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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南希北慶] 北宋大法官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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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7 天前
第0660章 戰與和

  在乘坐馬車前往皇宮的路上,張斐神情是愈發凝重,這事越想越頭疼,他現在無暇深思他去與不去的問題,而是王安石和司馬光之間的矛盾。

  在此之前,他剛剛撮合王安石和司馬光在京東東路的問題上做出妥協。

  如今京東東路那邊還只是剛剛開始,如果他們二人在對熙河用兵一事上鬧得太僵,那將會直接影響到京東東路。

  這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可來到皇宮,見到趙頊,張斐立刻是神情大變,立刻上前道喜,「恭喜官家賀喜官家,復我中華故土。」

  趙頊似乎也非常開心,哈哈一笑,「同喜!同喜!別站著,坐坐坐。」

  等張斐坐下後,趙頊立刻就先與他痛飲三杯。

  完全感覺得到,趙頊內心是非常澎湃的。

  放下酒杯,趙頊又是感慨道:「當初朕答應採納王韶開邊策略,心裡多少是有些忐忑,畢竟當時財政困難,若要興兵,阻礙不小,朝中亦有不少人反對,好在王韶沒有辜負朕的一番苦心,一連收復熙河五州,這是自太祖太宗後,我朝最大規模的一次領土收復。」

  此時的小皇帝,說話那都是揚眉吐氣。

  這功勞要是放在唐朝,那真心是有點寒磣,但是放在北宋,那可真是了不得,因為自趙匡義北伐失敗,宋朝收復領土的事業,那真是非常坎坷。

  這一次就收復熙河大部分領土,並且完成對西夏包夾之勢,能不振奮人心嗎?

  張斐趕緊又是送上一番馬屁,滔滔不絕。

  在這種事上面,怎麼拍馬屁也是不會錯的。

  趙頊也是投桃報李,笑呵呵道:「此番戰役,你也是功不可沒,正是因為你的軍事審判,讓我軍前線士氣大振,才能連戰連捷。」

  這話倒也不假,雖然歷史上熙河開邊,最初也是非常成功的,因為當地羌人、吐蕃人都不團結,相互攻伐,王韶拉一波,打一波,取得非常大的成功。

  但軍事審判,以及前兩年的裁軍無疑加速了這一過程,因為有軍事審判,前線將軍不需要那麼忌憚文官,我先打著,你們要彈劾,反正打完之後再去軍事皇庭審理就是,再加上裁軍,導致前線將士能夠拿到足額軍餉,士氣當然高啊!

  「不不不!官家過獎了。」張斐連連搖頭,又道:「這都是官家英明,我…我哪有什麼功勞,說來也真是慚愧,我都不知道那邊在打仗。」

  他是真不知道,其實他在河中府的前兩年,王韶也在河中府,他都沒有問這些事。

  趙頊笑道:「你或許是不知道,但這與你可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那王韶的捷報中,就對你的公檢法是青睞有加,點名要你去熙河五州建設公檢法。」

  張斐神色一變,點頭道:「這事我方才也聽我岳父大人說了。」

  趙頊瞧他神色有異,不禁問道:「那你可否願意去?」

  張斐反問道:「官家是否想我去?」

  趙頊幾乎沒有猶豫,就道:「雖然這邊也有很多事務需要你處理,但是熙河那邊是更需要你。那邊有不少羌人和吐蕃人,若是管理不當,只怕會動亂不止,疲於應付。

  而王韶在奏章中,寫得也非常合理,他認為若以儒學去教化那些羌人和吐蕃人,是有違當地習俗,恐會適得其反,但是律法,人人皆知,公檢法要更適合在當地推廣。

  這只是其一,其二,就是軍費問題,目前熙河五州賦稅微薄,不足以支撐當地軍費開支,所需軍費,皆是從西北各州送去,耗費甚多,故此王韶建議在當地大興貿易,以商稅為主,補缺軍費。

  王韶認為河中府已經證明,公檢法非常有利於商業發展,故此,他是強烈要求朝廷立刻派你去當地建設公檢法。」

  張斐聽得是頻頻點頭,「這王宣撫使的眼光,還真是不錯啊。」

  趙頊哈哈一笑,又問道:「那你意下如何?」

  張斐沉吟少許,道:「官家,當地那些酋長可還在?」

  趙頊道:「此番戰役能夠取得如此大的成果,就是在於王韶誘降了許多酋長。」

  張斐又問道:「不知公檢法如何面對這些酋長?」

  這些酋長,可不比京城官員,人家手裡兵強馬壯,你跟他們去將法律,你這不是搞笑嗎?

  趙頊皺眉道:「也就是說,你認為公檢法並不適合熙河地區?」

  張斐搖搖頭道:「倒也不是,其實王宣撫使說得很對,在那裡法制之法是要勝過儒家之法的,而且,通商加上公檢法,也的確能夠讓當地民生快速恢復,一旦民生恢復,地區也就安定了下來。」

  趙頊聽得是稍稍點頭,靜待下文。

  張斐道:「但問題也很明顯,公檢法強調的是依法治理,但目前來看,難以約束那些酋長。」

  趙頊問道:「那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行!」

  張斐點點頭道:「但得分步進行,也就是讓王宣撫使在交通要衝上,設立特別行政區域,專門用於各方百姓進行貿易,然後再在這種貿易重鎮,建設公檢法,如此一來,就可以避開那些大酋長,同時也能讓當地的百姓慢慢熟悉公檢法。

  我相信,很快公檢法就會俘獲當地百姓,支持者會越來越多,不用想也知道,他們之前肯定受到很多壓迫,待時機成熟後,再慢慢向周邊推廣,順便利用公檢法去削弱那些大酋長的勢力,從而穩固朝廷對當地的統治。」

  趙頊眼中一亮,點點頭道:「不錯!不錯!朕看此策可行,此事朕就全權交予你處理。王韶那邊你放心,既然他點名讓你去,自然會協助你建設公檢法的,不會給你添加麻煩的。」

  張斐道:「官家,此事說來容易,但做起來可就難了,目前來說,我是沒有一點把握。」

  趙頊眉頭一皺,「倘若你都沒有把握,那朝中更無人可擔此重任。」

  張斐道:「我沒有把握,是因為我對那邊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倘若我貿然前去,一旦失敗,必然會有很多人,借此來攻擊我,將所有責任都推卸到我的身上,而這是有很大的可能性,因為我軍才剛剛攻佔熙河地區,一切都尚未穩定,到時我若完了,那公檢法也會面臨很大的衝擊。」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但若是另派人前去,情況可又不一樣,即便他們失敗,到底還有我在,只要我沒有出手,就不能說是公檢法在當地失敗。到時我再去,必將事半功倍。」

  趙頊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想先派一支人馬過去探探路。」

  張斐忙道:「正是。」

  目前他就是公檢法的化身,他若失敗,那就真的不可挽回,如果派別人去,即便失敗,大家還是會寄予他希望的。

  趙頊道:「可是若另派人去,朕不放心。」

  張斐道:「如果劃分特別行政區,那就不用太過擔心,在局勢失控之前,王宣撫使馬上就能夠取代。」

  趙頊稍稍點頭,覺得張斐考慮的也不無道理,那邊什麼情況,目前都不太清楚,貿然前去,萬一失敗怎麼辦,後面派不出人,大庭長都不行,那誰人能行,這對公檢法衝擊會非常大,又問道:「那你說該派何人前去?」

  張斐道:「關於庭長,我倒是有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

  「何人?」趙頊急忙問道。

  張斐道:「藍田縣呂大均,不知官家可認識?」

  「呂大均?」

  趙頊沉吟少許,「可是那呂大防的胞弟?」

  「正是。」

  張斐點點頭。

  趙頊納悶道:「此人知曉公檢法嗎?」

  他以為張斐會推薦蔡卞他們,哪裡知道張斐卻舉薦一個與公檢法的毫無關係的人去。

  張斐道:「此人對於公檢法研究的非常透徹,在河中府時,就是他創立《藍田鄉約》來阻止公檢法入鄉。」

  趙頊聽罷,就很是不爽,道:「那你還推薦他去?」

  張斐笑道:「他研究過我,我也研究過他,雖然他尚禮教,但是他有一點特質,是很多人都沒有的,包括蔡卞、上官均他們,非常適合去熙河五州。」

  趙頊問道:「什麼特質。」

  張斐道:「就是禮不分士庶,法不分華夷。去熙河五州建設公檢法,最難的一點,就是如何去看待當地漢人、羌人、吐蕃人。務求要做到一視同仁,否則的話,公檢法是必然失敗,當地也無法得到有效的治理。

  關於這一點我還尚未教過蔡卞他們,但是呂大均卻推崇這個思想,這是至關重要的,讓他去的,是能夠很好的安撫當地百姓。

  除此之外,呂大均雖然目前不在公檢法任職,但是他懂得立法,也懂得守法,公檢法的規矩,已經在河中府建成,我相信他擔任庭長後,是絕對會遵守公檢法的制度,而不會輕易破壞,這也是非常重要的。」

  其實張斐對呂大均是研究過的,但不是因為在河中府交過手,而是因為《呂氏鄉約》在法律界,也有著很深研究價值,他因此也研究過呂大均這個人,此人不但剛直不阿,通曉律法,關鍵還有著天下一家思想,這個是很關鍵的。

  如果崇尚華夷之分,然後再將這個思想用於公檢法,再用於羌人、吐蕃人、漢人混雜一起的熙河之地,那肯定會出問題的。

  趙頊有些猶豫,推薦一個不太熟的人給他,又道:「可是他與王宣撫使是否合得來?」

  張斐道:「既然王宣撫使都建議讓我去,我想他與任何人都合得來,畢竟我更不近人情。反正,他也只是去探探路,實在不行,我再過去。」

  趙頊稍稍點頭,「那檢察院方面?」

  「這個……」

  張斐不禁撓撓頭,「蘇檢察長還得坐鎮河中,而河中又關乎前線的軍糧,可不能讓他去,唯一的人選,就是范鎮范老先生。」

  「范鎮?」

  趙頊雙目一睜。

  前不久,因青苗法之爭,他已經讓范鎮致仕,這才過去多久,又將他提拔上來,這不是打自己的臉嗎?

  張斐也知趙頊的疑慮,但他還是道:「官家,目前公檢法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是寥寥無幾啊!」

  趙頊糾結半晌,道:「朕倒是不介意,但是范鎮和王韶是肯定會內訌的。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張斐道:「官家所指,是不是文公、司馬學士他們都在極力反對熙河開邊的戰略?」

  趙頊詫異道:「你知道?」

  張斐道:「我岳父大人跟我說了一些。」

  趙頊道:「那你還這麼安排,別說司馬君實他們不會答應,就是先生也不會答應的。」

  王韶是王安石力薦的,而范鎮更是保守派的核心骨幹,將他們湊在一起,這能夠成功嗎?

  張斐道:「正是因為我清楚的知道這一點,才建議讓范老先生前去。」

  趙頊好奇道:「為何?」

  張斐道:「官家,對內咱們怎麼講道理都行,但是對外還是得團結一致,如此才能發揮出威力來。如今,官家獲得大勝,之前反對的人,這心裡肯定不好受。

  如果這時候,官家去跟他們耀武揚威,去貶低他們,那他們對這個戰略,肯定是會拚死反對,只要那邊出問題,他們就一定會站出來指責,官家所面臨的壓力,將會成倍增加。

  正好王宣撫使指明讓公檢法去!」

  趙頊打斷他的話,「其實他是想讓你去,而不是公檢法。」

  張斐點點頭道:「這我也知道,但他寫得是公檢法,官家何不讓司馬學士他們也參與進來,共同努力治理好當地,這樣大家的壓力都小,成功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想不到你考慮的這麼細緻。」趙頊神色動容,又道:「就算朕願意妥協,他們也不會願意的。」

  張斐道:「我會去說服他們的。」   

  趙頊驚訝道:「你能說服得了?」

  他真不相信。

  這裡面涉及到黨爭,黨爭就是不講道理,你怎麼去說服。

  張斐笑道:「這不就是我的作用嗎?」

  趙頊暗自思忖著,他畢竟年輕氣盛,其實還想耀武揚威的,但張斐的那番話,也令他感到擔憂,你現在多囂張,萬一那邊出問題,那到時打臉的就有多狠,這攻城容易,守城難啊,更何況那邊還不全是漢人,一旦失敗,這確實會給他帶來很大的壓力。

  政治的藝術,就是妥協,而不是鬥氣。

  再三思量後,趙頊道:「那行吧,你先去跟他們商量一下,如果他們都答應,朕也不反對。另外,警署方面,就讓曹棟棟他們去吧。」

  「他們可不行。」

  張斐趕忙道:「那幾個小子,一旦打仗,他們絕對會帶著皇家警察往前衝的,那可就徹底完了,警署的作用主要是穩定後方。不過我倒是覺得曹總警司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與皇庭和檢察院不同,警署是最容易與百姓發生矛盾的,而那裡剛剛被收復,目前又是軍隊直接管轄,到時警署去接管,極有可能與當地士兵發生矛盾,派往當地的警司,必須要有一個份量夠重的人壓陣。」

  趙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也剛剛好,王韶是王安石的人,范鎮是司馬光的人,曹評是他人,可以達到一個平衡。

  反過來說,一旦平衡破裂,那就是無盡的內耗,相互拖後腿。

  可見凡事都有兩面。

  這種操作,其實是非常危險的。

  趙頊還是有些擔憂,於是道:「你先去跟他們商量,到時再說吧。」

  「是。」

  張斐點點頭。

  可哪裡還用張斐去找他們,這剛出皇宮,來到皇城範圍,張斐就被司馬光給劫走了。

  「官家找過你了?」見到張斐,司馬光便直接問道。

  張斐點點頭。

  司馬光又問道:「可是讓你去熙河之地,建設公檢法?」

  張斐又點點頭。

  司馬光皺眉問道:「那你還有答應?」

  張斐道:「我拒絕了。」

  司馬光面色一喜,又是問道:「為何?」

  張斐如實道:「王韶急於讓我前去,定是那邊有很多問題沒法處理,我毫無準備,就貿然前去,若出問題,必然是責任在我,畢竟我如今是許多朝中大臣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正在到處找機會對付我。」

  司馬光臉上頓時露出一絲微笑來,「你小子果然沒有令我失望,考慮的十分周詳。千萬不能去,這就是一個陷阱。

  雖說熙河五州,那是我中原舊土,但自唐朝紛亂,那片土地長達百餘年未再受到中原掌控,說是舊土,實則更似新疆,當地百姓早已不知中原之事,人心不齊,想要徹底掌控,這絕非是公檢法可以完成。

  當初官家決定熙河開邊,我就不贊成,如今西北民力尚未恢復,他們就急於拓邊,即便取得大勝,他們根本就無法從當地收上稅來,這又得耗費西北民力,同時還得削弱我軍在西線的防守力量。

  果不其然,那邊現在正面臨著這個問題,王韶為何點名讓你去,不是他崇尚公檢法,而是他要利用你的才能,去解決當地的軍費開支。

  但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從西北運送糧食,西北財政剛有起色,若要籌集軍費,必然是要增稅,若是你來開這口,必然會讓公檢法失去西北百姓的支持。」

  張斐點點頭道:「這我都知道,但問題是最初你們就沒有阻止這一戰略,事已至此,難道讓我袖手旁觀,我雖是一個珥筆,但蒙聖恩眷顧,才有今日的成就,我不可能不管不顧,畢竟當官又不是鬥氣。」

  說到後面,他是一臉正氣。

  司馬光神情一變,老臉微微泛紅,「我…我也不是讓你不管,但問題是,除了增加西北百姓的負擔,幾乎沒有其它的辦法解決。

  而且一旦出問題,他們就會將責任全部推倒我們頭上。上回河中府一事,他們可就是這麼幹的。」

  上回王安石將河中府的功勞全部算在新政頭上,這事引起保守派很大的不滿。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張斐是義正言辭道:「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更得為之努力,不然西北百姓承受太多負擔,不是嗎?」

  司馬光愣了愣,打量張斐片刻,「你小子今兒可不一樣,以往你滿口都是利益,今兒張嘴就是天下大義,你這是在故意諷刺老夫吧。」

  「不敢!」

  張斐當即破功,嘿嘿一笑,又無奈道:「主要是我沒得選,那我不如說得正義凜然。」

  司馬光道:「你不是拒絕了嗎?」

  張斐道:「我只是拒絕現在去,我是建議官家先派過人去探探路,熟悉當地情況,到時我再過去。」

  司馬光嘆了口氣,「我就說嗎?你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拒絕了官家,原來如此。」

  張斐訕訕道:「司馬學士,這不打也打了,地盤也拿下了,我們就得想辦法,減輕百姓的負擔,減輕國家的負擔。如果我們不想辦法,讓他們胡來,我們又能夠得到什麼好處。」

  「你就不怕這是在助紂咳咳,此事絕非你想得那麼簡單。」

  司馬光直搖頭,「其實拓邊熙河,從戰略上來說,那是絕對正確的,這能使得西夏腹背受敵,使得我國處於戰略優勢。但打仗是要求天時地利人和,此三樣如今都不在我軍這邊。如今國家財政是入不敷出,內部矛盾重重,絕非拓邊好時機。可這一點他王介甫他就不知道嗎?你可有想過,為何王介甫仍然急於推動熙河拓邊?」

  張斐微微皺眉道:「王學士一直都想收復故土。」

  「他是有這雄心壯志,但不急於這一時。」司馬光道:「王介甫之所以這麼著急,就是希望借此得到官家更為堅定的支持。

  你好好想想,如果不興兵打仗,那國家就不會迫切的需要大量的財政支出,那麼王介甫又憑什麼去極力推動朝廷斂財。

  唯有積極拓邊,對外興兵,王介甫的地位才會更加穩固,因為新政的主要目的,就是為國斂財,到時官家也離不開他。

  但這可是非常危險的,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到時邊境官吏,都會積極推動對外作戰,屆時,國必危矣啊。

  我們公檢法在此中發揮的作用,就是要限制住他,避免以對外興兵為由,盤剝百姓,讓他知道,如今國家根本承受不住對外興兵,窮盡西北民力,收復一塊土地,又引來無數麻煩,這當真值得嗎?」

  當真如此嗎?雖然聽起來,好像是有些道理,但是王安石斂財,本也是為打仗啊!張斐還真不好判斷,王安石有沒有這方面的考慮。

  但是他認為司馬光有一點說得對,就是皇帝和宰相的態度,將會決定邊境官員對外事處理的方法,可能會引發更多的戰事。

  張斐思量一會兒,問道:「所以司馬學士是希望,利用公檢法捍衛西北百姓的利益,避免王學士在當地增稅。」

  司馬光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在不對百姓增稅情況的下,就不可能滿足熙河拓邊,到時王介甫必然是會原形畢露。官家現在還年輕,根本不知道,打一場仗,他只得一時之痛快,而百姓卻得承受十年之苦。

  如那漢武帝有文景之治的支持,尚且差點打得國破家亡,那唐太宗雄才偉略,文治武功,但也知簽下渭水之盟,待會國力恢復之後,再圖霸業。

  而我大宋如今一窮二白,還背負著三冗之重,憑什麼去開疆擴土啊。」

  說到後面,司馬光真是淚眼汪汪,人家什麼家境,咱們什麼家境,這能比嗎?

  張斐問道:「司馬學士可有跟官家說過這一番話。」

  司馬光道:「當然有說過,我建議官家,暫且先休養生息,整頓吏治,恢復民生,積蓄國力,待國力充沛之後,再圖霸業。」

  說這裡,他長嘆一聲,「可惜官家未有聽從我的建議。」

  張斐道:「如果司馬學士只是說了這幾句話,那我也能理解為何官家沒有聽從司馬學士的。」

  司馬光眉頭一皺,「為何?」

  張斐回答道:「我非常認同司馬學士的顧慮,但司馬學士若想說服官家,就必須要拿出類似於諸葛亮《隆中對》的一整套完整的戰略計劃,需要幾年恢復期,何時出兵,幾年滅西夏。官家想要收復故土,不想被動挨打,這絕不是錯誤的戰略思想,因為乞討是換不來和平的。」

  這一句話直接就問到司馬光的軟肋,他考慮地非常周詳,他能想到這麼做,會遇到怎樣怎麼樣的問題,後果又是怎樣,畢竟他是研究歷史的,以史為鏡,可知興替,但他又拿不出更好的戰略來。

  不管是對內,還是對外。

  從這一點來分析,司馬光是沒有達到王安石的境界,更加不能跟房玄齡、杜如晦他們相提並論。

  宰相之才,必須是要有大戰略。

  司馬光最好就是幹到副宰相,專門去分析戰略上的不足,這他是非常擅長,但想要完成雄圖霸業,就還得用王安石這樣的不世之才。

  如果他們二人合作,以王安石為主,司馬光為輔,其實是一個非常經典的組合,王安石能夠提出謀略,司馬光能幫他修補,可惜他們性格又是如此像似,嘴比鴨子還硬。

  司馬光也雞賊,故作不以為意:「只要國力強盛,還怕無人獻策嗎?但凡事都有先後之分,在國力孱弱的情況下卻積極對外興兵,那只會導致內憂外患,國破家亡。」

  張斐點點頭,道:「但如果我們公檢法不積極參與,我們又拿什麼去限制他們損耗西北民力?真到那時候,官家還會考慮到公檢法嗎?」

  司馬光微微皺眉,撫鬚問道:「你有何良策?」

  張斐道:「如今是他們需要我們,這就是我們談條件的最佳時刻。我們必須讓官家保證,在熙河之地,未有徹底穩定之前,不能再進一步對外用兵,只能鞏固防守,否則的話,國家根本負擔不起。」

  司馬光道:「官家能答應嗎?」

  張斐道:「不答應,那咱們就不管,反正也管不過來。」

  司馬光猶豫了一會兒,「但你能在不增稅的情況下,解決熙河的財政開支嗎?」

  張斐道:「不管王宣撫使建議我去的目的是什麼,但是他的建議是非常正確的,熙河地區最大的優勢,就是貿易,而公檢法地區的確促進貿易發展,若想解決熙河財政,這也是唯一的解法。

  不過我也沒有十足把握,故此我會先派人過去,探探路,然後我再過去。」

  司馬光又問道:「那你是舉薦何人前去?」

  張斐道:「呂大均和范鎮。」

  司馬光眼中一亮,但同時又疑惑道:「王介甫那邊會答應嗎?」

  范鎮跟王安石吵得互相罵娘,王安石會答應嗎?

  張斐道:「我會說服了王學士,現在是他有求於我們,而且到時由司馬學士你來舉薦,我們必須得讓人知道,是他們有求於我們,而非是我們主動介入。

  如此一來,也就不怕到時若出問題,他們將責任全部歸咎於公檢法。」

  司馬光思索半晌,道:「你若有辦法解決,那我可以答應你。」

  張斐笑道:「我只是覺得我們得一塊想辦法解決,這總比抱著一塊死要強吧。」

  司馬光哼道:「那也得王介甫答應,你先說服他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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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1章 左右為男

  司馬光的這一番話,是準確地道出保守派的宗旨,就是循規蹈矩,遵循傳統,用經過時間考驗的、陳舊的方法。

  比如說,休養生息,輕徭薄賦。

  在保守派的眼裡,國力只能依靠積蓄,而不是靠發展,文景之治,就是最典型的案例。

  誰也不能說這是錯的,這屬於政治正確,沒哪個皇帝傻到說要苛捐雜稅,但就覺得有些老生常談,平淡如水。

  雖然如今保守派團結在司法改革的大旗下,但那只是因為司法改革其實也是比較保守的,因為公檢法也只是捍衛現有的律法,做到秉公執法,做到公平、公正,捍衛百姓利益,這與保守派的宗旨,並不衝突,而且非常吻合。

  故此,保守派才會認定司法改革才是國家的出路。

  在沒有來北宋之前,翻看史書,張斐也常感慨,慫就一個字,多少也鄙視司馬光的這種思想,人家開疆擴土,你也在邊上嘰嘰歪歪,這多煩人啊。

  但是當他來到北宋後,對於司馬光他們這種保守思想,更多的則是理解。

  置身事外,誰都能談笑風生,可是身處其中,誰又能做到淡定從容。

  當你只是遠遠觀望時,誰都是王安石,可當你屁股坐在那把椅子上時,你多半就會變成司馬光。

  這也可見王安石的勇氣和決心,以及他是多麼的不容易。

  假設讓張斐來決定打與不打,至少在這一刻,張斐還是會站在司馬光這邊的。

  負擔這麼重,還要去打仗,財政是肯定會出問題,到時可能就不會管什麼制度、法律,拚命斂財。

  要真能一口氣滅西夏,其實也行,一勞永逸。

  關鍵目前宋朝始終是處於一個兩線作戰的局勢,那邊契丹人可不傻,他們是不可能任由你宋朝去滅西夏,而且,宋朝不懼怕西夏,但對於遼國是有畏懼的,包括趙頊在內。

  這需要一個宏偉的戰略,是決計不能著急的。

  但不代表張斐反對收復熙河地區。

  熙河大捷能令西夏腹背受敵,只要能夠穩住熙河,控制住那片地區,那麼從戰略上來說,宋朝在西線將會掌控主導權。

  現在問題就在於如何控制住那片地區。

  張斐認為在這事上面,無論怎麼去處理,都是要盡量減輕內耗,不然的話,必然是事半功倍。

  到時這片地區,就真如司馬光所言,不但不能給大宋提供戰略優勢,還會無盡消耗宋朝的國力。

  在與司馬光交談後,他還得去跟王安石談談,不過他不打算去找王安石,因為王安石肯定會來找他的。

  「臭小子!」

  正當張斐埋頭思索該如何遊說王安石時,忽聽的一聲叫喊。

  張斐回頭看去,見識曹評,立刻上前,「張三見過總警司。」

  曹評問道:「官家找你去作甚?」

  張斐眨了眨眼,遲疑道:「是關於關於西北大捷一事。」

  曹評立刻問道:「你沒有讓棟兒跟你一塊去吧?」

  「沒有!」

  張斐趕緊搖搖頭。

  曹評還不太相信,「當真?」

  張斐立刻舉手道:「這我可以對天發誓,其實官家是想要找衙內去的,是我勸官家另擇一人,因為衙內還是比較衝動的,要邊上還加個小馬,估計他們會跑去西夏執法,那塊地方是絕不適合他們,至少暫時不適合。」

  曹評見張斐不像似是在說謊,稍稍鬆得一口氣,他非常擔心,張斐又捎上曹棟棟,那塊地方可比河中府危險一萬倍,也沒有人會顧忌他曹衙內,笑道:「看來你還是比較了解棟兒的。」

  張斐呵呵道:「總警司哪的話,都幾把哥……咳咳,且不說衙內的與我的友情,單憑是衙內是我的大客戶,我也不可能讓他去冒險。」

  曹評欣慰地點點頭,又問道:「那官家打算派何人去?」

  張斐直搖頭道:「這我就不大清楚了,總警司,你是知道的,警署方面的安排,一直都是官家自己決定的。」

  曹評稍稍點頭,似也在尋思,趙頊會派何人前去。

  但他做夢也想到不,張斐是推薦他去的。

  張斐擔心他想到什麼,又小聲問道:「總警司,你對熙河戰事怎麼看?」

  曹評一怔,反問道:「你懂打仗嗎?」

  張斐搖頭:「不懂。」

  「不懂,你問什麼?我還有些公事要處理。」

  說罷,曹評就走了。

  張斐一翻白眼,「我要是懂,我還問你。真是的。」

  不過他也知道,身為外戚的曹評,對於兩派之爭,一直都是敬而遠之,張斐回來這麼久,他都沒有來找過,問曹棟棟的情況,就是因為他知道張斐目前是處在漩渦之爭。

  主要還是因為曹太后目前尚未表明態度。

  後宮是有力量的,只是近幾年一直都很少發聲,一方面皇帝已經執政,後宮就必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另一方面,年邁的曹太后,也擔憂自己如果繼續干預,那就會給予高太后以後干政提供藉口,畢竟她肯定活不過高太后。

  高太后心裡也清楚,她也不太敢輕易發聲。

  後宮也是在觀察中,關鍵時刻,再出手平衡。

  回到家裡,就沒有一絲絲意外,王安石坐裡面已經久候多時。

  就連許遵都找了個藉口迴避了。

  見到張斐,王安石也是開門見山,但張斐卻告知他,暫時拒絕了。

  「你沒有答應?」

  王安石聽聞張斐拒絕前去,當即激動地站起身來,激動地問道:「你為何不答應?」

  張斐解釋道:「因為那邊才剛剛收復,是一片混亂,可以說是從零開始,而且那些大酋長,手握十幾萬兵馬,我也沒有一絲把握,故此我建議官家先派人過去探探,了解清楚當地的情況後,若有需要,我再過去。」

  王安石急切道:「你根本就不懂王韶之意,如果只是要建設公檢法,你認為他會點名讓你親自去嗎?」

  張斐問道:「那是為何?」

  王安石道:「當然是因為看重你的理財手段,那邊稅賦暫時收不上來,無法以戰養戰,導致軍費現在非常緊張,完全得依靠西北地區的稅賦,可此非長久之計,王韶正是看重你在河中府的政績,才讓你前去的,而且我也認為,你是唯一適合的人選。

  你在律學上的造詣和你在商業上的手段和遠見,都是那邊急需的,我這此番來,還打算問你,是讓元厚之過去配合你,還是讓韓子華配合你去,你竟然跟我說你拒絕了。」

  毫不誇張地說,當王韶的奏章來到京城,他第一時間就是想到張斐。

  完美契合,司法能夠管理當地,張斐的理財手段,又能創造財富,這是熙河之地最為需要的才能。

  張斐很是為難道:「我只是拒絕立刻過去,而是先派人過去探探路,等了解清楚當地具體情況,我再過去也不遲,我這貿然過去,可能會得不償失。」

  王安石道:「那邊可是等不了。」

  張斐道:「沒這麼嚴重吧。」

  王安石糾結半晌,嘆道:「話說回來,這都要怨你。」

  張斐詫異道:「怨我什麼?」

  王安石道:「打仗肯定是需要軍費支持,熙河軍費,自然就得依靠陝西路的財政,但目前陝西路又被公檢法給把持著,要想在那邊增加軍費,是非常困難的,這非你去不可。」

  雖然王韶表面上是說,鼓勵貿易,來增加軍費,但遠水救不了近火,即便能夠成功,在此之前,也需要西北財政給予支持。

  但這必須要面臨公檢法和稅務司,雖然朝廷增稅權是屬於行政權,但是皇帝一般不敢輕易增稅,如果直接開口,不但朝中會遇到激烈的反對,而且也會失去民心,這最好的辦法,就是王安石的新政,拐著彎去收錢,其次,就是跟以前一樣,通過苛捐雜稅,去斂財。

  以前這是沒問題的,但現在要在陝西路這麼幹,就要面臨公檢法的監督,只能是朝廷下旨,直接增稅。

  而河中府的公檢法,是張斐一手締造的,這解鈴還須繫鈴人,張斐就是最適合的人選。

  張斐突然呵呵笑了起來。

  王安石瞪著他道:「這事很好笑嗎?」

  要不是你將公檢法建設的那麼好,我至於這麼被動嗎?

  還是法家之法好。

  「不不不,恕罪,我不是指這事。」張斐直搖頭道。

  王安石道:「那你是指何事?」

  張斐道:「其實之前司馬學士就找過我,他已經算到王學士會走這一步,所以他讓我在這一步卡死你,務求做到,不向西北百姓增稅。我……」

  「這個老匹夫啊!」

  王安石聽得是勃然大怒,「前線將士浴血奮戰,他竟然還想著跟我較勁,自古以來,奸臣莫過於此。我與司馬老賊,是勢不兩立。」

  張斐放下擋住唾沫星子的寬袖,又道:「王學士息怒,其實這事要換我,我也會這麼做的。」

  「你說甚麼?」王安石激動道。

  張斐道:「就事論事,此事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即便我帶著公檢法,也有失敗的風險,人家司馬學士當然不會願意讓公檢法去冒這險,而且他也擔心,如果出問題,王學士會將責任全部推倒公檢法頭上。」

  王安石瞧他一眼,突然冷靜了下來,「這是他的擔憂,還是你的擔憂。」

  張斐立刻道:「當然是他的擔憂。我現在是非去不可,只是早晚的問題,我擔憂有什麼用。」

  王安石道:「你去就行,不用理會那老賊。」

  張斐欲哭無淚道:「但我要沒有他的支持,這情況只會變得更加困難。」

  他的成功,是既少不了王安石的支持,也少不了司馬光的支持,目前他的基本盤可是在保守派那邊的。

  這就是為什麼,在很多人看來,張斐在河中府取得成功,簡直就是一個奇跡,而原因就在於,王安石、司馬光、皇帝都給他支持。

  趙頊只需要對付當地勢力。

  王安石算是聽明白了,「他提了什麼條件?」

  張斐道:「很簡單,他表示王學士必須要接受他們的建議,在熙河地區未有徹底穩定之前,必須保證不再對外興兵。」

  「他做夢!」

  王安石怒哼道:「消滅西夏,收復舊土,這就是我王安石的主張,我不可能答應他。」

  張斐勸說道:「但他也沒有否定這個主張,只是說在熙河安定之前,不能再對外用兵。」

  王安石道:「可如今士氣高昂,若是這麼做,只會令我軍喪失鬥志。」

  張斐道:「維持士氣,在於能夠及時論功行賞,而不是在於繼續東征西討。」

  王安石一愣,問道:「所以你也贊成?」

  張斐點點頭道:「因為我現在也不知道,能否解決熙河軍費問題,如果能夠解決,那熙河地區很快就會穩定,政事堂就可以制定下一步計劃,如果不能解決,那我們是否應該先想到解決軍費之法,才對外用兵?」

  王安石覺得也有道理,問道:「那你打算怎麼做?」

  張斐立刻將自己的計劃,告知王安石,先成立貿易重鎮,避開那些大酋長,提供公檢法的土壤,然後輻射周邊。

  王安石道:「這只是推行公檢法,軍費問題該如何解決?」

  張斐問道:「如今那地方收得上稅嗎?」

  王安石嘆道:「要是收得上,也就沒有這回事。」

  那些大酋長主動投降,沒問你要錢就算好了,還向他們徵稅,那人家投降的意義何在,肯定反了呀。

  張斐道:「既然收不上稅來,就只能依靠王學士的理財理念,咱們靠提舉常平司和馬家解庫鋪去賺取軍費。」

  王安石神情立刻緩和了幾分,這話聽著舒心,又問道:「這能賺多少?」

  張斐道:「一切。」

  「一切?」

  王安石頓時來了精神,「如何賺取一切?」

  張斐道:「從買賣上來講,我方軍隊就是當地最大的客戶,軍方的採購,會是當地最大的訂單,我們就能憑借這一點,去影響整個熙河的局勢。   

  同時,吐蕃、西夏非常需要我們大宋的商品,只要我們能夠壟斷這些商品,那我們不但能夠賺取豐厚得利潤,同時又是最大的賣家。」

  王安石質疑道:「可我們憑什麼去壟斷?」

  張斐笑道:「我之前不是說了嘛,利用馬家解庫鋪去壟斷,只要軍方通過馬家解庫鋪去採購,馬家解庫鋪很快就能夠做到壟斷。

  到時我們買誰的商品,誰就發財,我們賣給誰商品,誰就發財,只要拿捏好這一點,跟他們建立起穩定的利益往來,那我們就能夠支配他們。

  此外,反正我們也收不上稅,不如在當地宣佈五年或者十年,免除一切稅賦,如此就能立刻收穫大量的民心,當地百姓負擔減輕,也必然會投身於貿易,貿易就需要公檢法,對於漢人如此,對於吐蕃人、羌人亦是如此,屆時公檢法能夠控住住當地,再慢慢削弱那些大酋長,等到他們勢力衰弱後,我們就能夠全面建設公檢法和稅務司。」

  王安石思量少許,道:「但這計劃只適用於你,你親自去,我才能放心。」

  張斐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不選擇立刻前去,因為我若去了,一旦失敗,就無緩和的餘地,他們若是失敗,我還有一個機會。另外,我若出問題,孟知院他們必然會將責任全部給我,王學士到時是救我,還是不救。」

  王安石聽得眉頭一皺。

  這還真是個問題,張斐是代表公檢法去的,而此次開邊代表著革新派的核心利益,一旦有閃失,革新派一定會推倒公檢法頭上,那肯定是往死裡整張斐,到時王安石是幫,還是不幫。

  思量少許,王安石又問道:「那你是舉薦何人前去?」

  張斐如實告之。

  「范老匹夫?」

  王安石勃然大怒,「你讓那老匹夫去,這不是成心給王韶添堵嗎?」

  張斐趕忙解釋道:「這不是我要求的,是司馬學士要求的,作為條件之一。」

  這鍋司馬光也願意背,畢竟這能讓王安石生氣啊!

  王安石是咬牙切齒道:「那司馬老賊自私自利慣了,我都懶得說了。但你可得為大局著想,他們兩個互不配合,如何能夠取得成功。」

  張斐趕緊道:「王學士息怒,且聽我解釋,我知道王學士和范老先生的矛盾,但是王學士相信我,在檢察院的范老先生,是絕對會秉公處理的,絕不會故意給王宣撫使製造麻煩。」

  王安石哼道:「秉公處理,也是可以夾帶私心的,而且你要明白,打仗這回事,可不一定能做到完全遵守律法,事急從權,你難道不懂嗎?」

  張斐差點就哭了,「我就是知道這一點,我才不敢立刻過去的,我去的話,至少表面上我也得表現的大公無私,如果真的出問題,我又包庇不了,那我怎麼辦。但如果他們之間出現矛盾,那我再去調解的話,反而更令人信服。

  而且,這也是設立貿易重鎮的原因之一,只要王宣撫使不去那邊,范老先生也就管不著,到時所賺的錢,會直接從馬家解庫鋪直接轉給軍隊。」

  王安石當然不願意,范鎮就是他給趕走的,如今又啟用他,這不是屈尊求和嗎?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嗎?」

  張斐道:「這是最好的辦法,而且,我也覺得這很公平,因為司馬學士他們也將為此承擔風險。」

  王安石思考了很久,越想越氣,瞪著張斐道:「這都怪你小子。」

  張斐反問道:「難道王學士已經做好今日就收復熙河五州的準備?」

  王安石眨了眨眼,他當然沒有做好準備,誰能想到這麼順利,聽著是爽,但是一下子多出這麼大一塊地,管理成本可想而知,所以王韶才會這麼著急。

  「好吧,我暫時答應那老賊的條件。」

  王安石十分不甘地妥協了。

  根據史書記載,此時他已經將保守派勢力全部驅趕出去,他在中央能夠做到乾坤獨斷,但如今保守派勢力非常強大,且與皇帝的利息,也息息相關,到底青州那邊,皇帝都已經拍板了,只能做出一定的妥協,否則的話,他們將面臨很大的困難。

  王安石走後,許遵父女才從後院出來。

  「怎麼樣?」許芷倩是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斐將他全盤計劃說了出來。

  許芷倩對於這種戰略,不太懂,只是看向父親。

  許遵沉吟少許,稍稍點頭,「其實這樣也好,到底京東東路這邊的問題都尚未解決,若你在這時候趕去那邊,這邊有失,反而會得不償失。」

  張斐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考慮的。」

  還記得張斐離開河中府後,王安石和司馬光立刻就鬥得你死我活,原本此事,肯定又會引發兩派的一番惡鬥。

  出於政治考慮,保守派一定會反對到底,但不是真的要制止前線戰事,他們也制止不了,畢竟這關係皇帝的權威。

  他們只是先表明態度,將醜話說在前頭,告訴皇帝,財政不足,可能無法支撐熙河開邊,到時西北出問題,你就要全權負責。

  這將會給趙頊帶來成噸的壓力。

  如今張斐回來了,雙方都可以通過張斐,來知曉對方的態度,而張斐又是其中的關鍵人物,他表明態度暫時不會去,雙方都得做出相應的調整。

  這反而給了他們相互妥協的一個契機。

  制置二府條例司。

  呂惠卿道:「學生以為,除非張三親自前去,否則的話,那就不需要公檢法去,司馬學士舉薦的人,定會給王宣撫使添亂,到時得不償失。」

  他們完全不信任保守派,對張斐也都有保留,但是目前來說,張斐還是在維護他們的利益,並沒有背叛的行為,關鍵王韶點名要在當地建設公檢法,那麼在對方的陣營中,也只有張斐可值得信賴。

  王安石嘆道:「但是目前來說,我們尚且需要對方的支持,否則的話,陝西路是難以給予熙河全力支持。」

  呂惠卿道:「那就只能讓張三前去。」

  王安石道:「張三也不是說不去,而是他想派人先去探探路。你是跟他打過交道的,應該也知曉,這小子雖然很年輕,但是城府極深,做任何事之前,都會深思熟慮,若無把握的話,他是不會輕易嘗試的,當初甚至連官都不願意當,可見他有多麼小心。」

  「這倒也是。」呂惠卿點點頭,又問道:「那不知對方會推薦何人前去?」

  王安石還真不敢說,會讓范鎮過去,搖搖頭道:「這種事張三也做不了主,還得司馬君實來拿主意,但肯定不是我們滿意的人選。」

  先給呂惠卿打預防針。

  呂惠卿糾結半晌,「恩師,如果事事都必須徵求對方的支持,此不利於新政發展啊!」

  王安石道:「此非常態,實在是此番大捷,成果斐然,以至於我們都沒有做好準備,倘若早知能取得如此成功,我們做好應對準備,也不至於被他們牽制。往後,對西夏用兵,我們必須做好充分準備,以免又重蹈覆轍。」

  不單單是他們,朝廷也沒有做好這準備。

  可見宋朝對自己的軍事,並非那麼有信心,如果是唐朝,尤其是貞觀年間,都是這麼打,唐太宗先是一頓策反,拉一波,打一波,時機成熟,找個藉口就出兵,戰爭都是進行的非常快,損耗也小。

  有趣的是,保守派那邊的看法,跟他們是一模一樣,也不大願意跟對方合作。

  「如果張三都無把握,那證明王韶之法是根本不可行,派范景仁去,也只是給對方提供一個推卸責任的理由,到時我們都難辭其咎啊。」文彥博是搖搖頭道。

  富弼則是略顯猶豫不決。

  這公檢法不是萬能藥,能不能解決問題,別去了拖了後退,這會變得更加複雜。

  司馬光也解釋道:「范景仁只是去打探一下,到時若有需求,張三還是會去的。」

  文彥博道:「王韶為何急於讓公檢法前去,定是因為他無法控制當地局勢,且又進退兩難,於是才上奏拉公檢法下水,可見其中凶險。

  然而,若是成功,王介甫肯定又會像上回一樣,將其中功勞全部據為己有,畢竟這個戰略是他們支持的,而我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不但得不到半點好處,還有可能承擔所有責任,此事還得三思而行。」

  司馬光差點被文彥博給說服了,他也是這麼想的,管得好,功勞都是對方的,管不好,責任全在我,於是又看向富弼,「富公怎麼看?」

  富弼瞧了眼司馬光,問道:「張三能否不去?」

  司馬光嘆道:「要是他能不去,那就沒有這麼多事。」

  富弼搖頭道:「所以我們也沒得選,范景仁若是不去,張三必去無疑。而目前在多數人眼中,張三就是代表著公檢法,張三前去,一旦失敗,公檢法將會面臨很大的危機。

  我們只能支持張三的建議,讓范景仁先去打探一下,實在不行,再由張三前去,他既然這麼說,肯定也是有些把握的。」

  他跟文彥博的區別就在於,文彥博更多是出於政治風險考量,但富弼如今是完全倒向公檢法,他這番考慮,完全是出於對公檢法的保護,此時此刻,張斐與公檢法綁定的太深,張斐如果在熙河失敗,公檢法將會面臨很大的危機。

  如果要保公檢法,就必須要支持張斐。

  司馬光點點頭,又看向文彥博。

  文彥博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話雖如此,那也得王韶會聽取我們的建議,願意與范景仁合作,否則的話,情況只會更加糟糕。」

  司馬光道:「公檢法若是去了,聽不聽也就由不得他啊。」

  文彥博呵呵笑道:「要是這麼簡單,那可就好了。不過富公說得也對,即便我們拒絕,張三肯定也會去的,我們別無選擇。」

  張斐也沒有閒著,雖然各方都沒有完全表態,他也得先說服馬天豪。

  「去去去!」

  馬天豪一聽這事,差點就讓人棍棒將張斐給轟出去,「你自己都不去,你讓我去,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張斐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還是面不改色道:「那是因為四哥你比我更加適合。」

  馬天豪哼道:「我可不是小義,你這一套不好使。」

  這個跟慈善基金會沒有關係,那他自然是非常堅決地拒絕。

  張斐道:「我在第一次來找四哥合作時,就打聽四哥這青面判官的由來,四哥是禁軍出身。」

  「那又如何?」馬天豪道。

  張斐道:「而去到那裡,四哥就是代表著軍方利益,為軍方賺取軍費,所以四哥對於禁軍的了解,那就是最大的優勢。」

  馬天豪懶得聽他瞎忽悠,一揮手!

  「等等會再拒絕。」

  張斐趕緊制止他,又道:「此外,馬家的利益若是能夠和軍方綁定,四哥就不需要再依賴相國寺。」

  馬天豪眨了下眼,旋即又道:「依賴相國寺,也比依賴軍方要好。」

  張斐笑道:「難道四哥就沒有想過,自己的買賣,自己做主嗎?當初關於地稅、鹽鈔,四哥可都受困於相國寺,被迫跟著他們一塊向朝廷發起攻擊,完全不能以自己利益為主。

  若是四哥能軍方打好關係,同時利用相國寺來制衡軍方,就可以做到自己做主,豈不美哉。」

  「你這珥筆的嘴,可真是令人討厭。」

  馬天豪很是糾結地指著張斐。

  這一番話,確實說中了他的軟肋,他如今很想脫離相國寺的控制,但無論是他的典當鋪,還是他在慈善基金會的投資,都是受到相國寺的掌控。

  可隨著自己勢力的壯大,他自然也有其它的想法。

  張斐笑道:「四哥也是我們律師事務所的大客戶,我這是盡心為四哥著想。」

  馬天豪神色緩和不少,道:「你說得是好,我倒也想,但我也得量力而行,我小小一個商人,憑什麼成為軍方利益的代表,裡面那麼多人,豈能輪得到我。」

  他就是三衙出來的,對於裡面勾當,是一清二楚,你不是關係戶,沒有背景,這種好事根本輪不到他。

  張斐道:「現在是他們求你,而不是你腆著臉上門求人,而且還有我,有王學士,有王宣撫使在背後支持你,你怕什麼。只要軍方將採購全部交予你,你就是軍方利益的代表,關於這一點,我們在京城決定。」

  馬天豪道:「讓我考慮考慮。」

  「還考慮什麼。」張斐道:「實在不行,你回來就是,你所需的錢,由慈善基金會先借給你,這就是死賺的買賣。」

  馬天豪哼道:「死賺你會便宜我?」

  張斐道:「這不叫便宜你,而是看中四哥你的能力和你在軍隊的閱歷。」

  「你少提閱歷。」

  馬天豪指著自己臉上的刺青,「閱歷全在這裡,你還讓我去。」

  張斐道:「我知道四哥當初你是被冤枉的,你本是為求報效國家,如果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進行起訴,還你清白。」

  「免了!」

  馬天豪道:「我可不想再將人得罪一遍,再說青面判官這綽號,我也很喜歡。」

  張斐呵呵一笑,道:「這也是我舉薦四哥的原因,因為那裡涉及到國家利益,我不能找一個唯利是圖,十分純粹的商人,我知道四哥一直都有報效國家之心,四哥懂得為大局考慮。」

  馬天豪直翻白眼,「我們武夫哪有報效國家的資格。」

  張斐呵呵道:「當今官家不一樣啦,官家現在可是非常支持武將的。律法上,都已經決定不給軍人刺青。四哥,你可就是最後一代青面判官。」

  「你才是最後……」

  馬天豪瞪他一眼,認真思考半晌,點頭道:「好吧,我去,我去還不成嗎?你這回沒有讓小義去,還算你有點良心,倘若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可得照顧好小義。」

  張斐忙道:「四哥,你這是什麼話,若有問題你就直接跑路,我只是看中你有報效國家之心,可不是讓你去精忠報國的,你就是以身殉國,也毫無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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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2章 以進為退

  在解決財政問題上,張斐還是比較喜歡與這些商人合作。

  首先,當然是因為,這宋朝的官僚系統太過冗雜,張斐自問以自己的智商是操控不了。

  其次,他手下也沒啥人,真說起來,就蔡京一個,如上官均、蔡卞他們,就只是師生關係,吩咐他們做事,也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反倒是跟樊正、馬天豪他們合作,關係就比較簡單,就是逐利,他也能夠指揮得動。

  在與馬天豪談過之後,張斐又去找到李豹,讓他近段時間密切關注西北局勢,尤其是河中府。

  這西北財政的核心,就在於河中府,因為河中府每年的鹽利可以支付數百萬貫的軍費。

  不但如此,河中府還是張斐的基本盤。

  在他們的大庭長離開之初,河中府的百姓,一度陷入恐慌之中,害怕又回到以前,他們是真的享受到公檢法帶來的好處,但是當下的百姓,他們信人,不信法,但很快,大家就發現什麼都沒有變,生活也就照常。

  可沒有過多久,就傳來熙河拓邊的大捷,這無疑給河中府的財政又蒙上一層陰影。

  有道是,禍不單行,偏偏這時候,又發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

  河中府,南街,一家鹽店門前。

  「三斤鹽。我要三斤。」

  「五斤!我買五斤。」

  「你們擠什麼擠,我先來的,先給我,先拿給我。」

  但見百餘個百姓,擠在一家小鹽店門前,揮舞著鹽鈔,瘋狂搶購鹽,忙得鹽店那些夥計真是手忙腳亂。

  而就在不遠處,兩個老者看著這一幕,是愁容滿面。

  這兩個老者真是元絳和蔡延慶這一對老搭檔。

  河中府的成功,他們兩個也是厥功至偉。

  「這時機可真是不湊巧啊!」

  元絳重重一嘆,「那邊急著索要軍費,但是今年恰好第一批鹽債到期,那些鹽商、鹽商等這一日已經許久了,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

  蔡延慶道:「我們有沒有足夠的鹽可以兌換這些鹽債?」

  元絳低聲道:「有是有,但如果兌換鹽債的話,那麼今年很多鹽商今年就難以拿到鹽,明年很多州府必然會缺鹽。」

  蔡延慶問道:「當初你們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嗎?」

  元絳道:「如何沒有,但是張三說他有辦法解決。」

  「什麼辦法?」

  「唉……問題就在這裡,他當時並沒有說,後來他走的時候,我…我也忘記去問他。」

  「那可如何是好,如今大家都在拿鹽鈔來換鹽,這時候我們增發鹽鈔,不但不會有人願意接受,可能還會導致更多人來換鹽,在第一批鹽債到期之前,官府也無法發放鹽債,熙河的軍費怎麼辦?」

  「還不止這麼簡單,北線的延州、綏州、府州都已經派人過來與我們轉運司交涉,他們擔心我們將鹽利撥給熙河。這下可真是麻煩了。」

  這真是無巧不成書,原本河中府的鹽利,主要應付西北戰事,熙河開邊,無疑又給西北地區增加了一個戰場,損耗肯定會增加不少,可就是那麼剛剛好,這熙河大捷,遇上了鹽債到期。

  那些鹽商、鈔商早就在盼著這一年,這才年頭,他們就開始作妖,只要鹽產量跟不上,鹽債的價格必然會上漲。

  他們希望用鹽債鎖死解鹽,從而導致鹽債上漲,逼迫各地鹽商,高價接盤。

  這就是商人,唯利是圖,他們才不會管最終負擔會轉移到百姓頭上,既然你之前敢買鹽債,那你官府就必須承擔後果。

  這就導致一系列連鎖反應,原本財政運作,是官府在邊州發鹽鈔,鹽商去邊州買鹽鈔,然後拿著鹽鈔來解州換鹽,再拿去各地賣。

  可今年這情況,導致誰敢去邊州買鹽鈔,都知道鹽債至少就鎖死三分之一的鹽產量,同時百姓也拚命的用手中鹽鈔搶購鹽,官府要保障鹽鈔的價值,只能透支賣鹽給他們。

  又使得鹽進一步緊缺,今年鹽鈔就更不好發,沒人敢買,但鹽債的價格是看著往上漲。

  而鹽鈔對應的就是軍糧,剛好那邊軍餉支出是直接翻倍。

  這一下就令河中府財政陷入危機中。

  對此,元絳是毫無辦法,當初弄這鹽債時,他就想到這一點,寅吃卯糧,是要還的,而且還要還利息。

  但是當時張斐表示不用擔心,他會搞定一切的。

  結果三年之期還未到,張斐就拍拍屁股閃人了,同時又遇到熙河戰事,壓力全集中在元絳身上。

  由此可見,此番熙河大捷,來的真是過於突然,是所有人都未有料到的,包括王韶自己在內,雖然計劃是他提出來的,但是他也不敢想到,一戰就收復五州,拓邊兩千餘里,打通熙河通道。

  而且由於王韶是軟硬皆施,誘使很多羌人、吐蕃首領投降,倘若你的大軍撤離,他們可能就會馬上反叛。

  導致管理成本變得非常高昂。

  已經迫使挪用部分北線軍費,給熙河地區,因為前兩年裁軍,導致這其中有一些騰挪的餘地。

  但這也引發延綏、府州的不滿。

  關鍵各路將領,都在蠢蠢欲動,我們也能打勝仗,你把我軍費給我們啊。

  因為上回軍事審判,其實是潛移默化改變北宋軍制,武將不會那麼忌憚文官或者監軍,只要我做好分內之事,隨便你彈劾,到時咱們上軍事皇庭打官司,看看誰清白的。

  由於公檢法的存在,導致很多情況都在發生變化,官府不敢輕易問百姓要錢,去補充軍費,只要有問題,馬上就能夠反應出來。

  各路御史,也看到河中府的財政危機,出於各種利益,他們馬上寫奏章彈劾王韶,好大喜功,貪功冒進,不顧西北民力的損耗。

  這是北宋的傳統節目。

  無論輸贏,都能內耗。

  朝廷本就在商議如何治理熙河,結果這些奏章一來,立刻使得趙頊站在張斐的戰略上,還是要想方設法,先團結內部,否則的話,這真的是後患無窮。

  王安石也感到有些焦慮,他現在也不清楚那邊的狀況。

  這得趕緊商定此事,以免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雙方必須是要做出妥協。

  東京汴梁。

  清晨時分。

  「咚咚咚!」

  大清早,許芷倩就來到高文茵的房門前,「高姐姐,你們起來了嗎?」

  「芷倩,快進來吧。」

  「你們都起來了。」

  許芷倩見張斐已經坐在銅鏡前,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然後又向高文茵道:「高姐姐,要不要我幫忙?」

  高文茵忙道:「不用了,馬上就弄好了。」

  許芷倩便是乖乖地坐在一邊。

  張斐覺得有些怪異,「芷倩,有什麼事嗎?」

  許芷倩道:「沒事啊!」

  「沒事你這麼安靜?」

  張斐納悶道:「以往咱們去打官司,你都是催的我焦頭爛額。」

  許芷倩忙道:「今兒你可是要去垂拱殿議事,那可得準備細緻,可別鬧了笑話。」

  她對於張斐的一些行為舉止,還是感到非常擔心,垂拱殿可是宋朝最高會議室。

  張斐一翻白眼,「王學士那德行都可以去,你還擔心這個。」

  許芷倩聽著就覺得有些慌,道:「你憑什麼跟人家王學士比。」

  張斐道:「為什麼不能比,今日我才是主角,好吧。」

  許芷倩懶得跟他爭,用唇語告知高文茵,今兒一定仔細一點。

  今日趙頊要在垂拱殿,專門開會,討論熙河拓邊一事,由於王韶的奏章,是點名讓張斐去,張斐必須要參加這個會議。

  這可是張斐第一回參加這麼高級別的會議。

  許芷倩當然非常緊張,畢竟張斐這人平時太過隨性,可那種場合,可是不能亂說話的。

  好不容易梳妝完後,張斐又風騷的在銅鏡前,扭動了幾下腰肢,「搞這麼帥幹麼,我這又不是去青樓。」

  許芷倩一怔,「你說的也是,太光鮮亮麗可也不好,許多宰相可都是崇尚樸素,要不,高姐姐,再給他換一換,反正時辰還夠。」

  「你就省省吧。」

  張斐當即瞪她一眼,「這人長得帥,穿什麼都很扎眼,沒用的。」

  說罷,他便急急出得門去,生怕許芷倩和高文茵又抓著他,折騰一番。

  可上得馬車,見李豹坐在裡面,他當即是有氣無力,「天吶!我現在已經夠忙了,可別再給我整么蛾子了。」

  李豹一臉同情道:「我也不想,但是河中府那邊傳來急函。」

  張斐問道:「什麼事?」

  李豹道:「是關於鹽債的事,今年第一批鹽債就要到期了。」

  張斐眨了眨眼,「但那是年末到期,還有半年,至於這麼著急嗎?」

  李豹道:「但是那些鹽商、鈔商已經開始行動,他們正在鼓動百姓用鹽鈔去換鹽,暗示大家,今年解鹽都被鎖在鹽債上面,導致百姓都急於用鹽鈔換鹽,同時鹽債價格是一路高漲。」

  張斐道:「但此事我們早有對策,你也是知道的。」

  李豹點點頭道:「是,我們手中的確有足夠多的私鹽,但是問題是剛好遇到熙河拓邊,河中府的負擔變得更重,軍費開支已經超出裁軍之前。不但如此,北線的折家、種家對於將北線軍費挪給熙河,也大為不滿,如今那邊情況非常複雜。」

  「等等!」

  張斐突然道:「也就是說,以前主要鹽鈔都是用於北線?」

  李豹點點頭道:「當然,之前西北最為精銳的軍隊都集中在北線,如折家軍、種家軍、姚家軍。」

  張斐眨了眨眼,「這事先不急,我還得好好考慮一下,你將西北財政情況整理一下,等這場會議結束之後,我們再與你好好商量。」

  「是。」

  與李豹談完之後,馬車也來到皇城,張斐直接下得馬車,李豹則是乘坐馬車離開了。

  剛入皇城,那藍元震是親自相迎。

  來到垂拱殿的範圍,藍元震便向張斐,「司馬學士他們都在東面那屋,王學士他們都在西面那屋,你準備上哪間?」

  這你媽?

  張斐這個吃三家飯頓時犯難了,左右看了半晌,卻始終拿捏不定。

  藍元震這閹人,瞅著張斐左右為難的樣子,止不住地偷笑。

  半晌過後。

  張斐終於憋出一句話來,「我想上茅房。」   

  「張庭長這邊請。」藍元震笑吟吟道。

  這拖了半天,可算是挨到會議開始,張斐非常低調地尾隨大臣們入得大殿,藍元震告訴他,站在最後面就行了。

  雖然他的權力不小,但品階很低,穿得都還是青袍。

  趙頊來了之後,也沒有什麼三跪九叩,畢竟這不是大朝會,只是一個樞要會議,大臣們很隨意地行得一禮。

  呂惠卿、鄧綰他們率先站出來,狂讚王韶在熙河地區取得的戰績,旋即又狂吹趙頊英明神武,這是自太祖太宗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領土收復,光憑此番豐功偉績,足以與太祖太宗媲美。

  反正吹的是天花亂墜。

  畢竟這是自熙河大捷傳來之後,趙頊第一次召開會議,這必須得吹噓一番,關鍵這也值得吹,這功勞實在是太大了。

  保守派則是默不作聲,冷眼相待。

  有點點酸!

  趙頊當然也很開心,當即就下令,加封王韶為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知熙州,總管熙河路軍政,同時要大赦天下,還要給大家放三天假,慶祝慶祝。

  氣氛要搞起來,要將這番功績給坐實。

  劉述突然站出來,道:「啟稟陛下,雖然王宣撫使在熙河取得大捷,但由於他貪功冒進,並未考慮到後勤補給,以及在戰爭中,導致西北民力損耗不小,陝西諸路已經難以負擔整個戰線的補給。」

  趙頊神色一變,皺眉道:「一直以來,邊州百姓,都受到熙河吐蕃、羌人的襲擾,日積月累,其損耗是遠勝於此戰,如今能夠一勞永逸,可避免中原腹地百姓再受襲擾,朕認為這是值得的。」

  趙抃道:「陛下所言甚是,但如何解決前線的補給,乃是當務之急,西北百姓常年遭受戰火侵蝕,已無力負擔。」

  王安石站出來,道:「關於此事,王宣撫使在奏章已經言明對策,就是派張庭長前往當地建設公檢法,利用公檢法來維護當地穩定,同時利用熙河交通要衝的位置,開放貿易,從中獲取軍費,減輕西北諸路的負擔。對此,我也非常贊同。」

  一大幫人立刻站出來,紛紛表示贊同。

  清一色的革新派。

  保守派反倒是一個人都沒有站出來,他們都傻眼了。

  到底司法改革,是誰的政治主張啊!

  但懂的人都懂。

  他們就是不願意讓張斐待在京城,一旦張斐進入檢察院,誰還睡得安穩,而且他們懷疑,張斐若留京城,就是針對東京地區進行改革變法。

  那地方多危險,天天有人叛亂,非常適合張斐前去。

  這時,司馬光突然站出來,「陛下,公檢法絕非是萬能的,不可能去到那裡,就能夠解決問題,而且熙河的問題,主要在於我國財政入不敷出,難以維持對外興兵,而非公檢法能夠解決的。」

  王安石立刻道:「自慶歷一戰後,我朝一直堅守防守策略,可結果就是邊境百姓,經常被襲擾,整日處在惶恐之中,若不打出我軍氣勢,西夏、吐蕃、羌人更會有恃無恐。」

  司馬光道:「關於這一點,我倒是贊成,這才是熙河一戰,最大的收穫,就是能夠威懾周邊。

  可若是再進一步,那不管是西夏、還是吐蕃,就得考慮到自身存亡問題,那他們一定會奮力反擊,而我朝財政,暫時是不可能負擔得起大規模對外用兵。

  張庭長在河中府,費勁千辛萬苦,建設公檢法、稅務司,使得當地民生有所恢復,倘若因戰事,而又增加百姓負擔,那麼公檢法也將會失去民心,一旦河中府百姓都開始質疑公檢法,那麼又如何能夠在熙河地區建設好公檢法?」

  言下之意,這一戰的成果我也認同,但不能繼續下去,財政根本負擔不起。

  文彥博也立刻站出來,道:「陛下,司馬學士所言甚是在理,當下國家內部正在經歷變革,且有所成績。而減輕百姓負擔,乃是變革成功的關鍵,如果對外興兵,必然會加重百姓的負擔,也會使得變革面臨失敗,老臣懇請陛下當以國內民生為主,待國力恢復之後,再做打算。」

  呂惠卿立刻道:「如今我軍士氣高昂,倘若休兵,只怕會影響到我軍士氣。」

  呂公著道:「士氣是在於能否論功行賞,一旦窮兵黷武,那就只會失敗收場,前線剛剛取勝,後就方立刻告急,可見我國目前並未應付大規模戰爭的準備。」

  陳升之道:「雖說好戰必亡,但是忘戰必危,邊境安危直接關乎國家的存亡,這豈是金錢可估量的。」

  富弼道:「樞密使言之有理,有道是,故國雖大,好戰必亡。更何況我國國力尚未恢復,更應該小心謹慎。」

  國力強盛,好戰尚且必亡,就我大宋現在的國力,別說好戰,開戰都勉強。

  曾公亮站出來道:「但是熙河大捷,使得我軍在西線取得絕對的主動權,這決不能拱手讓人。雖然此時不宜再更進一步,但我們可以先鞏固熙河地區,然後逐步收復中原故地。」

  他是宰相中,為數不多支持熙河拓邊戰略的,他認為該打還是得打,老是縮著,別人不打你打誰。

  話說回來,這些宰相其實都已經做出一定的妥協,目前只是演給別人看。

  趙頊點點頭道:「諸卿說得很有道理,必須立刻對熙河將士論功行賞,維持我軍士氣,也不應對外表現出乏力之勢,以免心懷不軌之人,趁虛而入。

  同時國內應該趕緊革除弊病,恢復國力,恢復民生,避免再出現此類狀況。」

  「陛下聖明。」一干宰相齊聲說道。

  這番話就表明國家重心,還是應該放在國內,對外擴張,暫時先停一停,但是已經拿下的故土,就必須要捍衛好,同時要保持在當地的軍事威懾。

  反正就是各退一步吧。

  也不繼續對外興兵,但大家也得同心協力,鞏固對熙河地區的控制權。

  趙頊目光一掃,道:「張庭長可有來。」

  「臣在。」

  張斐先是下意識舉手,發現不妥,趕緊放下手來,站出來,拱手一禮。

  趙頊並未在意這些,道:「王宣撫使對於張庭長在河中府的政績,是推崇備至,張庭長可願為朕再去一趟西北,在熙河路建設公檢法?」

  張斐是信心百倍道:「能夠為陛下分憂,那是微臣的榮耀,微臣當然願意前往。」

  趙頊欣喜道:「那你可有信心,治理好熙河路?」

  「臣有十分的把握。」張斐自信滿滿道。

  大家紛紛側目看向他,十分的把握,這小子當真這麼厲害嗎?

  還是又打算搞什麼歪門邪道?

  趙頊忙問道:「卿有何良策?」

  張斐道:「其實治理熙河路的關鍵,就在於如何去除當地酋長的兵權,只要將解除他們的兵權,那就能夠穩定住當地的局勢。」

  此話一出,嚇得不少大臣臉色發青。

  「你這純屬胡來。」

  陳升之立刻道:「那些酋長手握十幾萬士兵,他們豈會甘願被解除軍權,你這做的話,就只會促使當地變得更加混亂。」

  張斐是非常強勢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明知根源在此,若是不治,又如何能夠治理好當地。

  等到他們反叛,我們付出的代價將會更大,就不如先下手為強,而且這都不需要明言,因為那些酋長肯定是會違法的,只要公檢法嚴懲不貸,就能借此除掉他們。」

  這番話嚇得孟乾生他們都傻眼了。

  他們是想張斐去送死,但是你要這麼搞,整個熙河成果,可能都會灰飛煙滅,這就不是送死,是要將我們都帶到溝裡去。

  「嚴懲不貸?」

  尚不知情的曾公亮都忍不住道:「你說得倒是輕巧,可他們又豈會坐以待斃?」

  張斐道:「當初河中府裁軍之時,也有許多人表示擔憂,但如今如何?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公檢法能夠在當地很快獲取民心,只要民心所向,他們縱使反叛,也撐不了多久的。」

  呂惠卿站出來道:「張庭長,此事還是一步步來,不可操之過急。」

  張斐道:「我的建議,是基於他們違法的基礎上,如果他們違法,還不懲罰他們,那公檢法也難以建設,這是殺雞儆猴,一舉兩得。」

  氣氛一度非常尷尬。

  這個庭長太猛猛了。

  能成嗎?

  風險太大了一點吧!

  趙頊也是故作糾結。

  他當然也想解除那些大酋長的兵權,但問題是,目前根本不可能。

  司馬光見張斐演得差不多,站出來道:「陛下,張庭長雖然才華橫溢,在律學上的造詣,更是令人望其項背,但是張庭長到底缺乏經驗,又未經戰事,還需要一番歷練啊。」

  張斐鬱悶道:「司馬學士,其實我很有把握的。」

  司馬光皺眉道:「你閉嘴。」

  張斐鬱悶地撓撓頭。

  趙頊趕忙借坡下驢,又問道:「司馬學士有何建議?」

  司馬光立刻道:「臣以為可派藍田縣呂大均和河中府法援署范鎮前往。」

  呂惠卿神色一變,立刻站出來道:「此二人皆不合適,呂大均不過一個鄉紳,在治國上面,毫無建樹,這難以服眾。

  而那范鎮的話,哼,他上回肆意造謠,詆毀新政,豈能再用。」

  司馬光撫鬚笑道:「呂大均雖是一個鄉紳,但是他熟知公檢法,並且提出《藍田鄉約》,解決了鄉法與公檢法矛盾,足見其在律學的修為。

  而熙河路是吐蕃、羌人、漢人雜居,他的才能非常適合熙河的情況。

  至於范鎮,他乃御史,可聞風上奏,何錯之有。如今他在法援署兢兢業業,為許多百姓討回公道,同時他為官數十年,經驗豐富,也擅於應對百姓所面臨的各種危機,這便是張庭長所不具備的。」

  劉述立刻道:「陛下,王宣撫使的建議,非一日之功,但目前的情況是,當地百姓面臨著生存危機,需要安撫和救濟,而這方面,范鎮是政績斐然。

  官府先得幫助當地百姓走出危機,還當地百姓一個安定的環境,然後才能進行通商,否則的話,賊寇遍地,縱使政策再得當,也無法進行通商。」

  許多范鎮的老友全部站出來,表示支持。

  趙頊稍稍點頭。

  呂惠卿卻有些著急,不免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站出來,道:「陛下,方才張庭長言之有理,當地的大酋長享受慣了自治權,公檢法若去,只怕會引發他們的不滿,臣建議先在當地規劃一個貿易重鎮,然後在此重鎮試行公檢法,亦可避免其中矛盾。」

  革新派的大臣,緊張的神情,稍稍緩和幾分。

  這等於是畫個圈,束縛住范鎮他們。

  但換而言之,也就是答應讓范鎮他們去。

  保守派那邊對此本就沒有把握,他們也是樂於接受你畫個圈。

  雙方在這個問題上,終於達成一致。

  「此事就交予司馬學士全權負責。」趙頊拍板道。

  司馬光立刻站出來道:「臣遵命。」

  趙頊突然又道:「至於張庭長嘛,富公曾建議,讓張庭長暫且到京城檢察院任職,因為青州正在進行債務重組,而此法就是張庭長提出來的,立法會也需要他的協助。朕也覺得富公說得很對,張庭長,你就暫時檢察院任職吧。」

  張斐心有不甘地拱手道:「微臣遵命。」

  「今日會議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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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3章 轉危為機

  「唉……真不知道咱們這麼做,是在幫范景仁,還是害范景仁。」劉述是一臉憂心忡忡地說道。

  周邊不少官員,也都是糾結地看著司馬光。這保守派可是非常團結的,他們雖然希望幫范鎮復職,但是讓范鎮去熙河,這……

  司馬光趕緊安慰道:「我敢說范景仁得此消息,一定會非常開心。」

  眾人疑惑地看著司馬光。

  司馬光道:「如今范景仁身在河中府,以他的性格,若是見到河中府的百姓因熙河拓邊又變得苦不堪言,但又無力阻止,一定也會痛苦不堪,此時若讓他去熙河,他一定會非常開心。」

  「恩師,他們可真是會見縫插針,竟然借此機會迫使官家再度啟用范鎮那老匹夫。」呂惠卿是咬著牙道。

  當初他跟范鎮吵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將范鎮趕出去,結果這才過了多久,就又重新啟用范鎮,這他能爽嗎?以至於王安石都不敢將這實情告知他。

  王安石道:「這回到底是咱們準備不足,就讓他們沾點便宜吧,但絕不會再有下一回。」

  「那小子是故意的。」孟乾生臨出門前,餘光微微瞟了眼正在眼觀鼻觀心的張斐,然後低聲向趙文政言道。

  趙文政嘆道:「他這一招,咱們還真沒有辦法,他說得都是實情,但官家可也不敢真讓他去革除那些酋長的兵權。」

  孟乾生道:「那最近咱們可得小心一點,這小子可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

  其實他們心裡也都清楚,如果這回不能將張斐送去熙河地區,那麼張斐必然會進入檢察院。

  他們在皇帝和宰相都同意的情況,已經拖了足夠久,也差一點迎來轉機,但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這可是大宋最高級別會議,皇帝在這個會議上拍板,他們也知道是無法再繼續拖下去。

  但話說回來,其實這場高級會議更多只是形式上的,私下大家已經談妥,只是演給別人看,我們可不是妥協,我們據理以爭過,只是沒有辦法。

  所以,這會議結束之後,幾乎人人都是一張怨婦臉,就沒有一個人對這個結果是非常滿意的。

  革新派感到非常不解,認為這真是自作孽,找范鎮去監督自己。

  而保守派則認為自己為什麼要去趟這渾水。

  反對派則是鬱悶沒有將張斐送走。

  而他們臉上的鬱悶,張斐全都看在眼裡,對此也是憂心忡忡,他知道雙方的妥協是非常脆弱的,多半還是因為他在中間調解,稍不留神,就有可能破裂。

  常言道,風險與收益並存。

  三家飯給張斐這麼一個政治素人,提供巨大的便利,令他無往不利,但要鞏固這三家飯,也絕非易事。

  等到這些大臣們盡數離開後,張斐才躡手躡腳地準備出門。

  「咳咳!」

  「啊!」

  張斐回過頭來,但見富弼一瘸一拐地上前來,他趕忙拱手一禮,「富公。」

  富弼瞧他一眼,「臭小子,真是膽大包天,在這垂拱殿也敢大放厥詞,就不怕官家治你的罪。」

  張斐是故作糊塗道:「什麼大放厥詞,下官不是很明白。」

  「非得讓我點穿?」

  富弼問道:「你當真就敢依法處置那些大酋長?」

  張斐道:「我當然敢,可惜大家都不支持我去。」

  富弼呵呵笑道:「我看你就是吃準,官家和大臣們都不敢讓你去。」

  張斐是死不承認,一本正經道:「豈敢!我是真的有把握。」

  「是嗎?」

  富弼微微笑道:「那你不妨就在京城試試,看看能否依法治理。」

  張斐當即就傻眼了,旋即訕訕道:「富公,想不到你會跟我這麼一個臭小子使激將法。」

  「這其實也是我讓你留在京城的目的之一。」

  富弼神情嚴肅道:「雖然公檢法最早是在京城試行,但其實治理是遠不如河中府,若是無法再京城取得成功,地方州縣執行的再好,那也不過是曇花一現。」

  為何當初張斐的離開,會令河中府的百姓感到恐慌,就是因為當下是一個中央集權的社會,任何改革變法,必須從中央開始,如果中央不改,到時一個政策下去,再多努力都付諸東流。

  雖然公檢法最早在汴京試行,但其實只是一個半成品,原因就在於,在很長的一段時日內,開封府還是掌控著司法大權,是後來將趙抃調去皇庭後,還將司法權從開封府轉移到皇庭,但這只是人事調動所帶來的,朝廷始終沒有明文下令。

  此外,這上面還有審刑院、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諫院這些中央部門,它們都可以直接干預公檢法。

  在這種情況下,是很難遵循法制之法的理念。

  張斐自是明白其中的含義,道:「所以富公將這一切都寄望在我這個小子頭上。」

  富弼道:「就說趙相公,他也能做到秉公執法,鐵面無私,但只在於他個人,他還是不太懂得如何發揮公檢法制度的作用,這只能依靠你。」

  張斐頓時明白過來,「富公請放心,下官會盡力而為的。」

  富弼道:「不過當務之急,還是京東東路,那邊可不能再出亂子。」

  這西北大捷的到來,也令大家忘記,此時此刻,青州正在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債務重組。

  這絕對歷史性的時刻。

  青州,千乘縣。

  縣尉李蒙回到家裡,見家中那不成器的兒子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當即二話不說,舉起他那蒲扇大的巴掌,就是一耳光抽了上去。

  啪!

  「哎呦!」

  一聲慘叫,也驚擾了李夫人,她急忙上前來,見兒子躺倒在地上,摀住左半邊臉,也是嚇的一聲驚叫,趕緊上前,護住兒子,「老…老爺,你…你幹什麼打兒子?」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這婦人竟然還護著他?」

  李蒙指著夫人,雙目睜得如銅鈴一般大小,道:「別人家的孩子都再想辦法努力讀書,去公檢法考試,這廢物卻還天天流連煙花之地,到時能考得上嗎?」

  李夫人道:「考不上就考不上,又是多大的事,只要老爺你好,那就行了。」

  「老子現在比他還慘。」

  李蒙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也得去警署參加考試,要是考不上,那咱們一家就準備去找樹皮啃吧!」

  李夫人頓時駭然。

  兒子呆呆道:「爹爹,你這麼大年紀,還要去考試?」

  李蒙一聽這話,當即左手又舉了起來。

  「爹爹饒命!」

  縣尉就是舊制度的警司,在權力上,已經被警署架空,那自然是重點打擊對象,縣尉想要繼續留任,就必須通過警署的考試。

  也可見,這債務重組是真的非常狠,基本上是寧殺錯,勿放過。

  雖然是王居卿在執行債務重組,但他心裡清楚,他做得越狠,大家只會越恨公檢法,而不會針對他,那他當然是無所顧忌。

  不,這後面還是有事業法兜底。

  青州,事業署。

  肩負此次事業法的沈括剛剛到任,就立刻發佈報名通知,針對事業醫院、事業學院,以及事業邸報院,進行招聘。

  這立刻引發極大的反響。

  但不是反對和仇恨,而是非常踴躍的報名。

  沈括自己都懵了。

  這與想像中的有億點點不同啊!

  他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范純仁、錢顗也是第一時間趕到這裡來,傳言非虛,只見庭院裡面站滿了人,其中以中年人居多,竟然還有一些白髮蒼蒼的老者。

  范純仁走向一位白髮蒼蒼地老者,問道:「老先生,冒昧問一句,以你的年紀,不在事業法之列,不用來此報名。」

  老者當即鄙夷了范純仁一眼,「誰為了那點點俸祿,老夫來此,為得是學問。」

  「學問?」

  「如今朝廷可算是重視這律學、醫學、算學,這可是好事啊!老夫也想與其他人比一比。」

  「???」

  范純仁與錢顗不禁是面面相覷。

  這些學問這麼受眾嗎?

  以前怎麼不知道?

  怪哉!

  原來這宋朝的寄祿官員,由於常年生活優越,又不用幹活,部分人沉迷於是詩詞歌賦,但也有不少人去鑽研其它學問,如宋朝很多官員,就是什麼都會,因為閒暇時間太多,總得找點興趣。

  但由於這些學問,不是主流學問,導致鑽研這些學問的人,就僅限於好友之間,是一個個非常小且封閉的小團體。

  而事業法就專門搞這些學問的,這引發這群人的濃厚興趣。

  尤其是對這考試非常感興趣,這文人都愛爭,他們也想考一考,看看自己在這方面的學問能夠排第幾名。

  去不去學院,這都另說,但必須參加考試。

  這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正當這時,范純仁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刻與錢顗急急走了過來。

  「純仁見過歐陽叔父。」

  「歐陽相公。」

  不是歐陽修是誰。

  如今他一身布衣,見得二人,只是笑道:「你們也在啊!別叫我相公,如今我就是一介布衣。」

  錢顗點點頭。

  范純仁問道:「歐陽叔父今兒怎麼有空來此?」

  歐陽修微微一怔,道:「老拙來看看,他這農學到底是怎麼考。」

  范純仁眨了眨眼,忙道:「差點忘記歐陽叔父精通栽培、種植之術。」

  「略有涉獵,略有涉獵!」

  歐陽修呵呵道:「故此我也想來見識一下。」

  這時,一個刀筆吏快步入得庭院,在錢顗身前小聲道:「啟稟庭長,白虎山草寇震天虎被擒。」

  歐陽修愣了下,道:「震天虎?」

  錢顗忙問道:「歐陽先生識得此人?」

  歐陽修感慨道:「如何不識的,此賊一直在白虎山盤踞,十分狡猾,官府幾番圍剿,全都以失敗告終,而且損失不小啊!」

  又向那刀筆吏問道:「是被何人所擒?」

  那刀筆吏道:「稅務司。」

  歐陽修一驚,「稅稅務司?」

  那刀筆吏點點頭道:「好像是因為這震天虎在白虎山附近藏有三千畝田地,卻未有繳稅。」   

  歐陽修不禁有些尷尬。

  官府花了十年,未有擒住的賊寇,被稅務司給一舉擒拿,原因竟是因為逃稅。

  這……

  正當這時,又有一名庭警跑了過來,「啟稟錢庭長,稅務使說有要事與庭長商量。」

  馬上,范純仁與錢顗便趕去皇庭,只見廳中坐在一位長得苦大仇深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見得二人,立刻拱手一禮,「吳大亮見過范檢察長。」

  此人便是青州稅務使,吳大亮。

  「失禮!失禮!」

  錢顗拱手一禮,又道:「方才我聽說那白虎山草寇震天虎被你們稅警所擒?」

  吳大亮點點頭道:「今日我便是為此事而來。我們查到一些商人與震天虎有密切的往來,如今我們已經說服那些商人指證震天虎,控告其逃稅之罪,我希望皇庭能夠赦免這些證人的罪行。」

  范純仁立刻道:「那震天虎作惡多端,必然是死罪,稅務使又何須多此一舉。」

  這都已經死罪,逃稅罪還有必要追究嗎?

  為此還赦免那些奸商的罪行?

  這不是多此一舉,是什麼?

  吳大亮道:「話雖如此,但是我們稅務司是講證據的,如果沒有人指控他逃稅的罪行,那麼我們就難以將他定罪,如果無法定逃稅罪,那麼我們稅務司就很難拿到罰金。」

  錢顗不解道:「為了這點罰金,就放過那些為非作歹之人,這值得嗎?」

  吳大亮拱手道:「還請錢庭長見諒,我們稅務司可就是靠罰金過日子。」

  范純仁道:「如果我不答應,稅務使打算怎麼辦?」

  吳大亮道:「如果沒有我們稅務司提供的證據,你們是很難調查的到那些商人,而且我們會一直扣留震天虎,直到我們找打其它證據為止。」

  范純仁道:「但是檢察院是可以調查你們稅務司的。」

  「這我知道,我們也會配合檢察院的調查。」吳大亮點點頭,旋即話鋒一轉,又道:「說句冒犯的話,如果檢察院可以查到我們稅務司的行動,甚至於罪證,那你們會非常輕鬆的查到那些證據。」

  就是這麼霸道!

  范純仁嘴角一個勁地抽搐著,但他也知道稅務司的手段,檢察院不是沒有查過,但毫無卵用,點點頭道:「好吧,這回我們檢察院願意配合你們稅務司,但是你也要記住今日說過的話,今後我們檢察院一定可以查到你們的罪證。」

  吳大亮拿出一份契約來,「只要皇庭簽了這份申明,我們稅務司就會正式對那震天虎提起訴訟。」

  錢顗接過來一看,「這是張三的傑作吧!」

  不過稅務司也並非是萬能的,其實他們也跟士兵們一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在齊州,稅務司就栽了一個大跟頭。

  春雨濛濛,在郊外的一座矮山上,隱隱傳來陣陣啼哭聲,但見一些婦人、小孩跪在嶄新的墳頭前,掩面嗚咽。

  而在旁邊,還站著數十個漢子,但見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本是無可抱怨的,但我們若是想減少此類事情發生,那就必須團結一致,以及完成對那些惡賊的復仇。

  我們稅務司將會懸賞一萬貫,用於擒拿這些惡賊,直到讓他們血債血償為止,我們要借此告訴所有人,一旦惹上我們稅務司,他們下場只有死路一條,絕無可能有第二個結果。」

  「血債血償!」

  「血債血嘗!」

  身在汴京的張斐,暫時也無暇東顧,他得趕緊處理好河中府的財政危機,因為這個坑就是他挖的,元絳他們對此是束手無策,到底解鹽產量是有限的,一年就這麼多,你當初寅吃卯糧,今日肯定就會出問題的,必須得找足夠的鹽來補上。

  而張斐的應對之策很簡單,就是去走私西夏廉價鹽,來作為補充。

  就事論事,西夏鹽不但廉價,而且離邊州很近,只不過趙頊上任以後,就下達最嚴格西夏私鹽禁令,迫使西夏經濟惡化,為以後大舉進攻做準備。

  今日,李豹拿著西北鹽政的詳細資料來到張家,同時他也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稅務司在齊州遭遇一場伏擊,損失二十餘人。」

  「怎麼回事?」張斐立刻問道。

  李豹道:「真不是我找藉口,這都是因為我們在當地擴張太早,稅務司又遲遲未去,導致一些人漸漸散失耐心,而河中府的消息傳來後,那些人都變得更加小心,提防自己身邊的人被稅務司收買。此次慘敗,就是因為我們招納的人,被當地一名賊寇收買,然後向對方通風報信,以至於我們稅警遭受伏擊。」

  張斐皺眉道:「那他們是否有能力復仇?」

  李豹點點頭道:「他們已經查到真兇,並且已經對外懸賞一萬貫,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讓那些人血債血償。」

  張斐點點頭,「你去告訴他們,對付這一波人,不需要再留活口,也沒有必要給他們辯訴的機會,留下一些證人,將罰金拿到手就行。是時候告訴大家,稅務司是真的會殺人的。」

  李豹點點頭。

  張斐對此也沒有多說什麼,因為這種損失,是在意料之中的,又查閱李豹送來的資料,看得一會兒,他突然問道:「所以,秦、渭二州,也是屬於解鹽區?」

  李豹點點頭,「是的。」

  張斐又問道:「債務危機,會否在當地引發恐慌?」

  李豹道:「肯定會的,而且較之其它地方,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那片地區曾經就因為禁鹽令,導致整片地區,都非常缺鹽。我估摸著消息一旦傳到那邊,肯定會有鹽商囤鹽,待價而沽。今年許多鹽商都在觀望,不敢輕易去邊州購買鹽鈔。」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我們在西夏走私可是順利?」

  李豹道:「因為西夏國內一直都在想辦法,賣鹽給我們,從而換取我們的茶、銅幣、絲綢,只要我們這邊放開一個口子,肯定非常順利。反倒是那些人情世故,讓咱們的人有些傷腦筋。」

  張斐好奇道:「人情世故?」

  李豹點點頭道:「如今西夏內部有兩派貴族鬥得也非常厲害,而西夏鹽池都掌握在這兩派貴族手中,咱們還得做到雨露均沾,如果只跟一派做買賣,那可能會遭受報復。」

  張斐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與我仔細說說。」

  李豹點點頭,「如今西夏是那梁太后執政,但這女人也真是怪哉,明明就是漢女,卻又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廢除他丈夫李諒祚之前頒佈的漢化政策,尤其是在我軍收復綏州之後,那梁太后變得更加激進,並且因此贏得西夏部分貴族的支持,但還有一部分貴族則是反對。」

  張斐笑道:「如果她不對漢人狠一點,那就無法鞏固她在西夏的統治地位,但凡漢人在外族執政,我們就必須更加小心謹慎。」

  說罷,他又問道:「那些反對梁太后的貴族,又是基於什麼?」

  李豹道:「那些反對梁太后的貴族,本身就推崇我漢人文化,他們也是憑借這個政策,才獲得權力的。

  但由於我朝還是嚴格禁止西夏鹽入境,導致這一派並不佔得上風。其實支持梁太后的那一派,也是希望賣鹽,他們只是更希望利用軍事手段,來迫使我大宋放開禁鹽令。」

  「原來如此!」張斐思索半晌,「你先將我們人分成兩撥,將這兩派的買賣也都分開來,到時我自有打算。」

  「是。」

  「還有,跟官家說一聲,我有要事要面聖。」

  趙頊得知張斐有事要見他,立刻召張斐入宮。

  趙頊道:「你此番急著見朕,是為河中府的鹽債危機。」

  張斐搖搖頭,「不是,官家是知道的,這場危機,是在我們的預計之中,我們已經囤積足夠的私鹽,可以輕易幫助河中府化解這場危機。」

  趙頊點點頭,又疑惑地看著他。

  張斐解釋道:「我之所以急著要見官家,主要是我認為,可以利用河中府的鹽債危機,去幫助熙河路籌集軍糧。」

  趙頊精神一振,「你有何良策?」

  張斐道:「原本我們的計劃是利用國內達官顯貴青睞青白鹽這一點,將走私來的清白鹽分散出去,以高價悄悄賣給國內的那些富人,再拿換來的錢,就地購買解鹽,以此防止鹽債危機。

  但是如今,我打算調整策略,如今西北百姓都知曉鹽債危機,他們都在瘋狂的搶購鹽,而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當時百姓就是大肆走私西夏鹽。

  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將計就計,將這場危機給坐實,將鹽債鎖定的鹽,全部算到西北地區,造成當地缺鹽,然後讓人直接就在當地販賣私鹽,將籌集來的錢糧,運送給熙河地區,這樣一來,不但節省不少路費,還能避免北線將士的不滿。」

  趙頊聽罷,不禁眉頭一皺,「如此大規模出現私鹽,將會破壞朕的禁令,如今禁鹽令已經使得西夏財政出現危機,可不能前功盡棄。」

  張斐道:「首先,熙河之亂,滋生私鹽,這在情理之中,沒有人會懷疑的。其次,等到私鹽全部散去後,官家可派人去嚴查此事,然後抓捕一波私鹽販。」

  趙頊愣了愣,「那些私鹽販不就是我們的人嗎?」

  你想幹什麼,朕目前可是最大的走私頭目,要將人給抓了,萬一被人發覺,那朕可就完了呀!

  自己下禁令,自己去走私,他突然感覺自己被張斐徹底帶到溝裡去了。

  「只是做做樣子,到時咱們再想個辦法,將他們調往別處。」說著,張斐又解釋道:「我們還可以藉機挑撥西夏內鬥。」

  趙頊聽得是又驚又喜道:「挑撥西夏內鬥?」

  要能對付西夏,溝裡就溝裡吧。

  張斐先是將西夏的內部情況,告知趙頊。

  趙頊點點頭道:「這些朕都知曉。」

  皇城司可不是吃素的,他對於西夏國內的情況,是瞭如指掌。

  張斐又道:「如今我已經讓李豹,將我們的鹽商分成兩派,分別應對西夏境內的兩股勢力,到時官家下令嚴查私鹽,就專門抓捕與梁太后那一派合作的私鹽商。

  然後,我們再悄悄放出消息,表示是西夏內部有人告狀,梁太后他們自會將矛盾對準反對派,如此一來,就能夠挑撥他們內鬥,讓他們暫時無暇顧忌我們在熙河地區的軍事行為。

  官家也藉著掃蕩私鹽,削弱熙河酋長的一些勢力,並且還能繼續保持,在邊境的私鹽禁令。」

  趙頊眼中一亮,「不錯,我們可以藉著打擊私鹽,控制熙河地區與西夏和吐蕃的邊境。」

  「官家聖明。」

  「是你機靈,繼續說,繼續說。」

  趙頊有些上頭,關於邊境上的事,他可是非常有興趣的。

  「是。」

  張斐點點頭,又繼續道:「而做出官家頒佈西夏鹽的相關禁令,是想藉機打擊西夏的財政,但如果他們將私鹽所得之利,全部用於內鬥,那咱們就無所謂。

  根據我們打探來的情況,梁太后那一派顯然是佔得上風,經過此事,他們肯定會變本加厲的去壓制反對派,而這時候,我們便可利用走私私鹽給予反對派財力上提供支持,保證他們兩派處於均勢,使得他們不斷內耗。

  反正國內權貴都喜歡青白鹽,走私而來的青白鹽,是可以高價賣給他們的。」

  「此策甚妙!」

  趙頊欣喜地點點頭,但旋即又很是激動地問道:「倘若當真挑撥他們內亂,豈不是我軍出兵的大好時機。」

  張斐愣了愣,訕訕道:「理論上是如此。」

  趙頊皺眉道:「理論上?」

  張斐訕訕道:「官家,這北邊還有一個遼國在,如果我是遼人,我肯定是希望宋夏相互攻伐,但絕不希望見到,任何一方被消滅。

  如果我們大規模出兵,遼國絕不會坐視不理的,極有可能會在北邊挑起與我國戰爭。

  我建議還是盡量讓他們內耗,可在邊境慢慢蠶食,但不要輕易採取大軍壓境,如果在這時候大軍壓境,等於就是在我優勢的時候,去跟對方搏命,萬一輸了,我們會在西、北兩線都變得非常變動。」

  趙頊聽罷,顯得有些沮喪,「照你這麼說,除非遼國或者西夏突然消失,否則的話,我們永遠都無法出兵。」

  張斐道:「寄望他們消失,那是很難得,但是官家可以讓我國擁有兩線作戰的勢力,至少要能夠做到一線防守,一線進攻。

  換而言之,在與西夏開戰之後,就必須做好防守北線契丹人南下的準備。」

  趙頊問道:「這我們能做到嗎?」

  他對遼國還是感到一些畏懼。

  張斐道:「只要官家能夠保持耐心,我相信官家一定能夠收復所有在外的中原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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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4章 赴任第一案

  在與趙頊商定整個計劃之後,張斐立刻就書信一封,派人送去河中府,交給元絳。

  而在這事上面,他能做得也就只有這麼多,到底他也變不出錢來,熙河拓邊,是肯定會給財政添加負擔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看王安石、元絳他們怎麼去調整。

  而公檢法的作用,就是設下一條護欄,確保官府不能無底線的去盤剝,從而導致內憂外患,情況進一步惡化。

  這也是王安石願意妥協的原因。

  忙完此事後,張斐便將重心又放在京城,而趙頊、富弼將他留在京城的原因,就是希望能夠兼顧京東東路,同時,完善京城的公檢法。

  其實富弼說得很對,汴京是大宋的核心,如果你在京城做不到政法分離,那麼地方上也只是曇花一現。

  到底封建社會,是一個自上而下的政治系統。

  今日,張斐便要去檢察院上任。

  清晨時分。

  「今兒可是你第一日上檢察院,可是得安分一些,與同僚好好相處,凡事可先請教爹爹,千萬別衝動。」許芷倩一邊細心幫張斐整理著衣領,一邊輕聲細語地叮囑道。

  張斐瞧她一臉幽怨,眼眸一轉,故作嘆道:「要是你能跟著我一塊去,那該多好,我根本就不需要擔心這些。」

  許芷倩撅著小嘴道:「我也想去,可惜爹爹不允許,幫不了你什麼忙。」

  張斐呵呵笑道:「得了吧!你呀,就是在家待不住,羨慕咱能去檢察院。」

  許芷倩俏臉一紅,啐了一聲,「誰羨慕你了,我只是不放心你,平時你這麼不安分。」

  張斐笑道:「我要是安分了,只怕你會更加不開心。」

  許芷倩輕哼道:「那也得看什麼事。」

  張斐呵呵一笑,輕輕摟著她,安慰道:「到底這檢察院可不是河中府,咱們夫妻可以說了算,就算你沒有懷孕,我也不敢輕易帶著你去。

  這樣,你先安心在家等著,等你夫君在檢察院打出一片天地,讓他們心悅誠服,估計你也做完月子,到時夫君一定帶上你。」

  許芷倩欣喜道:「真的嗎?」

  張斐道:「當然是真的,咱們夫妻多麼合拍,我上哪找這麼好的搭檔。」

  許芷倩頓時眉開眼笑,稍顯得意道:「你知道便好。」

  又開始幫張斐整理起來。

  張斐趕忙道:「行了!行了!你高姐姐剛幫我整理好的,你又給整的皺了起來。」

  許芷倩定眼一瞧,還真是如此,趕緊撫平。

  張斐笑道:「時辰也差不多了,我先出門了。」

  許芷倩一怔,瞧了眼天色,「哎呦!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這人就是拖拉!」

  「喂,不是你拉著!」

  「還說,快些出門吧。」

  「你好吧!」

  張斐一拍腦門,便出得門去。

  雖然這北宋已經沒有門閥制度,但能在京城做官的,基本上都是出身官宦世家,如王安石、司馬光、富弼、文彥博他們,祖上都是當官的,所以很多官員之間那都是世交,或者世仇,還是有一張張無形的關係網,以張斐的身世,最多也就只能在底層混混,根本混不進這些圈子的,不過他娶了許芷倩,這身份就變了。

  這個身份其實對他是很有幫助的。

  成功的道路上,必然是要有貴人相助,就是看你能否抓住這個機會。

  當張斐來到檢察院,裡面的官員,對他也是非常客氣,沒有辦法,他岳父可就是頂頭上司,這背景有點硬。

  許遵也不避嫌,去故意跟張斐保持距離,因為張斐的能力,都已經展現出來,他能來檢察院,那就是檢察院沾光,不需要他靠關係將張斐弄進來。許遵直接將張斐叫到大堂來,給張斐一一介紹檢察院其他的官員。

  目前檢察院的編制,比最初要更加規範,但還是比較粗糙的,下面就三個部門,一個公訴院,專門負責公訴,官名為檢控官,之前一直都是蘇轍掌管這些事務,如今蘇轍走後,便是由一個名叫陳琰的人負責,但由於資歷不夠,所以是副檢控官。

  這還真不是專門等著張斐,只是這個公訴院,以前是完全沒有的,都不到對應的官署,就沒幾個懂得起訴的手段,陳琰也是蘇轍給帶出來的。

  督察院,就是專門負責調查,以及督察警署的立案、審訊,還有配合公訴署進行起訴。督察長是一個名叫齊濟的官員擔任。

  最後一個部門,就是督郵院,負責檔案管理,寫訴訟狀,是由一個名叫王鞏的官員負責。

  檢察院除許遵之外,清一色都是二三十歲的官員,沒有辦法,以前都沒有人願意來,當時大家都不看好檢察院,在這裡除了得罪人,還能有什麼作為,可能都無法長久。

  「三郎的加入,對於我們檢察院而言,可真是如虎添翼。」督察長齊濟拱手笑道。

  張斐拱手道:「哪裡!哪裡!齊督察過譽了,將來若是給各位添麻煩,還望各位多多擔待。」

  「……」

  出奇的安靜。

  大家的神色頓時顯得有些緊張。

  這要是別人,大家就都會認為,這只是一句客套話,可是出自張斐之口,就真不一定是客套話,也有可能真是在預防針啊!

  狂徒張三,絕非是浪得虛名啊!

  你闖的禍,誰也擔待不起啊!

  最先還是王鞏反應過來,笑道:「什麼麻煩不麻煩,我們檢察院跟御史台一樣,就是專門製造麻煩的,是最不受人待見。」

  張斐道:「那可不一樣,御史台告狀全憑嘴,而我們檢察院是講證據的,我們顯然比較專業一些。」

  齊濟呵呵笑道:「你這句話可能就是麻煩啊!」

  張斐一愣。

  可王鞏等人皆是哈哈大笑起來。

  一番寒暄後,許遵便道:「張三,這上面的政令,是讓你擔任檢控官,專門負責訴訟。」

  張斐回過神來,拱手道:「是,下官遵命。」

  齊濟和王鞏相視一眼,是默默捏了一把冷汗,往後的日子,要麼是一飛衝天,要麼是被打入地獄。

  由於近一兩年,許遵要顧及到張斐,害怕自己會成為他們攻擊張斐的理由,是非常低調,導致檢察院目前的狀態是比較鬆散的。

  張斐的到來,肯定會讓他們感到一些緊張。

  這時,一個文吏突然入得堂來,「許總檢,外面有一人,說是有事找……找張庭長。」

  「找我?」

  張斐愣了下,「那人叫什麼名字?」

  那文吏道:「那人未說。」

  許遵問道:「是不是有人來向你道賀?」

  「應該不是吧。」

  張斐道:「就算要道賀,也不會上這來道賀。」

  許遵稍稍點頭,道:「那你先去看看吧。」

  「是。」

  張斐又向那文吏,道:「今後就別叫我張庭長,叫張檢控就行。」

  「啊?哦,是,張檢控,這邊請。」

  「有勞了。」

  文吏帶著張斐,來到前院的一間小屋內,只見裡面站著一個年輕人,書生打扮,身著一間破舊的灰色長衫,都還打著補丁。

  那人似乎也在打量著張斐。

  「你是……」

  張斐主動開口問道。

  那年輕人拱手道:「在下柳青,敢問閣下可是張大珥筆。」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是的,但是我現在不是珥筆,是這檢察院的檢控官,你叫我張檢控就行。」

  頓了下,他又問道:「不知你找我何事?」

  柳青立刻道:「在下希望張檢控能夠為我妻子伸冤。」

  「伸冤?」張斐眨了眨眼,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抬手道:「先等等,我這第一天來檢察院,你就來找我伸冤,你這是早就盯上我了吧。」

  他不相信這是一個巧合。

  柳青也不否認道:「還請張檢控勿怪,主要是因為我曾幾次去祥符縣皇庭上訴,都是不成,這天下之大,卻無人能夠幫我,後來我聽說張檢控回京,又聽聞張檢控樂於助人,經常幫人洗刷冤屈,於是在去年年末之時,我也去貴府找過張檢控,可是張檢控當時閉門謝客,未得一見,近日我又聽說張檢控會來檢察院商人,於是今日特地來此尋求張檢控的幫助。」

  「原來如此。」

  張斐點點頭,又道:「你先請坐,咱們坐下說。」

  「多謝!」

  柳青拱手一禮,等到張斐坐下後,他才坐了下來。

  張斐道:「你先說說你的情況,具體能否幫到你,我可也不敢說,既然你去皇庭上訴未成,那肯定不妙。」

  他現在不是珥筆,而是檢控官,對他限制也非常多,他不能再說,天下就沒有不能打的官司。

  柳青憤憤不平道:「我之所以在祥符縣上訴未果,蓋因祥符縣那庭長根本就不懂律法,亦或者是罔顧律法。」

  「是嗎?」

  張斐略感好奇,又道:「先說說你的情況吧。」

  那祥符縣庭長,他都是認識,本來是錢顗,後來錢顗調走後,司馬光又安排齊恢擔任祥符縣庭長,不懂律法和罔顧律法都不太可能。

  柳青道:「在下乃是祥符縣人,去年四月的時候,有人狀告我妻子和一個和尚通姦,於是將我妻子和那和尚一塊告上皇庭,結果我妻子和那和尚被判通姦罪名成立,我妻子被判徒刑二年,那和尚則是被判徒刑三年。」

  張斐問道:「也就是說你妻子並沒有與那和尚通姦,是有人故意誣告?」

  柳青愣了下,「張檢控難道也沒有察覺這其中的問題嗎?」

  張斐仔細回憶了下,搖搖頭道:「我有忽略什麼嗎?」

  柳青不禁打量了下張斐,然後又道:「此案的關鍵,就不在於通姦。」

  「啊?」

  張斐詫異地問道:「那在於什麼?」

  柳青神情激動道:「根據我們通姦律條,若非官員,則是要遵從姦從夫捕的原則,夫不告,官不理,我是丈夫,我若不主動去告官,他們就不能告我妻子通姦,這顯然就是一個錯判。」   

  好像是有這麼一個原則。張斐當初幫曹棟棟打官司的時候,查過相關律例,比如說,西門慶和潘金蓮偷情,街坊都知道,但沒有人去告官,原因就在於,只有武大郎有上訴的權力,道:「看不出你還挺懂律法的,但…但是你妻子到底有沒有與那和尚通姦?」

  柳青搖搖頭道:「這不是關鍵。」

  張斐見他有意隱瞞,於是道:「一個通姦案,無論法律原則是什麼,是否通姦,這肯定是關鍵,而且原則歸原則,可是我怎麼知道,這裡面是否有別的隱情,你必須得對我坦白,我才會決定是否幫你,否則的話,你只能另請高明。」

  柳青掙扎半晌,才道:「或…或許是有。」

  張斐稍稍一愣,旋即道:「打官司可不能『或許』,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得如實告訴我,到底是有還是沒有,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清楚。」

  柳青又猶豫一會兒,點點頭道:「有。」

  哇……看你還真是心胸寬闊。張斐略顯好奇道:「所以你一點也不恨你妻子,還在想方設法去救她和她的姦夫。」

  心裡是暗自嘀咕,這不會是他的癖好吧?

  柳青立刻道:「我當然不想救那和尚,但我若要救我妻子,就必須將那和尚一塊救出來。」

  張斐又問道:「所以你一點也不介意你妻子!」

  柳青謹慎地問道:「這與此案有何關係?」

  張斐道:「當然有關係,你要不解釋清楚這一切,我在庭上就有可能被人問得啞口無言。」

  「我…但當然介意。」

  柳青聲音變得越發低沉,眼角也漸漸泛起淚光,「但是我妻子也是為了我,才…才與那和尚通姦的。」

  張斐越聽越迷糊,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青瞧了眼張斐一眼。

  張斐肯定地說道:「若你有冤情,我一定會幫你伸冤的。」

  柳青得到張斐肯定的答覆,這才將事情的原委告知張斐。

  原來這柳青本是出身一個富戶家庭,他自小就愛讀書,是一門心思想要考取功名,他父母也很支持他,可惜後來他爹也是因為衙前役,給活活逼死,家中財物盡被官府收走,沒過多久,母親也因病去世。

  唯有他妻子一直對他不離不棄,而且還鼓勵他努力讀書。

  可是總得有人來解決這柴米油鹽,於是柳青就一邊讀書,一邊四處教人讀書,賺一點微薄的生活費,但這裡可是東京汴梁,那落榜學子遍地都是,他一個連參加科考資格都沒有讀書人,是很難被聘請的。

  正當一籌莫展時,他妻子突然告訴他,瑞祥鄉有一大戶人家招幼童家教,讓柳青去試試看,結果柳青一去,就立刻被聘請了,那大戶人家還給他夫妻提供住宿和伙食。

  這可將柳青高興壞了。

  而在那段時期,有個和尚也是那大戶人家的常客,據說是有恩於那個員外,柳青與他見過幾回,算是認識。

  直到有一日,他無意中聽到妻子與那和尚的對話,才知道他們兩個有私情,而且他能夠來這員外家教書,全憑這和尚的介紹。

  代價可能就是他妻子犧牲肉體給換來的。

  後來有幾個認識他的讀書人,去廟裡拜佛,發現他妻子與那和尚幽會,直接衝到房裡面,當場就將那和尚和他妻子給捉住,給送去皇庭。

  張斐問道:「在你知道這事到姦情被人撞破這段期間,你一直沒有拆穿他們嗎?」

  柳青搖搖頭。

  張斐道:「你妻子也並不知道,你其實已經知曉他們的姦情。」

  柳青點點頭。

  張斐問道:「為什麼?」

  柳青語帶哽咽道:「因為…因為當時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好幾次,我真的想殺死這對姦夫淫婦,然後再自殺,但是每…每想到妻子是為了我,才做出這般犧牲,我又感到十分自責,要不是我想考取功名,沒有踏踏實實去找個活幹,又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我甚至都不敢跟我妻子提及此事,我害怕這會傷害到她,我…我只能當做不知道。」

  說到後面,他雙手摀住臉,嗚咽起來。

  為什麼到我手裡的都是這種案子,就沒有那種快意恩仇的嗎?張斐心中暗自一嘆,倒也沒有打擾他,而是坐在一旁靜靜等待,見他情緒稍稍平復後,才繼續問道:「其實你之前說得很有道理,夫不告,官不理,那不知皇庭又是以什麼理由,駁回你的上訴?」

  柳青道:「皇庭認為夫不告、官不理,這一原則是為保護妻女不被他人誣陷,羅織冤獄,但此案是發生在寺廟,而且是與和尚通姦,這本就有礙清規,有傷倫理,乃傷風敗俗之事,他人出手抓捕,並無不妥,且又是捉姦在床,故不再符合這一原則。」

  張斐皺了下眉頭,又問道:「假設……假設我幫你救你妻子出來,你…你又如何面對她?」

  柳青立刻抬起頭來,「這些天我都已經想明白了,相比起我妻子,功名根本無關緊要,我會帶著她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生活。」

  張斐只是微微點頭,「這樣吧,我先去問問,看看祥符縣皇庭到底是為何要判你妻子通姦,若有消息,我會派人去通知你的。」

  「多謝張檢控。」

  張斐讓他留下個人資料,便讓先回去了。

  回到大堂,只見許遵、齊濟、王鞏還坐在裡面的。

  「什麼事?」許遵問道。

  張斐道:「那個人是來求我幫他伸冤的。」

  王鞏驚訝道:「張檢控第一天上任,就有人來上訴,那我們可真得好好反省一下啊!」

  齊濟是微笑地點點頭。

  張斐忙道:「二位真是抬舉了,其實這人之前應該來上訴過,只是被駁回了。」

  「來上訴過?」許遵好奇道:「到底是什麼案子?」

  張斐道:「祥符縣瑞祥鄉流雲寺通姦一案,岳父大人可有聽過。」

  許遵眉頭稍稍一皺,捋了捋鬍鬚,「未有聽過。」

  齊濟突然道:「此案我知道,當時其實鬧得很大,正好那期間總檢察長在家休病假,可能未有聽說。」

  說到這裡,他又看向張斐,「是不是那犯婦的丈夫來上訴?」

  張斐點點頭道:「他也找過齊督察嗎?」

  齊濟搖搖頭道:「那倒是沒有,他是再祥符縣上訴過,但此案也因為他的上訴,變得更加有名,據說他也是受盡嘲諷,但他還是不遺餘力地想要幫他妻子伸冤。」

  張斐道:「我認為他說得也有道理,皇庭應該是要遵從姦從夫捕的原則,既然他沒有告,就不應該判他妻子通姦之罪。」

  齊濟道:「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這個原則是為求保護妻子,可他妻子是直接被人抓姦在床,而且還是在寺廟裡面,這在整個東京都引發極大的輿論,據說連曹太后都驚動了。」

  張斐驚訝道:「真的假的?」

  齊濟道:「應該是真的,因為當時很多士大夫、讀書人都在批判他妻子和那和尚,如果皇庭不判他們有罪,可能會引發天下讀書人的不滿,因為這導致禮法道德淪喪,對我們公檢法的名聲也不好。更加不湊巧的是,朝廷最近也有意肅清寺廟裡面的違法勾當。」

  這可真是撞在槍口上。張斐道:「這其中就沒有別的隱情?那兩個嫌犯都沒有提出申訴?」

  齊濟搖搖頭道:「那犯婦也表示是自願與那和尚通姦,並非是被強迫,倒是那和尚說是犯婦誘惑她,不過齊庭長並沒有理會他的供詞,作為六根清淨之人,在寺廟與人通姦,無論是否被誘惑,都應該被重罰。」

  張斐稍稍點頭。

  奇跡又向張斐道:「張檢控,我勸你最好也別管此案,雖然那和尚有所狡辯,但二人通姦一事,是確認無疑,這裡面並沒有任何誤會。如果你要替他們翻案的話,這是很難成功的,我估計沒有哪個庭長,願意判他們無罪,因為這嚴重違反了禮法,會引發天下讀書人的不滿。」

  「這我會顧慮到的。」

  張斐點點頭,道:「不過我們公檢法,必須依法辦事,對方既然已經告上門來,且提出對自己有力的論證,如果我們不去調查,那也是失職之罪啊。所以……」

  他看向王鞏,「勞煩王督郵,將此案相關文案調過來。」

  王鞏點點頭道:「我待會就安排人去。」

  「有勞了!」

  張斐拱手一禮。

  齊濟暗自著急,不免看向許遵。

  許遵卻道:「這案子是審不完的,咱們也無須急於這一時。張檢控,我先讓人帶你去熟悉一下這檢察院。」

  「是。」

  隨後,許遵就讓自己身邊的主簿,帶著張斐到處去看看。

  可是張斐腦子裡全是此案,跟著那主簿,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旋即去到自己辦公的屋子,拿來一本《宋刑統》,仔細查閱起來,司法這種事,不能太依賴記憶,一字之差,可能就是天壤之別,最好的辦法,就是翻書,皇庭又沒有規定,不准看書。

  中午,許遵和張斐並沒有回去,而是與齊濟他們上酒樓吃的,到底張斐第一天來,怎麼也得慶祝一下。

  到了下午放衙,張斐便與許遵一塊乘坐馬車回家。

  馬車內。

  「岳父大人應該知曉此案吧。」張斐突然問道。

  許遵點點頭,「當時我確實在家休病假,但是風月報、新聞報都刊登了此案,我又怎能不知,只是齊濟他們顯然不希望你幫那人上訴,而我也不知道此案到底能否進行上訴,祥符縣皇庭的判決,是他的道理,索性我就當做不知道,此案你自己看著辦就是。」

  張斐點點頭,「我明白了。」

  回到家時,許芷倩、高文茵、穆珍都站在門口等候著。

  許芷倩先是向許遵行得一禮,便拉著張斐問道:「你第一天上任,可有遇到新鮮事?」

  張斐道:「十分新鮮,第一天上任,就有人跑來上訴。」

  「是嗎?」

  許芷倩道:「快與我說說。」

  「說說說,肯定會與你說的,但能不能讓我坐著說。」

  一家人來到大堂坐下,正好許凌霄也回來了,張斐將此案告知他們。

  許芷倩聽罷,道:「倘若真如這位書生所言,他妻子倒也是一個可憐之人。」

  許凌霄當即訓斥道:「你懂什麼,此案我也聽說過,她是一個有夫之婦,無論怎麼樣,也不能跑去寺廟與和尚通姦,若是這都能無罪,天下豈有禮法可言。」

  許芷倩知道許凌霄在這事上面比較較真的,不敢與之爭辯,又向許遵道:「爹爹,你怎麼看?」

  許遵風輕雲淡道:「爹爹身為總檢察長,只看證據,只要你夫君能夠提供有力的證據,那我就批。」

  許凌霄又向張斐,道:「妹婿,為兄勸你,莫要沾惹此案,否則的話,會惹禍上身的。」

  張斐訕訕點頭。

  許遵皺眉道:「霄兒,你們國子監何時有權力干預檢察院。」

  許凌霄忙道:「爹爹恕罪,孩兒只是一番好心。」

  許遵道:「你的好心就到此為止,這是我們檢察院的事,本都不應該跟你說,還有,關於此事,你切莫在外面去說。」

  許凌霄點頭:「孩兒知道了。」

  張斐笑道:「岳父大人,其實兄長也是一番好意,如果我是一個珥筆,我肯定會聽從兄長的建議,但我現在是檢控官,是否上訴,也不能完全由我個人想法來做,還得看看具體證據,才能下判斷。」

  許凌霄忙道:「妹婿,為兄只是說說,別無他意,你按規矩辦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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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5章 禮法與司法

  夜晚。

  「怎麼?想使用美人計,從我這裡得到更多情報?告訴你,不可能,非為夫正人君子,坐懷不亂,只是你有孕在身,使不出那美人計啊!」

  張斐跟大爺似的,躺在床上,曲臂枕頭,夾著腿,顛著腳尖。

  許芷倩來到床邊坐下,狠狠剜他一眼,「你這人,怎麼腦子裡面儘是那事,真是無可救藥。」

  張斐嘿嘿道:「要是不想,你們兩個能懷孕嗎?」

  「你就別貧了。」許芷倩道:「快與我說說,雖然我有孕在身,但我也能幫你出謀劃策。」

  張斐嘆了口氣:「謀什麼謀,暫時是真的沒什麼可談的,目前我們所知一切,全都是柳青的一面之詞。

  但他的話,也是不可盡信的,這人心隔肚皮,誰知不知道,是不是柳青為了生計,故意讓他妻子去獻身那和尚,這種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而且那和尚的口供,就是指證是對方先誘惑他的。」

  「這倒也是。」

  許芷倩輕輕點頭,又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張斐道:「先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再做判斷。」

  許芷倩又問道:「如果真如柳青所言,你會幫他上訴嗎?」

  「也還未決定。」張斐搖搖頭,「因為我現在不是珥筆,而檢控官,我們必須要完全站在司法角度來看待此案,而不能根據自己的性情來。

  不過柳青提出的論證是非常關鍵的,就是姦從夫捕,我今兒翻閱了相關律例,只有涉及到官員,才可不遵守這條原則。但是在此案中,未有任何官員涉及,也就是說,應該是要遵從姦從夫捕的原則,但是皇庭卻給出另外的解釋,這會不會破壞這一原則,是我們首先所要考慮的。」

  許芷倩稍稍點頭,道:「但是從大哥他們的語氣來看,讀書人似乎更支持皇庭的判決。」

  張斐嘆了口氣道:「這也是我猶豫的地方,到底是這事是發生在寺廟這個特殊地方,而且對像又是個和尚,這影響真是太過惡劣,皇庭也只是出於禮法,給予重判,如果破壞禮法,同樣也帶來非常嚴重的後果,而且檢察院方面,也會承受很大的壓力,這是我們必須要考慮的,如果真要上訴,這場官司也不太好打。」

  許芷倩聽罷,道:「看來這檢控官跟珥筆真不是一回事。」

  張斐道:「所以我說,要我選,我更願意當珥筆,因為更加自由,檢察院需要顧慮的事情非常多。」

  可惜我現在有孕在身,不能給他更多的幫助。許芷倩思忖一會兒,突然道:「要不,你再寫一封信給方雲,讓她來京城,聽說她一直在研讀律法,並且還拜范先生為師,或許可以幫助你,至少能夠信得過。」

  張斐笑著搖搖頭道:「你忘記了,我回來之前,就寫過信給她,讓她來京城,但是被她給婉拒了。」

  許芷倩道:「可這到底是為什麼?你如此關心她,視她為秦人,可她卻好像一直不願與你見面,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麼誤會?」

  張斐道:「沒有誤會,當初那場官司,雖然我幫她脫罪,但她自己心裡肯定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可能認為自己是有罪在身,自然不想過來,給我增添是非。」

  說到這裡,他也感受到許芷倩的擔憂,突然坐起來,輕輕將許芷倩抱在懷裡,「行了行了,你一個孕婦就別在這裡糾結了,上訴這種事,只能盡力而為,然後坦然的面對輸贏,否則的話,你就無法勝任這個職位。」

  許芷倩道:「我只是看你身邊缺乏幫手。」

  張斐道:「這是公事,所以我還是希望跟檢察院的同僚合作。」

  許芷倩輕輕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

  「我們早點休息吧。」

  翌日。

  當張斐來到檢察院時,王鞏便將卷宗給他送來。

  「這麼快?」

  張斐略顯詫異,這檢察院的辦事效率,就這麼高嗎?

  王鞏笑道:「祥符縣皇庭也沒有多遠,一天便能折返,不過這些卷宗,倒不是從祥符縣拿來的,而是我知道,立法會要求東京各縣的皇庭,每三月將案卷送到立法會。故此,我是從立法會找來此案的卷宗。」

  「真是多謝王督郵。」

  「應該的!應該的。」王鞏笑著點點頭。

  一旁的齊濟突然道:「張檢控,可見立法會也審閱過此案,並且認為這沒有什麼問題。」

  張斐笑著點點頭,「多謝齊督察提醒,但我們也只是例行公事,我不覺得任何按照程序辦的事,還需要感到懼怕。」

  王鞏笑道:「言之有理,如果我們檢察院都感到懼怕,但百姓只會更加懼怕。」

  齊濟稍顯尷尬地點了點頭。

  張斐還是給齊濟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後翻閱起來,過得一會兒,他突然道:「還有幾位證人指證那犯婦柳秦氏水性楊花,勾引男人?」

  王鞏點頭道:「確實有一個婦人指證犯婦曾勾引他家男人,雖沒有實證,但這從側面佐證那和尚的供詞,對犯婦是非常不利,於是齊庭長才不允許折杖。」

  其實北宋對於通姦這種事,司法上還是比較寬鬆的。

  要知道『和姦』和『強姦』是兩個性質的犯罪,不可混作一談。

  《宋刑統》規定『諸姦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和尚道士,罪加一等。』最多也就是三年。

  祥符縣皇庭給的就是頂格處罰。

  但是宋朝有『折杖法』,即在執行刑罰的時候,將死刑之外的笞、杖、徒、流四刑均折成臀杖或脊杖,通姦罪的『兩年到三年』,折杖後的刑罰差不多是脊杖二十左右。

  直到後來明朝,才增至杖刑九十。

  如果可以折杖,就是打二十,然後就給放了,這樣肯定比較好,長痛不如短痛,但是是否折杖,更多在於庭長根據案情的判斷,如果性質惡劣,則不允許折杖。

  張斐道:「這柳秦氏沒有出庭做供嗎?為什麼上面只有她認罪的供詞?」

  齊濟分析道:「柳秦氏肯定是有出庭做供,因為當時是捉姦在床,然後直接送去皇庭的,但我也不清楚,為何這上面只有她認罪的供詞。」

  忽聽得門外有人道:「因為這就是柳秦氏唯一的供詞。」

  聞此聲音,張斐急忙站起身來,只見富弼、司馬光從走了進來。

  張斐、王鞏、齊濟連忙起身行禮,「下官見過富公,司馬學士。」

  「幾位無須多禮。」

  富弼微微擺手。

  司馬光瞅著張斐道:「你小子可真是一天也不願意耽誤,剛剛上任,就想著搞點動靜出來。」

  他們兩個盯著張斐的,也怕這小子動靜搞得太大,沒法收場。

  但這個案件,是他們沒有想到的。

  張斐很無奈道:「司馬學士明鑒,這真不能怪我,是那柳青,也就是這犯婦的丈夫,主動上門告狀,我能怎麼辦。」

  司馬光皺眉道:「此案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大家也都看過,判得沒有問題,偏偏落到你手裡,就有問題了。」

  張斐道:「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是說真的要上訴。二位先請坐。」

  富弼和司馬光坐了下來,富弼就問道:「對方是不是以姦從夫捕為由,提起上訴?」

  張斐點點頭。

  目前來說,這個案件就只有這一點,值得深究。

  司馬光道:「關於這一點,齊庭長解釋的非常充分,並沒有什麼問題。」

  張斐點點頭道:「這我知道,齊庭長也是有考慮此案對於禮法的影響,故而才給予這麼重的刑罰。」

  司馬光道:「我與富公就是擔心你完全不顧禮法,今兒才過來看看。」

  「怎麼可能。」

  張斐道:「我當然也會考慮到這一點,這是很正常的。」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道:「但是我必須得考慮到,這個判決,會對於司法造成什麼影響,這也是我們檢察院的職責所在。」

  富弼問道:「你認為這個判決破壞了姦從夫捕的原則嗎?」

  張斐道:「這我還在評估中,但多少會有一些影響吧。我並沒有找到相關條例,可以給予這個判決任何支持。也就說,在寺廟跟和尚通姦,是否可以不遵從這個原則。」

  司馬光嘖了一聲,「你怎就這般死腦筋,也許有些影響,但相比起對禮法的破壞,這又算不得什麼。」

  你司馬光罵我死腦筋,我去!張斐差點就開噴了,但到底還是忍住了,道:「首先,我只是在評估中,並沒有確定真的要上訴。其次,司馬學士,應該知曉,這姦從夫捕的立意。」

  司馬光撫鬚道:「若事之曖昧,姦不因夫告而坐罪,不由夫願而從離,開告訐之門,必成羅織之獄。」

  張斐拱手道:「司馬學士對律學的造詣,真是令下官汗顏。」

  富弼笑道:「就別拍馬屁了,說說你的看法吧。」

  張斐問道:「敢問二位,同理為何不用於殺人罪?」

  司馬光鼓著眼道:「殺人乃是死罪,此二者豈能相提並論。」

  「這或許只是其中之一。」

  張斐道:「在我看來,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殺人罪是容易找到證據去證明的,畢竟人死了,這就是鐵證。比如說,只有甲和乙在屋中,乙被人殺害,甲就肯定兇手。

  同樣的場景,你很難判斷他們兩個有通姦的事實,禮法只能盡量將男女分開,那就不會有誤會。

  但平民百姓受生活所迫,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這非常容易被人羅織冤獄,故而才有這一原則。」

  富弼點點頭,「你說得不錯,確實是有這方面的考慮。」

  司馬光道:「但此案是捉姦在床,鐵證如山,雙方也都承認,其中並無任何隱情。」

  張斐道:「這我知道,但是這個判決中,缺乏一點很關鍵的論證。」

  富弼忙問道:「什麼論證?」

  張斐道:「就是那幾個捉姦的人有沒有說謊。」

  司馬光立刻道:「這絕無可能,皇庭又無刑逼,兩個犯人自己承認了,難不成他們還和那些書生竄通好了。」

  「君實,你勿要激動。」富弼擺擺手,又道:「張三所指,是在這個判決下,可能會有人利用這一點,去羅織冤獄。」

  張斐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如我方才所言,就是指目前尚無手段,去準確判斷二人有無通姦之實,如果那幾個書生說謊,當事人也是很難去證明自己沒有通姦。」

  如司馬光、王安石這些人,他當然可以做到男女有別,但是百姓不同,當家的病了,婦女照樣得出門幹活,跟男人擠在一塊,你怎麼去斷定,有無姦情。

  王鞏、齊濟不免瞧向張斐。

  不愧是張大珥筆,真是細啊!

  整個審理過程中,無人關注那幾個書生的行為,因為他們是正義的。

  司馬光道:「就算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此案是證據確鑿,皇庭並沒有冤枉他們,在這種情況,你是不是更應該參考禮法。」

  張斐無奈地笑道:「我並沒有不考慮禮法,只考慮律法,但是有這個問題在,我身為檢控官,就必須得評估這一點。

  無論我最終是否上訴,我都會考慮到對禮法的影響,也必須兼顧對司法的影響。」

  富弼呵呵道:「你考慮到這一點就好,若魚和熊掌可兼得也,那豈不快哉。」

  司馬光瞧了眼富弼,又向張斐道:「張三,你最近可不清閒,要顧得事不少,為了一樁鐵證如山的案子去煞費苦心,這不值得。」

  張斐嘿嘿道:「我這不是練練手嘛,當慣了庭長,如今又當這檢控官,我這都有些手生,萬一到時讓我去起訴那些參知……」

  堂內是鴉雀無聲。

  齊濟、王鞏皆是震驚地看著張斐。

  大哥,下回你要說這種話之前,尤其是在參知政事面前,能否提前告知我們一聲,我們好迴避啊!

  司馬光瞅著這小子問道:「你怎麼不繼續說下去。」

  張斐微微一怔,道:「說就說,參知政事。在我朝狀告宰相,那不是傳統項目嘛。富公、司馬學士不也都告過嗎?」

  富弼笑吟吟道:「告過的是人不少,但還能坐在這裡,可就寥寥無幾。」

  張斐笑道:「但能坐在這裡,幾乎都當了宰相。」

  司馬光指著張斐,真是愛恨交加,「你小子總會有你吃虧的時候啊!等著吧。」

  張斐確實沒有決定要不要上訴,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肯定要進行一番調查。

  所以第二日,他就來到祥符縣的皇庭。

  「你跟你岳父可真是像極了,都好立奇以自鬻啊。」 

  見到張斐,齊恢便是陰陽怪氣,顯然他也已經知道張斐來此的目的。

  「看來齊庭長已經知道我是為何而來。」

  張斐又拱手道:「但我只是例行公事,既然有人要求上訴,那我們檢察院就必須對此進行調查,別說齊庭長,就是大庭長判的,我也一定會進行調查,這就是公檢法,三個官署不分高低,相互制衡,還請齊庭長多多包涵才是。」

  齊恢是深吸一口氣,實在是如今他們保守跟張斐的關係是愈發密切,他也不想因此事跟張斐發生爭吵,冷冷道:「那不知齊某人有什麼可以幫助張檢控的?」

  張斐道:「我希望能夠與兩位犯人見上一面,根據我們的調查,他們的供詞並不完整。」

  齊恢道:「這當然可以,但是他們是否願意開口,那我可不敢保證了。」

  言罷,他便命兩名庭警,帶著張斐去牢獄。

  張斐跟著一名庭警來到牢獄,當然,他不會下獄,他只是在屋裡等,過得一會兒,兩名獄警便帶著一名犯婦入得屋內。

  柳秦氏是蓬頭烏面,骨瘦如柴,雙目呆滯地站在張斐面前。

  那獄警正欲呵斥,讓這犯婦行禮,張斐一揮手,讓他們在屋外等候。

  待門關上後,張斐便向柳秦氏道:「我是來自京城檢察院的檢控官,因為有人為你上訴,故此我來此調查此案。」

  「……」

  柳秦氏彷彿沒有聽見一般,如同活死人一般,呆呆地站著。

  張斐又問道:「你就不想知道,是何人為你上訴嗎?」

  「……」

  「是你丈夫柳青。」

  「……」

  張斐見柳秦氏還是無動於衷,心想:看來她也猜到是柳青。稍一沉吟,又道:「你知不知道丈夫柳青就跟瘋了一樣,從祥符縣一直告到京城,這麼下去,遲早會出事的。」

  柳秦氏蹙了下眉頭,緩緩開口道:「我的確與那妙空通姦,我對此無話可說。」

  張斐道:「但是你並未講述,你為何要與妙空通姦,是你自願的,還是妙空逼迫你的,亦或者你丈夫逼迫你的。」

  柳秦氏立刻道:「你莫要誣蔑他,他沒有逼我,他什麼都不知道。」

  張斐問道:「是柳青,還是妙空?」

  柳秦氏道:「當然是我丈夫。」

  張斐又問道:「那妙空可有逼迫你?」

  柳秦氏搖搖頭,「也沒有。」

  張斐問道:「就是你自願的?」

  柳秦氏稍稍點了下頭。

  張斐又問道:「為什麼?」

  柳秦氏沒有做聲。

  張斐道:「如果你是為了顧忌你丈夫尊嚴,最好是如實相告,因為你丈夫現在天天被人嘲笑。」

  柳秦氏皺眉道:「真的嗎?你沒有騙我?」

  張斐點點頭道:「自己的妻子自願跑去跟一個和尚通姦,身為丈夫能不被人嘲笑嗎?但是你丈夫堅持認為你有苦衷,你最好還是如實相告,無論這判決會不會改變,但至少對你丈夫而言,這不是一件壞事。」

  柳秦氏猶豫半晌,「我若是如實相告,真的會對我丈夫有幫助嗎?」

  張斐點頭道:「這我可以肯定。」

  柳秦氏打量了張斐一番,沉默好半晌,終究還是將事情原委告知張斐。

  其實事情經過大致與柳青說得一樣。

  但是有一件事柳青並不知道,其實他們家早就斷糧,因為柳青要讀書,得要買筆墨紙硯,這對於他們家,幾乎是負擔不起的。

  柳秦氏還偷偷跑去問人借錢,幫助柳青讀書,但為了讓柳青能夠安心讀書,她只是告訴柳青,是自己幫人縫衣服賺的錢。

  這人有困難,自然就想到上廟裡求菩薩保佑,結果就遇到妙空,妙空一眼就相中她姿色,就開始誘惑她,只要在一年之內,每個月上廟裡陪他一回,他便幫她還錢,同時還給柳青找份活計。

  張斐道:「你沒有想過,你這樣做,對柳青的傷害更大嗎?」

  柳秦氏語氣淡漠地說道:「等到他今後考上功名,我便會自行了斷。」

  張斐問道:「功名就如此重要嗎?」

  柳秦氏沒有做聲。

  張斐也沒有再問,又問道:「鄉里有一個韋劉氏,說你勾引她丈夫?」

  柳秦氏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張斐眉頭一皺,道:「所以你並沒有跟著韋劉氏的丈夫,有過交集?」

  柳秦氏搖搖頭。

  「這樣啊!」

  張斐稍稍點頭,又向柳秦氏問了一些其他證人的供詞,但柳秦氏均表示自己並不知情。

  「好了!我沒有別的問題,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張斐問道。

  柳秦氏張了張嘴,遲疑片刻,旋即搖搖頭。

  張斐表示理解地點點頭,然後讓獄警將柳秦氏帶回去。

  旋即,張斐又找來妙空和尚。

  這和尚還是一口咬定,是柳秦氏誘惑他的,與他之前的供詞是相差無幾。

  詢問後,張斐便告辭了,然後又去到警署。

  「三哥!」

  剛進警署,就聽的一聲叫喊。

  張斐定眼一瞧,但見一個身著警長制服的漢子迎了出來,只覺十分面熟,「你不是那……」

  「007!凌峰!」

  「對!」

  張斐激動道:「007!我乃003,當初可就咱兩抓了那馬帥的兒子,差點還被揍了。」

  凌峰嘿嘿一笑,左右擔憂地瞄了瞄。

  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穿了鞋,可不再是光著腳的。

  張斐哈哈一笑,道:「升職當警長了。」

  凌峰憨厚一笑,「全蒙衙內照顧,才讓我來這裡當警長的,不過跟三哥還是沒得比,聽說三哥都已經當了大庭長。」

  曹棟棟就是任人唯親,誰跟他親,他就提拔誰,因為在他的觀念中,只有能力的強的,才會跟他親。

  張斐道:「剛剛調回京城的檢察院。」

  凌峰立刻道:「三哥是來此查案的嗎?」

  「你還跟以前一般機靈啊!這樣是最好不過了,你辦事,我很放心。」

  張斐道:「你可知道流雲寺妙空通姦一案。」

  凌峰點頭道:「知道,此案當時鬧得很大。」

  「很好!」

  張斐掏出一張紙來,「你幫我去調查一下,這幾人的口供是否真實?」

  凌峰接過來一看,點點頭道:「三哥放心,我馬上就派人去查。」

  張斐愣了下,「我記得你不認字。」

  凌峰道:「三哥忘了,當初咱們第一批皇家警察還去到那國子監學讀過書,後來咱天天看報,不懂就問咱警署裡面認字的,認得字也是越來越多了。」

  張斐笑道:「原來如此。」

  在警署坐了一會兒,跟凌峰敘了敘舊,吹了吹牛皮,然後張斐便回城裡去了。

  回到城裡,張斐又將李豹找來。

  「豹哥,咱大宋的和尚找女人嗎?」

  「呵呵!」

  李豹一聽這話,當即就咧開嘴,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豹哥,你笑什麼?」張斐鬱悶道。

  「哎呦!我的大庭長,這你還用問嘛,他們當然找女人啊!」李豹道:「咱大宋的和尚,很多都是非常有錢的,可能也就比不上你,你說他們怎麼可能去守那清規戒律。」

  張斐問道:「那他們是光明正大的上青樓找嗎?」

  李豹道:「那他們倒也不敢,他們一般都有相識的妓女,通常是約定好一個地方,每個月去見上幾回。」

  張斐好奇道:「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李豹嘿嘿一笑,「咱們稅務司也有一些和尚。」

  張斐面色一緊,忙問道:「有沒有一個叫妙空的?」

  「妙空?」

  李豹道:「這名字聽得怪熟悉的。」

  張斐道:「流雲寺通姦一案。」

  「對對對!」

  李豹這才想起來,又連連搖頭道:「不是,他要是的話,那……」

  張斐好奇道:「是的話,你能撈的出?」

  李豹道:「當然能,這有什麼難的。」

  「怎麼撈?」張斐好奇道。

  李豹道:「這很簡單,想個辦法讓官府將此人直接發配到一個偏遠的地方,換個地方,就好弄出來了。」

  張斐眼中一亮道:「還真有點手段啊。」

  李豹大咧咧道:「這能叫啥手段,那流雲寺通姦一案,到底是屬於和姦案,又非是強姦案,其實就只是一個小案子,要不是他們是在寺廟裡面被捉姦,惹到了讀書人,可能打幾棒子就放出來了。」

  說著,他又好奇道:「你問這事作甚?」

  張斐也反應過來,「是這樣的,你讓人幫我查查,看看這妙空沒有熟悉的老相好?」

  李豹道:「就這事?」

  張斐笑道:「這回兄弟們的茶水錢全算我的。」

  李豹呵呵道:「行。這事包在我身上。」

  七天後,凌峰和李豹相繼將調查結果送來,張斐在一一審閱後,來到檢察院,當眾宣佈,「基於我這些天的調查,我認為流雲寺通姦一案,違背了姦從夫捕的原則,將會正式向皇庭提起上訴。」

  齊濟不禁笑道:「咱們可得做好挨罵的準備。」

  張斐信心滿滿道:「放心,只要皇庭開庭的早,那他們不會罵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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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6章 謠言盛於智者

  這檢察院內部,還真是不希望張斐就此案提起上訴,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這個案子在通姦這一點上,是無可爭議,鐵一般的事實。

  那麼祥符縣皇庭的這個判決,就怎麼也不為過,除非你能夠推翻這一點,否則的話,你繼續上訴,所帶來的政治風險和你所得到司法正義,那是不成正比的。

  更別說,你還有打輸的可能性。

  但是檢察院有自己的規章制度,就是當下屬提出有力證據時,上司是不得阻礙,否則的話,就是違反制度,這個和御史台差不多,區別就在於,檢察院必須要提供證據。

  張斐的理由非常簡單,就是沒有遵守姦從夫捕的原則,這個疑點是足以提起上訴。

  畢竟齊恢又不像他,手裡還握著判例權,他是不能創造原則和解釋原則的。

  許遵直接就給批了。

  根據程序,接下來,檢控官就必須去皇庭正式提起上訴。

  這也是闊別三年後,張斐再度光臨京城的皇庭。

  「三郎!」

  張斐剛剛來到皇庭,就見一人激動地迎了出來。

  正式那老熟人呂嘉問。

  「呂庭長!」

  張斐拱手一禮,笑道:「幾年未見,別來無恙了。」

  呂嘉問神情激動道:「我可算是將你張三郎給盼來了呀。」

  張斐一愣,「呂庭長很希望我來嗎?」

  呂嘉問點點頭道:「當然很希望,三郎有所不知,在你離開京城後,這皇庭也就變得無趣了,當時我都想去河中府找你。」

  張斐一頭霧水道:「我不太明白。」

  「來來來,咱們上屋裡說。」

  呂嘉問將張斐請到自己辦公室,然後向張斐大吐口水,表示這京城公檢法是無聊至極啊。

  雖然公檢法的制度並沒有遭受到衝擊,但也沒有起到應有的變化。

  原因就是在於,人情世故。

  簡單來說,當民與官發生衝突時,大家還是不願意來皇庭訴訟,不願意遭受這些麻煩,而且他身邊的人也都會阻止他。

  你不來訴訟,皇庭就很難去介入。

  近三年,京城的皇庭,處理最多的案件,還就是商人之間的民事訴訟,所以京城商業變得非常繁榮,但不像張斐在的時候,案件都非常刺激,都有跨越階層的爭鬥。

  呂嘉問畢竟非常年輕,就覺得這很無聊,跟以前也沒有多大區別。

  而這恰恰也是富弼所擔憂的,目前京城的公檢法只是浮於表面,而沒有沉下去。

  張斐笑道:「那看來我今日來的正是時候。」

  呂嘉問眨著眼道:「流雲寺通姦一案。」

  張斐一愣,「你知道?」

  呂嘉問道:「雖我年紀不大,但在公檢法裡面,我可是最資深的前輩,不管是檢察院,還是警署的,我都有認識的人,這能不知道嗎?」

  說著,他又嘿嘿道:「此案雖不大,但是三郎若上訴,必然會引發極大的熱議,我們公檢法可是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張斐只是笑了笑,然後將上訴狀遞給呂嘉問。

  呂嘉問急急接過來,翻開一看,「哦……三郎不是代表柳青進行上訴?」

  張斐道:「這個理由,是柳青提出來的,我們檢察院深表認同,但是柳青的利益,是要救出他的夫人,而我們檢察院更多是在乎這份判決,並沒有就姦從夫捕給出適當的理由。所以,經過一番權衡,我們決定就此判決提出上訴。」

  呂嘉問笑道:「看來三郎還是有所顧忌。」

  張斐道:「不是我有所顧忌,而是因為我現在一個檢控官,可不是珥筆,可以由著性子來。」

  「這倒也是。」

  呂嘉問點點頭,道:「那你希望早點開庭,還是晚點開庭?」

  張斐道:「早點開庭吧。我是無所謂,但我不想檢察院承受太久的壓力。」

  呂嘉問點頭道:「行!我盡早安排開庭時間。」

  「多謝。」

  三日!

  呂嘉問直接確定在三日後開庭。

  因為這個案子本身只是一個小案,只是在民間、士林影響大,變得有些敏感,皇庭快速開庭,也沒什麼問題。

  但不得不說,張斐代表檢察院的第一次上訴,比大家想像的都要來得更早一些。

  畢竟他們都認為,張斐到底今非昔比,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珥筆,怎麼也應該成熟穩重一些,哪裡知道,還是當初那個吊樣。

  而且這廝真不愧是專業的,會選官司。

  這個案子看上去稀鬆平常,就是一樁普普通通通姦案嘛,但由於此案是嚴重觸及到禮法,同時又有不少士大夫批判此事,這性質可就完全變了。

  張斐就此案提起上訴,在別人看來,這就是再挑戰禮法。

  跟齊濟、許凌霄他們預想的一樣,此事一經傳出,立刻就炸鍋了。

  審官院。

  孟乾生、趙文政幾個官員,站在院裡,一邊曬著太陽,一邊閒聊著。

  「真是怪哉?那案子跟張三是毫無關係,而且就連立法會都沒有任何質疑,他為何要上訴?到時無論成敗,他都會得罪不少人。」

  謝筠是頭皮都快撓破,也是想不明白。

  這意義何在?

  裴文笑道:「正是因為大家都認同這個判決,他才要上訴,他就是要壓別人一籌,好像這天下就他一個人通曉律法似的。」

  謝筠搖搖頭道:「雖說年少輕狂,但他這純屬自尋死路啊!當年那歐陽晦叔不也是看不順眼,就非得說上幾句嘛,結果如何?他的地位可遠不如歐陽晦叔。」

  「這樣也好啊!」

  趙文政呵呵笑道:「虧咱們還尋思著,要怎麼對付這小子,其實根本就不用咱們操心,他自己就能將自己送進去啊!」

  孟乾生道:「趙宗正說得對,他這麼玩下去,遲早會出事的,咱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政事堂!

  「他這純屬是要標新立異,譁眾取寵罷了,比那許仲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文彥博又向司馬光道:「君實,你為何就不阻止他?」

  「我何嘗沒有阻止!只是……」

  司馬光微微瞟了眼坐在那邊審閱案卷的富弼。

  文彥博道:「富公,你支持他這麼做?」

  富弼抬起頭,搖頭道:「我可沒有支持他,但是我也無權反對他這麼做,那是他們檢察院的事,只要符合規則就行。」

  文彥博捋了捋鬍鬚,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中午,放衙時。

  「這幾日多謝各位鼎力相助,今兒在下請客,找個酒樓好好吃上一頓。」張斐向齊濟和王鞏說道。

  二人相視一眼,王鞏連連擺手道:「免了!免了!這官司不結束,我們若是與你出門,只怕我們馬上就會變成孤家寡人啊!」

  齊濟直點頭。

  這時候,誰敢跟你出門啊!

  張斐無奈一笑道:「那行吧,我自個隨便找個店吃點。」

  「你先請。」

  「至於嗎?」

  二人同時點點頭。

  「好吧!」

  張斐剛剛出得檢察院,便聽得一人喊道。

  「臭小子!」

  「王學士?」

  張斐回頭一看,只見王安石怒氣衝衝地走來。

  「你小子是閒得慌嗎?」

  「沒有啊!」

  「沒有!你去沾那官司作甚。」

  說著,王安石又壓低聲音道:「現在京東東路還是一團亂,你還有心情整這一齣。」

  張斐聽得呵呵直笑。

  王安石皺眉道:「你笑什麼?」

  「抱歉!抱歉!咳咳!」張斐強忍著笑意,道:「只是因為在這一點上,王學士和司馬學士的看法和語氣,簡直就是出奇的一致,這是我第一回遇到,所以……」

  「是…是嗎?」

  王安石神色一變,立刻辯解道:「不是我跟那老匹夫一樣,而是大多數人都不能理解你為何這麼做。」

  張斐道:「就司法而言,我此番上訴,是完全符合規定,皇庭也接受了我的上訴,這就足以,至於別人的看法,那是不會影響到我們檢察院的。」

  王安石沉吟少許,道:「所以你是想告別人,檢察院只會照章辦事,而不會受他人影響。」

  張斐點點頭:「正是如此,這對於檢察院而言,是至關重要的。」

  王安石笑著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錯,這確實很重要,我支持你。」

  張斐詫異道:「司馬學士可是一直都不贊成。」

  王安石哼道:「就那頭老強驢,能有我這般開明嗎?哈哈!」

  「???」

  皇庭。

  「你憑什麼接下張三的上訴?」

  呂公著用殺人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呂嘉問。

  呂嘉問訕訕道:「爺爺,這是我們皇庭的事,孫兒不方便說。」

  呂公著道:「你少跟老夫來這一套,那犯婦丈夫在祥符縣也上訴過,但都被駁回,怎麼到你這就成了,你小子可別讓張三給糊弄了。」

  呂嘉問頓時就不服道:「張三雖厲害,但孫兒也不差,怎會被他糊弄。孫兒仔細審查過,他的上訴是合乎律法的,因為檢察院不是控訴柳秦氏通姦與否,而是控訴祥符縣的判決未有遵循姦從夫捕的原則,這是事實,也是檢察院的職責所在。」

  呂公著道:「合乎律法,不一定合乎禮法啊!」

  呂嘉問道:「爺爺,你還不懂公檢法嘛,他上訴成功,也不代表我會判勝訴的,到時還得在庭上看他怎麼說,但目前上訴這一步,是沒有問題的,我也找不到理由駁回他的上訴。」

  這爺孫正聊著,大庭長趙抃突然來到這裡。

  「下官見過大庭長。」

  「嗯。」

  趙抃突然看向呂公著,「計相也在。」

  呂公著訕訕點了下頭。

  趙抃大概也猜到什麼,於是又向呂嘉問道:「聽說檢察院已經正是對祥符縣流雲寺通姦一案,提起上訴。」

  呂嘉問點頭道:「是的。」

  趙抃道:「將他的訴狀拿來。」

  「是。」

  呂嘉問立刻將那訴狀拿給趙抃。

  趙抃仔細看了看。

  呂公著小聲問道:「趙相公,這訴狀當真沒問題嗎?」

  趙抃瞧他一眼,道:「計相還不了解那小子嘛,他既然敢遞上來,就肯定有十足的把握,他沒有就此案本身提起上訴,而是針對祥符縣的判決書,皇庭也不能無視律法。」

  張斐沒有就案件的過程提出任何質疑,就是單指一點,姦從夫捕的原則,這個皇庭還真沒法反駁,雖然祥符縣皇庭給出詳細的解釋,但是不是沒有遵守這個原則,只要是的話,那檢察院就能夠介入,就能夠提起上訴,檢察院必須要捍衛律法。

  呂嘉問道:「爺爺,孫兒沒有騙你吧。」

  呂公著當即瞪他一眼。

  趙抃突然道:「不過此案,本庭長會親自來審。」

  呂嘉問當即就傻眼了,「為…為什麼?」

  趙抃瞧他一眼,「因為此事已經鬧到政事堂去了,許多人認為你資歷尚淺,無法審理此案,故此要求本庭長親自來審。」

  呂嘉問激動道:「大庭長,這又不是什麼大案。」

  呂公著道:「混賬!你膽敢忤逆大庭長。」

  「無妨!無妨!計相息怒!」趙抃又向呂嘉問解釋道:「這雖不是什麼大案,但是影響甚大啊。」

  呂嘉問頓時抑鬱了。

  原本這事鬧得這麼大,他還打算好好風光一把,他很享受這種時刻,不曾想,這臨門一腳,竟然被趙抃給截胡了。

  這……

  但是沒有辦法,這一下直接驚動了當朝所有的宰相,而這就不是說幾個大臣可以掀起的風浪,肯定某個群體發飆了。

  這個群體當然就是士大夫階層。

  他們其實是要求趙抃直接駁回張斐的上訴,但是趙抃這人,那更是鐵面無私,他一看這訴狀,沒有問題,沒有真的駁回張斐的上訴。

  話說回來,其實那些士大夫,也真不想找趙抃,只是因為許仲途更是個奇葩,現在能夠駁回張斐上訴的,就只有趙抃這個大庭長。

  但他們也知道,趙抃可能不會駁回張斐的上訴,不過趙抃親自審理此案,也令許多士大夫非常放心,趙抃雖然鐵面無私,但是他也非常注重禮法,不像呂嘉問那小子,看著就不靠譜。

  而且趙抃也沒有更改開庭日期,因為這訴狀太過簡單,就是一條,也不需要重審審視,這未等此事完全發酵,就迎來了開庭之日。

  雖然是大庭長主審,但還是安排在汴京皇庭開審,因為實際上的最高皇庭,其實是在大理寺。

  趙抃現在已經離開諫院,在大理寺掛了個職。

  這個案子本身到底很普通,放在大理寺審,就有些不合標準。

  今日審理的地點,就是之前司錄司改造過來的,為什麼選這裡,其實也跟張斐有關,因為張斐在河中府,將皇庭改成開放式的,而在京城裡面,最符合這個標準的,就是司錄司,那之前是一個校場,不是封閉式的。

  當張斐乘坐馬車來到這裡時,這裡面早已經被圍的是水洩不通。

  首先,文人非常關注此案,他們肯定會來觀看的。

  其次,這種通姦案,本身就具有極強新聞價值,百姓也愛八卦。

  最後,就是張斐在汴京的名氣,市民都愛看張斐打官司,心裡都一直盼著的。

  等到張斐從馬車裡面出來時,頓時就有不少人喊道:「張大珥筆!」

  「大珥筆!」

  「大珥筆必勝。」

  粉絲依舊是熱情如火。

  張斐也是笑著點點頭。

  「張大珥筆,你今兒怎未有穿你的戰袍來?」

  「因為我現在不是珥筆,而是檢控官。」

  「張大珥筆,許律師怎麼沒有來,你們兩不是形影不離嗎?」

  「許律師現在有孕在身,不方便來。」

  「哎呦!恭喜!恭喜!」

  「多謝!」

  跟著那些街坊隨便聊得幾句,張斐便入得皇庭。

  今日雖然許芷倩沒有來,但是檢察院派出最強陣容,共有五人,協助張斐打這官司,其中還包括齊濟和王鞏,許遵的用意也很簡單,就是讓他多吸收一些實戰經驗。   

  來到檢察院的休息室,張斐便向王鞏道:「王督郵,我剛剛收到一些證據,我們可能要增加一條訴訟。」

  王鞏錯愕道:「什麼?」

  張斐道:「我們控訴妙空和尚犯下證不言情罪。」

  證不言情就是偽證罪。

  「啊?」

  王鞏等人是措手不及,這馬上都要開庭,你又要變,這……

  會被罵死去的呀!

  院內也是賓客雲集,司馬光、王安石、文彥博他們也全都到場。

  「熙業,你今日要出庭做供嗎?」文彥博向剛剛趕回來的齊恢地問道。

  齊恢搖搖頭道:「檢察院方面沒有通知我,應該是不用的。」

  司馬光又問道:「此案是你審的,你認為張三能夠上訴成功嗎?」

  齊恢沒好氣道:「真不是齊某人小肚雞腸,要是我冤枉了誰,我也願意認罰認錯,但他就這個原則來說事,那我可不服。我是沒有遵從這個原則,但也得看當時的情況,我有給出詳細的解釋,他自己在河中府創造了那麼多原則和解釋,怎麼又不說了。」

  說到這事,他真是一肚子的火。

  司馬光趕緊安慰道:「你且放心,如果他拿不出足夠理由,而只是就這原則說事,那我們也是不會認同的。」

  呂公著、文彥博他們也是紛紛點頭。

  他們也認同齊恢的判決,到底原則也是不鐵律,得根據案情來判,如果張斐只是說沒有遵守這個原則,那誰也不會服的。

  「恩師!」

  呂惠卿小聲道:「張三這到底是要幹什麼?」

  王安石笑道:「如果他此番上訴成功,你道會怎樣?」

  呂惠卿搖搖頭道:「學生不知恩師此問是何意?」

  王安石呵呵道:「他的用意很簡單,就是要告訴所有人,檢察院做任何事,是不需要看別人臉色。」

  呂惠卿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王安石笑著點點頭道:「此案雖小,但受到很多士大夫的關注,並且已經將此案做成鐵案,如果他能夠打贏,這足以伸張檢察院的權威。」

  呂惠卿稍稍點頭,忽見張斐、王鞏二人沿著廊道匆匆而過,不禁道:「那不是張三嗎?他這是急著去哪?」

  那邊司馬光等人也注意到,也都在左右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眼看這時辰已到,但趙抃遲遲未有出現,大家也是議論紛紛。

  張三一來,準出么蛾子。

  大庭長辦公室。

  「這都要開庭審理,你跟老夫說要增加對妙空和尚的控訴?」趙抃瞪著眼,向張斐質問道。

  張斐道:「真是抱歉,我們檢察院也是剛剛得到證據。」

  趙抃哼道:「你這廝休當老夫糊塗,看不出你的把戲,你之前以姦從夫捕上訴,只是為求皇庭不予駁回,此時再來增加控訴,只求皇庭無暇審視。你現在要增加控訴,那本庭長就延遲開庭,你是否還增加控訴?」

  張斐趕緊解釋道:「大庭長真是誤會了,我們檢察院確實剛剛拿到非常關鍵的證據,我們就是擔心如果待會訴訟中,突然提出來,大庭長會有所誤會,故此急忙趕來告知大庭長一聲。

  如果大庭長要求延遲開庭,那我們檢察院可以撤回這條控訴,但是我在庭上也一定會拿出這些證據來,到時我還是會向妙空提起新的控訴,不如就兩件案子一塊審。」

  趙抃思索半晌,沉眉道:「待會若是你拿不出足夠重要的證據,本庭長定不饒你。」

  張斐點頭道:「這一點請大庭長放心,這證據足夠將妙空定罪。」

  他們在辦公室裡商量著,外面早已經是議論紛紛。

  這都已經過了時辰,卻遲遲沒有開庭。

  出了什麼事。

  「打聽到了!」

  劉述快步來到司馬光他們身前,道:「我方才去打聽了一下,說是檢察院又找到新的關鍵證據,要增加一條控訴。」

  司馬光忙問道:「什麼控訴?」

  劉述道:「這就不清楚了,現在張三正在跟趙相公商量。」

  齊恢氣憤道:「就知道這臭小子會玩花招,我就不信他是剛剛找到證據,他這擺明就是想要渾水摸魚。」

  司馬光道:「你也別太生氣,趙相公定會秉公處理的,且看看再說。」

  又過得好一會兒,趙抃終於出現了,同時張斐也率領檢察院『天團』來到自己的席位上做準備。

  趙抃自然沒有張斐那麼多儀式,只是做做樣子,敲了下木槌,示意大家安靜。

  整個皇庭立刻安靜下來,因為大家都非常好奇。

  趙抃解釋道:「之所以現在在才開庭,是因為檢察院臨時又找到新的證據,同時要控訴犯人妙空和尚證不言情的罪名。」

  張斐趕緊用眼神向大家表示抱歉,讓大家久等了。

  王安石哦了一聲:「看來他還是要將那妙空定罪啊。」

  呂惠卿點點頭道:「如果以姦從夫捕的原則來打這官司,一旦勝訴,妙空也將脫罪。」

  趙抃在解釋完後,便立刻宣佈正式開庭。

  張斐要求傳此案第一證人柳青出庭。

  只見面容憔悴的柳青來到庭上。他一出場,頓時引來一陣嘲笑。

  但柳青似乎對此也已經習慣了,坐在證人席上。

  張斐先問道:「柳青,你與流雲寺通姦一案中的犯人柳秦氏是什麼關係?」

  柳青道:「我是她丈夫。」

  張斐道:「根據我從祥符縣得到的消息,在此案審判之後,你曾幾度前往祥符縣皇庭上訴。」

  柳青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道:「你上訴的依據是什麼?」

  柳青回答道:「因為我認為祥符縣皇庭的判決,並未遵從姦從夫捕的原則,我是柳秦氏的丈夫,既然我沒有去告官,皇庭就不應該判我妻子有罪。」

  張斐道:「所以你僅僅是從律法原則來進行上訴的,而不是就你妻子到底有沒有與妙空通姦來進行上訴的?」

  柳青點點頭。

  張斐道:「你就沒有對此懷疑過嗎?還是說你已經知道這就是事實,你妻子的確與那妙空和尚有姦情。」

  柳青沉默片刻,點點頭道:「我知道。」

  頓時響起了滿天的噓聲。

  柳青對此是面無表情,彷彿已經習慣了,又彷彿已經料到了。

  「肅靜!」

  趙抃輕輕敲了下木槌。

  但還是過得一會兒,噓聲才漸漸停止下來。

  張斐又繼續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柳青道:「就是在案發前的一個月。」

  張斐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柳青便又將他偷聽到妙空與妻子的談話,複述了一遍。

  張斐問道:「你得知之後,是何感受?」

  柳青道:「我當時非常憤怒。」

  張斐道:「那你當時可有拆穿他們?」

  柳青搖搖頭。

  張斐道:「你為什麼不拆穿他們?」

  柳青道:「因為…因為我害怕。」

  張斐問道:「害怕什麼?」

  柳青道:「害怕這會傷害到我妻子。」

  頓時又是一陣噓聲,嘲弄聲。

  這話說的,真是太窩囊了,太沒出息了,聽著都讓人很是生氣。

  這傢伙到底是不是男人?

  張斐等到安靜下來後,才故作疑惑道:「你的意思是,你妻子與妙空通姦,而你卻害怕傷害妻子,故此才沒有拆穿他們?」

  柳青道:「因為我知道,我妻子也是為了能讓我安心考取功名,才這麼做的。當時我是非常生氣,但我也很自責,要不是我一心只想考取功名,多關心一下家裡的情況,或許不至於此。」

  張斐道:「你能否具體說說。」

  柳青便又將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其中包括因衙前役,而導致家道中落。

  這回外面變得非常安靜。

  要說到衙前役,那柳青的遭遇,就是一個屁,父親為了兒子不去服衙前役,直接自殘,將自己的手砍斷,亦或者自殺,這種慘劇比比皆是。

  這就是為什麼,當初在京城徵收免役稅時,富戶、商人非常積極。

  張斐點點頭道:「所以,你認為你妻子所做得一切,都是為了你?」

  柳青點點頭。

  張斐道:「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希望上訴。」

  柳青點頭道:「是的。」

  張斐道:「那你有沒有說出這一切。」

  柳青道:「有。」

  張斐道:「是否得到他人的諒解?」

  「沒有!」

  柳青搖搖頭道:「認識我的人,都認為我妻子是一個不知廉恥淫婦,都勸我趁機休掉我妻子。而與我不熟的人,則是嘲笑我,甚至於驅趕我。」

  張斐道:「他們在得知你為你妻子上訴後,是否給予你支持?」

  柳青搖搖頭道:「相反,我以前的好友、老師都因此與我斷絕來往,鄉里也將我趕了出來,不允許我踏入鄉里一步,無論我走到哪裡,都……都受人出譏諷。」

  張斐問道:「那你現在住在哪裡?」

  柳青道:「之前是住在南郊外的一間破屋裡面。」

  張斐問道:「那你這期間又是以何為生?」

  柳青道:「去碼頭搬運貨物。」

  張斐道:「你是一個讀書人,何至於淪落到去碼頭搬運貨物為生?」

  柳青嘆道:「我之前曾以幫人寫帖子、招子為生,但後來他們得知我的事情,便將我趕走了。」

  張斐問道:「他們怎麼知道?」

  柳青道:「因為是有人告訴他們的,那些讀書人都將我視為恥辱。」

  張斐道:「但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你仍然在想辦法為你妻子上訴?」

  柳青點點頭道:「起初我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妻子,反倒是此事發之後,讓我想明白了,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因為一開始我就沒有承擔一個丈夫該承擔的責任,所以無論如何,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我也不能拋棄她。」

  「多謝你的回答。」

  張斐又向趙抃道:「大庭長,我懇請傳第二名證人,也就是曾今僱傭柳青上他家教書的李銘生李員外出庭。」

  只見一個不到四十的中年人來庭上。

  張斐起身問道:「李銘生,你可識得柳青夫婦?」

  李銘生點點頭道:「認識。」

  張斐問道:「怎麼認識的?」

  李銘生道:「我曾雇柳青上我家,教幼子唸書,並且還收留他夫妻住在家裡。」

  張斐道:「你為什麼會僱傭柳青教令郎讀書?是因為你之前就跟他認識嗎?」

  「不是。」李銘生搖搖頭道:「是妙空介紹的。」

  張斐問道:「流雲寺的妙空?」

  李銘生點點頭道:「是的。」

  「你與妙空是什麼關係?」

  「大概在三年前,我從外地做買賣回來,途中遇到劫匪,是妙空出手救我,自那以後,我就經常請妙空來我家做客。他得知我正在尋找先生教幼子唸書,於是就介紹柳青,我自也不會拒絕他。」

  「那你本人對柳青夫婦的印象如何?」

  「柳青為人非常誠實、正直,而且也非常耐心的教幼子唸書,我與我夫人也覺得沒有雇錯人。」

  「柳秦氏呢?」

  「呃!」

  李銘生顯得有些猶豫,過得一會兒,「其實我與柳秦氏並沒有任何接觸,倒是我夫人與柳秦氏交談比較多。」

  張斐道:「但是根據你的供詞,你曾指證柳秦氏試圖勾引過你。」

  李銘生嘆道:「我本來不是這麼說的,我是說柳秦氏挺好的,但是…但是隨著皇庭判決之後,我越解釋,外面那些人就越說我跟柳秦氏有關係,才試圖包庇她,我實在是不敢幫柳秦氏說話,我只能說她勾引過我,也被我拒絕了,大家才願意相信我的話。」

  張斐問道:「那柳秦氏是否試圖勾引過你。」

  「沒有。」

  李銘生道:「雖然她是住在我家裡,但是我就與她見過一面,柳秦氏在我家是非常懂禮數的,她連我家前院都沒有去過,一般出門都是走側門,我夫人想讓她幫忙幹一點針線活,也都是上她屋找她。這事發生之後,我夫人都不敢相信。要是她不守規矩,我夫人早就將他們夫婦趕走了。」

  張斐道:「所以你迫於外面的流言蜚語,才被迫編造謊言,說柳秦氏試圖勾引你。」

  李銘生點點頭道:「我是真的不想,實在是被逼的沒有辦法,所以我才說了個試圖勾引我。」

  張斐道:「在你這麼解釋之後,外面那些人就沒有再說你了嗎?」

  李銘生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你之前可知柳秦氏和妙空的事情?」

  李銘生立刻道:「這我是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早就將他們送走了。」

  張斐道:「那你是否對於妙空的行為是否感到意外?」

  李銘生遲疑了下,「是有些意外,不過我也知道妙空平時不太守清規戒律。」

  張斐道:「那在此案發生之後,你是如何對柳青的?」

  李銘生訕訕嘆道:「我只是想找個人教幼子唸書,可不想沾惹這些是非,所以…所以我就讓柳青離開了我家,不過我也給他一些錢,本來我是打算多給一些,到底他是無辜的,我們夫妻都很同情他,不過柳青只肯要他的教書費。」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真是非常感謝員外能夠出庭作證。」

  「應該的,應該的。」

  話雖如此,但李銘生趕緊站起身來,好像不願在這久留。

  司馬光小聲向齊恢問道:「這些你都沒有去查證嗎?」

  齊恢道:「我只是讓警署的人照例去鄉里尋訪,他們的供詞都沒有出現在我的判決中,定罪的關鍵,是在於捉姦在床,而不在於這些供詞。」

  司馬光點點頭:「對呀!既然此非關鍵,那他問來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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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7章 破例不是破壞

  當李銘生下去之後,這院外的爭議聲是此起彼伏,顯然李銘生的供詞對柳秦氏是有利的,有一些百姓就覺得是不是錯怪了柳秦氏,但是大多數百姓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故此引發了一些爭議。

  張斐對此並沒有在意,對於他來自互聯網的人而言,這真的就只是小場面,馬上又傳上一名證人,是瑞祥鄉的一名農婦楊胡氏。

  「楊胡氏,你可知流雲寺通姦一案?」

  「知道。」

  楊胡氏直點頭,都不等張斐詢問,便自顧說道:「俺一早就知道那女人不是什麼賢妻良母,但俺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下賤到去勾引和尚,哎呦,這般不知廉恥的女人,可也真是少見。」

  張斐問道:「根據你向皇家警察提供的供詞,犯婦柳秦氏曾勾引過你的丈夫?」

  「是是是,說來也真是丟人。」

  楊胡氏是直搖頭。

  張斐問道:「可是你親眼所見?」

  楊胡氏搖頭道:「俺倒是沒有見著,是那村口的陳婆親眼所見,俺後來在村口蹲了三日,也是沒有碰著她,否則的話,俺非得好好教訓她一頓。現在想來,估計那淫婦是專挑晚上出門。」

  張斐問道:「你有無向你丈夫求證此事。」

  楊胡氏道:「俺怎麼沒有,最初俺家男人還不承認,後來俺告訴他陳婆親眼所見,他才親口承認,他那天幹農活回來,正好遇到那淫婦,那淫婦衝著俺家男人是擠眉弄眼,可真是噁心。」

  「多謝你出庭作證。」

  張斐笑著點點頭。

  楊胡氏又苦口婆心道:「張大珥筆,我可是聽說過你的名聲,你可不應該為這淫婦害了自個的名聲。」

  張斐笑道:「多謝大嬸的提醒,我會注意的。」

  接下來,張斐又直接傳楊胡氏的丈夫楊大河。

  「楊大叔,你方才應該聽到了你妻子的供詞。」

  「嗯。」

  楊大河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你能不能說說當時的情況。」

  楊大河道:「俺當時幹農活,正好遇到那柳秦氏,這男女有別,俺就打算遠離一點,哪知柳秦氏衝著俺笑了笑,俺愣了下,就趕緊走了。」

  王安石、呂惠卿他們聽得是目瞪口呆。

  你這年紀,這滿臉的褶子,又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柳秦氏至於對你擠眉弄眼嗎?

  這……

  不大相信啊!

  張斐又問道:「那你當時有沒有看到陳婆。」

  楊大河道:「有。陳婆當時在家門前趕雞。」

  張斐點頭道:「多謝,我沒有問題了。」

  楊大河眨了眨眼,「這問完了?」

  張斐道:「若有問題,我會再傳你上庭的。」

  楊大河撓撓頭,趕緊起身離開。

  張斐又傳關鍵證人陳婆出庭。

  這陳婆五十來歲,佝僂著腰,慢騰騰地上得庭,坐下之後,眼珠子是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好像看誰都是壞人。

  張斐提高音量道:「陳婆,今日請你出庭,主要是為了流雲寺通姦一案,據說你曾看到犯婦柳秦氏向村裡的楊大河擠眉弄眼?」

  陳婆點點頭道:「是的,是我親眼所見。」

  張斐道:「但是你可還記得,當時你在幹什麼。」

  陳婆道:「我在趕雞。」

  「在哪裡趕雞?」

  「就在我家門前。」

  「呃。」

  張斐低頭看了眼文案,「根據警署提供的資料,你家門前離村口大概有十五步遠。」

  陳婆想了下,「是的。」

  張斐突然拿出一塊木牌來,大小與人臉差不多,上面畫著一個傷心的哭臉,「當時柳秦氏是不是如畫中一樣,衝著楊大河擠眉弄眼。」

  陳婆瞇了瞇眼,仔細看了看,然後直點頭,「是是是,就是如此。」

  張斐放下木牌來,笑道:「多謝陳婆,我沒有問題了。」

  陳婆驚訝道:「這就問完了。」

  「哈哈!」

  周邊突然傳來一陣大笑聲。

  陳婆左右看了看,問道:「咋咋回事。」

  張斐道:「沒事。多謝陳婆能夠出庭作證。」

  笑聲更甚。

  這張斐離她的距離,不過五步遠,這你都看不清,你能夠看清楚柳秦氏擠眉弄眼?

  對於張斐的這種手段,大家也早就見慣不怪,很快就能夠反應過來。

  趙抃也是無奈地搖搖頭。

  但這並不意外,活在汴京,這種情況,幾乎天天都在發生。

  接下來,張斐又傳上一個名叫冬生的年輕農夫。

  「冬生,你可知道流雲寺通姦一案?」

  「知道。」

  「那你可認識此案中的犯婦,柳秦氏?」

  「我知道這婦人,但我跟她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可有見過。」

  「見過一面。」

  「在哪裡?」

  「就在村口,那日下午,我從山上砍柴回來,正好見到柳秦氏從外面回來。」

  「除柳秦氏外,還有其他人嗎?」

  「有,村裡的楊大叔。」

  「楊大河?」

  「嗯。」

  「他們沒有見到你嗎?」

  「應該沒有,因為我當時在坡上,再說那楊大叔死死盯著人家小娘子,哪能注意到我。」

  「小娘子可是柳秦氏?」

  「是的。」

  「你能否詳細說說。」

  「當時楊大叔先到的村口,後來見人家柳秦氏走來,他就停住腳步,是一直盯著人家看,嚇得人家柳秦氏趕緊走了。」

  「為何你之前一直沒說。」

  「我說了,但被楊嬸和陳婆罵得狗血淋頭,那我可惹不起她們,哪裡還敢再說。」

  「多謝!」

  接下來張斐又請得幾個曾協助過皇家警察調查的村民,但也都是人云亦云,真是連捕風捉影都談不上,上庭做供,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不過這並沒有引發太多同情的目光,其實這種事,那真的是稀鬆平常的,那些士大夫難道就不知道那些是流言蜚語,不一定是真的。

  關鍵柳秦氏還是與和尚通姦,這放在哪個朝代,都是傷風敗俗之事,都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

  除非張斐能夠找到確鑿證據,證明他們兩個沒有通姦,否則的話,這些都說明不了什麼。

  問完這一批村民之後,張斐終於傳主角之一的妙空出庭。

  是一個三十來歲,濃眉大眼,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身著囚衣,頭髮已經留長,完全看不出他是一個和尚。皇庭也不可能幫他剃光頭,再讓他出庭,要是那樣的話,京城的和尚們都會住到官府去,你這是在誠心噁心我們佛門子弟嗎?

  誰家沒個害群之馬。

  他的出場,也是引來一陣陣叫罵聲,瞅著人家一頭茂密的黑髮,還往死裡罵禿驢嗎?弄得張斐都無語了,只能擺弄著桌上的文案,這就是少了許芷倩的樂趣,連個聊天都沒有。

  也不知道趙抃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容那些百姓罵得一陣子後,他才出聲喝止。

  等到觀眾們都安靜下來後,張斐才站起身來,「妙空,你可識得瑞祥鄉柳秦氏?」

  妙空點點頭:「識得。」

  張斐問道:「你跟她是什麼關係?」

  妙空瞄了眼張斐,垂著頭,低聲道:「情…情人。」

  「姦夫淫婦。」

  院外一人嘶吼道。

  很快,觀眾們立刻又罵得起來,而且罵得非常難聽。

  「肅靜!」

  趙抃這回沒等了,直接一敲槌,兩個庭警立刻舉起肅靜的木牌。

  如此,院外的叫罵聲,才漸漸安靜下來。

  張斐這才繼續問道:「那你能否說說,你與柳秦氏是如何認識的,以及是如何發生關係的?」

  妙空立刻道:「大概在七八個月前,貧……我是在寺廟裡面巡察時,發現一個婦人,也就是柳秦氏躲在角落裡面哭泣,我就好心上前,問她遇到了什麼難事。

  她告訴我,她為了她丈夫考取功名,在外借了一些錢,如今還不上了,也不知該如何跟她丈夫開口。

  我見她著實可憐,就答應幫她想辦法,於是我帶著她去到廂房裡面,哪知一到廂房,她…她就主動倒在我懷裡哭泣。

  我當時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我也絕無任何輕薄之舉,後來知道她家的困難後,我也主動給了她一些錢,讓她去還債,並且表示,如果他丈夫真的讀書人,我倒是可以想辦法,幫他找個活計,不要再去外面借錢,那些高利貸,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張斐道:「你的意思是,在沒有索要任何回報的情況下,你給她了一些錢,還答應幫她丈夫找份事幹。」

  妙空點點頭:「是的。」

  張斐問道:「為什麼?」

  妙空道:「我平時經常幫助別人,這對於我而言,算不得什麼。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打聽一下,我妙空平日裡的為人,我可是幫助過不少人,且都沒有索要任何回報。」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那之後你是如何與柳秦氏發生關係的?」

  妙空道:「說來也巧,那李員外正好在幫他兒子找老師,那我就順便介紹柳秦氏的丈夫給李員外認識。

  後來柳秦氏又來到廟裡向我道謝,還說什麼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當時她緊緊抱著我,看她那楚楚可憐的樣子,我我一時沒有忍住,就……我…我知道我犯了罪,但我最初還是希望幫她的忙。

  這你們可以去問柳秦氏,我真的沒有逼迫她,是她主動找的我,我們之間還沒有發生關係時,我就已經給了她錢還債,幫他丈夫找了活幹,我純屬一番好心,哪知釀成如此罪孽,我…我真是愧對師父的教誨。」

  張斐道:「但是方才李員外說,你並非是那麼遵守守清規戒律的。」

  妙空立刻道:「因為我是半道出家,一些惡習並未除掉,偶爾上李員外家喝點酒,吃點肉,但也僅此而已,其餘方面我可沒有犯。」

  張斐問道:「所以,你這是第一回破色戒?」

  妙空遲疑了下,「兩年前,我還破過一次。」

  張斐問道:「所以加上這回,也就兩次。」

  妙空點點頭。

  張斐問道:「那你是否認識一個洪姑的女人。」

  妙空頓時神色一變,眼珠子晃動了幾下,「我…我不大記得了。」

  張斐笑道:「但是她記得你。」

  說著,他便向趙抃道:「大庭長,我想傳證人洪姑出庭作證。」

  趙抃道:「傳!」

  過得片刻,只見一個面戴輕紗的婦人來到庭上,坐在證人席上。

  妙空瞅了眼這婦人,神色是略顯慌張,眼中隱隱透著一股狠毒之色。

  張斐問道:「洪姑,你是幹什麼的?」

  洪姑回答道:「回官人的話,我是一名歌妓。」

  張斐道:「那你可認識對面這位。」

  洪姑瞧了妙空一眼,「認識。流雲寺的妙空大師。」

  「呸!」

  「什麼大師,分明就是一個淫賊。」

  張斐往院外瞧了一眼,然後才繼續向洪姑問道:「那你如何認識他的?」

  洪姑遲疑了一會兒,才小聲回答道:「他…他是我的老主顧。」

  張斐道:「老主顧具體是指什麼?」

  也不知哪個二貨喊了一句,「就是嫖妓,這你都不知道嘛。」

  頓時引來哄堂大笑。

  張斐尋聲瞧了一眼,這眼中滿滿是無奈,心道:你們懂,那乾脆你們來問吧?真是日了狗了。

  這一聲嚷嚷,趙抃都不得不出聲嚴厲呵斥。

  如此外面那些觀眾才不敢繼續放肆。

  張斐只能換個問法,「妙空與你可有發生床笫關係?」

  洪姑點點頭。

  張斐道:「發生關係之前,要不要花錢?」

  洪姑又點點頭。

  司馬光他們聽得是直搖頭,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你這怎麼問得出口?

  真心沒有必要問得這麼真是。

  懂得都懂!

  不過大多數人不是這麼想的,他們希望張斐能夠問出更多細節,你張大珥筆不就是以『細』成名的嘛。

  張斐絲毫不覺有問題,「那你們平時都是怎麼進行交易的?」

  洪姑道:「有些時候他會將我叫去流雲寺後面的菜園幽會,有些時候他會半夜偷偷來我家。」

  「你胡說,你冤枉我。」

  妙空急得站起身來。

  頓時兩名庭警上前來,將妙空給摁了下去。

  趙抃喝止道:「犯人若再出聲打斷證人做供,本庭長將治你藐視皇庭之罪。」

  妙空頓時慫了。

  洪姑頭回上庭作證,也不懂,直接道:「我沒有冤枉人,妙空背上有三道傷疤,且左邊屁股上還有個胎記,我可都一清二楚。」

  這可真是勁爆。

  不少觀眾跟著就起哄了。

  其實他們也沒有將妙空當成什麼好人,沒有人覺得和尚這種行為驚訝,這不是什麼很特別的事。

  士大夫們則是一個勁地搖頭,這真是世風日下啊!

  張斐又問道:「那你們平時多久交易一次。」

  洪姑道:「這不一定,他若沒有情人,一個月大概會來找我兩回,若有情人,那可能隔個三四個月。」

  「情人?」

  張斐道:「這個情人指的是。」

  洪姑道:「他經常在寺廟裡面找一些尚有姿色,且遇到麻煩的良家婦人,然後出手幫助那些婦人,從而要求她們給自己當情人。」

  此言一出,頓時引發一片嘩然。

  大家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一個套路!

  張斐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洪姑道:「因為…因為有一兩回,他不便出面,於是讓我去傳信給他的情人。」

  張斐問道:「那你可知道他有過幾個情人?」

  洪姑道:「我只知道四個。」

  張斐道:「可否包括此案中的柳秦氏?」

  洪姑點點頭,「包括,他還很喜歡這個柳秦氏的,所以那半年來他就只來找過我兩回。」

  「多謝你能夠出庭作證。」

  張斐又向趙抃道:「我們檢察院已經查到一些同樣受到妙空誘惑的婦人,但是我們認為她們都是可憐人,不應再去打擾她們。」

  趙抃點點頭,又看向妙空道:「犯人,你還有何話要說的。」

  妙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看向張斐,「張檢控。」

  張斐微笑地看著他。

  妙空道:「我沒有強迫她們,全都是他們自願的,是也不是?」

  張斐點點頭道:「根據我們掌握的證據,你確實沒有強迫任何人,而對方也都是自願的。」

  妙空又道:「我也沒有欺騙她們,我也是真真切切幫助了她們,是也不是?」

  張斐點點頭,「是這樣的。」

  妙空道:「那我就沒什麼可說的。」

  「我也沒什麼可問的。」張斐又向趙抃道:「我沒有任何問題,也沒有證人要傳。」

  此話一出,眾人為之一愣。

  就這?

  這你就想翻盤?

  你問這麼多,就還不如妙空那二問,這絕對就是通姦之罪。

  還說,你就只是想打同情牌?

  關鍵,柳秦氏還沒有出庭啊!

  我們可是一直等著的。

  趙抃對此也有些疑惑,但他還是先命庭警將犯人和證人帶下去,然後又向張斐問道:「雖然此案中,是有一些隱情,但是柳秦氏與妙空通姦亦是事實,祥符縣皇庭的判決,並無任何問題。」

  張斐回答道:「我們檢察院從未否定他們通姦的事實,我們檢察院只是認為,祥符縣皇庭還是應該遵從姦從夫捕的原則,故此才進行上訴的。」

  趙抃道:「祥符縣皇庭的判決,確實沒有遵守姦從夫捕原則。但是本庭長也非常認同祥符縣皇庭對此的解釋,因為這並非是有人特地前往皇庭告他們通姦,而是有一些信佛的書生在寺廟裡面發現他們的姦情,這才告去皇庭,如此傷風敗俗之事,祥符縣皇庭不可能對此不聞不問。」

  院裡坐著的人聽得是頻頻點頭。

  這影響多麼惡劣,都已經鬧得那麼大,皇庭難道不管嗎?

  張斐道:「司馬學士對姦從夫捕的解釋非常準確,我在此借用一番,若事之曖昧,姦不因夫告而坐罪,不由夫願而從離,開告訐之門,必成羅織之獄。」

  趙抃道:「但是此案中,並沒有冤枉任何人。」

  張斐道:「有。」

  「冤枉了誰?」

  「就是柳青夫婦。」

  張斐道:「方才那幾位證人的供詞,都已經說明,在此案判決之後,不管柳青,還是柳秦氏,都遭受巨大的非議。

  柳秦氏並沒有勾引楊大河,也並沒有勾引李銘生,更不是水性楊花,人盡可夫,但她卻要遭受這不白之冤,被人唾罵。

  還有柳青,他知道妻子並非是傳言中的那般,他知道這其中有誤會,於是努力想要為妻子證明,可結果又如何……」

  說到這裡,他拿起幾分報刊來,「這都是當時針對此案發表文章,恥笑柳青是一個窩囊廢,甚至質疑他為求生計,讓妻子去誘惑妙空。而柳秦氏更是被塑造一個人盡可夫的淫婦。」

  他放下報刊來,繼續說道:「對於柳青而言,別說功名,連生計都成問題,且親朋好友都與他斷絕關係,他這一輩子可能都將深陷其中,而這不就是姦從夫捕原則所指的羅織冤獄嗎?」

  趙抃道:「這是因為柳秦氏自己行為不檢,所導致的。」

  張斐搖搖頭道:「不,從司法來看,這就是官府錯判所導致的。」

  趙抃質疑道:「難道基於姦從夫捕的原則,就可避免這一切?我看也未必啊!」

  張斐笑道:「我指得並非是能否避免這一切。」

  趙抃問道:「那你指得是什麼?」

  「保護這一切。」

  張斐道:「這個原則的立意,就是擔心會出現羅織冤獄的情況,所以立此原則,給予丈夫和妻子一種自我保護的權力。也許避免不了一些流言蜚語,也許會發生同樣的事情,但這都不是剝奪這項權力的理由。

  而在此案中,柳青是完全喪失保護自己和保護妻子的權力,他只能默默承受這一切,但他本應該是擁有這權力的,這是法律賦予的。

  祥符縣皇庭對於此案的每一句解釋,其實都沒有說明,是基於什麼理由去剝奪柳青保護自己和妻子權力,他只是說明是基於什麼理由去懲罰柳秦氏。

  從而導致,這一紙判決,不僅僅懲罰柳秦氏,同時將這一個家庭也給毀於一旦,而這恰恰就是姦從夫捕所要保護的。」

  說到這裡,他環顧四周,朗聲道:「我希望大家都能夠明白一點,這是一個關於司法條例的上訴,而不是要為何人伸冤的上訴。

  庭長在遇到某些特殊情況,是不是可以破例判決?這是可以的,但也必須謹慎使用,並還要受到督查。

  關鍵,破例判決至少要遵循一個原則,那就是你的破例判決,一定還是為求保護此律例所要捍衛的內容。簡單來說,就現有的法律條例出現漏洞,捍衛不了所要捍衛的內容,逼不得已,才破例判決。」

  趙抃微微點頭,是若有所思。

  又聽張斐繼續說道:「我在河中府擔任大庭長時,因為擁有判例權,故此我有給出一些原則和解釋,當然,我也在立法會為此做過解釋。但各位可以去仔細看看,我給出的原則和解釋,都是捍衛原有律例所要捍衛的內容,我只是完善,或者補充,但並無改變條例的核心訴求。」

  說到這裡,他拿出一張文案來,低頭看了一眼,「再回到此案,祥符縣皇庭的破例判決,破的就是姦從夫捕,但是從柳青夫婦的遭遇來看,祥符縣的判決是完全沒有在乎這個原則所要捍衛的內容,他的解釋是在保護另外一些東西。

  這不叫做破例,而是叫做破壞,如果這個判決成落地,那麼等於是徹底廢除姦從夫捕原則,而這就是我們檢察院決不能接受的,因為祥符縣皇庭是不具備這個權力的,只有立法會才能夠這麼做。」

  王鞏和齊濟不約而同看向張斐,近距離觀看大珥筆,就是不一樣啊!

  其實破例判決,沒有一個具體原則,但他這麼說,你決不能說錯,如果破例判決,不是為求捍衛此例所要捍衛的內容,那就等於是直接廢除整條條例。

  我的判決,是凌駕於條例之上的。

  皇帝都不敢這麼幹。

  王安石呵呵笑道:「這番解釋真是真知灼見,這小子又贏了。」

  呂惠卿道:「他這是釜底抽薪啊,既然通姦的事實,是不可改變,那麼只要捍衛這個原則,這個判決就不能作數啊。」

  王安石笑道:「那是因為他現在是檢控官,如果他還是個珥筆,我相信他不用這一招也能贏的。」

  「原來如此。」

  司馬光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一直在針對那些傳言,以及柳青的遭遇在做文章,原來他這場官司都是要圍繞著這條原則來進行。」

  劉述問道:「所以說,他又贏了?」

  司馬光點點頭道:「只有立法會能夠廢除一條律例,庭長是不可能具備這項權力的,當然就不能作數。」

  一旁的齊恢聽得一個真切,但他仍舊感到不服,突然站起身來,「張檢控為何不提法制之法?」

  司馬光想攔,可惜還是晚了。

  其實他一早注意到,張斐從未提到齊恢,他一直是在強調祥符縣皇庭,顯然還是不想給齊恢帶來太多負面影響。

  但你齊恢主動站出來,那張斐想護也護不住了。

  張斐偏頭瞧他一眼,眼中閃過一抹無奈,從容不迫地回答道:「因為我覺得提法制之法,對於齊庭長而言可能並不公平,畢竟齊庭長不一定能夠熟練的使用法制之法。」

  齊恢笑道:「但我以為張檢控是在避重就輕。」

  張斐問道:「齊庭長不妨直言。」

  齊恢道:「張檢控方才說得不錯,他的破例判決,是在捍衛別的東西,而這個別的東西就是禮法,這可是屬於國家和君主的利益,難道不應該優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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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8章 注定的悲劇

  齊恢一言,讓那些差點就一蹶不振的士大夫們,立刻是打起精神來。

  是呀!

  這小子從頭到尾,都在避開禮法不談,還說什麼別的東西,這分明就是在避重就輕啊!

  他甚至都不提那什麼法制之法,以往他要爭個什麼,那法制之法是不離嘴的。

  而法制之法的理念,首先就是國家和君主的利益,而事實就是儒家禮法與國家、君主的利息是息息相關的。

  這絕對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儒家禮法就可理解為當世的價值觀,如果價值觀崩壞,那這個國家也就沒了。

  到時皇帝算個球啊!

  捍衛禮法,在法制之法理念下,是絕對沒有錯的。

  所以這小子是大大滴狡猾。

  好在齊恢也是朝中對於律法造詣頗高的官員,自不會被他給糊弄住。

  面對齊恢的質疑,張斐只是從容一笑,道:「齊庭長言之有理,法制之法首要捍衛的是國家和君主的利益,禮法絕對是屬於二者的利益,但是齊庭長並不是在捍衛禮法,而是在捍衛輿論。」

  齊恢皺眉道:「捍衛輿論?」

  張斐問道:「敢問齊庭長,相敬如賓,同甘共苦,這是不是夫妻之禮所追求的?」

  齊恢猶豫片刻,道:「當然是。」

  張斐道:「柳秦氏在夫家家道中落後,對丈夫不離不棄,且細心照顧,全力支持丈夫考取功名,這屬不屬於夫妻之禮?」

  齊恢沒有做聲,他事先並未了解這些。

  張斐又道:「而柳青在夫人最困難的時候,對她也是不離不棄,寧可孤身一人,也要為妻子上訴,這又屬不屬於夫妻之禮?」

  齊恢道:「但柳秦氏與和尚在寺廟通姦,傷風敗俗,若不嚴懲,至禮法於何地?」

  「問題就出在這裡。」

  張斐道:「二者同屬禮法,前者是禮法所推崇的,而後者是禮法所鄙夷,如果齊庭長是在捍衛禮法的話,那麼齊庭長為何對於柳青夫人他們身上的美德,是隻字不提,反而是引導輿論,去肆意誣蔑他們夫婦?」

  齊恢道:「我承認我對此有些疏忽,但這些與此案無關。」

  張斐馬上道:「與此案無關,這指得是司法,如果只談司法的話,齊庭長就必須遵守姦從夫捕的原則,但是齊庭長方才就是說捍衛禮法,既然是要捍衛禮法,那就不能忽略這些美德,至少應該深究其中內因,將禮法上的是是非非都說清楚,而不是只說輿論愛聽的。」

  齊恢立刻反駁道:「你休得胡言,我可沒有只說輿論愛聽的。」

  張斐道:「但是齊庭長的判決書中,卻再三重審,此案影響極度惡劣,故而選擇破例判決,但不知這個『影響』指的是什麼?」

  齊恢眨了眨眼。

  張斐微笑道:「其實我也很能理解齊庭長當時的想法,因為是被人公然捉姦,又是在寺廟,引發很多人關注,輿論大噪,齊庭長為求平息民憤,故而才順應輿論,給出這個判決。但這顯然是司法大忌,我們身為司法官員,是決不能受到輿論所裹挾。」

  說著,他又拿起那幾份報紙來,「這是當時發表的文章,全都是藉著那些流言蜚語,講述柳秦氏是多麼淫蕩,簡直就是人盡可夫,又講述柳青是多麼的邪惡或者無能,以此來伸張禮法。可就今日調查的事實來看,這上面寫得全都是狗屁不通,他們伸張也不是禮法,而是高高在上。」

  不少士大夫老臉漲得通紅,他們當時多多少少也寫了文章,就此案來推崇禮法。

  誰能想到,這些文章會成此案的佐證之一。

  張斐又繼續言道:「司法是追求真相,追求事件的全貌,如此才能做到公平、公正。而輿論有一大現象,那就是白璧微瑕是非常容易遇上管中窺豹,這是一個非常經典組合,也是一個非常要命的組合。當二者相遇時,是必有冤情,如果司法受輿論裹挾,那十有八九,就會製造冤案。」

  說到這裡,他昂首朗聲道:「當我要對此案進行上訴時,有無數人警告我,不要這麼做,這會影響到禮法。而我的應對,就當他們是在放屁,一笑置之,本官可是專業的司法官員,可是陝西路大庭長,又豈會被他們的小心思給裹挾,只要查到實證,我們檢察院就會提起上訴。」

  全場是鴉雀無聲。

  司馬光也好,王安石也罷,嘴角都在抽搐。

  你他媽是在罵誰。

  就連王鞏和齊濟,都是一臉問號的看著張斐。

  大哥!你著是想體驗背刺的感覺嗎?

  趙抃咳的一聲道:「身為專業的司法官員,就應該是滿嘴污言穢語嗎?」

  「抱歉!我方才情緒稍顯激動,我收回方才那句髒話,還望大庭長多多包涵。」張斐趕忙道歉。

  趙抃也順著他的話道:「那你就說點專業的。」

  「是。」

  張斐又道:「下面我就說點專業的,也就是方才齊庭長所提到法制之法,如果從法制之法理念出發,齊庭長的判決只會變得更加可笑。

  我在課堂上也著重說明過一點,就是我朝《宋刑統》是承《唐律疏議》,而《唐律疏議》是基於儒家思想所編寫,也就是德主法輔,律法是在捍衛最低的道德標準的,而禮法是一個很高的標準。

  基於這一點,齊庭長的判決,就是廢除最低道德標準,然後去捍衛最高道德標準,這聽著都覺得奇怪,但這就是事實。

  而且結果也告訴我們,這麼做的話,就是直接導致大多數百姓變得尖酸刻薄,昧著良心說謊,而一些想要說真話的人,也被逼的去捏造事實,去以訛傳訛。

  如果再來幾回,那就是禮崩樂壞。可見,如果你要捍衛禮法,首先就必須捍衛司法,廢除司法原則,去捍衛禮法的,實乃本末倒置,非蠢既壞。」

  他話音剛落,齊恢便直接癱坐在椅子上。

  司馬光看在眼裡,也是頭疼得很,你多那句嘴作甚。這臭小子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惹他,他也會顧全你的面子,你若去惹他,他一定不會留情面的。

  趙抃想了想,突然道:「張檢控,你也當過庭長,如果是你遇到此案,你會怎麼判?」

  張斐稍稍一愣,然後回答道:「其實這案子並不複雜,換做是我的話,我會立刻將柳青找來,將事情經過告知他,並且告訴他,根據司法原則,此事告與不告,決定權在他手裡。」

  趙抃道:「但如果對方選擇不告的話,這又會不會影響到禮法?」

  張斐反問道:「大庭長可有想過,你的這一句詢問,會不會影響到司法?」

  這帽子扣的,趙抃嚇得一怔,忙道:「我只是詢問,可絕無他意。」

  張斐神情嚴肅道:「但是大庭長的這句話,就是在暗指遵守司法可能會破壞禮法,我不知道大庭長基於什麼想法,問出這個問題,但是我們檢控官是基於司法打官司,而非是基於禮法,所以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大庭長這個問題。」

  王鞏聽得都傻了,不禁小聲道:「你這是要將人都給得罪啊!」

  張斐卻道:「我們檢察院又不看庭長臉色吃飯的,咱就事論事,沒什麼可怕的。在河中府時,那蘇子由有事沒事也要來教育我兩句,我這都是跟他學的。」

  趙抃神情稍顯尷尬,沉吟片刻,點頭道:「抱歉,本庭長失言,本庭長收回這一句話。」

  心裡也很委屈,他這麼一說,其實就是想堵住士大夫的嘴,結果直接被張斐反將一軍。

  可真是好心沒好報。

  張斐又繼續言道:「在講述法制之法時,我曾提到過,禮法是可以作為出入罪的一個參考,如果一個人違法,同時在道德層面上,又有著極其惡劣的影響,那是可以重判。

  但就此案而言,如果柳青不告的話,根據律法,柳秦氏就不能定罪,再沒有定罪的情況下,那就不能用依據禮法去定罪。

  如果禮法可以越過司法定罪,那我也想知道,到底朝中誰可以代表禮法?誰又可以給我一個禮法判罰的標準?如果誰能給我這些答案,我們檢察院其實也願意遵從。」

  這一番話,他說得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王安石笑了笑,暗道:臭小子,可真是會見縫插針。

  他知道張斐這場官司的目的,就是將禮法給壓下去,司法必須也要獨立於禮法之外。

  這時,一個士大夫憤憤不平道:「難道顧司法,便可不顧悠悠眾口嗎?」

  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你們忘了這一招,人多即是正義。張斐回答道:「當然不能,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民心所向,自然不可不顧,但此非魚和熊掌的問題,這是可以解決的。

  天下人是可以向朝廷要求,直接廢除這個原則,立法會是擁有這項權力的。只要廢除的話,那麼再發生此類的案件,我們檢察院就不會提起上訴了,就是這麼簡單。」

  那士大夫已經被張斐激怒了,正準備表示我還就要上奏官家,廢掉這條原則,結果身邊的人拉了下他,他也反應了過來,立刻坐了下去。

  如果要求廢掉這條原則,那…那你們可能就不是多數。

  張斐微微一笑,「諸位也都不妨想想,為什麼會出現這麼條原則?到底又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趙抃捋了捋鬍鬚。

  無人回應。

  張斐環顧四周,「那些要求官府嚴懲柳秦氏的人,答案已經給了你們,只要大伙全都要求廢除這條原則,那麼就可以盡情地懲罰如柳秦氏這樣的人。」

  全場兀自鴉雀無聲。

  等了半晌,張斐才道:「正如我之前所言,這場訴訟,不是在為誰伸冤,而是在捍衛律法條例,這是在捍衛所有人的正當權益,當司法官員可以隨意破壞律例,你們全都得遭殃。」

  孟乾生突然嚷嚷道:「張檢控這是在上訴,還是在上課?」

  一些官員趕緊附和。

  再說下去,這人心思變啊!

  趙抃也回過神來,趕忙道:「張檢控,你可以做結案陳詞。」

  張斐愣了愣,忙道:「其實我上述所言,就是我所準備的結案陳詞,祥符縣皇庭的判決將會對姦從夫捕這條明文律例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故此懇請大庭長判此判決無效,將最終決定交予柳青。

  還有就是關於妙空的,妙空是此案的關鍵證人之一,也是此案的相關利益者,且他的供詞將會直接影響到庭長的判決。

  根據相關證人的供詞,足以證明妙空在庭上是故意做出假供,犯下證不言情的罪名,且屬於情節惡劣。」

  趙抃點了點頭,審到這裡,他也漸漸明白為什麼張斐要添加這一條控訴,還是要留個人在這裡面坐著,這樣一來,對方就更加無話可說,也沒有裝模作樣再去查一查供詞,直接朗聲宣佈道:「根據檢察院的訴訟,本庭長宣佈,祥符縣皇庭對流雲寺通姦一案的判決無效。將由柳秦氏的丈夫柳青決定是否上訴。」

  「吼!」

  話音未落,院外響起一陣雷鳴般的喝彩聲。

  百姓聽到這裡,也都明白過來,如果不捍衛這條原則,那麼下一個受害者,就有可能是自己。

  那當然是不行的。

  這可是屬於百姓的權力。

  只能說,張斐不禁是贏了官司,而且還扭轉了輿論。

  許多士大夫氣得是拂袖離去。

  此番喝彩聲,讓他們感受到一定的威脅。

  王鞏拱手一禮:「張檢控果真是名不虛傳,吾輩受教了。」

  齊濟也是拱手一禮。

  這官司都已經打完了,他們哪能不明白張斐的用意,就是在告誡他們,專注於司法,即是捍衛禮法,不應該受到輿論的裹挾,但應該去解釋清楚,如此一來,自然能夠得到大家的理解。

  這其實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在此之前,禮法和司法,一直都有混淆的部分,在很多時候,司法都被禮法裹挾。

  此案就是最經典的例子。

  齊恢就是考慮影響太大,也害怕不這麼判,會引來士林的討伐,就顧不得柳青的權益,審得其實也是比較粗糙。

  他只去確定一點,就是通姦是否事實。

  他認為只要這一點屬實,即便說破天,這個判決也不會有問題的。

  只能說,大人,時代變了。

  其實齊濟、王鞏他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經過這場官司,他們也明白,這不是檢察院該有的精神。

  張斐拱手道:「哪裡!哪裡!這場官司能贏,各位都是功不可沒,這樣,我請客,咱們去酒樓好好吃上一頓。」

  說罷,他似乎想到什麼,「今兒你們應該不會害怕與我出門了吧?」

  「慚愧!慚愧!」

  幾人立刻收拾起文案來。

  忽聽一個嘶啞的聲音,「我不告!我不告!懇請你們放了我妻子。」

  幾人偏頭看去,但見柳青被兩名庭警攔在外面,正聲嘶力竭地喊道,其實他已經喊了好一會兒,只不過被大家得喝彩聲給掩蓋住了。

  王鞏、齊濟是會心一笑,內心突然湧出一種滿足感。

  但是張斐眼中卻閃過一抹擔憂。

  正準備與王安石離去的呂惠卿,也聽到柳青的叫喊聲,不免瞧了眼柳青,旋即向王安石道:「恩師,我看張三之所以全力以赴打這場官司,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其主要目的可能還想將禮法給壓下去。就與他上課時一樣,口口聲聲說要捍衛禮法,但實際上是在伸張司法。」

  王安石道:「這對於我們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啊!」

  呂惠卿微笑地點點頭。

  革新派也是要打破一些舊傳統,在這一點上,他們跟張斐有著共同的敵人,反倒是司馬光那邊可能就難受了。

  「熙業,你也別太在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當初阿雲一案,我可也被那小子羞辱過啊。」司馬光不禁安慰道。

  劉述嘆道:「其實你當時真不應該站出來,張三並沒有將矛頭對準你,你又何必。」

  齊恢抬起頭來,是茫然地看著他們,「所以,你們都認為我判錯了嗎?」

  「……」

  幾人一陣無言。

  趙抃都這麼判了,那……

  司馬光開口道:「這不是你錯了,到底這份判決書,是經過重重審閱的,包括我和富公在內,之前我們也都沒有覺得這個判決有什麼問題。」

  富弼和文彥博也是點點頭。

  正當這時,忽聞一陣騷動。

  幾人抬頭看去,隱隱聽得那邊傳來哭喊聲。

  司馬光不禁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富弼似覺有些不妙,於是立刻讓身邊的僕從去問問。

  很快,那僕從便折返回來,「老爺,聽說那犯婦柳秦氏方才趁著守備不注意時,一頭撞在牆角上,當即斃命。」

  「啊?」

  眾人聞之駭然。

  那邊張斐與齊濟他們辦理完手續,正剛準備上馬車離開時,忽聽後面傳來一陣叫喊。

  「張檢控!張檢控!」

  張斐回頭看了眼,見是一個庭警跑了過來,不禁微微皺眉,問道:「什麼事?」

  那庭警來到他們身前,微微喘氣道:「方才…方才那柳秦氏撞牆自殺了。」

  「呵喲!」

  眾人無不大驚失色。

  齊濟激動道:「為何?她都已經脫罪了。」

  那庭警搖頭道:「我們也不知道。」

  只有張斐相對比較冷靜,問道:「她是知道柳青贏得官司,才自殺的嗎?」

  那庭警點點頭道:「我們奉大庭長之命,準備帶柳秦氏去衙裡,辦理相關手續,而且因為我們已經告訴過她,她有可能馬上就能夠自由了,就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自殺。」

  張斐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那庭警道:「張檢控不過去看看嗎?」

  張斐搖搖頭道:「我這裡有些事要處理。」

  王鞏、齊濟相視一眼,又向張斐道:「張檢控,要不我們回去看看,反正我們現在也沒了心情去酒樓慶祝。」

  張斐點點頭道:「那行吧,就下次再去。」

  「告辭。」

  「各位慢走。」

  柳秦氏的突然自殺,無疑給這場大勝,留下了一片陰霾。

  傍晚時分,張家。

  許凌霄拿起筷子,忽見幾個女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你們怎麼都不吃?」

  張斐也道:「方才我聽青梅說,岳父大人今晚約了劉舍人,不會回來吃飯。」

  「跟爹爹無關,只是沒心情。」

  許芷倩是心煩意亂道:「我就不明白,你都已經幫他們打贏官司,為什麼…為什麼那柳秦氏還要自殺?」

  高文茵也是幽幽一嘆。

  許凌霄頓覺有些尷尬,畢竟他之前也一直阻止張斐打著官司,可哪知道這官司打完,順便將輿論都給扭轉了。

  張斐又放下筷子來,「其實我早已經想到,這可能是一樁注定的悲劇,無論這場的官司的結局如何。」

  「你早就猜到柳秦氏可能會自殺?」許芷倩驚訝地問道。

  許凌霄、穆珍、高文茵也都震驚地看著張斐。

  「嗯。」

  張斐點點頭,道:「你們是知道的,上回我去祥符縣見過那柳秦氏一面,從頭到尾,她都表現的非常冷靜,並且她也親口說過,她本就打算等到柳青考取功名之後,就自行了斷,而她的這個打算,還是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更何況現在鬧得是滿城風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就是說,在她獻身給妙空的時候,她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結局。」

  穆珍不禁嘆道:「何至於此啊!」

  張斐道:「嫂嫂此言差矣,雖然從案件的過程來說,好像是妙空誘惑了柳秦氏,但是我認為柳秦氏其實是非常聰明的女人,並非是受到了妙空的誘惑,故此當妙空將責任推倒她頭上時,她也並沒有給予反駁。

  因為她想得非常清楚,如果她要幫助柳青專心讀書,考取功名的話,她一個女人,其實是沒得選。她就是不與妙空交易,她可能也會選擇去青樓。」

  穆珍聞言,是搖頭嘆息。

  高文茵更是悄悄地抹了下眼角,柳秦氏的遭遇,她自是最有感觸。

  許凌霄突然道:「既然妹婿已經猜到,她有可能會自殺,為何不去勸導她。」

  張斐道:「我打贏這場官司,就已經是對她最好的勸導,為此我甚至都沒有讓她出庭作證,否則的話,我會贏得更加簡單。」

  許凌霄點了點頭。

  張斐搖頭一嘆:「她是一心為柳青著想,那她就不可能讓自己成為柳青仕途上的絆腳石,成為柳青的污點。而她之前沒有尋死,我估計也是因她心繫柳青的安危,如今官司贏了,她已經是再無掛念。」

  說到這裡,他又道:「柳秦氏雖然走了,但是她也給我們留下一個教訓,夫妻之間,就還是應該坦誠相對,相互扶持,相敬如賓,而不要想著一個人去扛下所有,如此才能夠共同走到人生的終點。」

  許凌霄點頭道:「妹婿說得對,我敬妹婿一杯,之前為兄說得那些話,妹婿也別放在心上。」

  張斐趕忙舉杯道:「兄長太見外,下回可還得說,萬一下回是我錯了,兄長又不提醒我,那我就完了。」

  他這麼一說,許凌霄也徹底放下心來,「好好好!乾了!」

  「乾!」

  放下酒杯,張斐又向許芷倩、高文茵道:「吃吧!吃吧!你們兩個孕婦,可就別讓人操心了。」

  許凌霄訕訕道:「是三個。」

  「三個?」

  張斐一愣。

  許芷倩最先反應過來,「嫂嫂也懷上了。」

  穆珍含羞地點點頭。

  「哎呦!大嫂,恭喜,恭喜,我敬大嫂一杯。」

  「嫂嫂,恭喜,我們夫妻敬你一杯。」

  「你嫂嫂現在可是喝不得酒,我來替你嫂嫂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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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9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也不知道柳秦氏是不是故意為之,但是她這一死,確實令無數人為之嘆息、惋惜。

  這輿論又開始一邊倒的支持他們夫婦。

  那些曾經被淹沒的故事,也漸漸傳出來。

  這本是一樁令人唾棄的醜事,卻隱隱有成就一段佳話的趨勢。

  只能說……真是令人無話可說。

  但此非柳青所願,他本都已經想清楚,想明白,倘若能救出妻子,便要與之離開汴京,去往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不再追求光宗耀祖,也不再追求功名利祿。

  他在乎只是與妻子團聚。

  卻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上。

  祥符縣,豐村。

  只見一群村民扛著鋤頭,沉默不語地往山下行去,個個臉上都是滿懷悲傷。

  這時,山下行來主僕三人,雙方側身而過,那些村民看這主僕三人目光,卻帶著一絲鄙夷。

  那僕從回頭瞧了眼那些村民,又向身旁的年輕人道:「三哥,他們好像對咱們不太友善?」

  「想必這幾日有很多人來向柳青道歉。」

  「這不是好事嗎?」

  「這是好事,可在別人看來,這多少也有些虛偽。」

  「哦,俺明白了。」

  這主僕三人正是張三、李四和龍五。

  來到半山腰,但見一棵柳樹下站著一人,呆呆注視著腳下的墳頭。

  正是那柳青。

  張斐走了過去,「真是抱歉,我已經盡力了。」

  柳青搖搖頭道:「這怪不得張檢控,也怪不得任何人,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咎由自取,可是我就連一聲抱歉,都無法跟她說。」

  話說至此,柳青不免又落下淚來。

  張斐道:「但你仍可為此做出補救。」

  柳青猛地偏頭看向張斐,「我…我如何能夠補救?張檢控莫不是有仙丹,可救我妻子?」

  張斐搖搖頭道:「我沒有仙丹,但是我知道,這世上肯定還有很多如你一樣的人,如你妻子一樣的可憐人,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你去河中府的法援署,在那裡,你或許可以幫助很多蒙冤之人。」

  柳青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張斐會介紹他去法援署,但未有多加思慮,他便搖了搖頭,「多謝張檢控,但是但是我現在只想留在這裡陪著我妻子。」

  張斐點點頭,道:「若有朝一日,你想明白了,可以隨時來找我。」

  柳青微微點了下頭。

  張斐回頭看向李四,李四立刻遞上幾根香來,在柳秦氏墳前拜了幾下,將香插上,然後向柳青道:「若無其它事,我就先告辭了。」

  柳青躬身作揖道:「張檢控對於我們夫婦的大恩大德,柳青無以為報,願來世能為張檢控做牛做馬。」

  張斐輕描淡寫道:「這只是我的職責所在。告辭。」

  柳青木訥地點了下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張檢控請留步。」

  「還有事嗎?」

  「聽聞…聽聞你曾跟我妻子見過一面。」柳青突然道。

  張斐點點頭。

  柳青忐忑地問道:「那…那她可有話留給我?」

  張斐搖搖頭,「沒有。」

  柳青聽罷,淚水再度在眼眶裡面打轉。

  「告辭!」

  張斐微微頷首,然後便往山下走去,行到半道上,忽聞上面傳來一陣淒慘的哭聲。

  沒有見上最後一面,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但這就是柳秦氏最後的衷情。

  回到家裡時,已經是傍晚時刻,剛到門前,那牛北慶便告知張斐,司馬光來了。

  「真是難啊!」張斐不免嘆了口氣,然後便入得院內,只見許遵坐在廳中與司馬光閒聊。

  見張斐回來了,許遵便藉故溜了。

  這許遵一走,司馬光眼中迸發出兩道火光來。

  不等他發飆,張斐便立刻道:「司馬學士,可不能怪我,我是無辜的,我都沒有讓齊庭長當證人出庭,前面也一直沒有提到他,是他主動開口的。」

  司馬光哼了一聲:「你小子可真是夠機靈的,我這都還沒有開口,你就知道我是為何而來。」

  張斐訕笑不語。

  司馬光突然神情激動道:「既然他都不是證人,那他開口,你犯得著去搭理他嗎?」

  這是吃炸藥了嘛,還是更年期來了,不過這發作的也有些晚啊!張斐鬱悶道:「當時齊庭長問得那個問題,我就沒法不回答,因為關於司法和禮法,也是那場官司爭議點,也是大庭長希望得到的答案。」

  司馬光道:「那你也要懂得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說得未免太過火了,你可知道,如今齊熙業已經上奏請求致仕。」

  「啊?」

  張斐詫異道:「不至於吧,推翻他的判決,他就致仕,這也太……」

  司馬光擺擺手道:「倒不是因為你推翻他的判決,而是你的那番話,再加上柳秦氏的死,以及京城百姓的輿論,使得他認為自己真的做錯了,害死了一條無辜的人命。但這不能怪他,要換是我,我也會這麼判的。」

  張斐雙手一攤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這不能怪齊庭長,所以司馬學士,你應該勸阻他啊!」

  「那也要勸得了啊。」

  司馬光道:「而且,你又知不知道,王介甫他們藉機彈劾齊熙業,他們可是早就向將齊熙業趕出朝廷,這可算是讓他們逮著一個機會。」

  政治鬥爭,可是非常殘酷的,這麼大一個破綻,對方不可能不上前踩上兩腳。

  要知道齊恢一直都是保守派的骨幹成員,而且跟王安石、呂惠卿他們都積怨已久。

  張斐略顯疲態道:「官家也是講道理的,齊庭長這麼判,並非是為一己私利,他正是因為太想給予一個公平的判決,才會疏忽一些細節,這種事在所難免,不可能因此就責怪齊庭長。」

  「哪有你想得這麼簡單。」

  司馬光重重嘆得一口氣:「他們上奏彈劾,自也有更多人去維護齊熙業,可想要維護齊熙業,必然是要否定這場官司,你應該清楚,很多人都想否定這場官司,所以他們也趁機加入進來,弄得此案又是峰迴路轉。」

  「天吶!」

  張斐一拍腦門,他算是見識到,什麼是黨爭。

  司馬光沉眉道:「但這一切都是某些人的陰謀詭計,就這個問題要繼續爭下去,無論輸贏,公檢法都將受到衝擊。」

  是京城檢察院的問題,還是祥符縣皇庭的問題。

  這手心手背都是肉,關鍵司馬光也不便阻止別人去維護齊熙業,這令司馬光是左右為難,鬱悶得很。

  「這……」

  張斐也是頭疼不已,「那現在該怎麼辦?」

  司馬光道:「明兒官家專門開會商議此事,到時你也會去的。」

  張斐錯愕道:「可我沒有收到官家的通知。」

  司馬光鼓著眼道:「我就是來通知你的。」

  「哦。」

  「你有沒有辦法將齊熙業留下來。」

  說罷,司馬光又道:「倒不是我要以公謀私,而是我認為齊熙業乃是朝中少有的律法人才,目前公檢法本就人手不足,要還少了他,更是雪上加霜,關鍵此案本就不應該怪罪齊熙業。」

  張斐訕訕道:「我且試試看吧。」

  翌日上午,張斐來到皇城,只見宰相們除曾公亮、陳升之,基本上都已經到齊。

  如劉述等保守派官員,都是充滿敵意看著他。

  確實有不少人認為,沒有必要走到這一步。

  你不打這官司,也不會有人認為你檢察院徇私枉法,玩忽職守。要知道此案發生已經有大半年,革新派那邊是屁都沒放一個,要是有問題,他們不早就上奏彈劾了。

  可你這場官司下來,不但是將齊恢架在火上烤,而且還得罪不少本來支持公檢法的士大夫。

  至於革新派那邊,當然是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真是爹不疼,娘不愛啊。

  左右不是人。

  不過張斐倒是認為這是值得的,因為檢察院的權力得到極大的伸張,這點小事,檢察院都不放過,更何況別的事。

  你們自己掂量著。

  「恭喜,恭喜張檢控首戰大勝,那場官司,可真是精彩絕倫啊!」

  那呂惠卿走上前來,拱手向張斐道賀。

  他跟張斐不用避諱,畢竟一直都保持密切的來往。

  「多謝!」

  張斐拱手一禮,心裡卻是媽賣屄,你這時候上來道賀,不就是讓人以為,我跟你是一邊的,旋即他訕訕笑道:「但精彩程度是遠不及這裡啊!」

  呂惠卿哈哈一笑,低聲道:「是司馬學士讓你來救齊熙業的?」

  張斐點點頭。

  呂惠卿又問道:「那你能夠救得了嗎?」

  張斐道:「我會盡力而為的。」

  呂惠卿納悶道:「他們如此待你,你又何必為他們費盡心思。」

  張斐苦笑道:「我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公檢法。齊庭長就是要致仕,也不能是在這時候。故此,待會呂校勘還得手下留情啊!」

  呂惠卿打趣道:「是你得手下留情,我可不想也被逼的請求致仕。」

  「呂校勘言重了。」

  張斐拱拱手,心想:就你這臉皮,逼你去死,可能都比逼你致仕要容易得多啊!

  二人聊得一會兒,那殿門便打開來,大臣們剛剛入得殿內片刻,趙頊便來了。

  「朕聽聞最近有關祥符縣流雲寺通姦一案,鬧得是滿城風雨,這不都已經審完了嗎?」

  趙頊神色不悅地問道。

  可見這事鬧得他也很頭疼。   

  這真的不是什麼大事,但若不及時制止,鬧到後面,就會變成大事。

  什麼禮法、司法,錯判、冤案全都來了。

  到底這個官司裡面,確實包含許多利益。

  趙頊趕緊出來開會商議如何解決。

  鄧綰立刻站出來道:「回稟陛下,這都是因為祥符縣齊庭長當初因一己私念,未有遵從律法,製造了這一起冤案,雖檢察院明察秋毫,還得柳青夫婦清白之身,但還是間接害得一條無故的性命。」

  「一派胡言!」

  劉述立刻站出來道:「啟稟陛下,齊庭長亦是根據律法所判,只是未有遵從姦從夫捕的原則。但是在臣看來,齊庭長也不過是想殺雞儆猴,杜絕這種傷風敗俗之事。要知道有些家庭設肆賣酒,縱妻求淫,暗為娼妓,明收錢物,若是一味的遵從姦從夫捕原則,只會助長這種不良風氣。」

  呂惠卿道:「關於這一點,張檢控在庭上已經做出解釋,若是大家不認同這原則,可要求立法會做出更改,既然沒有更改,那就應該遵守,若是公檢法都不守法,誰還會守法。」

  他這一激,立刻就有不少大臣站出來,直接要求立法會更改這條原則,理由就是他們認為此條原則與禮法衝突。

  他們這回真的想以保護齊恢為由,直接將這原則給改了。

  就是要告訴大家,要以禮法為尊,司法就必須為此讓路。

  富弼、司馬光看在眼裡,是愁在心裡,他們雖有不願,但也不好多說什麼,畢竟這裡面還涉及到齊恢。

  否則的話,司馬光也不會找張斐出手相助。

  趙頊聽罷,也知其中凶險,可不能亂來,連連擺手,「諸位先都稍安勿躁,張檢控來了沒有?」

  「臣在!」

  躲在後面的張斐立刻站出來。

  趙頊問道:「張檢控,此案皆因你而起,你對此有何看法?」

  張斐是一臉鬱悶道:「臣認為我們檢察院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

  趙頊哦了一聲:「此話怎講?」

  張斐道:「如果齊庭長有過失之舉,亦或者徇私枉法,這可是違法的事,那我們檢察院自然就會針對他,進行控訴,但是經過我們檢察院的調查,齊庭長並無任何違法之舉。故此,臣以為認為齊庭長在此案中有些違法之舉,就是對我們檢察院的不尊重。」

  鄧綰質問道:「這就奇怪了,既然沒有違法之舉,那為何張檢控認為此乃錯判?」

  張斐反問道:「鄧御史,假如我能證明齊庭長沒有違法,那你這番話是不是就違法?」

  鄧綰雙目一睜,旋即哼道:「我可不是庭長。」

  張斐笑道:「也對,差點忘記你們御史可以聞風上奏,是不需要講證據的。」

  在場的御史皆是怒目相向,你這是在諷刺我們所有的御史。

  張斐那是一點也不慌,你御史台可以彈劾我,但是我檢察院也可以直接起訴你,咱們誰怕誰啊!

  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

  在張斐看來,檢察院必須跟御史台平起平坐。

  「這些就先別說了。」

  趙頊擺擺手,「先將此案說清楚。」

  「遵命。」

  張斐拱手一禮,又道:「陛下,有些案子是非常複雜的,並沒有一個絕對公正的答案,每個庭長可能都有不同的看法,導致最終判決會出現偏差。而其中唯一具體的標準,就是公檢法的審判制度。

  我們檢察院仔細調查過,齊庭長是完全遵從公檢法的審判制度,只是他認為此案影響極其惡劣,故而不應遵守姦從夫捕的原則,這只是一個爭議,但不是一個錯誤。

  因為在我朝律法中,並沒有明文規定,庭長能否破例判決,但是根據以往的案例來說,這是被允許的。

  只是說,我們檢察院並不這麼看,我們認為在此案中,更應該遵守法律原則,故此我們檢察院控訴的是此判決無效,而並非是指妙空與柳秦氏就是無罪的,只是要經過重新審理,也許最終也可能判他們有罪。

  當初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故此公檢法才有上訴制度,百姓若是不服,只要提出合理證據,就可以從縣城一直打到京城來,甚至告到大理寺、審刑院去。」

  趙頊點點頭。

  張斐又繼續道:「此外,臣還認為,如果齊庭長因為此事受罰,亦或者致仕,將會對公檢法制度造成很大的衝擊,這才是一個錯誤的決策。」

  趙頊問道:「這又是為何?」

  張斐道:「如果這樣的話,試問哪個庭長還敢輕易地做出判決。我們公檢法是要求,就是必須要按照制度來審理,也就是說只要是依法判決,即便有爭議,即便最終自己判決被推翻,都不能定義為有罪,甚至於都不能定義為過失。

  記得臣當時去到河中府審理的第一個案子,就是重審了媯鄉弒母一案,雖然臣的判決跟蔡知府的判決有很大的出入,但是也並沒有說引發爭議,河中府的百姓,也沒有認為蔡知府的判決就是錯判,就是徇私枉法,真不知道為何在京城就鬧得沸沸揚揚。」

  說得好呀!

  趙頊心裡默默為張斐點贊,又瞧了眼兩邊的大臣,見他們神情尷尬,其實大家都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跟司法無關,純屬政治手段。

  趙頊也不談及這話題,又問道:「那張檢控認為這個原則是否該廢除?」

  張斐道:「此乃立法會職權,檢察院不敢逾越。不過在臣個人看來,廢與不廢,其實都有道理,就看朝廷是希望寧錯殺百人,而不放過一人,還是寧放過一人,而不是錯殺百人。」

  司馬光只覺這話有些怪,道:「你說得不對吧,應該是寧放過百人,而不錯殺一人。」

  張斐笑道:「可是針對這個原則,那就是寧放過一人,而不錯殺百人。到底鄧御史所指的『縱妻求淫』,只是極少數的百姓,而且根據當下的法律原則,妻子如果被迫販淫,妻子是可以直接上訴的,這已經是被允許的。

  但若廢掉這項原則,前去官府告狀的,只怕會是縱妻求淫的數千倍之多,再加上,很難去證實,當男女共處一屋時,他們到底有沒有通姦之實,到時肯定會出現更多冤案,此案已經說明這一點,柳秦氏、柳青在這過程中都遭受到不白之冤啊!」

  趙頊笑著點點頭,又向富弼問道:「富公怎麼看?」

  富弼道:「老臣倒是認為沒有必要廢除,正如方才張檢控所言,一直以來,朝廷並沒有明文規定司法官員可否破例判決,但是這種情況,一直都有發生,有些判決是對的,但也確實製造出一些冤案。

  臣認為,可以採納張檢控在庭上提出的觀點,作為破例判決的原則。也就是,破例判決必須是要基於捍衛此例的立意。

  如果有此原則的話,司法官員就可以更加合理的運用這項原則,既能避免冤案,又能捍衛禮法。」

  趙頊點點頭,目光一掃,朗聲道:「朕也認為齊庭長在此案中並無過失,檢察院也不過是秉公執法,另外,朕也非常認同張檢控之言,倘若讓齊庭長致仕,只會破壞公檢法的制度,故此,齊庭長繼續在祥符縣留任,朕也希望齊庭長能夠繼續秉公執法,為百姓伸冤。」

  「陛下聖明。」

  司馬光、文彥博、呂公著他們趕緊站出來,心裡著實鬆了口氣。

  呂惠卿他們也只能悻悻作罷,他們也只是照例踩上一腳。

  這來個專業人士,就沒爭了,討厭。

  這時,一直沉默的王安石突然站出來,道:「陛下,在臣看來,此案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如柳青這樣想要考取功名的讀書人,若無家庭支持,是難以維持自己的生計。」

  趙頊愣了下,忙點頭道:「卿言之有理,不知卿有何良策?」

  王安石道:「其實這個問題不但存在於讀書人中,也存在於朝中,許多官員若失去俸祿,只怕也難以維持生計,故此臣當初才提出事業法。臣以為此法亦可用於讀書人。」

  革新派踩齊恢,那屬於日常操作,他的心思可不在這上面,他是想著利用的官司,來推行自己的事業法。

  趙頊道:「卿的意思是,如事業學院也招收這些讀書人?」

  王安石道:「未嘗不可,只不過事業官署是以自我盈利為主,朝廷也不會給予太多接濟,故而招收名額也是極為有限的,但也可以鼓勵他們去到相關店舖尋找生計。」

  張斐是聽得頻頻點頭,不愧是老王,看得可真是透徹。

  其實任何事的本質都將反應經濟層面上,而王安石為國家財政那真是殫心竭慮,在一些事上面,他看得比司馬光還要透徹,只不過他的目的不是要去分析本質,而是要充盈國庫,而司馬光就是純粹分析,往往司馬光預判的更準。

  文彥博不禁好奇道:「如何鼓勵那些讀書人去店舖找生計?」

  你去說。

  要不被人罵死,可就真是見鬼了。

  這讀書人比商人還矮一等?

  趙頊也是疑惑地看著王安石。

  為什麼會冗官的現象,主要是皇帝想要籠絡讀書人,所以這科考名額是一年比一年多,但如今正在想辦法裁官,科考名額又是越來越多,這不是瞎折騰嘛。

  可如果減少讀書人名額,那讀書人肯定會有怨氣的。

  趙頊心裡是很想,但他不敢說出來,這會得罪天下讀書人,甚至可能動搖他的根基。

  作為君主必須要施恩於讀書人。

  王安石回答道:「聖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個連自己都養不活自己的人,還能奢望他們能夠治理好國家嗎?一個真正聰明的人,無論是行商,還是務農,那都會比一般人出色,故此臣建議將考生之前的履歷,也視作一個評分。」

  怎麼去鼓勵那些讀書人自謀生路,將此當做科考其中的一個標準,那考生們都會努力找活幹,朝廷負擔就減輕了。

  「不可!」

  司馬光立刻跳出來,對著王安石就噴,「你說得倒是挺好,可是履歷這種事太容易造假,這反而會對那些窮苦讀書人更加不公平。如科考這種事,是務求公平,決不能異想天開,若做不到公平,那就寧可不做。」

  你這老頭,每件事都得反對我。王安石是惱羞成怒,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建議簡直頂呱呱,道:「有人生來富貴,有人生來貧窮,這是不可變的,照你這種說法,每件事對於窮人都不公平。」

  司馬光道:「正是因為有這種不公平,故此我們才要努力去做到公平,而不是讓此事變得更加不公平。

  就說你這履歷評分,別說咱們這些參知政事,就是下面那些小官小吏的兒子,都能夠輕鬆的找份體面的生計,他們的履歷一定是光彩奪目,而窮人家的孩子,縱使能力出眾,可能也難以獲得一份完美的履歷。」

  王安石道:「這我們可以進行調查,那麼龐雜的稅務,稅務司都能夠查出來,難道幾百個考生的履歷還查不出來嗎?況且科舉還是三年一次。

  此外,在考試中,許多考生的文章相近,考官只能憑借喜好來定,若有增此履歷評分,便可更公平擇選更優者,若成績相差甚遠,則不需要考慮履歷。」

  司馬光哼道:「考生來自全國各地,要查的話,得去各地調查,又不是在你眼皮底子查,你如何去監督,這不但不公平,還是滋生腐敗,既然可以編寫好的履歷,亦可編寫壞的履歷,這反而會影響到考生,你這純屬胡來。」

  王安石恨的是咬牙切齒,你總是以莫須有的監督不力,滋生腐敗來反駁我,真是無恥至極。

  你不做,怎麼知道做不來。

  司馬光則是認為,這還試嗎?明擺著事,科舉會給你弄得烏煙瘴氣。

  又來了!

  趙頊是頭疼呀,對於這兩種觀點也是不能熟悉,連連擺手道:「二位莫要再爭,這科考制度,還需慎重。不過王學士的建議,也是真知灼見,可以將事業法用於讀書人,暫且先如此吧。」

  這一碗水得端平,既不在科舉制度中添加履歷,同時又允許事業法適用於讀書人。

  到底將事業法用於讀書人,這肯定會得到讀書人的擁護,至於那些有風險的建議,就是暫時作罷。

  王安石立刻道:「陛下,目前只有青州頒佈事業法。」

  趙頊道:「那就暫在京城也設立一些事業官署。」

  王安石道:「臣遵命。」

  「今日會議到此為止。」

  說罷,趙頊就開溜了,吵得他頭疼。

  王安石和司馬光是互瞪一眼,然後同時扭過頭去,忽然雙目一睜,只見張斐已經下得臺階去,是撒開腳丫子,飛快地往殿外跑去。

  「這個臭小子!」

  二人同時罵道,然後又互瞪一眼,又是搶著出門。

  均想,反正你什麼都要跟我爭,還在乎這個門檻。

  跑出宮外的張斐,嘴裡嘀嘀咕咕念道:「往後這種生死局,還是少參與為妙啊!」

  剛鬆得一口氣,龍五便驅使著馬車來到張斐身前。

  張斐上得馬車,只見李豹坐在裡面,不禁抱怨道:「這上吊也得讓人喘口氣啊!」

  李豹訕訕道:「我也不想來打擾三郎,但是稅務司在齊州、青州都已經殺瘋了,可能馬上就會鬧到京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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