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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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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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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章

  姜鸞搖了搖團扇,假裝沒聽到那句 『舅舅』,

  「深夜睏倦,口無遮攔,說了句玩笑話。督帥不喜的話,我不說便是了。倒也不必時時刻刻擺出長輩身份訓話。」

  裴顯的視線依舊盯著夜色庭院,被驅趕出去的五六名宮人被集中看管,擠擠挨挨站在庭院中央。

  他盯著那幾道高矮不一的背影,聲線低沉,

  「公主的玩笑話,還好只在內殿裡說,只有身邊伺候的那幾人聽到。若公主能約束住她們,今夜之事沒有一個字傳出去,臣倒也可以放過一馬,不必全部格殺——」

  姜鸞抬手把案上擱著的越瓷青茶盞砸在地上。

  砰的清脆聲響起,碎瓷散落滿地,茶水潑濕了亮石地面。

  「早和你說過了,別把軍裡喊打喊殺的那套帶進我的臨風殿。殺雞儆猴的招式用多了沒意思,心裡有火氣直接沖著我來。」

  裴顯站在原地,右手已經按住劍鞘,拇指在木質劍鞘上緩慢摩挲。

  殺意已起,戾氣沒那麼容易消解。

  他的拇指在劍鞘處緩緩摩挲片刻,思忖著,點點頭。

  「好,那就按公主的意思。」

  「皇后娘娘親自過來臨風殿的那夜之後,裴某找來了宗法律令,通讀過一遍。宗室女做錯了事,雖然祖宗規矩,『刑責不上公主』,不允許動家法、打板子之類見血的責罰,但可以罰戒尺。」

  姜鸞嗤地笑了。

  她靠著羅漢床頭,好笑地攤開柔白的右手,直接往對面遞過去,

  「看得出是真惱火了。行,實在惱我的話,回稟了聖人,從宗正寺請來戒尺親自罰我吧。罰一遍戒尺,手打腫了,我也不必再早晚兩遍地抄佛經。你出氣,我省事。」

  她興致勃勃地坐直了身,迭聲催促,「快去快去。我等不及要被罰戒尺了。」

  裴顯:「……」

  他思忖著,拇指緩緩鬆開劍柄,背手回身後。

  「區區小事,倒不必驚擾聖聽。」

  他淡笑了聲,「只是公主挑選駙馬如同兒戲,一次兩次的玩笑開到自家親戚身上。興許是公主的身份太過貴重,在宮裡橫行慣了,作弄起臣下來毫無忌憚。」

  他做出了決斷,抬手一指對面竹席,

  「如今殿裡沒有外人,只剩臣和謝舍人兩個,還請當面把稱呼正一正。以後再見面了,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親戚身份,公主再挑選駙馬時,不妨往外頭的高門世家去選。」

  姜鸞順他抬手的方向,望向斜對面。

  剛才一聲令下,內殿裡隨侍的宮人都被驅趕出去,只有被裴顯帶進來的謝瀾無人驚動,緋色官袍穿戴整齊,脊背筆直地跪坐在原處,連衣擺在竹席的位置都沒有動一下。

  「跪坐這麼久,你不累麼,謝舍人。」姜鸞看著都替他膝蓋疼。

  謝瀾毫無反應,既無動作,也不應聲,彷彿殿裡發生的一切和他毫無關係。

  身側某道寒涼的目光又在盯她了。

  姜鸞瞄了一眼,估摸著對方神情,今夜不能再招惹下去了。

  她趿著鞋下了羅漢床,走到紅木翹首長案邊,擺出貴女從小教導的端正禮儀姿態,直身跪坐在長案後,對著謝瀾方向微微傾身,論起外戚親緣關係,稱呼了一句,

  「謝五表兄萬福。」

  謝瀾的衣擺終於動了。

  他也微微往前傾身,雙手交握,在竹席上行跪坐揖禮,「三娘萬福。」

  姜鸞聽得牙酸。

  「自從先帝賓天,宮裡再沒人這麼稱呼我。通常都稱呼『公主』,身邊人私下裡叫『阿鸞。』」

  她語氣輕鬆地笑說了句,「謝五表兄路上見面喊一句『三娘』,我可不見得會應。」

  歪頭想了想,「既然裴督帥非要論親戚……謝五表兄叫我阿鸞吧。」

  謝瀾視線低垂,平靜無波地喚了聲,「阿鸞萬福。」

  身側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裴顯的隨身長劍好好地繫回腰間,步履從容走回最初坐的胡床邊,撩袍坐下,視線犀利地盯過來。

  姜鸞知道他在等什麼,保持著端正跪坐的禮儀姿勢,轉向胡床方向,再度微微傾身,不冷不熱換了個稱呼,

  「裴小舅萬福。」

  裴顯一挑眉。

  他在家族中行十二,是父親的老來子,同輩裡最小的兄弟,姜鸞這麼稱呼倒也不錯。

  「阿鸞萬福。」他頷首道。

  骨節分明的指掌抬起,在腰間繫著的犀皮金鉤帶摸索片刻,解下一塊玉牌,遞了過去。

  「區區薄禮,阿鸞收下吧。」

  姜鸞嘴角微微抽了抽。

  這位是自認了長輩,按照親戚見面的規矩,給小輩見面禮呢?

  心裡的腹誹從外面看不出,她保持端正跪坐的姿勢,雙手接過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極好的雕工,四角刻蓮花如意紋,中間刻了一副含苞欲放的蘭花,觸手溫潤,顯然是日常隨身,經常拿在手裡把玩的愛物。

  倒是件難得的貴重禮。

  按頭敘完了親戚輩分,裴顯滿意了,撣了撣衣袍浮灰,從胡床起身。

  「還望阿鸞約束宮人,今夜之事就當做從未發生。以後謹言慎行,須知禍從口出。」走去牆邊開了窗,揚聲對庭院裡道,「人放回來。」

  姜鸞把玩著新得的玉牌,纖白的指尖和玉牌的色澤彷彿,拿在手裡幾乎分不清玉色邊緣。

  指尖沿著精工雕刻的那朵盛開的蘭花,緩緩勾畫玉牌邊緣,她翹著唇角,似笑非笑,「其實,我心裡最中意的還是謝舍人。」

  跪坐在對面竹席的謝瀾表情一片空白,彷彿隆冬季節寒冰雕刻的冰人。

  裴顯在窗邊聽得分明,極寒涼地笑了聲。

  趕在他發作之前,姜鸞趿著鞋起身,幾步走到窗邊,透過敞開的木窗,對著夜色籠罩的庭院吩咐下去,

  「白露,你去看看廊下養的蘭花,有沒有開得正好的,拿一盆過來。」

  裴顯站在身側,視線掃過她手裡的蘭花玉牌,若有所思。

  「倒是個觀察細致的。猜出我喜愛蘭草,拿花來堵我的嘴?」

  「裴小舅多心了。」姜鸞隨手撥弄著剛到手的玉佩,

  「我不喜歡欠人東西。平日無事時種了些花花草草,這兩天雨水陽光都適宜,正好廊下有幾盆蘭花盛開,借花獻佛,做個回禮而已。」

  說話間,白露已經和夏至兩個抬了盆蘭花進殿來,是一盆長勢極好的四季蘭。

  裴顯走近幾步,俯身查看,動作極輕柔地摸了摸碧綠纖長的枝葉。

  蘭草在庭院裡養得極好,葉片纖長碧綠,生氣勃勃,他愛不釋手,又抬手摸了摸枝頭結出的兩支小小花苞。

  「拿人手軟,今夜不好再計較。罷了。」

  當著眾人的面,裴顯換回了平日裡的敬稱,「謝公主的蘭花,臣告退。」

  姜鸞在苑嬤嬤的堅持下穿好鞋,借著頭頂那點淺淡月色,把人送出庭院。

  知道兩人只怕要私下裡談事,宮人都識趣避開,就連謝瀾都避開幾丈,遠遠地綴著。

  姜鸞看看左右清靜,出聲詢問,

  「督帥最近有見到聖人當面麼?聽說聖人一直在紫宸殿抱病。」

  裴顯略顯意外,瞥過來一眼,「怎麼,公主想要覲見聖人?臣還以為公主避之不及。」

  「倒不是我想覲見聖人……」姜鸞背著手,不去走庭院中央青石板鋪的大道,專門沿著碎磚石鋪的小徑往前蹦蹦跳跳地走,

  「聖人的脾性,我從小在宮裡長大,多少知道幾分。之前在兩儀殿鬧騰了一場,王相、李相等重臣們在殿外群諫,二兄和我都安然脫身,沒有遂了聖人的意,聖人不是忍讓的脾氣,必然要發作在其他人身上的。」

  「督帥你呢,是河東節度使出身。封疆大吏的位子坐久了,做起事來獨斷得很,在京城裡也不怎麼忍讓。」

  說到這裡,視線瞥過周圍明火執仗的禁衛,姜鸞抿著嘴笑了笑。

  「和聖人只怕少不了爭執。敢問一句,最近可有見到聖人當面?聖人對督帥的態度如何?」

  她說到一半時,前方的裴顯便已經停了腳步。

  高大身影站在垂花門邊的春藤架下,整個人幾乎陷進春藤陰影裡。

  視線鋒銳地盯過來,帶著近乎冷酷的審視意味,面前尚未及笄的天家貴女,在他眼裡已經被破開了層層表面,一眼看進骨髓裡去。

  「公主到底想說什麼?」他的聲音依舊還是波瀾不興的。「心裡又想做什麼?」

  「不是督帥想的那樣。京城的局面不穩當,挑撥督帥和聖人的情分,對我沒有半分好處。」

  姜鸞的小指勾著剛拿到手的玉牌,在極淺淡的月色下晃了晃,玉牌周圍一圈溫潤暈光。她不經意地改了稱呼。

  「拿了裴小舅極貴重的見面禮。除了那盆回贈的蘭花,再多說幾句話,投桃報李罷了。」

  她無視了對面眼神裡的估量探究,笑吟吟地追問,

  「還沒回答我呢,聖人多久沒有召見督帥說話了?」

  ——

  裴顯走出臨風殿外時,沉重宮門在身後關閉,他轉回身,凝視著夜色下的鎏金獸首銅環。

  薛奪送走了謝瀾,大步走過來問,「臨風殿可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

  裴顯吩咐下去,「叫文鏡明日回來。你和他的羽林、龍武兩隊禁衛,共同看守臨風殿。不到出宮開府之日,漢陽公主一步不得出殿外。把人盯緊了。」

  「末將尊令!」

  「你額外看顧著文鏡,莫要他和公主交談。」裴顯想起剛才淺淡月下的簡短幾句對話,沉沉地道,

  「漢陽公主的性情過於狡黠多變,文鏡今年只有十九歲,和她多說幾句,只怕要被帶到溝裡去。」

  「……是。」薛奪愕然應下。

  遠處響起了三更初刻的梆子響。

  宮道兩邊每隔十步,便有一處石座宮燈點亮,裴顯在黯淡的宮道裡漫步前行。穿過幾道宮門,走到外皇城範圍時,幕僚何先生從前方岔道現出身形,跟隨在他身後。

  何先生是河東裴氏家臣,跟隨多年的老人了。因為外臣身份不便入後宮,便在外皇城等候。

  見了主帥難得凝重的神色,輕聲問,「督帥有煩心之事。」

  裴顯搖搖頭,「小事。」沿著宮道往前漫行。

  臨風殿裡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煩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卻也是極準的。

  聖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這次被叛軍俘虜的慘痛經歷,更加深了聖人性情裡的多疑。

  前幾日,裴顯下令整頓大內宮禁,追查這次京城危機時,意圖叛國私逃的宮人。

  威風八面的御前八大宦,向來被聖人信重倚靠,這次居然被揪出來一半不乾淨。

  半夜帶著金銀細軟坐車逃跑、被守軍將士趕回來的;秘密寫信通敵、尋找退路的;趁聖人不在京中、和宮妃通姦的……

  醜態百出,涉及眾多見不得人的陰私,裴顯一個都沒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內廷殺了。

  剩下那四個御前大宦,給嚇成了見面就哆嗦的鵪鶉,也不知其中有幾個跑去聖人面前哭訴。沒過兩天,他發現侍奉起居的宮人裡,竟有人大膽窺伺他的行蹤,意圖往外通風報信。

  他審了幾句,不能再問下去,把人推出去斬了。

  今早在政事堂裡議事時,右相王懋行借著單獨商議的機會,含蓄地和他說了句,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裴督帥出入多披件衣,京城只怕還有風雨。」

  他謝了王相的好心提點,「風雨無足懼。」

  王相拈鬚笑嘆,「督帥正當盛年,鋒芒畢露哪。」

  「快刀斬亂麻,鋒銳有鋒銳的好處。」他當時如此回應,「裴某向來不喜歡糾纏。」

  裴顯思索著,慢慢走過一條夾道,前方就是出宮的側門。

  月色高掛中天,何先生喟嘆,「這是連著第幾天了?天天折騰到三更才出宮,明早五更天還得起身上朝。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

  回頭看了眼遠處輪廓模糊的臨風殿,何先生謹慎地規勸,「不過是個先帝的公主,不宜牽扯太多精力。」

  「現在說已經遲了。」裴顯淡淡道,「年紀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幾次拿去當了擋箭牌。為了個小丫頭,得罪狠了皇后娘娘。」

  何先生跟隨在身後,低聲獻策,「漢陽公主所求直白,不過是早日出宮開府。」

  「督帥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盡快出宮去。漢陽公主開府自立,督帥從此眼不見為淨,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趕來臨風殿了。」

  裴顯停步想了想,無聲地笑了下,「這招釜底抽薪,倒是簡單可行。」

  「至於皇后娘娘那邊,雖說是六宮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為慮。」何先生又問,「令督帥掛心的,想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后背後的謝氏?」

  裴顯默認下來。

  「謝氏京城裡這些嫡系倒是不打緊,數百人丁只出了個謝瀾,尚不成氣候。但謝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盧節度使,是皇后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駐扎在京城外,手裡掌五萬兵,不容小覷。」

  「督帥說的是這次起兵勤王的謝征,謝節度?」

  「正是他。」

  平盧節度使謝征,謝氏嫡系出身,鎮守的地域在遼東,這次同樣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徵發五萬勤王軍,緊趕慢趕,只比河東玄鐵騎遲來了三日。

  一路追擊潰兵,在城外掃尾,其實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鐵騎拿了去。

  裴顯追問,「謝節度據說前幾天追擊潰兵去了?現在人在何處?」

  何先生捋著短髯,回憶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書,

  「往東北流竄的潰軍已經被剿滅。謝節度回返了京城外的扎營地,這兩天或許就會上書朝廷,請求入京覲見聖人。」

  裴顯再度停下腳步,思索了一陣。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會會這位謝節度。」

  何先生吃了一驚。

  謝征的兵馬扎營在城外半個多月,至今未進京一次。此人對自家主帥,對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鐵騎的立場態度如何,並不明晰。

  何先生謹慎地提議,「深入虎穴……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督帥打算帶多少親兵跟隨?」

  交談間兩人已經出了宮城門。

  宮門外等候的親兵遞上韁繩,裴顯踩著馬鐙俐落上馬,揉了揉愛馬的鬃毛,

  「和謝節度初次會面,跟去的人越多,談得攏的可能越小。帶兩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聖人紫宸殿稱病,不見外臣。】

  氣候逐漸入了夏,下雨時節減少,天氣一天天地明媚起來。

  姜鸞早上睏倦的情況也好了許多,一大早起了身,在臨風殿的庭院裡抄佛經。

  這些天,皇宮裡的數千宮人挨個篩過一遍,有問題的被肅清得七七八八,薛奪得了空,臨風殿這邊早晚換防時就來得勤了。

  姜鸞見了他就煩。

  原因無他,薛奪得了他家主帥的諭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幾日薛奪不常來時,臨風殿裡值守的只有文鏡。她閒來無聊,還能逗逗文鏡說話,看他一張臉慢慢漲紅,告退的時候奪門而出,像是林子裡逃竄的兔子。

  薛奪一來,就剝奪了她在臨風殿裡剩下的寥寥無幾的樂趣。

  「哎,薛二將軍。何苦盯得這麼緊呢。佛曰:眾生皆苦。放過本宮,也放過你自己。」

  今日天氣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點起線香。

  姜鸞一大早便站在庭院裡,筆鋒蘸滿抄寫佛經專用的摻了金箔粉的泥金墨,專心運筆,在抄經常用的黃皮硬紙上落筆,抄寫今天第一遍的《楞嚴經》。

  陽光下,點點金沙顯露在墨水字跡裡,煞是好看。

  別人抄經屏息靜氣,偏她抄經的時候喜歡說話,

  「諭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帥隨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將軍和本宮交談,薛二將軍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啞巴?太過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說話呢。」

  薛奪雙手抱胸,殿裡沒有外人,他又吊兒郎當地靠在牆邊,斜睨著庭院裡的天家貴女抄經一筆一劃的動作,

  「督帥令出如山,巡值時不說話倒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倒是公主你,專心抄經就抄著,一邊說話一邊抄經也不怕寫錯字了?」

  「寫錯字了,本宮有什麼好怕的。」姜鸞抄滿了一張黃紙,放下紫毫,把紙張拿給薛奪查驗,

  「你家督帥令出如山,本宮一步也不能出臨風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將軍和文小將軍,出事了挨罰的也是兩位將軍。記得驗看仔細些啊,若連累你們挨罰,怪不好意思的。」

  薛奪氣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細查閱了半晌,一手端麗行楷,字跡靈動飄逸,風骨自成,一遝字紙沒有半點疏漏處。

  姜鸞換了張新紙,拿銅鎮紙鎮著,蘸足了泥金墨,又開始慢悠悠接著抄寫第二張佛經。

  一隊全副披掛的巡值禁軍便在這時走過庭院。

  姜鸞懸腕抄經,目光盯著筆尖,邊寫邊打招呼,

  「文小將軍這是巡值了第幾輪了?當真勤勉。」

  文鏡一聲不吭,率領巡值隊伍停下行禮,一揮手,繼續沿著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從薛奪復述了裴顯『不許和公主交談』的諭令後,文鏡當值時對著自己的羽林衛將士都不說話了,硬生生把自己當成了啞巴。

  但他自己不說話,奈何別人總要對他說話。

  姜鸞眼皮都不抬,隨口吩咐下來,

  「天氣開始熱了,樹上的知了叫得吵死個人,本宮心思煩亂,無心抄經。勞煩文小將軍拿個黏桿把知了都黏下來。」

  文鏡從巡值列隊裡走出幾步,木著臉去尋黏桿。

  薛奪在旁邊冷眼旁觀,心裡差不多確定了,文鏡必定是哪裡得罪了這位性情頑劣的小公主,才會被她整日裡作弄來去。

  剛出了一會兒神,又被姜鸞叫住說話。

  「說起來,你們督帥有六七天沒過來了。」姜鸞手裡熟練地抄寫著經書,嘴裡和薛奪閒聊。

  「臨風殿封了,好久沒見外頭的活人,怪想念的。聖人最近還是病著?」

  薛奪最近也是閒得無聊透頂,漏了一句,

  「聖人還病著,不過應該快露面了。各處流竄的叛軍被剿滅得差不離了,其他幾路勤王軍都在等聖人病好召見,少不了各家封賞,加官進爵。——不過勤王首功自然是我們玄鐵騎的,誰也爭不過。」

  姜鸞若有所思地停了筆,「聖人準備召見其他幾路勤王軍,那你家督帥呢。他這幾日忙什麼呢。」

  薛奪嗤了聲,「督帥前陣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賜下了城東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帥得空時當然回府邸,難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來個抬頭不見低頭見?」

  姜鸞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進泥金墨裡,筆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陽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無所謂,就怕你家督帥受不了。」

  薛奪氣得又仰天翻了個白眼。

  長亭街……

  這名字聽來有點耳熟,姜鸞回憶了一會兒,「似乎離皇宮不遠,是個好地段。」

  「那是。長亭街在永樂坊內,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幾坊之一,達官貴人比鄰而居。晉王府也不遠,只差了兩坊地界。」

  姜鸞「哦」了聲, 「我知道。二兄開府的那年,我出宮祝賀時,馬車路過永樂坊門,似乎是很氣派的。」

  頭頂樹梢漏下來的陽光映在她臉上,少女雪白肌膚上毛茸茸的細毛在陽光下都映得分明,她提著筆,露出點嚮往的神色,

  「不知道我的公主府會開在哪處坊裡。」

  薛奪看出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嚮往,不知怎麼的,原本滿心滿眼的警惕,不知不覺如落潮的潮水般消褪了七八分。

  「會有的。」他難得安慰了一句。「公主府邸,自然開在好地段。」

  「當然會有的。」姜鸞回過神來,繼續低頭往下抄寫,「你家督帥可是當面應下的。除非他食言而肥。」

  薛奪不樂意了,叼著草莖,從鼻孔裡冷哼,「督帥令出必行,從不食言。」

  姜鸞:「呸,你們這些愣頭青。他騙人的時候難道還少麼。」

  一支竹竿子從天而降。

  文鏡從樹上跳下,木著臉過來復命,手掌上下交握覆蓋著,細微的蟬鳴聲從空隙裡鑽出來。

  姜鸞從打開的手掌縫隙往裡看了一眼,裡頭暗憧憧地看不清楚,抓到的似乎有三四隻新蟬,身子都不大,垂著柔嫩的新生的翅膀。

  「真是快入夏了,今年的新蟬都上樹了。」她心滿意足地看完了,吩咐,「全放生了吧。」

  文鏡的臉黑了。

  他站在庭院裡,手捧著那幾隻好不容易從樹冠高處黏下來的知了,拒絕挪步子,直勾勾瞪視過來,眼睛裡快冒出火星。

  幸好裴顯下令他不許說話,姜鸞懷疑他一開口就要噴火。

  「倒不是故意為難文小將軍。」姜鸞放緩語氣,好聲好氣地解釋,

  「只是才想到,這麼一隻新蟬,在地底下掙扎三五年,上了樹享受短短幾日的陽光雨露,蟬就要死了。叫聲雖然吵鬧,何必和它們過不去呢。放了吧。」

  文鏡聽了她的解釋,神色緩和許多,攤開了手掌。

  剛捕的新蟬展開薄翼,四處飛走了。

  初夏早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透下來,姜鸞抬筆蘸墨,又繼續開始抄經,悠然接著說完下半句,

  「本宮當然不會和幾隻小知了過不去。文小將軍看不出麼,本宮只是和你過不去啊。」

  文鏡:「……」

  眼看文鏡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呼吸氣息都亂了,薛奪趕緊搶上幾步攔在中間,連哄帶勸叫文鏡的親兵把他拉走。

  「叫你們將軍去宮門外頭繞著宮牆巡值,別再進門了。反正我今天無事,他早些換防回去休息。」

  皇后娘娘遣來的人,就在這時叫門求見。

  為首的來人是個熟人。

  三十多歲年紀,相貌寡淡,禮節完備,頂著一絲不苟的髮髻。正是上次作為教導姑姑被派過來,企圖強留在臨風殿監視,結果半夜被轟走的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第二次奉命上門,一張拉長的臉色比剛出門的文鏡還要難看三分。

  「奉我家皇后娘娘的口諭,」扶辛姑姑勉強行了個萬福禮,「漢陽公主已經過了十五生辰,及笄禮是該準備起來了。不知定在五月中旬,端午節過後的吉日,公主覺得如何?」

  「咦。」姜鸞有點意外。「竟然這麼快就要操辦了。你們皇后娘娘不拖著我了?」

  扶辛姑姑的臉色更難看了。

  「公主說得是什麼話。公主雖然在臨風殿裡閉關祈福,但畢竟人在皇宮裡,我們娘娘時時刻刻須得照應著。」

  「就是這個話。」姜鸞滿意了,「替本宮去跟皇后娘娘說一聲,多謝娘娘的好意。笄禮之後,開府之前,本宮會安分守己地待在臨風殿裡,不找謝舍人麻煩,不叫皇后娘娘為難。」

  扶辛姑姑終於聽到一句想聽到的,臉色和緩下來,讚賞地點點頭。「奴婢會把公主的原話帶給娘娘。」

  說完彷彿躲避洪水猛獸般,毫不停歇,立刻便告辭疾步離開。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苑嬤嬤低聲感慨,

  「皇后娘娘終於想通了。如今太后娘娘遠在離宮養病,皇后娘娘身為六宮之主,拖著不辦公主的笄禮,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姜鸞也點頭讚同。

  「拖著笄禮不辦,強留我在宮裡修行祈福,我想起她痛苦,她想起我也痛苦,又被兩隊北衙禁衛在中間攔著,她對我什麼也做不了。不如索性早點把我放出去開府,從此眼不見為淨,她也舒服,我也舒服。」

  筆尖重新蘸了墨,她站在微風吹拂的長案邊,繼續抄寫佛經,

  「佛曰,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皇后娘娘悟了呀。」

  ——————

  傍晚時分,裴顯遣身邊的親兵傳了一句話過來。

  「我們督帥跟公主說,椒房殿主動退了一步,實屬難得,望公主珍惜這次機會。再弄砸了,神仙也難救了。」

  姜鸞剛抄完了今天晚上的一遍佛經,斜靠在庭院裡擱著的貴妃榻,閉目聽著傳話,頭頂的梨花樹在風裡簌簌落下雪白花瓣來。

  春蟄捧來銀盆,輕手輕腳地在溫水裡替她洗淨手上的墨跡,又用了潤澤肌膚的香膏,按摩被筆桿磨紅的柔嫩指腹和食指關節。

  清淡繚繞的沉水香氣裡,姜鸞睜開了眼,淺淺一笑,

  「你家督帥呀,到底有多不放心我。」

  她不笑時眉眼顯得稚氣,笑起來卻如漫山春花明媚盛開,對面的親兵心神一震,急忙低下頭去。

  「勞煩轉達回去,本宮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請他放寬心。」

  薛奪抱臂靠在牆邊,監聽著庭院裡的應答動靜,聽到姜鸞這句,叼著草莖的動作一頓,遞來一個充滿懷疑的眼神。

  姜鸞裝作沒看見,言笑晏晏地和傳令親兵閒話了幾句家常,親兵是個嘴巴牢靠的,追問了許久,最後也只說了句,

  「督帥白天在政事堂議事,傳下這句話給公主,之後便出宮了。」

  「這麼早便出宮了?白日裡回府休息?」姜鸞抬頭看看亮堂的天色,若有所思。

  「你家督帥該不會是前一陣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的,缺覺缺得厲害,累垮了身子,人不行了吧。」

  親兵怒道,「我家督帥身子頂好的!哪需要白日裡休息!督帥回去給他新得的寶貝蘭花澆水!」

  姜鸞噗嗤笑出了聲,擺擺手讓他回去,

  「你回去復命吧。跟你家督帥說,四季蘭雖然是蘭花裡易養活的,澆多了水還是容易爛根。」

  親兵惦記著回去傳話的正事,說了幾句便匆匆告退。走出臨風殿的宮門外,圍牆長簷的陰影裡走出一個披甲佩刀的少年將領,迎面擋住去路,正是文鏡。

  文鏡攔住傳話親兵,開口說了今天當值後的第一句話,

  「我隨你一起去見督帥。」

  ——

  裴顯今日確實提前出了宮,在城東永樂坊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

  裴氏是河東大族,在京城裡有處五進的大宅子,位置也在城東,京城裡的幾房族人在大宅裡聚居。

  裴顯嫌那處大宅子人多吵鬧,輕易不去。起先住在外皇城的值房裡,後來朝廷賜下了長亭街的官邸,上旬簡單修繕好了,他便搬過來住。

  新刷了漆的外院大書房裡,看著寬敞氣派,細看布置卻簡簡單單,匾額楹聯是賜下府邸時便掛著的,依舊原樣掛著。

  書房牆上除了正中一副名家山水畫,新刷的四面粉牆只一邊掛著長劍和硬弓,另兩面牆空著。

  一個頂天立地的櫸木大書架作為隔斷,擺在書房中間。

  黑漆長案上擱著一盆枝頭含苞的蘭花,綠意蔥蘢,是書房裡唯一鮮亮的顏色。

  文鏡敲開了書房的門,並不進去,而是撩袍子跪倒在門外,喚了聲,「督帥。」

  裴顯站在門邊,低頭注視著他,「宮裡提前散值了?你不回去歇著,過來找我有什麼事。」

  文鏡低著頭,吭哧吭哧地吐出幾個字來, 「末將有話和督帥說。末將……末將思念戰場,末將想回邊境。」

  裴顯沒有即刻回應。

  他不開口,但衣擺在門檻處隨風微微拂動著,視線從高處往下,彷彿帶有實質的壓迫力量,沉甸甸地壓在文鏡的頭頂。

  文鏡咬牙說了實話,「末將……不適合京城。京城的禁衛差事處處要和貴人打交道,末將做不來。末將寧願回邊境和突厥人廝殺,風雪裡吃沙子,拍馬衝鋒,一刀捅一個血窟窿!末將覺得——」

  「留下。」 裴顯淡漠地說。

  「過不了京城這道坎,你一輩子只能在戰場的死人堆裡打滾。京城裡的貴人圍爐清談,談笑間寥寥幾句,便交代了你全家性命。」

  偌大空曠的書房裡回蕩著他低沉的嗓音,「駐守邊關的上百將領裡我選了你文鏡,把你帶來京城,不是為了把你送回去的。」

  文鏡猛地抬頭,想要爭辯又不敢,重新低下頭去。

  「起來吧,進來說話。」

  裴顯當先走回書房,站在長案邊,指尖拂過蘭花碧綠纖長的葉片,

  「你不是沒有歷練的人,最近是怎麼了,處處進退失措。臨風殿裡那位又做了什麼,惹得你心神大亂?」

  文鏡站在身後,茫然了一瞬。

  他其實也不知為什麼。

  漢陽公主雖然口口聲聲看他不順眼,也不過是叫他爬個樹,用黏桿抓幾隻蟬,跟戰場搏命廝殺比起來,算什麼呢。

  但他就是被輕易扯動了心緒,連交談都沒有,只是偶爾對視,望進那雙瀲灩含光的眸子,看著對方舉手投足間天生的嬌貴,除了被耍弄的氣惱,還感覺……隱約的難過,悲傷,甚至還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末將見了漢陽公主,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文鏡喃喃地道,「那感覺很怪,像是見了年少時別離的妹妹……」

  裴顯撫摸著蘭花長葉的動作一頓,唇邊浮起涼笑。

  「我記得你家裡全是兄弟,沒有半個妹妹。」

  文鏡噎了一下,神色吶吶地說,「末將膽大妄言了。公主何等身份,末將不敢……」

  「喜歡漢陽公主?」裴顯打斷他。

  文鏡驚得肩頭一顫,「不,不敢想。」他強自鎮定地補充,「親近中帶著尊敬,公主身份貴重,末將自知身份寒微,不敢有男女之情。」

  裴顯點點頭,放開蘭花長葉,從案上拿起一個淺口瓷瓶,往花盆裡緩慢澆水。

  「才十五歲的天家貴女,可尊敬,可親近,不必懼怕。她盯著你看,你便裝作沒看見。她和你說話,你便穩穩地回話。太過刁鑽、回不了的話,你什麼都不需說,緘默行禮告退,回來問薛奪,問我。無論漢陽公主做了什麼,記得保持四個字:心平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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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顯(立下flag):心平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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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一章

  「末將記住督帥教誨。」

  文鏡露出慚愧表情,後退兩步,單膝跪倒行軍禮,「督帥挑選了末將帶來京城,京城就是戰場。末將再不任性說回邊關的話了。末將告退。」

  從河東跟隨來京城的兩位幕僚家臣,何先生,張先生,一起從頂天立地的大書櫃隔斷後面走出來,站到明間靠窗的長案側。

  文鏡被安撫住了,兩人露出放心的神情。

  張先生道,「如今京城局勢混亂,幾家勤王大軍還駐扎在京城遠郊,兵力加起來也有八、九萬。關鍵的節骨眼上,文鏡將軍說得不錯,京城就是戰場。」

  何先生撫鬚道,「尤其是平盧節度使謝征。帶來五萬勤王軍,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在幾家勤王軍裡頭一個被聖人召見,賜下封賞。聖人如果倚重謝節度,可能會調他入京任職。督帥心裡需得早做準備。」

  裴顯略微頷首,「前幾日夜裡出城,見了謝節度一面。謝征其人的性情大概,如何應對,我心裡有數。」

  兩位幕僚告退,何先生走到門邊,又走回來低聲進言,「臨風殿那邊,始終是個變數。文鏡將軍要不要從臨風殿調走,調去前三殿值守?」

  裴顯不假思索地回絕了。

  「此刻把文鏡調走,漢陽公主就此成了他心頭一根刺,過不去的一道坎。他繼續留在臨風殿當值。」

  何先生點頭,「說的也是。」

  裴顯站在長案邊,指腹輕撫著蘭花頂部的花苞,淡淡道,

  「她這盆蘭花送的好。花在眼前,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已經論了舅甥的輩分,對小輩要寬和些。」

  「那,」何先生遲疑著,「接下來督帥打算……」

  「再催一催皇后那邊。祖宗規矩可以放一放,及笄禮盡快辦起來,早日把人放出去開府,駙馬人選等開府以後再慢慢挑。我替她擔保,不取謝家人。」

  「是。」

  ——————————

  及笄禮定在五月十五。

  宜嫁娶,宜慶典,諸事大吉。

  剛剛過了端午節慶不久,宮室裡灑滿雄黃,吃過粽子,剛留頭的小宮婢手臂上繫著新的五彩絲絛,宮道兩邊張燈結彩,高大些的樹枝上扎滿了紅絹假花。

  這天清晨起來,姜鸞早早穿起了繁復多層的大袖翟衣,素紗裡衣,蠶絲羅錦,青色底面,五彩鸞鳳章紋點綴著赤色外裳[1];腳上穿的重台履,鞋頭往上高高翹起,差點路都走不動了。

  及笄禮的位置就定在臨風殿。

  天氣熱了,正殿外寬敞的庭院兩邊,一大早搭起了兩處高大彩棚,宮人忙忙碌碌,準備了貴客觀禮用的醴席,矮案,大桶冰塊放在彩棚裡。

  京城裡有品級的誥命夫人數百人,全部入宮觀禮。

  謝皇后當然來了。

  穿戴著皇后九龍攢珠鳳冠,厚重的皇后禮服,一絲不苟地入席,端坐在正中首位。

  朝中文官之首,王相王懋行的夫人也來了。她是今日笄禮的正賓。

  王夫人是個笑容和藹、四十多歲年紀的貴婦人,姿態雍容大度,對待誰都是一團和氣。

  聖人稱病不至。

  於是,最中央處的那處席位便空著。

  辰時整,姜鸞穿戴妥當,緩步走出庭院時,頭一眼看見觀禮命婦前排端坐著的晉王妃,眼皮子就是一跳。

  晉王妃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子,已經顯懷,遠遠地可以看到隆起的小腹。

  雖然晉王妃面色如常,還在和身邊命婦們談笑,但雙手卻始終以保護的姿態緊緊護著腹部。

  姜鸞盯著二嫂看,許多人也在盯著她看。

  自從開春那場大病後,她身子始終不大好。四五月裡倒是休養得不錯,恢復了幾分元氣,但最近天氣熱了,她便有些苦夏。

  穿戴著大袖翟衣現身時,整個人裹在層層疊疊的華服裡,越發顯得纖腰不盈一握,原本肉嘟嘟的瓜子臉瘦了一圈,嬰兒肥去了不少,露出尖尖的下頜。

  許多人吃了一驚,許多雙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皇后,又神色復雜地看了眼最正中的空位。

  謝皇后面如冰霜地坐在原處,只說了三個字。

  「開始吧。」

  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姜鸞身側。

  公主的笄禮極其繁瑣,辰時開始,直折騰到日頭近午才結束。

  及笄禮成,姜鸞起身後,被壓麻的腿腳踉蹌了一下。晉王妃坐在觀禮的彩棚最前排,看得真切,急忙招她過來說話。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鸞。」晉王妃趁著禮樂大作時,低聲附耳和她說,

  「二郎叫我說給你,開府在即,就算在宮裡被人磋磨,忍一忍。」

  姜鸞聽得莫名其妙,

  「沒人磋磨我。除了早晚抄一遍經,其他時間吃吃睡睡,過得還不錯。短少了什麼用度,吩咐一句,戍衛臨風殿的兩隊禁衛都替我討要來了。就是找不到人說話,日子過得無趣。」

  晉王妃欲言又止,看了眼姜鸞削尖的下巴。

  姜鸞:「……」苦夏吃不進東西而已,你們都在亂想些什麼??

  晉王妃腹中懷胎沉重,她隔著衣裳,手掌貼過去二嫂隆起的腹部,輕輕碰了碰。

  「二嫂懷著身子,需得格外當心,今日不必來的。」

  晉王妃堅持:「二郎已經稱病整個月不露面,今日這趟我必須來。」

  姜鸞叫來廊下戍衛的薛奪,叮囑他親自護衛著晉王妃出宮去。

  忙活了大半天,禮畢後,皇后鑾駕率先離去,命婦們也陸續告辭,熱鬧了大半日的臨風殿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安靜,這時候已經是午後了。

  姜鸞賜下了冰鎮楊梅飲子,忙碌了大半天的宮人們這時才有空喝一口,歇一歇。

  對今天的笄禮安排,姜鸞也有不滿的地方。

  「原以為今天借著笄禮能出去放放風。兩儀殿也好,太極殿也行,沒想到就安排在臨風殿的庭院裡。」

  她小口啜著冰鎮飲子,和苑嬤嬤說,「當真是嚴防死守。生怕一刻看不住,我就跑沒影了。我真想跑,他們看得住?」

  苑嬤嬤不錯眼地瞧著姜鸞頭上新加的冠飾和金簪。

  今天的笄禮完成時,姜鸞頭上新梳了飛仙高髻,王夫人作為主賓,當眾替她加九翬四鳳冠,簪兩股長金簪。從此之後,姜鸞便成人了。

  苑嬤嬤的神色欣慰間加著感傷,

  「這次笄禮好是好,就是過於倉促了。去年懿和公主行笄禮的時候,聖人和太后娘娘都在座,正賓是太后娘娘親自挑選的盧老夫人,是四大姓裡輩分最高的一位老夫人。今年選的王夫人,身份是足夠貴重了,但年紀還差點,趕不上盧老夫人一頭銀髮,德高望重……」

  姜鸞剝了個葡萄,塞進苑嬤嬤嘴裡,

  「王夫人做正賓才好。王夫人行事多利索,換了去年的盧老夫人,走路顫巍巍的,說話慢吞吞的,今天那麼燥熱的天氣,我還得多熬半個時辰才禮成,豈不是要熱死。」

  她抽出那根沉甸甸的雙股金簪,扔在妝奩台上,吩咐春蟄把壓得脖頸疼的四鳳冠摘下,飛仙髻拆了,還是扎起平日裡的雙螺髻。

  苑嬤嬤擦了把眼淚,喃喃地念佛號,

  「行了笄禮,應該便能開府了。緊趕慢趕,或許今年年底前能出宮開府也說不定。」

  姜鸞算了算,「如今才五月。我感覺應該不需要等到年底這麼久。今天皇后娘娘不知怎麼了,臨走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倒像是個活人了。我感覺她應該忍不了我七個月。」

  她打著呵欠伏倒在軟榻上,「累了。歇會兒。晚膳時再叫我起來。」

  或許是今日的笄禮印象深刻,姜鸞做了個罕見的夢中夢。她在夢裡也在行笄禮。

  ——和今日的情形完全不同的笄禮。

  主持及笄禮的正賓,換成了剛才閒談提及的,四大姓裡輩分最高的范陽盧氏的盧老夫人。

  盧老夫人年紀大了,邁著顫巍巍的腳步,念辭動作也是一字一頓,姜鸞在初夏的天氣裡,穿著繁復華美的大袖翟衣,差點被熱暈過去。

  她在夢裡也感覺不對,「盧老夫人今早沒來,說是年紀大了,經不起車馬勞頓。正賓應該是王夫人才是。」

  左顧右盼,周圍觀禮的賓客裡卻不見王夫人,也不見她二嫂。

  觀禮的氣氛也不怎麼熱鬧。每個人肅容斂首,壓抑得很。

  姜鸞在夢裡舉起自己的手掌看,

  「不對,二嫂明明來了。我還摸了二嫂的肚子,小侄兒隔著肚皮在動彈來著。」

  她正迷惑地查看自己的手掌,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森冷響起,

  「晉王妃不會來了。晉王撞柱自盡,她這個未亡人閉門守孝,怎會出王府。」

  另一個聲音陰惻惻地接著道,「晉王都不在了,哪有什麼小侄兒。」

  姜鸞渾身一震,從夢裡驚醒過來。

  苑嬤嬤正在床邊焦急地喚她,

  「公主快醒醒,才睡了多久,怎的出了這一頭一身的汗。趕緊起身吧,換套衣裳,御前的徐公公又帶著卷軸來了。」

  ——

  御前大宦徐在安公公帶著小黃門,抱著兩副大卷軸過來找她。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徐公公平日裡做事謹慎,身上沒擔什麼見不得人的陰私事,逃過了這次宮禁的清洗,被放回來辦差,言行更加謹小慎微。

  他把兩副長畫卷小心地放在長案上,左右緩緩拉開。

  姜鸞興致缺缺地瞥過去,原以為又是哪家郎君的畫像,還畫得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歪瓜裂棗,想要硬塞給她。

  不想面前出現的,並非人物肖像,卻是一幅工筆描繪的宅邸繪圖。

  「為了公主開府的事,裴督帥接連找了禮部,工部,宗正寺,三部衙門的主事官,商議了幾場,催了又催,漢陽公主府的開府選址終於有著落了。」

  徐公公接著道,「工部今早正好呈上了公主府選址的兩處繪卷,廷議時送了進來。裴督帥說,借花獻佛,當做是公主及笄的賀禮。」

  姜鸞愉悅地翹了翹嘴角,「時機倒是趕得剛剛好。」

  紅木長案上並排攤開兩副畫卷,供她挑選。

  「一處是朝廷剛抄沒的宅子。」徐公公指著上方那副尺餘長的畫卷道。

  「這處宅子是高官宅邸,不惜工本精心打理了許多年。三進院落,小是小了些,不合公主府規制,勝在精緻絕倫,奇花怪石,移步換景,京城罕見的精巧,一應家私俱全,省心省力,公主直接搬進去即可。」

  下方的畫卷更長更大些,繪製的府邸輪廓明顯大了許多。

  「另一處是英國公府。」

  徐公公指著英國公府繪卷,「英國公是開國功臣,後人降等襲爵,傳到這一代失了爵位,族人十幾年前搬出去,宅子就空了。

  「宅子正對著朱雀大街,直接在坊牆上開的外門。五進的大宅院,三間首頭正門,只需把頭頂鋪的瓦換成琉璃瓦,正門上的銅門釘換一換,長廊上重新金粉漆畫,就符合公主府規制了。」

  徐公公的手在第二幅繪卷上點了點,

  「最大的問題呢,就是年久失修,只有幾處主院落能住人,其他的跨院,池子,回廊,庭院,都需要花大力氣修繕。麻煩得很。」

  兩邊都解釋完畢,徐公公在旁邊恭謹叉手,

  「兩處府邸各有利弊,不知公主中意的是哪處。這兩副畫卷老奴留在這裡,公主想好了,明日老奴再來——」

  「不必等明天了。」姜鸞打斷他的話,

  「我選英國公府那處。徐公公今日就回稟吧。」

  徐公公欲言又止,壓低嗓音勸了句,

  「老奴過來之前,裴督帥囑咐老奴帶一句話給公主。公主討要的八百戶實封,聖人那邊不允。修繕公主府的人力和錢款,還需依照慣例,等宗正寺那邊撥款下來。請公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姜鸞點了下英國公府的繪卷,

  「不必勸了,我就中意這處。公主府以後要養三百親兵,地方小了怎麼給他們住。錢財可以想辦法籌措,地方小了再沒法子挪騰了。畫卷收起來拿回吧。」

  徐公公仔細收起卷軸的同時,姜鸞隨口問,「好久沒見裴督帥,他最近忙什麼呢。」

  徐公公揣著的滿腹心事都被勾出來,看看左右無人,悄聲漏了幾句,

  「最近朝上事不少。聖人三月叫開了虎牢關,導致京城被圍二十日,險些動搖了國本。虎牢關守將石虎臣已經畏罪自盡,死前留下一封遺書,獨自擔了所有的罪責。他這一死不要緊,案子後續怎麼辦,還要不要繼續往下查,朝廷吵得凶。」

  「裴督帥的意思是追究還是不追究?」

  「當然是要追究的。裴督帥的原話說,「人死了,事未了。若主犯自盡就能了結了重案,這次的主犯是自己畏罪懸樑的,下次就是被人按住手腳掛樑上了。」

  姜鸞若有所思,「人死了,事未了。接下去他要查誰?」

  「查兵部。」

  徐公公解釋,「石虎臣是兵部的鄭侍郎大力舉薦的人選,鄭侍郎連坐獲罪,已經全族下獄了。後面要怎麼追責,斬首還是流放,還在議。」

  說到這裡,徐公公嘆著氣,點了點手裡剛收好的第一幅畫卷,

  「公主剛才挑選的那座三進的精巧宅子,可不就是鄭侍郎家麼。四月頭追查鄭家,四月底抄沒的家宅。南陽鄭氏,也算是綿延三代的望族了。去年鄭家添丁設宴,老奴還登門送了禮,哎。」

  認識多年的四品大員在眼前落了個抄家入獄的下場,徐公公接連嘆息了好幾聲。

  臨風殿這些日子被護衛得嚴實,消息閉塞,鄭侍郎獲罪下獄已經四月底的事了,姜鸞還是第一次聽說。

  「兵部侍郎連坐獲罪,抄了家。」姜鸞垂下長睫,若有所思,

  「說起來,早上行笄禮時,觀禮的命婦裡就沒見著盧家老夫人。我原以為天氣太熱,盧老夫人年紀大了不來。聽徐公公一說,我才想起——總掌著兵部的兵部尚書,盧望正,似乎是范陽盧家的嫡系?這次朝廷追究兵部的罪責,株連到了盧家?」

  徐公公嚇了一跳,連連擺手,

  「不至於,不至於。再怎麼追究,不至於株連到四大姓頭上。」

  他趕緊轉開話題,「除了追責,朝廷還獎了好些忠臣。公主認識的丁翦丁將軍,這次護衛京城立下大功,破格提拔,連升了兩級,如今是正四品威武將軍了。 」

  姜鸞眼裡帶出了笑意。

  又拉拉雜雜問了小半個時辰,問得差不多了,才打發徐公公出去。

  徐在安抱著兩卷畫軸出去,剛邁出臨風殿的門檻,就感覺門外靜得可疑。

  仔細往兩邊瞄,赫然看見裴顯背手站在斜對面的宮牆下,正凝目注視著這邊宮門上方探出去的一小枝雪白梨花。

  狹長的宮道兩邊盡頭把守著披甲衛士,把這一片巷道清了場。

  徐在安趕緊快步過去,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禮,「督帥怎麼親來了。」

  裴顯抬眼望著雪白梨花,問,「公主選了何處宅邸? 」

  「選了英國公府。老奴已經按督帥的吩咐當面說了,公主要求的八百戶實封被聖人駁回,整治英國公府需要大力氣,選現成的鄭侍郎府省心省力。但公主堅持選英國公府。」

  裴顯皺了下眉。「她可有說原因?」

  「老奴問啦。公主說,公主府要養三百親兵,需要備下大院子給親兵們住。公主的原話說,『錢財可以想辦法籌備,地方小了再沒法子挪騰了。』」

  裴顯露出了細微的意外神色。

  雪白的梨花飄散著飛下,落在宮道上,他的目光長久地落在緊閉宮門的銅環處,

  「原以為她不過是隨口提一句『三百公主府親兵』……沒想到放在心裡仔細盤算過。倒是個未雨綢繆的。」

  徐在安壯著膽子附和了一句,

  「瞧公主剛才說話的語氣表情,是放在心裡琢磨過的事,上心得很吶。如今又特意選了大宅子,就等賜下那三百親兵後——」

  「賜下三百親兵,將士武器,精鐵盔甲,她養得起麼。」

  裴顯淡淡道,「再看看吧。」說罷抬腳便走。

  徐公公原地發愣,想問又不敢問,納悶地想,人都來臨風殿外了,就不去見見漢陽公主?當面問一句?就這麼走了?

  哎,太后娘娘那邊論輩分論出來的舅舅和甥女,畢竟不是連著血脈的,不親哪!

  徐公公嘖嘖暗嘆著,原地等人走遠了,兩邊道口把守的披甲衛士離開,才慢騰騰地抱著畫軸回去。

  隔著一道朱紅宮門,裴顯走得毫不遲疑,腳步過門而不入,因此並不知曉宮門裡此刻正發生的事。

  只要他稍微聽到隻言片語,或許就不會走得那麼乾脆了……

  正是傍晚日落時分,金色的陽光從宮牆上方斜照進來,姜鸞靠坐在庭院的湘妃竹榻上,召了薛奪過去,豎起兩根纖白的手指,

  「區區一點小事,不必驚動你們督帥。喏,兩條路給你選。」

  --------------------------------

  【1】部分參考宋史公主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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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二章

  傍晚日落時分,金色的陽光從宮牆上方斜照進來,薛奪在仔細查驗今日份的佛經,準備送去椒房殿。

  姜鸞靠在大梨樹下新換的湘妃竹榻上,還在回想著剛才看到的那兩副宅邸圖。

  她專注時的記憶力極強,英國公府的五進院落,亭台樓閣,在腦海裡纖毫畢現地顯露輪廓。

  她在心裡籌劃了一陣,輕輕咦了聲,「少了個人。」

  「少了誰?」旁邊正按揉著手掌肌膚的白露詫異問。

  「公主府的地方都要定下了,我選出的公主府長史……怎的這麼久不來找我。」

  姜鸞立刻坐起身,叫來了薛奪。

  「你老實跟本宮說,四月裡定下的公主府長史淳于閑,淳于長史,是不是已經進宮求見過,被你們擋在外頭了?」

  薛奪面不改色,「淳于長史是哪位?末將壓根就沒見過這個人。」

  「你何必騙她。」文鏡正好帶隊巡值過一輪,從長廊角頭轉過來,冷冷道,

  「四月底求見了一次,公主笄禮前日又求見了一次,都被你擋了。」

  姜鸞搖著團扇輕笑。

  薛奪尷尬地咳了聲,「公主莫怪。末將奉了督帥令,在公主出宮開府之前,免外人打擾,避免節外生枝。末將也是奉命行事。」

  見姜鸞神色不太對,薛奪這些天也有了不少應對經驗,急忙補充,

  「淳于長史以後是公主府的人,公主隨時召見他都可以。公主都等了整個月了,何必再著急眼前一時半會的。」

  姜鸞想也不想地拒絕,「別的都能等,這件事等不了。開府在即,我需要有個人在外頭走動,替我打探些確切消息進來。」

  她在湘妃竹榻上搖了搖團扇,坐起身,對薛奪豎起兩根纖白的手指,

  「區區一點小事,不必驚動你們督帥。喏,兩條路給你選,要麼,你們把淳于閑悄悄領進臨風殿見個面,我叮囑他一些事。要麼,我自己出宮去找他。」

  薛奪眼皮子一跳,煩躁地脫下頭盔,抓了把頭髮。

  「督帥有嚴令,非必要不得領外人進殿。公主出宮那就更不行了。」

  姜鸞輕輕一笑。

  「薛二將軍,我在好好和你商議,你就回我一句不行?我聽不得這兩個字。」帶著白露,起身去了後殿。

  薛奪站在庭院裡,手裡還抓著今天新抄的一摞經書紙,琢磨起姜鸞最後丟下的那句話,越想越心驚肉跳,壓低嗓音教訓文鏡,

  「你接那句話做什麼。這麼多人,就你實誠!公主萬一又起了什麼歪心思,你能兜底?」

  文鏡倔強地反駁,「我去找過督帥說過了。督帥叫我遇事心平氣和,想辦法過了公主這道坎。我若像你一樣瞞她騙她,這輩子也過不了公主這道坎。」

  薛奪每個字都聽清楚了,湊在一起壓根聽不明白。

  「什麼公主這道坎?」他煩躁又納悶,「公主她就是心眼多了些,有點貴女的小脾氣,我們花心思盯緊就是了。怎麼就成了你的一道坎了?」

  姜鸞在會客的正殿範圍,禁衛們還能盯緊;起身去了日常起居的後殿,禁衛們便不好盯著了。

  等烏金墜山,後殿四處掌了燈,公主明晃晃的影子打在窗紙上,才能繼續遠遠地盯一會兒。

  暮色裡一聲輕響,靠近庭院的幾扇窗的木插銷被拔開,秋霜從東梢間探出頭來,往庭院這邊巡值的禁衛招了招手。

  「公主召文小將軍過來說話。」

  薛奪正準備換防,在庭院裡清點禁衛人數時聽到這句,閃電般跳過來阻止,

  「別去!你都被坑了多少回了,我去應對。」

  文鏡推開薛奪,理了理衣袍袖口,神色肅穆地大步過去,隔著五步距離停下,

  「公主有何吩咐。」

  姜鸞站在窗口,旁邊長案上點起兒臂粗的明燭,映照得四處亮如白晝。

  她抬起右手掌,托起四五顆金燦燦的彈丸,在燭火下耀眼奪目。那金光刺進文鏡的眼睛裡,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

  「上次我拿金丸哄了你,其實這些金丸真的只能打打鳥雀,傷不了人的。」姜鸞隨意地撥弄著圓滾滾的小金丸,

  「我行事就是這樣,看起來出格,其實能做什麼,會做什麼,心裡都有數的。若我向你保證,不惹事,也不讓旁人出事,只是想見見淳于長史,叮囑他幾件事,你信不信?願不願冒著被你們督帥責罰的風險,讓淳于閑和我見個面?」

  文鏡站在窗下,久久地抿了唇。

  姜鸞以為他不情願,嘖了一聲,也不再試圖說第二次,直接從窗邊走開。

  走開沒兩步,身後卻傳來文鏡的回應,「公主若肯給出承諾,末將信一次又何妨。只是臨風殿裡除了末將,還有薛奪。」

  姜鸞倒是有些意外,走回窗前,「你都挨了兩次軍棍了,還肯信我?」她愉悅地彎了眼,「那就聽我安排。」

  兩隊禁軍早晚換防,薛奪晚上原本可以出宮休息的。

  但姜鸞傍晚丟下的那句話讓他心裡不踏實,總覺得會出事,他在宮禁裡溜達了一圈,在禁軍公廚用過了晚食,又匆匆趕回來。

  夜幕低垂,臨風殿的正殿庭院裡燈火寥落,後殿除了正中明間還點著燈,其他各處殿室都滅了燈火,看起來此處主人已經歇下了。

  他安心了幾分,轉了兩圈,沒找著文鏡。

  「你們將軍呢?」他攔住一個文鏡麾下的羽林衛追問。

  那名羽林衛眼神躲閃,吶吶地道,「公主今晚歇得早,文將軍沒什麼事做,半個時辰前自己出去了。」

  薛奪四處轉悠,沒看出問題,心裡卻一陣陣地發慌,喃喃自語:「真的無事?」

  黑暗的庭院裡,一個黑影弓著腰,鬼鬼祟祟靠近過來,在薛奪準備離開時小聲喚道,

  「薛二將軍,小的有事回稟。」

  薛奪提過一盞風燈,照亮來人的面目,想了半天,「你是呂……呂什麼來著?」

  十八九歲的年輕內宦殷勤彎腰,「小的呂吉祥呀。負責灑掃側殿庭院的差事。」

  他瞅瞅左右動靜,小碎步過去,附耳低聲告密,

  「小的剛才灑掃庭院時,不小心瞧見……文鏡小將軍和公主在窗下說了會兒話,公主關了窗,過了一會兒,嚇!穿了身小郎君的缺胯袍,踩著長馬靴出來了。文鏡小將軍就領著公主出去了……」

  薛奪只覺得頭皮發麻,頭髮幾乎要往上倒豎炸起,一把揪住呂吉祥的圓領,

  「出去哪兒了!」

  呂吉祥嚇得話都結巴了,「小、小的不知啊,小的不敢走近,只瞧著像是要出宮……」

  ——

  京城入了夜後,宵禁極嚴厲。

  傍晚鼓聲響起,一百零八處坊門關閉,一隊隊的武侯[1]在三十八條主街打馬跨刀,搜尋違反宵禁深夜上街的大膽之徒。

  文鏡從皇城門往西南走,一路被攔了十來次,亮了十來次的北衙禁衛腰牌,深夜敲開敦義坊的坊門,尋到淳于閑的家門外,拍門把人喊出來時,整個人都是木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晚在做什麼。

  昏暗的燈籠光下,唇紅齒白的『小郎君』站在他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處京城西南普通坊裡的普通宅院。

  燈光照出少女稚氣尚存的穠麗眉眼。

  姜鸞知道有文鏡這個北衙禁衛中郎將在,出行必然暢通無阻,出來換裝的這身行頭實在馬虎,既沒有擦去描眉的螺子黛,也沒有換一件立領衣遮掩平滑的喉頸處,小巧的耳洞明晃晃地露在耳垂上。

  淳于閑的相貌和當日送進臨風殿的官員小像相差不遠,二十六七年歲,彎眉細目,尋常文弱的士子相貌,勉強稱得上一句清秀。

  如果說有什麼不尋常的,就是夜裡睡下不久被陌生人敲門喊出,亮出了禁衛腰牌,卻又不說明來歷,淳于閑處變不驚,神色依舊溫雅和氣,絲毫看不出驚慌和慍色。

  盯著訪客的禁衛腰牌仔細看了一會兒,又打量了幾眼門外笑吟吟瞧熱鬧的十來歲錦衣華服的『小郎君』,注意到姜鸞耳垂上明晃晃並不避人的耳洞,淳于閑思索了片刻,一副淡定模樣地過來見禮,

  「下官冒昧,可是漢陽公主親至?」

  姜鸞也是同樣一副自若表情,把先帝賜下的刻有她名字的玉牌拿給淳于閑看,讚許地點點頭,

  「不錯。不愧是我親選的人。」

  文鏡木著臉執刀跟在姜鸞身後。

  這兩位連正堂都不去,就在淳于家的小四合院裡走了一圈,姜鸞一臉好奇地四處打量著京城普通兩進小宅院的布置,拉拉雜雜說了些閒話,欣賞過了淳于家後院的小池塘,最後才吩咐了一句,

  「舊英國公府的宅邸,你有空時多去看看。看完遞個條陳給我。」

  說完不等文鏡反應過來,轉身便出門去。

  回宮路上倒是暢行無阻。

  夜裡上街巡邏的武侯知道是羽林衛執行公務,遠遠地躲避開了,空無人跡的大街上一路馳馬疾行。

  但真正到了皇城外,宮門早已下鑰,傍晚混出宮容易,深夜想要進宮卻難如登天。

  皇城門口值守的禁衛不肯開門,在城樓上大聲質問來者何人,為何深夜求入宮門。

  文鏡的心緒壓抑不住,低落地問了姜鸞一句,

  「花費了許多功夫,末將親自隨行,護送公主秘密出宮去,深夜穿過半個京城,見到了淳于長史。公主只為了和淳于長史說一句……有空時多去看看英國公府的宅邸?」

  他黯然道,「督帥有言在先,下次責罰翻倍。末將這次至少要挨四十軍棍,至少半個月過不來了,或許送不了公主出宮開府。公主……公主保重。」

  姜鸞把自己的玉牌遞過去給值守禁衛查驗,趁著等候開門的當兒,側過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神色黯然的少年將軍。

  文鏡不自然地抹了把臉,「末將臉上怎麼了。」

  「文鏡,你啊。」姜鸞不知想到了什麼,淺淺地笑了下,明明是才剛及笄的少女,眉眼還殘餘著稚氣,笑容裡卻帶著濃重的懷念和感傷,

  「被我前後耍弄了三次,卻沒有起怨懟的心思。我願意信賴你,提拔你,也是有緣故的。」

  得知漢陽公主深夜秘密出宮,當值禁軍們轟然議論翻了天。

  幾個身影飛奔下城樓,往四處跑得飛快,轉眼不見了人影,一看就是去各處報信的。

  站在宮門外,姜鸞沒理睬文鏡驚愕的神色,悠然等候開門。

  傍晚攛掇著文鏡帶自己出宮去,一來是打算見一見淳于閑本人。她記憶裡的這位前世的能臣,看看這輩子的心性如何,能不能擔當重任,順便叮囑淳于閑做點事。

  另外一個目的,也是想試探文鏡,看看他願不願意為她涉險,願意為她做到什麼程度。

  她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宮門上的九行九列鎏金大銅釘,「也罷。」

  「你既然願意冒著四十軍棍的風險帶我半夜溜出宮去,我去向你家督帥求個情又有何妨。總歸免了你的四十軍棍便是。」

  文鏡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要說話,卻什麼也沒說出口。最後只吶吶的問,

  「公主……公主不再看我不順眼了?」

  「哎,文鏡。」姜鸞失笑。她的眉眼其實天生柔和,溫柔時幾乎要融化春光。

  她漫不經心道,「一句話怎麼能說得這麼誠懇呢。你是裝出來的實誠還是真實誠?我倒有些看不出了。」

  文鏡愣住了,不知如何回應,半晌沒說話。

  兩邊宮門發出沉重的響聲,吱嘎吱嘎被人從裡推開。薛奪站在宮門裡,臉色難看到像是吃了蒼蠅,嘴裡罵罵咧咧地走過來,邊走邊捋袖子,

  「好小子。你行。你今晚揚名立萬了。」

  看這局面,即使不挨軍棍,一頓胖揍是少不了的。

  姜鸞在薛奪麾下的龍武衛的簇擁下徑直往宮裡走,揚聲道,「別怕,我會向你家督帥求情,免了你今晚的這四十軍棍。我跟他當面說——」

  「說什麼。」宮道旁的陰影裡有人接口道了句。

  姜鸞聽那聲音耳熟,淡定地原地站定了,沖陰影處安然頷首,

  「督帥安好。這才四更初刻吧,上朝來得好早。」

  裴顯從陰影裡往前走出幾步,露出頎長身形。

  他的相貌本身生得極俊美,鬢角刀裁,鼻梁挺直,輪廓分明。因為在軍裡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帶著一股鋒銳的壓迫感,不笑時便成了不近人情的冷峻,因此他的唇邊經常噙著笑。

  即使這抹淡笑並不怎麼發自真心,看在大多數人眼中,還是會讚一聲從容雅達。手裡掌著京中十萬兵馬,卻是朝中文臣裡都少見的氣定神閒,寧和致遠。

  但被人稱譽良多的從容雅達的新貴重臣,現在看起來並不很好,眼底帶著睡眠不足的血絲。

  裴顯從陰影裡緩步走燈火明亮的宮門下,遞過銳利的一瞥,從頭到腳掃過姜鸞身上的小郎君打扮,視線最後盯在她的臉上,姜鸞感覺自己的臉皮彷彿被刀鋒似的眼神刮下去一層。

  「好叫公主知曉,臣昨日準時申時散值出宮,難得早早睡下,三更天又被人叫起來,大半夜的趕回宮裡壓消息,暗地裡四處尋人。公主倒是四更天大張旗鼓地回來了。來得正好,說說看,公主想當面和臣說什麼。」

  姜鸞看見他眼底隱約的血絲,也感覺有點過意不去,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和他商量著,

  「大半夜的回來,驚擾了各方,這是我思慮不周的意外。下回我等天亮了再回來?」

  裴顯: 「……」

  裴顯沉默了很久,勾了勾唇,笑了。

  「還有下回?」他淡聲問,「什麼時候,怎樣打算?阿鸞仔細和小舅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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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武侯:古代夜裡巡邏的武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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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三章

  裴顯不經意地換了稱呼。

  從論皇權尊卑的君臣,變成了論尊長輩分的舅甥。

  他心性自小沉穩,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因此總是顯得從容篤定,被京中朝臣公推一句『胸中有丘壑,難得之帥才』。

  但坐到了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位子上,生殺予奪在一念間,有幾個是真正好脾氣的。

  他尤其不喜歡已經掌控在手裡的東西突然節外生枝,產生變數。

  姜鸞不輕不重的一句『下回』,彷彿金丸落進了深潭裡,看似連細微漣漪都未驚起,誰又知道波瀾不興的水面下如何動蕩呢。

  宮門四周火把明亮,姜鸞在燈火下穿過宮門往裡走,裴顯背著手在燈火下看她。

  他剛才拋過來的那句問話,姜鸞壓根就沒打算搭理,索性裝作人多嘈雜沒聽清,什麼『仔細說給小舅聽聽』,她自己心裡的打算,在人前一個字都不肯提。

  「累了。」

  姜鸞借著那句不遠不近的親戚稱呼,直接裝傻賣乖,抬手掩住呵欠,直接把話題岔開,

  「睡得太少,個頭長不高怎麼辦。早些送阿鸞回去休息吧。」

  她這邊明晃晃地裝聾作啞,裴顯居然也不再追究。

  他從容伸出手掌,聲音甚至稱得上溫煦,

  「阿鸞累了就休息,莫要再說什麼『下回』之類的玩笑話。天色不早了,小舅護送阿鸞回臨風殿。」

  四名披甲近衛走近過來,分左右前後位置,往她身前身後各自一站,四個人把她圍在中央,無聲地催促往前,說是護送也可以,說是押送更妥當。

  裴顯只虛虛伸手,做出個接她過來的姿勢,便收了回去,依舊背著手走在側邊,不緊不慢地問了句,

  「阿鸞深夜出宮,去哪兒玩了。怎的又哄了文鏡去。文鏡這兩個月受的罰,比他過去兩年都多了。」

  薛奪在旁邊拿手肘推了文鏡一下,示意他趕緊過去告罪求個輕饒。

  文鏡自己也聽到了,抿緊了唇,像個被大人抓住錯處的孩子,自己卸了刀和腰牌捧在手裡,沮喪地往路邊一跪。

  他這下跪得重,膝蓋落在石磚地上時,周圍人都聽到一聲咚的沉悶聲響,裴顯卻彷彿沒看見、沒聽見,依舊極和煦地對姜鸞說話,「走吧。」

  姜鸞回身看了眼垂頭喪氣原地跪著的文鏡,沒挪步子。

  「怎麼。」裴顯笑得溫文又涼薄,「闖得了禍,見不得罰?」

  姜鸞琢磨了一會兒,感覺把文鏡丟在這兒他恐怕要完。

  趕在裴顯出聲催促之前,她踩著馬靴靈活地蹦過去幾步,踩在路邊凸出的青磚石上,站高了兩寸,在近處打量了幾眼,突然開口,輕輕巧巧喚了句,

  「裴小舅。」

  「嗯?」裴顯明顯地頓了頓,準備開口說的話咽在喉嚨裡。

  自從臨風殿裡按頭認親的那夜,姜鸞還是頭一回當眾這麼喊他。

  姜鸞哪裡危險往哪裡站,踩在宮道邊緣的青磚尖上搖搖晃晃,裴顯皺眉盯看了幾眼,手臂伸過來。

  夏季紗製的官袍沾著露珠濕氣,袍袖下的手臂結實有力。他直接扯著她寬鬆的小郎君袍袖把人從青磚石上拉下來,隨即放開了。

  「裴小舅面色不太好看。」姜鸞歪著頭打量裴顯的神色,

  「心裡又惱火了?其實,我只是出去了一趟敦義坊,見了淳于長史,吩咐他去看看我的新宅子。來去的路上碰到了不少夜裡巡視的武侯,一查便知。」

  「別罰文鏡了。從晚上溜出宮到夜裡去敦義坊找人,都是我的主意。」她輕描淡寫地道,「我曾和你當面說過的。我做的事,沖著我來。」

  裴顯在兩邊宮燈火把的映照下轉過身,正面對著,唇邊慣常勾起一抹看不出真心假意的笑容。

  「用盡手段,哄著騙著文鏡犯錯的是你。」

  「如今當眾替他求情擔責的也是你。」

  裴顯的身材修長,肩膀寬闊,燈火下微微傾身過來,刻意放緩的聲線沉穩鎮定,甚至給人一種推心置腹的錯覺。

  「阿鸞,我已經說動了聖人,放你出宮開府。公主府都賜下了,公主府長史人選也定下了,你卻還折騰個不休——到底想要些什麼呢。」

  姜鸞整個人都陷進大片陰影裡。

  她生得一雙盈盈潤澤的眼睛,看似輕靈而柔軟,卻毫不退縮,烏眸裡映出周圍火把跳躍的明亮的光,專注凝視著對方,再開口的時候,言語裡一股打動人心的力量。

  「我失望了太多次了,裴小舅。」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哪怕親筆書寫的承諾書信,哪怕用了印畫了押,只要承諾的東西一天沒實實在在地落在手裡,這裡……」

  她按了下自己的心口部位,「不會安定的。」

  說到這裡,她輕盈地原地踱了幾步,遠離了裴顯被火把映照出來的長長的影子。

  「再說了。」她輕笑了聲,

  「裴小舅自己難道就沒哄騙過我?頭次夜訪臨風殿那個晚上,哄著我拆了手弩,身上明明帶著私印,卻不肯拿出來,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最後還是不肯用印,說什麼『你只能信我』,欺負我年紀小,哄著我說『信你』。」

  薛奪站得近,聽去了五六分,尷尬地咳了聲,揮揮手,除了幾名貼身防衛的披甲衛士,其餘他帶來的龍武衛都遠遠地散開四周。

  裴顯跟在她身後,耐心聽完,背手慢悠悠走出兩步,

  「怎麼,出宮開府前夕,阿鸞今晚要開始和小舅算舊帳了?」

  「哪兒能呢。」姜鸞仗著今晚穿得利索,蹦蹦跳跳地往前頭宮道走,沒走出幾步卻又一個大轉身又回來。文鏡還跪在宮門邊呢。

  「裴小舅應允下來的三樣承諾,公主府,三百親衛,八百戶實封。最後一個聖人不允,已經是拿不到的了。至少還剩前頭兩個,還仰仗著裴小舅信守承諾,依照約定賜下給阿鸞。」

  她口吻坦然,極自然地說起心中打算,

  「如今公主府已經有著落了,淳于長史也是我想要的人。但裴小舅如果臨時反悔,不給那三百親衛,讓阿鸞光桿出宮,公主府裡只有宮女內侍嬤嬤,雖說做事不地道,但除了自認倒黴,又能做什麼呢。每每想到這裡,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只能希望裴小舅還記得當晚的承諾,手指縫裡漏些兵馬給我的公主府。」

  說一句話,便走近一步。

  長長的幾句話說話,她已經走回裴顯面前。

  她還在長身子的年紀,腳下蹬著厚底馬靴,個頭也只到他胸口,被宮燈拉得過長的陰影再次完全籠罩了她的身影。

  初夏燥熱的夜風吹過,姜鸞在明暗燈火裡抿嘴笑了笑,露出兩邊可愛的小虎牙,半真半假地問,

  「小舅會信守承諾的吧?」

  裴顯不直接回答,繞著姜鸞的位置,不緊不慢地踱了幾步。

  「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聽起來倒不像是阿鸞做的事。」

  他走出幾步,若有所悟,回頭望了眼沮喪跪在宮門邊的文鏡。

  「莫非是……想借著文鏡犯錯的時機,把他要去你的公主府?當著我的面挖牆腳,這倒比較像你的打算了。」

  姜鸞咦了聲,「我倒沒想到這個……」

  她瞬間起了興致,瞅瞅身側的裴顯,又瞅瞅宮門下的文鏡,當真認真地思索起來。

  「別想了。」裴顯彎了彎唇,「我的人若是能輕易被你三言兩語挖走,我也不必留在京城了,不如直接致仕歸鄉。」

  他叫來薛奪,吩咐下去,「叫文鏡起來,佩刀和腰牌原樣收好,明日繼續當值,直到送公主出宮。公主剛才放話下來,今晚的罪責她擔了。」

  姜鸞:「……哎?免了文鏡的罪責很好,最後那句是怎麼回事?」

  裴顯幾步走回她面前,略微傾身下來,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少女潔白無暇的脖頸,他附耳輕聲道了句,

  「哄騙我的人犯錯,想挖我的牆角,還想看著我下令罰自己的人?怎的頑劣至此?」

  說完倒退半步,拉開兩人距離,抬手虛虛往前方一伸,示意姜鸞繼續往前走,護送她回宮的意思,

  「阿鸞不是說了,想要三百公主府親衛?先把誠意拿出來。今晚的罪責自個兒擔著。」

  那邊文鏡得了令,懵然起身,解下的腰牌和佩刀也繫了回去,看樣子還想追過來說話,被薛奪帶人連轟帶趕地趕到旁邊,強逼著他去值房休息去了。

  姜鸞回頭,遠遠地和文鏡對視了一眼。

  對方應該是聽說了姜鸞替他擔責的事,被人拖著走遠時,視線還直勾勾地回望過來。

  隔著那麼遠,依然能看出那是個極復雜的眼神,感激裡帶著愧疚。

  姜鸞原地琢磨了一下,突然感覺還行。

  如果借著這次擔責被罰的機會,文鏡對她起了愧疚之心……她不就能趁勢挖牆腳了嗎!

  上輩子沒挖成牆腳,說不定這輩子能挖過來?

  她心裡盤算了一陣,腳下轉過兩條長巷,不經意地一抬頭,臨風殿模糊的夜色輪廓就在前方了。

  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問題,立刻停下腳步,不肯走了。

  裴顯察覺了她的動作,也跟著停下,並不主動問詢,只耐心等她先開口。

  姜鸞思忖了片刻,毫不吝嗇地用起親近稱呼,「裴小舅太為難人了,打算罰阿鸞什麼?」

  裴顯嘴邊噙起一抹淡笑,注視著前方模糊輪廓的龐大殿室,「阿鸞問了個好問題。」

  「先帝公主的身份,既不能罰軍棍,也不能罰板子。最近在每日抄佛經,罰戒尺亦不可。」

  說到這裡,裴顯轉過身,打量她的眼神裡明晃晃的三個字:『惹事精』。

  「佛經早晚抄寫,抄了多少內容了?」他沉聲問。

  「《楞嚴經》十卷,已經從頭到尾抄完了。近日開始抄《法華經》。」

  姜鸞想起抄經也有點頭疼,擺出開誠布公的態度說,

  「已經在早晚各抄寫兩刻鐘,再增加抄經的時辰,就要錯字漏字了。抄錯的佛經送去椒房殿,我倒沒事,只怕小舅手下的兩員大將挨罰呀。」

  抄經抄到『錯字漏字』顯然也不是裴顯希望看到的。

  他另起了個話題。「公主府選址已經定下,各方面都在加急籌備著,再過不久應該就要開府了。」

  「近日裴某聽到一些流言,說阿鸞在宮裡瘦得厲害,只怕是暗地裡受了不少磋磨。皇后娘娘氣得吃不下,派了人來找我,說臨風殿是我的人守著的,卻沒把裡頭的人看好。叫我留意著,開公主府之前,務必把阿鸞的身子將養好了。」

  「這可不怪我。」姜鸞理直氣壯地一攤手,

  「每年天氣轉熱,我便有些苦夏,胃口不佳,吃不下多少東西,又懶得動彈。季節的事,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裴顯思索著,目光略過身側的年少貴女,側影過於苗條了。

  小郎君的寬鬆衣袍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腰肢纖細如柳,一隻手臂就能裹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不好好吃飯的?

  「阿鸞久居深宮,素來嬌養。聽說三月那場風寒大傷了元氣?身子實在太弱了些。」

  沿著宮道走出幾步,裴顯沉吟著道,「叫文鏡明日早晨當值。等你抄完了佛經,叫他陪著,每日早晨扎半個時辰的馬步。」

  姜鸞一怔,露出意外的神色。「馬步?」

  她抬手指著自己,「我?」

  愕然片刻,她又嗤地一笑,「裴小舅,你把我當你手下的兵訓呢。你在軍營裡令出如山,但在我這兒,軍令可不頂用。」

  裴顯淡淡頷首,「軍令是不頂用。但阿鸞不是想要三百公主府親兵麼。」

  「最早六月開府,在宮裡至少還能留一個月。這一個月裡,跟著文鏡結結實實地扎馬步,叫薛奪看著。扎一日馬步,給你十個親兵。」

  姜鸞:「……」

  姜鸞磨了磨細白的牙,「行啊。」

  ————————

  【五月二十六。時節入夏,暑氣逼人。

  每日馬步不輟,換取親兵十個。】

  開府的日子報上宗正寺,請了欽天監卜過吉凶,把日期定在上上大吉的六月十八。

  仲夏清晨,天光初綻,朝陽從天邊雲層破出,庭院裡的翠綠枝葉染上一層細碎的金光。

  姜鸞換了身俐落的胡服,窄袖翻領,烏皮長靴,蹀躞帶牢牢扎了細腰,滿頭烏黑長髮編了七八條細辮子,又匯籠在一處,編成一根大辮子,烏黑長髮辮直垂到腰下。

  白露抓了把金線流蘇要往髮尾裡編,被她攔住了。

  「編進去了,等下還要拆出來,麻煩。」姜鸞把額前幾縷散髮往耳後捋,蹬著羊皮靴,把窄袖往肘彎處挽了把,滿不在乎地往庭院裡走,「人呢,出來扎馬步!」

  正殿前方的空曠大庭院裡早準備上了。

  七八個小內侍打著扇,庭院角落裡早放了幾大桶的冰,夏至在廊下忙忙碌碌準備著冰飲子。

  大梨樹生得枝繁葉茂,樹下那塊陰涼地是專為姜鸞預備著的。文鏡站在早晨初升的日頭下面,早已擺好了姿勢,扎了一會兒馬步了。

  姜鸞站在樹下的陰涼地裡,喝了口水,開始扎馬步。

  薛奪靠在牆邊,牆角放了個銅漏刻,他瞥了眼漏刻,報時,「五月二十六,辰時初刻。」

  旁邊一個龍武禁衛舔了舔筆尖,如實記錄下來。

  庭院另一側的角落裡,秋霜揪了呂吉祥出來,冷聲道,「公主開始扎馬步了,你還不陪著。」

  呂吉祥雙手高舉,手心裡捧著一根粗木條,哭唧唧地在牆角邊也擺開姿勢,陪扎馬步。

  一個時辰八刻鐘,半個時辰四刻鐘。一刻鐘過去,負責記錄時間的龍武衛拿起銅錘,敲了下小銅罄,嗡的悠揚聲響,傳遍庭院。

  「一刻鐘過。」龍武衛報時,在紙上畫滿的『正』字添了兩筆,

  「公主府親衛加兩人。共計一百零二人。」

  姜鸞額頭滲出晶瑩的細汗,喘著氣坐去錦鯉池子邊鋪著的大竹席處歇息,春蟄衝過來替她擦汗,又仔細按摩酸痛的腿腳。

  「公主。」對面的文鏡提醒,他自打早晨扎下馬步,至今紋絲不動。

  「督帥隨時會過來查看。」

  「不差這一會兒。」姜鸞喝了口冰酥酪,說,「你家督帥早晨事忙,才不會來。」

  歇了一會兒,等氣喘勻了,這才起身走回樹蔭下,拉開架勢繼續扎馬步,吩咐秋霜,「揍他。」

  庭院對面的角落,秋霜冷著臉拿下呂吉祥高舉在頭頂的粗木條,往他脊背上狠抽了兩記,「吃裡扒外的狗東西!背主告密的殺才!」

  呂吉祥又哭又嚎,扯著嗓子喊,「薛二將軍!」庭院裡沒人理他。

  那天夜裡受了他告密的薛奪也不理他。

  軍裡最看重忠心。

  那天夜裡企圖替主將文鏡遮掩的當值羽林衛士,事後被追究責罰,個個挨了十軍棍,但那又怎樣,齜牙咧嘴地捂著屁股站起來,還是漢子一條。

  告密的呂吉祥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庭院裡的銅罄響了四聲,記錄的禁衛大聲報數,

  「半個時辰過。公主府禁衛共計一百一十人。」

  半個時辰過去,日頭上了樹梢頂,微風拂過庭院,姜鸞身上汗水涔涔,病後蒼白的肌膚也泛起紅暈,她被幾名大宮女簇擁著往後殿處走。

  原本端坐不動時彷彿精緻瓷娃娃般的貴女,在陽光細碎的庭院裡動了半個時辰,渾身氣血都活動開了,整個人從上到下增添了幾分鮮妍顏色。

  眸光盈盈,顧盼生輝,映在夏季晨光裡,彷彿珠玉沐光,說不出的鮮活動人。

  路過文鏡時,姜鸞停下腳步,笑吟吟招呼他,

  「哎,文鏡。你的功夫是真不錯。當真不去我的公主府?我把親衛指揮使的位子留給你。」

  文鏡遲疑著不應聲,姜鸞也不強求,腳步繼續往前,烏皮靴輕快地越過庭院,她邊走邊盤算著,

  「扎了十一天的馬步,換來一百十個人。你們說,我如果多練幾天,超過了三十天,裴督帥會不會給我府上多添幾個人手?」

  夏至遞過一杯冰飲子,春蟄侍奉她更換衣裳。

  幾個隨侍的大宮女正在七嘴八舌議論著,姜鸞自己倒想開了,

  「想太多了。他向來把兵馬看得比眼珠子還重。不扣我的人就謝天謝地了。」

  脫了汗濕胡服,換上了布料輕而薄的廣袖素紗羅裳,白露對著銅鏡細心地替她拆開髮辮,姜鸞坐在妝奩台邊,目光不經意地又轉到庭院裡巡值的薛奪和文鏡兩個人身上。

  裴顯對內廷諸事不上心,但在朝堂上提拔文臣武將的眼光向來是極好的。

  他從河東帶過來的幾員大將,各個文武兼備,心性過人,又在京城錦繡官場裡打滾過一圈,以後外放出去,個個足以擔當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目光再度投向庭院,盯著盡職盡責帶隊巡值的兩名矯健大將,姜鸞的眼睛裡帶了笑。

  「得想辦法多挖他點牆角,把人挖過來才好……」她喃喃地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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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四章

  五月底的天氣實在熱,姜鸞在後殿裡沐浴更衣,頭髮還濕著,外頭就報進來,紫宸殿御前的徐公公前來求見。

  徐在安公公這回是受人之托,帶進了一本條陳。

  「漢陽公主府的淳于長史,前些日子奏上了條陳,是關於開府事宜的。條陳呈上了中書省,由中書舍人謝瀾經手,轉呈到了皇后娘娘案頭。皇后娘娘原本叫鐘永良送過來,鐘永良不肯來,就求老奴幫忙送過來了。」

  姜鸞謝過了徐公公,打開厚厚一本條陳,迎面就是一張工筆描繪的京城街坊圖。

  京城一百零八處坊,每處的坊名,坊內有幾家高門世家宅邸,乃至於寺廟,景點,歷歷在目。

  圖紙上格外細致地描繪出公主府的地址。

  身為開國勳貴,舊英國公府的宅邸,地點當然不會差。皇宮南邊門出來,沿著朱雀大街往南過三個坊,往西邊轉去頭一個坊就是。

  徐公公湊趣地過來指點,「公主看好了,舊英國公府在靖善坊,地點極好的。晉王殿下的王府所在的安仁坊,和靖善坊只差了兩個坊,車馬行過去即刻便到了。」

  翻過第一頁,下面的幾頁條陳裡,詳細描繪了舊英國公府宅邸的範圍縱深。

  長若干步,寬若干步,佔據了坊裡幾條街,各個方向開門幾處。

  條陳裡夾了一副兩尺小圖,細細繪製了正門處的畫像。

  顯然是淳于閑自己站在門外對著實景畫的,當時應該是早晨,門外長巷的青石板路上積著夜裡的一小窪雨水,看守門戶的兩個石獅子高大威嚴,院牆高聳,沿著長巷伸展出去,牆內掩映出眾多的飛簷閣樓。

  姜鸞拿在手裡看了許久,「依稀可見當日的氣派。」

  她仔細看了幾眼,指著那如實描繪的精細小圖,「就是看起來缺乏打理。徐公公你看,門口石階縫裡長的草都老高了。門外兩個石獅子身上也崩了幾塊。」

  徐公公笑道,「那是。英國公府的後人都搬出去十幾年了。但宅子本身是極好的,稍微費心思打理幾個月,當年的榮華氣派就又回來了。公主挑得好地方啊。」

  姜鸞看得挺滿意,往後翻過一頁。

  第二幅小圖卻畫了後巷的生活圖景。不知是哪處的側門半開著,露出一角廚房,幾個廚娘打扮的婦人,在大灶前加柴熱鍋。

  姜鸞看得納悶,把條陳拿在手裡抖了抖。裡面只夾了兩副小圖,再沒有第三張了。

  「畫前面正門的街巷實景也就罷了,畫廚娘出入的側門後巷做什麼。」

  徐公公也說不上來,嘖嘖稱奇。

  姜鸞左看右看,琢磨了一陣,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又拿起正門繪圖仔細地看。

  淳于閑這幅正門景致畫得極為精細,清晰可見門前長草的庭院,門口崩了個角的石獅子。

  透過影壁,依稀可以看見斑駁落漆的欄桿和生草半尺的庭院。

  仔細去看薄霧裡朦朧的亭台樓閣——

  屋頂上缺瓦,水榭裡缺水,乾涸的池塘裡只剩枯枝淤泥一片。

  再回頭去看第二幅繪圖的後巷角門,落筆同樣精細,廚房裡有柴火有熱灶,鍋裡空空,沒米。

  她這下看明白了。

  「淳于閑是在給我傳話呢。」

  「借著第二幅畫裡燒柴熱鍋的廚娘跟說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她嘆息著晃了晃兩副畫,「真是個伶俐人。他想著要修繕公主府,但手裡缺錢。我人還沒出宮呢,就惦記著討錢了。」

  徐公公咳了聲,安慰道,「公主府開府之後,一應用度都由宗正寺撥款供養。全府所需的錢財,米麵,絲絹,炭火,乃至後花園的花草樹木,都按規制,每半年送一次過去。」

  「祖宗規制是這麼說沒錯。」姜鸞靠坐在羅漢床頭,輕咬起粉色的指甲,

  「但上回要把我送去宗廟那次,宗正卿和皇后娘娘走得近。皇后娘娘吩咐下來什麼事,宗正寺那邊辦得飛快。」

  「徐公公你說,等我開了府,宗正寺會不會故意扣著我府上的用度不給?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我的公主府的滿門生計可就拿捏在人家手裡了。」

  徐公公乾咳幾聲,擦了把額頭的汗,不說話。

  「是了,椒房殿的鐘有良就怕我問他這個,所以今天不敢來,把差事推給你。」

  姜鸞從貴妃榻上坐起身,收起攤開的條陳,客氣地說,「行了,我不問了,多謝徐公公把東西送來。」

  正事辦完了,姜鸞客氣留飯。

  她對看不上的人向來一點臉面都不給,對徐公公卻都是有禮相待的,徐公公看得出區別,作為報答,臨走前透了個消息。

  「聽說公主得了裴督帥的叮囑,每天早晨辛苦扎半個時辰的馬步?哎,其實走個過場也就行了。」他小聲附耳說了句,

  「督帥前幾日已經點兵了。在城西郊的南衙禁衛校場點的兵,點的是丁翦將軍手下的三百南衙衛。另叫過去丁將軍麾下一位姓李的副將,單獨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老奴琢磨著,怕不是在給公主準備著呢。」

  姜鸞眼前一亮,「那姓李的副將,是不是相貌凶猛,力氣奇大,頭頂個大腦殼。」

  徐公公一拍大腿,「是長了個大腦殼!」

  姜鸞輕快地笑起來,「那就是李虎頭。叛軍圍城那陣子,李虎頭被丁翦派了護衛我,天天拿個大盾牌擋在前頭。裴督帥原來沒打算讓我光桿出去。」

  想了一會兒,又微微地笑了下,

  「點了我認識的李虎頭,他這回算是用心了。」

  她的心情肉眼可見地好起來,親自把人送出去殿外,目送著人沿著長廊走遠,轉回長案邊,又拿起條陳裡夾著的兩張英國公府舊宅的實景小圖,來回翻閱著。

  「雖說錢糧被人扣在手心裡,但至少賺了一座大宅子。」她喃喃自語道。

  過了晌午,看守緊閉的臨風殿門外有人大聲叫門。

  居然是丁翦親自來了。

  按理說,丁翦如今升了正四品將軍的武職,主領的是外皇城西門的守衛差事,他輕易不該進禁中。

  但這幾天四處都傳遍了,人人都知道丁翦在叛軍圍京那陣子護衛得力,得了漢陽公主的青眼,跟去公主府的三百親衛都是從丁翦手下調撥出去的。

  在公主出宮前夕求見一次,倒也不算出格。

  薛奪在臨風殿嚴防死守了這麼多天,人也麻了,兩邊都不是省油的燈,與其被他們兩邊鬧事,不如睜隻眼閉隻眼。

  他便讓丁翦站在宮門外頭,姜鸞站在宮門裡頭,兩人隔著一道朱紅宮門說話。

  丁翦這回是帶著副將李虎頭過來的。

  兩人的神色不太對勁,不像是來恭賀的,倒像是負荊請罪。

  見了面二話不說,直接跪倒,披著甲的膝頭砰地磕在門外石階上。

  「公主開府在即,督帥已經點了三百兒郎跟隨護衛。原不應打擾公主。」

  丁翦吭哧吭哧了半天,臉上帶著羞愧神色,在懷裡摸了半天,雙手奉上一張羊皮紙。

  「昨日末將帶著李虎頭清點三百兒郎的武器。因為年頭那場兵禍,兒郎們戍衛京城的那個月,甲胄多有破損,長槍、長戟等兵器也折損許多,至今未能補齊。缺損早就報上了兵部,兵部說等撥款,戶部說無錢。」

  「公主府開府當日,這三百兒郎都要披甲持戟,前後護衛著公主儀仗,從大開的皇宮正門出去的,怎能穿著破甲,扛著斷戟!關係到公主和皇家的顏面,末將心裡著急,昨天就斗膽找了督帥那邊拿主意,結果督帥說、說……」

  丁翦越說越難為情,額頭橫穿過眉骨的刀疤都在突突地跳:

  「督帥說,這三百兒郎是公主府的人,要末將找、找公主要錢修甲!」

  他這一嗓子吼的,不止門邊站著的姜鸞聽到了,站了滿庭院的禁衛內侍都聽到了。

  瞬間陷入了漫長的寂靜。

  薛奪嗆了下,吐掉嘴裡叼著的草莖,低聲和身側的文鏡說,「養護甲胄兵器可是個無底洞,咱們這位漢陽公主有那麼厚的身家麼?」

  文鏡木著臉不說話。

  他想到了後殿裡收著的滿滿一大盒先帝賜下的十斤金彈丸。

  文鏡想到的東西,也是姜鸞同時想到的。

  她嘖了聲,吩咐春蟄去找苑嬤嬤,把那盒金丸取來。

  「別跪著了,起來吧。我還當是出了什麼大事。」她淡定地吩咐丁翦起身,

  「宗正寺那邊的公主府用度還沒撥下來,我這裡倒有十斤金珠的私房錢,你先拿去給將士們修甲。」

  丁翦帶著李虎頭,兩人在門外羞愧地道謝。

  「喲!」薛奪的胳膊肘一頂文鏡的腰,低聲道,「我想起來了,什麼金珠,分明是就搭配彈弓的那匣子金彈丸嘛!好家夥,真拿出來了。」

  苑嬤嬤急匆匆抱著匣子從後殿奔出來。

  姜鸞回身幾步接那沉甸甸的木匣,耳邊正好把薛奪的嘀咕聽個清楚,隨口應了句,

  「你家督帥多半是存心的。這匣子金丸叫文鏡吃過一回虧,他不順眼很久了。」

  她打開匣蓋,露出滿盒子金光燦燦的足金彈丸,指尖慢悠悠撥弄著一顆,

  「本宮見識少,只見過別家做舅舅的變著花樣地寵甥女,沒見過做舅舅的這麼坑甥女的。」

  「點了三百兵和李虎頭,還以為本宮這位小舅好起來了,沒想到還是老樣子。」 她感慨,「太不疼人了。」

  ——————

  這天晚上,兩隊北衙禁衛照常輪班上值。

  自從文鏡半夜把人私自帶出了宮,從此夜裡值守的就換成了薛奪的龍武衛。

  姜鸞用過了晚膳,眼看著月上中天,吩咐夏至把呂吉祥拎去側殿的耳房裡,務必關好了。

  「關好了。兩個人不錯眼地盯著。」夏至解氣地說,「把那狗奴跟打掃庭院的竹掃帚臭抹布關一處,看他還能跟誰去告密!」

  「很好。」姜鸞盯著從門外映進來的月光,若有所思,「今晚的月色不錯。若隱若現,並非光華大亮,又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四個隨侍大宮女裡,數秋霜心思轉得最快。

  她看了眼地上朦朦朧朧的月色,隱約有所察覺,「公主,今夜的月色適合藏身夜行。難道你又要出宮……」

  「沒辦法。我也不想的。」

  姜鸞面前的短案上放著幾顆半兩金丸。下午丁翦在門外抱著整匣子金丸,聽說是先帝賜下的遺物,眼眶登時就紅了,死活要給她留四五顆金丸做個念想。

  她靠在短案邊的憑几上,單手支頤,盯著面前那幾顆金丸,

  「誰讓舅舅坑我呢,手裡存的私房錢都坑完了。我也沒什麼其他法子,宮裡二姊的身家跟我半斤八兩,手裡有錢的都在宮外頭,我得出去找二兄再討點私房錢來。」

  她輕輕撥弄著金丸,滴溜溜的轉,

  「你們看,不是我喜歡折騰人。我也希望裴督帥能睡個安穩覺的。你們夜裡幫我遮掩著些。」

  幾人都肅然應下。

  秋霜還在犯愁,「但外頭防得這麼緊,願意幫我們的文小將軍又不在……」

  姜鸞已經起身開了窗,沖窗外招了招手,「薛奪,過來說話。」

  正在庭院裡巡值的薛奪頓時右眼皮子一跳:「嗯?」

  似乎又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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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五章

  她這邊的動靜最引人關注,剛拔開窗插銷,那邊薛奪就站在了幾步外的窗下。

  「公主有什麼事吩咐。」薛奪狐疑地盯著她的動作。

  姜鸞慢條斯理地攤開手掌,托著一顆金燦燦的半兩金丸。

  「丁翦拿走了整匣子,但我手裡還是留下了幾顆。」

  她在燭火下撥弄著金丸,幽幽地說,

  「先是被你家督帥搜走了彈弓,現在連滿匣子金丸都送出去,只剩下最後幾顆留個念想,連給我家點點打鳥雀玩耍都不成了……本宮夜裡睡不著,薛二將軍也別睡了,喏,金丸拿去,你們再尋幾個彈弓,打幾隻夜間出行的碩鼠給點點玩吧。」

  秋霜在她身後托起了兒臂粗的長明蠟燭,姜鸞在明亮的燭火下探頭出去,饒有興致地四處打量庭院草木間的動靜。

  薛奪『嘶』了聲,倒吸一口涼氣,心裡痛罵他娘的,督帥這個做舅舅的坑甥女,甥女這個做公主的就坑他們這些值守禁衛!

  金丸號稱是『先帝遺物』,大晚上的打出去一顆找不回來,誰知道眼前這位矜貴主兒會不會讓他們整夜都撅著屁股在庭院裡找金丸!

  「只是抓幾隻耗子給貓兒玩耍,何須用到公主的金丸!」

  薛奪跳起來招呼麾下,「弟兄們,撥開草木,撈兩隻耗子來!」

  「要活的。」姜鸞掰著手指數要求,「一公一母,皮毛油亮,乖巧討喜的。」

  薛奪磨著後槽牙應了,把姜鸞手裡留的五六顆金丸全要到自己手裡看管才放心。

  折騰了整個時辰,姜鸞又挑剔,好容易抓了一公一母兩隻皮毛油亮的活耗子,姜鸞嫌棄『神情驚恐,不夠討喜』,又放生了。

  薛奪如今是切身感受到文鏡爬樹捉蟬的滋味了,帶著一隊人把寬敞庭院裡的草木叢林搜了個底朝天,薛奪一雙天生利眼在夜裡險些泛起了幽幽綠光,終於捉到了『皮毛油亮,乖巧討喜』的一對公母耗子,如臨大敵地送進了後殿。

  姜鸞審驗通過,滿意地收下,臨風殿裡這才消停了,後殿寢堂關了窗,屋裡燈火也熄滅了大半,夜風裡只隔窗傳來貓兒嬌嬌的叫聲。

  薛奪累了個半死,強打精神轉了兩圈,眼瞅著臨風殿各處一切正常,跑去偏殿角落裡眯了會兒。

  睡夢裡都是貓兒叫。

  忽然一陣搖晃把他搖醒,他猛地翻身坐起,周圍圍著的十來個手執火把的麾下禁衛神色驚慌,焦急上火地回稟,

  「公主剛才又出來,說送進去的兩隻耗子呆頭呆腦的,被裡頭那貓兒一下便咬死了,今夜不盡興,非要自己再抓幾隻耗子。卑職等見將軍累狠了,想著公主帶著她自己的人抓,又不是叫咱們抓,就沒叫醒將軍,任憑公主帶著人在庭院裡四處轉悠……」

  「誰知曉一個沒注意,公主的人從不知哪處角落裡搬出個梯子,公主蹬蹬蹬就沿著梯子上牆頭了……卑職等還不及衝過去,牆那邊傳來一聲貓兒叫,公主就從那麼高的牆頭跳出去了……」

  薛奪的臉色變了。

  「牆那邊必定有人接應!看到人了沒有!」

  「卑職等衝出去,只看到幾個人影跑得飛快,其中一個身材頗為魁梧,把公主背在背上,腳下發力狂奔,跑得並不比其他人慢。黑夜裡看不準,只覺得身形有六七分像……像……」

  龍武禁衛吞吞吐吐地回稟,「像下午來的丁翦將軍。」

  薛奪:「……」

  薛奪劈手接過親兵遞過來的紅纓頭盔,破口大罵著往頭上套,

  「防得了外賊,防不了內鬼!丁翦是京城本地的守將,人面廣路子熟,胳膊肘兒還往外撇,一門心思地幫公主鑽空子,咱們怎麼防!」

  遠處響起梆子響,過了二更天。薛奪一臉晦氣地往外走,

  「公主又丟了!這回多半有南衙禁衛在裡頭摻和。臨風殿這邊嚴密守好嘴巴,不要聲張出去,分兵趕去各處宮門堵人!」

  他惡狠狠磨牙,「各處宮門都堵不到人,老子也只能出宮回稟,去督帥府上請求調兵搜人了。」

  ——————

  梆子報二更時,姜鸞站在西南宮門外。

  今夜值守西南宮門的是南衙禁軍左翊衛。左翊衛中郎將是京城本地的守將劉牧光,小士族出身,和丁翦是出生入死的好友,也認識姜鸞。

  三月京城被圍時,姜鸞隨著晉王登城樓巡視,劉牧光親自拿盾在她面前擋過流矢。

  「公主為何私自出宮?」劉牧光沉聲喝問,「宮門已經下鑰,無詔不開,公主等明早再來。」

  姜鸞從陰影裡往前幾步,摘下帷帽,顯出少女略顯稚氣的面容。

  「劉將軍。」她嗓音天生輕而軟,如實地解釋,

  「下個月要開公主府,正是處處都要花錢的時候,我手裡連私房錢也花完了。二兄被聖人厭棄,不敢進宮,我也沒法子了,只能偷偷夜裡出宮一趟,去二兄府上……要點錢。」

  劉牧光噎住了。

  督帥點了三百南衙禁衛入公主府,卻未撥下修甲修兵器的款項。丁翦下午去了趟臨風殿,抱著整匣子金珠出來,看到聽到的人不少,消息風一般地傳出去,皇城禁衛裡早傳遍了。

  先帝疼愛的么公主為什麼連私房錢都花完了?

  還不是花在他們拚死護城的將士身上。

  劉牧光糾結了片刻,燈下看見姜鸞安靜乖巧地在宮門邊等待著,也不出聲催促,只抬頭望著緊閉的巍峨宮門,眼底漾出隱約的期待。

  他嘆了口氣,背過身去,揮了揮手。

  這是眼不見為淨的意思了。

  宮門沉重推開,打開一條縫隙,宮門外的夜色漏了進來。

  隱身在暗處的丁翦大步奔出幾步,蹲在姜鸞身前,把帷帽遞給她戴好,重新把人背起,帶著兩名護衛親兵,幾人從宮門縫隙裡疾步奔出。

  一直跑出了皇城地界,兩個親兵牽著馬等在前頭,丁翦喘著氣問,「公主會不會騎馬?」

  姜鸞答得爽快,「會!」

  幾匹快馬在空曠的街道一路往南疾馳,巡街武侯看到當頭快馬亮出的南衙禁衛腰牌,默不作聲退了回去。

  快馬馳過長街,轉過一道彎,姜鸞輕咦了聲,指著斜對面遠方通亮的那處,

  「前頭那座大宅子是哪家宅邸?從前去二兄的晉王府,路上我不記得有這麼大一座宅子。」

  丁翦勒馬放滿速度,掃過遠方那座燈火明亮、外門對著大街開的大宅子。

  從主街上能一眼看到的,是宅邸的烏頭門,也就是外門。外門往裡有一處極長的青石通道連接正門,十名披堅執銳的將士沿著通道守衛宅邸,長戟磨得雪亮,殺氣騰騰。

  「永樂坊這邊是新開的河北道兵馬元帥府。」丁翦指著前方黑暗的長街盡頭,「晉王府在安仁坊,還要再轉過去,過一個坊。」

  姜鸞勒馬慢行,遠遠地望著氣派的大宅外門,以及夜色裡隱約現出的龐大主宅範圍。

  「公主別看了,被發現了不好。」丁翦低聲催促,「快些走,前頭再過一個坊,就能看到晉王府了。末將去叫門。」

  找晉王討錢比預計的難些。

  晉王姜鶴望病了。

  自從四月初一當日,在兩儀殿裡受了一場驚嚇,雖然有驚無險,他靠自己的兩條腿走出了皇宮,但每每回想起當日長兄的詰問,大嫂的冷眼,委屈難過之餘,心裡又後怕得很,晉王回王府第二天身上就發起了熱,從此稱病不起,再不肯出王府一步。

  姜鸞費了不少力氣才見到了她二兄。

  晉王病歪歪地躺在寢屋的床上,臉色蒼白,露出吃驚的表情,「阿鸞,你怎的半夜來了。」

  姜鸞坐在床邊,抬起柔白手腕,探了探二兄的額頭,溫度正常,並無發熱冷汗種種重病跡象,放下心來,

  「許久不見二兄了,心裡想念,過來探望二兄。順便……二兄手頭寬裕的話,借給阿鸞些錢財米麵。阿鸞窮得開不了府了。」

  晉王又吃了一驚,仔細問清了近日情況,狠狠拍了下床頭,憤然道,

  「你是先帝公主,今上幼妹,宗正寺怎敢克扣到你頭上!掌著宗正寺的宗正卿,細論起來還是我姜氏的遠房族親,五服之內的族叔伯,怎的胳膊肘往外拐!明早我就找宗正卿那老兒理論去!」

  姜鸞趕緊把他攔下,「別,二兄就在王府裡養病最好。你如今站在風口浪尖上,我只是短少些錢糧進項,你若出去王府走動,就怕回不來。」

  晉王妃在旁邊陪著,一句話說到她的痛處,眼淚立刻滾滾湧出。她含淚握住姜鶴望的手,按在她明顯凸出的小腹上,

  「二郎,慎重。想想我們的孩子。」

  姜鶴望黯然神傷,英雄氣短,嘆著氣倒回床上。

  姜鸞夜裡偷溜出宮,怕事情鬧大,只待了短短一刻鐘,閒話沒說幾句便要走。

  姜鶴望心裡顧念著幼妹在兩儀殿裡冒死替他說話的那份情誼,低聲吩咐了親信幾句,從書房裡取來個沉甸甸的紫檀木方盒,在燈下打開,金光閃耀,全是五十兩一條的長金鋌。

  晉王的小金庫,是晉王妃平日都不知道的。她吃驚地看了眼滿滿當當摞起的長金鋌,又神色復雜地看了眼自家夫君。

  「拿去花用。」姜鶴望大方地把木盒往姜鸞那邊推。

  姜鸞試著抱了下,沒抱起來,比她那個裝滿十斤金珠的木匣子可重多了。

  丁翦被叫進屋,在晉王床邊跪倒行了個禮,接了過去。

  姜鶴望這個人閒散王爺當慣了,說話有點碎,拉著姜鸞仔細叮囑,

  「盒子裡放了八十斤金,也不算小錢了。回去時繞著新開的兵馬元帥府走,別讓那處主人家見著。裴督帥最近手上缺錢,叫他發現了這八十斤金,只怕會二話不說直接徵了去。」

  姜鸞這下真正詫異了,烏黑的星眸微微張大,

  「裴督帥如今掌了全京畿的防衛,手裡有權有勢有人,怎會缺錢。」

  姜鶴望雖然一步不出王府,手下的人每日送來的消息不少,對京城局勢還是比拘在深宮的姜鸞能看到的多得多,

  「裴督帥手裡掌著京城的兵馬調度,有權有勢有人,但朝廷的錢袋子不在他手上。」

  「他手下十萬兵,每天吃飯的口糧就是一大筆,按月發的軍餉又是一大筆,盔甲兵器損壞,要修繕,更是個無底洞。」

  說到這裡,姜鶴望想起一個近日聽來的八卦,勁頭登時來了,也不管時機對不對,拉著姜鸞悄聲嘀咕,

  「李承嗣,李相,身上兼領著戶部尚書的差事,最近過得不大好,天天出門躲著裴督帥。只可惜躲也無用,車馬幾次三番被堵在朱雀大街上,裴督帥當街跟他討要軍餉撥款。」

  「大概是被推脫得太多次,連同殿為臣的表面和氣都扯下了。就昨天早上,裴督帥發兵圍了李相府,壓著李相去衙門,硬摳走了三萬兩銀的軍餉。今早的朝會上吵成一團,御史的彈劾奏本一堆,都是彈劾裴督帥跋扈弄權。」

  這麼大的事,姜鸞還是頭次聽說,想了一會兒:「雖然驚人,並不意外。」

  「落在李相身上不算意外,算他倒黴,誰讓他是管錢袋子的呢。你別撞上那位就好。」姜鶴望拿手指點著沉甸甸的檀木盒,

  「裡頭裝的八十斤足金,沒有裴督帥昨天硬摳走的三萬兩銀那麼多,但也不算少了。你可仔細收好。」

  姜鸞告辭出來,上馬撥轉韁繩,在空曠主街上往皇宮方向緩行。

  丁翦抱著沉甸甸的木盒縱馬跟在後面,行出去一條街,剛轉過彎,他猛地一勒馬,低聲催促,

  「公主往旁邊避讓些。前頭有動靜,兵馬元帥府的正門開了。」

  姜鸞撥轉馬頭,轉進旁邊一條暗巷裡。

  隔著幾十步距離,迎面看到斜對面燈火通明的大宅子外門洞開,薛奪像是隻鬥敗的公雞,耷拉著肩膀,當先牽馬出了外門。

  後頭幾步,裴顯顯然是睡下了又起身,沒穿戴官袍,只穿了身海青色的居家襴袍便服,面無表情地跨門出來,踩蹬上馬。

  姜鸞看情形就猜到了七八分,噗嗤笑了。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半夜出門了。薛奪動作還挺快。」

  丁翦也猜到了。揣著那沉甸甸的八十斤金,心虛地往暗巷裡躲了躲。

  對丁翦而言,裴顯自從掌了京畿防衛,對麾下將士們向來不錯,不論是河東玄鐵騎出身的北衙禁軍六衛,還是京城本地出身的南衙禁軍十二衛,一視同仁,論功行賞起來毫不含糊。丁翦幫了漢陽公主就對不住自家督帥,他心裡有愧。

  他這邊往暗巷裡躲,一路盯著他們行蹤的巡街武侯們卻嗅出了不尋常的意味。

  丁翦眼睜睜看著四五名武侯從斜刺裡奔出,直奔到兵馬元帥府門外,急匆匆和守衛將士回稟著什麼,還回身指點他們藏身的暗巷方向。

  「啊,被發現了。」姜鸞惋惜地道,「半夜在大街上縱馬,確實太扎眼了。」

  丁翦抱著木盒,反手就要拔刀,「公主先走!」

  「別,」姜鸞輕笑了聲,「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戰場,不至於。你躲著,我過去打個招呼。」

  丁翦一把沒拉住韁繩,眼睜睜地看著姜鸞踩上馬鐙,輕輕巧巧地騎著馬過去了。

  「裴小舅安好。」姜鸞擋在門前,輕快地打了個招呼。

  薛奪正親自牽著裴顯坐騎的韁繩,聽那聲音耳熟,猛地一回頭,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公公公主!」

  裴顯坐在馬上,提起韁繩,軍靴後的馬刺輕輕一踢,坐騎慢跑起來,馬蹄聲清脆,繞著姜鸞的坐騎轉了兩圈。

  「阿鸞安好。」

  他勒馬停步,不鹹不淡道了句,「阿鸞神出鬼沒,看起來今晚過得不錯?小舅今晚過得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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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六章

  今夜月色藏在濃雲層後,若有若無,連星辰都寂寥,黑暗長街上只看得到依稀搖晃的樹影。

  裴顯坐在高大的軍馬上,操控韁繩轉過半圈,擋在姜鸞馬頭前方,不冷不熱問,「阿鸞今夜是從何處過來,又打算到哪處去。」

  姜鸞既然從藏身的暗巷出來,便沒打算瞞他。

  「剛從二兄的王府出來,要了點私房錢。正打算回宮去。」

  她坦坦蕩蕩地說,「手裡有錢,才好把送出去修甲修兵器的十斤金丸贖回來。那匣子金丸真的是先帝遺物。耶耶[1]在世時,手把手地教我用彈弓打金丸,裴小舅好歹給我留點念想。」

  裴顯坐在馬背上聽完,不置可否,「夜裡出來一趟,私房錢要到了?」

  「當然要到了。數目還不少。」姜鸞明晃晃地和他談條件,

  「只要一句承諾,別罰今晚跟著我忙活的人,我從二兄那邊討來的私房錢,分小舅一半?」

  裴顯笑了聲,「看來全京城都知道我手裡缺錢了。」當先往前縱馬走了幾步,話鋒一轉,

  「要裴某的承諾,阿鸞先把誠意拿出來。今夜跟你胡鬧的是誰,叫他出來。」

  丁翦藏身在暗巷裡,心裡往下沉,正要出去請罪,卻見姜鸞回身對著他所在的巷口,抬高嗓音,遠遠地吩咐他,

  「把我的帷帽和斗篷都穿戴上,再抱著盒子出來。」

  這就是叫他不要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今夜月色晦暗,光線黯淡不明,從街巷暗處走出來的漢子,頭戴帷帽,身穿斗篷,懷裡抱著個木盒子,只依稀看出魁梧的身形,從走路的穩健步伐看,明顯是個軍漢。

  但身形魁梧的軍漢在軍裡一抓一大把,能從城東排到城西去。

  隔著十幾丈距離,裴顯遙遙地打量著來人輪廓,心裡七八分認定是丁翦,就是不能確認。

  姜鸞騎策馬迎回去,從丁翦手裡接過那沉甸甸的檀木方盒子,手腕猛地往下一沉,盒子差點摔馬背上,她趕緊扔了馬鞭,雙手吃力地托住了。

  薛奪見勢不對,趕過來牽住姜鸞的馬韁繩。姜鸞使了個眼色,示意丁翦趕緊跑。

  「別盯著看了,裴小舅。」她把沉重的木盒子放在馬鞍上,讓薛奪牽著馬走近兵馬元帥府門口明亮的燈火下。

  「我對小舅的誠意,不在那人的身份上,而在這裡。」

  她坐在馬背上打開了檀木盒蓋,燈光下閃耀出的金光赫然刺眼。盒子裡一摞又一摞,全是疊得滿滿當當的長金鋌。

  「八十斤足金。」姜鸞把紫檀木盒蓋重新蓋上,擋住了刺目的金光,

  「小舅自取一半,給我留一半私房錢,另贖回我的那匣子金丸。公主府三百兵修甲修戟的錢從我的私房錢裡頭出。算不算誠意滿滿?」

  「送出四十斤足金,只換回一匣子十斤金丸,一句不追究的承諾?」

  裴顯握著韁繩緩行,高大良駒打著響鼻,在大街上來回踱步,「阿鸞今夜做的是虧本生意。」

  「小舅的疑心太重。」姜鸞輕笑,「行了,我這兒確實還有件事。馬上就要開府,八百戶實封的請求被聖人駁了,宗正寺那邊又扣著我今年的用度不發——」

  她說到一半,裴顯就聽明白了話裡的意思,對著薛奪略微頷首,示意他把沉重的檀木盒接過來。

  「全京城都知道裴某天天去戶部討軍餉。討債的衙門多個宗正寺倒也無妨。」他接過方木盒子,單手托在手掌裡,掂了掂分量。

  「八十斤足金只多不少。阿鸞的誠意滿滿,小舅看見了。」

  他瞬間做下決斷,「好。今夜之事不追究,今年的公主府用度,裴某做主替你討來。公主府三百兵的修甲費用也是裴某擔了。盒子留在我這裡,等取用了一半,剩下一半連同金丸送回去。」

  說到這裡,他輕描淡寫加了句,

  「至於明年以後的開支用度,阿鸞可以遣府上的三百親衛圍了宗正寺,把宗正卿從衙門裡拖出來,好聲好氣地當街勸幾句即可討到手。」

  姜鸞的嘴角抽了抽,「多謝籌劃獻策。聽起來倒也不太難。」

  兩邊談妥,姜鸞客氣了一句,「還沒到四更天,看小舅眼底隱約發青,還是回府休息吧。不勞遠送,我這就回宮去了。」

  「起都起了。」裴顯扯了扯唇,「順路護送阿鸞回宮,索性去宮裡值房睡一會兒。」

  兵馬元帥府裡沒有置備內外管事,貼身服侍起居的都是親兵。一個親兵從烏頭門裡飛跑出路邊,遞過來上朝用的官袍玉帶,裴顯單手控馬,紫色官袍往肩頭一披,修長的手指扣起玉帶金勾,直接在馬背上穿戴上了。

  姜鸞看在眼裡,搖搖頭,感慨了一句,

  「哎,裴小舅。好歹是個河東大族出身的嫡系,日常起居也太不講究了些。我看京城裡四大姓的郎君們,出門帶個熏香袋都要挑揀一刻鐘。」

  裴顯像是沒聽見,悠然往前縱馬幾步,往馬下伸出手去。

  又一個親兵飛奔過來,送上廚房大灶熱騰騰新烤出爐的胡餅。

  裴顯打開油紙包,極斯文地咬了一口。

  薛奪牽了自己的馬跟出來,他是河東小士族出身,處處向著自家主帥,在旁邊嘀咕,

  「公主少說幾句,快些回宮吧。督帥被你擾了清夢,早些去外皇城值房打個盹也是好的。還熏香袋呢。哪有這閒工夫。」

  姜鸞哧地笑了,一句話堵回去,

  「講清楚些,擾人清夢的到底是本宮還是你薛二將軍?薛二將軍有本事別看丟本宮呀。看丟了本宮,又跑來吵醒你家督帥,倒推到我身上。」

  薛奪氣得頭髮都炸了。

  裴顯向來沉得住氣,任憑背後吵翻了天,絲毫不理睬,徑自策馬在前方慢行。

  姜鸞催動韁繩,騎馬經過路邊送行的親兵時,忽然臨時起意,彎下腰問,「胡餅還有沒有多的?也給本宮一個嘗嘗。」

  親兵愕然瞠目,瞅瞅前方的自家主帥毫無反應,壯著膽子遞過一個熱騰騰的油紙包。

  姜鸞便也單手控著馬韁繩,往前奔出十幾步,悠悠然咬了一小口胡餅,愜意地眯眼,「灑了白芝麻,好香。」

  裴顯在前方等候,聽到身後動靜,側過身打量了一眼,

  「騎術不錯。在宮裡跟弓馬教諭學的?」

  「那是。」姜鸞並不故作謙虛,「二兄在宮裡校場學六藝時,我跟去學了兩年。弓馬教諭都說我有御馬天分,馬兒天生親近我。」說著報了教諭的名字。

  教諭的名字居然是裴顯聽說過的,

  「十多年前南衙衛裡的神射手。南衙禁軍十二衛輕騎弓馬第一。他從軍裡退下來後,做了宮裡皇子皇女的弓馬教諭?」

  他陡然起了興致,馬鞭往前方長街點了點,「正好夜裡街上無人。跑一段?」

  「行啊。」姜鸞應得毫不含糊,「跑!」

  帷帽和斗篷給丁翦拿去正好,她跑起馬身上利索,輕喝一聲『駕』,馬兒當先奔了出去。

  數百丈長的寬敞長街跑過一半時,身後馬蹄聲奔雷般響起,人影帶著疾風從身邊擦過,裴顯在前頭勒馬急停,轉回半圈,高大軍馬噴著響鼻又奔回來,再次擦肩而過時放慢速度,探身過來幫姜鸞拉了一把韁繩,把馬穩穩地勒住了。

  「弓馬教諭的話裡摻了水分。」若隱若現的月色下,裴顯仔細打量姜鸞控馬的姿勢和握住韁繩的手腕,

  「御馬的姿勢雖然學得標準,臂力不足,馬奔快了拉不住韁,遇到驚馬失蹄時只怕會滾落馬下。」

  他重新撥轉馬頭回來,繼續並肩策馬緩行,「不能再跑了。就這麼慢慢走。」

  姜鸞『嘖』了聲。

  「管得比耶耶還寬。」她不滿地嘀咕,「耶耶當年在校場看我跑馬,還讓我多跑了幾圈呢。」

  「裴某不過是個外戚,自然不能和先帝比。」裴顯答得不冷不熱,意有所指,

  「不知京城這邊四大姓的規矩如何。裴氏不才,勉強算是河東當地的大族,掌了三代河東節度使的職務。熏香之類的倒不怎麼講究,家族裡講究的是嫡庶長幼。裴氏小輩若不能早早成器,至少要乖巧順從,聽從長輩教誨。」

  「哦。那你們家小輩豈不是要被你從早訓到晚。這次你來京城,河東裴氏本家的小輩們樂壞了,京城這邊裴氏的小輩們愁壞了吧。」

  姜鸞左耳進右耳出,還是單手控了馬韁繩,從胡服衣襟裡掏出還溫熱的胡餅,打開油紙包,咬了一口。

  裴顯看著眼裡,又是一皺眉。

  「芝麻灑衣襟上了。天家出身的貴女——」

  姜鸞裝作沒聽見,繼續咬了一大口,才不管芝麻掉哪兒了,羊皮小靴夾住馬腹,溜溜達達往前走。

  走出幾步,又勒轉馬頭轉回來,「看在今晚贈的四十斤金的份上,小舅實誠答我一個問題。」

  她鼓鼓囊囊嚼著胡餅問,「如今都六月了。戶部今年上半年徵收來的賦稅用去哪裡了?怎的發不出軍餉來。」

  她問的居然是這句,裴顯有些意外,唇邊掛著的淡笑便消失了一瞬。

  下一刻,他從容地縱馬趕上來,「阿鸞猜猜看。」

  姜鸞便猜,「撫恤陣亡將士?購買良種,鼓勵春耕?」

  她每猜一句,裴顯便搖頭。

  「昨日請出了李相,一起去戶部衙門查帳。」他輕描淡寫地說起昨日鬧到被御史追著彈劾的大事,

  「你說的這兩個支出項都有。開春時御駕親征的二十萬精兵,在太行山下死傷超過半數,家裡都要撫恤;每年的春耕良種也是極重要的國本。但兩個加起也用不了今年賦稅的一成。」

  裴顯拿馬鞭指了指正北方,「今年賦稅的十之其四,被聖人一道中旨,調走重修宮室了。」

  姜鸞:「……」

  她低頭咬了一口胡餅,嚼了嚼,含糊道,「十份裡拿走了四份。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她又問,「聖人知道修繕宮室需要花費這麼多錢嗎?」

  裴顯不答。

  兩人在濃黑的夜裡策馬往北方皇城的方向緩行了一陣,前方隱隱約約就是巍峨宮門,遙遙地可以看到城樓高處懸掛的十幾處大宮燈,和各處來回巡值的禁軍將士身影。

  即將接近皇宮時,裴顯忽然勒馬問了句,

  「阿鸞,你久居皇宮,應該了解聖人的脾性。你說,若有人把那筆重修宮室的款項攔下來,聖人會如何?」

  姜鸞也跟著勒了馬,停在路邊,想了好一會兒。

  「聖人不是忍讓的性子。他是先帝嫡長子,太后娘娘唯一的親子,打小要什麼有什麼。若被人違逆了心意……」

  「滔天大怒。」 她吐出四個字,又補充,

  「就像當日兩儀殿,逼得二兄差點撞柱自盡的那種滔天大怒。」

  前方就是緊閉的宮門,兩人在城樓下翻身下馬,守衛皇城的禁衛認出來人身份,飛奔著迎出來,把馬匹牽到旁邊,開了宮門。

  裴顯整理衣袍,走進宮門時淡淡道了句,

  「裴某不是晉王。」

  作者有話說:

  【1】耶耶:古代兒女稱呼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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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七章

  宮門下鑰是宮禁大事。按理來說,宮門深夜無詔不開。

  怎奈何京城最近實在混亂。

  京畿本地的二十萬禁軍兒郎,被這次的御駕親征斷送了一半。巷陌處處可見門外豎起的招魂白幡,哪家沒有一兩個不歸人,半夜哭聲斷肝腸。

  如今掌了宮禁的南衙衛、北衙衛,倒有一多半是河東來的勤王軍、如今充作禁衛的玄鐵騎。

  自家主帥到了宮門外,守門的將領二話不說,開宮門。

  原本應該好端端待在臨風殿裡的漢陽公主,半夜突然跟著主帥從宮門外進來了,守門禁衛們瞪眼看著,一個字也不敢問。

  姜鸞連解釋的功夫都省下,跟在前方頎長的身影背後,蹦蹦跳跳地沿著宮道往前走。

  前方就是岔路,一條通往外皇城的三省六部值房,一條繞過三大殿,通往後宮。

  裴顯召了身後跟隨的薛奪來。

  「薛奪護送公主回去。」果然就要邁步往值房那邊。

  姜鸞卻不走,在宮燈下探究地打量他。

  裴顯察覺了她視線裡的不尋常,立定腳步,「怎麼了?可還是有話要說。」

  他是外戚,太后娘娘的本家兄弟,和聖人血脈相連的嫡表親,天生該站在聖人那邊。

  但不巧的是,這人年紀輕輕掌慣了兵,養成一副說一不二的脾性。

  更不巧的事,聖人頂著極貴重的皇家嫡長身份,自小容不得旁人忤逆。

  前世裡,姜鸞在深宮裡嬌養,兩耳不聞外事,但還是聽到宮裡的不少流言——聖人和兵馬元帥時常爭執,今日聖人怒掀了紫宸殿長案,明天裴督帥杖死了御前大宦。

  宮裡人最喜歡避重就輕,無論生出多少的驚濤駭浪,到了嘴裡,簡簡單單只用了三個字形容:

  ——鬧得凶。

  剛才走進宮門時,裴顯那句同樣簡簡單單的『裴某不是晉王』,她立刻就想多了。

  聖人今年二十歲。

  她和這位嫡長兄並不親近。只記得前世聖人山陵崩,就是薨在了二十歲這年的秋季,具體死因卻不清楚。

  她就是隱約知道一些內情,才知道『死因不清楚』;至於史書上的記載,倒是簡單直白的幾行字句:

  「秋夜,潰兵潛入京城,欲作亂。延熙帝病重,山陵崩。」

  前世,她當面問過幾次延熙帝的死因,裴顯始終只有兩個字回復她:『病逝』。

  但京城那個極度混亂的秋夜,她分明親眼看見亂軍從各處攻破了城防,護衛宮禁的玄鐵騎首當其沖,被大股亂軍衝擊撕破了防線,損失慘重。

  她屢次追問那夜潛入京城的潰兵到底有多少人,為什麼三四月就圍剿擊潰的叛軍還有那麼多人,是誰半夜接應開了城門,裴顯避重就輕,從來沒有正面答過一次。

  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聖人英年早逝,諡號議定了個不好不壞的『真』字,禮部和御史台聯合上的奏本,眼前這位好小舅拍板定的字。

  姜鸞的嘴角抽了抽。

  重生一世,聖人還是不容忤逆,這位還是說一不二,眼看著又直奔前世那三個字去了。

  ——鬧得凶。

  「哎,裴小舅。」她覺得有必要提個建議,

  「手裡有權有勢有人,哪裡需要煩惱錢糧呢。京城裡路子多,戶部今年的賦稅徵討不來,還有別的出路。倒也不必和聖人處處槓上。」

  姜鸞的話裡帶著鉤子,裴顯原本站在岔路中間,聽完便走回幾步,站在她面前。

  兩邊宮燈映出的長長的人影,又把姜鸞完全籠罩在裡頭了。裴顯微微低了頭,眼前這位心思難測的小公主眼神清亮而狡黠,貓兒般的眸子裡倒映出他的影子。

  「京城裡路子多,阿鸞說說看?」

  「比如說,」姜鸞舔了舔小虎牙,「剛才半夜路過貴府,看到朝廷新賜下的大宅邸。開府建衙是大事,小舅開兵馬元帥府的帖子……沒往京城各處的世家高門家裡送?」

  她往後一步,完全退出了前方籠罩下來的那片陰影,轉身往後宮道上走,邊走邊掰著手指替他算,

  「京中世家,百年底蘊,個個家底豐厚得很,四大姓出手送禮便是三五十金。十家高門送禮至少有百金。百家送禮足有千金。小舅虧了一大筆厚禮錢呀。」

  裴顯:「……」

  姜鸞走過幾步,背後沒有動靜。

  前方轉彎時,她側身去瞧,卻發現裴顯站在原處,整個人幾乎陷進宮牆的大片陰影裡,只露出一雙鷹隼般鋒銳的眼睛,盯著宮門高處城樓上來回巡值的禁衛身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

  姜鸞四更天回了臨風殿。

  她這回出宮得了身邊幾個親信的助力,卻也瞞著苑嬤嬤,怕老人家擔心。

  春蟄、白露她們幾個心裡都不穩當,整宿沒敢睡下。直到四更天前後,姜鸞安然被送回來,一個個的才安穩了。

  臨風殿門從裡打開,當值的龍武衛個個繃著臉站在旁邊。春蟄小跑著迎出門去,悄聲問,「今夜出去可妥當?公主見著晉王殿下了?」

  「見著了。」姜鸞打著呵欠跨進門來,隨手比劃,「二兄給了這麼大個檀木盒子,裡面塞滿了長金鋌,沉甸甸堆滿了一整盒,我都拿不動。」

  春蟄納悶地瞧了眼公主身後。

  丁翦將軍不見蹤影,裝滿足金的楠木盒也沒見著。

  門外跟過來的是……等等?

  薛奪滿臉晦氣地跟進來,把頭盔摘了,往親兵手裡一扔,扭著手腕子喝道,「兒郎們!把臨風殿的梯子都撤了!」

  春蟄心裡一跳,趕緊小跑著跟回去,小聲問,「檀木盒、盒子呢?」

  姜鸞踩著羊皮靴進了後殿,把靴子踢到旁邊,輕鬆地說,

  「回程時碰著了裴督帥,分了他一半發軍餉,擱兵馬元帥府上呢。」

  這夜有驚無險,她梳洗睡下,因為半夜跑了一次馬的緣故,精神頭卻極好,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天色見白才朦朧睡了。

  睡下時帶著笑。

  晉王自打四月初一走出了皇宮,傳來的消息始終是人病著,下不來床,出不了府。

  上次笄禮上遇到了二嫂,她私下裡問了一句,二嫂回的還是那句『病著』。不親見到人,她心裡始終不踏實。

  如今看了人並無大恙,她安穩了。

  混亂的前世裡,她二兄在六月這時候早已經歿了。

  前世的延熙帝同樣出征兵敗,被勤王軍救下。御駕回京後,對晉王一步步逼迫,晉王撞柱明志,薨在了四月,年僅十八歲。

  她和晉王次兄打小的交情就是極好的,前世裡驟聞噩耗,狠哭了幾場,又不顧阻止親去吊唁。

  她還依稀記得,去晉王府吊唁那天,她二嫂挺著大肚,披麻戴孝,神色麻木地跪坐在靈柩前,眼珠許久不轉一下,不像是個活人。

  有人對她私底下慨嘆了幾句,說晉王從皇宮裡抬出去時只是重傷了額頭,傷口本身不足以致命。

  晉王是憂懼悲憤太過,心裡鬱積的委屈不平之氣難以抑制,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

  晉王出殯當天,全城百姓數萬人自發跟隨送靈。

  剛剛平靜下來不久的京城局勢,從那時候又開始亂了。

  姜鸞在夢裡模模糊糊地想,裴顯呢,前世的他那時在做什麼?

  啊,是了,他畢竟姓裴,是聖人的母家嫡表親。前世聖人和晉王兩位天家兄弟激烈爭吵的那幾次,他避開了。

  前世兩儀殿爭吵那天,他也和這輩子一樣,並不在場。

  裴氏家訓最重嫡庶長幼,晉王撞柱傷重而死,聖人言行做事不妥當,在朝堂上惹起了軒然大波。但晉王畢竟死於自盡,並不是聖人誅殺親弟。

  裴顯還是站在延熙帝這邊,出手鎮壓了幾方鳴不平的聲音。

  又過了一兩個月,也是個炎炎夏日裡,姜鸞在宮裡聽說,二嫂悲慟太過,傷了身子,懷的遺腹子沒了。

  是個手腳俱全的成形的男胎,已經六個多月了。再晚一個月生下來,能活。

  晉王新婚不久,沒有其他侍妾,唯一的遺腹子落了胎,晉王一脈就此絕嗣。

  這次鬧出的風波遠比下葬當天還要大。晉王唯一的遺腹子是如何沒了的,究竟是不是意外,還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刻意讓晉王絕嗣,傳得甚囂塵上,滿城風雨。

  宮裡卻彷彿是暴風雨中平靜的風眼,依舊按部就班的給她行了笄禮,開始相看駙馬。

  臨風殿所有人也都按部就班地等著隨公主出降。每個人都想,朝堂上的男人們為了權勢互相傾軋的不幸事,牽扯不到後宮嬌養的公主身上。

  但時局亂了,哪裡有什麼真正的安穩呢。

  寢堂低垂的兩層冰綃帳裡,隱約透進夏日清晨的亮光。姜鸞蜷縮在床上,在睡夢中不安地摟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又夢到了洛水裡漂流的那一夜。

  苑嬤嬤哭著把她塞進大箱籠裡,推進了洛水支流。

  那時候已經入秋了。自從六月裡得知二兄唯一的遺腹子也沒保住,她在臨風殿裡睜著眼,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三四夜便得了熱風寒倒下了。從此一場大病接著一場小病,直到入秋都不怎麼好。

  京城再次動蕩的那個秋季的黑夜,她當時正發著熱,身上穿得又單薄,迷迷糊糊地蜷縮在黑暗的木箱籠裡,耳邊是嘩啦啦的流水聲。她神志不清地睡了過去。

  箱籠是在深夜時翻的。

  被江水裹挾著,打著旋兒,撞到了江中心的暗礁上,木料撞得四分五裂,她被江水浪頭打落江底,又渾渾噩噩浮上江面,等她恢復了意識時,她發現自己手足並用,緊緊抱著一截浮木。

  在那個難忘的夜晚,她像一具浮屍那般順江漂流了四十里,入了秋的江水裡混雜上游漂下的冰凌,冷得鑽心。

  她手足僵硬,像一具真正的浮屍直挺挺地漂在江面上,對著頭頂星空,緩慢移動的彎月,人早已被凍木了,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願想。

  直到清晨時分,她的浮木在江水拐彎處撞上了江灘。

  東邊初升的金色陽光照耀在冰冷江面,也映亮了她裹在身上濕透了的大紅金邊石榴裙。

  ————

  姜鸞蜷縮在床上,細細的肩膀無聲顫抖。

  夢裡的入了秋的洛水,幾乎寒涼到了骨子裡。

  「真冷啊。」她閉著眼,喃喃地道。

  肺在水裡凍壞了,自從那一夜,她連路都走不遠,多走了幾步就咳喘得像是拉破的風箱。

  從小跟在二兄身後練了一身的好騎術,從此終生再沒能上馬。

  從夢裡猛地醒來時,天光大亮,盛夏的日頭明晃晃地從窗櫺縫隙裡照進屋子裡。

  她是被一陣喧嘩聲驚醒的。

  「公主,好消息!」

  幾個大宮女興沖沖地進來,「裴督帥遣了人送東西。謔,把從我們這兒弄走的那匣子金丸送回來了。剛秤了十足斤,分量沒少。」

  姜鸞沒睡夠,只覺得頭疼腦脹,呼吸隱約還帶著上輩子喘不過氣的感覺,指尖緩緩按摩著太陽穴,

  「他還算是守諾。對了,除了金丸,我從二兄那邊討來的木盒子呢?二兄給我壓箱底的私房錢,昨天他見面分走一半,應該還我一半。今天有沒有一起送過來。」

  「對,也送來一個方木盒子,沉甸甸的鋪滿了長金鋌。應該就是公主說的晉王府拿來的私房錢了。晉王殿下對公主真好。」

  「那就對了。」姜鸞躺回了床裡,「頭疼,讓我再睡一會兒——」

  她突然一個鯉魚打挺驚坐起身,「等等,把木盒子秤一秤。裡面的金鋌還剩下多少。」

  夏至喜滋滋道,「不勞公主吩咐,早秤過了。整整六十斤足金哩!」

  姜鸞:「……」

  「怎麼了?」夏至看她神色不對,驚慌起來,「裴督帥下手太黑,昧去的金鋌太多了?」

  「不是,正相反,他拿少了。」姜鸞越想越覺得難以相信,

  「不對勁。他手下要養兵,缺錢缺的厲害。送到眼皮子底下的金錠不拿,不像他做事的路子。除非……他自己找到更好的路子了?」

  夏至愕然問,「什麼更好的路子?」

  「不知道。」姜鸞懷疑地喃喃自語,「該不會是把中旨調走的十之其四,都攔下了吧。」

  夏至聽得不明不白的,春蟄這時從門外面傳話, 「公主。宗正寺的人來了,正在外頭候著見公主。」

  姜鸞一怔,軟衾被從裡面掀開,「怎麼說。」

  「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君來了。把下個月開公主府的用度開銷列了明細單子,往咱們這邊送來一份,說是已經開始加緊置辦,開府前必定辦妥。」

  「姜三郎求公主高抬貴手,跟裴督帥說個情,把大清早圍住宗正寺的八百鐵甲兵給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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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八章

  姜鸞聽明白了,笑了好一會兒。

  「果然又是這招。雖然名聲難聽了點,但實在是好用。」

  她笑夠了,穿戴起一身隨意的小袖紗羅對襟襦,配夏天新製的金繡牡丹石榴裙,不緊不慢起身去了前頭正殿。

  「叫三郎進來吧。」

  宗正卿一把年紀了,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叔伯,被八百鐵甲兵大清早地圍了宗正寺衙門,拉不下老臉進宮求見剛及笄的先帝么公主。

  這次替宗正卿送明細單子過來的,是宗正卿自己的嫡長子姜鳴鏑,在宗室小一輩裡排行第三。

  宗室大排行和皇家嫡脈是分開排的。宗室裡行三的姜鳴鏑年紀可不小,二十浪蕩年歲,也不急著娶親,一個月倒有半個月宿在平康坊的青樓楚館,是個京城出了名的風流紈絝郎。

  宗正卿是未出五服的叔伯沒錯,但論到姜鳴鏑這輩,已經出了五服了。

  親戚血脈隔得遠,姜鸞以前宮宴時見過幾面,心情好時叫一聲三堂兄,心情不好不冷不熱叫一聲姜三郎,姜鳴鏑捏著鼻子也得應。

  見了姜鸞,姜鳴鏑不敢馬虎,笑吟吟過去行了個長揖到地的揖禮,當面把單子掏出來,攤在明堂長案上,自己跪坐在對面坐席上, 一一詳細解釋完畢。

  開府事務繁雜,明細單子列滿了幾百條。頭一條就是:

  『公主府披甲衛士三百人,開支用度八十金』。

  姜鸞有點意外,指尖輕觸著第一條,滿意頷首,

  「八十斤足金,合計一千兩百八十兩金[1]。五十兩一長條的金鋌一摞摞地疊起,可以裝滿整個長木盒子,不算少了。宗正寺費心了。卻不知是每個月的用度還是每半年的用度?」

  姜鳴鏑拿了帕子出來擦汗,「每半年的用度……」

  姜鸞:「哦!每半年八十斤金。有點少了。披甲衛士開支很大的。」

  姜鳴鏑尷尬地笑,「不是八十斤金。是每半年……八十兩金。」

  姜鸞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

  殿裡安靜了一會兒,她面無表情搖了搖團扇,「下一條。」

  姜鳴鏑擦著汗繼續念,「公主府每人每日口糧二兩米麵。」

  姜鸞搖團扇的動作也停了,「二兩米麵?你們餵鳥呢?本宮聽丁翦說,胃口大的將士一頓就能吃一斤米。」

  姜鳴鏑尷尬笑著,指回第一條,「正是因為米麵份額略有不足,因此才有八十兩金的用度補貼。」

  姜鸞把團扇往案上一擱,躺回竹榻,「行了,姜三郎,我明白你父親宗正卿的誠意了。宗正寺那邊的八百兵繼續圍著吧。」

  「別啊!」姜鳴鏑大聲叫屈,「公主府的開支用度慣例就是如此,漢陽公主府發放的開支份額,已經是五十年來記載的第一等的公主府待遇了。不信公主自己親看。」

  跟隨來的書吏抱來鼓鼓囊囊的牛皮袋。

  姜鸞不信邪,當真一頁頁地翻看起宗正寺的陳年卷宗,越看越疑惑。

  「往年這些公主府,開府蓄養的人口都上千了吧。怎麼靠這點宗正寺撥款立足的?」

  姜鳴鏑唉聲嘆氣,說了實話,

  「公主府可不比王府。一百個公主裡頭,能開府的不超過十個。能開公主府的,哪個不是天家捧在手裡寵愛的嬌兒?慣例都是聖人開內庫,逢年過節手指縫裡貼補一點,再封上三五百戶的食邑,什麼都有了。哪個公主府需得靠宗正寺這點份額過活呢。」

  姜鸞聽明白了,團扇搖了搖,

  「如此說來,我倒是個例外了。耶耶去的早,聖人不肯給我食邑。除了宗正寺這點撥款份額,還真找不到其他處的進項。姜三郎,你說說看,難不成開府以後,公主府全府上下的人每天就靠二兩米麵那點鳥食吊著命?」

  姜鳴鏑無話可說,把手邊放冷的煎茶咕嚕嚕飲了個乾淨,咬著牙拍胸脯,

  「臣做主,回去和父親說,把每人每日的米麵份額提到半斤。」

  姜鸞不冷不熱回應:「聊勝於無,至少餓不死了,能活著撐到半年後宗正寺再撥款。」

  姜鳴鏑擦著額頭的汗尷尬地笑。

  他以為後面還有的掰扯,沒想到姜鸞居然輕易放過了他,從竹榻坐起身,示意苑嬤嬤收起那遝厚厚的明細單子,

  「行了三堂兄。彼此都是姜姓血親,一口一個臣的,聽著不舒坦。當面叫阿鸞吧。許久沒見三堂兄了。」

  姜鳴鏑心裡大為感動,回憶了一會,「是有三五個月沒見阿鸞了。上次見面還是上元宮宴那次。」

  姜鸞微微一笑,端起茶盞,喝了口茶。

  她記憶裡的上次見面,比三五個月可久遠多了。

  前世連續幾場叛亂,姜姓宗室血脈凋零,剩下的見勢不對,各個自請離京,遠離是非之地。

  最後倒只有姜鳴鏑這位出了五服的遠房堂兄,偶爾還會進進宮,陪她說說話,是她前世那一生裡不多見的手足溫情亮色。

  想到這裡,姜鸞抿嘴笑了一下。

  「你父親宗正卿這回做事不地道。一筆寫不出兩個姜字,他掌著宗正寺,受了先帝不少恩惠,卻偏向旁人為難我。但既然三堂兄親自來了,我不為難你。明細單子收下了,三堂兄回去吧。督帥那邊我托人和他說,把那八百兵給撤了。」

  姜鳴鏑喜出望外,感激地連聲道謝不止。

  臨走前順便賣了個好。

  「宗正寺這幾日正在和欽天監那邊商議公主府開府的吉日。已經挑定了幾個上上大吉的好日子,過兩天就會送進臨風殿過目了。」

  姜鸞把長案上的紙筆推給他,姜鳴鏑提筆寫下幾個日期。

  最近的是六月二十。下一個吉日就得進了七月了。

  「六月二十,宜破土動工,宜遷居,是個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姜鳴鏑指著頭一個大吉日,

  「唯一不好的是正好撞上大暑。京城熱得慌。阿鸞若是怕熱的話,不妨避過六月,往七八月裡挑日子。」

  姜鸞吩咐把人送出殿外:「具體的開府日子,容我再想想。」

  目送姜三郎出了宮門,姜鸞收回視線,苑嬤嬤陪伴在身側,全程聽得清楚,又開始犯愁。

  「三郎說的不錯,但凡開公主府的,哪個不是天家捧在手裡呵護著的掌上明珠。只可惜先帝去得早,如今紫宸殿那位靠不住。勉強開了公主府,卻為米麵錢財這等小事犯愁。這、這以後如何是好啊——」

  「行了嬤嬤,能放出宮就是極好的,至少有了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不用每天在宮裡拘著抄經了。」

  姜鸞打斷苑嬤嬤的絮叨,輕鬆地笑,「米麵錢財之類的都是小事。京城裡的門路多的是,有了靖善坊麒麟巷的公主府,還怕打不開財路?」

  幾個貼身親信都露出愕然神色,「什麼樣的門路?」

  姜鸞提筆在長案上那幾個日期圈了個最近的「六月二十。」

  「開府宜早不宜遲。」她丟下筆,細白的指尖捲著自己柔軟烏黑的髮尾,

  「天氣熱點不礙事。天氣熱了,多備點遮陽涼棚和消暑解渴的冰飲子又不麻煩。只要各家的禮單早點送過來就好。」

  她想到什麼就去做,立刻興致勃勃地提筆,開始清點京城各處的高門大姓,邊寫邊念,不到半個時辰,列出長長一個單子。

  把長單子遞給做事最為穩妥的秋霜,鄭重其事地叮囑她,務必按照名單,挨家挨戶發請帖。

  譬如四大姓這樣的高門,枝繁葉茂,族人眾多,盧氏分為露山巷盧氏和樂遊巷盧氏,謝氏有東西兩處本家大宅,可以發不止一個帖子嘛。

  一輩子只有一次的開府機遇,怎可錯過各家的厚禮。

  苑嬤嬤和幾個貼身大宮女:「……」

  ——————

  一道裝幀精美的請帖,經由門房處的親兵,交由外院書房的幕僚整理,最後送到了裴顯的案牘上。

  兵馬元帥府今日不尋常,外門通往正門的數十丈過道兩側,每隔五步,便站一位長戟護衛的披甲衛士,鐵刃映光,護衛森嚴。

  裴顯正在書房裡接待來訪的貴客。

  中途接過幕僚送進來的拜帖,停下交談,隨意翻開掃過一眼。

  「靖善坊麒麟巷漢陽公主府……擇吉開府,定於六月二十……?」

  他算了下日子,不動聲色地合攏請帖,放回案上。

  幕僚退了出去,正堂裡的賓主雙方繼續商談。

  今日前來拜訪的貴客,筆直端正地跪坐在長案對面的坐席處。眉目清冷,襴衫廣袖,赫然是謝皇后的嫡親兄弟,中書舍人謝瀾。

  「瀾今日登門,來意已經說得極清楚。京城各家百年根基,彼此互為姻親,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裴督帥初來京城不久,雖然執掌了京畿軍務,又入了政事堂,但關於京城各姓世家和朝堂諸派系的關聯,或許並未窺得全貌。瀾不才,略知一二。督帥若有問起,瀾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裴顯聽完並無什麼反應,只起身走近木窗邊,捲起竹簾。

  夏日初升的朝陽照亮了書房的兩面白牆。

  窗櫺處擱了一盆含苞欲放的蘭草,清晨的露珠掛在長葉盡頭,露珠晶瑩,綠葉鮮妍。

  他仔細把蘭草花盆捧回案邊,避開夏日驕陽,這才重新拾起話題。

  「裴某初來乍到,但京城四大姓的顯貴門第,裴某還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今天的這番話,謝舍人是替哪家帶給裴某的?謝家?王家?」他笑了聲,「該不會是盧家吧。」

  京城四大姓之一的范陽盧氏,最近運勢不大好。

  盧氏嫡系出身的盧望正,官拜兵部尚書。

  朝廷追究三月裡的圍京兵禍,虎牢關守將石虎臣畏罪自盡,牽扯到了石虎臣的舉薦人,兵部的鄭侍郎。鄭侍郎為了保全自己全家老小,在獄中供出了頂頭上司盧望正的陰私事。

  這次御駕親征,號稱點二十萬精兵,實際發兵只有十二萬。

  因為戍衛京畿的南衙禁軍的總數目加起來也只有十二萬,還包括了許多不能上戰場的老弱病殘。

  多來年,戶部撥下的南衙禁衛軍餉調度一律按二十萬實額發放。中間的八萬空餉去往何處,早已是各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有龍椅高處的天子不知。

  謝瀾彷彿並未聽見裴顯聲音裡的淡淡嘲意,一板一眼地繼續說下去,

  「督帥追查這次的兵禍,扯出了兵部空餉之事,牽扯到了兵部尚書盧望正。」

  「盧望正其人,名『望正』而處身不正,墮落門楣,不堪為世家子。盧氏族長已經通知族人,打算在近日開宗祠,將盧望正一系剔出族譜。督帥如果要追究的話,盧望正已經束手待擒,無論是抄家流放,按罪論刑即可。 」

  說到這裡,謝瀾的聲音頓了頓,緩緩吐出了他今日登門最重要的一句勸詞,

  「——非要牽扯到盧氏全族,百年巨木,連根拔起,地陷根出,裴督帥的立身之地亦不安穩。於督帥自身又有何益處?」

  只可惜裴顯絲毫沒有被這番勸詞說動。

  「謝舍人拉拉扯扯說了半日,還未回答裴某之前的問題。」

  他握著白瓷瓶,慢悠悠地往蘭花盆裡注入一線清水。

  「昨日才發兵圍了盧氏大宅,拘捕了盧望正,今日謝舍人大清早就登門了。謝舍人已經說明了來意,不妨再說清楚些,你究竟是替哪家傳話?」

  謝瀾垂眸:「督帥應知道,四大姓彼此嫁娶通婚,謝氏和盧氏互為姻親。謝某有一位族兄,單名一個『征』字,出任了平盧節度使的職務。」

  「謝征謝節度。」裴顯頷首,「久聞大名,謝氏當代極出色的人才。怎麼,他和盧氏有姻親?」

  「正是。族兄謝征已經亡故的髮妻,便是盧氏女。膝下一兒一女,都是盧氏女所出。」

  謝瀾平靜地陳述道,「族兄謝征,眼下正帶著五萬勤王軍,駐扎於京城外郊。軍中事務繁雜,不方便進京。瀾今日冒昧登門求見裴督帥,便是奉了族兄的意思,請督帥高抬貴手,放過盧氏本家。」

  「如此說來,謝舍人今天是謝節度的說客?」裴顯淡笑,「謝家人說話都客氣。先禮後兵?」

  他放下白瓷瓶,拿過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滴,慢條斯理道,

  「不瞞謝舍人,盧氏家大業大,盧望正盧尚書又是盧氏嫡系出身,養尊處優慣了。昨天拘拿下了獄,略動了刑,盧尚書便吐露出許多不為人知的陰私,侵吞皇田,私鑄甲兵,盧氏全族抄家流放的罪名是足夠了。當然了,裴某做事有數,謝舍人放心,追查盧氏一族,牽扯不到其他三大姓的姻親身上,」

  謝瀾的臉色沉了下去。

  他再度提起:「謝某的族兄如今正在城外……」

  「謝節度掌了五萬勤王軍,駐扎在城外。裴某知道。」裴顯的態度更加彬彬有禮,客氣帶笑,

  「謝氏在京城有兩處祖宅,佔了通化、通義兩坊的半坊之地。勞煩謝舍人回去知會謝節度一聲,只要謝節度的五萬勤王軍不擅離駐地,裴某擔保,玄鐵騎絕不會圍了兩處謝宅,也絕不會為難謝氏族人。」

  謝瀾明顯地深吸了口氣。

  停頓了片刻,他維持著平靜語態繼續往下說。

  「謝某今日登門拜訪,不只是族兄一人的叮囑。謝某也受了盧氏家主的親筆書函囑托。」

  「哦?」裴顯指尖隨意撥弄了幾下蘭草花苞,又往白瓷瓶裡添了些新水,「盧氏家主親筆的書函裡囑托了些什麼。」

  謝瀾從大袖中取出一張書函,雙手奉上。

  「裴督帥鋒芒展露,如錐出囊中,非池中之物。河東裴氏,亦是綿延百年的高門望族。」

  謝瀾露出了鄭重的神色,字斟句酌地道出下句,

  「不知裴督帥在河東可有婚娶?盧氏族中有嫡出之女,盧氏三娘才貌雙全,賢淑知禮,在京城略有佳名。范陽盧氏,願與河東裴氏合二姓之好,結秦晉之盟。 」

  —————

  傍晚時分,晚霞滿天,公主府長史淳于閑在臨風殿外求見。

  開府在即,進出臨風殿求見的人絡繹不絕,文鏡並不多阻攔,簡單盤問幾句,直接把人帶了進來。

  這次開府的聲勢不小,最近幾天,往京城各家送帖子的公主府管事們幾乎跑斷了腿。其中格外要緊的十幾家請帖,是淳于閑親自送去的。

  庭院裡枝繁葉茂的大梨樹下,他擦著滿頭的熱汗,向姜鸞回稟最新的動向。

  「今日臣屬親自去了最為要緊的三家。」

  「先去晉王府見了王府大管事,著重解釋了公主不想晉王殿下涉險,因此沒有發請帖去晉王府。」

  「又去了丁翦將軍的府上,當面解釋了公主不想丁將軍在晚宴上撞見裴督帥,被詰問五月二十六當夜的事,請丁將軍務必開府早晨就來。」

  「最後又去兵馬元帥府送了請帖,請府上兩位幕僚轉告裴督帥,京城崇尚厚禮,裴督帥上門務必帶足禮金。」

  姜鸞靠在竹榻上,邊聽邊讚許地點頭,「話都送到三處了,三處的人也都應下了?」

  「三處都應下了。就只有一點意外,臣屬要從兵馬元帥府出來的時候,有位姓何的幕僚托臣屬帶句話給公主……」

  淳于閑指了指殿外,門檻邊擺放了一株葉片蔫吧下垂打捲兒的四季蘭。

  「說是裴督帥早上會客時,不小心澆多了水,上次從公主這兒拿去的四季蘭似乎爛根了……問公主能不能救。如果救不回來,公主殿裡有沒有多餘的蘭草,勞煩再挑選一盆好養活的送過去兵馬元帥府。」

  「嗯?」姜鸞立刻起身,叫了宮裡最擅長侍弄花花草草的白露,兩人一起過去彎腰查看那盆四季蘭。

  白露蹲在花盆邊,心疼地托著蔫嗒嗒失去活氣的葉片,沮喪搖頭。

  「這是把滿缸子水都澆花盆裡頭了?」姜鸞重新坐回去竹榻,不滿地搖了搖團扇,

  「最好養活的四季蘭,都能給他養死了。早上他會的是哪位貴客,談了什麼大事,把我的花澆成這樣?」

  淳于閑搖頭,「臣屬不知。何幕僚是個嘴巴嚴實的,絲毫沒有透露來客的身份。只簡略說了句,賓主談得不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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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代的斤兩制度是一斤十六兩。

  鏑:音同迪,箭。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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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十九章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精挑細選好養活的第二盆蘭花送去兵馬元帥府的當天下午,便有人看見薛奪把文鏡拉去角落裡,低聲肅然談論什麼。

  輪到文鏡單獨帶隊巡值的時候,他沒忍住,叮囑後殿值守的幾個大宮女傳話給姜鸞,說:

  「京城最近有些不穩當。公主即將開府,如非必要的人,末將等就做主,攔在殿外不放進來了。 」

  姜鸞聽了傳話,立刻把文鏡叫過來窗下,隔著半開的窗問他,

  「最近怎麼又不穩當了?你聽到了什麼風聲?」

  文鏡繃著臉不答。

  姜鸞盯著他這幅表情,越看越懷疑,

  「看你擺出寧死不屈的樣子,就知道多半跟你家督帥有關係。——他又做什麼了?不會真的把聖人修繕殿室的款項給攔了吧?」

  文鏡不自然地抹了把臉,「公主不要多想,和聖人無關。督帥最近在追查重案,牽連的範圍有點廣,怕京裡有人狗急跳牆。」

  說完匆匆便走。

  留下姜鸞抱著貓兒站在窗邊,指尖撫摸著點點柔細的長毛,想了好一會兒。

  「至少不是又和聖人當面槓上,便有轉圜餘地。」

  她喃喃地道,「已經到六月裡了。無事就是好事。你說對不對,點點?」

  點點嬌嬌地叫了聲,「喵嗚~」

  ——————

  出宮開府的重要事宜都敲定,選定了開府吉日,給京裡各處的高門大姓家裡都發了帖子。

  剩下的細枝末節,自有旁人去做。姜鸞算了算,需要自己親自做的重要的事,除了坐等收禮,就剩下最後一件了。

  【六月十九,離宮前日。多雲少晴。】

  六月十九這日,她起了個大早,沐浴熏香,穿了身極清涼的素紗禪衣,薄如蟬翼的百鳥朝鳳緙絲長裙,極柔軟舒適的軟羊皮短靴,神清氣爽,抱著新抄好的一遝佛經,兩個多月以來頭一次踏出臨風殿地界。

  在頭頂樹梢高處的聲聲蟬鳴聲中,直奔紫宸殿。

  不管聖人肯不肯見她,她作為即將離宮開府的公主,必然要親自來紫宸殿一趟,『含淚拜別、辭謝天恩』的。

  延熙帝姜鴻果然不肯見她。

  但場面總是要過得去的。一個即將出宮開府的先帝公主,同父異母的妹妹,總不能一直晾在殿外頭。

  東邊初升的朝陽逐漸往頭頂上方偏移,映得紫宸殿頂的明黃琉璃瓦一片金燦燦。

  姜鸞抱著佛經,在殿外等候了整個時辰後,緊閉的紫宸殿門終於開了。

  從紫宸殿裡走出、傳達聖人口諭的,是今日隨侍聖駕的中書舍人。

  御前四位中書舍人,要數今年新選入中書省的皇后娘娘的嫡親兄弟:謝舍人,在聖駕前最得青睞,十日裡有八日隨駕。

  今日也不例外,從殿裡出來的正是謝瀾。

  自從謝瀾五月裡去了一趟臨風殿送畫像,又被裴顯半夜叫去了一趟,聽了那句『本宮還是中意謝舍人』……這還是一個多月以來姜鸞頭回見到他。

  謝瀾清雅如玉的面容上沒有半點表情。

  站在紫宸殿的漢白玉台階高處,口述聖人口諭,「朕知道了。出去罷。」

  從頭到尾七個字,連名字都沒提。

  傳了口諭,謝瀾走下幾級台階,來到空曠的中庭,便要接過姜鸞捧著的最後一份手抄佛經。

  姜鸞才沒那麼容易給他,把手裡的整疊佛經往旁邊一讓,謝瀾的手接了個空。

  「好久不見了,謝五表兄。」姜鸞假裝沒看到謝瀾沉下去的面色,笑吟吟問他,

  「上旬給各家發了請帖,謝五表兄這邊也發了,不知可有收到?」

  謝瀾自小受的家族禮儀教導,京城門第之間的禮尚往來向來看重,頷首道,

  「臣收到了。明日必當備上厚禮,登門恭賀開府大事。」

  話說得極客氣,卻直接撇開了表兄妹的稱呼。

  姜鸞才不管他心裡的遠近親疏,只要明日禮到就行。

  謝氏枝繁葉茂,族人眾多,祖宅都分了兩處,幾房分住的郎君彼此逢年過節才見面。這種情況,她怎麼可能只給謝氏遞一個請帖,收一份禮,浪費如此難得的開府機遇呢。

  光是謝氏一族,她就送了四份帖子。其中一份單獨下給皇后娘娘,一份單獨下給謝瀾。

  謝瀾是天子近臣,應諾了明日親自登門祝賀,備下的禮必然極豐厚。姜鸞心裡滿意了,便再不為難他,乾脆地把佛經遞過去,

  「那就明日恭候了。」

  厚實的佛經輕易地接到手裡,謝瀾著實有些意外,臉上露出細微的愕然神色。

  他之前是領教過這位看似乖巧可人的天家貴女的直白脾性的。

  五月裡初見的那日,他穿過庭院匆匆離開臨風殿時,背後追著喊出來的那聲『本宮就喜歡謝舍人這樣的!』熱辣辣地在他耳邊迴蕩了好幾日。

  今日奉旨出殿時,他站在厚重雕花門邊,深吸了一口氣才邁出來,原本以為要花費不少功夫糾纏。

  沒想到三言兩語,輕易地便辦妥了差事。

  夏季熱風拂過庭院,吹動姜鸞身上蟬翼般的薄紗半臂,裡面上襦也是極輕薄質地的素紗禪衣,兩層紗衣映照在明亮陽光下,其實遮擋不住什麼。

  更何況裡頭那層被汗浸濕了,肩頭處往下隱隱約約透出一點雪白的肌膚。

  謝瀾生得高挑,比姜鸞足足高了一個頭,從他的角度往下看,輕易便能望見少女濃長捲翹的睫毛,挺直小巧的鼻梁,雪白的耳垂上掛著瑩潤的東珠耳璫。

  她今日在殿外站得久,晶瑩的汗珠有幾滴掛在下巴上,還有一滴在捲翹的睫毛上,搖搖欲墜,瓷白的肌膚透出粉紅。

  聖人為難她,她卻絲毫沒有女子被為難後通常會有的羞惱自愧、畏懼難堪,種種常見的反應,反倒神色輕鬆自若,帶著明晃晃的笑意,打量他的眼神裡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情緒。

  明眸皓齒的美人,笑起來總是極動人的。

  代表著已經及笄成年的一支長玉簪和一把玉梳穿過濃密髮髻,幾縷烏黑的髮絲垂落到脖頸處,兩層紗衣層疊掩映之下,隱隱約約的肌膚白得幾乎透明。

  謝瀾閃電般挪開了視線。

  他穩穩托著那遝新抄寫的佛經,聲音裡並無波瀾,

  「公主若沒有其他吩咐的話,臣告退。」

  「沒事了。你回吧。本宮也回了。」姜鸞擺擺手,抬腳就走。

  她今天防備著聖人的下馬威,身上穿得清涼素雅——防中暑的;長裙裡套了一雙羊皮靴——防久站的。

  還好她大清早的來了,還好今天日頭多雲少晴,還好只晾了一個時辰就完事了。

  她滿心輕鬆地踩著羊皮小靴,溜溜達達地往漢白玉台階下走。

  緙絲百鳥長裙在身後的台階上拖出半尺,耳邊的東珠墜子在陽光下跳躍著反光,彷彿一隻初長成的彩鳳,在晴空下初次展開絢爛長翅,毫無顧忌,直衝碧天。

  夏至和秋霜扶額跟在後頭,兩人忙不迭地去撈長裙擺。

  「公主,慢些,」夏至跟著喊,「當心踩著裙子,新做的裙子踩壞了。」

  「當心什麼,壞了就壞了。」姜鸞頭也不回地說, 「明天本宮開府呀!累贅物件全留宮裡,一個都不帶,統統不要了——」

  長廊盡頭走過來一行身影。

  裴顯穿戴一身整齊的紫袍官服,金鉤玉帶,烏皮六合靴,腰佩長劍,帶領了三四親隨,步履沉穩地從回廊另一側走過來,正好和抄近路踩進步廊的姜鸞迎面對上。

  「大老遠地聽見阿鸞在喊,統統不要什麼?」

  裴顯在正對面停步,打量了幾眼她熱得緋紅的臉頰,注意到汗濕貼在身上的素紗單衣,視線轉開了。

  「莫非是打算把臨風殿裡的宮人全留下,一個不帶出去?那可不太好。傳出去不好聽。」

  「小舅誤會了。」姜鸞糾正,「是衣裳。殿裡的衣裳都不要了。」

  裴顯瞥了眼兩個大宮女手裡提著的緙絲裙擺。昂貴的絲綢柔軟而輕薄,被風一吹便要吹去半空中,薄得幾乎透光,他細微地皺了下眉。

  京城裡剛及笄的小姑娘,都穿成這樣?

  雖說天氣暑熱,京城風氣遠比河東開放,穿得更薄、露得更多的貴夫人也不是沒見過,但剛及笄的年紀,穿得這麼薄,玩心又重,路上萬一被樹枝灌木鉤住,撕破了裙擺,面子上掛不住,豈不是要當街哭。

  「確實。」他一點頭,「這等不經用的料子製的衣裳,是不必帶去公主府了。」說著便繼續往殿前走。

  姜鸞:「……」

  這等……不經用的料子??

  千金一匹的緙絲織品,非皇室內廷不得私用,京城有價無市的最上等料子。她的臨風殿庫房裡壓箱底的好東西,還是先帝在時御賜下來的。

  她要開府了,才捨得把這匹緙絲綢緞拿出來,裁了身新衣裳穿在身上。

  姜鸞不滿地原地轉了兩圈,華美的百鳥朝鳳裙擺揚起,幾乎透進夏季的明亮日光。

  「緙絲的料子,好看就行了,要什麼經用?」

  如果說天下有個地方能湮滅士族和寒門之間的巨大鴻溝,那必然是軍營了。

  在軍營裡待久的人,什麼雅好,什麼時興,都拋去腦後。看衣裳只看能穿不能穿,看物件只看好用不好用。有價無市的內廷御用織物被評了句『不經用』,嘖。

  剛才的謝舍人可是一眼就看出緙絲料了,盯著看了好幾眼。

  開府在即,她今天心情格外好,不和人計較,輕快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叫住了裴顯。

  「紫宸殿早上傳話出來,說天氣暑熱,聖人身體不適,今日不見外臣。剛才我見攔了不少人。」

  她提醒了一句,「小舅如果沒有要事,只是請安覲見的話,改日吧。」

  裴顯的腳步頓了頓,淡淡道,「今日求見聖人,有一件重要的政事要稟。通報進去後,聖人必定會召見的。」

  姜鸞這才詫異起來,「小舅都說重要,那想必真的是極要緊的大事了。」

  裴顯無聲地笑了下,「不妨礙明天阿鸞開公主府。」

  姜鸞停在廊下,目送著裴顯佩劍往前,步履沉穩地上了台階,停在緊閉的殿門外。

  起先出來的是徐公公,兩人交談了幾句,徐公公趕緊小跑著進殿回稟去了。

  片刻後,果然有嘹亮的聲音傳出,「召——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覲見!」

  謝瀾站在殿外漢白玉石階的高處。

  他送了姜鸞,本來已經回身往殿裡走,但注意到裴顯走近紫宸殿時,他的腳步便停住了。

  姜鸞遠遠的看著,注意到兩人一個在石階上頭,一個從下方拾階而上,兩人注意到對方,對視了一眼,雖然並未交談,但謝瀾的面色明顯不太對。

  裴顯登上石階高處,和謝瀾擦肩而過時,他並未停下腳步,連一句寒暄也無,徑自跨入紫宸殿內。

  謝瀾落後半步,也跟隨進殿。

  「公主看什麼呢。」身側的秋霜察覺她的視線。

  「謝舍人的臉色不對。」姜鸞饒有興致地盯著紫宸殿方向,

  「四大姓教養出來的郎君,向來講究什麼『寧靜致遠』,『澹泊明志』,你看看他剛才的表情,眼睛裡幾乎要淬火。」

  姜鸞嘖嘖地感嘆,「他一定知道裴小舅進殿要稟的事。而且一定不是好事。你看他連『寧和淡雅』四個字都維持不住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事,崩了什麼大山了。」

  「走吧,公主。」向來最心直口快的夏至催促,

  「管他崩了什麼大山呢。反正剛才裴督帥當面應下的,不影響明天開公主府。」

  姜鸞想想也是。「走吧。」

  一行人安靜地走出皇帝寢宮地界,直到踏進了臨風殿地盤,她懶洋洋地躺回竹榻上,這才繼續往下說,

  「管他崩了什麼山,不影響明天公主府收裴督帥和謝舍人的禮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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