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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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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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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章

  最先查驗的是後殿。

  臨風殿供日常起居的後殿寢堂,從中間明堂,到東西次間,最西邊的臥寢間,貼身服侍公主的十來個宮人,以苑嬤嬤為首,都被客客氣氣請了出去。

  苑嬤嬤原本拚了命要攔,裴顯沉著的一句話把她安撫住了。

  「只是擔憂公主的安危,並無其他多餘意思。」

  他抬手點了點案上擱置的手弩,「在身上無聲無息藏了個絕殺利器,連你們這些貼身隨侍的都不知情。剛才公主弩箭對著自己的時候,嬤嬤不憂心?」

  苑嬤嬤遲疑著,去看身後的姜鸞。

  厚實披帛依舊嚴密地蓋在身上,姜鸞精緻的指尖摸著披帛邊緣的布料,淡粉色的唇瓣帶著笑意開合,

  「嬤嬤,你帶人出去,讓裴督帥放手查驗吧。他如今掌著禁中防衛,比聖人那邊更不願看到臨風殿出事。剛才的手弩,或許驚著督帥了?」

  裴顯淡淡掃了她一眼,點了薛奪進來。

  「聽到公主說的了?」他吩咐下去,「你領二十名前鋒營得力的探哨,把前線刺探軍情的本事用起來,前殿後苑仔仔細細地篩一遍,務必保證公主在臨風殿裡的安危。」

  又把丁翦叫進來,著重吩咐他,「你帶人親自把守住臨風殿周圍,今夜搜尋之事,一個字也不許漏出去,免得被外人誤傳,風言風語辱了公主。」

  兩員大將肅然領命,風一般地出去了。

  周圍響起掘地三尺的細碎聲音。

  姜鸞坐在燈火明亮的正殿裡,把披帛往上拉了拉,歪歪斜斜的姿勢坐正了些,「非得今夜查?眼看都三更天了。督帥從早忙到晚的,不睏?」

  裴顯坐在明堂燭光下,手裡擺弄著窄手弩,對著光亮處,仔細去看木質弩身工匠記號被刮去的痕跡,「被公主的手弩驚到了,哪裡會睏。」

  姜鸞實在撐不住睏意,眼皮一陣陣地往下耷,伏身趴在羅漢床頭,「啊,生氣了。」

  她打著呵欠抱怨,「難怪連夜搜我的臨風殿。四處翻箱倒櫃的,折騰光了我庭院裡的花花草草,督帥可氣消了?」

  「公主言重。玄鐵騎如今兼領了禁中戍衛之職,臣職責所在罷了。」裴顯四平八穩地道,把手弩放回桌案上,端起越窯青瓷蓮花茶盞,喝了口溫冷的煎茶。

  一盞茶喝完,薛奪報進正殿,臨風殿各處起出幾樣兵器,都是宮裡常見的鑲金嵌玉的觀賞刀劍,連鞘收在兩邊配殿的箱籠裡,連鋒刃都未開,鈍得切不開橘子。

  薛奪手掌裡抓著一根精巧的兩股纏絲細金釵,遲疑道,「金釵可以扎人……不知可否算是利器……」

  姜鸞把蒙頭的披帛掀開,好笑地瞄了眼。

  「金釵也算利器?督帥要拿走的話,寢堂的妝奩台上收了整匣子。」

  裴顯冷眼旁觀到現在,也看出了幾分門道。

  「金釵就不必了。公主今早去兩儀殿並未佩戴任何釵環,顯然是不看重的東西。」

  他撩起眼皮,掃過對面羅漢床上被披帛遮擋的纖細身形, 「要緊的兵器,想必都親自藏身上了。」

  姜鸞換了個姿勢趴著,掩口擋住呵欠,「督帥觀察入微,動作再快些就好了。」

  後殿的利器查驗完了,下面便要查驗隨身的利器。裴顯下令所有人退出去,苑嬤嬤在殿門外死活不肯走。

  眼前這位裴督帥對自家公主有沒有敵意是一回事,公主金枝玉葉的身子,能不能被外男近身是另一回事。

  就算公主自己滿不在乎,她這個身邊奶嬤嬤不能不在意。

  「讓老身查。」苑嬤嬤抓著門框,死活不肯放手,「老身一定仔細地查驗。」

  姜鸞擺了擺手,笑嘆,「苑嬤嬤出去吧。你是我身邊的人,裴督帥不會放心的。」

  苑嬤嬤不肯鬆口,「哪怕派個內宦來也好!老身斗膽說句大不敬的,這裡從裴督帥往下到各位將軍,個個都是外男,如何能近公主的身——」

  裴顯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公主今年剛滿十五?裴某已經二十五了,大了公主整十歲。」

  姜鸞仰著頭,目光裡饒有興味,「督帥想說什麼?」

  「臣家中有個侄女。」裴顯接過手巾擦手上的茶漬,極平淡道,「和公主同樣年歲,是臣從小看著長大的。論起宮中輩分,臣是太后娘娘的堂弟,認真議起來,臣長了公主一輩。」

  「公主年紀還小,做事不顧忌後果,臣擔憂公主的安危,斗膽以長輩身份,請近身查驗兵器。如此可行得?不知宮裡還有什麼顧忌?」

  苑嬤嬤一顆心落回了胸腔裡,喃喃道,「以外戚長輩身份查驗,如此甚好。」

  兩名禁衛客客氣氣把苑嬤嬤請出去,反關上殿門。

  姜鸞坐在原地,寬敞的殿室裡光影搖曳,空蕩蕩的只剩兩人,她眼裡的興味更濃,「督帥看我如同你裴家的侄女?我們今天才見面,督帥就升起了一片憐愛之心,想當本宮的長輩了?」

  「君臣有別,裴某不敢自居公主的長輩。」裴顯彎了彎唇,把手巾扔回茶几上,「客氣話說得差不多了,別往下問,到此為止。」

  姜鸞便到此為止,換了個話題。

  精緻的下巴微微上揚,眼神示意地點向地上鋪著的松草坐席,帶著幾分微妙期待,「督帥請?」

  裴顯垂眸無聲地笑了下。

  坐在高處俯視為尊,坐在矮處仰視為卑。小小年紀,戲弄朝臣,怎的如此頑劣。

  「勞煩公主起身。」他站在原地沒動,「春衣輕薄,沒什麼可遮掩之處。臣就站這裡,略搜一下即可。」

  他不理睬地上那個松草坐席,姜鸞也不理睬他起身的要求。

  她只在羅漢床上換了個姿勢,改成筆直端坐,纖白雙手規規矩矩地交疊在膝上,絲質羅衫寬大的袖口垂落在羅漢床邊。

  烏黑的眸子在燈下彷彿璀璨琉璃,姜鸞仰起頭,裙裾裡包裹的小羊皮靴在羅漢床邊輕晃著,聲音帶出明晃晃的放肆笑意,

  「督帥剛才說什麼?你個頭太高了,本宮仰頭和你說話,脖子伸得疼,說話也聽不清。」

  裴顯確定了眼前這位嬌貴公主的刁鑽小心思,視線在喊『仰頭伸得疼』的雪白脖頸處轉了幾圈,唇邊倒扯出一抹官場常見的淡笑。

  他依她所願撩起衣擺,傾身下來,跪坐在地面的松草坐席上,兩邊視野齊平,姜鸞坐在羅漢床高處,她那邊還顯得略高些,「如此公主可滿意了?」

  姜鸞滿意極了。

  她歪著頭端詳了片刻,剛得理不饒人地說了句 : 「這樣看督帥,脖子總算不疼了……」晃在半空的寬大衣袖就被抓了過去。

  修長有力、指腹帶著薄繭的食指中指並起,從袖口處開始,隔著薄薄兩層春衣布料,沿著手臂方向,毫不客氣地往上一抹。

  從纖細的手腕,肉嘟嘟的手肘,直抹到肌膚柔嫩敏感的上臂內側,布料下的細嫩肌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姜鸞的右手本能地往回一縮,就要把衣袖拉回來,半途卻又被扯了回去。

  就如裴顯所說的,春衫布料輕而薄,像這般貼著手臂肌膚、近乎搜身的查驗之法,並未摸到任何異物,顯然不可能藏有任何兵器。

  右臂查驗完畢,左臂也如法炮制,隔著薄薄兩層春衣,從手腕,手肘,一直查驗到肩胛處才停。

  「勞煩公主張開手臂。」裴顯沉聲道,「查腋下。」

  姜鸞分辯了句,「腋下才不會藏東西,」話音未落,就被直接扯開了兩邊手臂,她癢得往後一縮,又被牢牢地摁回去。

  「軍中待久了,查驗那些敵方派來的探哨細作,就會發現藏利器的地方無所不在。」說話間,他動作不停,輕而疾速地搜驗全身,

  「腋下藏刀,舌下藏針都是小伎倆,還有劃破皮膚,藏在肌理深處的;更不必說靴筒裡,腳底這些常見地方了。」

  姜鸞癢得肩頭哆嗦,笑得說話都斷斷續續的,「督帥這是把本宮當、當做敵方的細作查了?」

  「豈敢。」裴顯嘴上極客氣有禮,動作絲毫不停,食指中指兩指並攏,從貼著小腿脛骨的高筒靴口處探進去,抽出一把極薄的兩尺小劍。

  「公主藏兵器的地方倒是尋常,比不上敵方那些細作的手段。」

  搜出了一柄小劍,直接扔在地上,手下不停,繼續沿著褲管,手指關節並攏,虛虛往下一抹,隔著皮靴筒,在白綾襪包裹的腳踝處碰觸到某個堅硬質的鈍物。

  他微皺眉,停下手。 「足衣裡也藏了匕首?」

  凝目細看,藏物在腳踝處凸出的形狀上半截細長,下半截寬,隔著一層羊皮靴筒,凸出的側面呈圓筒狀,延伸進小腿褲管裡,倒不像是匕首。

  裴顯暗想,這又是個什麼凶器。

  食指關節屈起,想叩一下查驗那鈍物的質地時,面前的腳踝卻往回一縮,輕巧地避開了。

  即便是長了一輩的輩分,也不方便替女眷脫鞋除襪。

  修長的手指關節虛虛地點了下腳踝,「公主自己拿出來。」

  姜鸞噙著笑,蜷起膝蓋,慢悠悠地把羊皮小靴蹬開,細綾襪一層層地捲下,露出纖細雪白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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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一章

  貼著腳踝外部塞進羅襪的,是一隻沉甸甸的精鐵大彈弓。

  通身用烏黑精鐵打造,樹杈形狀,圓而鈍,中間綁有牛皮,可以安全地藏在腳踝處。

  「藏個彈弓而已。」姜鸞笑吟吟把羅襪蹬開,露出精鐵彈弓的全貌, 「臨風殿裡養了隻貓兒,喜愛捕鳥雀,可惜被養得太懶,經常跳得太矮抓不著。我隨身帶個彈弓,好幫我家點點捕鳥。」

  裴顯不露聲色聽著,一個字都不信,「彈弓藏在腳踝,彈珠在何處?」

  「何必事事打破砂鍋問到底呢。」姜鸞從腰間繫著的五彩纏金絲絛帶上扯下一個荷包,往長案嘩啦一倒,蹦出大大小小幾十顆金丸,灑了滿案都是。

  「喏,都在這裡了。」

  裴顯取出一顆金丸,掂了掂分量。「分量不輕。公主用這種金丸打鳥雀?」

  姜鸞謙虛地道,「撞運氣。運氣好能打中幾隻。」

  裴顯對準窗邊的梅瓶,手裡的金丸在半空拋起一個弧度,準準地擲入瓶口,發出一聲清脆瓷響,

  「重半兩的金丸。莫說枝頭鳥雀,就算是打天上的鷹隼也能打下來。這麼重分量的金丸,需要不錯的手腕力道和準頭。我看公主的腕力不像能打鷹隼。」

  「能不能打是一回事,練還是要練的。」姜鸞也拿過一顆滾動的半兩金丸,托在掌心,「先帝當年賜下的彈弓,又親自手把手的教射鳥雀,算是難得的遺物了。哎,自從先帝大行之後,本宮日夜思念。把彈弓貼身帶著,睹物思人呀。」

  她隨意把彈弓往前推了推,「金丸都查驗了,為什麼不查彈弓?」

  裴顯放下金丸,卻沒有接彈弓,只淡淡道了句,

  「公主都搬出先帝遺物四個字了,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的亂臣,又怎能收走先帝遺物,讓公主連睹物思人的機會都沒有。彈弓就留在臨風殿吧。」

  他走過幾步,收走地上的蛇皮軟鞘小劍, 「短劍臣拿走。」

  姜鸞勾著彈弓上的牛皮革,空弦繃緊,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她饒有興致地追問,

  「彈弓不收走,怎的連查驗也不查一下?難道是因為這把彈弓是從我貼身足襪裡取出的,督帥不敢碰?哎,剛才不是還說年歲差太多,視本宮如侄女兒?」

  裴顯聽若未聞,手裡把玩著新收走的小劍。

  兩尺長的小劍,蛇皮製的劍鞘,劍身極窄極薄,看著小巧玲瓏,精巧有餘,殺氣不足,彷彿是專門給小姑娘打造的玩耍之物。

  沒想到出鞘後寒光四射,劍刃如一汪秋泓,吹毛斷髮,居然是把價值千金的罕見利器。

  裴顯把玩了片刻,將小劍放入袖中,睨過來一眼。

  「小孩兒家玩耍的彈弓,並非利器,不必查了——」話未說完,看到眼前景象,瞳孔又是微微一縮。

  姜鸞打著呵欠,又換了個姿勢蜷在羅漢床上。明亮的燈火下,繁復華美的羅裙拖曳在床邊,失去白綾襪覆蓋的細嫩玉足連同一小截纖細小腿,在長裙下明晃晃露了出來。

  嬌養在深宮多年的金枝玉葉,路程稍遠些便會乘步輦,下地走路的機會都不多。

  羊脂玉般的纖巧腳掌,勾起雪白足弓,圓潤指甲在燈下露出一層淡粉色的珠光。

  「裴督帥,我的足襪找不到了。」姜鸞長了一雙烏黑的杏眼,眼角天生柔和地往下垂,在燈下歪頭看人時,越發顯得無辜而柔軟,

  「羅漢床上沒有,沒穿足襪又不好下地。督帥可有看見?」

  裴顯轉開視線,神色並未顯出異樣,直接起身往外走。

  姜鸞看他徑直往門邊去,應該要避嫌出殿,心裡無聲地悶笑,嘴巴得理不饒人,

  「哎,怎麼突然要出去了?才搜了一半身,兩隻靴子才脫了一隻,還有一邊不搜了?我的足襪也不幫著找了?督帥做事怎麼虎頭蛇尾的。」

  她不輕不重刺了幾句,見人毫無反應,無趣地嘖了聲,也不說了,坐起身就要自己去找足襪。

  「做不了長輩的事,以後就別口口聲聲說是人長輩。算了,本宮向來體諒,不喜歡為難人的。督帥叫嬤嬤進來吧。」

  裴顯已經走到木隔斷處的腳步停下了。

  薄唇勾起,帶出幾分涼薄笑意,「公主向來體諒?不喜歡為難人?」

  走遠了些,視野開闊,被姜鸞胡亂蹬下的白綾襪原來就在羅漢床側邊,他過去幾步彎腰撿起,又原路走回來。

  「臣做事向來有始有終。公主請著襪。」他再度撩起衣擺,目不斜視地單膝半蹲在羅漢床邊,抬起手掌,示意姜鸞伸腳。

  「夜深了,赤足當心著涼。」

  姜鸞沒見著『搜身到一半、人落荒而逃』的好戲,失望地嘆了口氣,放下長裙,遮住雪白的腳踝。纖細的足弓伸出去,漫不經心踩在伸出來的手掌上。

  「准了。穿吧。」

  上好的白綾細布做成的足袋,是今年開春後尚服局新做的,完全貼合腳的尺寸,極輕易地便穿上了。

  足袋上方有幾處細口,穿了一根杏色細綾帶,用於在腳踝處扎緊足袋,行走時不會掉落。

  姜鸞斜躺在羅漢床頭,下巴靠著團花錦緞大引枕,視線低垂,掃過面前神色沉靜的朝廷新貴重臣。

  逆光下看不清五官,只在臉頰輪廓處映出明暗的光。

  單憑相貌而論,裴顯長得是極俊美的。鳳眸狹長銳利,氣度沉穩過人。她印象裡模糊的前世,就算是朝堂政敵攻訐他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一句「美風姿」。

  但他身上帶來的壓迫感太強,說話做事又不容情,寥寥幾句一針見血。前世他身居相位時,站在他面前的人,往往窮於應對詰問,汗落如雨,哪還顧得上打量他的相貌。

  此刻,寬大的手掌托著足弓,帶著薄繭的修長手指靈活地拎起兩邊的細綾帶,慣常鋒銳盯人的視線往下,改盯著面前的細帶,思忖片刻,打了個軍裡裹傷常用的綁帶死結。

  裴顯皺眉端詳著足衣繫帶,姜鸞歪著頭端詳他。

  眼前這位夜裡過來臨風殿時,只怕想不到會碰到這般荒謬場景,她噗嗤笑出了聲。

  「有督帥替本宮穿襪繫帶,」她咬著粉色的指甲笑,「以後說出去多風光。今晚被搜宮也值了。」

  裴顯撩起眼皮盯了一眼,沒搭理她的話頭,起身走出幾步,掛起菱形隔斷處放下的雙層帷幔,又依次推開南邊緊閉的幾扇窗。

  夜風吹了進來,吹散殿室裡的繚繚熏香,露出大批禁軍護衛的夜色庭院。他背手轉過身,視線盯著長案上的油燈。

  「先帝寵愛的麼女,金枝玉葉的貴重身份,從哪裡學的把手弩綁在身上,威脅勒索人的烏糟手段?」

  姜鸞懶洋洋「嗯?」了聲,「督帥真把自己當本宮長輩了?還教訓上了。」

  裴顯扯了扯唇,「公主從小便是這副性子?欠管教了些。」

  正好這時苑嬤嬤帶領著幾名大宮女匆匆進來殿裡,他對著苑嬤嬤方向開口道,

  「公主雖然年紀滿了十五,但還未行笄禮,尚不算成年,行事需要有人約束著。裴某有個侄女也是公主這般年紀,平日家裡約束得嚴厲,極為乖巧守禮。還望嬤嬤平日裡多督促。」

  「臨風殿這邊戒備加強,丁翦即日起調回外城。明日文鏡回來,和薛奪共同戍衛臨風殿,看顧公主安全。」

  說罷倒退兩步,按宮裡規矩行禮,「臣告退。」

  苑嬤嬤並不知道殿裡發生了什麼,聽裴顯突然擺出長輩的身份訓話,又加強了禁軍防衛,自家公主卻斜躺在羅漢床裡,一副不理睬的任性模樣,苑嬤嬤趕緊上前半步,身體擋在自家公主面前,謹慎而防備地還禮。

  「督帥慢走。」

  姜鸞縮在羅漢床裡頭,拿起旁邊擱著的團扇,隨意搧了搧。

  團扇遮住大半張姣美面容,她耳邊聽著那句『還未行笄禮,尚不算成年』,又嘖了一聲。

  正好早晨寫了半截的記事卷宗攤在面前,她索性當面拿起筆,在只寫了日期天氣的宣紙後面繼續寫下去:

  【四月初一……梨花滿地,風過木廊。】

  【今日兩儀殿無事,二兄平安出宮,幸甚喜悅。】

  【裴顯半夜至,搜走珍藏手弩一具,千金短劍二柄,訓話過三更天,非人哉?】

  「有勞督帥半夜過來。」 她把記事卷宗擱回長案上,手掌擋住新寫的字跡,漫不經心地搖了搖團扇,

  「如果能順利賜下公主府,本宮再遵從督帥的教誨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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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二章

  【四月初二,風驟雨急。】

  丁翦的兩百南衙衛當夜就被調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姜鸞推開窗,果然毫不意外,再次看到了文鏡文小將軍的背影。

  少年武將背影挺得筆直,冒著風雨率部下在庭院裡巡視。大概是昨天剛挨了軍棍的緣故,走路腿腳有點不穩。

  如果說昨天丁翦在時,她還能得到可靠助力;今日值守的主將換回了文鏡,無論宮人再怎麼奉公主命傳喚他說話,文鏡吃了教訓,堅持不肯進殿,只管在庭院裡負起看護職責。

  上午是文鏡的羽林衛,午後換成薛奪的龍武衛,在這兩隊禁軍的輪流護衛下,臨風殿被圍得銅牆鐵壁一般。

  中午兩衛換防時,正好有貴客冒雨來訪,被毫不客氣地堵在殿門外,詢問了半刻鐘才放進來。

  來探訪的貴客是二公主,姜雙鷺,封號懿和公主。

  皇家兄弟和姐妹的排行是分開排的,姜雙鷺在姐妹裡行二,今年十六歲,正是嬌花般盛放的年華,一顰一笑亦動人。

  姜雙鷺帶過來的幾個親信嬤嬤和宮人被挨個盤問,最後終於被放進來的時候,各個沾了滿肩頭的雨水,都是一副驚恐後怕的模樣。

  「這些玄鐵騎,個個都是手裡沾滿了血的凶神。調回邊境殺敵就是了,怎能用來戍衛皇宮,和宮裡的貴人們日夜相對?身上的煞氣萬一衝撞了貴人怎麼辦。」 懿和公主身邊的嬤嬤手裡提著雨具,一路嘀咕著說。

  姜鸞懶散靠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正在喝中午新熬好的老參湯,內殿裡飄散著一股藥香。見二姊濕噠噠地進來,急忙起身關了窗,吩咐準備熏籠,把外頭穿著的濕衣裳脫下熏著。

  懿和公主姜雙鷺換了乾淨衣裳,顧不上擦乾髮尾的雨滴,過來拉起姜鸞的手,心疼地打量么妹,

  「病還未大好,眼看著瘦了一圈。你到底犯了什麼事,連你的臨風殿都被人圍得水洩不通,我差點進不來。」

  姜鸞把早上新送進來的一盤枇杷往二姊那邊推了推,輕鬆解釋,「出了點事,得罪狠了聖人,連帶得罪了皇后娘娘,不確定是不是得罪了裴督帥。大概就是這樣。」

  姜雙鷺倒吸一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姜雙鷺的母妃在先帝時並不受寵,平日裡母女為人處世都極為低調,最怕麻煩上身。

  她開口勸慰麼妹,「如今京城亂得很,你……你怎的一下子得罪了這麼多人?我早勸過你,你我身為女子,莫要逞強,遇事多聽話些,順從些。聖人是急性子,等這幾日氣頭過去,我帶著你親去紫宸殿求見,當面叫幾聲皇兄,好歹叫聖人饒了你這回。」

  姜鸞垂下眸光,拿起枇杷,尖尖的犬齒一點點地啃著。

  「怎的不說話?」姜雙鷺是知道她幾分脾性的,擔憂之色更重,「你從小便有幾分執拗性子,別人勸你往西,你偏要往東。這次聽阿姊的,主動示弱些,莫要逞強。」

  姜鸞把果核扔進銀盂裡,在水盆裡洗乾淨了手,吩咐白露拿銅鏡來。

  銅鏡裡清晰映出天家姐妹的嬌美容顏。

  姜雙鷺生得明媚皓齒,氣度溫柔嫻靜,彷彿御花園中一朵新綻放的珍品牡丹。

  姜鸞依靠在懿和公主纖弱的肩頭,示意她二姊看銅鏡裡的景象。

  「二姊,你長得國色牡丹一般,又是天家公主的貴重身份。再對人一副溫和柔順的好性子,簡直就是絕世奇珍。」

  在姜雙鷺羞赧泛紅的神色裡,姜鸞抬手撫摸著銅鏡映出的人影,繼續往下道,

  「二姊這般天下罕見的奇珍,落在有心人的眼裡……卻也是奇貨可居,引群狼共逐之。」

  懿和公主一怔,抬起眸子。

  姐妹倆的視線在銅鏡裡彼此交匯。

  姜鸞直視著鏡子裡驚愕的嬌花面容,目光並不退讓,「至於攀折了二姊這件奇珍之後,以二姊的柔順性子,輕易地便能握在股掌之中。二姊若那時還一味的忍讓順從……」

  姜鸞的眼眶泛起一層晶瑩薄霧,說不下去了。她攀著二姊纖弱的肩頭,以一個全然依靠信賴的姿勢,倚在姜雙鷺柔軟的胸膛。

  她嘆息著,「我擔心極了二姊。」

  姜雙鷺聽得半懂不懂,卻也知道么妹在勸誡自己,敲了她額頭一記,笑罵,「你這丫頭,從哪裡學來的奇談怪論,總會說些偏激言辭嚇唬我。什麼群狼,攀折的。我好好的在宮裡,誰敢動壞心思,直接拉出去打死。」

  柔白的手掌摸了摸姜鸞的額頭,「倒是不發熱,大正午的卻出了一頭的冷汗,顯然還是身子虛的緣故。別勉強撐著了,快躺下。」

  她接過桌上喝了半碗的老參湯,親自一杓一杓餵姜鸞喝了。

  放下湯碗時,她瞥了眼緊閉的木窗,低聲問,「外頭這些禁軍奉了哪邊的令?你的臨風殿到底要禁足到何時?」

  姜鸞拿帕子擦著唇邊沾著的湯漬,不甚在意,「興許要一兩個月?等我的公主府開了,把我從宮裡扔去公主府,圍住臨風殿的兩隊禁衛就能撤了。」

  姜雙鷺吃驚不小,「公主府?你還未行笄禮,這麼早便能賜下的麼?」她憂慮地問,「你剛剛不是還說,有事得罪狠了聖人?聖人正惱著你,又說賜下公主府,怕不是誆你的。」

  「按理來說是不能的。但我找了人。」姜鸞想起昨日一整天的遭遇,輕描淡寫地說, 「說了好些話,做了好些事,好不容易說動了人家,替我去聖人面前做說客。」

  天家姐妹正說著話,外頭又傳來喧嘩之聲,鬧了好一陣才止歇,原來是御前派了人來傳聖人口諭。

  過來傳話是熟人,昨天傍晚才過來喊過一趟話,正是跟姜鸞有幾分交情的御前大太監徐在安,徐公公。

  薛奪把其他諸人都攔在外頭,只帶著徐在安公公和兩個小黃門進來了。

  有文鏡這個挨軍棍的倒黴例子在前頭,薛奪連表面上的迴避都不肯做,雙臂抱胸靠在殿門處,一雙眼眨也不眨,明晃晃地盯住殿裡頭的動靜。

  「老奴見過兩位公主殿下。」

  跟隨徐公公過來的兩個小黃門,每個懷裡抱著個牛皮製的大書袋,從袋口露出許多木質卷軸。其中一個小黃門在徐公公的示意下上前幾步,把書袋裡的所有卷軸掏出,整齊地擺放在姜鸞面前的紅木雕牡丹纏枝翹首書案上。

  「早上裴督帥覲見聖人,閉門商談之後,聖人傳下口諭:——城外殘餘流寇眾多,為漢陽公主的安危著想,改賜京中公主府邸。漢陽公主改在新賜的公主府裡閉門修行,為聖人祈福。」

  懿和公主又驚又喜,「居然是真的?阿鸞的公主府當真要賜下了?」

  姜鸞鎮定起身,往紫宸殿方向拜下,「謝聖人恩典。」

  她回身望向翹頭長案上放滿的大堆卷軸,

  「這麼多卷軸是怎麼回事?總不會是新賜下的公主府的規制地形圖吧。工部應該沒這麼快?」

  徐公公笑道,「公主府的位置還未定下,八字還沒一撇哪。工部主事官員們就算連夜趕工也沒這麼快。這些卷軸都是我朝六品京官的畫像。」

  說罷,隨手抽取一張卷軸,緩緩攤開,裝裱精良的卷軸上方按規制填寫了官員的姓名籍貫,配一幅寥寥幾筆勾勒的小像,下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生平。

  「漢陽公主府開府在即,按規制,配備公主府長史一名,主簿四名,文書吏若干。最重要的就是公主府長史,六品文職,肩負著輔佐的重任,需得從京城現有的六品文官人選中,擇優選拔一人,平調去公主府任職。裴督帥的意思,請公主自己挑選。」

  「啊,原來如此。」姜鸞愉悅地道,「考慮得周到。多謝督帥盛情。」

  徐公公嘴角抽了抽。

  公主府長史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入了公主府任職的官員,極難再調出來,從此仕途就算終結了。

  費盡心思科舉入仕的年輕俊彥,個個雄心壯志,意圖登閣入相,立下青史留名的功績,誰人甘心去公主府養老。

  吏部不願指派,把公主府配置官員的挑選差事推給裴顯。

  裴顯懶得搭理文官內部的瑣碎糾纏,索性把所有六品京官的卷宗全送來臨風殿,叫姜鸞自己選,選中誰就是誰。

  徐公公解釋完畢,抬手一指卷宗,「公主請挑選。」站在長案邊閉嘴等著。

  他原以為今天會等很久。畢竟公主嬌養在深宮,除了幾個經常入宮的勳貴子弟,和其他朝廷官員並無結識的機會。這次守衛京城的戰役裡,武官倒是認識幾個,又不在送過來的文官卷宗裡。

  沒想到姜鸞當真一個個認真地翻看過去,速度不慢,不像是挑揀,倒像是在找人。

  很快,抽出一張卷軸。

  「選他吧。」

  徐公公也有些好奇,探頭看了眼,相貌普通清秀,資歷平平無奇,出身寒門,二十餘歲進士出身,如今擔任的吏部六品主事。

  倒是姓名格外出挑,是個罕見的復姓。

  「淳于閑。」徐公公念出聲,還不太敢信,「公主定下了長史人選了?此人有何特別之處啊?」

  姜鸞在那張長相普通清秀、平平無奇的年輕文人半身畫像上點了點,嘴角噙起細微的笑意。

  淳于閑,前世的能臣。

  裴顯看人極準,前世為相時,能在他手下提拔重用的,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人才。

  她現在缺人缺得厲害。對不住了,先挖個牆角。

  「他有個好名字,我喜歡。淳于閑……以後入了我的公主府,可就不得閒了。」

  「哈哈哈。」徐公公乾笑幾聲,不再多言,親自把淳于閑的卷宗捲好抱起,吩咐旁邊待命的小黃門把長案上堆著的其他卷宗塞回牛皮書袋裡。

  所有人都以為徐公公下面要告辭走了,姜鸞坐回窗邊的貴妃榻上,捧起熱騰騰的紅棗木瓜湯。

  沒想到徐在安抬手點了點身後跟隨的另一個小黃門,吩咐他,「把你袋子裡的卷宗拿出來。」

  「不是選好了麼?」姜鸞才抿了口甜湯,詫異問。

  徐在安哭笑不得,「兩碼子事。公主府長史是選好了。」他指了指身後吃力提著大書袋的第二個小黃門,「但這個袋子裡裝著的卷宗,可不是六部官員。」

  第二個書袋的卷軸末端全部掛著象牙質地的標簽,便於快速查閱。他隨手取出一個卷軸,在姜鸞面前緩緩攤開,露出精心裝裱的一副俊雅郎君全身畫像。

  畫像中的郎君二十歲出頭,穿了世家子弟常見的博冠大袖交領袍,白皙秀雅,坐於清澗竹林間,姿態出塵若謫仙。

  下面同樣以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了家世生平。

  「哎呀。」 姜雙鷺坐在姜鸞旁邊,一眼便看了個清楚,當即紅著臉轉開視線。

  「這位不是王相家的七郎麼。你們是不是弄錯了,王七郎尚未婚配,怎的……怎的把他的畫像,送到阿鸞面前來。她還未行笄禮呢。」

  徐公公道,「沒弄錯,是裴督帥特意吩咐下來的。裴督帥早上和聖人商議時的原話:既然賜下了漢陽公主府,公主即將出宮開府,年紀正好也滿了十五,宮裡的笄禮,以及出降駙馬的事可以一起安排起來。」

  說話間,原本堆滿了長案的數十張六品官員卷軸全部收拾乾淨,徐公公示意第二個小黃門過去,把京中世家未婚郎君的幾十張畫像往長案上堆,

  「漢陽公主還未行笄禮,原本禮部和宗正寺是沒有準備的。還好懿和公主的年歲到了,禮部按規制,正在給懿和公主準備著駙馬人選的小像,督帥早上吩咐下去,中午畫像就送來了。事出倉促,其中有幾幅還未畫完,漢陽公主看了莫要責怪啊。」

  姜鸞的舌尖舔了舔兩邊虎牙,輕笑出聲。

  她把銀匙扔回碗裡,起身走近木案邊,隨手拿起一副卷軸,左右攤開,正好就是幅畫了一半的小像。

  畫像裡那位郎君身材修長,寬袍大袖,手裡捧著卷書,做出端正誦讀的姿態,只有臉部沒畫,五官一片空白,彷彿一個潔白的鴨蛋。

  姜鸞的指尖點在那空白鴨蛋上,唇角好笑地微翹起。徐公公滿臉的尷尬神色,「這個……事發突然,準備得倉促了些……」

  「是太倉促了。」姜鸞極不客氣地說,「剛才那王家七郎的年紀都過二十了吧?年歲那麼大的,畫像沒畫完的,都直接塞給我了?」

  姜雙鷺坐在旁邊,被嘴裡的甜湯嗆咳了一下。

  徐公公自己也覺得不妥當,咳了聲,「漢陽公主還未行笄禮,王七郎雖然德才兼備,但今年二十有三,這個年歲……確實不太適合。」

  他小心翼翼道,「裴督帥是早上跟聖人商量公主府的事宜時,當場提起漢陽公主出降駙馬的事,當場決定下來的。或許當時並未多想,要不要老奴回去和裴督帥提個幾句……」

  「把卷軸都拿回去吧。」姜鸞坐回軟榻上,繼續喝甜湯。

  「你回去復命時這麼說:有勞裴督帥相助,提前賜下了公主府,我是感激他的。但督帥只花了一個早上,就想安排我一輩子……」

  她嚼著紅棗,含含糊糊地說,「真的是,太敷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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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三章

  徐公公帶著那兩個小黃門,把兩大牛皮袋的卷軸又鼓鼓囊囊地原樣帶走了。

  懿和公主姜雙鷺看到現在,驚訝之餘,又替妹妹歡喜,拉著姜鸞的手,笑著恭賀她開府在即。

  「駙馬的事往後推脫兩年倒不要緊。能夠提前出宮開府,是件難得的大好事。」

  笑了一會兒,她卻又難過起來,紅著眼角傷感道,「阿鸞今年剛滿十五,聖人便允諾開府了。我……我今年十六了,聖人那邊毫無動靜,只怕是忘了我這妹妹……」

  姜鸞抱著二姊撒嬌,「被聖人整天記掛在心裡的,多半沒好事等著。等阿鸞開府了,想辦法接二姊出宮。二姊別哭了,笑起來多美,笑一笑。」

  姜雙鷺被哄得破涕為笑,屈指在姜鸞額頭上敲了一下,起身告辭。

  「阿鸞殿裡的步廊建得彎彎繞繞的,剛才進來繞了一大圈。阿姊出去直接穿過庭院可好?」

  姜鸞捧著甜湯坐在榻上,乖巧點頭應下,「自然是無礙的。二姊請便。」

  姜雙鷺便帶著親信嬤嬤和宮人,十來人在薛奪的護送下出去了。

  不久後,遠處隔著窗傳來一聲呵斥:「呂吉祥!庭院又髒了!出來擦地!」

  呂吉祥不知從哪個旮旯裡滿臉晦氣地跑出來,重新拿了布,吭哧吭哧去擦踩髒的庭院。

  姜鸞趴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呂吉祥撅屁股幹活的模樣,打著呵欠去睡午覺。

  臨睡前把薛奪叫過來,叮囑下去,「公主府長史的人選定下了,圈了吏部司勳主簿,淳于閑。他如果得了消息,這兩日在宮門外求見,勞煩把人帶進來,畢竟是本宮未來的得力人手。」

  薛奪站在殿門外,答得極謹慎,「末將會把公主的原話回稟給督帥知曉。」

  姜鸞在長案上攤開記事的宣紙卷軸,手握紫毫,慢悠悠地蘸墨,

  「那就盡早去問。京城事多,再過幾天,你家督帥只怕越來越不得空閒。」

  「……公主什麼意思?」

  姜鸞沒理他,接著早上的記事繼續往下寫:

  【四月初二,雨急風驟。

  公主府之事大有進展。惟心不安,只恐夜長夢多。】

  這場午睡睡得並不怎麼安穩。大概是臨睡前最後入眼的是呂吉祥撅起的屁股,夢裡居然也浮現出前世呂吉祥那張傲慢的臉。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啊,大概是某年上元節。

  她在臨風殿裡獨自過節,對著燭火寂寞難忍,宮外萬民百姓笑鬧的過年聲依稀傳進了宮闕,她一時傷懷,要呂吉祥扶她登樓望遠,望一望夜裡京城的燈火。

  被呂吉祥拒絕了。

  「今兒是上元節,外頭確實熱鬧。」 呂吉祥嘖嘖感慨了幾聲,「大家都知道,京城這兒整年的宵禁,只有上元節前後三日百姓可以四處夜行慶祝。現在從太極門出去,往南去朱雀大街,哎喲那個熱鬧。陛下你聽,看燈看雜耍的聲音都傳到宮裡頭了。」

  呂吉祥縮著袖子,不冷不熱,「宮裡原本也奏請在後花園搭幾座鰲山[1]的。年前請奏上去,裴相說國庫空虛,戶部撥款在朱雀大街上搭燈山,就沒錢在宮裡搭鰲山。燈山搭在京城大街上可以萬民同樂,提振士氣;鰲山搭在後花園吧,陛下說不定還起不了身看。得,一句話駁回來了。陛下也別折騰了,宮裡大夥兒就冷冷清清地過唄。」

  話裡話外當然是陰陽怪氣,倒也不算傷筋動骨。

  但她當時纏綿病榻了整個月。病中格外難捱,情緒低落,她被擠兌得心氣不平,劇烈得咳喘起來,半天難止歇。

  呂吉祥吩咐內侍抱來了一堆畫像卷軸,「這些都是早兩個月就準備好的,都是家世清白、身體強健的郎君,裴相早就叮囑拿過來挑選,偏陛下不肯看。隨便選上一個兩個,選進宮來,陛下逢年過節的,身邊不就有人說話了麼。」

  夢裡的她不吭聲。

  「陛下也別挑三揀四的了。」 呂吉祥撇嘴,「臣又多嘴了,京城裡高門大族的郎君,當然比畫像裡這些好,但也得有人願意進宮服侍嘛。頭一樁不成的就是陛下這久病的身子骨兒;第二樁,祖宗規矩,女君的子嗣需得跟皇家姓,入宮的郎君豈不是成了入贅的,好好的世家子,誰願意——」

  幾個小內侍還在把畫軸一卷卷地往她手邊遞,她隨手拿起一卷,直接砸在呂吉祥的腦袋上。

  「滾。」她咳嗽著抬手指向殿外,「連人帶畫像,都給朕滾出去。」

  ——————

  夢裡驚醒後,姜鸞一口氣喝了半杯蜜水,夢裡帶出來的喉嚨深處火燒火燎的血腥氣味才消散了。

  前世裡,她年紀輕輕傷了肺,每次呼吸深重些,從肺管深處直沖上咽喉的,都是滿滿的血沫子的味道。

  那滋味不好受。

  她掀開垂下的帷帳,問外面值守的夏至, 「點點呢?把點點抱過來。」

  片刻後,裝點點的金籠送了過來。姜鸞把柔軟的貓兒抱在懷裡,捏了捏粉色的貓爪,病後削尖的下巴埋進雪白長毛裡,閉上眼,四處蹭了蹭。

  她睡下的時辰並不長,醒來時,窗戶外呂吉祥的屁股還撅著,剛擦了大半個庭院,又有一行人抄近路穿過庭院,踩出雜亂的新腳印。

  呂吉祥趴在地上嗚嗚嗚地哭。

  「早上擦乾淨了,中午懿和公主帶人出去踩髒了。下午眼看要擦乾淨了,又來了一波人踩髒了,奴婢這活計永遠幹不完了,活不下去了哇~~~」

  姜鸞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聽著窗外的哭訴,有滋有味地喝了口蜜水。

  臨風殿如今成了福禍難定的旋渦,人人路過門前只會躲避著走。下午又踩髒庭院的那波人,當然也是奉命前來的。

  皇后娘娘椒房殿裡的三位女官,送來了香案,線香,抄經用的幾大箱黃紙,泥金墨,一座玉佛,摞起半尺高的佛經。

  傳皇后口諭,京畿附近流寇眾多,漢陽公主豁免去城外宗廟;但宗正寺的家法責罰不容拖延,焚香修行,抄經祈福,即刻就要做起來。

  姜鸞翻了翻最上面那本《楞嚴經》,頷首道,「有勞皇后娘娘掛心,你們把東西擱在殿裡吧。本宮會找個合適的地方安置香案和玉佛。」

  那三位女官放下了東西,卻不走。

  為首那位女官三十七八年歲,寡淡的相貌,身子板正,髮髻梳得紋絲不亂。謝皇后無論去哪裡都帶著她,想必是身邊心腹,宮裡人都敬稱『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上前萬福行禮,「奴等略懂佛家經義,奉了娘娘之命,今後便留在臨風殿中,隨侍公主身側。若公主抄經時有什麼需要問的釋義,奴等可以解釋一二。」

  苑嬤嬤的臉色當即變了。

  「皇后娘娘什麼意思。」她衝上前一步,彷彿在凶猛鷹隼面前張開翅膀護衛雞仔的母雞,「我們臨風殿廟小,可供不起三位姑姑這麼大的菩薩!」

  扶辛姑姑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完全不理睬滿身防備的苑嬤嬤,只面對著姜鸞,一板一眼說:

  「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奴等三人今日進了臨風殿,從此便在臨風殿隨侍公主,直到公主在玉佛香案前抄完千遍佛經為止。公主想要奴等提前回去,除非把奴等三人打死了,用門板抬出臨風殿去。」

  說完也不理周圍人的驚愕神色,再度行禮起身,規規矩矩地站在旁邊。

  姜鸞指尖撫著點點的長毛,輕笑了聲,「扶辛姑姑說的什麼話。又是門板又是抬出去的,我這兒又不是龍潭虎穴。」吩咐白露把人帶下去,尋房間安置。

  秋霜是幾名大宮女裡年紀最長的,目送那三位女官的背影遠去,低聲道,「公主,不能放著皇后娘娘身邊的三個姑姑留下來。她們都是宮裡的老人了,以後指不定怎麼磋磨人。得想辦法送走。」

  幾名貼身大宮女都露出憂慮神色,低聲議論著。

  春蟄擔憂地道,「越早送走越好。扶辛姑姑的眼神好可怕,看得奴婢心裡發涼……」

  夏至也憂心忡忡,「皇后娘娘送過來的人,只要不是直接衝撞了公主,就不好拉下去打板子處置的。」

  姜鸞捏著點點粉色的腳掌,喃喃道,「還真是送來三座菩薩。」

  苑嬤嬤坐在她身邊,氣憤地難以抑制,「先帝才去了多久!我們金枝玉葉的公主,先帝在時萬般寵著的,誰敢擋在面前說一個不字!如今這群狗奴倒狐假虎威地過來撒潑!」

  姜鸞舔了舔小虎牙,滿不在乎地笑了聲,「就是因為先帝去了,我們沒了人,手裡又無權啊。空頂著個公主的身份,又能頂多久。」說罷拍了拍苑嬤嬤,「別擔憂太過了,我自有辦法。對了,給你收著的那匣子先帝賜下的金丸還在麼?我要用,嬤嬤幫我拿出來。」

  薛奪如今兼領了整頓宮禁的差事,下午過了申時,文鏡過來臨風殿和薛奪換了防。

  才領兵巡視了半圈庭院,只聽後殿西次間那邊吱呀一聲響,窗戶推開,有人招手喚道,「文小將軍,我家公主請你進來說話。」

  文鏡眼皮子一跳,裝作沒聽見,目不斜視地從窗下直走了過去。

  片刻後,姜鸞出現在窗邊,手裡抓了個精鐵製的彈弓,不緊不慢地調著牛筋鬆緊。

  文鏡眼角餘光裡瞥見,左右眼皮又是齊齊劇烈一跳。

  莫名強烈的預感從他心裡升起……似乎又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

  黃昏時分,正是倦鳥歸巢時。

  庭院裡盛開的梨花樹生長了數十年,繁密枝丫間有不少鳥巢,此刻枝頭高處正停著幾隻鳥雀。

  姜鸞特意換了身窄袖貼身上襦,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

  調緊了牛筋弦,把彈弓舉高,眯眼盯著枝頭高處的麻雀。

  「點點,」她輕聲問,「喜歡麻雀麼?」

  靠牆黃梨木長方案上擱著的金籠裡,點點嬌嬌地叫了聲。 「喵嗚~」

  「啊,你喜歡。」姜鸞舔了舔小虎牙,「我也喜歡。……喜歡打麻雀。 」

  嗡——

  繃緊的牛筋弦無聲震動了一下,夕陽餘暉裡映出一道不顯眼的金光,閃電般直奔枝頭而去。

  啪嗒一聲,一隻麻雀直挺挺從梨樹上掉下來,落在庭院的大青石磚上。

  值守禁衛立刻發現了異狀,幾名將士同時跑過來,一人撿起地上的死雀,另幾人在附近灌木叢間搜尋,很快找到了那枚純金打造的小金丸,雙手捧著飛奔去找主將。

  姜鸞站在敞開的木窗邊,把玩著彈弓,笑盈盈等著。

  不久後,文鏡從頭到腳都寫滿無奈,拖著沉重的步伐走近窗下,低頭雙手奉上死雀和金丸。

  「公主的金丸和獵物。」

  姜鸞只撿走了死雀,扔給點點玩兒,「金丸賞你了。拿去吧。」

  「謝公主賞。」文鏡並不多說話,捏著小金丸就要走。

  「慢著。」姜鸞在身後叫住了他。

  身側的矮案上放了個半尺見方的蓮花如意紋方正黑檀木匣,她隨手打開盒蓋,啪嗒一聲,露出滿盒子圓滾滾、金燦燦的純金彈丸。文鏡驚得呼吸都停滯了瞬間。

  「文小將軍別急著走。」姜鸞指尖掂起一個金丸,聲音裡帶著笑,「拿了本宮的金丸,不妨聽本宮細說幾句金丸的用處。」

  「盒子裡金丸總共重十斤。是先帝還在時,本宮十歲生辰時賜下的。金丸總共有三種尺寸。」

  她指了指文鏡握緊的手裡,「賞你的那個小金丸,重兩錢,是第一等輕的金丸,用來打鳥雀。」

  「還有一種。」她在蓮花如意檀木匣子裡翻檢了片刻,指尖掂起另一枚明顯大了一號的金丸,「重半兩,是第二等重的金丸,用來打鷹隼飛禽,或是碩鼠走獸。」

  「至於第三等麼……」

  姜鸞這回在木匣子裡翻撿了許久,終於找著一顆極大號的金丸,托在掌心,看起來便沉甸甸的。

  「重二兩的金丸。先帝在時,叮囑我不許常用,總共只賜下了十枚。」

  那枚沉甸甸的金丸被姜鸞托在手裡,在夕陽餘暉裡晃了晃,晃出一片耀眼金光。

  「文小將軍猜猜看,這種二兩大金丸用來打什麼?」

  文鏡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啊,文小將軍猜到了。」姜鸞愉悅地一拍手,「打馬打人呀。二兩重的金丸打中馬頭,馬立撲倒;打中人要害,人立撲死。」

  她的身子越過木窗櫺往前傾,擺出推心置腹的親密姿態,好聲好氣地商量,

  「皇后娘娘下午送來的三位姑姑,我極不喜歡。文小將軍幫個忙,今晚把人客客氣氣地請出去,她們三個自己用腳走出我的臨風殿,對你對我都是極好的。若是文小將軍不願幫忙……」

  她的指尖把玩著大金丸,金丸彷彿聽得懂號令般,在削蔥般的指尖靈活轉了幾圈。姜鸞把金丸收起,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繃緊皮筋,

  「十個二兩大金丸。三個人。殿門一關,四下裡圍堵,一個晚上足夠料理了。勞煩文小將軍夜裡抬三張木板進來,明早再幫忙把人擱木板上抬出去。」

  文鏡木著臉站在窗下。

  薛奪半個時辰前剛和他換的防。

  這些破事為什麼都是輪到他當值才發生?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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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鰲山:堆成巨鰲形狀的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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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四章

  文鏡站在窗下,表情空白了一陣。

  「末將不敢擅專。」他倒退半步,「末將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回稟督帥,由督帥定奪。」

  姜鸞隨意擺了擺手,「去吧去吧,報快點。」

  文鏡轉身走出幾步,昨天挨了軍棍的大腿還在隱隱作痛,他畢竟年輕,忍不下心頭翻滾的鬱氣,又大步走回來,紅著眼問,「公主是故意為難末將?因此專挑著末將當值的時候發難。」

  「怎麼會呢,文小將軍。」 姜鸞清點著匣子裡的金丸數目,漫不經心道,「你只是運氣不大好。」

  文鏡心裡憋氣,站在窗下不肯走。

  剛才賜下的那顆金丸托在他的手掌上,他負氣道,「末將出身寒微,不敢受公主重賞。」

  姜鸞的視線終於從匣子裡抬起,烏黑眸光如瀲灩水波,輕飄飄地落在面前慍怒的少年將軍的臉上。

  「文小將軍生氣了。」

  文鏡抿唇不說話。

  他筆直站在窗下,昂貴的金丸攤在掌中,擺出一副不收回去不罷休的固執態度。

  姜鸞的身子往前傾,柔白的指尖越過窗櫺,輕扶了下面前攤開的手掌。

  文鏡一驚,手指本能地蜷起,把金丸握住了。

  「賞下去的物件,隨便你送人也好,扔了也罷,本宮從不拿回。」

  姜鸞從窗邊退開半步,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顯出一絲慌亂的少年將軍,「生氣的樣子倒是怪好看的。」

  文鏡僵在原地。手依舊蜷著,保持著握住金丸的姿勢,臉色漸漸紅了,連帶脖頸那邊的皮膚洇紅了一片。

  姜鸞卻已經厭倦起來,轉身往西邊的寢堂走去,「文小將軍當然可以報給裴督帥定奪。只是你家督帥忙得很,等他半夜忙完了傳話過來,只怕本宮等不及,已經用了那十枚大金丸了。文小將軍自己考慮一下吧。」

  苑嬤嬤托著匣子跟在後頭,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才好。

  外人不知道,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哪裡會不知道,哪來的十個大金丸呢。

  先帝賜下給公主玩耍用的一盒金丸,個個都是用來打鳥雀田鼠的兩錢金丸,半兩金丸。公主腕力不夠,只打得動最小的兩錢金丸,幾十顆的半兩金丸都是擺設。

  最大的所謂『二兩金丸』只有一顆,還是姜鸞自己某次突發奇想,拿根金釵子融的,試過彈弓,根本打不遠。

  明晃晃地誑人哪。

  苑嬤嬤神色復雜,回頭看了眼窗外神色凝重,如臨大敵,低聲叮囑親兵飛奔出去報信的文小將軍……

  算了,公主愛誑哪個誑哪個,算他倒黴。

  ——

  裴顯得到消息的時候,人剛從政事堂出來。

  遠處巡邏報更的梆子聲連續響了幾響,報的是深夜二更初刻。

  文鏡的親兵在殿外等了半宿,終於見著自家主帥當面,衝上來把消息報了。

  「文將軍急著詢問督帥意思,小的黃昏時分就候在外頭了。督帥太忙,始終見不著。」

  「掌燈時分,文將軍又來催問幾次。小的始終如實回稟,未見督帥當面。」

  「初更前後,文將軍差人來說,臨風殿情況危急,皇后娘娘遣去的三位女官只怕有性命之憂。文將軍做主,把三位女官驅趕出去了。」

  裴顯在政事堂裡唇槍舌劍了整天,議事議得口乾舌燥,在堂外接了幕僚何先生遞來的水囊,剛喝了幾口冷茶,耳邊就傳來大出意料的消息。

  「文鏡做主,把皇后的人從臨風殿——驅趕出去了?」

  他嗆了一下,把水囊扔還給何先生,瞥了眼周圍零零散散站著的散值官員,示意邊走邊說,「什麼樣的性命之憂?仔細說。」

  文鏡的親兵碎步跟隨在身後,小聲答,「金丸。公主手裡的御賜金丸。」

  他空手比劃著,「足有二兩重,御賜打馬打人,沉甸甸的大金丸!公主要文將軍夜裡抬三張木板進去,說今夜就要用金丸打死那三位女官,天明前把屍體抬出去!」

  裴顯:「……」

  太過匪夷所思,他聽得都笑了,「我竟沒看出,漢陽公主有如此大的能耐?」

  親兵堅持,「弟兄們都看見了!漢陽公主親自動手,精鐵打造的牛皮彈弓裝了金丸,輕輕鬆鬆射下了枝頭高處的麻雀,準頭極好!」

  「精鐵彈弓……」裴顯想起來了。

  昨夜搜查臨風殿,他搜走了殿裡所有的危險兵器,卻留下了姜鸞口口聲聲說是『先帝遺物』,『睹物思人』的彈弓。

  他自己也是喪父之子。他的父親,裴氏家主去年初病故,他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被奪情留任,未能奔喪。今春三月收到京城勤王令時,他還未出亡父的孝期。

  看在『睹物思人』四個字的份上,他昨夜在臨風殿裡沒有往下追究,留下了彈弓。

  沒想到今夜彈弓就用上了。

  好個「御賜打人」的大金丸。

  裴顯只覺得額頭青筋突突地跳,寒涼地笑了聲,抬手打斷親兵的比劃,「她若真想要了皇后娘娘派去的幾位女官的性命,又何必裝模作樣,連說帶打,繞個大圈子威脅你們。」

  「她這是又拿我當了次靶子,豎在她和皇后娘娘中間。……好一招驅虎吞狼。」

  他思忖著,沿著政事堂外的漢白玉石階走下幾步,前方燈火照不到的長廊暗處走出一個人來。

  親兵手裡提的八角宮燈映出來人的相貌,赫然正是皇后娘娘身邊第一得力的掌事大宦,鐘永良公公。

  鐘永良滿臉晦氣,手握拂塵攔在面前,躬身行禮,

  「皇后娘娘有請督帥說話。」

  裴顯的視線盯了眼面前試圖阻擋的拂塵,隨行護衛的兩名披甲衛士立刻上前兩步,毫不客氣地把鐘永良連人帶拂塵搡到宮道邊。

  鐘永良哎哎叫苦,「軍爺慢些,慢些。老奴也是受人之命,不得不來一趟。」

  裴顯言語間倒是客氣,腳步卻絲毫不停,徑直往宮外走,「已經是深夜,勞煩鐘公公轉述給皇后娘娘,夜裡會面多不方便,臣明日覲見娘娘。」

  鐘永良不敢再攔,在身後幽幽地道,「皇后娘娘睡不著啊。督帥夜入後宮不方便,娘娘已經候在兩儀殿了。剛才娘娘吩咐下來,今夜務必要親見裴督帥。不管是三更天,四更天,總歸要把督帥請去。」

  如果說面前的這位是狼,皇后娘娘便是虎。鐘永良感覺自己夾在虎狼之間,半條小命已經去了,愁眉苦臉地追著喊,

  「椒房殿的三名教養姑姑午後剛派過去臨風殿,晚上就被督帥的人驅趕回來了。三位姑姑當著滿皇宮的人鬧得灰頭土臉的,落乾淨的不是她們三個的臉面,是我們娘娘的臉面啊。皇后娘娘想當面問一問裴督帥,可是謝氏在京中的族人做錯了事,得罪了督帥?娘娘想要當面替謝氏族人賠罪。」

  裴顯默然片刻,停了腳步,轉身道,「和謝氏並無關係,皇后娘娘不必多心。罷了,娘娘此刻在兩儀殿?我親見她解釋。前面引路。」

  通往兩儀殿的宮道正好路過政事堂前。原路走回時,文鏡派來的報信親兵還站在道邊,眼巴巴看著。裴顯掃過去鋒銳冰寒的一眼。

  報信親兵瑟縮了一下,知道自家文將軍做錯了事,給主帥惹來了大麻煩,惶然單膝跪倒,「事發突然,文將軍情急之下……望督帥念在文將軍並無私心的份上,從輕處置……」

  「傳我的口令給臨風殿。」

  裴顯鬆開護腕,沉甸甸的精鐵護腕扔給報信親兵,

  「我今夜不得睡,臨風殿裡的始作俑者們也別想安睡。文鏡把裡外燈火都點上,盯著臨風殿裡打得一手好彈弓的那位,叫她坐等著。我先去兩儀殿一趟,隨後便去臨風殿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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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五章

  三更天的臨風殿,依舊燈火通明,禁軍們甲胄齊備,肅立庭院,等候主帥登門。

  姜鸞睏得東倒西歪,趴在案上打盹。耳邊有人試圖叫醒她,喚了幾聲,她壓根不理睬。

  正睡到迷迷糊糊,肩膀被人推了一把,苑嬤嬤緊張地道,「公主,人來了,快醒醒。」她突然驚起,發現面前站了個修長人影。

  裴顯側身站在正殿明堂的牡丹纏枝翹首長案前,從打開的雕花木盒裡掂起一隻半兩金丸,正垂眸打量著。

  明晃晃的燈光映照在他半邊面容,陷入陰影裡的銳利輪廓下,平日裡唇邊常見的淺淡笑意不見蹤影,便顯出幾分凌厲。

  聽到身後動靜,轉身過來的同時,他的眉眼也舒展開來,之前難以接近的鋒銳姿態便消失了,改而顯露出一副平日常見的疏朗開闊、雲淡風輕的態度。

  「公主小睡得可好?」他神色極自然地頷首詢問。

  姜鸞神色也極自然地抬手,指腹擦了擦嘴角,乾乾淨淨的,她放下了心,「接連幾天有夜客到訪,難免貪睡些,剛才小睡得不錯。」

  裴顯勾了勾唇,「公主伏案小睡之時,臣正在兩儀殿中回應皇后娘娘的詰問,過得不怎麼好。」

  該來的還是來了。

  姜鸞慢吞吞地盤腿坐上羅漢床,「皇后娘娘不好應付,督帥辛苦。夜裡不必拘禮,旁邊請高坐。 」

  秋霜和白露兩個合力搬來了胡床,還是放在長案側邊。裴顯撩袍坐下時,手裡還掂著那枚半兩金丸,托在掌心撥了下,金丸滴溜溜地轉了幾圈。

  「臣剛才翻遍了木盒,也未見到那十顆據說可以『打馬打人』的二兩金丸?」他客氣地詢問,「二兩金丸價值貴重,公主可有仔細清點數目?」

  姜鸞早有準備,從荷包裡翻出一隻大金丸,遞給苑嬤嬤。

  苑嬤嬤雙手捧著拿過去給裴顯過目。

  一大一小兩枚金丸並排放置在掌心,重量大小的差距十分明顯。

  裴顯掂了掂。「確實能打人致死的分量。」

  在所有人注目下,光明正大把金丸收起,又攤開手掌, 「臣請觀彈弓。」

  姜鸞慢吞吞地解開足衣繫帶,從腳踝處摸出那支精鐵大彈弓,放在長案上。

  帶著體溫的彈弓,被裴顯接過去,架上二兩大金丸,指腹發力一勾,牛皮筋瞬間繃緊拉滿,對著半開的窗外。

  姜鸞瞧得心疼,「先帝在時的那幾年,手把手教本宮射彈弓,這把彈弓也算是寄托哀思的遺物了。損毀了傳出去不好聽。」

  裴顯淡笑,「先帝遺物,臣知道。不勞公主再三提醒。」說罷鬆開手。

  嗡——一聲沉悶響,二兩大金丸劃出低矮的圓弧,落入窗外的大片灌木叢裡。

  幾名禁衛急忙舉起火把飛奔過去,四處搜尋了片刻,文鏡親自捧著那顆二兩大金丸過來。

  親兵飛報今晚政事堂外發生的種種變故,文鏡知道自己辦壞事了,不敢進殿,單膝跪倒在門口處,覆蓋著皮甲的膝頭叩地,在內殿都能聽到咚的一聲。

  他舉著那金丸,不敢抬頭。

  裴顯走過去門邊,接過那顆二兩金丸,在手裡拋了拋,「文鏡,你錯在何處?」

  文鏡低頭道,「遇事慌亂,擅自決斷,連累了督帥……」

  「不。事態緊急之下,你身為羽林衛中郎將,有權酌情做出決斷。你的錯處不在這裡。」

  裴顯把彈弓扔進文鏡懷裡, 「但凡你當場把彈弓拿過來查驗一下,便會發現牛筋細而短,韌性不足。這原本就是一把用來打鳥雀的彈弓,若扣上二兩重的金丸,力道不足則彈丸射不出,用力強射則牛筋必崩斷。公主那些『金丸殺人』的驚人言語,沒一句是真的,從頭到尾都在誑你。」

  文鏡吃了一驚,瞬間抬頭,眼神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看向正殿裡的姜鸞。

  姜鸞無辜地攤手,「我真的有二兩重的金丸。文小將軍當面瞧見了。這句可沒誑他。」

  文鏡遲疑地點點頭。

  裴顯一路走過來的路上,想通了其中關竅,直截了當問,「不是號稱先帝御賜下十枚二兩大金丸,可以打馬打人。其他九枚在何處?勞煩嬤嬤拿來。」他沖著苑嬤嬤的方向攤開手掌。

  苑嬤嬤傻了。

  唯一的那一枚都是公主自己拿金釵融的,她去哪裡尋其他九枚大金丸去?

  事關重大,她不敢貿然回話,眼角去瞄小主人。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似乎在思考如何應答,沒有立刻回話,只緩慢地眨了下眼。

  裴顯唇邊帶著慣常的一抹笑,眼底卻毫無笑意,「拿不出?那臣便斗膽,今夜要討要個為什麼了。」

  姜鸞盯著她面前攤開的寬大手掌。

  指掌修長,穩健而有力,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攤開在她面前,動作堅決而果斷,看似平和耐心的等待裡挾著咄咄逼問的氣勢。

  這場景似曾相識。

  就在下午,文鏡要辭謝她賞下的金丸,也是這樣攤開手掌,把金丸托在掌心,杵在她鼻尖下,擺出一副她不收回決不罷休的姿態。

  最後她收回來了麼?

  當然不會。

  姜鸞歪著頭,再度打量面前當眾帶來無形壓力的攤開的寬大手掌。

  裴顯做事獨斷得很。他若打定了主意追根究底,可以對峙追問一整夜。

  正殿裡鴉雀無聲。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夏至奉上了新沏的熱茶,春蟄捧來了宮廷新貢的櫻桃,兩人屏息靜氣把熱茶鮮果放在長案前,杯盤的細微聲響短暫打破了沉寂,所有人的視線挪到色澤鮮亮的櫻桃盞上。

  姜鸞眼前一亮,笑吟吟地坐直了身,天生柔和動人的眉眼愉悅地彎了彎,從五彩琉璃盤裡取出兩顆洗淨的鮮妍櫻桃,放在裴顯攤開的手掌上。

  「春夏多雨時節,人容易心情燥熱。督帥看起來有些火氣旺熱,吃點新供進宮的櫻桃,降降燥氣。督帥要幾顆櫻桃?一顆?兩顆?」她興致勃勃地開始計數,「讓本宮試試,督帥一隻手到底能放多少顆。」

  沉默。

  臨風殿裡外一片沉默。

  所有人瞠目注視,眾多視線集中落在裴顯攤開的手掌上。

  成年男子的手掌,因為自小修習文武的緣故,指腹掌心虎口都覆蓋了一層薄繭,骨節分明,手指根根修長。

  寬大有力的掌心,放上五六顆櫻桃依舊綽綽有餘。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姜鸞抱起琉璃果盤,一顆顆數著往裴顯攤開的手上放。

  裴顯:「……」

  他深吸口氣,先把手掌挪去旁邊。

  姜鸞終於停下放櫻桃的動作,數數已經放了十來顆了。

  她接過手巾擦手,這才打著呵欠回話,眼神柔軟又無辜,

  「文小將軍大概是聽差了。先帝賜下金丸打鳥雀是恩寵,但怎麼可能賜下十枚大金丸,讓本宮『打馬打人』呢。本宮手裡就一枚二兩大金丸,還是閒來無事自己拿金釵子融的。我就拿給文小將軍看看,哎,他不知怎麼想歪了。」

  她搖了搖團扇,對自己搧了搧風,悠悠然反問,

  「難道本宮看起來很像草菅人命的人?」

  門外的文鏡漲紅了臉,正要開口分辯,裴顯寒涼地笑了聲,「大概真的聽岔了。」

  他召了文鏡進殿來,隨手把滿手的櫻桃往他手掌裡一塞,

  「吃櫻桃吧。連十顆二兩金丸的物證都無,公主說你聽岔了,難道你還能翻供?我以軍規罰你,你可有話說。」

  文鏡深深地吸氣,低頭,「末將判斷失策,理應受罰。」

  右手的掌心托滿了賜下的櫻桃,他不敢動那隻手,只得單膝跪倒,左手扯下腰上掛著的木腰牌,連同彈弓一起奉上。

  裴顯收起木腰牌,聲音跟著沉了下去,「回軍營領二十棍。再有下次,領四十。」

  文鏡低頭起身,捧著滿手櫻桃往外走。

  姜鸞坐看人走遠,「督帥大半夜的在我殿裡罰人,是御下嚴厲呢,還是又殺雞儆猴給我看?」

  裴顯不答,把彈弓放回紅木翹首長案上,往姜鸞的方向推了推,

  「所謂京中貴女,世家子弟,若性子狡獪起來,比尋常的狡童更頑劣三分。公主覺得呢。」

  姜鸞把彈弓接過來放在身邊,試了下牛皮筋的弓弦,確認完好無損,放下了心。

  她拿起身邊的團扇,極不滿地搖了搖,「之前還口口聲聲把本宮視作侄女兒。你裴氏是太后娘娘那邊的外戚,本宮捏著鼻子認了。這次怎的把我比作頑劣狡童?裴督帥,你言語狂妄了。」

  「倒不是言語狂妄。只是自從公主病情好轉,臨風殿的動靜實在太大。先是兩儀殿外,公主差點挨了廷杖;昨晚見面,公主拿出了匕首短劍手弩;今晚又改成了御賜金丸。」

  裴顯極平靜地總結道,「尋常狡童,哪裡頑劣得過公主。臣說了句實話罷了。」

  姜鸞『嘖』了聲,把團扇擱在一邊,被精巧扇面遮住的大半張嬌俏面孔露了出來,

  「但凡能好生過日子,誰願意從早到晚的鬧動靜呢。早些開了公主府,盡快把我放出宮去,督帥那邊也省事,我這邊也安穩。」

  說著趴在長案上,纖白指尖探進琉璃盞裡,又要去拿櫻桃。

  裴顯神色不動,抬手把琉璃盞推去旁邊。

  「宮裡有宮裡做事的規矩。臣這邊能做的事已經盡做了,何時能出宮開府,還是要按宮裡的規矩來。」

  姜鸞越過阻攔,還是取出一顆櫻桃。手心托起晶瑩鮮妍的櫻桃,像對待金丸那般,指尖輕輕一撥,滴溜溜轉了半圈,

  「督帥說話滴水不漏,聽起來像是為本宮費盡了心思似的。」

  「其實你我都知道,督帥你呢,心裡裝著的都是朝廷大事,看不上後宮鬧騰的修行祈福啊,抄經千遍啊,誰磋磨了誰啊這些小事,只要不鬧出人命,裝聾作啞也就過去了。什麼『宮裡的規矩』,哄小孩兒呢。」

  她把櫻桃丟回琉璃盞裡,滿不在乎地道,「你忙你的,我忙我的。那就繼續折騰唄。」

  裴顯:「……」

  裴顯端起青瓷茶盞,喝了口熱茶,把心氣往下壓了壓。

  姜鸞歪著頭,打量他波瀾不動的神色,忽然噗嗤一笑, 「督帥心裡恨不得拿家法來罰我了。」

  裴顯放下茶盞,抬手整了整衣袍,輕描淡寫地拂去衣擺微塵,

  「公主說笑了。公主姓姜,臣姓裴。身為外戚,當面勸誡幾句已經是極限,哪有資格動家法罰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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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六章

  折騰了整個晚上的精鐵大彈弓,被裴顯收入囊中。

  「這把彈弓是先帝遺物,公主放心,臣一定找處穩妥地方收好了。公主出宮開府時原樣歸還。」

  巡回梆子聲遙遙響起,入了深夜。

  燈火通明的正殿明堂裡,姜鸞打了個呵欠,抹去眼角滲出的睏倦淚意,「連著兩天訓話到三更半夜了。本宮還在長身子,現在睡不夠,以後長不高怎麼辦。」

  裴顯身子往後仰,指尖在胡床木扶手上叩了幾下,笑了聲,「臣白日裡事情繁雜,定然沒空來煩公主的。臨風殿惹了事,臣只能晚上登門,實在見諒。時辰不早了,長話短說。」

  他話鋒一轉,「剛才臣在兩儀殿見過了皇后娘娘。對於公主這邊,娘娘著重提起兩樁事。」

  「第一樁事,漢陽公主在皇宮裡一日,就需為聖人修行祈福,靜心抄經一日;第二件事,公主今年開府,今年出降。」

  第一樁事不稀奇,第二樁的『今年出降』四個字,卻令在場所有人齊齊吃了一驚,就連抬手遮掩著呵欠的姜鸞也瞬間清醒了。

  苑嬤嬤壯起膽子商量道,「為聖人祈福之事,我等身為公主隨侍的身邊人,自然會盡心督促;至於公主出降之事……公主連笄禮都還未行過,駙馬也未定下,出降選定在今年,實在太早了,不敢勞煩皇后娘娘掛心……」

  裴顯的指尖敲了敲長案,心平氣和道,「第一次。」

  「身為僕婦,越過主人回話。若你在軍中,人頭早已掛在轅門外。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第一次不計較了。莫要有第二次。 」

  苑嬤嬤猛吃了一驚,視線驟然抬起,正撞上對面平靜卻漠然的眼神。一條性命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值得多說兩遍的事。苑嬤嬤心神一顫,瞬間想起這幾日聽見的種種傳聞。

  裴顯下令整頓宮禁。查出問題確鑿的,皇城內就地處刑。

  內廷風光無限的八位御前大宦,前天在宮道邊殺了一個,昨天在內庭院又殺了一個,明天還不知道輪到誰。

  苑嬤嬤肩頭一晃,旁邊的白露和春蟄趕緊把她扶住了。

  姜鸞惱了,手裡的團扇啪嗒扔在地上。「行了,好好說事。要殺雞儆猴,找你自己的部下責罰去,別在我殿裡驚嚇我的人。」

  「實話實話而已。」裴顯神色自若地坐在原處,「以後和公主的臨風殿打交道的機會只怕不會少。臣做事有一套自己的規矩,不好聽的話先放出來,免得貴處以後有人犯在臣手裡,被人詬病說『不教而誅』。」

  白露把姜鸞扔去地上的團扇撿回奉上,姜鸞隨手接了放在一邊,在羅漢床上換了個懶散坐姿,

  「這裡是我的臨風殿,她們做事都是我拿的主意。勞煩裴督帥把軍裡喊打喊殺的那套規矩收起來,有事我親自和你說。」

  她想了想,「我自小閒散慣了,性子不喜拘束。今日的事雖然鬧得大,事情本身其實不算大,不過是把皇后娘娘派來的三個眼線趕出了臨風殿。她竟拿我的婚事拿捏我?」

  「昨日徐公公送來了許多京城裡世家郎君的小像,我便想和督帥當面提一提……」

  說到這裡時,夏至正好換了小爐子新煎好的茶湯,姜鸞思忖著沒注意,端起青瓷茶碗喝了一口,燙得吐舌頭,嘶嘶倒吸著氣把話說完了,

  「……上個月的叛亂戰事,正好耽擱了生辰,我至今未行笄禮。笄禮未成,實不好議婚事的,嘶……不如督帥帶句話給皇后娘娘,勞煩她把笄禮先補辦了。」

  裴顯端起新換的茶碗,正要飲用,見姜鸞燙得嫣紅舌尖都吐出來,不動聲色把茶碗又放回去,

  「公主的笄禮被耽擱了,此事裴某知道。原本是不該這麼早提起婚事的。」

  「但皇后娘娘抬出了祖宗規制。本朝開公主府,向來需要先選定駙馬,兩邊過完禮,在公主出降前夕,才會正式賜下公主府。」

  「如今要求提前開府,把事情順序完全倒過來了。聖人雖然勉強同意賜下公主府,皇后娘娘那邊卻死死咬住『不合祖宗規矩』這一條,公主今年開府,就得盡快補上駙馬,今年出降。」

  「如此一來,挑選駙馬的時間必然不夠,只能草率抉擇人選,多半要撞運氣。」

  說到這裡,裴顯吹了吹茶碗口的浮沫,眼看茶水涼了,這才慢條斯理抿了一口,總結道,

  「現在已經是四月頭。今年滿打滿算還有八個月。短短八個月內,要開公主府,要定下駙馬人選,要議婚,過禮,出降,對了,還要首先把笄禮先行了。但凡牽扯到宗室貴女的禮儀章程,皇后娘娘那邊肯定是繞不過去的。公主想一切順利的話,和椒房殿交好才是正道。——何必和皇后娘娘兩邊打擂台呢。」

  姜鸞重新拿起團扇遮了面,濃黑睫羽半闔垂下,帶著七分睏倦,三分厭煩,

  「督帥說反了。不是我和皇后嫂嫂那邊過不去,是皇后嫂嫂和我過不去。追根究底,根源還是因為聖人在城下中的那兩箭。」

  雪白指尖搭在五彩琉璃盞邊,她隨意撥弄著幾顆櫻桃,

  「什麼駙馬人選都在其次,盡快出皇宮才是大事。如果繼續留在宮裡,我該如何和聖人相處?難道要去學二兄,一頭撞在兩儀殿的柱子上?」

  裴顯不說話了,默然喝了半碗茶。

  姜鸞也不說話,靠著羅漢床頭,只一下一下搖著團扇。亮堂的臨風殿裡突然間安靜下來。

  哢嚓一聲脆響,裴顯把茶碗放在黑漆矮几上,

  「公主這邊先把能做的事先做了,叫椒房殿那邊看到臨風殿的誠意,我去替公主提笄禮的事。公主覺得呢。」

  姜鸞思忖著開口,「這樣吧。皇后嫂嫂掛心的頭件大事,就是為聖人修行祈福。椒房殿的三位姑姑雖然不在我這兒,臨風殿裡不是還有文小將軍和薛二將軍嗎!」

  她重新起了興致,一拍手,「兩位將軍每日戍衛臨風殿,我在殿裡抄佛經。是不是由我親手抄寫,抄寫時是不是心意虔誠,兩位將軍每天看在眼裡,就由他們充當眼線,每天報給皇后嫂嫂那邊如何?」

  「很好。」裴顯撫著茶碗淡笑,「公主這招『驅虎吞狼』的兵法是越用越熟練了。一旦出了意外,公主抄寫錯漏,字跡不整齊,心意不夠虔誠,娘娘那邊怪罪下來,臣的兩員大將就又成了鑽風箱的老鼠——裡外受氣。」

  「怎麼會呢。」

  姜鸞難得正經地回復,「我所求的,無非是盡早出宮開府。坑了你手下的兩員愛將,對我有什麼好處。行了,督帥實在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對天起誓。」

  「起誓就不必了,臣不信這些鬼神之事。希望公主記得今日的話,不要做無益之事。」裴顯放下茶碗,站起了身。

  「勞煩公主把玉佛和香案放在開闊庭院裡,抄寫佛經之前先知會文鏡和薛奪一聲,讓他們在旁邊看仔細了。」

  說到這裡,他唇邊噙起一抹淡笑,「他們這兩個才是真正的拿命博前程,一刀一槍拚殺出來,實打實的幾年血汗軍功,才換來禁軍中郎將的前程。還望公主體諒些,莫要叫兩員大將的大好前程折在皇城裡。」

  「這番言語說得倒是客氣,但話裡話外……」姜鸞拿團扇搖了幾下,「怎麼聽起來殺氣騰騰的。裴顯裴督帥,威脅我呢。」

  裴顯恍若未聞,往後退了半步,客氣告辭,「公主說笑了。臣告退。」

  「放心,不會害了你手下愛將。」姜鸞對著跨出門去的修長背影喊,「每天洗手齋戒,用上好的泥金墨,小楷早晚抄寫《楞嚴經》,足夠誠心誠意了吧?本宮什麼時候能出宮開府,督帥給個大概日子?」

  裴顯背手緩步前行,並不回頭,在夜色庭院裡沉聲回應,

  「臣出面替公主催一催開府的章程,但朝廷事物繁多,都堆積著,再快也得等上兩個月。」

  「再快也得兩個月?」姜鸞蹙起秀氣的眉,也不趿鞋,只穿著羅襪跳下地,站在半開的窗前,沖庭院的背影喊,「太久了。久則生變。」

  「不必顧慮太多。裴某既然應下了開府的事,開府前住在皇宮裡的這兩個月,臣保公主無恙。」

  「那兩個月後,等我出宮開府了呢?」

  裴顯在夜色裡不緊不慢地往前走,「開府之後,就要看公主自己的本事了。」

  「嘁。」姜鸞掉頭就走。

  坐回羅漢床邊,和苑嬤嬤商量著,「兩個月還是太久了。」

  苑嬤嬤急得跳腳,「公主之前的病還沒好全,夜裡風大容易受涼,趕緊把鞋穿上!窗戶關了!」

  姜鸞嘟噥,「偏不要,就開著。」

  夜裡寂靜,窗戶又沒關,正殿裡說話的聲音隨著穿堂風傳了出來。裴顯聽在耳裡,無聲地彎了彎唇。

  先帝性格平和,漢陽公主的母妃生前據說是個謹小慎微的女子,她這性子到底是跟了誰。

  燈光映照不到的庭院暗處,男人的腳步頓了頓,沉穩的嗓音順著夜風傳過來。

  「公主借著金丸鬧過一場,椒房殿失了顏面,那邊再不會派宮人來了。」

  「皇后娘娘倒是有個嫡親兄弟在中書省任職,姓謝名瀾,是今年新選入的中書舍人。臣明天找個藉口,讓謝舍人過來臨風殿一趟。若能抓住機會,借著謝舍人在中間轉圜,或許能把臨風殿和椒房殿的僵局修補一二。」

  姜鸞頭次聽說:「謝舍人?皇后娘娘的嫡親兄弟?他是謝氏的人,怎麼會為我說話轉圜。」

  「還是那句話,看公主自己的本事了。裴某言盡於此,公主仔細想想明日的應對。」說罷繼續前行,人影在眾披甲護衛的簇擁下,消失在庭院盡頭。

  夏至正好端著茶具打算出去,吃驚地停下腳步,「今年新進中書省的謝舍人……」

  夏至性情活潑,在宮裡向來是耳目靈通的。

  「奴婢聽說過是謝家嫡出的郎君。原來竟是皇后娘娘的親兄弟?那豈不是國舅爺。難怪聖人下中旨徵召了謝舍人出任。」

  姜鸞坐在羅漢床邊,小腿輕輕地在床沿晃著,露出不符合年紀的沉思的表情。

  皇后娘娘的嫡親兄弟……

  「那是得見見。」她自言自語道。

  她關了窗,往內殿走去,「睡了。明天養足精神應對謝舍人。」

  ————

  【四月初三,雨過天晴。庭中蘭草含苞。】

  這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中午前後,薛奪領著人在殿外庭院候著,自己在緊閉的門外高喊,

  「公主起了麼?中書舍人謝瀾求見。」

  「公主正在更衣,還請稍後片刻。」

  幾個親信大宮女站在妝奩台邊,一邊挑揀著朱釵服侍姜鸞穿衣,一邊低聲嘀咕,

  「謝舍人是聖人新近提拔的,進宮隨侍御前半個月,正好公主病了半個月。說起來也是沾親帶故的外戚,卻連一句客氣探病的問話都沒有。如今裴督帥那邊一句話令下,他倒來了。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白露巧手正在給姜鸞梳頭,姜鸞對著銅鏡裡的顯影。

  她身量還未長成,原本就苗條纖巧,病癒後更顯得弱不禁風,儼然成了身邊人眼裡需要仔細呵護的柔弱嬌女。

  想到這裡,她抿著嘴一笑,

  「皇后娘娘家裡的兄弟,和我隔著多少層了,哪裡算得上正經親戚。謝舍人又是飽讀詩書的文官,興許把自己當做了外男,講究避嫌不見。」

  夏至掰著手指盤算,「謝氏是皇家外戚,皇后娘娘是公主的長嫂,怎麼不算正經外戚了?但謝氏向來眼高於頂,和宗室聯姻都不情願,更不要說認親了,這才會主動和公主避嫌疏遠。」

  梳著頭的白露也不滿地道,「謝氏是四大姓裡掛末尾的,姿態卻端得最高,先帝當初說了多少次,謝氏才點頭同意皇后娘娘嫁進皇家來。倒是裴督帥那邊,凶是凶了些,但身為太后娘娘的本家兄弟,有事便過來面見,當面把事情攤開來說,麻煩事都擔住了,這才更像是親近皇家的好外戚。」

  旁邊的春蟄猶猶豫豫地說,「麻煩事裴督帥是都擔住了,但他真的好凶。昨晚對著苑嬤嬤說什麼『人頭掛在轅門上』,奴婢也嚇住了……」

  幾個大宮女裡性子最穩重的秋霜過來,把她們幾個趕到旁邊去,「你們在公主面前少說兩句吧。謝舍人就要進來了。」

  姜鸞夜裡多夢,總是睡得不大好,掩口打了個小呵欠,烏黑杏眼浮上一層霧濛濛的淚膜,

  「行了,謝氏是京城四大姓之一,姿態當然端得高;裴氏是軍裡出身的勳貴,說話做事當然凶。都是半斤八兩,你們就別矮子裡拔將軍了。」

  幾人閉了嘴。

  秋霜見白露梳好了頭,低聲問,「謝舍人已經在殿門外了。公主還要不要見?」

  「見。當然要見。」姜鸞靠在貴妃榻上,春日戲蝶的團扇掩住下半張面孔,只露出一雙瀲灩秋水眸,

  「裴督帥都說了,要看我的本事,讓謝舍人替我居中轉圜。今天先見謝舍人一面,看看這位皇后娘娘的兄弟,到底是個什麼路數,要怎麼用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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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七章

  梳妝打理妥當,苑嬤嬤也捧著新熬好的參湯進來了。

  姜鸞喝著參湯時,從正殿到外庭院,連著三道傳召聲響起。

  片刻後,一個身穿緋色官袍的身影當先跨進門來。

  正殿裡簇擁著姜鸞的幾個大宮女看清了來人,都是一怔。

  臨風殿無人見過謝瀾其人,只聽說是謝氏嫡出郎君,家中行五,長得姿容俊美,清貴絕倫。這幾個字都是對高門子弟慣常用的恭維詞句,在皇城裡每個月都能聽個十次八次,聽到耳朵都快生了繭,誰也不當真。

  卻沒想到,謝瀾長得這麼好,真真切切配得上那句『姿容俊美,清貴絕倫』。

  他看來二十出頭年歲,身形修長如青竹,氣質清冷端肅。常見的緋色官袍穿在他身上,行走間大袖飄拂,硬是穿出了魏晉風流的感覺。

  姜鸞靠在貴妃榻上,抬眼打量著。

  雖然頭一次見著這位謝舍人,她卻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思來想去,恍然大悟。

  謝瀾和椒房殿裡那位皇后嫂嫂,或許是家族裡教養的緣故,兩人同樣冷冰冰站在面前時,給她的感覺像極了,像是一個模子雕出來的兩個冰人。

  「臣謝瀾,見過漢陽公主。」

  謝瀾懷裡抱著十餘卷木軸書卷,木軸上方露出彎月形的象牙標簽,向殿內行禮。

  「臣奉了裴督帥之命,帶著禮部篩選的卷軸一十二卷,前來臨風殿,等候漢陽公主過目。」

  姜鸞歪頭打量著他懷裡的卷軸,「謝舍人帶過來的這些卷軸,掛著的象牙標簽怎麼眼熟得很。莫非是前兩天徐公公曾經送來的——」

  「正是。」

  前兩天被徐公公帶人抱過來的幾十幅小像,經過了篩檢,如今只剩下十二卷,被謝瀾一絲不苟地托舉著,一卷卷地放在長案上。

  「按照公主的要求,已經剔除了二十歲以上年紀的世家子弟。此外,禮部未畫好的幾幅郎君小像,昨日也補畫好了呈進宮裡,都在案上了。」

  姜鸞興致缺缺地隨手拿起一卷,左右展開,面前顯露出一張十八九歲緋衣少年郎的繪像,窄袖鑲邊胡服,皮弁小冠,腰間佩劍,腳踩山石,眉宇間滿是孤高傲氣。生平小字那邊第一行寫著,

  「范陽盧氏,露山巷長房嫡四郎。」

  「盧四郎,本宮聽說過他,性子傲氣得很。」姜鸞思索起舊事,

  「先帝在世時,曾有位寒門出身的新科探花郎,恰巧和盧家四郎同在宮中伴駕。散值路上遇到了,探花郎過去寒暄了兩句,離得近了些,盧四郎當即把外袍脫了,扔在探花郎臉上,呵斥道,『濁氣逼人』,是不是他?」

  這件事流傳極廣,謝瀾並不否認,「正是盧四郎,兩年前的事了。那位探花郎如今已經外放了知州。」

  姜鸞把卷軸原樣捲起,又丟回案上,「我無意挑選。謝舍人把卷軸拿回去吧。」

  話外的送客之意明顯,謝瀾聽得清楚,卻站在原地不動。

  「公主出降的大事,還望慎重對待,仔細挑選。」

  在場眾人的瞪視下,他神色平靜如深潭,嗓音清冷,一板一眼地道,「聖人已經頒下敕旨,准開漢陽公主府;按照祖制,非公主出降不開府。

  「公主若是不肯挑選……出降的駙馬人選,就要交予皇后娘娘定奪了。」

  言語裡暗含的威脅,在場人人聽得出。苑嬤嬤臉色頓時一變,「謝舍人,你什麼意思,竟敢威嚇公主?!」

  姜鸞斜倚在貴妃榻上,溫軟嗓音裡也帶出幾分不滿,

  「謝舍人真無情。謝娘娘是本宮的長嫂,姜氏和謝氏兩家算是正經的姻親。上個月我重病纏身,謝舍人一次都不登門探病也就罷了,今日頭一回登門,就言語威脅我這個姜家親戚。」

  謝瀾刻意用了敬稱,避開姜鸞話裡牽扯出的一堆不清不楚的親戚稱謂,

  「不敢威脅公主。微臣說的句句實話。」

  修長如白玉的指尖點在一幅長案卷軸上,謝瀾傾身往前,把卷軸往姜鸞坐處推了推。

  「微臣剛才所說,不只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也是聖人的意思。」

  「自從漢陽公主當日大鬧兩儀殿,聖人一直臥病至今。按祖宗規矩,聖人臥病期間,皇后娘娘可以酌情代聖人賜婚。」

  他神色冷肅,傾身越過長案,逼近姜鸞面前。相貌如冰玉的人,薄唇開合,嗓音冰寒。

  「終身大事,非同小可,請公主盡快挑選。再找藉口拖延下去,後果不是公主承受得住的,只怕事後懊悔莫及。」

  姜鸞坐在對面的羅漢床上,一動不動地思忖了片刻,隨後彷彿被驚嚇到了,猛地側過頭去,團扇遮擋住大半張面孔,鴉羽色的濃長睫毛細微震動。

  謝瀾冷眼看著,只等刁蠻貴女回過神來,大發脾氣。

  等了一陣,卻見對面的先帝麼公主始終默默無語,睫毛上漸漸浮起了水霧,不多時,竟然有一滴淚珠盈盈掛在長睫上,將掉未掉。

  這一下大出他的意外,謝瀾細微地皺了下眉。

  因為姜鸞側過身去的緣故,他注意到她頭上並未梳起貴女常見的高髻,只是簡單梳了個雙螺髻,拿金線流蘇細細裹了幾圈,流蘇兩邊垂下,又斜插了一支小巧精緻的金花步搖。除此以外,並無任何長簪飾物。

  雙螺髻是未及笄的少女在閨中常梳的髮飾,金玉長簪才是女子及笄後用的頭飾。謝瀾盯著那支以金線流蘇、金花步搖簡單裝飾的雙螺髻半晌,突然驚覺……

  被宮人繪聲繪色傳遍『刁蠻無狀、談笑殺人』的漢陽公主,難道還未行笄禮?……未滿十五歲?

  聽了他幾句疾言厲色,竟然就承受不住,要哭了。

  對著面前將落未落的那點水光,謝瀾心裡升起幾分隱約懊惱。

  他聽多了椒房殿的一面之詞,對於從未謀面的先帝最小的公主,心裡早已勾勒出一副蠻橫貴女形貌,過來臨風殿前,竟忘了打聽一句,宮中傳遍的所謂『刁蠻無狀、談笑殺人』,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心裡起了幾分懊惱,他靜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刻意冰寒的嗓音緩和了幾分,

  「皇后娘娘並無意苛待公主。京中教養得當的兒郎,年齡合適的,門第堪配與皇家聯姻的,大都在卷軸中了。公主是執卷挑選的人,並非卷軸中被挑選的人,為何如此難過?」

  姜鸞不立即說話,掩面的團扇又抬高了些。輕柔動聽的嗓音從扇後傳過來,

  「謝舍人何必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樣。京城裡誰不知,你們王,盧,崔,謝四大姓,彼此門第通婚,四大姓之外的新貴高門,想要和四姓通婚,難如登天。」

  娓娓動聽的溫軟嗓音在殿裡迴蕩著,

  「先帝當年花了極大的功夫,才讓皇兄娶到了謝家嫂嫂。我雖然是皇家公主,但連笄禮都未行,宮裡便急著替我尋駙馬,顯然是被聖人厭棄,想把我早早趕出宮去。在你們四姓郎君的眼裡,更不是婚娶的良配了。」

  說著說著,賭氣似的把手中團扇往地上一扔,

  「我選有什麼用。難不成我選了剛才那位盧家四郎,盧四郎便會同意做我的駙馬?等宮裡傳出消息,來回掰扯幾次,鬧到人盡皆知,盧四郎便會突然發了頭疾,風疾,隨便什麼急病,躲在家裡稱病推脫了。更有那些神通廣大的,只怕連畫像都不會送來我手裡,直接中途找個機會便黜落了。」

  姜鸞說著說著,捲翹長睫上的水光越聚越多,眼看就要落下來,她便噙著那點盈盈水光看了眼謝瀾。

  謝瀾袍袖中的手指動了動,想掏出隨身的素帕遞過去,把那點淚光擦去,卻又心懷顧慮,遲疑著沒動。

  「公主。」春蟄雙手捧來了一方錦帕,姜鸞指尖掂著帕角,把掛在長睫毛上的明晃晃的淚光擦去了。

  謝瀾默然看著,聽小公主溫溫軟軟的聲音帶著委屈,繼續和他抱怨,

  「真正送到我手裡的,十個裡頭倒有六個是歪瓜裂棗,剩下四個都是不願意尚主的。叫我如何選的出。」

  謝瀾自己也知道姜鸞說的是實情。

  再開口時,說出的所謂安慰言辭便顯得乾巴巴的,

  「總會有鐘靈俊秀的世家子弟慧眼獨具,願意尚主。公主不妨先仔細挑選一輪看看。」

  姜鸞便慢吞吞起了身,打開幾幅卷軸,逐個觀閱了小像和生平,看完一言不發,垂下眸光,把卷軸原樣合攏放回案上。

  謝瀾坐在旁邊,看公主的表情,應該是極不滿意,委屈裡夾雜著傷心,眼看又要落淚。

  他正感覺有些難熬,耳邊卻聽姜鸞的聲音裡帶點鼻音,還算平和地跟他閒聊,

  「我看謝舍人已經及冠了吧?家中是不是早早娶了夫人?也是四大姓的貴女?令夫人是多大年紀出嫁的呀。」

  漢陽公主強忍著沒哭,還和他閒聊家常,顯然沒有遷怒的意思。謝瀾有些意外的同時,心裡一動,暗想,莫非這位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心性?

  遇到強硬的,便不顧性命的針尖對麥芒,遇到懷柔的,姿態便軟化下來。若是如此,倒是容易應付。

  他身上擔的是中書省的職務,原本和後宮事務無關,但今日裴顯突然找了他去,說正在整頓宮禁,宮中人手不足,謝瀾的外戚身份出入禁中方便,把禮部卷軸送來臨風殿的差事臨時交代下來,他心裡便帶了狐疑。

  謝瀾帶了懷柔拉攏的心思,有意從姜鸞這邊套話,便刻意放緩了嗓音,如實回答,

  「臣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娶妻,不過家中應該已經開始相看了,具體人家都是母親在議著,臣尚不知。」

  姜鸞今天耐著性子折騰了半天,等的就是這句。

  她隨手擦了擦眼角,眼眶裡還含著點淚花,沖謝瀾露出愉悅的微笑。

  謝瀾擺出更溫和的神色,也問了姜鸞一個問題,

  「不知公主心中屬意的是何等兒郎?臣在京中薄有人脈,若是遇到合適的世家子弟,也可以替公主留意著,將合適人選的小像呈進宮來。」

  「這個麼……」姜鸞沉吟著,一雙如水眸光在謝瀾臉上轉了幾圈,望向窗外。

  正好有一隊巡邏禁衛走近,姜鸞盯著那兩排腳步整齊的將士,隨口道,「雄姿英發,猿臂蜂腰。」

  「武將?」謝瀾露出意外的表情,「年輕俊朗的武將,若是不講究門第的話,倒是不難尋。」

  姜鸞的視線從窗外收回來,又加了一句,「滿腹詩書,氣質高華。」

  「原來要尋文武兼俱的駙馬。」謝瀾倒是讚賞地點點頭,「在京中世家裡仔細尋覓,雖然不像武將那般容易尋,卻也不是難事。」

  他說著就要起身告辭,「挑選駙馬的關竅,臣大概知曉了。文武兼俱,和公主差不多年紀,十五到十九歲的少年郎君。容臣告退,把公主的意思如實回稟給娘娘和裴督帥。」

  說到這裡,順勢問起,「就是不知裴督帥特意吩咐臣過來一趟,可有什麼別的要求——」

  姜鸞抬起團扇往下壓,做出一個阻止的姿勢, 「誰說本宮要尋十五歲到十九歲的少年郎了?」

  謝瀾拂衣行禮的動作一頓。

  嗓音裡帶了驚詫,「徐公公上次帶著卷軸前來,復述公主的原話說,二十歲以上的郎君,公主不喜,嫌棄年齡太大。就連王相家的王七郎也因為年紀被黜落了。」

  鸞重新抓起團扇,悠然搖了搖,「我改主意了。」

  對著神色驚異的謝瀾,她放下團扇,一本正經地跪坐起身,「感謝裴督帥的安排,把謝舍人送到本宮面前。」

  「原本以為二十歲以上的郎君年歲太大了,不能做駙馬。今日見到了謝舍人,本宮突然覺得,二十歲以上的郎君,本宮也可以。裴督帥慧眼獨具,送來的人選極好哇。」

  謝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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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瀾:千里送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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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八章

  謝瀾這輩子從未遇到今日的局面,驚愕地站在原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不說話,姜鸞便自顧自地掰著手指列舉,

  「本宮心裡合意的駙馬,就是謝舍人這般的,二十出頭年紀,已經入仕為官,出身世家高門,性情穩重,氣質清貴,心智過人,文武雙全。條條符合的,就是最好人選了。」

  謝瀾聽她一條條掰扯,臉色漸漸沉了下去,嗓音再度如寒冰,

  「公主故意戲弄微臣?裴督帥事先可知情?」

  姜鸞抬起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搧著,

  「怎麼會是戲弄呢,本宮是在認真地挑選駙馬。裴督帥昨天晚上過來,對本宮說,他會叫謝舍人過來一趟,叫本宮仔細應對著。今天謝舍人便過來了。」

  她興致極高地一拍手,「正好謝舍人還未婚娶。堆了滿案的卷軸也不必再看了,勞煩原樣抱回去,再知會皇后娘娘一句,不必再日日催促了,只要謝氏點頭同意,我們姜氏和謝氏正好來個親上加親,省了娘娘的日夜掛念。」

  「……」謝瀾面無表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帶著滿身的冰霜寒意,抱起桌案上的十來幅卷軸,掉頭就走。

  姜鸞悶笑了幾聲,趿鞋下地,隔著木窗,對著空曠庭院裡走遠的緋色官袍身影遙遙喊道,

  「除了皇后娘娘那邊,別忘了原話再轉給裴督帥:二十歲以下的小郎君不要,本宮就喜歡謝舍人這樣的!」

  寂靜。

  漫長的寂靜彌漫了內外庭院。

  宮人們呆若木雞,掃地的小黃門直愣愣地停下動作,撅著屁股擦庭院的呂吉祥警醒地豎起了耳朵。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盯向謝瀾加快腳步離去的背影。

  苑嬤嬤坐在殿裡發愁:

  「這下把人得罪狠了。原本還想著讓謝舍人替我們在中間轉圜,現在不只是椒房殿,謝舍人自個兒也恨不得吃了我們了。」

  夏至從屏風後頭轉出來,送上一碟子櫻桃。

  「總算走了。公主吃些櫻桃。懿和公主前幾日送來了一小筐,這回吃完了也不知下次誰送了,奴婢才捨不得給謝舍人吃。」

  姜鸞往苑嬤嬤方向推了推, 「嬤嬤也吃個櫻桃,甜得很。」

  苑嬤嬤嘆氣,「哪裡吃得下,小祖宗。」

  姜鸞嘴裡叼著櫻桃,邊吃邊說,

  「我們和椒房殿是好不了的。皇后嫂嫂的為人呢,無論平日裡怎麼討好,她也絲毫不會顧念情分,必定毫不猶豫地站在聖人那邊。」

  「謝舍人是皇后嫂嫂的母家人,兩邊起了齟齬,謝舍人也是會毫不猶豫站在椒房殿那邊。」

  「再怎麼費心思討好,受足了窩囊氣,到最後多半還是要鬧個魚死網破。不如索性一開始就把皇城裡的渾水攪得更渾,說不定還能借著渾水摸點魚。」

  渾水摸魚什麼的,苑嬤嬤沒聽懂,她的注意力全被『魚死網破』四個字吸引去了。

  苑嬤嬤吃驚地問,「都是天家血親,我們最近是和上頭那幾位鬧得不痛快,但會鬧到『魚死網破』的程度?不至於吧。」

  「嬤嬤也知道,牽扯到天家的事,向來不好說的。」姜鸞慢悠悠地提起一顆櫻桃,捏在雪白指尖,

  「那天的兩儀殿裡,二兄撞柱子沒撞成,我的廷杖也沒打成,聽說後來聖人就氣病了?嬤嬤你說,如果我和二哥一同撞柱子雙雙沒了,聖人的病是不是即刻便好了?」

  苑嬤嬤驚得說不出話來,姜鸞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別擔心,嬤嬤。我心裡有計較。」

  她坐在長案邊慢慢吃著櫻桃。

  記憶裡遙遠的前世,她恪守母妃教誨,安分守己地嬌養在深宮之中。

  三月叛軍圍城時,她沒有跟隨晉王登上城頭鼓舞士氣;沒有結識京城裡的文臣武將;聖人被迎回京城後,她也沒有接到晉王妃嫂嫂的求助。

  四月初一當天,晉王在兩儀殿撞柱明志,重傷而死。

  京城表面上的安穩只維持了短暫幾個月,秋天又再次出了事。

  那個混亂的夜晚,京城各處動蕩如狂風暴雨,所有人都深陷旋渦,不得逃脫。她在一片混亂裡被身邊人護衛著逃出皇城。

  那時候天氣入了秋,她正病著,身上發著熱。人在病中渾渾噩噩,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身邊的人漸漸少了一個,又少一個……

  苑嬤嬤要她躲藏在一個黃花梨大衣箱裡,她聽話地坐進了木箱,柔軟的腰肢往下伏倒,茫然注視著木箱蓋在她頭頂合攏,啪嗒,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苑嬤嬤哭著把木箱推進了洛水支流,

  「公主,老身只能送你到此處了。處處都是歹人,順水漂去下游說不定還有條活路,公主保重!老身拚死擋一擋,來世再服侍公主!」

  姜鸞低著頭,認認真真地從白瓷盤裡精挑細選了幾顆鮮妍飽滿的櫻桃,盛放在琉璃盞中,送到苑嬤嬤嘴邊,

  「我親手挑揀的,嬤嬤吃幾個。」

  苑嬤嬤被她剛才石破天驚的一句『我和二兄雙雙撞柱沒了』驚得呆坐原地,半天緩不過來,直到櫻桃放在嘴邊,拗不過小主人,還是吃了一個。

  姜鸞擦了擦手上沾染的果肉紅汁,把秋霜召過來。

  「剛才我對著庭院裡喊了幾句話,不只是謝舍人聽見了,應該許多人都聽見了。」

  秋霜立刻道,「奴婢這就去找薛二將軍,叫他約束手下的禁衛。奴婢再親自叫來庭院裡當值的宮人,一個個仔細叮囑他們,宮裡不許妄聽、妄議的規矩。」

  「你做事向來是極妥當的。」姜鸞讚賞地說,話鋒又一轉,

  「庭院裡擦地的呂吉祥也聽見了。你別拘著呂吉祥,接下來幾天,讓他四處亂竄,夜裡和人喝酒說話,把我的原話傳出去,傳的動靜越大越好。」

  秋霜愕然應下。

  姜鸞想了想,又叮囑說,「你去找薛奪時,帶兩大盤子櫻桃去,替我轉告一句話給他。就說——」

  「多謝裴督帥體貼,給本宮送了謝舍人這麼好的駙馬人選過來。本宮心裡高興,賞兩盤貢品櫻桃,今日值守臨風殿的禁衛人人有份。」

  ————

  夜幕低垂,夜色濃重,昏黃宮燈映照出三步方圓。

  裴顯從政事堂剛出來幾步,便聽到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漢陽公主沒看中送過去的任何一幅郎君小像,倒看上了送小像的謝舍人。

  第二個消息,漢陽公主感謝督帥送謝舍人去臨風殿,公主相看得極滿意。投桃報李,賜下了兩盤新貢的櫻桃,給臨風殿當值的薛二將軍和所有禁衛。

  裴顯聽完兩條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氣,半天沒說話。

  在他面前三步外的宮道旁邊,站著椒房殿掌事大太監,鐘永良公公。

  鐘永良已經原地等候整個時辰了。

  上次貿然近身,被披甲護衛直接搡開,他的老腰到現在都淤青著,不敢再走近,只敢遠遠地躬身行禮,笑得比哭還難看。

  「總算等著裴督帥出來了。皇后娘娘有請督帥。」

  裴顯停下腳步。

  看到鐘永良那張臉的同時,他心裡已經有所準備,

  「皇后娘娘可是為了謝舍人的事,召裴某前去質問?」

  鐘永良惶恐連稱不敢,

  「皇后娘娘的原話說,只想當面請教,謝氏最近在何處觸怒了裴督帥?若有謝氏子弟不慎得罪了督帥麾下的將軍們,亦或是何處得罪了裴氏族人,還請督帥直言。謝舍人剛剛入仕,資歷尚淺,懇請督帥放過謝舍人。」

  裴顯:「……」

  裴顯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看不出多少笑意的表情。

  「娘娘多慮了,謝氏並無什麼得罪裴某之處。今日謝舍人的事,是裴某做事疏漏,低估了漢陽公主惹事的本領。裴某現在就去給皇后娘娘一個交代。」

  深夜的宮道回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文鏡昨天挨了二十軍棍,留在軍營養傷,臨風殿夜裡當值的還是薛奪。

  最近皇城內在整頓宮禁,追查叛軍圍京時起了歪心思的宮人,陸陸續續殺了不少,局面談不上安穩,宮門外急促的叩擊門環聲響起時,薛奪謹慎地親自出去查看。

  朱紅宮門左右打開,薛奪按刀出來,在昏黃燈光映照下,迎面驚見自家主帥只帶了兩名披甲親衛,深夜站在臨風殿宮門外。

  更深露重,他顯然是從議事前殿直接步行過來,烏皮皂靴面被夜裡的露珠沾濕了一片。

  裴顯身後幾步外,站著身穿整齊緋色官袍、面色如寒冰的謝瀾謝舍人。

  薛奪心裡一個咯噔,過去行禮, 「這麼晚了,督帥過來是……?」

  裴顯的目光越過薛奪,望向裡面昏暗的庭院。

  頭頂月影娑婆,前後殿燈光盡數熄滅,此間主人顯然已經安睡了。

  「這麼早便熄燈了?」裴顯輕笑了聲,

  「皇后娘娘思慮過重,無法安睡;裴某被打擾得不能睡下;謝舍人剛被家裡長輩訓斥了一通,又被裴某叫回宮裡。數來數去,倒只有漢陽公主能安然入睡?」

  薛奪聽著語氣不對,一個字沒敢接,乾脆利索地往後連退了幾大步,讓出通道。

  裴顯便帶著謝瀾,披甲衛士當前開路,幾人筆直踩過寬敞庭院,穿過正殿,徑直走到安靜黑暗的後殿大門處。

  今晚後殿值夜的掌事大宮女是白露,她聽到動靜,匆匆提燈出來,「公主已經睡沉了,督帥有事明日再來……」

  不等她說完,裴顯涼聲吩咐,「叫門。」

  隨行的兩名披甲護衛過去一腳踢開了沉重木門,砰的一聲大響,在夜色裡傳出老遠。

  後殿各處響起了值夜宮人的齊聲驚呼。

  片刻後,各處銅燈蠟燭點亮,最西邊臥寢間的窗紙處映出披衣坐起的窈窕身影。

  熟悉的溫軟嗓音,帶著濃濃睡意抱怨,

  「又是誰,怎麼每次都是半夜來吵我。」

  裴顯站在後殿正中明堂的雕花厚木門外,語氣出奇平靜,「每次半夜來的,也沒有別人了。」

  「臣裴顯,帶著公主一眼相中的謝舍人,夤夜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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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十九章

  姜鸞是在沉睡中被叫醒的。

  明亮的燭火下,她素手掩著呵欠,烏黑眸子裡一層睏倦的薄薄淚膜。

  擺在長案側邊的胡床處,裴顯撩起衣擺,安然坐下,腰間懸掛的長劍橫放在膝頭。

  正對面的竹席上,端正跪坐著面無表情的謝瀾。

  「禮部篩選出京中世家裡十幾位郎君的小像,臣早上叮囑謝舍人送來臨風殿,供公主挑選。卻聽說公主突然改了主意?」

  裴顯雲淡風輕道,「符合公主心意的駙馬挑選條件,謝舍人並未將原話帶到。還請公主當面復述一遍?」

  「不必復述了。」姜鸞抬手,漫不經心一指謝瀾,

  「就謝舍人這樣的。對了,姜氏和謝氏兩姓親上加親,皇后娘娘那邊同意了沒有?」

  裴顯唇邊噙著淡笑,從袖中取出一張大紅書帖,傾身往前,往前推了推。

  「這是謝氏家主今晚送過來的。此等私密之物,原本不該現於外人面前。但謝氏不欲節外生枝,特意叮囑臣,只公主一人觀閱此帖即可。」

  白露過來雙手接過紅帖,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打開,原樣呈給姜鸞。

  姜鸞打開掃過幾眼,「嗯,八字合婚書?」

  裴顯頷首:「謝家郎,王氏女。謝氏和王氏早已暗中相看多時,只是還沒有正式過下六禮,不好知會各方。謝舍人家中——」

  他抬手一指面無表情的謝瀾,「前幾日,將兩家庚帖拿去白馬寺合婚,佛前卜了個八字相合,上上大吉。再過些時日,應該就要正式納彩了。」

  姜鸞合上八字合婚帖,想了想,「王氏女,可是王相家的孫女?」

  「正是王相的嫡孫女,王六娘。」

  裴顯心平氣和地勸慰,「婚姻是人生大事,公主莫要因為一時玩笑,耽擱了王謝兩家的好事。」

  姜鸞懶洋洋地斜躺著,把合婚帖遞還回來,

  「督帥半夜過來一趟,吵人清夢不說,還把本宮才相中的駙馬折騰沒了。督帥拿什麼賠我。」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誰也看不出,此刻面前這位面容嬌憨的小公主,心裡打的究竟是什麼算盤。

  裴顯不願費心思去猜。

  一聲清越龍吟,隨身佩劍出了鞘。

  他受封河北道兵馬元帥當日,朝廷一同賜下了『劍履上殿』的恩榮。

  他入宮隨身攜帶的佩劍,不是尋常文人雅士喜愛的未開鋒的裝飾佩劍,而是上過戰場,飲過敵血的凶兵。

  三尺青鋒在燈下顯出幽亮泓光,殿裡眾人臉上齊齊變色,原本鬆散的氣氛倏然繃緊。

  就連坐得筆直的謝瀾,也為之側目,偏頭掃過探究的一眼。

  裴顯自己倒是極隨意地拿起一塊布帛,不緊不慢擦起劍,

  「京城百萬人口,朱雀大街兩邊開門往裡的都是高門大姓。公主慢慢挑選,自然會有合適的。」

  姜鸞睨著他手裡的泓光流動的長劍,嘖了聲,

  「好好說話,半夜拔劍威脅誰呢。」

  「豈敢威脅。閒著無事,擦劍罷了。」裴顯慢條斯理擦好長劍,食指輕輕一叩劍身,嗡地一聲長鳴。

  他再開口時,彷彿利劍出了鞘,沉穩話語裡帶出尖銳試探,

  「謝舍人家中正在議親,即將和王氏下定,卻看不出公主臉上有多少哀傷神色。可見公主對謝舍人的這份『中意』並無太多真心實意。所謂『一眼相中』,或許只是相中了謝舍人的相貌?以後若多見了幾位才貌雙全的郎君,公主說不定會更中意?」

  姜鸞靠在羅漢床頭,托著腮笑。

  她的五官生得極精緻,但還在長身體的年紀,眉眼尚沒有完全長開,姝麗中顯出三分稚氣。

  但燈下淺笑的時候,一雙烏黑杏眼泛起瀲灩波光,那三分稚氣便消散了個乾淨。

  她悠然道,「督帥篤定知道我不傷心?」

  她眼睛裡帶著笑,手往往翹首長案下方摩挲,不知按了哪處機關,長案側邊彈出一個長方形的暗格。

  暗格裡赫然又放了一柄兩尺長的蛇皮軟鞘薄刃短劍。

  「先帝防身的御用之物,一對雌雄雙劍,我央了好久才賜下的。」

  她把小劍從暗格裡取出,也學著裴顯的樣子,橫放在自己膝頭,「督帥前幾天搜走了一把雄劍,還剩一把雌劍,一直放在這處暗格裡。」

  裴顯的視線落在那把雌劍處,「這麼喜歡在臥寢處藏兵器?」

  「活著不安穩,半夜都能被人踢開門,身邊總是要放點兵器的。」姜鸞坦然道。

  一邊說著,她親暱地摸了摸小劍的蛇皮軟鞘,

  「今夜踢門進來的是裴督帥,這柄劍是用不著了。但是如果今晚闖進來的是城外叛軍呢?萬一皇后娘娘反悔,半夜拖我去城外宗廟修行祈福呢?萬一聖人夜裡突然傳下聖旨,打發我去塞外和突厥王庭和親呢?」

  她撥開蛇皮軟鞘,寒光出鞘,薄刃在燈火下如一汪秋水。

  抬手輕輕一劃,實木長案被劃破一道深而細的長痕。

  她滿意地端詳著劃痕,抬起左手,羊脂玉色的手掌邊緣湊近薄刃。

  危險的動作倒映在對面兩雙眼瞳裡,兩雙瞳孔齊齊收縮了一下。

  下一刻,姜鸞滿不在乎地收起了短劍,「危急關頭,這把劍就用得著了。」

  蛇皮軟鞘藏起薄刃劍鋒,她把短劍放回暗格,悠然斜躺回去,「督帥現在再看看我的神色,我臉上傷心不傷心?」

  裴顯沉默著,把茶碗放回矮几,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的腦海裡突然閃現出幾天前夜裡過來的景象。

  當時,謝皇后和她對峙,她舉著匕首對著自己,胸前衣衫割破一條細縫,血絲滲出。周圍人的臉色都難看之極,或緊張,或惶然,或慍怒,倒只有她自己始終是笑著的。

  才十五歲的年紀,如此難以揣測的心思。

  裴顯沉沉地看了眼長案上那道深而細的長痕,和對面稚氣眉眼不相襯的輕鬆神色,轉開了話題,

  「謝舍人家裡已經在議親,不宜尚主。公主中意的駙馬人選,據說改成及冠年紀以上的了。其他還有哪些要求,不如具體說說?」

  姜鸞掩口遮住呵欠,一條條地重新開始掰扯,「駙馬人選麼,最好是二十出頭年紀,已經入仕的官身。出身世家,氣質清貴,性情沉穩,心智過人,文武雙全。」

  「要求倒是不少。」裴顯啜了口茶,思索了一陣,

  「看來公主對謝舍人的評價頗高。這些條條框框,就算是百萬人口的京城高門大族裡,條條符合的郎君也不多見。」

  姜鸞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肆意地笑出了聲。

  她放下掩面的團扇,側過身來,轉向他的方向。

  柔和漂亮的眼睛愉悅彎成月牙形狀,矜貴中帶著狡黠,狡黠中又帶著放肆。

  「誰說京城裡條條符合的郎君不多見?」她含笑半倚著,團扇往前點了點:

  「裴督帥自己,不就是條條符合?」

  裴顯一口茶還含在嘴裡,聽她說話時,唇邊還帶著慣常會晤時的淡笑。

  就在姜鸞說完最後那句的短短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和旁邊竹席上跪坐著的謝瀾的表情,重合了。

  寒涼,漠然,面無表情,彷佛一個模子裡倒出的兩塊冰。

  寂靜。

  突如其來的寂靜籠罩了內外殿。

  在場沒有人敢出聲,就連視線也個個低垂看地,只恨不能把耳朵關起來。

  下個瞬間,裴顯閉了閉眼,喉結滾動,梗在喉嚨裡的那口溫茶被他咽了下去。

  茶盞被放回矮幾,嗒的一聲脆響,打破了滿室寂靜。

  始終掛在唇邊的淡笑消失了。

  狹長內雙的鳳眼,倏然鋒銳起來,極銳利地盯了姜鸞一眼。

  裴顯坐在原處,抬高嗓音,「薛奪,進來。」

  砰的一聲,緊閉的木門被人從外推開,薛奪帶刀領兵大步進來,二十餘名披甲禁衛站滿內殿,齊聲喝道,「督帥有何吩咐!」

  「除了公主留在殿裡,其他宮人一律帶去庭院看管。」

  「是!」

  禁衛們立刻散開包圍,言語倒是客氣,行動絕不客氣,把內殿伺候的五六名貼身宮人全部往殿外驅趕。

  苑嬤嬤和今天值夜的白露衝過來就要攔在姜鸞面前,姜鸞拍了拍她們的手,安撫道,

  「放心,我無事的。督帥只是不喜我的玩笑,要單獨和我說幾句話罷了。你們出去外頭等。」

  苑嬤嬤和白露將信將疑地隨其他宮人一同出去了。

  裴顯從胡床起身,背手站在窗邊,注視著宮人遠離主殿,漸漸聚集在庭院中。

  「玩笑?」他重復了一遍。

  「今夜的玩笑,真是擔當不起。公主別忘了,裴某是太后娘娘的堂弟。太后娘娘是先帝髮妻,公主的嫡母,認真論起輩分來,公主要喊裴某一聲舅舅。」

  他站在窗邊,回望過來的眼神如刀鋒,言語雖平靜,神色卻如濃雲聚集,山雨欲來。

  「公主挑駙馬,挑到自家舅舅身上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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