師能夠為學生指明道路。」

  一種學生是齊聲言道。

  張斐激動道:「靠!我又不參加科舉,我就一珥筆,你們好意思問我嗎?」

  葉祖恰道:「老師現在可也是官員,我們可都還不是。」

  「從九品下?」

  「那也是官員。」

  「我那也是被…被司馬學士的誠意所打動,來這裡當個助教,而且是教你們律學,不是治國之道。」

  「記得老師說過,律學亦是治國之道。」

  「……你記錯了吧?」

  「老師說過的話,學生不敢相忘。」

  我信你個邪!

  張斐雙眸往窗外偷偷一瞄,只見一個傻逼舉起鑼鼓,他媽就是不敲。

  「這……嗯……我先明說了吧,我要是有辦法,那我就去當參知政事,不會在這裡教書,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但是身為你們的老師,我也有義務教你們在面對困難時,該怎麼去做,我們一塊來分析分析,反正有鍋大家一塊背,哦不,反正我們現在的責任也不是要解決這個問題,而是要學習如何去面對這個問題,大家都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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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8章 都是屁話

  見張斐又拾起炭筆,大家對此都很期待。

  只是這期待的點是不一樣的。

  如富弼、司馬光、王安石、文彥博等人想得是---難道他真有辦法?

  但是那些老夫子們則是準備對張斐開炮。

  之前讓學生們的儒法之爭,搞得他們不知該如何切入。

  他們是來對付張斐的,不可能跟學生爭起來,如今張斐要開始主導了,這機會就來了呀!

  「首先!」

  張斐站在木板前,醞釀了一番後,道:「我們要確定一點,官家想要勵精圖治,想要國富民富,亦或者說國強民富,這個想法它有沒有錯?」

  說話時,他在木板上寫上『國富民富』四字。

  在封建社會,你不肯定皇帝的主張,那你還玩個蛋。

  學生是齊刷刷地點頭。

  這肯定沒錯。

  只要你真的能夠做到。

  「這是正確的!」

  張斐又邊上寫上『正確』二字,然後寫上『變法』,「既然想要國富民富,自然就要選擇變法,要改變現狀,且不論儒家法家,或者其它什麼家,單說這個步驟,是不是對的?」

  大家又齊齊點頭。

  「好!這也是正確的。」

  張斐又在邊上寫上『變法』二字邊上寫上『正確』二字,然後又寫上『新法』二字,道:「現在官家決定啟用王學士變法,這裡是存有爭議的,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對,對不對?」

  大家兀自繼續點頭。

  「而爭議點不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這句話有問題,而是在於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對不對?」

  繼續點頭。

  這句話的含義,就是國富民富,反對派的意見就是指王安石做不到。

  張斐在木板上寫上這句話,然後在下面畫上兩條斜線,「支持的一方,就是認為王學士他做得到,那我們先看看反對一方的意見。上官均。」

  「學生在。」

  「你方才是非常反對,你來說說,你反對的理由。」

  「是!」

  上官均都感覺受寵若驚,老師沒有罵我,還主動詢問我,不禁站起身來,思索片刻,才道:「就以均輸法為例,若依此法,天下貨物並無任何增加,王學士不過巧用商術將那些奸商所得之利,變成國家所得。」

  蔡卞頓時蠢蠢欲動。

  上官均也感覺到了,於是又道:「雖然奸商可惡,但朝廷也不應動用國家政令,去奪商人之利,因為今日可奪商人之利,明日就可以奪你我之利,這不就是老師所言的法家之術嗎?」

  張斐點點頭,又道:「但是方才蔡卞所言,也甚有道理,此法可節省國家損耗,徙貴就賤,用近易遠,這八個字總沒錯吧?」

  上官均搖搖頭:「這辦法到底是否可以節省,亦或者是否可以打壓奸商,都非關鍵,因為王學士是說民不加賦而國用饒,欲富國家,則資之天地。但均輸法之下,天下財富並無增多,只不過是將商人之利奪走,充實國庫。」

  說到這裡,他神情激動,雙手一攤,「又何苦如此。朝廷可以以低價命令商人將貨物運送至京城,然後向再那些商人徵收重稅,這豈不是更加節省,同時還能夠充實國庫。」

  司馬光偷偷瞄了眼王安石,見其頭髮都開始豎起來,不禁暗自一笑。

  王安石氣得是夠嗆,關鍵對方是個學生,自傲的他,自不會下場與之爭辯,除非是張斐說的,跟這小子也不是沒有爭過,公堂上爭得還少。

  哇……如今的學生都這麼生猛一個嗎?張斐暗自捏了一把汗,嘴上卻是笑道:「你這辦法也不錯。」

  上官均哼道:「搶劫誰不會。」

  那些老夫子撫鬚微笑。

  好諷刺。

  張斐笑著點點頭:「還有其它的嗎?」

  上官均道:「其它的都無關緊要,關鍵就在於此舉是與民爭利,而非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與民爭利。」

  張斐在右邊那條斜桿邊上寫上『反對』,再在下面寫上『與民爭利』,笑著點點頭,「你坐吧!」

  上官均坐下之後,張斐又道:「蔡卞。」

  「學生在。」

  張斐道:「針對上官均的看法,你有什麼想說的。」

  蔡卞笑道:「與民爭利,只是紙上談兵罷了,鄰里之間,哪怕就是開個窗,也都能影響到對方休息,國家與百姓,那更是息息相關,若按照他們的理論,官家多喝一杯酒,也可以說成是與民爭利。」

  已經中了無數槍的趙頊,對此也是微微一笑。

  王安石則是拚命地點頭。

  與民爭利就是他們的藉口,他們是怕與他們爭利。

  蔡卞道:「而關於均輸法,王學士在報刊上已經寫得非常詳細,將問題一一列舉出來,又將解決之法一一列出,每一條都是對症下藥,是有理有據,並非是信口胡說。

  再說那奸商問題,倘若朝廷下令懲治那些商人,只怕更會被人說是法家之學,正如老師所言,用最少的消耗來解決問題,但王學士此法,並非如此。

  故此光憑與民爭利一詞,著實難以服眾,若是讓別人來解決這些問題,只怕也是這些辦法。」

  葉祖恰點頭贊成道:「言之有理,這問題本就與百姓息息相關,解決問題之法,自然也與百姓有關,而且不能光看均輸法奪商人之利,還得看均屬法減輕多少百姓的負擔,減輕多少徭役。打擊奸商,維護百姓,何錯之有?」

  王安石感動的都快要哭了,這些孩子真是……懂我啊!

  趙頊都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此法肯定是打壓了那些投機倒把的商人,你要說奪商人之利,也是沒錯的,但同時也能夠減輕許多百姓的負擔。

  因為均輸法可以減少很多很多不必要得運輸,這些運輸多半都是要百姓服役,等於就是減輕百姓的差役。

  許芷倩為什麼支持王安石,在她看來,這就是揚善懲惡,還能充實國庫,一舉三得。

  妙不可言。

  她至今都不明白,為何范純仁、蘇軾要反對。

  上官均激動道:「你們與我說得就不是一回事,我說得是權力,而你們說得是手段,此法涉及全國各地,朝廷是難以監督,你們怎麼知道,均輸法只會打擊商人?萬一到時發運使幹著跟商人一樣的勾當,如何是好?」

  蔡卞道:「那只是你個人的臆想。」

  上官均激動道:「我並非是肯定他們一定會這麼幹,但是我朝祖宗之法,是要杜絕他有權這麼幹,任地簡單的問題,你們怎麼就想不明白。」

  葉祖恰道:「你說那還是要考慮的問題,而貢奉制度的問題,已經是迫在眉睫的,若總是瞻前顧後,可什麼也幹不成。」

  蔡卞還欲再爭,蔡京突然搶先道:「你們莫要爭了,你們要是明白,還用得著坐在這裡上課嘛。」

  其餘學生也出聲紛紛勸戒。

  爭什麼爭。

  聽老師說。

  後面一群大臣,哪個是你們得罪的起的。

  別害了咱們啊!

  張斐瞧了眼蔡京,這小子是塊奸臣的料子,笑道:「無妨,這是我讓他們說的,畢竟朝政之事,我還不如你們。」

  蔡京憨憨笑道:「老師過謙了。」

  說著,他還白了眼弟弟,你看看老師,多麼圓滑,這話全讓你們說了,到時秋後算賬,想找他算,都沒有證據,你們這些傻子。

  「呵呵……」

  張斐笑著點點頭,「我算是聽明白了,反對的一方,認為這是在與民爭利,哪怕得一時之善,也恐成永恆之惡。

  而支持的一方,認為朝廷得有所作為,解決問題,改善百姓的生活,充實國庫,而不是瞻前顧後,最終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對不對?」

  大家同時點點頭。

  張斐得到大家的肯定之後,然後將兩種觀點分別寫在斜線邊上,凝視片刻,然後轉過身來,向上官均問道:「均輸法所針對的問題是不是存在?」

  上官均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是不是得想辦法解決?」

  上官均又點點頭。

  張斐又向蔡卞問道:「均輸法又能否暗中掠奪百姓之利?」

  蔡卞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

  張斐笑道:「這問題已經漸漸清晰,問題確實存在,也必須要解決,而新法可減輕百姓的負擔,但是又擔心權力過大,善法變成惡法,與民爭利。

  雖然你們的觀點是截然相反,但是你們目的都是為了國家和百姓。」

  王安石和司馬光突然默契地對視一眼,然後馬上甩過臉去。

  他們的政治理想其實完全一致的,只是方法是完全不一樣。

  「矛盾非常清楚,那麼解決這個矛盾的辦法,就是要確保既能夠解決國家現有的問題,又能夠確保無法與民爭利。對不對?」

  「是的。」

  大家一致點頭。

  「你們有什麼辦法?」張斐問道。

  大家面面相覷。

  張斐苦笑道:「剛剛才講過的,你們又給忘了?」

  剛剛講過這個問題嗎?

  不僅僅是學生,就連那些老夫子都愣住了。

  趙頊也是左右看,王安石、富弼等人都是凝眉沉思,回憶方才所言,未有提及啊!

  張斐等了好一會兒,急得拿起炭筆在木板上寫了兩個大字。

  「訟學?」

  眾人更是迷惑了。

  張斐道:「方才我們不是有談到訟學嗎?當時是怎麼說來著,如何將祖宗之法用於民間。」

  「法制之法!」幾個學生異口同聲道。

  張斐道:「法制之法的含義是什麼?」

  「捍衛個人正當權益。」

  「你們怕得是什麼?」

  「與民爭利。」

  「對啊!」

  張斐點點頭道:「方才我們說得很清楚,為什麼學訟學,因為訟學是給百姓捍衛自身正當權益的一種手段。

  上官均說他擔心均輸法與民爭利,我還擔心他說這話的目的是要與民爭利,也許他家就是奸商家庭。」

  上官均忙道:「老師,我家……」

  「你是官宦世家,我知道,你家現在可能也沒有做買賣,我也沒說現在,也許你家明天要做,或者後天要做,你怎麼證明你家以後就不幹這奸商買賣。」

  「……」

  上官均是無言以對,但很不服氣。

  你證明給我看看。

  張斐見他還不服,哼道:「你可以質疑王學士,我不可以質疑你?」

  上官均鬱悶道:「當然可以。」

  張斐道:「正如你們質疑王學士一樣,王學士也可以質疑你們,這人心隔肚皮,漂亮話誰都會說。其中就只有一個人是絕對會捍衛百姓權益的,誰?」

  「百姓。」蔡京立刻答道。

  張斐又問道:「如何捍衛?」

  「法制之法。」蔡京答道。

  「這不就是剛才說到的問題嗎?」

  張斐道:「一樁冤案跟上級是毫無關係,跟受害者息息相關,落在此事上面,只有民才會真心去防止新法與民爭利,而你們說的,全都是屁話。

  剛剛才說過的,你們就給忘得一乾二淨,這回真不是我故意羞辱你們,你們的學習能力確實是有待提高。

  哪怕就是邏輯推理,肯定也是法制之法,這是律學館,又不是儒學館,閉著眼也打答得出啊!」

  個個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張斐又道:「上堂課不是遺留了幾個問題嗎?首先,法家之法、儒家之法和法制之法,就不是一個東西,從這事上面也可以說明。其次,就常理而言二者是不會發生衝突的。

  何解?

  就是你們方才所言,法家之法和儒家之法,同屬政令,甭管發令之人心裡是怎麼想的,但是要形成政令,他一定是打著為國為民的旗號。

  既然是為國為民,又怎麼可能跟會法制之法產生衝突?二者不都是為百姓著想嗎?那麼二者一旦發生衝突,該以誰為先?」

  「法制之法。」蔡卞回答道。

  張斐很不耐煩地問道:「為什麼?」

  蔡卞道:「肯定是政令侵佔百姓的正當權益。」

  「這不就結了嗎?」

  張斐道:「行政問題,百姓解決不了,這本就是朝廷的責任,要解決問題,必須要有權力,可是給了權力,你們又怕與民爭利,如果有法制之法在,朝廷不就可以放開手腳去幹,你們是不是也不需要太擔心。」

  大家恍然大悟,如夢初醒。

  上堂課所涉及的問題,他是豁然開朗,而這堂課出現的問題,也全都迎刃而解。

  富弼仰面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

  啪!

  張斐突然打了個響指,笑道:「醒醒!」

  大家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張斐呵呵道:「是不是覺得豁然開朗?」

  大家羞澀不語。

  張斐又呵呵笑道:「是不是覺得我上我也行?」

  眾人更是羞愧不語。

  張斐呵呵笑道:「我告訴你們,你們若按照我說得去做,並且官家也支持你們,你們也是一個問題都解決不了。」

  眾人一怔,又呆呆看著張斐。

  張斐道:「道理誰都會講,我比你講得更好,但是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要是治國有這麼容易的話,我早他媽去當宰相去了,還有功夫在這裡教你們讀書。

  你們看看那公檢法,處處為國為民,是舉步維艱,你們又看看王學士的新政,處處為國為民,也是舉步維艱。坐在這裡上堂課,就能夠解決他們的問題?你們在想屁吃。」

  趙頊、富弼等人,聽完之後,不禁想,他是在說我們吧。

  葉祖恰好奇道:「既然不能解決,那老師說來作甚?」

  張斐道:「我是在教你們一個道理,國富民富不是做不到,不要為自己的無能找藉口,要想擺脫法家,就必須要用更多的智慧,學習更多的知識,比法家再多想一步,這就是解決之道。下課!」

  「下…下課?這還沒敲鑼。」

  「他不敲,我就不會自己下課,我還能被一個鑼累死。笑話!」

  張斐鄙視了司馬光一眼,拿著課本就出得門去,門口堵著的老者,是無一人敢攔,真是氣勢逼人。

  可是剛出門,他又折回來,哭喪著臉向趙頊拱手道:「官家恕罪,臣方才講得太投入了,一時忘了……」

  惹得大家是忍俊不禁。

  真是帥不過三秒。

  趙頊呵呵笑道:「行了,你下課吧。」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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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6 07:31:26
第0359章 難就難在這多一步

  「怎麼樣?」

  一直在外憂心忡忡地許芷倩,見到張斐出來了,急急迎上前去。

  看到她如此憂心,張斐真是心有愧疚,其實他是準備好的,只是他不能說出來,因為他沒有理由說得出來,輕輕攬著許芷倩的香肩,笑道:「放心,一切都很順利。」

  「真的嗎?」許芷倩欣喜道。

  張斐點點頭。

  許芷倩又好奇道:「那你是怎麼做到得?」

  張斐笑道:「拍他們的馬屁唄。」

  「啊?」

  許芷倩一愣,「拍馬屁?」

  張斐點點頭:「對啊!皇帝聖明,王學士能幹,司馬學士憂民,我都往好處說,他們幹麼還針對我,我又長得不醜。」

  許芷倩眨了眨眼,問道:「那…那你的法制之法呢?」

  張斐笑道:「我就是拿我的法制之法去拍他們的馬屁,所以他們都覺得我的法制之法好。」

  許芷倩神色一變,激動道:「你怎麼能這麼做?」

  張斐錯愕道:「我做錯了嗎?」

  許芷倩氣憤道:「你的法制之法不是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嗎?你竟然拿著大家的正當權益去拍馬屁,真是豈有此理。」

  是這麼回事嗎?張斐自己都愣了愣,趕忙道:「你根本就不懂法制之法。」

  許芷倩道:「我怎麼不懂。」

  張斐問道:「根據法制之法的理念,官家是不是可以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王大學士是不是可以?司馬學士又是不是可以?難道大臣就不是人嗎?」

  許芷倩想了想,道:「他們還需要法制之法捍衛嗎?」

  張斐道:「如果都不能捍衛他們的個人正當權益,還能捍衛百姓的嗎?」

  許芷倩都快被繞暈了,直搖頭道:「不對,我指得可非此事,我的意思是他們就不需要啊!」

  張斐固執地搖搖頭:「不行,必須要讓他們需要。」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

  「啊?」

  「我說芷倩啊!」

  張斐激動道:「我就是要應付這堂課,讓自己能夠活著出來,你竟然還要跟我講真理,真是太難為我了。」

  許芷倩想想,覺得也對,要求太高了一點,開宗立派可是比當宰相還要難,歉意一笑道:「也是,順利就好。」

  張斐嘿嘿道:「非常順利。」

  這話說回來,確實是非常順利啊!

  順利的讓那些老夫子都猶如活在夢中一般。

  我是誰?

  我在哪?

  我在幹什麼?

  下課之後,那些老夫子們,個個都是一臉茫然,他們可是來跟張斐吵架的,結果到最終他們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自己真的是來聽講的嗎?

  我們都已經閒到這種地步了嗎?

  文彥博對此也有類似的困惑,他今兒也是準備好要跟張斐辯論一番,因為上課堂,張斐一句刑不上士大夫,令他很是尷尬,文人嗎?他當然也想要找回場子,但他也是一句話也沒說,認認真真在聽講。

  這就很離譜啊!

  出得教室,他便小聲跟富弼道:「這堂課比我想像中的要平靜的多啊!」

  人多勢眾,但屁話都沒有一句。

  富弼瞧了眼文彥博,是心如明鏡,呵呵笑道:「那小子圓滑的很,你們當然無話可說。」

  文彥博疑惑道:「富公此話怎講?」

  富弼道:「首先,他肯定官家變法的正確性。其次,又肯定王介甫變法的正確性。最後,他還肯定了反對新法的正確性。大家還有什麼可說的。」

  文彥博捋了捋鬍鬚,回想一番,發現還真是如此,不禁納悶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官家變法正確也就罷了。

  怎麼可能同時肯定革新與保守。

  「為國為民。」

  富弼呵呵笑道:「他先將大公無私放在每個人的頭上,這就使得大家的私心都難以說出口啊!」

  文彥博這才幡然醒悟,其實兩派之爭,不管暗藏多少私心,但是表面上大家都是高舉為國為民的大旗,法制之法剛好堵住他們的嘴,不禁笑罵道:「這個臭小子。」

  這時,一個宦官走來,「富公,文公,官家請你們去行宮議事。」

  富弼神色一變,面色凝重地點點頭。

  ……

  他們走後,那些學生則是急急圍聚在那塊木板前。

  「我覺得老師說得很對,這麼做好像真的可行。王學士說民不加賦而國用饒,意在表示新法不與民爭利,但是許多人都不相信,認為這是與民爭利,法制之法就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利用法制之法,不就能夠很好的解決這個問題嗎?」

  「不對不對。」

  「什麼不對?」

  「我們在討論均輸法時,這重點其實不在打壓那些奸商,而是認為今日可以奪商人之利,明日就可以奪你我之利。那麼……這法制之法適不適用奸商呢?」

  「當然適用,奸商也是四民之一。」

  「如果以法制之法為先的話,這均輸法就是不對的呀,奸商也能夠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

  「不對不對,奸商的利益就不是正當權益。」

  「咋就不是了,人家又沒有違法。」

  「但違反道德。」

  「這個正當到底是以德為標準,還是以法為標準?」

  「還是老師說得對,要是真這麼幹,咱們真是一個問題都解決不了啊。」

  原本大家思路被張斐捋的很清晰,但是這一討論,又變得很是迷茫。

  感覺這課又是白上了。

  ……

  雖然大家都是奔著吵架來的,但從實際情況來看,大家都在認真聽課。

  既然大家都這麼認真,怎麼也得討論討論啊!

  關鍵,這堂課給了革新派保守派提供一個緩和的方案。

  趙頊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作為君主,就還是希望平衡,而非一家獨大,於是他又將這些宰相請到行宮去。

  「諸位怎麼看?」趙頊問道。

  富弼點點頭道:「這堂課還算不錯,是很好的解釋清楚了上課堂所遺留下的問題,證明上課堂,張三並非是在故弄玄虛。」

  呂公著、司馬光、文彥博不禁看向富弼。

  有嗎?

  他們都還沉浸在張斐解題的思路上。

  唯有王安石點了點頭。

  趙頊也有所惑地問道:「富公此話怎講?」

  富弼道:「上堂課所惑,什麼是法制之法,為何要以法家之法為戒,儒家之法為何優於法家之法,以及三者是何關係。」

  王安石道:「其實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同一個,那就是法制之法。」

  「介甫所言不錯。」富弼笑著點點頭。

  趙頊疑惑道:「不對呀!張三說要以法家之法為戒,其原因是不可逆,而非是法制之法。」

  富弼道:「這只是欲蓋彌彰,官家可還記得他最終的解釋。」

  趙頊點點頭。

  富弼道:「但如果是將法家之法代入其中,就不難發現,他的這個解釋其實是不成立的。因為法家之法為得是君主利益,為得是國家利益,而百姓不在其中,這也是法家為何而亡的原因。

  而法制之法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以此來論,在法家之中,是不可能存在法制之法的,故此他必須要否定法家之法。」

  王安石補充道:「而儒家之法是以仁政為先,仁政就是君主寬仁待民,結合起來就是為國為民,唯有治國理念擁有為民思想,法制之法才能存在。」

  說到這裡,他呵了一聲:「那小子認為儒家之法勝於法家之法,其原因就在於儒家之法是可以與法制之法並存,而法家之法是不可以的,他其實還是在誇他的法制之法。」

  富弼點點頭,又道:「法制之法就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但這簡單的一句話,卻能夠解釋清楚百家之利弊,唯有一門思想才能夠做到這一點,這其實就是一種全新的思想。」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法制之法是什麼?

  法家之法、儒家之法、法制之法三者的關係。

  為何要否定法家之法?

  又該以誰為先?

  這都是上堂課遺留下的問題。

  雖然這堂課張斐並沒有針對這些問題一一解釋,但是其實全部都解釋清楚。

  趙頊問道:「若依此法,可解國之弊政?」

  「不可以!」王安石非常果斷地回答道。

  「為何?」

  趙頊稍稍一愣:「張三說得好像很有道理。」

  王安石道:「敢問官家,何謂正當權益?」

  趙頊頓時呆若木雞。

  這問題真是一針見血。

  王安石又道:「仁政是君主對百姓的寬仁,依據是儒學,就看君主的取捨,而法制之法,是百姓對於自身利益的捍衛,如果推崇此法,百姓可能連交稅和服役都不願意。

  除非能夠將正當權益解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則的話,用此法來解,必然是會天下大亂。

  其實張三自己也清楚,故此他最後是說,若照此法,是一個問題都解決不了。雖然在理論上,聽著是可行的。」

  富弼搖搖頭道:「他最後那句話的重點,並不是指若依此法,是一個問題都解決不了,而是在於要比法家多想一步,如此才是解決之道,這一步應該就是如何解釋正當權益。司法改革中的公檢法就已經是加大百姓上訴的權力,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圍繞這一點立法。」

  曾公亮好奇道:「難道宋刑統上面的律文還不夠嗎?」

  富弼道:「刑統的立法初衷是在於統治,應該歸於儒家之法,而法制之法的初衷是在於捍衛個人權益,不能混為一談。」

  趙頊看向富弼笑道:「富公似乎很推崇此法?」

  以前富弼說什麼,都是聖人為先,此刻他張嘴就是法制之法,不一樣了呀!

  富弼稍稍遲疑了下,如實道:「臣的確是比較推崇此法,因為臣認為法制之法是我朝祖宗之法的完美補充,是可以解決許多問題。」

  趙頊點點頭,道:「富公可願擔此重任?」

  富弼顯得有些猶豫。

  王安石突然道:「官家,此舉不妥。」

  趙頊一愣,「先生此話怎講?」

  王安石解釋道:「正如我方才所言,這正當權益是可多可少的,多則阻礙政令,少則從於法家,基於這一點,那麼誰掌立法,誰將手握大權。」

  司馬光、文彥博登時充滿鄙視地看著王安石。

  在這一眾宰相之中,這王安石與富弼對這法制之法了解的最為清楚。

  只不過王安石是憑借自己的天賦,他的思想本就具有超前觀念。

  而富弼則是天賦之餘,還有著變法的經驗,以及謙虛的心態。

  基於法制之法的理念,那麼誰掌立法權,誰就是老大。

  富弼可以直接立法,讓百姓少繳貢品,那他的均輸法是徹底玩不下去。

  范仲淹、司馬光他們的理念都是要節流,節流的初衷就要是為百姓減負。

  富弼就是慶歷新政的扛把子之一,他絕對做得出這種事。

  王安石的方案是理財,是開源,減稅會傷害國家利益,他是採取另外的辦法來為百姓減負。

  均輸法並沒有從法律上為百姓減負,但是他利用方法,來減少不必要的損耗,以此來給百姓減負。

  但稅收並沒有變少。

  富弼卻點點頭,表示認同道:「介甫言之有理,此重任只怕任何人都難以勝任。張三所言,要比法家多想一步,這聽著是簡單,可這世上又有多少人的才能能夠勝過商鞅、韓非子。他們全都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臣也自愧不如,故難以勝任。」

  趙頊感慨道:「張三說得對,這聽似有理,可別說解決問題,就連該如何執行,都是一件大難事啊。」

  一直沉默的司馬光突然道:「商鞅、韓非子的確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單憑某一個人,恐怕是難以超越他們,但我們可以集思廣益,集天下之才,難道還不能比他們多想一步?」

  趙頊忙問道:「卿有何想法?」

  司馬光道:「何不將此重任交予律學館。」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你這是開什麼國際玩笑?

  讓一群學生來立法?

  趙頊也是驚訝道:「交給律學館?」

  司馬光點點頭道:「方才在課堂上辯論之時,那群學生是無所顧忌,暢所欲言,所言之理,必是心中所想,且無過多私心。而法制之法的理念其實也並不難,難就難在私心上面,相比起朝中大臣,他們的私心是肯定要小許多的。」

  富弼眼中一亮,「君實所言,甚是有理啊!」

  王安石脫口道:「為什麼是律學館,不是算學館?」

  司馬光驚詫道:「算學館立法?」

  「……」

  王安石道:「我的意思是,律學館不還是受你所控。」

  司馬光呵呵道:「你在及第之前,受誰所控?」

  王安石不做聲了。

  他學生的時候,都開始懟天懟地,誰能控得了他。

  趙頊笑了笑,又沉吟少許,突然覺得司馬光這個方案挺不錯的,原因很簡單,那些學生沒有權力,但這麼草率決定,也不合適宜,於是道:「立法乃是國家大事,交由學生來做,自是不妥,不過也可以讓律學館先討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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