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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南希北慶] 北宋大法官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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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8 01:42:25
第0590章 三法之爭(四)

  在官府應訴後,整個河中府是徹底轟動了。

  因為在這場官司中,幾乎牽扯到每個人的利益,是無一例外。

  高息、低息這與百姓是息息相關。

  而范鎮與元絳又分別是保守派和革新派的代表。

  關鍵這裡面還暗藏著司法改革和新法的對決,當皇庭判決之後,能否得以執行,這也是一個未解之謎。

  假設范鎮贏得官司,允許低息,青苗法就等於是徹底廢了,王安石是肯定不會答應的,其中必然會有一番博弈。

  這甚至是不少宰相都相當期待的。

  因為目前來說,富弼、司馬光、文彥博他們都擋不住新法。

  正好如今已經到了秋末,這百姓的農活都已經忙得差不多了,大街小巷,城裡鄉里,人人皆在議論這個官司。

  甚至還催生了一定的經濟效應,酒館、茶肆的買賣,較之去年,可是要好不少啊!

  轉運司。

  元絳瞧了眼邊上的李敏,問道:「關於這場官司,你怎麼看?」

  李敏沉吟少許,道:「小民已經是去皇庭打聽過了,小民認為對方只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表面上只是針對官府的禁令,但在庭上,他們可能會借此禁令去攻擊青苗法,這才是他們主要目的。」

  元絳不露聲色,繼續問道:「那你可有把握,破壞他們的意圖?」

  李敏立刻道:「元學士請放心,小民保證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元絳這才微笑地點點頭,「老夫果真沒有選錯人啊!」

  正當這時,門吏在外道:「啟稟元學士,韋通判、何鹽監求見。」

  「請他們進來吧。」

  元絳又向李敏道:「你先回去準備,若有需要,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是,小民告辭。」

  李敏剛剛出門,正好見到韋應方和何春林二人入得屋來。

  這一照面,韋應方他們臉上閃過一抹疑惑。

  入得堂來,二人先是向元絳行得一禮,韋應方便問道:「難道元學士真的打算請這小珥筆代表官府爭訟?」

  元絳點點頭,「正是。」

  何春林忙道:「元學士,對方可是請了范學士。」

  元絳呵呵道:「我來此之前,便與范景仁在翰林院共事,他雖學識淵博,才智過人,但這與爭訟是毫無關係的,你看那張三,連一篇文章都寫不順暢,但是他卻能將范純仁、蘇軾、蘇轍這些才華橫溢的官員給比下去。爭訟靠得是經驗、手段,學識只是次要的。」

  二人面面相覷。

  是這樣嗎?

  說實在是的,他們從來不相信珥筆,之前他們打官司,從來不清珥筆,因為在官員看來,珥筆就是那些連參加考試資格都沒有的讀書人,豈能跟進士相提並論,請珥筆辯訴,還不如官員自辯。

  對方請了范鎮,那是在情理之中。

  翰林院大學士,絕對是天才中的天才。

  故此,他們對於元絳僱傭李敏應訴,是大吃一驚啊!

  李敏VS范鎮。

  這優劣過於明顯。

  其實他們是希望官府輸的,只是元絳突然來這一出,令他們有些摸不著頭腦,故此想來打探一番,看看這葫蘆裡面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以便於通風報信。

  ……

  皇庭。

  經過上回高文茵那麼一說,張斐最近都是盡量在家吃早餐。

  只不過由於天氣轉涼,張斐只能暫時將他非常鍾意露天餐廳搬到廊道上去。

  今兒早上,張斐摟著高文茵一邊低聲絮叨著,惹得嬌妻咯咯輕笑,一邊慢悠悠地向餐桌這邊行來。

  早就在此等候的許芷倩,是直翻白眼,她倒不是因為吃醋,而且因為他覺得張斐愈發不務正業,這都什麼時候了,他才剛剛起來。

  「芷倩早!」

  「還早?」

  許芷倩當即瞪他一眼,「如今官府那邊已經應訴,你怎還在養精蓄銳。」

  之前張斐放鬆自己,養精蓄銳,說得過去,如今官司已經定下,應該恢復到她期待已久的加班狀態。

  「沒養。」

  張斐坐了下來,委屈道:「這幾日一直都在輸出啊!」

  「什麼輸出?」

  許芷倩疑惑地瞧了眼張斐,也懶得猜這啞謎,又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庭?」

  張斐道:「最早七天,最晚半個月後,看他們準備的怎麼樣?」

  許芷倩急急問道:「那你準備的怎麼樣?」

  張斐呵呵笑道:「芷倩,咱們現在不是珥筆,而是庭長和主簿,既然他們雙方都已經請了珥筆,那咱們還用準備什麼,看他們準備的怎麼樣,我們是被動的,他們誰能打動我,那就是誰贏。」

  許芷倩微一沉吟,「那你自個就沒有主見嗎?」

  張斐道:「若有主見,那怎還說公平。我們的工作是在他們打完之後,之前我們不需要準備太多東西,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打,也沒法去準備。」

  許芷倩稍稍點頭,「也是如此。」

  他們當珥筆時候,是有很明確的目標,他們可以朝著這個目標去努力,但如今要還有明確的目標,那就是徇私枉法啊!

  許芷倩又問道:「那你認為他們誰會贏?」

  正當這時,李四和小桃走了過來,將早餐呈上。

  李四順手遞了一本書給張斐,「三哥,這是你要的書。」

  「多謝!」

  張斐接了過來,「你們吃了沒有?」

  李四忙道:「俺們早就吃了,要是沒啥事,俺就去忙了。」

  「你去吧。」

  等到李四走後,許芷倩問道:「什麼書?」

  張斐道:「禮記。」

  「……」

  許芷倩目瞪口呆地看著張斐,「你看禮記?」

  「對啊!」

  張斐納悶道:「我不能看嗎?」

  許芷倩道:「可你平時從來不看這些書的。」

  張斐嘆道:「我只是想瞭解一下這宗法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芷倩不禁莞爾道:「禮記只能告訴你宗法的起源和起因,而無法解釋當下的宗法體制。」

  「是嗎?」

  張斐將書本放下,問道:「那你倒是說說看。」

  許芷倩道:「禮記上所記載的宗法制度,早就秦漢之後就已經不復存在,如今已經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宗法制度,只有士紳,他們往往是憑借名望、財富來管理鄉村。

  就如同范公,他致仕之後,在家鄉所創的義莊制度,最近在全國各鄉就非常受人追捧,紛紛都建立起這種義莊來。平時叫人讀書,遇到天災時,接濟一下鄉民,以此來獲取鄉民的支持。

  此外,這種義莊,也漸漸受到朝廷的支持,遇到災荒,官府有時候準備不足,就需要靠義莊先接濟,但隨後朝廷也會給予義莊支持的。

  然後他們又從教育中,去建立和維護鄉村的秩序。官府哪有這麼多人去管理,雖說如今有皇家警察,但一些偏僻的鄉村,也是管理不到的,這就需要士紳。」

  張斐稍稍點頭,突然看向正在幫他盛美食的高文茵,「夫人,你好像就是出身鄉紳家庭。」

  高文茵愣了下,「我爹爹只是一個教書的,在鄉里也只是小有名望,但家裡田地不多,也難以去接濟百姓。」

  張斐道:「也就是必須得名望加財富,才有資格管理鄉村。」

  許芷倩和高文茵同時點點頭。

  張斐道:「那司馬學士將來回鄉,豈不是都無法管理鄉村,聽說他至今在鄉里是一畝地都沒有。」

  許芷倩忙道:「司馬學士不一樣,他就算致仕,他在朝中也會有很大的影響力,鄉里一些富戶、大地主,甚至於當地官員,多半也會聽從他的建議。

  其實鄉村管理,並沒有一套非常具體規則,往往就是自然形成,而且一般都是鄉里大族做主,這種人多半都是朝中有人,家裡有田。」

  張斐點點頭。

  正當這時,李四又走了過來,「三哥,徵文來了。」

  「這麼早,他來幹什麼?」張斐愣了下。

  許芷倩沒好氣道:「現在已經不早了。」

  「咳咳!」張斐權當沒聽見,向李四道:「讓他過來吧。」

  過得片刻,邱徵文便走了過來,向三人行得一禮。

  「什麼事?」

  「三哥,那李敏已經接了下官府的官司,還打算請我、陸邦興等人過去幫忙。」

  「你是什麼打算?」張斐問道。

  邱徵文訕訕道:「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過去幫幫忙。」

  張斐笑問道:「因為對方是翰林院學士?」

  邱徵文嘿嘿一笑。

  張斐呵呵道:「你若想去就去,但一定好好表現,可不要丟咱們珥筆的臉,最好是給他們這些翰林院學士一點教訓。」

  「哎!」

  邱徵文激動地點點頭。

  這邱徵文走後,高文茵好奇道:「徵文他們能贏得過翰林院學士?」

  張斐道:「夫人啊!實在是司馬學士、王學士不敢下場,嚴重影響了我的戰績,目前最高戰績就只是擊敗一個小小諫官范純仁,雖然是多次擊敗,但也不好意思說出口。」

  高文茵抿唇一笑,「是是是,誰人都比不上你。」

  「這是事實。」

  張斐得意一笑。

  許芷倩道:「可你還沒有說,這番官司誰能贏?」

  張斐道:「皇庭啊。無論誰贏,我們都是最大的贏家。」

  「……」

  許芷倩稍稍一翻白眼,道:「我問的是他們兩方。」

  張斐搖搖頭道:「那我是真不知道,這個官司其實雙方都有得打,即便我下場,也不敢說穩贏,因為這裡面牽扯到太多問題,哪怕就是從正邪來論,也是說不清楚的,就看他們誰發揮的更好。」

  ……

  吃過早餐之後,張斐便讓蔡京去詢問雙方,是七天以後開庭,還是半個月後,亦或者一個月後,這都是可以的。

  但雙方似乎都信心滿滿,均表示七天之後開庭。

  在之前的官司中,幾乎都是庭長和檢察院主導,雙方都不信任珥筆,但這一回,就不是珥筆這麼簡單,而是珥筆團。

  那邊范鎮自不用多說,十幾個智囊幫他分析。

  這邊李敏也邀請京城來的所有珥筆,來打這個官司。

  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要幹這群老夫子,踩著他們上位。

  因為李敏他們也心裡也清楚,為什麼河中府的百姓,不大願意請珥筆,就是因為他們認為珥筆不如官。

  如果能夠幹掉翰林院大學士與致仕士大夫組成的天團,那大家都會來請珥筆的。

  要知道明年他們的書鋪就會陸續開張,此戰他們是非常看重的,也是全力以赴。

  這也真是太有噱頭了。

  別說百姓,這期間申請庭內觀審的官員,也是多如牛毛。

  蔡京就非常喜歡這種時刻,怎麼安排,可是展現他能力的時候了。

  七日,眨眼即過。

  今日便是開審之日,尤其天氣已經轉涼,開庭時間是安排在辰時三刻,但不到辰時,皇庭內外就已經是人山人海。

  那些二十八鄉的鄉紳都得站在外面觀審。

  而當范鎮出現時,不少官員,士大夫都圍了過來。

  「殺雞焉用牛刀,小小珥筆,怎勞得景仁兄出手。」

  「不敢!不敢!」

  范鎮連連搖頭,「諸位有所不知,這些珥筆都不是好惹的,就說這大庭長張三,便是珥筆出身。」

  「珥筆就只會投機取巧,在真才實學面前,自會原形畢露。」

  面對大家的不屑一顧,范鎮也不知說些什麼好,悄悄四顧,打量著皇庭的佈局,忽見左上角一排位子都是空的,不禁道:「今兒還有什麼貴客要來嗎?」

  「不知道,景仁兄為何這麼問?」

  「你們看,那邊座位,是一個人都沒有。」

  眾人偏頭看去,一人驚呼道:「助審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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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9 00:52:38
第0591章 三法之爭(五)

  「助審團?」

  范鎮心中一慌,沒聽過這玩意,是什麼東東。

  由於這助審團只出現過一次,就是媯鄉弒母一案,雖然張斐當時就有說,這種安排,以後還會有的,但是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大家都認為那只是一次性的,就只是為了解決弒母一案,之前連蘇轍都沒有跟范鎮提及過此事。

  郭孝法立刻即上前,解釋道:「范學士有所不知,這助審團的意思,就是從門外觀審者中選出一些人來,來幫助庭長審理。」

  范鎮頭回聽過這種操作,「怎麼選?」

  「隨便選。」

  郭孝法蔑視道:「上回連茶婆、屠夫都加入進來。」

  「茶婆?屠夫?」范鎮驚訝道:「這豈不是將審理視作兒戲。」

  郭孝法道:「我也是這般認為的,但是張三說,這清官難斷家務事,律法不外乎人情,許多隱情,他自是難以體會,故而請得百姓加入審判中來,提供一些意見。」

  范鎮捋了捋鬍鬚,又問道:「那這助審團的作用大不大?」

  郭孝法道:「上回張三是採納了助審團的建議,不過我們都認為,他本也是打算那麼判的,這回可就不知道了。」

  范鎮瞧了眼那一片座位,不禁沉思不語。

  那邊蘇轍等十多個檢察員也從專門的通道入得檢察院的專屬長廊。

  他們一來,也看到那排空空的座位。

  「難道張庭長要此案中安排助審團?」

  陳琪驚詫道:「這麼大的案子,為何要組建這助審團?」

  王申疑惑道:「這個助審團到底有何規定,什麼案才會用到這助審團?」

  蘇轍沉思片刻,道:「此案關乎高利貸,與天下百姓都息息相關,安排助審團,也是在情理之中。」

  說著,他卻回過頭去,看著范鎮他們,面露憂慮之色。

  ……

  而在他們右邊,有一群人非常低調,正是以李敏為首的珥筆團,畢竟他們身份低賤,不開庭,不太敢聲張,他們此時也在小聲議論這助審團。

  「這助審團到底是什麼意思?」

  陸邦興來得晚,沒有趕上那場官司,不太了解。

  李敏道:「就是隨便找一群百姓來這裡坐著,然後向庭長提供他們的看法。」

  邱徵文道:「我們也要考慮到這助審,盡量問一些大地主的壞事,外面那麼多人,不可能選一群地主坐在上面去。」

  幾人立刻埋頭商量起來。

  如范鎮這樣大學士,有極強的原則,但是這些珥筆,毫無原則,更容易變通。

  ……

  而郭逵、王韶等一干實幹派悄悄躲在一個角落裡面,他們現在很忐忑,就不願意跟別人聊天,因為得罪哪一邊,都會影響到他們的政務,他們也想悶聲發大財啊!

  蔡延慶也悄悄湊過去,是厚著臉皮笑道:「諸位在聊什麼?」

  眼神卻好似在說,大哥,收留一下,外面無我容身之處啊!

  王韶笑道:「蔡知府還有心情上我們來,看來是勝券在握啊!」

  蔡延慶忙道:「哎呦!衙裡事務繁雜,這事我都沒有管,全都是元學士在安排。」

  他們一聽,頓時明白過來,原來是同道中人。

  王韶便又問道:「對了,今年秋稅的賬目可有出來?」

  蔡延慶道:「暫時還未計算出來,不過預計,應該比往年要多三成。」

  郭逵聽得眉頭一皺,「警署也沒幹別的,就只是一個自主申報,這秋稅便能多得三成,可真是笑話。」

  王韶不禁感慨道:「變法變法,就還不如做到秉公執法啊!任憑這新法再好,要是無人執行,亦或者陽奉陰違,那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幾人也都紛紛點頭。

  秋稅沒變,只是說讓大家如數繳稅,結果就多出三成來。

  郭逵道:「但願今日的審判,能夠結束這場動盪,為明年迎來一個好的開始。」

  他們這群人如今對於未來是充滿憧憬,這稅收增加,同時支出減少,可大有作為啊!

  交談間,四小金剛入得庭內,大家立刻紛紛入座。

  又過得一會兒,張斐與許芷倩、李四才入得庭內。

  只聽得門外一個觀審者大聲喊道:「張庭長,好久不見。」

  張斐抬頭看去,見識一個小哥,笑道:「好久不見。」

  這期間一直都是四小金剛在審案,張斐很少出現,雖然四小金剛也贏得一定的認可,但是大家還是更喜歡看張斐審案,主要是因為四小金剛的行為舉止,還是比較嚴肅的,可不敢隨便開玩笑,也就沒有張斐的親和力。

  等到張斐來到庭上,大家立刻起身,這都已經形成一種條件反應。

  「諸位請坐。」

  張斐伸手示意了下,然後與他們一同坐下,稍作整理後,張斐拿起久違的木槌重重一敲,朗聲道:「今日本庭要審理的是,河中府二十八鄉控訴府衙和轉運司擅弄職權,非法賦斂,聚斂財富。

  但由於此案關乎到河中府的百姓,本庭長仔細斟酌之後,認為也應該給予百姓一席之地,故此本庭長決定從門外的觀眾中,挑選出十五男五女作為助審團,加入到審理當中來。」

  「我來!」

  「選我!」

  「張庭長,選我。」

  ……

  門外觀眾們頓時變得擁擠起來,就沒有一個怯場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張斐坐在上面的。

  早就門口等候的馬小義,嚷嚷道:「別擠!別擠!誰要再擠,我就偏不選他。」

  當即無人敢動。

  馬小義當即跳上邊上的長椅,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半晌,手在人群中點著,不一會兒,就選出十五男,五女出來。

  范鎮、李敏、蘇轍紛紛注視著這二十人。

  這一看打扮,又是各種職業組合,屠夫、書生、貨郎、農夫、木匠、以及這手裡還提著菜,肩膀上還搭著抹布的大娘們。

  真是相當隨意。

  門前站著一個老夫子便質疑:「張庭長,你這選得全都是市井之民,他又怎懂得大道理,你應該選一些讀書人進去。」

  第一回挑選助審團,門口確實沒幾個讀書人,但這回不一樣,門前站著許多鄉紳,但一個也沒有選到,這令他們鄉紳感到很沒面子啊!

  張斐瞧了那人一眼,笑道:「尊者未見,這讀書人不全坐在裡面的嗎?」

  說著,他指了指范鎮、蘇轍等人。

  那老者頓時尷尬不語。

  等到那二十人入座後,張斐又向他們道:「今兒可能要耽誤大家一些時辰,非常抱歉,不過在審完之後,我們皇庭將會每人給予兩百錢,當做出庭費用。」

  還有錢拿?

  一個大娘激動拍著大腿,咧開嘴笑道:「張庭長哪用得著抱歉,是我們該感謝張庭長。」

  「不謝!這是應該的。」

  張斐又道:「但是在這審問期間,如果我沒有問你們話,你們切不可大聲說話,知道嗎?」

  「省得!省得!俺不說,俺不說。」

  「很好!」

  張斐又拿起木槌輕輕一敲,「正式開庭,先由二十八鄉的僱傭珥筆范先生發問。」

  畢竟年紀和地位擺在這裡,他還不太好直呼范珥筆。

  范鎮緩緩站起身來,拱手一禮,又道:「張庭長,老…我想請轉運使元絳出庭作證。」

  張斐點點頭,立刻傳轉運使元絳出庭。

  過得片刻,元絳來到庭上。

  雖然談不上知己老友,但也算是共事過,二人簡單寒暄一兩句,范鎮便開始發問。

  「元學士,根據我們所查,關於那道針對宗法規定利息的禁令,雖然是以官府的名義下達的,但卻是在你們轉運司的強烈建議下,不知是否?」

  元絳點點頭道:「是的。」

  范鎮又問道:「敢問元學士入仕至今已有多少年?」

  元絳想了想,道:「四十年左右。」

  范鎮道:「聽聞元學士曾輾轉多地擔任判官、知縣、知府,不知是否?」

  元絳點點頭。

  范鎮又問道:「不知在這期間元學士可有明文禁止過任何宗法,亦或者建議他人禁止任何宗法?」

  元絳不禁有些遲疑。

  張斐小聲道:「看不出這老頭挺厲害的。」

  蔡京回過頭來,小聲道:「學生打聽過了,這范學士因觸怒王學士,又被調往檢察院待了一個多月。」

  「一個月,那也很厲害了。」張斐點點頭道。

  許芷倩小聲道:「范學士當年可是進士第一名入仕,當然厲害。」

  張斐釋然道:「原來是狀元。」

  那邊元絳猶豫半晌,搖頭道:「沒有。」

  范鎮微微一笑,道:「本人與元學士一樣,之前為官數差不多四十年,也是從未見到官府明令禁止宗法之事,甚至都很少去過問,畢竟這國有國法,家有家法。故此范某非常好奇,不知元學士是出於何種原因,要去禁止這條宗法?」

  元絳答道:「首先,我認為他們無權這麼做。」

  范鎮等了片刻,才道:「聽聞元學士曾在廣東擔任轉運使……」

  不等他說完,元絳就馬上道:「其次是他們的動機,將會對國家造成非常不好的影響。」

  范鎮瞧他一眼,撫鬚微笑。

  元絳目光移至別處。

  其實各地很多習俗都是愚昧無知,甚至於與律法衝突,如那南蠻之地,擅用私刑者,比比皆是,那些宗法就更說不通,更應該禁止,你怎麼又不去禁止。

  元絳心裡也清楚,對方就是要問到青苗法上面來,他本還想周旋一下,結果瞬間破功,這也是因為,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官,而政治本就是妥協的藝術,要較真的話,就有太多漏洞讓對方攻擊。

  范鎮問道:「元學士此話從何說起?」

  元絳立刻道:「因為我認為那些人規定利息,乃是妖言惑眾,意圖抵制朝廷的政策,為己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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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9 00:52:58
第0592章 三法之爭(六)

  上庭之前,元絳也未有奢望過,能夠避開青苗法之利。

  因為對方告得就是這一條罪名,一定想方設法會證明元絳就是為利益禁止這條宗法的。

  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三言兩語,就將他逼到這份上。

  也不得不承認,北宋這些天才,要轉職為珥筆,確實是非常快,首先,天賦異稟,其次,律學是他們必修之課,最後,他們都有著擔任判官經驗,也有庭辯的經驗。

  他唯一要學的就是庭上的審問技巧,這跟官員審案有著很大的區別,范鎮也是看著張斐一個個官司打出來,其中脈絡早已經是爛熟於心。

  「意圖抵制朝廷政策?」

  范鎮不緊不慢道:「元學士可否詳細說說。」

  元絳如實道:「高利貸氾濫已不是一年兩年之事,也未見他們修訂過任何宗法去禁止這高利貸,如今朝廷剛剛頒佈青苗法,規定是兩分的利息,他們立刻就以宗法約定一分五的利息,這顯然是抵制青苗法。」

  此話一出,不少百姓皆是面露疑慮之色。

  高利貸害人,已不是一天兩天之事,如今朝廷要改革,你們就給這麼低的利息。

  這裡面肯定有貓膩啊!

  范鎮問道:「那麼依元學士之言,如果這條宗法是出自青苗法之前,那元學士是否還會禁止?」

  「我反對。」

  李敏突然站起身來,「此乃假設性的問題,證人的回答也毫無意義。」

  范鎮立刻道:「此非假設性問題,而源於元學士方才的回答,而且這也關乎宗法是否有權這麼做,這也是此案的關鍵問題。」

  「反對無效!」

  張斐看向元絳道:「還請元學士回答范先生的問題。」

  李敏鬱悶地坐了下去。

  元絳微微有些冒汗,心道:這真是不公平,只能他問我答,要是平時爭辯,我豈會這般輕易的輸給他。猶豫半晌後,他還是答道:「應該不會。」

  范鎮笑問道:「依元學士所答,也就是說,鄉里是有權這麼規定在鄉里放貸的利息。」

  元絳微微有些尷尬。

  范鎮則是耐心地等候答案。

  過得半晌,元絳才道:「我只是說我應該不會制止,但不代表他們就有權這麼做。」

  范鎮又問道:「那元學士是否有權允許他們這麼做?」

  元絳又思索半晌,點點頭,「我認為有。」

  四小金剛不禁是微微搖頭,自己回答的都毫無底氣,真是毫無招架之力啊!

  而那些鄉紳們則是露出得意地笑意來,彷彿勝利已經在向他們招手。

  就這?

  「我暫時沒有問題了。」

  范鎮非常君子的將發問權,讓給李敏,雖然皇庭沒有明確規定,但大家還是有默契,每個問題,都得給對方詢問的機會。

  李敏站起身來,「我這裡有一份借貸契約,上面約定的是五分息,且並沒有違反律法,如果鄉里以此契約立下規矩,約定在鄉里放貸,不得低於此利息,元學士會否支持?」

  立刻便有一名庭警上來,將這這一式三份的契約,分別交給張斐、元絳和范鎮。

  元絳看過之後,搖搖頭道:「這我定然不會支持。」

  李敏問道:「為何?」

  元絳回答道:「這份契約雖然約定的是五分息,但其中還涉及到折算,償還者可能要還將近一倍的利息。」

  李敏又問道:「那元學士否會禁止?」

  元絳點點頭,「如果讓我知道,我肯定會禁止他們這麼做。」

  李敏道:「可這契約並不違法。」

  元絳道:「我也可以使用政令禁止他們,因為這會嚴重影響到官府治理,畢竟那些為富不仁的大地主可不會管那些流落街頭的百姓,這都需要官府來承擔。」

  李敏道:「但是針對方才范先生的問題,元學士又說不會,這我等該如何理解。」

  元絳道:「這其實並不矛盾,在官府看來,是要以百姓為主,方才范先生強調的是一分五的利息,這既不違反律法,又有利於百姓,官府當然樂於見到,但是這份契約顯然更有利於大地主盤剝百姓,這官府自然會明令禁止。」

  李敏道:「這我是否能夠理解為,官府是有權禁止,只不過是根據對方的行為來判定。」

  元絳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是欣慰一笑,還可以,沒有丟咱們珥筆的臉。

  范鎮問得是,鄉紳是否有權這麼做?

  而李敏問的是,官府是有權禁止他們這麼做?

  即便二者同時成立,自然還是得以官府為主。

  李敏又再問道:「適才元學士曾說自己為官已有四十年,在這期間,元學士可有下令,亦或者親眼見到其他官員下令禁止百姓被律法所允許的行為。」

  元絳點頭道:「見過,也有下令禁止過。畢竟律法與政令所涉及之事是不一樣的。」

  李敏又繼續問道:「那麼這回元學士為何要禁止這二十八鄉所約定的利息。」

  元絳回答道:「這一點我方才已經說過,因為他們這麼做,乃是為了抵制朝廷的政策,而非是為百姓著想。」

  「不知元學士有何依據?」

  「其實這就是商人常用壟斷之術。」元絳道:「先以低息使得青苗法無法執行,等到朝廷廢除青苗法後,他們再回到之前的高利息,官府自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出現。」

  不少百姓聽得是緊鎖眉頭,原來是這麼回事,這些大地主真是狡猾啊!

  「多謝元學士的回答。」

  李敏拱手一禮,又向張斐道:「大庭長,我問完了。」

  張斐又看向范鎮。

  范鎮站起身來道:「關於李珥筆方才提到的一個問題,我倒是想向張庭長請教一下。」

  張斐愣了下,道:「什麼問題?」

  范鎮道:「就是官府是否有權禁止律法所允許的行為,這個問題涉及到司法權力,故此我想請教一下張庭長怎麼看。」

  張斐思索半晌,道:「一般來說,官府是無權禁止法律所允許的行為,除非是有特殊情況。而這也是朝廷設立公檢法的原因之一,如果官府這麼做了,就必須給予充分的理由,否則的話,也必將接受公檢法的調查。

  不過我也要說明一點,就是方才李敏那個問題,其實問得也不夠細緻,他所問的問題,律法中其實並沒有明文規定,雖然這個利息是被律法允許的,但這個宗法規定利息,約束鄉民的這個行為,律法中是沒有說明的。

  當然,本庭長這麼說,也不是偏袒被告一方,只是希望大家能夠清楚的知曉,我們皇庭之所以開庭審理此案,不是在審理一個被律法允許的行為是否合法,而是一個沒有禁止,但也沒有允許的行為是否合法,因為這裡面確實存在著爭議,故此皇庭才會開庭審理。」

  李敏、邱徵文、陸邦興三人頓時是一臉尷尬。

  雖然張斐自我解釋了一番,闡述開庭的理由,但到底還是幫他們補上了這個漏洞,明顯就是幫他們一把。

  這封建社會的司法原則,對於公權力而言,是法無禁止即可為,而對於私權而言,法無授權即禁止。

  故此張斐強調,這個利息是絕對被允許的,因為法律是有授權的,但是宗法約束鄉民的這個行為,法無授權,那麼公權力當然也是有權禁止。

  這一點是有利於元絳的。

  「多謝張庭長的回答。」

  范鎮拱手一禮。

  張斐點頭笑道:「不謝!若無其它問題,范先生可繼續發問。」

  范鎮雖不露聲色,但心裡微微有些後悔,他原本想借此理,去挑戰一下張斐,結果是得不償失,不過這倒不是什麼大問題,即便他就這一點發難,對方馬上也能彌補回來,因為元絳禁止的也是宗法,而非利息,這一點官府事先說得非常明確。

  范鎮又向元絳問道:「就方才元學士的回答來看,這一切都是源於青苗法,可否請元學士解釋一番這青苗法。」

  「當然可以。」

  元絳立刻解釋道:「青苗法,顧名思義,針對的就是百姓在青黃不接時,需要依靠借貸來度日的這段時期。也正是因為如此,許多為富不仁的大地主,常在這時候,利用高利貸去盤剝百姓,利息常常高達一倍,甚至於三倍,使得許多百姓償還不起,只能賤賣土地,顛沛流離。

  朝廷正是考慮到這個原因,故此才頒佈青苗法,以兩分的利息放貸給百姓,避免他們受到高利貸的盤剝。」

  范鎮笑問道:「所以此法皆因濟民而生。」

  元絳很謹慎地瞧了眼范鎮,又思索片刻,才點頭道:「是的。」

  心裡還是有些法虛。

  范鎮道:「適才元學士又提到,之所禁止宗法規定利息,乃是因為他們用的是壟斷之術,先以低息抵制青苗法,然後等到青苗法被朝廷廢止之後,便又會繼續放高利貸。」

  元絳點點頭。

  范鎮道:「那我們假設官府最終允許他們他規定一分五的利息,百姓是否會因此受益。」

  元絳道:「這只是一時的。」

  范鎮道:「但我想問的是,在百姓受益的情況下,朝廷為何要急於廢除青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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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9 00:53:29
第0593章 三法之爭(七)

  范鎮的這個問題,使得在場不少官員的臉色微微一變,這神情中透著一絲緊張的意味。

  元絳只是淡定地搖搖頭道:「抱歉,元某不大清楚范先生為何這麼問?」

  范鎮稍一沉吟,又問道:「適才元學士口口聲聲說朝廷會因此廢除青苗法?但不知元學士因何斷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元絳身上。

  其實答案大家都知道,就是賺不到錢唄。

  關於這一點,司馬光、文彥博他們在朝中嚷嚷很久了,但是這窩裡吵歸窩裡吵,他們也不會去外面大肆宣揚,到底這只是屬於統治階級內部的鬥爭,可如今這外面可全是百姓,所以,這能說嗎?

  院外的百姓倒還是處於霧裡看花,有些懵逼,但是官員們卻是神情緊張、忐忑不安。

  這窗戶紙都快要捅破了呀!

  陳琪不禁都小聲道:「這麼問下去的話,朝廷的威嚴將會蕩然無存。」

  蘇轍卻是看了眼張斐,笑道:「這都是學習張庭長的。」

  陳琪一愣,心道:這確實是張三的風格。

  以前張斐經常在庭上拔官府的底褲,問一些官員無法回答的問題。

  王申瞧了眼蘇轍,好奇道:「檢察院長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蘇轍只是笑道:「事已至此,擔心又有何用。」

  打之前,他就已經料到這一幕。

  范鎮告得可不是官府有沒有權力去禁止他們約定利息,因為他心裡清楚,官府當然是有權禁止的,在這一點上打,是打不過的。

  他是起訴官府擅弄職權,聚斂財富,肯定就是要爆對方的黑料,將官府的行為往有罪方面引導。

  反之,李敏他們必須要證明這條禁令的合法合理,既然己方是合法合理的,那對方就一定是錯的,他也一定要攻擊對方。

  這場官司必然就是要互相傷害。

  元絳瞧了眼范鎮,見他面色堅決,心知這一關不太好過。

  其實在此之前,他就已經預想到,范鎮可能會就這一點發難,就是看問的深淺,如今看來,他就是要捅破這窗戶紙。

  元絳也只能如實回答道:「因為青苗法的作用,不僅僅是為惠民,同時也希望能夠改善國家財政,實乃一舉兩得的上上之策,關於這一點,朝廷說得是非常清楚,范先生應該也是知曉的。」

  范鎮繼續追問道:「也就是說只要朝廷未能盈利,即便能夠惠民,也必然會被廢除?」

  元絳沉吟少許,解釋道:「朝廷頒佈青苗法,主要是為解決高利之害,但又吸取了常平倉法之弊,之前常平倉法是有提供無息借貸,可是一旦官府財政吃緊,就變得難以為繼,而青苗法提供有息借貸,這樣就能夠確保一直運行下去。

  那如果民間真的有更低的利息借給百姓,高利貸不再氾濫,那麼對於朝廷而言,青苗法自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這也是朝廷樂於希望見到的。

  但是對方以宗法約定利息,其目的就不是為了幫助百姓,而是為了破壞青苗法,只要青苗法不存在,那就無法制衡高利貸,他們如此猖獗,公然與官府為敵,官府怎能無動於衷。」

  他這一番回應是條理清晰,簡單明瞭,顯然也是早有準備的,畢竟他事先就想到對方會就此發難。

  這立刻也打動了不少百姓,只見院外許多人都是情不自禁地點著頭。

  畢竟之前放高利貸的可不是朝廷,而是那些大地主們。

  而那些鄉紳不禁是大失所望,這都沒有將他給問倒。

  但范鎮並不氣餒,兀自微笑道:「元學士不斷強調,那些鄉紳以宗法約定利息,乃是使用壟斷之術,目的就是為了破壞青苗法。那如果最終如願禁止了鄉紳們以宗法約定利息,那麼提舉常平司會否因此受益?或者說,會有更多人的來提舉常平司借錢?」

  元絳點頭道:「青苗法當然會得到更好的執行。」

  范鎮又問道:「提舉常平司會否從中受益?」

  元絳稍稍猶豫片刻,點頭道:「會。」

  范鎮道:「既然官府會因此受益,那麼元學士又如何說明,官府這麼做,就不是在採取那壟斷之術,在限制民間低息後,官府便會將利息調到到五分,甚至更高,以此來聚斂財富?」

  不少官員當即嚇出一身冷汗來。

  天吶!這也能問嗎?

  蘇轍卻是眼中一亮,心想:不虧是范學士,原來之前只是虛晃一槍,這才是殺招,問得好啊!

  他在制置二府條例司曾就以這個問題,與呂惠卿爭論過,你可以約定兩分,但也可以約定二十分,關鍵誰也管不著,這比高利貸要更加可怕。

  而且他預計肯定會出現這種情況,因為王安石根本目的是斂財,如果正常借貸,賺不到多少錢,就肯定會用手段的。

  「我反對。」

  李敏立刻站起身來道:「這完全是對方一廂情願的猜想,。」

  范鎮立刻道:「我此問就是源於元學士禁止宗法低息借貸的理由,而不是什麼猜想,如果我的問題不成立,那麼官府也禁止的理由,也將不成立。」

  張斐思索半晌,道:「反對無效。證人必須對此作答。」

  這個問題,還真是打了個元絳一個措手不及,因為官府壟斷是完全合法的,沒有道理可講,但是在這裡說出來,好像又有些不太妥,畢竟他們現在是在爭奪這道德制高點,沉吟少許,只能避重就輕道:「官府並沒有禁止低息,只是禁止宗法約定的利息。」

  范鎮道:「但是鄉紳們也只是約束自己鄉里的地主,並沒有約束百姓只准在鄉里借錢,但官府卻也容不下,而且官府認為鄉紳們這麼做,是在玩弄壟斷之術,只是根據青苗法的二分利在先,他們約定的一分五在後,但是在此禁令中,官府可是深受其益,那麼官府如何保證,此番禁止,就不是壟斷之術?」

  元絳道:「因為朝廷可是有明文規定的。」

  此話一出,院外突然響起了噓聲。

  元絳很是尷尬。

  這事百姓可是非常非常清楚,要說壟斷之術,誰玩的過朝廷,那規定有個毛用。

  直娘賊的,老子交的錢,從來就比規定上的要多得多。

  你跟我講規定?

  此時,他們也已經恍然大悟,你說鄉紳們是玩壟斷之術,你怎麼能證明,你不是在玩壟斷之術?

  你比他們更狠啊!

  「肅靜!」

  張斐一敲木槌,喝止住百姓,然後又向范鎮道:「范先生,你可以繼續了。」

  「多謝!」

  范鎮微微頷首,又向元絳道:「聽聞元學士剛剛來到河中府,就打了一場關於鹽鈔的官司?」

  元絳一聽就暈了。

  「我反對。」

  李敏又起身道:「此問與本案無關?」

  范鎮不緊不慢道:「我稍後會證明此問與本案有著密切的關係。」

  張斐道:「反對無效。」

  李敏鬱悶地坐了下去。

  元絳無奈之下,只能稍稍點了下頭。

  范鎮道:「請問每年發售多少鹽鈔,每張鹽鈔換多少鹽,朝廷可有明文規定?」

  元絳點點頭。

  范鎮道:「但是據我所知,相信元學士也知道,其實各地鹽池都未有按照規定,這又是為什麼?」

  在場不少鹽官心中一凜,這真是也躺著中槍啊!

  他們心虛地偷偷瞄了眼張斐,見張斐面無表情,稍稍放下心來。

  「呃…咳咳……」元絳含糊不清道:「這裡面有著諸多原因,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

  這就沒法解釋。

  范鎮道:「但事實就是官府也並沒有遵守規定,對嗎?」

  元絳猶豫片刻,旋即還是點點頭。

  這事百姓心裡都明白,再怎麼解釋都是狡辯。

  范鎮又問道:「那不知元學士憑何保證,當官府禁止民間低息借貸後,官府就不會抬高利息?」

  元絳不做聲了。

  過得一會兒,張斐看向元絳道:「還請證人對此作答。」

  元絳被逼的沒有辦法,也只能道:「這我的確無法保證。」

  他如果說自己能保證,范鎮就能找出一萬個事實,來證明他根本保證不了。

  因為元絳當了這麼多年官,什麼縣官、知府、轉運使等等,難道那些地方就沒有這種現象?

  他也沒法制止。

  事實就是制止不了。

  四小金剛聽得是直搖頭啊!

  這就尷尬了呀!

  范鎮道:「我問完了。」

  元絳嘴角抽搐了幾下,此時此刻,他也明白為什麼當初王安石打死都不願意坐在這裡上面。

  真是煎熬啊!

  同時院外噓聲四起。

  許多鄉紳見百姓個個是滿臉慍色,不禁暗自激動,默默為范鎮叫好。

  但如蔡延慶等官員,則是倍感焦慮,你們這麼搞,且不說朝廷的名譽,其它的壟斷項目,也都有可能會受到攻擊啊!

  還要繼續審下去嗎?

  而韋應方他們則是暗自激動,他們倒是非常樂於見到這一幕,雖然他們也是官員,但唯有如此,才會激起革新派的猛烈反擊,他們的最終目的是要挑起司法改革和新法之爭,而不是這場官司的勝負。

  邱徵文小聲道:「這大學士挺厲害的。」

  陸邦興道:「你這不是廢話嘛,翰林院大學士能是一般人嘛。」

  李敏道:「看來我們不能再繼續問元學士,否則的話,太容易被對方抓到把柄,我們得以攻代守。」

  邱徵文、陸邦興同時點點頭。

  這窗戶紙都已經捅破了,繼續問元絳的話,太容易被對方打反擊了,官府屁股上的屎比任何人都要多,這是辯不贏的。

  忽聽砰砰砰幾聲,只見張斐沉眉喝道:「肅靜!肅靜!」

  等到院外安靜下來後,張斐才看向李敏,「辯方還有問題嗎?」

  李敏道:「我們暫時沒有問題。」

  張斐又看向范鎮,見范鎮也是搖搖頭,表示沒有問題,便向元絳道:「多謝元學士出庭作證,現在元學士可先下去休息一下。」

  元絳緩緩站起身來,可這身子還微微晃了下,在眾人同情的目光下,是步履蹒跚地下得庭去。

  接下來,由李敏傳召證人。

  也是一個老熟人,正是那梁友義。

  這老頭上來,只是偷偷瞄了眼張斐,盡量不正眼看,生怕自己又忍不住,跟他懟上了,在這庭上跟張斐較勁,那無異於茅房裡點燈。

  李敏站起身來,先是向梁友義拱手一禮。

  梁友義就只是微微瞧他一眼。

  李敏也並不在意,畢竟階級相差太多,裝模作樣地瞧了眼文案,然後才問道:「據我們所查,關於在各鄉里以宗法規定利息一事,梁老先生是出錢出力,且出謀劃策,不知是否?」

  梁友義點點頭道:「你這麼說,倒也沒錯。」

  邱徵文小聲提醒道:「他這種模稜兩可的語氣可不利於咱們後面的問題。」

  李敏輕輕點了下頭,又溫和地問道:「還請梁老先生用肯定的語氣回答,是,還是不是。」

  梁友義稍稍不滿地瞧他一眼,然後自信滿滿道:「是的。」

  一副坦蕩蕩,為國為民的模樣。

  李敏問道:「不知梁老先生這麼勞心勞力,又是出於何目的?」

  梁友義當即是正氣凜然道:「自然是為造福鄉民,這還用問嗎?」

  李敏問道:「看來梁老先生在鄉里也經常是樂善好施?」

  范鎮眉頭一皺,正欲起身,喊聲反對,給梁友義一點提醒。哪知梁友義根本不給他這機會,直接道:「樂善好施談不上,但平時也效仿先人,接濟一下上門求助的鄉民。」

  李敏點點頭,問道:「接濟鄉民,亦需財富支持,不知梁老先生家中有多少田地?」

  「我反對。」

  范鎮畢竟知天命之年,這起身比較緩慢,沒有李敏那麼敏捷,這回他趕緊先喊,然後才緩緩站起身來,「對方所問,與此案毫無關係。」

  張斐點點頭,又向李敏道:「辯方,此問涉及到證人的私人財產,除非你們能夠拿出足夠的理由,否則的話,證人可以不用回答。」

  陸邦興低聲道:「先別問這些,直接問高利貸,這老頭是很好對付的,可別輕易放過他。」

  李敏點點頭,向張斐道:「我收回方才的問題。」

  隨後,他又頗為嚴肅地向梁友義道:「方才梁老先生說之所以以宗法約定利息,乃是為了造福鄉民,想必也是反對高利貸吧。」

  梁友義點點頭道:「那是自然。」

  李敏拿出一份契約來,「這是你們梁家與鄉里一戶百姓簽訂的借債契約,還請梁老先生過目。」

  立刻上來一個庭警,將一式四份的契約,分別交給張斐、范鎮、蘇轍和梁友義。

  范鎮一看,不禁神色微微一變,瞧了眼梁友義,暗自搖搖頭。

  這上面的利息,目測折算,達到百分之兩百。

  梁友義看罷,神色一慌,當即問道:「你這是從哪裡弄來的?」

  李敏沒有理會他,繼續問道:「上面的章印可是你們梁家的?」

  梁友義目光略顯躲閃,「老夫不…不大清楚。」

  李敏立刻向張斐道:「大庭長,想要證實這份契約的真偽非常簡單,只需要拿他們梁家的章印和之前他們梁家之前簽訂的契約一對比,便可知真偽。甚至皇庭可以調查契約上的土地,目前是在誰家手裡。」

  「我反對。」范鎮立刻道:「不知這個問題與此案有何關係?」

  李敏忙道:「他們以宗法規定利息的初衷到底是什麼,乃是此案的關鍵所在。」

  「反對無效!」

  張斐看向梁友義,「梁老先生,麻煩仔細確認一下,這是否出自你們梁家的契約?」

  梁友義又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點點頭道:「是…是出自老夫家裡。但老夫並不清楚,因為家中事務,都是犬子在管。」

  李敏道:「在這份契約中,所約定的利息,經過我們計算,已經達到本金兩倍多,絕對是屬於高利貸。敢問梁老先生可否認同這種做法?」

  院外頓時一陣嘩然。

  梁友義立刻道:「老夫當然不認同,但老夫年邁,這精力有限,管不了那麼多事,不過今日回家之後,老夫會立刻查明此事。」

  說到後面,又是一副大義滅親的樣子。

  李敏又問道:「據我們所知,梁家去年憑借高息放貸至少獲得三百五十六畝土地,梁老先生可否知道?」

  梁友義顯得很不耐煩道:「老夫都說了,這家裡的事,老夫沒有在管,又如何得知,你莫要冤枉老夫。」

  李敏對此也不氣餒,繼續問道:「那梁老先生可知自己有多少妾侍?」

  范鎮剛想喊反對,梁友義卻搶先道:「混賬!這是老夫的私事,與你何干?你們這是要公報私仇。」

  公報私仇?張斐愣了下,他不會是在含沙射影我吧?那我可真就要公報私仇了。

  范鎮急忙喊道:「我反對。」

  張斐不禁又皺眉看向李敏,「辯方,這問題與本案有何關係?」

  李敏忙向張斐解釋道:「回張庭長的話,據我調查所知,梁老先生共有十二位妾侍,其中七名就是憑借發放高利貸,抵債來的,故此我們認為梁老先生並非對此一無所知。」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是嗎?」張斐問道:「你可有證據?」

  「有的。」

  李敏立刻將拿出一式四份的證據,上呈給他們。

  張斐看過之後,又向梁友義問道:「梁老先生,你是否知曉這一切?」

  梁友義老臉通紅,暗道:這些混蛋是從哪裡弄來這些證據,難道家裡出了內奸。這下他不好賴了,總不能說那都是犬子的妾侍,老夫也就只是偶爾睡睡,是避重就輕道:「老夫不明白這與此案有何關係?」

  李敏道:「適才梁老先生說,之所以用宗法來約定利息,乃是為了反對高利貸,造福鄉民,但從事實來看,你們梁家曾多次從高利貸中受益,包括梁老先生自己。不知梁老先生如何解釋一切?」

  梁友義已經是滿頭大汗,嘴角一個勁地抽搐著,他哪裡知道對方會從這種角度來攻擊他。

  以前之前審案,珥筆出場次數非常少,他沒有見識過這種拔劍就要見血的場面。

  既然無法解釋,那就裝聾作啞!

  李敏見梁友義賴不掉,又開始裝死,於是道:「梁老先生之所以熱衷於以宗法約定利息,就是因為青苗法將會嚴重傷害梁家利益,故此梁老先生才想到此法,來破壞青苗法,這就是你們真是的目的。」

  「我反對。」范鎮趕忙舉手喊道。

  李敏坐了下去,「我問完了。」

  裝死?

  這在皇庭上,是一點屁用都沒有,畢竟打官司不是辯論,而是要說服法官,李敏的目的已經達到。

  這一點從邊上助審團的神態也不難看出來,只見他們都是一臉鄙夷地看著梁友義。

  張斐又看向范鎮道:「范先生可有問題要問?」

  范鎮瞧了眼彷彿又蒼老十歲的梁友義,不禁暗自嘆了口氣,然後搖搖頭道:「我沒有要問的。」

  正當這時,馬小義突然來到庭上道:「啟稟張庭長,有一位證人突然暈厥了過去。」

  張斐問道:「誰?」

  馬小義道:「徐慶年。」

  張斐聞言,不禁瞧了眼范鎮,范鎮神情稍顯尷尬。

  但也沒有辦法,你們出手這麼狠,轉挑軟肋捶,這誰還敢上來啊!

  稍作思索後,張斐又瞧了眼天色,「天色也不早了,上午就暫時先審到這裡,下午再繼續審,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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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9 00:53:57
第0594章 三法之爭(八)

  「呼……這案子審得可真是刺激!」葉祖恰一邊收拾著文案,一邊小聲嘀咕道。

  上官均卻顯得很是擔憂:「這麼審下去不會出問題嗎?」

  目前雙方都是毫無底線,將統治階層最為醜陋的一面給展現出來,聽得都讓人心驚膽跳啊!

  蔡卞道:「那也沒有辦法,這話是他們自個說的,咱們可沒有逼著他們說,這與咱們無關。」

  蔡京問道:「你們認為誰會贏?」

  上官均瞧他一眼,道:「兩個爛果子,你會選擇吃哪個?」

  蔡京愣了愣,呵呵笑道:「我還是選擇回休息室吃糕點。」

  四人捧著文案相繼離開了。

  可他們的離開,卻引來院外百姓的抱怨。

  休庭?

  不是吧?

  我們正看得過癮,況且現在都還沒有到吃午飯的時辰啊!

  百姓聽得很是帶勁,因為無論那邊受到對方的傷害,他們都有一種非常爽快的感覺。

  相反,這院內的官員們,則是長出一口氣,一些人用哆嗦的手,拿著絲帕擦著額頭上的冷汗,一些人則是癱在椅子上,目光呆滯著。

  這種場面在封建社會下,那可是極其罕見的。

  就沒經歷過啊!

  這心裡能不害怕嗎?方才他們看得都已經快要窒息了。

  過得一會兒,他們才站起身來,但很快又三三兩兩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人人臉上皆是憂心忡忡。

  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官員與鄉紳互拔底褲,這…這真的可以嗎?

  這麼下去,會不會影響到君主和士大夫的統治?

  而與此同時,院外那更是輿論大噪。

  兩邊的支持者也都在爭論,誰更有理,可是這爭來爭去,彼此都被對方給說服了,都覺得對方說得很有道理,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這簡直就是雙倍的傷害啊,爭著爭著,百姓也漸漸感到有些絕望。

  這都不是什麼好鳥。

  那咱們豈不是橫豎都是死。

  這……

  悲劇啊!

  事實就是如此,控辯雙方本來就是一夥的,都是屬於統治階層,幹得就是同一件事。

  是,不少百姓被地主弄得家破人亡,但更多百姓被官府弄得家破人亡。

  只能是越爭越絕望啊。

  忽然間,他們彷彿感覺一道亮光照來,紛紛抬頭看去,但見大門前掛著兩個碩大的字---皇庭。

  不錯!

  還有皇庭。

  百姓猛然醒悟過來,唯獨皇庭沒有這麼幹過,皇庭一直在捍衛我們的利益,所以,他們不由自主地將希望寄托在皇庭。

  ……

  而那邊張斐與許芷倩剛剛回到辦公室,尚未來得及喘一口氣,那王韶、郭逵便來了。

  「二位急於見我,是有何急事?」張斐揣著明白裝糊塗道。

  王韶是開門見山道:「張庭長,我們覺得不能再這麼審下去,因為這將會影響到朝廷的統治。」

  這玩得太大了,弄得他們這些務實派都是心驚膽顫。

  一旦引發動盪,他們的活也就沒法干了。

  他們勞心勞力,一直在想辦法處理應對西夏的戰事,可不能因為一場官司,而導致一切都付諸東流。

  這是他們都無法接受的。

  張斐先是一愣,旋即苦笑道:「二位,我只是秉公執法,如果他們要選擇和解,那我也會答應的。但如果沒有特殊理由,我就終止此次審判,那就是我的失職,這會給我帶來風險的。」

  王韶、郭逵相視一眼。

  郭逵退而求其次道:「能不能改為閉門審理?就好像上回審理綏州一案。」

  如果都是自家人的,那就隨便你們怎麼說。

  對這裡面的彎彎道道,他們心裡清楚的很。

  張斐搖頭一嘆:「其實我也有想過,但是這不同於軍事審判,這事關河中府所有的百姓,如果閉門審理,我們皇庭就要承擔很大的風險,因為最終的判決,不一定會令所有人都滿意。

  到時許多官員、鄉紳、百姓可能都會將責任歸咎到我頭上。但二位都知道,這事與我無關,我也沒有必要為此承擔任何風險,公開審理,這就是最為穩妥的方式。」

  二人聽罷,還真不好多說什麼,因為最終判決是在皇庭手裡的,突然改為閉門審,不管到底怎麼判,都會引發很多質疑。

  問題來了。

  皇庭為何要為此承擔任何風險?這事跟皇庭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最終,二人也只能悻悻離開。

  他們前腳剛走,張斐便是呵呵一笑,「竟然跑來遊說我,看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誰才是此案最大的贏家。」

  一旁的許芷倩突然道:「但是他們雙方都已經殺紅了眼,再這麼繼續鬥下去,會不會真的引發動盪。」

  「不會。」張斐非常堅決地說道。

  許芷倩好奇道:「你為何這麼自信?」

  「因為最終的決定權是在我的手裡,而我也代表著朝廷。」

  張斐嘴角一揚,雲淡風輕道:「是,也許百姓會對鄉紳、官府產生一些質疑,但同時也會將曾今對鄉紳、官府的信任,轉移到我們皇庭頭上,從而相信被皇庭掌控的司法。」

  ……

  而此時皇庭外面是熱鬧非凡,如今門外的商業區已經建設的差不多了,大小商舖林立,不但有專門為富人準備閣樓、包間,雅座,也有為窮人準備茶棚、酒館,而且價格也都是非常親民的。

  「哎呦!蘇檢察長來了,各位裡面請,裡面請。」

  大狗見到蘇轍等一干檢察員向自己的酒樓行來,是立刻迎了上去。

  陳琪瞧店外那廊道上都已經坐滿了,不禁問道:「還有位子嗎?」

  「有的!有的!」

  大狗直點頭,「張庭長早就定下靠近湖邊的位子,供各位休息。」

  陳琪頓覺有些受寵若驚。

  一干檢察員來到河邊的大樹下坐下後,但目光並未投向河邊那美麗的風景,而是望著酒樓那窗台前閃過的一道道人影,只見不少鄉紳正在與官府的官員進行交涉。

  「看來他們已經意識到,這官司打下去,只會兩敗俱傷。」王申小聲道。

  陳琪道:「或許下午不會再開庭審理。」

  「不可能。」

  蘇轍道:「此事要能夠談成,就不會鬧到皇庭上去,咱們還是早點吃完,早點去休息,下午可能還有很多事要做。」

  陳琪、王申同時看向蘇轍,似乎有些懷疑。

  因為目前看來,他們都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官司。

  那麼,還要再繼續互相傷害嗎?

  但凡是個聰明人,也不會幹這種蠢事。

  可事實卻正如蘇轍所言,下午的審理是如期而至。

  這也正說明,中午那些官員、鄉紳的合縱連橫徹底宣告失敗。

  原因也很簡單,就是青苗法。

  元絳是肯定擁護青苗法的,這是不能退讓的,而范鎮是肯定反對的,為求阻止青苗法,他是翰林學士,戶部侍郎都不當了,怎麼可能會就此妥協,他來這裡就是為求阻止青苗法。

  然而,如果范鎮他們不選擇在皇庭上訴,那他們就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朝中也是革新派得勢。

  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

  這中間的根本矛盾都無法解決,還合縱連橫個勾八。

  關鍵還有相當一大部分官員在暗中拱火。

  這怎麼談得成,只能忍著痛苦繼續打下去。

  「諸位下午好。」

  張斐來到庭台上,又看向助審席上面的百姓,「諸位助審員中午休息的怎麼樣?」

  「非常好!非常好!」

  「多謝張庭長的盛情款待。」

  「哎呦!咱其實都有些不好意思。」

  ……

  這二十個人笑得是嘴都合不攏,他們是安排在皇庭裡面用餐,並且在湖邊休息,這絕對是他們人生中吃最美味的一頓,事先他們可從未想到,當這助審員有這麼多優待。

  當然,他們並沒有想到,皇庭這麼安排,也是擔心有人與他們暗通款曲,左右他們的判決。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畢竟是我請你們來幫忙的。」

  與助審團交談少許,張斐又向范鎮、李敏等人道:「如果控辯雙方都已經準備好了,那我們可以繼續審理。」

  雙方都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那就開始吧。」

  張斐輕輕敲了一下木槌。

  接下來是由范鎮傳召證人,是一位鶴髮童顏,慈眉善目的老者。

  許芷倩立刻將此人的資料悄悄遞給張斐。

  此人名叫陸曉生,也是進士出身,曾禮部擔任官職,但對當官沒什麼興趣,四十歲就致仕回鄉,為人非常正直,沒有什麼污點。

  范鎮問道:「陸先生,聽說在此次以宗法約定利息中,其中這一分五的利息,就是陸先生你定的。」

  「是的,這是老拙建議的。」

  陸曉生點點頭。

  范鎮又繼續問道:「為何定在一分五?」

  陸曉生道:「首先,是因為老拙的鄉里一直以來就是規定一分五的息。」

  范鎮問道:「敢問陸先生你的家鄉是在?」

  陸曉生道:「河東縣隱泉鄉。」

  范鎮點點頭,又問道:「為何貴鄉會有此規定?」

  陸曉生道:「因為我們鄉的宗法中是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惠及鄉民,同時鄉里長老見到許多鄉村因為高利貸,而導致大量的鄉民逃亡,為求鄉里保持人丁興旺,同時執行好宗法,故而規定借貸鄉民,只能放一分五的利息。」

  「原來如此。」

  范鎮點點頭,又拿起一份文案來,向張斐道:「張庭長,這是有關隱泉鄉低息放貸的具體證據,足以證明,這一分五的息其實早就存在的,而並非是大家特地想來針對青苗法的。」

  「呈上。」

  張斐看過之後,稍稍點了下頭,又道:「范先生可繼續詢問。」

  「是。」

  范鎮又道:「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陸曉生點點頭,道:「還有就是,雖然目前各鄉村是高利貸氾濫,但多半都是集中青黃不接和天災之時,平時鄉里放貸,其實也就是一分五到兩分,約定這個利息,我覺得大家都還是能接受的。」

  范鎮問道:「平時鄉里放貸,就只有一分五和兩分?」

  陸曉生點點頭道:「一分五和兩分也能得不少錢,你若不借,自有別人會借。而在天災之時,借錢的人變多了,一些大地主就會坐地起價,趁火打劫。」

  其實民間交易,不管是借錢,還是交易,都還是會遵循一個市場規則,平時百姓缺點錢,但又不是那種救命錢,這一分五息,到處都是。

  不可能說,我借個應個小急,去借百分之兩百的利息。

  而富戶也是圖錢,所以他也知道,平時利息太高,百姓也不會來借。

  百姓和地主之間還是有一個博弈的,只是說如果遇到天災,那普通百姓就完全沒有應對能力,這才給了那些地主可趁之機。

  導致高利貸氾濫的根本原因,並不是地主窮凶極惡,而是百姓抗風險能力太差,國家又沒有太多救助政策,這才給高利貸創造出一個巨大的需求市場。

  范鎮問道:「所以陸先生定此利息,並非是為了破壞青苗法。」

  陸曉生搖搖頭道:「不是。老拙是希望減少高利貸。」

  「我問完了。」

  范鎮坐了下去。

  這回那邊站起來的不是李敏,而是邱徵文,到底他們不同於范鎮,對於朝廷制度,鄉間制度都非常熟悉,瞭如指掌,故此他們只能每人研究部分內容。

  邱徵文道:「陸先生,關於隱泉鄉的利息規定,在下也是有所聽聞的,據說是通過鄉里的義莊來進行放貸。」

  陸曉生點點頭:「是的。」

  邱徵文道:「而最初隱泉鄉的義莊就是由你們陸家組織建立起來的,不知是否?」

  陸曉生點點頭:「是的。」

  邱徵文笑問道:「如此大善之事,相比也為陸先生帶來鄉民們的尊重和敬愛吧?」

  陸曉生不太好意思道:「也…也可以這麼說。」

  邱徵文繼續問道:「另外,聽說官府也有撥糧食給你們的義莊,不知是否?」

  陸曉生點點頭道:「是的,若遇災荒,官府通常會先將糧食撥給義莊,再由義莊分發給鄉親們。」

  邱徵文道:「那如果我說義莊借貸的錢糧中,也包括官府撥給義莊的糧食,陸先生是否認同?」

  陸曉生猶豫一會兒,才道:「官府撥糧主要還是在災荒之時,平時不常撥糧給義莊,但我也不敢說,用於借貸錢糧中,就沒有官府的接濟,但是義莊所有的錢,都是用於幫助鄉民,決不能挪為私用,官府也會派人來監管賬目的。」

  邱徵文點點頭,又問道:「陸先生,可支持青苗法?」

  陸曉生愣了下,思忖半晌,「不瞞閣下,老拙並不支持。」

  邱徵文道:「但是陸先生難道沒有發現,其實義莊這種借貸方式,跟青苗法是有些類似嗎?」

  陸曉生遲疑片刻,道:「是有些類似。」

  邱徵文故作驚奇道:「這就奇怪了。當官府撥錢給義莊進行放貸時,陸先生不但不反對,反而是非常支持,甚至為之感到驕傲,認為這能救濟鄉民。

  可是當官府要自己進行放貸,目的也是為救濟鄉民,且利息不過是高了半分,但陸先生卻又明確表示不贊成。」

  陸曉生道:「這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邱徵文立刻問道。

  「這……」

  陸曉生很是掙扎。

  他是有苦難言。

  他總不能說,我們義莊是真心為鄉民著想,而你們青苗法則是要為國斂財,關鍵如今青苗法還未開始執行,他這麼說,也沒有任何證據。

  邱徵文笑道:「此二者區別就僅僅在於,義莊是由鄉紳掌控,而青苗法則是由官府掌控。而這就是陸先生反對青苗法的原因。」

  「老拙……」

  陸曉生面露訕訕之色,他不大會說謊,這還真是主要原因。

  如果不是官府要進行放貸,換個人來,誰會反對。

  他們這一派就是反對官府親自下場。

  邱徵文等了片刻,才道:「由此可見,真正原因是陸先生害怕鄉紳失去對於鄉村的掌控,而非是什麼高息或者低息。其實只要在你們鄉紳的控制之中,高息能夠使得鄉民成為你們的佃農,亦或者方便你們兼併土地,而低息也可為自己獲得名望。

  你們害怕青苗法的出現,會使得鄉民脫離你們的控制,更多地依賴官府,故此才以這拙劣壟斷之術,來破壞青苗法。」

  這一番話下來,不少鄉紳都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望著邱徵文是咬牙切齒,面目猙獰。

  你小子這是要挖我們的根啊!

  陸曉生是個慢性子,又不善與人爭論,很委屈地看著邱徵文,攤手道:「老拙絕無此意。」

  院外的一位鄉紳突然忍不住了,直接叫嚷道:「陸先生一生清廉,德高望重,豈容得了你這小珥筆在此造謠誣蔑,真是豈有此理。」

  張斐瞧了一眼,一瞧木槌道:「院外何人喧嘩?」

  那人立刻抬頭望天。

  畢竟梁友義已經做過示範,他們再生氣,也不敢公然跟張斐叫板,真的會被抓的,這小子一點也不尊老愛幼。

  「我問完了。」

  邱徵文也坐了下去。

  一旁的元絳激動壞了,差點沒有忍住,起身為邱徵文搖旗吶喊,上午他可是憋了一肚子氣啊。

  官府這邊也是士氣大振。

  許芷倩見罷,小聲道:「張三,你這是教得吧?」

  張斐回頭皺眉看她一眼,「我會教這種拙劣的招數?」

  許芷倩愣了下,「怎麼?他問得不好嗎?」

  張斐道:「還欠缺一點火候啊!反倒是范學士的表現,超出我的預計,看來他在檢察院學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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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9 00:54:25
第0595章 三法之爭(九)

  當陸曉生站起身時,范鎮是立刻投以歉意的目光,陸曉生卻是羞愧地瞧他一眼,嘆了口氣,緩緩下得庭去。

  這陸曉生乃是范鎮的知己好友,為人非常正直,一生高風亮節,故此范鎮才第一個傳他上來作證,意圖借他展現他們鄉紳的風範,扭轉上午造成的惡劣影響。

  可哪裡知道還是被對方找到破綻,還連累了老友受罪。

  這在鄉紳們看來,可真是很傷士氣。

  不過范鎮還是一副胸有成竹,運籌帷幄的神態,絲毫不慌。

  接下來又輪到辯方傳召證人,而這回則是由陸邦興來負責,他直接傳召對方一位名叫徐慶年的鄉紳,也就是上午那位以身體抱恙,拒絕出庭作證的鄉紳。

  不過在中午的時候,經過范鎮的一番勸說,他才答應出庭。

  畢竟他是屬於原告之一,身為原告,要都不願意出庭作證,這也太沒說服力了。

  這老頭上的庭來,完全沒有方才梁友義那般囂張,是規規矩矩地坐著,那委屈的眼神,宛如一隻待宰的羔羊。

  這些鄉紳也有今日?陸邦興差點笑出聲來,站起身來,就直接問道:「聽聞徐老先生在城裡開了一家解庫鋪,專門從事放貸。」

  徐慶年點點頭道:「是的。」

  陸邦興又問道:「不知徐老先生的解庫鋪一般都是收多少利息?」

  「有高有低。」

  說罷,徐慶年立刻補充道:「我承認其中有些利息是比較高的,如果以皇庭的折算方法,也有超過一倍的。」

  我全都承認,你別問了。

  陸邦興微微一笑,又道:「不知此次宗法所約定的利息,是否約束徐老先生的解庫鋪?」

  徐慶年搖搖頭道:「並不約束,因為那規定只是針對我槐樹鄉的鄉親,解庫鋪在城裡,這兩邊是毫無關係的。」

  陸邦興道:「也就是說,徐老先生不會將解庫鋪的利息調到一分五。」

  徐慶年道:「不會。」

  陸邦興又問道:「如此說來,徐老先生並非是真心實意地支持那一分五的利息?」

  徐慶年道:「那也不是,為鄉民做一點事,我是很樂意的,而我在城裡的解庫鋪,就只是買賣,不違法就行。」

  陸邦興低頭瞧了眼文案,道:「可是據我所查,你們徐家在約莫五年前的災荒時期,也就是鄉民最困難的時期,曾向鄉民們借出高達兩倍,甚至於三倍的利息,並且兼併了數十戶百姓的土地。那時候徐老先生似乎沒有想到為百姓做點事?」

  徐慶年瞧他一眼,我都已經這麼老實,你還要這麼做,真是殺人誅心,當即是生無可戀地回答道:「當時許多人都這麼幹。」

  平時他可不是這麼說話的,也是跟梁友義一樣,滿口仁義道德,但是他知道在這裡說些,只會讓自己更加難堪,索性就捨棄儒家的外衣,直接講利益。

  院外頓時噓聲四起。

  「肅靜!肅靜!」

  張斐立刻敲了敲木槌,好像這就是他唯一的工作。

  等到院外的百姓安靜下來後,陸邦興又繼續問道:「聽聞此次約定利息的草約,正是徐老先生擬定的。」

  「是…是的。」

  徐慶年稍稍點頭。

  陸邦興問道:「為何找徐老先生來擬定?」

  徐慶年道:「因為我家開解庫鋪的,對此比較了解。」

  陸邦興又問道:「我聽說在草約中規定,誰若違反此規定,則將其革除鄉籍?」

  徐慶年愣了下,猶豫片刻後,才答道:「在最初的草約中,是這麼擬定的,但後來將這一條給刪除了。」

  陸邦興道:「為何?」

  徐慶年道:「這是因為官府下令禁止,我們擔心這麼寫,會觸犯到律法。」

  陸邦興問道:「可是據我所查,你們槐樹鄉宗法中規定女子若未婚先孕,將會被革除鄉籍。不知是否?」

  徐慶年皺了下眉頭,點點頭:「是的。」

  陸邦興問道:「如今可有刪除?」

  徐慶年搖搖頭道:「那倒是沒有。」

  陸邦興問道:「所以徐老先生就不怕違反律法嗎?」

  徐慶年訕訕不語。

  陸邦興等了片刻,便道:「會不會因為此條規定,所約束都是你們這些大地主、鄉紳,故而只定下規定,卻不定懲罰。」

  徐慶年忙道:「那當然不是。」

  陸邦興問道:「那為何不定懲罰?」

  徐慶年思索片刻,才道:「那是因為這事最終還未定下來,等打完這場官司,我們自會考慮懲罰問題的。」

  陸邦興聽罷,又問道:「也就是說這條規定,是可以進行修改的。」

  徐慶年眼中閃過一抹後悔,心裡也納悶,這些珥筆腦子都轉得這麼快嗎?堵住一個洞,又來一個洞,沒完沒了,只能是無奈地點點頭。

  陸邦興又問道:「利息也是能夠修改的?」

  「這…這我不大清楚。」徐慶年訕訕道。

  陸邦興不依不饒地問道:「宗法中可有規定不能修改利息?」

  徐慶年搖搖頭道:「那倒是沒有。」

  「也就是可以。」

  「是…是的。」

  陸邦興道:「不知你們如果修改這條規定,需要徵求所有鄉民的同意嗎?」

  徐慶年如實道:「這不需要,一般來說鄉里的規矩,都是鄉里的長老來做決定。」

  陸邦興道:「也就是說,只要鄉里的幾位長老點頭,就可以隨意將這利息改了。」

  徐慶年訕訕道:「鄉里的長老,也會考慮到鄉民的態度。」

  陸邦興問道:「怎麼考慮?」

  「呃……」

  徐慶年道:「鄉里的長老還是會為鄉民著想的。」

  陸邦興道:「就僅此而已,沒有監管嗎?」

  徐慶年搖搖頭。

  陸邦興道:「如果我說,在半年或者一年以後,鄉里的長老都認為這利息不妥,便可直接修改,是也不是?」

  徐慶年糾結片刻,最終還是點點頭。

  「我問完了。」

  陸邦興直接坐了下去。

  徐慶年不由得稍稍鬆得一口氣。

  這真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啊!

  范鎮緩緩站起身來,問道:「徐先生,在這條規定中,可有約束鄉民只能向鄉里借貸,而不能找外人借貸?」

  徐慶年搖頭道:「沒有。我們只約定在鄉民在鄉里放貸,利息不能高於一分五。」

  范鎮點點頭,又道:「適才徐先生說自己在城裡開了一家解庫鋪,用於放貸。不知你們店裡的利息是多少?」

  徐慶年道:「這是不一定的,有一分的利息,也有五分的利息,甚至更高,這是根據客人的抵押物和借貸時長來定的。」

  范鎮問道:「如今鄉里定一分五的利息,會不會影響到你店裡的生意?」

  徐慶年搖搖頭道:「不會的,因為一分五的利息,也不是最低的,如果你有很貴重的抵押物,一分的利息也是借的到錢,但如果你什麼都沒有,又無人為你擔保,你在鄉里也不一定能夠借的到。」

  范鎮道:「所以即便鄉里定下一分五的利息,也無法做到壟斷。」

  徐慶年搖搖頭道:「不可能。我也從未見過有哪個商人可以以低息壟斷這一行,除非是朝廷。」

  范鎮問道:「此話怎講?」

  徐慶年道:「就拿那交子來說,當年交子就是由我們解庫鋪來發行,但是之後有些解庫鋪因經營不善,濫發交子,害得一些百姓血本無歸,於是朝廷就專設交子務,用於發行交子,同時禁止民間解庫鋪發行交子,很快交子就被朝廷壟斷。」

  范鎮道:「這是好事。」

  徐慶年道:「但朝廷發的更多,以至於最近百姓又用回銅幣和鐵幣。」

  院外的百姓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徐慶年沒有說謊,交子在陝西短暫的發行後,便是一落千丈,而原因就是朝廷大量用交子去支付軍餉,是遠遠超出官府的準備金,結果就是交子立刻貶值。

  商人也有濫發的現象,但範圍有限,不可能造成這麼惡劣的影響。

  原因就在於,商人濫發,百姓立刻就會找上門鬧事,很快就能夠控制住,官府也會出手的,但朝廷要濫發,百姓只能盡量不用,別無他法。

  「多謝!」

  范鎮點點頭,又向張斐道:「我問完了,我的證人也已經全部出庭。」

  言下之意,我現在就可以開始結案陳詞。

  這令不少人略感驚訝,因為場面上好像還是五五開。

  唯獨張斐輕輕點了下頭,表示理解。

  李敏詫異道:「難道他認為已經分出勝負?」

  邱徵文問道:「那咱們還問不問?」

  李敏思索片刻,又瞧了眼文案,道:「其實我們要問的,也已經問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幾個證人,也是可問可不問。」

  陸邦興道:「那就還是別問了,如果就咱們一方問,又問不出什麼新問題,那可是會得罪很多人的。」

  他們到底只是珥筆,求得也是財,如果是互相傷害,大家又各為其主,那就無所謂,但如今對方已經放棄提問,他們還一個勁的往死裡爆料,繼續揭露鄉紳醜陋的一面,那會引發很多人不爽的。

  李敏稍稍點頭。

  這時,張斐又向他們問道:「辯方可還有證人出庭?」

  李敏立刻回答道:「沒有了。」

  他一開口,在場所有官員、鄉紳同時鬆得一口氣,可算是結束了。

  可真是要命啊!

  張斐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們雙方準備一下,待會進行結案陳詞。」

  過得好一會兒,來到了結案陳詞的階段。

  范鎮先站起身來,道:「關於官府對於鄉間以宗法約定利息一事的一切指責,其實都是毫無根據的,他們唯一的理由,就是青苗法的兩分息在先,而宗法的一分五息在後,就僅此而已,但這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因為之前一分五的利息,就比比皆是,並非是鄉紳們突然想出來的。

  至於對方言之鑿鑿的壟斷之術,那更是可笑至極,因為以宗法約定利息,是不可能達到壟斷,事實已經證明,就沒有哪個商人或者地主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反倒是官府可以通過禁令達到壟斷。

  而他們之所以要禁止以宗法約定利息,目的也就是為求壟斷,讓更多人去借貸青苗錢,此無關惠民,只關乎利益。

  更為重要的是,這二十八鄉的所作所為,並不違法,無論他們的初衷是什麼。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皇庭判定官府勝訴,這將會造成非常惡劣的後果,因為到時官府可以為求錢財,可以禁止更多民間的約定俗成,壟斷一切生財之道,即便這些行為統統合法,此外,這更不符合法制之法原則。我說完了。」

  不少人聽得是頻頻點頭,也都面露擔憂之色。

  張斐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然後又看向李敏,「辯方可以開始結案陳詞。」

  「多謝。」

  李敏站起身來,「首先,我要說明的一點,官府是絕對有權禁止鄉紳以宗法約定低息,方才對方也不敢對此提出任何質疑。」

  范鎮沒有做聲。

  是不敢!

  在法理上,是爭不過的,如今是皇帝集權制度,官府當然有權這麼幹。

  他告得也是官員擅弄職權,非法賦斂,聚斂財富,可沒有說官府無權這麼幹。

  李敏又繼續言道:「但是,官府也並非粗暴的禁止他們,而是事先不斷派人去跟他們溝通,在溝通無果的情況,才被迫下令禁止,而禁止的原因也並非為求聚斂財富,而是為民著想,非與民爭利。

  朝廷之所以頒佈青苗法,完全是因為民間高利貸氾濫,使得百姓苦不堪言。而民間的高利貸多半就是出自他們這些鄉紳和大地主們。他們憑借高利貸肆意兼併百姓土地,剝削百姓,甚至迫使百姓離開家鄉,顛沛流離,或沿途乞討,或落草為寇,給國家安定造成極壞的影響,而最終站出來彌補這一切的卻是朝廷。

  這顯然是不公平的,如果他們真的是為民著想,之前他們又在做什麼?也正是因為朝廷對他們的耐心漸漸散失,才決心頒佈青苗法,以此來扼制他們的所作所為。

  他們顯然也清楚青苗法將會延緩他們兼併土地的意圖,故此想出此策,來破壞青苗法,故此我懇請大庭長判我方勝訴。」

  又有不少人聽得是頻頻點頭,覺得李敏說得也很有道理。

  到底是因為高利貸氾濫,朝廷才頒佈青苗法的,不是平白無故,如果朝廷不做些什麼,那也是不行的呀!

  霎時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官司打到這裡,在場沒有幾個人,看得出場面上誰更佔優勢,反正都不是什麼好人,同時兩方說得又都有道理,好像不管判誰贏,都是不對的,也都是對的。

  張斐點點頭,低頭瞧了眼文案,才道:「適才雙方的辯論,都是圍繞著高利貸對國家、百姓所造成的傷害,也都是希望百姓能夠過得更好,且都說得非常有道理,故此本庭長認為在此事上面,百姓是更有發言權。」

  說到這裡,他看向助審席,只見那二十個助審員,也跟外面的百姓一樣,都顯得是無比沮喪,但他還是詢問道:「諸位助審員,如今心中可有答案?」

  只見他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臉上都是很迷茫。

  都是壞人,我他媽選誰啊!

  張斐見罷,於是又道:「此案關乎到河中府每個百姓的利益,本庭長也希望你們能夠慎重考慮,所以本庭長再給你們一些時辰思考。」

  「多…多謝大庭長。」

  此時的助審員彷彿已經沒了最初的激動和興奮,有得只有無限的壓力。

  張斐端起一杯茶,輕輕呷了一口,身子突然往前探,小聲道:「你們四個認為誰會勝訴?」

  蔡卞道:「學生認為官府這邊說得更在理,畢竟官府是為大局著想,而那些鄉紳只是為一己私利。」

  上官均道:「皇庭是看證據,不是大局的,顯然他們這麼做,並不違法。」

  張斐搖頭嘆了口氣,「你們呀!可真是一點也不專業,事到如今,竟然還無法給出準確的判斷。」

  四人不禁是面面相覷。

  難道勝負已分?

  不會吧!

  張斐似乎都懶得再搭理他們,身子往後一靠,又拿起看他們方才遞上來的一些證據,審視了起來。

  又過得好半晌,張斐抬起頭來,再度向助審席那邊問道:「你們可有思考清楚?」

  二十名助審員同時點點頭,但是臉上還是顯得有一些猶豫。

  張斐便道:「認為二十八鄉應該勝訴的請舉手。」

  那屠夫是第一個舉手,又有人舉起手來,三個,四個,五個……

  最終全部舉手。

  這一幕可真是令不少人大跌眼鏡啊。

  因為在他們看來,場面上就是五五開,雙方黑料都不少,百姓也都是兩邊噓,可不曾想這一表決,竟然全部倒向原告。

  這……

  他們是被收買了嗎?

  饒是知情的元絳,此時都有些彷徨,他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百姓竟然會義無反顧的選擇相信鄉紳,而非是官府。

  鄉紳們則是倍感欣慰,到底百姓還是更相信他們。

  李敏、邱徵文、陸邦興差點將自己的眼珠子給瞪了出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們要這麼對我?他們這麼壞,你們竟然還選他們,你們是了瘋了嗎?

  唯有范鎮、蘇轍他們露出微笑,彷彿一切都在預計之中。

  張斐也問道:「你們可說說原因嗎?」

  一個大娘鼓起勇氣道:「俺也不想支持那啥原告,但俺更怕將來只能上官府借錢。」

  真是一言以蔽之。

  院外多數百姓也都紛紛點頭。

  欠地主的錢到底是可以拖下去的,最多也就是挨上一頓板子,大家還是可以談的,之前皇庭處理那麼多高利貸案,最終雙方達成和解。

  你欠官府的錢你試試看?

  一定就是傾家蕩產。

  也不是說官員要特意整死百姓,而是因為這錢也不是官員的,是朝廷的,這錢要是少了,他們就沒法交差,肯定得自己補上,那自然是一分也不能少啊!

  衙前役不就是血一般的教訓,衙前役稍有疏漏,損耗公家之物,立刻就罰得傾家蕩產,反正只多不少。

  有道是,這兩害相權取其輕。

  百姓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哪種方法更痛,他們比誰都清楚。

  就利益而言,多個一分五的息,也不是壞事啊!

  「原來如此。」

  張斐微笑地點點頭,又低聲向四人道:「你們羞不羞愧,百姓都比你們看得明白。」

  四小金剛低頭專注證據,權當沒有聽見。

  張斐又環目四顧,朗聲道:「適才助審員已經給出自己的判決,本庭長再從司法層面,來對此次訴訟進行審理。

  首先,鄉里以宗法約定利息,這個利息是遠低於法律所規定的最高利息,且不存在強迫行為,所以這裡面是不存在任何違法的行為。

  其次,控方拿出的證據,是足以證明禁止宗法約定利息,官府將直接從中受益,甚至於達到壟斷的效果。而辯方並沒有提供有力的證據,證明他們這麼做是意圖破壞青苗法。

  雖然辯方拿出許多證據,證明原告中有不少人表裡不一,證明他們之前從高利貸中獲益,證明他們都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但是在司法中,人品是連佐證都算不上,而且以合法利息去獲益,無論他們的目的是什麼,這都將得到司法保障的。

  辯方花費大量的精力,試圖去證明對方全都是壞人,但是就司法而言,壞人不代表有罪。」

  壞人不代表有罪?

  蔡卞他們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敏他們則是又尷尬,又迷茫地看著張斐,覺得這話有道理,但又覺得怪怪的。

  又見張斐繼續說道:「其中本庭長最看重的,就是辯方所提到的壟斷之術,因為真宗皇帝、仁宗皇帝,都曾下達禁止類似行為的敕令。

  這種行為的確會對國家、百姓造成傷害,但辯方並沒有拿出足夠證明來證明這一點,反倒是控方拿出了有力的證明,證明想要以一分五的利息達到壟斷,並且操縱利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為別說一分五,就是一分的利息,這都是可以賺到不少錢的,且人人都可以借錢出去,是沒有門檻的,所以這是不可能達到壟斷。退一步說,哪怕他們真的是為針對青苗法,那也只是一種合理的競爭,而不是一種破壞行為。」

  大家聽得是頻頻點頭。

  陸邦興道:「難道這壟斷之術才是我們取勝的關鍵?」

  邱徵文道:「那法制之法的最高原則,不就是國家和君主利益嗎?」

  李敏鬱悶道:「你早不說。」

  「我……」

  邱徵文尷尬一笑。

  又聽張斐繼續說道:「至於官府所憂,認為鄉紳會以宗法來盤剝百姓,其實也沒有必要過於擔憂,因為鄉民的利益若在宗法中受到傷害,他們是可以來皇庭進行上訴的,鄉里的宗法只是一種約定,而不是一種政令或者法令,約定的兩方是平等關係,而不是服從關係。

  最後,本庭長對官府也給予充分的諒解,因為官府放貸與民間不一樣,利益不能隨意規定,得通過不斷商議才能夠決定,但是這在商業競爭中,是處於不利的位子。故此官府認為鄉間所約定的利息,會破壞青苗法的執行,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是官府做法顯然是不合理的,官府應該優化自己的青苗法,使得青苗法變得更具競爭力,而不應該去禁止他人的合法競爭行為,以求讓自己的買賣變得更好做,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的行為,而且引發的後果也是非常嚴重的,之前的鹽政就已經充分說明這一點,官府壟斷一切後,情況只是變得更加糟糕,最終還是要施行通商法。

  這將不利於我國商業發展,也勢必會使得商稅減少,損害到國家利益,同時也違反了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本庭長並沒有在這條禁令中,看到任何深思熟慮。

  基於這一切,本庭長在此判定官府的禁令無效。」

  「好!」

  「判得好!」

  「大庭長說得太對了。」

  ……

  院外頓時響起陣陣喝彩聲,漸漸地,竟然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這也是此次官司中,百姓唯一喝彩。

  之前他們都已經聽得快抑鬱了,甚至於絕望!

  這導致他們不由自主地將希望都寄托在皇庭,而張斐的這番話,不但充分考慮百姓的權益,關鍵他還是非常認同助審團的建議,要知道助審團代表的可就是他們,這令他們有一種久旱逢甘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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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0 01:58:02
第0596章 趁勝追擊

  由於整場官司都比較壓抑,此時百姓們是毫不吝嗇自己的掌聲、喝彩聲,是久久不息。

  然而,就站在他們身邊的鄉紳們卻絲毫不覺快感,只是掏出絲帕擦著額頭上的汗粒。

  雖然是他們贏得了官司,但是他們心裡也非常清楚,這掌聲、喝彩聲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人家都是在支持皇庭。

  如果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也許他們會更加慎重地考慮,到底打不打這場官司。

  這實在是太煎熬了。

  差點將他們鄉紳的底褲都給拔了。

  好在是一個更爛的做參照物。

  有趣的是,那些官員臉上的表情也與他們極為相似,也顧不得失敗的沮喪,臉上透著一種解脫後的精疲力盡。

  范鎮臉上倒是流露出一絲勝利的喜悅,因為他心裡就是支持司法改革,要知道他的主張跟司馬光的主張可是非常像似。

  然而,這一回張斐並沒有在掌聲瀟灑地離開,而是從庭台上下來,逕直走向范鎮。

  這一幕令不少準備離開的官員、鄉紳們立刻停下了腳步,紛紛側目望去。

  「恭喜范學士贏得官司。」

  來到范鎮面前,張斐是拱手道:「方才的辯訴,真是精彩至極。」

  范鎮竟有些受寵若驚,拱手回得一禮,「哪裡,哪裡,在張庭長面前打官司,我這不過是班門弄斧。」

  眼神中卻透著一絲疑惑,似乎在詢問張斐,你有什麼事?

  張斐倒也沒有賣關子,寒暄兩句後,便道:「不知范學士接下來是會留在河中府,還是要去往其它地方?」

  范鎮疑惑道:「最近應該不會離開,不知張庭長為何有此一問?」

  張斐道:「是這樣的,正好法援署缺少一位主事,我希望邀請范學士加入法援署。」

  「法援署?」

  范鎮愣了下,這顯然是他沒有想到的。

  張斐問道:「不知范學士意下如何?」

  范鎮一怔,應付道:「我先考慮一下。」

  「好。」張斐點點頭,又道:「若無其它事,張三就先告辭了。」

  范鎮突然抬手道:「張庭長請留步。」

  張斐問道:「范學士還有事嗎?」

  范鎮問道:「如果讓張庭長來打這場官司,不知張庭長有多少勝算?」

  「不多。」

  張斐認真思索半晌,道:「五成吧。」

  范鎮暗自皺了下眉頭,道:「張庭長可願告知范某,如果是張庭長,又會怎樣打這官司。」

  張斐倒也不吝嗇,只道:「大概是兩個方向,其一,證明宗法對於鄉民是具有強迫性的;其二,證明鄉紳此番所為,會對國家利益造成巨大的傷害。」

  范鎮問道:「但這些都沒有具體證據。」

  張斐笑道:「很多宗法都是有問題的,我會找很多鄉民來幫我證明這一點的,因為你們的決策,並沒有徵求每個鄉民的同意,這是非常有希望證明的。

  至於第二點嘛,我會結合第一點的強迫性,然後從造反的角度來打,以此來證明,這種行為也將會對國家和君主造成巨大的傷害。」

  范鎮雙目一睜,這可是他從未設想過的領域,「你…你這純屬誣蔑。」

  張斐呵呵道:「我是堂堂正正拿出證據來證明,如果你拿不出證據反駁,那就不是誣蔑。」

  范鎮不禁一陣後怕,道:「真不愧是張大珥筆,手段果然夠狠。」

  張斐呵呵道:「打官司只是在規則內取得勝利,就是這麼簡單。不過我認為范學士已經領悟到這一點,畢竟范學士明知道他們這麼做,就是針對青苗法。」

  范鎮訕訕一笑,做不得聲。

  張斐又道:「若無其它事,我先告辭了。」

  范鎮道:「張庭長慢走。」

  「告辭。」

  說著,張斐便返回到庭台上去。

  旁邊李敏、陸邦興、邱徵文三個臭皮匠,方才一直在正豎起耳朵,偷聽他們的談話。

  等到張斐離開後,他們皆是面露沮喪。

  「錯了!錯了!從開始就錯了,我們被對方的破綻給迷惑了,就顧著與對方好勇鬥狠,以至於忽略了我們對這場官司的訴求。」

  「可是我們似乎也沒有具體證據。」

  「所以我們之前準備也不足,我們應該多找一些鄉民來作證,這樣就更具有說服力。」

  說著,李敏不免忐忑地瞧了眼貴賓席上,正好見到那元絳揮袖氣沖沖地離開。

  「元學士!元學士!」

  那何春林見元絳怒氣沖沖地離開,裝模作樣地喊得幾句,眼中閃過一抹詭異地目光。

  這時韋應方走了過來,低聲道:「看來元學士定不會罷休的。」

  何春林道:「庭上那麼難堪,最終還輸了官司,他如何會輕易罷休。」

  曹奕低聲道:「但是他目前拿皇庭也沒有辦法,只能寫信給王介甫,而目前王介甫在朝中可謂是風頭正盛,也只有他有權力制衡這司法改革。」

  韋應方瞧了眼庭長檯,雖然張斐已經離開,冷笑道:「且看他還能得意多久。」

  ……

  檢察院方面,由於有大量的實習檢察員,陳琪、王申也不需要收拾這些文案,都是交給那些實習檢察員去做,而此時他們與蘇轍站到一旁交談著。

  「蘇檢察長,這個結果是不是你早就料到的?」陳琪好奇地問道。

  之前打官司,蘇轍一般都是非常認真地研究,但這一回他相對比較輕鬆。

  蘇轍笑道:「單就司法而言,這次官司,明顯是鄉紳那邊更佔優勢,只要范學士不犯下明顯的錯誤,這場官司輸得可能性很小。但是問題在於,皇庭會否判決鄉紳那邊贏得勝訴。這才是關鍵所在。」

  陳琪頓時恍然大悟,「是呀!這個判決使得新法將會受到很大地阻礙,如果不制止這種情況,那麼今後許多人都會借用皇庭來阻擊新法。」

  王申道:「但是王學士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的。」

  蘇轍點點頭道:「所以說,這場官司就只是一個開始,真正的困難是在後面。」

  其實最初大家的目光也是聚焦在這一點上。

  就是皇庭是否敢駁回官府的禁令,因為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禁令,而是事關青苗法,這青苗法已經成為新法一個標誌。

  在司法中,你可以說沒有證據直接證明對方是在針對青苗法,但是在政治中,這擺明挑釁。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判決禁令無效,極有可能會引來政治報復。

  那皇庭能否抵擋得住?

  ……

  回到庭台上的張斐,幫著許芷倩一塊收拾了下,夫妻二人又一塊沿著廊道,往休息室那邊行去。

  「你打算邀請范學士去法援署?」

  「嗯。」

  張斐點點頭,「因為他在這場官司中,表現的非常不錯,是有著清晰的脈絡,他的每一次問話,其實都是有效的,反倒是徵文那邊有著很多無效的問話,即便是有效的,他們也沒有揪住,表現不盡如人意啊。」

  許芷倩點點頭,道:「你事先並未提醒徵文。」

  張斐道:「我是庭長,要秉公執法。」

  許芷倩瞄了眼張斐,心想:你在我面前裝什麼裝,你以前又不是沒幹過這事。輕笑道:「只怕你根本就不希望徵文他們能贏。」

  張斐嘖了一聲:「你別說得好像我在作弊似的,是他們自己沒用,打不贏,那怪得了誰。」

  許芷倩道:「但是你更希望能夠否定官府的政令,如此一來,皇庭的權力將得到伸張。」

  「噓……」

  交談間,他們入得休息室。許芷倩放下文案來,又給了張斐一個白眼道:「你現在還噓甚麼,我想他們很快就會反應過來,這官司最大的贏家,就是咱們皇庭。」

  張斐拿起一塊糕點一邊吃著,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但也許這是許多人所期望的。」

  「嗯?」

  許芷倩疑惑地看著他。

  張斐道:「你沒有聽過這一句話嘛,欲讓其滅亡,必先讓其瘋狂。他們就是希望將我們推向河中府權力制高點,以此來挑撥朝中那些大臣與司法改革的關係。」

  許芷倩道:「可你似乎一點也不擔憂?」

  張斐呵呵道:「官家支持我,王學士支持我,司馬學士支持我,富公支持我,我需要擔心什麼?擔心我還不夠囂張嗎?」

  許芷倩瞅他一臉得瑟,稍稍翻了個白眼,「說來也真是奇怪,王學士與司馬學士在朝中是水火不容,但他們又同時支持你。」

  張斐道:「原因很簡單,治國先治吏,這是他們共同的訴求。此次的廢除禁令,只是為以後新法能夠得到更好的執行。」

  許芷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忽聽得門外蔡京道:「老師,你在裡面嗎?」

  張斐先是拿出絲帕抹了下嘴,然後才道:「進來吧。」

  只見四小金剛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

  「學生見過老師。」

  「我對你們今日的表現,是感到非常失望。」張斐是毫不留情地說道。

  四小金剛皆是尷尬不語。

  張斐又問道:「你們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

  上官均訕訕道:「還望老師能夠指點一二。」

  張斐哀其不爭地嘆了口氣:「我們是司法人員,我們要關注的就只有一點,那就是證據、證據、證據,只有在證據的基礎上,我們才可以去考慮道德方面的問題,我記得我在課堂上注重講過這一點。

  而你們的猶豫不決,是因為你們更多在考慮對與錯,得與失,這些全都是基於你們的主觀判斷,你們完全被辯方帶到溝裡去了。

  辯方只是在打擊對方的私德和利益得失,從而去推斷,控方這麼做,是充滿極度惡意的,但他們沒有那麼具體證據支持他們的論點,他們甚至都無法證明,對方這麼做,就是在針對青苗法。

  對於辯方的供詞,我們只需要著重考慮一點,那就是這個低利息,能否達到壟斷,以及是否可以操縱市場,能不能?」

  四人同時搖搖頭。

  張斐道:「既然不能,同時辯方沒有提供具體證據,那這場官司他們就沒有贏的可能性,你們要記住一點,針對青苗法,這不是一個違法的行為,不能因為對方是官府,就能扭曲司法審判。」

  這麼披頭蓋臉的一番教訓,四小金剛只能是唯唯若若地點頭。

  的確!

  他們方才對於梁友義他們的供詞非常看重,你自己憑借高利貸發財,這邊又說要打擊高利貸,這誰信你啊!

  這就還是以前的審判思維,這在以前的審案過程中,這是非常關鍵的,但在皇庭上其實是並無卵用。

  我今天放高利貸,我明天打擊高利貸,不可以嗎?

  這只能去質疑他的動機,但不能當做實證,除非有證人證明他們開會商量過這個問題,那就必須要認真考慮。

  許芷倩瞧他們四個也可憐,於是道:「他們也是第一回審這種案子,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張斐瞧了眼許芷倩,神色緩和了幾分,道:「其實與這個案子毫無關係,關鍵是雙方都有珥筆,導致你們的思路完全是在跟著珥筆在走,你們的表現更像似一個觀眾,而不是一個庭長,沒有展現出你們的專業性。」

  「學生明白了,老師的教誨,學生定當銘記於心。」

  「光記還不夠,還得懂得靈活運用。」

  「是,學生記……學生……」

  正當這時,門外又傳來李四的聲音,「三哥,曹衙內、符主簿他們來了。」

  「你們再好好看看雙方的辯詞,認真的考慮一下,辯方具體缺乏什麼證據。蔡京,你跟我過去一趟。」

  「是。」

  吩咐完之後,張斐便帶著蔡京、許芷倩出得門去。

  來到湖邊的小亭內,只見警署三駕馬車,正在那裡吃著熟羊肉,喝著美酒,好不輕鬆愜意。

  見到張斐來了,曹棟棟酸溜溜道:「方才你可真是威風,百姓都在為你叫好、喝彩。」

  張斐笑道:「這威風給你,你要不要?」

  「免了!」

  符世春趕緊道:「咱們膽小,可不敢要這威風。」

  曹棟棟深深鄙視了一眼符世春,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不要也不行。」

  張斐坐了下來,道:「我今兒找你們過來,還就是來給你們送威風的。」

  「三哥,耍啥威風?」

  馬小義直接蹲在石凳上,很是期待地看著張斐。

  張斐手往旁邊一伸,蔡京立刻將一沓厚厚的文案遞給張斐。張斐拿著文案將桌上一放。

  曹棟棟他們三人立刻拿起一份看了起來。

  過得一會兒,馬小義突然道:「三哥,這好像都是一些欺民霸市的案子?」

  符世春皺眉道:「而且還都是與商業有關的。」

  「不但如此。」張斐道:「被告者的背後幾乎都是河中府的官吏。」

  馬小義嘿嘿道:「俺可就喜歡這鋤強扶弱,在京城俺都不太敢這麼做。」

  符世春鬱悶地瞧了眼馬小義,又向張斐道:「這一下處理這麼多,會不會使得他們狗急跳牆,從而引發混亂,要知道州縣的治理可是離不開他們的。」

  張斐正色道:「我們已經怕了很久,也準備了很久,但這些問題終將是要面對的。而眼下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剛剛駁回轉運司的禁令,這士氣正盛,那些貪官惡吏必然會畏懼我們,同時鄉村勢力則還會需要依靠我們抵制新政。

  如果皇家警察不能有效壓制住他們這些人,那麼就無法贏得百姓的信任,以及振興司法,如今你們警署已經悶聲發財大半年,也該亮出自己的獠牙了。」

  「好一句亮出獠牙!」曹棟棟一拍桌子,「咱等這一天可都快等得睡著了,也該咱們警署威風威風了。行,這活咱們接了。」

  馬小義也是小雞啄米般地點頭。

  符世春見罷,也只能點點頭。

  別看警署發展的好,但他們也很憋屈,因為人家更多是敬畏皇庭,而不是皇家警察,前不久他們還被趕回來。

  權力就是一個零和遊戲,你要伸張權力,必然就會有人受到傷害。

  關鍵,你已經扎下一面旗,你必須說到做到,百姓遇到不公之事,你就要去擺平,否則的話,也沒有人會相信皇庭。

  張斐沒好氣道:「衙內,我們這是公務,不是組織去打劫。」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道:「另外,我會派蔡京協助你們,給你們提供法律上面的建議。」

  ……

  轉運司。

  「下官早就看出來了,他們就是一夥的,咱們是真不應該應訟,讓他們去自娛自樂,瞧他們能這麼樣。」

  何春林在元絳的面前,是拚命地拱火。

  元絳瞪他一眼,「你什麼時候說的,我怎不記得了。」

  何春林尷尬一笑。

  元絳又道:「還有,你們以為老夫想去應訟嗎?這不是沒有辦法嘛,如今衙役都轉為皇家警察,一旦皇庭判決了,皇家警察必然不會再執行我們的命令,到時這禁令也會成一紙笑話。」

  韋應方故作憂慮道:「那可怎麼辦?再過幾個月,就到了青黃不接之際,到時可能一個借錢的都沒有,這也會讓青苗法成為一個笑話。」

  元絳哼道:「我會馬上書信王學士,將這裡的情況告知他,如果這司法改革有這麼大的權力,那這新法也就沒法執行了。」

  何春林他們聽罷,心中狂喜,這正是他們所期待的。

  可是這得意還未上頭,元絳突然又道:「光告皇庭一狀,還不足以洩我心頭之恨,還有那些地主、鄉紳,他們竟然公然與朝廷作對,那朝廷也不應再給他們面子。」

  韋應方問道:「不知元學士打算怎麼做?」

  元絳道:「我還要奏請朝廷,早點派稅務司過來。」

  「稅務司?」韋應方、何春林同時驚呼道。

  元絳冷冷一笑,「這稅務司可是他們這些大地主的天敵。」

  何春林忙道:「元學士請息怒,請息怒,此事該從長計議啊!」

  元絳瞧他一眼,「你又不要交稅,你怕什麼?」

  「我……」

  何春林差點沒有咬著舌頭,我不用交稅,我家裡要交啊!大哥,你這是整他們,還是在整我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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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0 01:58:28
第0597章 天下熙然,皆為利往

  元絳最後這一句話,真心將韋應方等人給整無語了。

  這公檢法都還未送走,又來稅務司,可真是沒完沒了啊!

  但其實這是元絳和張斐的貫通套路,要知道整個公檢法就是在他們的鬥爭中,一步步建立起來的。

  因為只要有鬥爭,利益將會流動起來,他們就能夠將更多的利益都塞入其中。

  原本張斐就設計,明年讓稅務司來到河中府,但也得找一個合適的理由,而此案就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理由。

  對此,韋應方他們是頭疼的很。

  雖然他們還未親眼見識過稅務司,但是上回自主申報一事,已經讓他們對稅務司有著非常深刻的了解。

  這就不是一個好東西。

  但他們仍然認為,時間是在自己這一邊,因為這個官司傳到京城,新舊一定會就青苗法進行鬥爭,在這事沒有爭明白之前,稅務司也是不可能來到河中府的。

  他們需要耐心等到京城的結果。

  他們預判,只要這事傳到京城,一定會大鬧特鬧的,絕不會輕易消停的。

  ……

  然而,此次判決對於整個河中府的政治格局也是有著極大的衝擊,因為徹底改變官府一家獨大的局面。

  雖然這皇庭也是朝廷官署,亦屬統治階級,但由於其職權的特殊性,導致百姓也參與進來,即便沒有助審團,百姓也都站在外面看著,再加上爭訟這種模式,這就形成了一種新的制衡,只是這個變化是比較微妙的。

  此外,整個審理的過程,也令不少官員是心有餘悸,當晚是徹夜難眠。

  因為這暴露了統治階級醜陋的一面,這是在以前從未有過的,他們害怕這會引發動盪。

  在判決完的第四日,這王韶、郭逵、蔡延慶他們就坐著馬車,偷偷前往各地鄉村去視察,如果有苗頭,可得及時想辦法給摁住。

  他們這一波官員,對於雙方爭鬥,就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別把河中府給弄亂了,這也是他們的底線,因為他們清楚,自己是無力阻止他們的鬥爭,就只能設立一道護欄,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

  但結果卻令他們大為震驚。

  鄉民們不但沒有去抱怨,沒有去爭吵,反而變得更加積極起來,都在找活幹,都在尋求交易,四處走動,以及進城的百姓都比往年要多得多,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原來如此。」

  蔡延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郭逵問道:「蔡知府為何這麼說?」

  蔡延慶回答道:「我們只看到百姓對於鄉紳、官府的不滿,但忽略了百姓對於皇庭的信任,昨日的審判給百姓帶去的是信心,而非是絕望啊!」

  王韶點點頭:「昨日元學士、梁友義他們在庭上的供詞,也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一直以來,皆是如此,百姓心裡哪能不知,而他們之前他們對此是毫無辦法,如今皇庭卻給他們提供了幫助,也使得百姓不再畏懼官吏、地主、鄉紳,他們敢於做更多事,因為他們認為皇庭是能夠為他們做主。」

  總結一句話,就是安全感。

  之前百姓是很消極的,就賺那麼一點點,活著就行,你要賺得多,可能交出去更多。

  如那些二三等戶,就是寧可破產,寧可自殘,也要躲避衙前役,堅決不便宜朝廷,因為朝廷的做法,就是殺雞取卵,一旦你沒卵,那朝廷就不會殺你。

  就是這麼個思想。

  郭逵是恍然大悟,「如此說來,這最大的贏家,其實是皇庭。」

  說著,他又呵呵一笑,「那些人處心積慮的對付皇庭,結果反倒是幫了皇庭一把。」

  王韶搖搖頭道:「目前還不好說,因為他們是要借刀殺人,還得看京城對此判決的態度。」

  蔡延慶也是輕輕點了下頭。

  那些官員可是不傻,會主動送份大禮給皇庭,其實這個官司根本就不複雜,難就難在你敢不敢這麼判。

  判了的後果,你是否能夠承擔得起。

  這也是目前對付皇庭的最佳辦法,因為他們已經多番嘗試過,得出的結果就是,在沒有打倒皇庭背後的大靠山之前,是無法動搖皇庭在河中府的基礎。

  ……

  而今日皇庭也迎來了屬於自己的高光時刻。

  大量書生、文人趕到皇庭,報名法學院,四小金剛都被迫出來幫忙,因為這人太多了。

  其中很多人前不久才剛剛退學。

  但那都是被士大夫給逼迫的,可是經過昨日的審判,他們突然發現,你們自己也找皇庭申訴,那憑什麼不准我們來報名。

  而且,如果你們敢借此事,將我們革除鄉籍,那我們就來皇庭告狀。

  昨日大庭長可是說得非常明確,宗法就只是民間約定,關係是平等的,如有壓迫,可來皇庭訴訟。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年輕的讀書人看到了一個攫取聲望的機會。

  就目前皇庭那八個實習生,全都是商人子弟,家庭也沒有任何背景,但就有因為他們在皇庭做事,就能得到百姓的尊重,許多坊間糾紛,鄰居們更願意找他們去評理,而不是找那些德高望重的士大夫。

  這對於年輕人而言,可是一個絕佳的上位機會。

  而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站著一對璧人,正是張斐與許芷倩。

  望著門前茫茫多的讀書人,許芷倩卻是有些忐忑:「不會過幾日,他們又跑來退學吧?」

  張斐笑道:「這回你大可放心,在青苗法還繼續存在的情況下,他們是不會輕易再針對皇庭,因為他們的殺招,並不在這裡。」

  許芷倩聽罷,稍稍點了下頭,「想不到這一切會這麼順利。」

  張斐呵呵兩聲:「美女,我們真正考驗尚未開始啊!」

  「啊?」

  許芷倩一愣,道:「你不是說,京城那邊不會問題嗎?」

  張斐道:「我指得不是京城那邊,也不是這件事。」

  「那你指得是?」許芷倩好奇道。

  張斐嘴角揚起一抹無奈的笑意,「其實公平、正義並非是大家內心中真正所追求的,只是說著好聽罷了。你想想看,古往今來多少鐵面無私之臣,但只有極少數得到重用,公檢法若指望憑借公平、正義來立足,十有八九還是會失敗的。」

  許芷倩道:「那得憑借什麼才能立足?」

  張斐感慨道:「天下熙然,皆為利往。」

  「利益?」

  「不錯。」

  張斐點點頭道:「大家為何追求公平、正義,本質還是希望能夠保護自己的利益。如果公檢法無法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利益,那也是絕對無法長存。

  因為國家的根本問題,就不在公平、正義方面,而是在財政方面,這才是重中之重,如果河中府的財政得不到改善,這些問題馬上又會接踵而來,公檢法根本就無法處理,畢竟公平、正義是填不飽肚子的,很快就會失去朝廷的支持,到時候就是牆倒眾人推。」

  許芷倩不由自主地嚇出一身冷汗來,雖然在她心目中,公平、正義顯然更為重要,但是她也清楚,如果財政得不到改善,那就沒有人會在意這些。

  因為歸根結底,朝廷還是要錢。

  如果公平、正義擋住恢復財政,那死得一定是公檢法。

  這就是為什麼,每回關鍵時候,張斐必須跟元絳先商量好,怎樣才能在鬥爭中,讓財政獲益。

  許芷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忙道:「記得你曾說過,公檢法能夠使得商業變得繁榮。」

  「你竟然沒有忘記。」

  張斐欣慰一笑,旋即正色道:「不錯,河中府的農業本就不太行,這農稅還不及江南州縣的三分之一,這唯一能夠發展的就是商業,因為河中府有鹽馬茶貿易,同時又是西北戰事的後勤基地,這就是河中府的優勢。」

  許芷倩道:「難怪你審判完後,立刻讓警署展開行動。」

  張斐點點頭道:「當今天下商人最需求的就是公平的法律,同時商人又能產生利益,是我們公檢法天然盟友。而目前河中府的商業,基本上還是被那些官吏給把持著,我們必須要打破這一點,讓更多商人能夠得以發展,再配合上稅務司,追求更多的商稅。」

  許芷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

  過得片刻,她突然又看向張斐,「我原以為我們只需要振興司法,想不到還要做這麼多事。」

  張斐笑道:「若真的只是追求公平、正義,也犯不著派我來,朝中剛正不阿的官員那麼多,他們照樣能做得很好。」

  為什麼趙頊一如既往的支持張斐,不為所動,就是張斐曾給他制定出一整套完整的計劃,而這個計劃的關鍵是商稅,可不是公檢法,公檢法只是收取商稅的工具。

  這農稅實在是太難收,裡面利益是盤根錯節,那就不如將重心放到商業上來,而公檢法就是為商稅而生,同時還能肅清吏治。

  他可從未跟趙頊吹噓什麼公平、正義,因為他知道,這東西吸引不了趙頊。

  難道以前趙頊就不知道公平、正義的可貴性嗎?

  他當然知道。

  但朝廷沒錢,朕啥也幹不了,你還跟我講公平、正義?

  ……

  然而,這場官司為公檢法創造出一個絕佳的機會,因為在地方上,顯然保守派的勢力更加強大,但是現在他們都寄望於公檢法對抗新法,那麼在勝負未分之際,他們自然不敢公然再與公檢法作對。

  但要創造出一個更好的經商環境,這就需要依靠皇家警察。

  自他們來到河中府,張斐都在想盡辦法為警署創造和平環境,如今他們得站出來,發揮他們的作用。

  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此時已經入夜,但是在城北一間大屋內,還是燈火通明,裡面傳出的嘈雜聲,足以周邊的鄰居難以入睡。

  這時,一隊人馬突然殺至門前。

  砰的一聲!

  但見帶頭一人,直接踹開大門。

  「什麼人?」

  「你們是什麼人,膽敢來此鬧事,知道這是誰得地盤嗎?」

  ……

  人影晃動間,見到三五閒漢立刻手持木棒衝將出來。

  這人都未有看清,就是一頓叫囂。

  但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走上前去,「我們是皇家警察,叫你們東主出來。」

  不是馬小義是誰。

  「皇…皇家警察?」

  那三五閒漢開始往後退去,因為他們發現,對方的裝備顯然更加精良,且人手也比他們多一些。

  這時,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人走上前來,「什麼事?」

  其中一個閒漢立刻道:「大哥,皇家警察。」

  那中年人瞧了眼馬小義,立刻上前來,「原來是馬警長大駕光臨,失敬失敬,在下蒙盛,是這賭坊的東主,不知馬警長有何指教。」

  馬小義天天在皇庭露面,城裡大部分可都認識他。

  馬小義道:「有人去皇庭投訴你們賭坊擾民,並且還使得周邊賊盜增多,故此你們必須先關門停止營業,然後接受我們的調查。」

  蒙盛小聲道:「馬警長,我這停業一日,可就要損失不少錢,我叔叔在永興軍當差,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說著,他不知從何處拿出一些碎銀子來。

  河中府都這麼窮嘛,拿這點錢出來賄賂。馬小義情不自已鄙夷了他一眼,在他們馬家,這點錢那都是用來打發下人的,一本正經道:「現在立刻停止營業,然後跟俺去一趟警署,接受調查。如果你做不到,那本警長可以命人幫你。」

  他身後的皇家警察立刻變得蠢蠢欲動。

  「別別別!」

  蒙盛嚇得趕忙揮手道:「關門,我立刻讓人關門。」

  說著,他又朝著身邊的閒漢吼道:「還不快去。」

  「是。」

  過得片刻,就見一眾賭徒是魚貫而出。

  ……

  城南。

  在一間勾欄瓦舍內,客人們正摟著妙人兒,搖頭晃腦,沉浸在那美妙的琴音中時,一群不速之客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美妙時刻,琴音也在這一刻戈然而止。

  但見曹棟棟領著二十餘個皇家警察,闖入舍內,這廝雙手叉腰,十分騷氣地站在門前,那威嚴的目光從一掃而過。

  在坐的全都是河中府的權貴,一看到這麼多皇家警察,不禁都有些慌,均是暗想:不會是來抓我的吧?

  甚至不少人直接摀住臉,掩耳盜鈴。

  「諸位警察,有什麼事?」

  一個管事的立刻上前來詢問。

  曹棟棟斜目一瞥:「讓你們的東主出來。」

  「我…我在這裡。」

  但見一個四十來歲,留著山羊鬍中年人快步走了過來,拱手道:「曹警司有何貴幹?」

  曹棟棟打量了他片刻,道:「你就是這瓦舍的東主林紹維?」

  「是,小民就是林紹維。」

  「你涉嫌霸佔民屋,現在跟本警司回警署接受調查。」

  曹棟棟掏出一張逮捕令,直接抖在林紹維臉上。

  「霸…霸佔民屋?」林紹維不禁驚慌道。

  這時,又走來一人,正是那轉運判官曹奕,「什麼事?」

  「喲,曹判官也在?」

  「這位是我姐夫。」曹奕納悶道:「不知他犯了什麼事?」

  曹棟棟道:「他涉嫌霸佔民屋。」

  曹奕稍稍皺眉,又道:「我想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還望曹警司能夠網開一面。」

  言下之意,給個面子。

  曹棟棟道:「這我不大清楚,但是人家都已經告到皇庭去了,這可是皇庭下達的逮捕令。」

  說罷,他又將逮捕令送到曹奕面前。

  曹奕一看是皇庭下達的逮捕令,這頭都是大的,故作焦慮道:「哎呦!這…這可如何是好?我姐夫這一家老小,可…可全指望著他一人養活。」

  曹棟棟道:「曹判官也別焦急,目前還只是在審理階段,具體會不會有罪,還得看到時的審判,不過曹判官可請得珥筆為你姐夫訴訟。」

  「是是是。」

  曹奕點點頭,又向林紹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跟著去。

  ……

  清晨時分,肉巷。

  但見一個滿臉凶相的屠夫正拿起殺豬刀,毫無感情地將案板上的羊肉剁成一塊一塊的。

  這時,兩個皇家警察走了過來,正是周佳和歐俊。

  「你就是蔣屠?」

  「俺就是,二位有什麼事嗎?」

  蔣屠手握殺豬刀,斜目看著周、歐二人。

  周佳掏出逮捕令,道:「你涉嫌欺民霸市,強買強賣,偷稅漏稅,請跟我們去一趟警局接受調查。」

  蔣屠突然揮刀,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那鋒利的屠刀當即立在案板上。

  旁邊的四五張肉案的屠夫也拿著屠刀慢慢往這邊走來。

  蔣屠坐了下去,拿起邊上的一壺酒,喝得一大口,又昂著臉,望著他們兩個,「你們有何證據?」

  周佳無視旁邊圍著的幾個屠夫,直盯盯地看著蔣屠,「麻煩你立刻跟我們走一趟,否則的話,我們將會增加你拒捕的罪名。」

  蔣屠冷冷一笑,「要有能耐,你們就抓我回去?」

  話音未落,只聽的一聲破空之音,但見一支冷箭直接射到肉案上。

  咚的一聲響。

  又聽得一陣嗡嗡之聲。

  旁邊那慢慢靠近的幾個屠夫立刻當無視發生,快步回到肉案旁,裝成很忙碌的樣子。

  蔣屠也傻眼了,激動地跳了起來,「二位警察,俺就一個屠夫,你們至於放冷箭嗎?」

  就沒見過這場面,以前的衙差哪會放箭,刀都握不好。

  歐俊沉眉指著他道:「如果你再不從裡面出來,那就休怪我們動用武力。」

  蔣屠連忙從肉案裡面出來,委屈巴巴道:「皇家警察,我是被冤枉的。」

  「少廢話,走!」

  這時,旁邊的百姓竟紛紛為之叫好。

  「好好好,這惡霸早就該抓了。」

  「這惡霸總是強迫著咱們買他家肉,可他家的肉又貴又不好。」

  ……

  南郊外,但見二十餘個皇家警察,將一家正店給團團包圍住,十幾個手持棍棒的閒漢,邁著哆嗦的步子慢慢往後退。

  「各位皇家警察,這…這是發生了什麼事?弄這麼大的陣仗?」但見一個頭戴小帽,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門前,懼怕地向面前的皇家警察說道。

  「你就是周正?」

  「是,小民正是。」

  「你涉嫌強買強賣,敲詐勒索,現在立刻跟我們回去調查。」

  「誤會!這肯定是誤會!我家小叔是在府獄裡面當差。」

  「是不是施茂才?」

  「你認識我家小叔?」

  「他已經在警署了。」

  「???」

  ……

  在通往京兆府的一條官道上,但見三十餘條野狗在路上狂奔,汪汪汪地狂吠不停,片刻間,它們來到一個轉角處,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一邊後退,一邊衝著前面狂吠。

  只見一隊身著制服的人馬慢慢行來。

  「馬警長,就是這些野狗,根據那商人所言,這附近這惡霸在這裡養了幾十條野狗,逼迫他們走山那邊的獨木橋,從而收取過路費。」一個皇家警察向馬小義道。

  馬小義手一伸,「拿我弓箭來。」

   立刻一副弓箭遞上,馬小義張弓搭箭,就是一箭射死其中一條野狗。

  只聽的嗚咽一聲,野狗瘋狂往後跑去。

  馬小義帶著皇家警察趁勝追擊,奔馳間,還在不斷獵殺這些野狗。

  「住手!」

  忽聽的一聲大喝。

  但見七八鄉民手持武器,從田野間衝了上來。

  「你們是什麼人,膽敢殺我家的狗。」一個絡腮鬍,擋住了馬小義的去路。

  馬小義道:「你們誰是李松?」

  絡腮鬍愣了下,「我就是。」

  馬小義笑道:「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吾乃皇家警察馬小義,你涉嫌故意縱容瘋狗咬人,以及霸佔道路,敲詐勒索,現在跟我回警署接受調查。」

  「放你娘的屁!這道路是我鄉里的,我在這裡養狗,誰也管不著。」

  「你若有冤情,可以去跟庭長說,現在必須跟我們回去調查。」

  「老子不去,你能怎樣?」

  ……

  馬小義道:「你們還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上!」

  便是縱馬衝了過去。

  身後的三十餘名皇家警察也紛紛撲上,他們可都是軍營裡面的高手,三下五除二,便將這些七八鄉民給五花大綁起來。

  那些鄉民們都傻了,以前的衙差,從來不會跟鄉民們動武,一般都是要點喝茶錢,這些皇家警察上來就動手,一點情面都不講啊!

  「就這點本事,也敢收過路費。」

  馬小義鄙視了李松,又道:「你現在還涉嫌拒捕,以及毆打皇家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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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0 01:58:57
第0598章 不破不立

  自公檢法來到河中府後,大家的目光就一直聚焦在皇庭,皇家警察對於他們而言,就只是一群工具人而已。

  有道是,這擒賊先擒王,他們認為只要幹掉皇庭,那皇家警察將不攻自破,關鍵也沒有必要去跟一群匹夫較勁。

  渾然不覺,此時的警署已經成長為一個擁有五千警力,且由於自身強大的執行力,甚至都可以與軍方抗衡的龐然大物。

  他們現在都還沉浸在青苗法與司法改革之爭中,可不曾想,這警署會突然出動,兩日之間,就抓捕了數十人之多。

  關鍵這些人要麼就是當地的惡霸,要麼就在官府裡面有關係,且全都是親戚關係。

  這還真是打了個官員們一個措手不及,一時間也摸不清頭腦。

  這又是要唱哪齣?

  你們公檢法就不按套路出牌嗎?

  可有趣的是,身在體制外的百姓對此卻一點也不覺意外,反而認為這是很正常的,甚至有人揚言自己早已料到。

  這是因為百姓看到的表面現象,那麼之前在庭上,雙方來回攻擊,將彼此的底褲都扒得是一乾二淨,這皇庭看在眼裡,難道就不管嗎?

  現在出警,打擊這些違法行為,這不是很正常嗎?

  而那些常年被壓迫的百姓,見警署果然出手,立刻上警署、檢察院、皇庭告狀,這無異於火上澆油,使得整件事情瞬間發酵,直接就奔向高潮。

  未等那些官吏反應過來,皇家警察就已經出動三千餘人,抓捕了三百六十七人,查封五十六家商舖,摧毀了六道路障。

  這直接打破掃黑除惡的記錄,之前一直是由汴京保持,但一共也就出動一千餘人。

  這一出手,猶如雷霆萬鈞,令人窒息。

  警署也因此贏來了屬於他們的高光時刻,只見警署總部門前真是車水馬龍,進進出出,且是十二個時辰都不間斷,而警署裡面那更是哭爹喊娘,爭吵聲不斷。

  「公子,我們到了。」

  秦義傑急忙忙從馬車上下來,抬頭看去,但見警署裡面已經是人滿為患,都已經擠到院子裡面來了。

  只見一張張熟悉面孔正坐在椅子上,被皇家警察訓話。

  「警察,冤枉啊!俺真是被冤枉的呀!俺就是一個賣肉的能犯什麼事,定是其他屠夫眼紅我家買賣好,故此來冤枉俺。」

  「是不是被冤枉的,我們自會調查,還有,在沒抓你之前,就只有一個屠夫狀告你霸佔他的肉案,強買強賣,可抓了你之後,又有十多人上門告你強買強賣,難道大家都閒著沒事,跑來冤枉你嗎?」

  「俺…俺……」

  ……

  「哎呦喂!警察,我們真是被逼的,咱們村裡全都是一毛不拔的貧瘠之地,可就指望著收點路費活著,我之前也是幫村民們出頭。」

  「為村民出頭?你當我們是瞎子嘛,你家的農莊都快將整個村子都圍了,你們村共五十六戶,光去年上街乞討過的就有二十一戶,你就只是在心裡為村民著想吧。過路費你可是一點沒給啊!」

  ……

  「警察,大家都是自己人,你這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誰跟你是自己人,你哥是誰,跟此案沒有關係,還要老子說多少遍?」

  ……

  「抱歉,警察,我是周員外僱傭來的珥筆。」

  「過來這邊錄口供。」

  「是是是。」

  ……

  「喲,秦公子。」

  終於,有一個皇家警察發現站在門口發呆的秦義傑,立刻迎了過來。

  秦義傑吞嚥一口,「你…你們曹警司在嗎?」

  「我們警司在後堂。」

  那皇家警察小聲道:「秦公子,你是來保誰的?」

  秦義傑嚇得一怔,「什麼保誰,我只是剛好來這裡找曹警司有點事。」

  「省得!省得!」

  那皇家警察連連點頭,但眼神是分明不信,這時候上警署的,百分之一萬是自家有親戚牽扯在內,又道:「秦公子,裡面請,裡面請。」

  「有勞了。」

  來到後堂,老遠就聞到一股子火鍋味,入得院門,就見那曹棟棟正一邊吃著涮羊肉,一邊跟符世春聊著天,再想想外面那狀況,宛如兩個世界,怎麼看怎麼不靠譜啊!

  「秦兄,你來得正好,陪我喝上兩杯。」

  那曹棟棟見得他來了,一把便將他拉了過去。

  「衙內,你…你怎還有功夫喝酒?」秦義傑納悶道。

  「我就是憋了好幾日,今日好不容歇息小半天,趕緊喝上兩杯,只是那小馬要出警,小春又要管事,就只能我一個人喝。」

  曹棟棟一派紈褲作風。

  秦義傑不禁看向一旁的符世春,後者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他又向曹棟棟問道:「衙內,聽說你們警署最近可是抓了不少人啊!」

  曹棟棟大咧咧道:「這是皇庭的命令,有人去皇庭告狀,是證據確鑿,皇庭就下令讓咱們抓人。」

  「原來是這麼回事。」

  秦義傑點點頭,眸光閃躲了幾下,旋即又小聲道:「衙內或許不知,你們這回抓得不少人,都是營裡那些叔叔伯伯的親戚,這大水沖了龍王廟,你看能不能……」

  要知道曹棟棟來河中府後,可是一直得到軍方的支持,這裡面不少人都在軍營有關係,那些人對此可是非常不爽,於是派秦義傑過來打聽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做人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曹棟棟擺擺手道:「秦兄大可放心,沒啥事的,讓那些叔叔伯伯找個人來擔保,我就將人放了。」

  「擔保?」

  秦義傑嘴角不禁抽搐了下,這誰敢來擔保,是不要命了嘛,畢竟這年頭還是有連坐罪的,這時過來擔保,那不就是自投羅網嘛。尋思著,還是先打聽清楚再說,「衙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事也不是一天兩天,怎麼警署會突然抓人?」

  曹棟棟往外面瞄了一眼,然後道:「這還真怪不得咱不講情面,實在是那些人做得著實過分,咱是不能不管。不過秦兄請放心,我曹棟棟是不會出賣那些叔叔伯伯的,讓他們將人擔保出去,只要這人不跑,那就沒事的,最多也就是交點罰金,該還人家的還人家,就這點事,咱也是做做樣子。」

  做做樣子?秦義傑心想:難道他們是要找政績?問道:「真的?」

  「真的。」

  曹棟棟點點頭,「不過這事,秦兄可別去外面說。」

  秦義傑忙不迭地點頭:「這我省得,這我省得。」

  曹棟棟又拉著秦義傑的手,頂著大舌頭:「秦賢兄,咱也是三衙裡面出來的,這裡面財路,咱都非常清楚,什麼販鹽、賣酒、買馬,這麼多財路,犯得著去霸佔人家的屋子,去強迫人家買自家的貨物嘛。」

  誰能與你家相比。秦義傑嘴上嘆道:「有些不知趣的親戚,那也是在所難免的。」

  其實並非如此,如今抓的人,許多都是一些小官小吏的親戚,人家就是靠這外快過日子的,高大上的買賣,可輪不到他們來做。

  曹棟棟又道:「這回我曹棟棟可以擔保下來,保證不會出什麼事,更不會連累到那些叔叔伯伯,但下回我可就保不住,邊上可還有檢察院和皇庭。勞煩秦兄跟那些叔叔伯伯說一聲,這種活今後還是別幹了,錢不多,還容易讓人抓住把柄。」

  秦義傑趕忙拱手道:「多謝衙內的一番好意,這我會跟那些叔叔伯伯說的。」

  如今很多人就怕被牽連進去,如果只是花點錢,是否妥協另外再說,至少這心裡有底。

  一旁的符世春眼中閃過一抹笑意。

  曹棟棟這人看著不靠譜,但不靠譜也有不靠譜的好處,有些話,他們都不好說,但曹棟棟就可以隨便說,反正你們去猜唄。

  ……

  韋府。

  「我當初讓你進警署,就是希望你能夠在裡面打探消息,你竟然還當上癮了,莫不是傍上了那曹衙內,這翅膀硬了,使喚不動了。」韋應方衝著面前一個年輕人訓斥道。

  那年輕人一臉委屈道:「韋通判明鑒,小人可從未忘記韋通判的叮囑。」

  韋應方道:「那為何警署這麼大的動作,你事先提都沒有提一句。」

  那年輕人道:「這不能怪小人,小人當時也是突然接到命令,然後立刻就展開行動,甚至抓捕之前,小人都不知道他們要去幹什麼,根本來不及通知韋通判。」

  「你……」

  「韋通判請息怒。」

  曹奕站出來,攔住韋應方,道:「這或許真怪不得他們,很多人都沒有收到消息,警署此次行動,顯然是有備而來,自然不會事先走漏風聲。」

  韋應方道:「那現在怎麼辦?我家婆娘得知其弟被抓了,天天在家跟我吵。」

  曹奕嘆道:「我姐夫也被抓進去了,最初我也很擔心,不過如今看來,反倒是比較安全。」

  韋應方問道:「此話怎講?」

  曹奕道:「警署一下抓了這麼多人,那些人背後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全部處罰,那不得將河中府所有的官員都給得罪。」

  韋應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是,他們敢懲罰這麼多人嗎?」

  曹奕道:「所以我們還會先靜觀其變,且看看他們到底是何用意,若是太衝動,反而會被皇庭抓住把柄,而且,這事自然會有人跟他們去鬧。」

  ……

  毫不誇張地說,此次警署的行動,給整個河中府營造出一種地動山搖的感覺,如果只是說,抓一些小偷,甚至於端了幾窩草寇,都不會有這種效果。

  原因就在於此次皇家警察逮捕的全都是關係戶,都是在官府有各種背景。

  官員們全都傻眼了,他們甚至都不敢去擔保,即便警署允許他們這麼做,只要他們願意擔保,交了一點保證金,那就可以將人領回去。

  官員們都在揣測,此番行動背後的用意。

  是不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目的是要抓他們。

  這其中甚至還包括檢察院,這個行動是毫無預兆的,檢察院事先也是毫不知情,但是根據職權來說,這些人中許多都已經觸犯刑事案件,檢察院必須介入。

  然而,一下起訴這麼多關係戶,就真的就沒有問題嗎?

  蘇轍可不是蘇軾,完全憑性情來的,他還是比較謹慎,立刻來到皇庭。

  因為他知道曹棟棟跟張斐的關係,如果沒有張斐的命令,曹棟棟不會這麼莽撞的。

  「不錯!」

  張斐坦蕩蕩地承認道:「此番行動,就是我安排的。」

  蘇轍問道:「不知你此舉有何目的?」

  張斐道:「整頓吏治。」

  蘇轍愣了下,旋即笑道:「此番整頓吏治,還真是別開生面啊!」

  整頓吏治,是一個大事情,你就這麼草率,還都不跟我們商量一下。

  張斐卻道:「蘇小先生是不是突然又認為,其實我的手段,還算是比較溫和的。」

  蘇轍眉頭微微一皺,思忖起來。

  要從整頓吏治的角度來看,這就算不得什麼,以往整頓吏治,都是直接針對官員動刀,而這回張斐查的都是他們的親戚,就沒有一個官員被抓。

  張斐道:「其實最近我們皇庭接到不少密訟,全都針對河中府那些惡霸,而這些惡霸基本上在衙裡都有關係。

  這吏治腐敗大致分兩種,其一,是利用職務之便,直接向百姓索要錢財,這種方式其實是很好禁止的。

  關鍵就是這第二種,利用職權,霸佔一些營生,形成壟斷性質,以此來剝削百姓,他們沒有什麼本事,完全就是憑借自己的姐夫或者舅舅。

  就好比南郊外的周家正店,他憑借自己在府獄裡面的關係,竟然招來一群囚徒,強迫過往商人上他們店居住,可他店裡酒菜的價格,簡直比白礬樓的還貴。

  這種行為對國家造成的傷害,是遠勝於直接利用職務之便向百姓索要錢財,因為在衙裡當差的,到底還得注意一下,而他們這些人,則是肆無忌憚。」

  蘇轍稍稍點頭,又道:「但是我們剛來之時,就曾對外暗示過,我們是不會清算舊賬,否則的話,這過程也不會這麼順利。不瞞你說,我也不贊成清算舊賬,那會逼得他們狗急跳牆,這不利於河中府的安定。」

  張斐道:「我沒有打算清算舊賬,我只是想告訴他們,到此為止,我們皇庭是絕不會允許這種情況再這麼繼續下去。

  憑本事賺錢,你賺多少都是應該的,但是若還想憑借關係,且靠蠻橫手段去聚斂財富,那等待他們的必然是牢獄之災。」

  蘇轍稍稍點頭,這種行為肯定要禁止,不然的話,也沒法去執法,道:「那現在這一批人該如何處理?」

  張斐道:「由你們檢察院全權接管,負責調查,然後與他們商量,給予他們一次和解的機會,但是該賠償的必須賠償,該罰必須得罰,若不給教訓,他們是不會意識到我們的決心。最多只是讓他們免於刑罰,但具體還是由你們檢察院來決定。」

  蘇轍笑道:「看來今日我不來找你,你也會去找我。」

  張斐點點頭,道:「最近風頭都讓我們皇庭出了,也該讓你們檢察院和警署威風一下。」

  「真是多謝了!」

  蘇轍呵呵兩聲,又道:「行,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雖然他也清楚,這不是什麼好活計,但心裡還有些小激動,因為之前許多案例,都是民事訴訟,他們檢察院就只是負責監督皇庭的審判,但這一回不同,全都是刑事案例,也該輪到他們檢察院大展身手。

  張斐給予趙頊的建議,就是將重心轉移到商稅上面,來彌補財政方面的欠缺,也避免與地主直接開戰,那麼首先一步,就是要振興商業,而這些關係戶,是整個計劃中的攔路虎,必須得全部剷除。

  只有在商人利益能夠得到基本保障的前提,商業才能變得繁榮,商稅才會增多。

  ……

  與此同時,關於青苗法的關係,以及元絳的書信,也已經快馬傳到京城。

  這在京城立刻掀起軒然大波。

  王安石是直接爆發,在朝堂上,怒噴他們公檢法與地主狼狽為奸,革新派也就針對司法改革展開攻擊。

  老子的行政命令,你們也能否定,這是誰給你們的權力?

  關鍵這事他們整個變法都覺得委屈,明明就是那些鄉紳搞事,堂錄上都寫得非常明確,他們個個以前都放高利貸,結果朝廷弄個兩分利息,他們馬上就來一個一分五,這不就是公然與朝廷作對嗎?

  甚至有人直接搧風點火,表示皇庭判令甚至要高於官家的聖令。

  到底新政都是由官家批准的。

  然而,司馬光這回可就沒有讓著王安石,是立刻跳出來,與王安石正面硬剛,堅決捍衛皇庭的判決。

  要知道司馬光之前一直忍著沒有離開,就是因為司法改革,如今王安石直接對司法改革進行攻擊,他就不會忍了,否則的話,待在朝廷也沒啥意義。

  而且,張斐的這個判決,可是令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士氣大振,真是否定得太漂亮了。

  同時這涉及到鄉紳權力,而保守派與鄉紳的關係是非常密切。

  再加上司馬光這回帶頭,這保守派是空前得團結,拚死捍衛這個判決。

  其中富弼、文彥博、趙抃這一干大宰相,也都沒有藏著掖著,直接站出來,表示這個判決沒有問題。

  之前他們雖然反對青苗法,但說得都很委婉,原因就在於,趙頊是鐵了心要支持新法,繼續反對,只能是逼著趙頊跟他們決裂。

  但這回不一樣,這回他們是在保護司法改革,而不是要攻擊青苗法,是不會跟皇帝產生直接矛盾的,那也不需要再委婉。

  雙方是大吵特吵,在司法部門,行政部門,展開激烈的辯論,其中一個關鍵就是皇庭是否有權否定行政命令。

  王安石可以將范鎮趕出朝廷,但沒有辦法直接幹掉富弼、文彥博、司馬光、趙抃這些大宰相,最終還是吵到皇帝面前來。

  還得皇帝拍板。

  趙頊看完之後,向司馬光道:「司馬學士,單從這堂錄來看,那些鄉紳地主分明就是針對青苗法,朕一眼就能夠看出來,難道諸位卿看不出來嗎?」

  語氣明顯就是偏向王安石的。

  司馬光立刻道:「陛下,關於這一點,張庭長的判決上說得非常詳細,一分五的利息,早就存於鄉村之間,可不是因為青苗法才出現的,只是陛下你身在宮中,能夠傳到陛下耳裡就一定是高利貸,其實民間還是存有不少低息借貸。

  此外,官府方面也沒有提供具體證據,證明他們就是在針對青苗法。即便是,那也只是一種競爭,合理競爭並不違法。

  而且,皇庭對此也給出解釋,官府當然是有權禁止一種不違法的行為,但此番禁止是不利於國家和君主的利益,故此才否決這條禁令的。」

  「一派胡言!」王安石怒斥道:「他們這是公然抵制朝廷的政策,皇庭更是為虎作倀,若是不管,將來人人都會與朝廷作對,那我們這些大臣,還如何治理國家,這怎麼就不影響國家和君主的利益。」

  趙頊是直點頭。

  文彥博反駁道:「此言差矣,朝廷的政策是青苗法,他們並沒有反對青苗法,他們只是針對河中府突然下達的禁令,進行訴訟,並且是堂堂正正地贏得官司。在我看來,這將有效杜絕一些有違民心的政策,防止地方官員肆意妄為。」

  趙頊又稍稍點了下頭。

  王安石聽到這話,不但不惱,反而是心中一喜。

  文彥博以前是絕對反對青苗法的,但他的這一番話,有一個潛在意思,那就是反對青苗法是不對的,皇庭駁回的也不是青苗法,而是那條禁令。

  等於是變相承認了青苗法。

  司馬光突然道:「王介甫啊!你以前常常吹噓你的理財之術,可結果人家只需減半分利息,你這青苗法就不堪一擊,還只能用權力來壓制,你這就是披著理財外衣的法家之術,就還不如下旨增稅來得輕鬆。」

  富弼偷偷瞄了眼司馬光,嘴角稍稍抽搐了下。

  激怒王安石,司馬光可真是專業的。

  「司馬君實。」

  王安石當即就是火冒三丈,你侮辱我沒有關係,你不能侮辱我的理財之術,指著司馬光,咬牙切齒,「行,我就讓他們放一分五的利息,我倒要看看那些口蜜腹劍,貪如饕餮的地主能夠撐多久,我話放在這裡,不到一年,他們就會原形畢露,到時再看看,誰才是真正為民著想。」

  司馬光呵呵道:「你的青苗法能支持一年嗎?」

  「你……」

  王安石瞪他一眼,突然又向趙頊道:「陛下,光看著堂錄,是說明不了問題的,臣建議再派一名官員前去監察此案。」

  司馬光心中一凜,立刻道:「那邊有檢察院負責監督,何須再派人去?」

  王安石道:「我不相信檢察院,河中府傳來不少案子,但檢察院就沒有否決過一條,我現在懷疑檢察院跟皇庭已經勾結上了,中間缺乏監督。」

  文彥博皺眉道:「你無憑無據,憑什麼這麼說?」

  王安石道:「故此我才建議朝廷派人前去調查,到底公檢法是在試行期,檢察院也在其中,朝廷派人去監察,是合情合理。」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道:「陛下,元學士還提到有關今年河中府稅收的問題,警署只是讓他們自主申報,結果今年秋稅就至少多了五成,可見河中府偷稅漏稅的情況多麼嚴重,同時河中府還有濫用役力的現象,故此元學士懇請朝廷在河中府設立稅務司,同時將免役法在河中府推行,不如就讓韓寺事前去監察公檢法,同時推行免役法。」

  趙頊抿著唇,是連連點頭,但其實他現在有些憋得慌,因為整個計劃,他都是知情的,對於王安石的演技,他很是打心裡佩服!

  那邊河中府的官員希望他們能鬥起來,王安石怎麼都得給一點反應,給予行政支持,這必然是要派人去的。

  但也就是做做樣子。

  只不過這王安石演技太精湛,司馬光都完全被蒙在鼓裡。

  司馬光認為王安石這麼做就是要報復那些鄉紳,這稅務司的手段,京城權貴可都怕得要命,真是無孔不入,關鍵稅務司背後就是皇帝,再派韓絳去監督公檢法,那不就是全方位圍剿嘛,於是道:「陛下,河中府的事務最近都已經忙不過來,依臣之見,還應該再等等。」

  王安石哼道:「這事都是你司法改革搞出來的,憑什麼讓我的新法等,你怎麼不讓他們消停一點。」

  司馬光道:「你講點道理好嘛,是本就有冤情,才會去皇庭打官司,這證明公檢法去得恰到好處。」

  王安石道:「所以稅務司就去不得。」

  「……」

  司馬光當即無言以對。

  趙頊見火候也差不多,終於開口道:「王學士言之有理,公檢法到底是在試行的階段,理應受到監察。至於稅務司和免役法嘛,在京畿地取得不俗的成效,同時陝西路年年有官員談及差役之苦,也應該在河中府推行,早點革除弊政。」

  富弼突然道:「陛下,公檢法是自成一系,本就有著層層監督,如果再派人去監察,恐怕會破壞司法。」

  宋朝的這個使臣就是政令不通達的一個關鍵原因,因為太多使臣,下面官吏都不知道聽誰的。

  為什麼公檢法成功,就是因為自成一派,誰也管不著。

  若是再派人去監督公檢法審判,只會左右司法,得不償失。

  趙頊道:「韓寺事只是去調查此案的緣由,不會干預司法審判,若是皇庭的審判無錯,自也不怕他人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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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10 01:59:23
第0599章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改革變法之所以在封建社會難以成功,不僅僅是因為改革變法會觸犯到既得利益者,還有一點非常關鍵,那就是也必然會觸犯到皇權。

  因為在面臨龐大的既得利益者時,改革大臣必須要擁有無上權力,才能夠貫徹執行,而這一項權力,唯有皇帝能夠給予。

  在變法之初,皇帝一般還是會給予極大支持,如若像宋仁宗那樣,最初就不願意放權,那結果只能是百日新政。

  不過通常在最初階段,皇帝往往會給予改革大臣權力,但問題在於隨著變法的深入,改革大臣手中的權力,將會變得越發膨脹,這又將會對皇帝造成威脅。

  對於皇帝而言,可沒有什麼比皇權更加重要。

  這幾乎就是一個死結。

  趙頊身為皇帝,自然也不能免俗,他也害怕大權旁落,但他也深知不能跟仁宗一樣,要想成功,必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在變法最初之際,他一直都希望留下司馬光、文彥博、富弼等一干宰相,其目的就是為制衡王安石。

  但很可惜,司馬光他們是堅決反對新法,隨著青苗法的頒佈,他們就紛紛離開京城,從而導致朝中力量失衡,新黨變成一家獨大,後來趙頊就直接廢掉王安石,然後自己親自接管新法。

  可惜他獨木難支,最終也是鬱鬱而終。

  然而,張斐的出現,卻巧妙地維持住了朝中的平衡,司馬光、富弼、文彥博他們也都沒有要求離開,現在就變成行政歸革新派管,而司法則歸保守派管,各司其職。

  這就是趙頊夢寐以求的局面。

  他肯定不會自己去打破這個僵局,而且盡量是一碗水端平,既維持皇庭的判決,但同時更徹底的執行新法,將免役法和稅務司打包給河中府送去。

  不管怎麼樣,到底這皇帝沒有駁回皇庭的判決,這個判決明顯是有利於保守派的,而且這一回富弼、文彥博、司馬光他們都是身先士卒,這給予保守派極大的鼓舞,也令他們放下對司馬光的成見。

  因為之前他們認為司馬光無所作為,只是嘴上告訴他們,司法改革可制衡新政,可也沒看怎麼制衡,反倒是還幫了新政幾手,對此是有懷疑的。

  但這一回,讓他們稍稍安心,司馬光並沒有欺騙他們。

  制置二府條例司。

  「如今對方可真是士氣高昂,他們現在都認為公檢法真的就能夠擋住我們的新政,這裡面那范景仁是功不可沒,他在朝中未能阻止我們的青苗法,但是卻以珥筆的身份,在河中府有效地阻止了青苗法的執行,使得大家都認為這是公檢法的功勞。」

  「這是好事啊!」

  王安石撫鬚呵呵一笑:「這公檢法講究後發制人,如果他們集中精力,選擇後發制人,那這先發優勢,可就全在咱們手裡,我們的政令將會變得通達,而不會遇到太多阻礙。」

  之前保守派阻攔新政,全都是在頒佈之初,這令王安石其實很是頭疼,每頒佈一條新法,都得吵一架,將一批大臣給趕出京城,這弄得王安石自己都是心力交瘁。

  這些人真是死腦筋,怎麼說都不明白。

  如今好了,我先執行新法,若有問題,咱們再去皇庭打官司,至少最初新政是可以執行下去,好與不好,咱用事實說話。

  這還真不是壞事。

  這也是王安石接受張斐計劃的原因之一。

  「恩師所言極是。」呂惠卿對此也是深表認同,又道:「而且皇庭這一紙判令,也使得更多官員支持我們,因為他們認為司法改革將會奪取他們的權力,而相比之下,新政對於他們傷害也就算不得什麼。」

  可說到這裡,他突然話鋒一轉:「現在的問題就在於,青苗法還能否得到良好的執行。」

  用事實說話,這個事實萬一不盡如人意怎麼辦?

  如果青苗法賺不到錢,改善不了財政,那還是不行的,趙頊也沒有理由再支持他們!

  王安石卻是自信滿滿道:「這是最不用擔心的,那些鄉紳不過是一群唯利是圖的烏合之眾,他們是撐不了多久,到時他們原形畢露,那百姓反而會更相信青苗法。再加上目前提舉常平司可以發行鹽鈔、鹽債,未來三年河中府的財政,肯定是變得更好。」

  撇開張斐的超級財政機構不說,他壓根不相信那些地主可以一直維持一分五的利息。

  正當這時,門外突然有人道:「啟稟王學士,韓寺事來了。」

  王安石趕忙道:「快快有請。」

  自己更是快步來到門前,還未出門,韓絳就走了進來。

  「子華兄來了,快快請進。」王安石表現的非常慇勤。

  可韓絳卻毫不領情,只是冷冷瞧他一眼,「介甫,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你了,你告訴我,我向你賠不是還不成嘛。」

  王安石心如明鏡,嘴上卻道:「子華兄何出此言?」

  韓絳哼道:「上回自主申報一事,就已經弄得我心力交瘁,這才過了多久,你又讓我去河中府推行免役法,又得與張三那小子合作,關鍵還要調查禁令一案,這可不是一個美差,那些鄉紳,我可也不想得罪。」

  「原來是這事。」

  王安石拉著韓絳的衣袖,來到座位上坐下,「子華兄勿惱,且聽我解釋。」

  韓絳沒好氣道:「不瞞你說,我真不想聽你解釋。」

  王安石陪著笑臉道:「誤會!真的是誤會!」

  韓絳瞧他一眼,「什麼誤會?」

  王安石朝著呂惠卿使了個眼色,呂惠卿立刻拱手告辭,出門時,順手將門緊緊關上,又使退在外候命的下人。

  王安石這才向韓絳解釋道:「子華兄根本不需非常仔細地去調查,只需要裝模作樣問問就行,結果是什麼,根本不重要。」

  韓絳愣了愣,「既然如此,那你還讓我去?」

  王安石道:「我推薦你去,原因有三,其一,推行免役法。其二,給予元學士他們一些支持,消除他們心中的怨氣。其三,利用這個官司,拖住他們,免得他們再找事情,如此也是為讓青苗法更好的執行。」

  韓絳道:「所以你不打算推翻皇庭的判決?」

  王安石嘆道:「我倒是想,但若無鐵證,官家是不會答應的。」

  此話一出,韓絳頓時明白過來。

  皇帝要平衡兩派。

  王安石又道:「而且我估計,那些鄉紳支持不了多久,你只需要拖著,他們將不攻自破,青苗法將得以更好的執行。」

  經過王安石的一番解釋,韓絳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不過說真的,他很不願意跟張斐合作,可真是心驚肉跳,稍有不慎,可能就是粉身碎骨。

  ……

  而那邊保守派在得到極大的鼓舞後,打算趁勝追擊,趕緊將在各地推廣公檢法,以此來抗衡新法。

  但他們深知司馬光的性格,磨磨蹭蹭,於是又托劉述、齊恢來遊說司馬光。

  「不行。」

  司馬光果斷拒絕道:「司法改革可不同於其它改革,一定得按部就班,有道是,這欲速則不達啊!」

  齊恢訕訕道:「但是許多人認為,司馬學士的按部就班,完全是依賴張三個人的能力,可張三到底也只是一個人,他分身乏術,總不能每個地方都等著他去推廣公檢法吧。」

  旁邊的文彥博、富弼默契地對視一眼,心裡是恍然大悟。

  推廣公檢法只是其次,關鍵是要邊緣化張斐。

  其實他們心裡一直都非常清楚,那些人之所以支持司法改革,目的就是要對付王安石,不代表他們都認同司法改革的理念,尤其是張斐的理念,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司法改革被張斐控制著,也不願意讓司法改革與張斐捆綁在一起。

  如果全面推廣司法改革,那張斐就不過是一個庭長,隨時可以撤換的,不會影響到整個司法改革。

  「這是誰說的。」

  司馬光惱羞成怒道:「最初我可是派范存仁和蘇軾前往登州、揚州推行公檢法,張三去河中府,那都是事出突然,怎麼落在他們嘴裡,就成了依賴張三,真是可笑至極。」

  劉述道:「可是司馬學士給予范存仁、蘇軾的支持,是遠不及給予張三的支持。」

  他們是早去,但他們一定動靜都沒有,可當張斐去到河中府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河中府。

  司馬光神情一滯,捫心自問了一番,又解釋道:「我可是一碗水端平,之所以范存入和蘇軾那邊進展緩慢,可能是因為張三比他們更懂得公檢法的理念和規則。由此可見,如果讓一些不懂之人去推廣,那只會被王介甫逐個擊破,到時得不償失。」

  劉述還欲再說,富弼突然點頭道:「確實!這方面的確是人才匱乏,我們還得加緊培養這方面的人才,我看可以挑選一些年富力強、道德上佳的年輕官員去往河中府學習,為將來後發制人做好準備。」

  司馬光愣了下,「後發制人?」

  富弼點點頭道:「以王介甫的個性,他絕對會馬不停蹄的在全國推行新法,而不會等著公檢法,但是他的新法,一定會出問題,等出了問題,我們再派推行公檢法去解決問題,如此既收穫民心,又能讓官家知道,新法的弊病所在。」

  劉述、齊恢眼中一亮,是齊齊點頭。

  「富公言之有理。」

  「還是富公深謀遠慮。」

  ……

  之前他們一直懷疑司法改革,這也是原因之一,因為司法改革能很好幫助新法得以執行,可新法若是獲得成功,那證明他們就是錯的。

  故此不能讓司法改革和新法同時去,得錯開,如此才能暴露出新法的弊病,突顯司法改革的優勢。

  這都是打壓革新派的理由。

  司馬光瞧了眼劉述、齊恢,點點頭道:「就依富公之言,我們再挑選一批年輕官員去河中府學習公檢法。」

  幾人又開始就培養人才,進行討論,張三這個話題就糊弄了過去。

  放衙後,司馬光、文彥博、富弼慢悠悠地往城外走去。

  文彥博見司馬光垂首不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免問道:「君實,你在想什麼?」

  「他們這是不信任張三啊!」司馬光突然感慨道。

  保守派的反應,令他很是憂慮,他是打算提攜張斐的,但是從大家態度來看,這估計很難,張斐才剛剛否定禁令,立下大功,就已經有人在考慮,要將張斐邊緣化,不能讓他得勢。

  可見在保守派內部看來,張斐從來就不是自己人,甚至更像似敵人。

  這令他就很為難。

  文彥博道:「任何改革變法都會得罪人,其實朝中很多官員更不喜司法改革,目前張三已經將人得罪,是難以服眾,你得及早另做打算,我看那蘇子由就不錯。」

  司馬光立刻道:「這如何能行,那張三豈不是成了替罪羔羊。」

  文彥博道:「但是張三是不可能贏得他們的支持,隨著公檢法推行開來,若你還想政令通達,就必須安排一個能否服眾之人主持公檢法,否則的話,這定會引人群起攻之,於大局不利。」

  朝中還是講究德高望重,張斐的那套理念,是不可能贏得朝中大臣的信服,即便張斐說得再有道理,他們也不會認同的,因為這會傷害到他們的利益。

  文彥博認為,一味推張斐上位,那只會令保守派內部分裂。

  若以大局著想,就還得做好拋棄他的準備。

  司馬光擺擺手道:「這可不行,當初是我逼著張三來接手的,不能說他完成任務,我就找人換了他。」

  文彥博道:「但他只是個將才,可管一地,可衝鋒陷陣,而非帥才,管不了全國。」

  「呵呵!」

  富弼突然撫鬚笑了起來。

  司馬光問道:「富公何故發笑?」

  富弼笑道:「我看你們是有些自作多情,張三那小子未必想跟你們一邊,他可是一代宗師啊。」

  他看得比較透徹,張斐可從未將自己與保守派綁定,他只是跟司馬光的關係不錯,跟其他人,他都是保持距離的,從未刻意去壟斷他們,同時跟王安石的關係也非常不錯,並且皇帝都很看好他,要知道目前全國就一個大庭長,京城可都沒有大庭長。

  你們說邊緣就邊緣。

  文彥博稍稍點頭,心想:富公言之有理,張三對於我們而言,只有支持,或者不支持,我們也不一定能夠使喚得動。

  ……

  正當他們兩派還在圍繞著這個判決進行佈局之時,那河中府早已經翻過這一頁,正在開啟新的一番廝殺。

  雖然這河中府並沒有京城那麼多權貴,但河中府卻有著一個龐大的地頭蛇群體,也就是那些扎根於民間的吏。

  因為這北宋的官員的待遇實在是太好了,政治風險又非常低,而且他們也就三年任期,到期就得調走,如果不是那種背負皇命的官員,如轉運使,宣撫使這一類的,正常調任的官員多半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那麼是誰在管事,其實就是那些吏。

  所以北宋的吏是非常厲害的,甚至可以說他們掌控著地方州縣的一切。

  官員就只下達命令,執行方面,全都得依靠這些吏。

  而此次皇家警察出擊,主要就是打擊這些小官小吏的勢力,這其實也算是河中府第二難啃的一塊骨頭。

  最難啃的當然是軍方。

  下面那些吏,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立刻認罰,他是有資本在手的,他們開始向上面施壓,那些官員自然也就坐不住了。

  檢察院。

  「當初你們公檢法來到河中府時,口口聲聲說不清算舊賬,可如今你們卻不信守承諾,到時若是引發混亂,那你們就自個去收拾,我們是絕不會管的。」河東縣縣尉劉大興是極其憤怒地朝著蘇轍怒噴道。

  韋應方、樊猛等人也都是怒視著蘇轍。

  且不說我們的親戚也都在裡面,關鍵你們這一搞,底下的刀筆吏開始鬧事,我們的政績也都受到影響啊。

  蘇轍據理以爭道:「我們並未有清算舊賬,只是那些人做得太過分,牢獄裡面的罪犯,不在牢裡待著,竟然就在城外開黑店,這簡直就離譜。

  還有,那通往京兆府的商道,竟然被二三十條惡犬給堵塞,迫使商旅只能走山後獨木橋,並且還要繳納昂貴的過稅,如此行為竟然存在二十餘年之久。

  諸位說說,這難道不應該管嗎?」

  「這當然不應該管。」韋應方站起來,駁斥道。

  蘇轍當即就傻了,呆呆地看著韋應方,「韋通判,你…你說什麼?」

  你不管就不管,還這麼明目張膽說出來,真不知你是哪來的底氣。

  韋應方卻是言之鑿鑿道:「我說這當然不應該管。牢獄裡面的罪犯,為何會提前釋放,跑去店裡找活計幹,不就是因為當年朝廷將河中府的錢糧全都拿去打仗,是分文不留,官府還怎麼去管理那麼多囚犯,只能讓一些懲罰較輕的囚犯提前刑滿釋放。

  還有商道一事,不錯,那後面收錢的就是轉運司的吏,但那也都是因為朝廷不撥錢,但又要人管事收稅,只能讓他們去收過稅,其中部分錢糧也是上繳給官府,如這種現象,全國上下比比皆是,朝廷若是將錢給足了,誰會願意幹那些活。

  你們這麼做,就等同於卸磨殺驢,只會寒了大家的心,到時沒人幹活,你們來負責嗎?」

  違法違的如此理直氣壯,蘇轍也真是醉了。

  但話又說回來,這還真的是朝廷默許,因為朝廷沒錢,但又要招人來管理州縣,以及收稅,只能給予他們謀財之路,比如說收取過稅,這得找人去收,但是朝廷又不想給工錢,怎麼辦呢,讓他們多收一點,然後大家平分。

  這種強盜邏輯,導致這裡面是沒有規則可言,那些貪官污吏,自然就會鑽這漏洞,盡量去多收稅,滿足上面的胃口,剩餘的就全都是自己的。

  蘇轍哪能不知,誰還沒遇見過這種事,語氣頓時緩和不少,道:「我們檢察院可以網開一面,不追究他們的懲罰,只要求罰金作為懲戒,你們可別說,他們撈的每一文錢,全都是朝廷所迫,我們檢察院目前掌控著足夠的證據。」

  韋應方道:「蘇檢察長,問題就不在於他們是否違法,而是在於朝廷能否支付他們俸祿,這不給馬兒吃草,又想馬兒跑,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你涉世未深,不懂其中利害。」

  蘇轍道:「我只知道無規矩不成方圓,朝廷理應支付他們相應的俸祿,而不是讓他們隨意利用職權謀取財路,如果他們得不到相應的俸祿,大可以來我檢察院起訴,我們公檢法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蘇檢察長。」

  曹奕立刻起身道:「你這是在為難我們轉運司,如今轉運司還得支付士兵們的賠償,哪有這麼多錢?」

  蘇轍道:「轉運司沒錢,照實說便可,我們會要求朝廷撥錢給河中府。」

  這麼狠嗎?

  朝廷莫不是你家開的?

  你說撥錢就撥錢。

  可話說到這份上,他們還真不好反駁蘇轍。

  蘇轍又是態度堅決道:「之前的舊賬我可以不算,只要合法,他們的買賣,也可以繼續做下去,但如這種違法行為,我們檢察院是決不能容忍的。」

  面對如此強勢的蘇轍,此番談判,自然是無疾而終。

  但可將蔡延慶給急壞了,因為下面那些胥吏開始接連罷工,河中府的秩序立刻變得及及可危。

  因為全都是他們這些吏在管事,他們要是不管,那肯定會大亂的。

  這可是蔡延慶的底線。

  「張庭長,你們的爭爭鬥鬥,我是盡量不參與,而且我的要求也不是很高,就是要確保河中府不亂,可你此番貿然行動,已經讓河中府陷入混亂的邊緣。」蔡延慶是面色嚴肅地向張斐說道。

  言下之意,你要這麼搞的話,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張斐嘆道:「蔡知府,我也不想,但我也沒有辦法,那些惡霸仗著在衙裡的關係,是欺民霸市,這種現象已經是非常嚴重,自從我開庭以來,就一直收到各方的密訟,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這麼做的。」

  蔡延慶道:「這我能不知道嗎?但是你得先拿出解決之法,目前官府運作,全依靠那些胥吏,如果他們都不幹了,那我們還怎麼去治理。」

  他們就三年任期,沒有能力去培養自己的班子,就只能用現有的吏,他們是最熟悉州府事務,經驗豐富,知道怎麼去管理。

  張斐道:「我們不是要至他們於死地,我們只是打擊這種犯罪行為,同時我們也會為他們爭取到合理的報酬。

  目前這種方式是絕不可行的,因為這必然會引發行政和司法的衝突,道理很簡單,放權讓他們去收過稅,多收的就算是補助,那不用想也知道,這吃虧的肯定是商人,這就是一種敲詐行為,而我們公檢法是要捍衛百姓的正當權益,一旦商人來我們這裡提起訴訟,我們是不可能不理會。」

  蔡延慶聽得是眉頭緊鎖。

  以前是政法一體,那大家可以有默契,而如今政法分離,官府繼續放權給他們,讓他們為朝廷斂財,但這顯然與司法衝突。

  商人肯定也會上皇庭告狀。

  那怎麼辦?

  這種默契是必然維持不下去了。

  過得片刻,蔡延慶道:「那你怎麼能保證,不會引發混亂?」

  張斐道:「這我還是有些把握的,我有調查過,大多數官吏已經聚斂了不少財富,他們可不是亡命之徒,他們也會有所忌憚的,只要我們不給於太重的懲罰,他們應該不會鋌而走險。

  而下面那些沒有吃飽小吏,他們通常是沒有背景的,亦或者是新加入的,給他們一份豐厚的報酬,是他們更加需要的。

  此外,就是皇庭剛剛判決鄉紳勝訴,那些大地主、鄉紳多半不會選擇立刻與皇庭作對,至少不會公然反對,他們已經得罪官府,不會再得罪我們,這些人會幫我穩住鄉村,如此一來,大局可控也。」

  蔡延慶沉吟少許,道:「但前提是,官府得拿出足夠的財政給他們發放俸祿?那邊軍費還未弄清楚,這邊又給官吏增加俸祿,官府能夠負擔得起嗎?」

  張斐道:「收稅。」

  蔡延慶道:「你們打算增稅?」

  「不!」

  張斐搖搖頭道:「就只是依法稅收,同時打擊偷稅漏稅,如此一來,是能夠補上這部分財政的。」

  蔡延慶恍然大悟,這羊毛到底還是出在羊身上。

  只不過這隻羊不是百姓,而是那些大地主。

  張斐道:「蔡知府,一個國家是否能夠良好運轉,就是看這個國家能否依法收稅,盡量做到收支平衡,就是這麼簡單。而如今這種行為,那就是一種強盜行為,朝廷與惡吏,利用權力去剝削百姓,然後大家五五分賬,那稅法就如一紙空文,這絕不是長久之計,也是我們公檢法所不能容忍的。有道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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