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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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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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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9:4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癲

話說焙茗在門口和小丫頭說寶玉的玉有了,那小丫頭急忙回來告訴寶玉。眾人聽了,都推著寶玉出去問他,眾人在廊下聽著。寶玉也覺放心,便走到門口,問道:「你哪裡得了?快拿來。」焙茗道:「拿是拿不來的,還得託人做保去呢?」寶玉道:「你快說是怎麼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頭,知道林爺爺去測字,我就跟了去。我聽見說在當鋪裡找,我沒等他說完,便跑到幾個當鋪裡去。我比給他們瞧,有一家便說有,我說給我罷,那鋪子裡要票子。我說當多少錢?他說:『三百錢的也有,五百錢的也有。前兒有一個人拿這麼一塊玉,當了三百錢去;今兒又有人也拿一塊玉,當了五百錢去。』」寶玉不等說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錢去取了來,我們挑著看是不是。」裡頭襲人便啐道:「二爺不用理他!我小時候兒聽見我哥哥常說,有些人賣那些小玉兒,沒錢用便去當。想來是家家當鋪裡有的。」眾人正在聽得詫異,被襲人一說,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來,說:「快叫二爺進來罷,不用理那糊塗東西了。他說的那些玉,想來不是正經東西。」寶玉正笑著,只見岫煙來了。

原來岫煙走到櫳翠庵,見了妙玉,不及閒話,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幾聲,說道:「我與姑娘來往,為的是姑娘不是勢利場中的人。今日怎麼聽了哪裡的謠言,過來纏我?況且我並不曉得什麼叫『扶乩』。」說著,將要不理。岫煙懊悔此來,知她脾氣是這麼著的,一時我已說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與她質證她會扶乩的話,只得陪著笑將襲人等性命關係的話說了一遍。見妙玉略有活動,便起身拜了幾拜。妙玉嘆道:「何必為人作嫁?但是我進京以來,素無人知,今日妳來破例,恐將來纏繞不休。」岫煙道:「我也一時不忍,知妳必是慈悲的。便是將來他人求妳,願不願在妳,誰敢相強?」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裡找出沙盤乩架,書了符,命岫煙行禮祝告畢,起來同妙玉扶著乩。不多時,只見那仙乩疾書道:

噫!
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
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書畢,停了乩。岫煙便問:「請的是何仙?」妙玉道:「請的是拐仙。」岫煙錄了出來,請教妙玉解識。妙玉道:「這個可不能,連我也不懂。妳快拿去,他們的聰明人多著哩!」岫煙只得回來。進入院中,各人都問:「怎麼樣了?」岫煙不及細說,便將所錄乩語遞與李紈、眾姐妹妹及寶玉爭看,都解的是:「一時要找是找不著的,然而丟是丟不了的,不知幾時不找便出來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哪裡?」李紈道:「這是仙機隱語。咱們家裡哪裡跑出青埂峰來?必是誰怕查出,撂在有松樹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獨是『入我門來』這句到底是入誰的門呢?」黛玉道:「不知請的是誰?」岫煙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門,便難入了!」襲人心裡著忙,便捕風捉影的混找,沒一塊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沒有。回到院中,寶玉也不問有無,只管傻笑。麝月著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哪裡丟的?說明了,我們就是受罪,也在明處啊!」寶玉笑道:「我說外頭丟的,妳們又不依。妳如今問我,我知道麼?」李紈、探春道:「今兒從早起鬧起,已到三更來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經掌不住,各自去了。我們也該歇歇兒了,明兒再鬧罷。」說著,大家散去,寶玉即便睡下。可憐襲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無眠,暫且不題。

且說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舊話來,反自喜歡。心裡也道:「和尚道士的話真個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緣,寶玉如何能把這玉丟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們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覺安心,把這一天的勞乏竟不理會,重新倒看起書來。紫鵑倒覺身倦,連催黛玉睡下。黛玉雖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說:「這塊玉原是胎裡帶來的,非比尋常之物,來去自有關係。若是這花主好事呢,不該失了這玉呀。看來此花開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覺又傷起心來。又轉想到喜事上頭,此花又似應開,此玉又似應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著。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當鋪裡去查問,鳳姐暗中設法找尋,一連鬧了幾天,總無下落,還喜賈母賈政未知。襲人等每日提心吊膽,寶玉也好幾天不好上學,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語,沒心沒緒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著意。

那日正在納悶,忽見賈璉進來請安,嘻嘻的笑道:「今日聽得雨村打發人來告訴咱們二老爺,說舅太爺升了內閣大學士,奉旨來京,已定於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書去了。想舅太爺晝夜趲行,半個多月就要到了。侄兒特來回太太知道。」王夫人聽說,便歡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媽家又衰敗了,兄弟又在外任照應不著。今日忽聽兄弟拜相回京,王家榮耀,將來寶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開些了,天天專望兄弟來京。

忽一天,賈政進來,滿臉淚浪,喘吁吁的說道:「妳快去稟知老太太,即刻進宮!不用多人的,是妳服侍進去。因娘娘忽得暴疾,現在太監在外立等。他說:『太醫院已經奏明痰厥,不能醫治。』」王夫人聽說,便大哭起來。賈政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快快去請老太太,說得寬緩些,不要嚇壞了老人家。」賈政說著,出來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淚,去請賈母,只說元妃有病,進去請安。賈母唸佛道:「怎麼又病了?前番嚇的我了不得,後來又打聽錯了。這回情願再錯了也罷。」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鴛鴦等開箱取衣飾穿戴起來。王夫人趕著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過來伺候。一時出廳,上轎進宮不題。

且說元春自選入鳳藻宮後,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雍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醫治調。豈知湯藥不進,連用通關之劑,並不見效。內官憂慮,奏請預辦後事,所以傳旨命賈氏椒房進見。

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沒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名遞進,宮嬪傳奏,元妃目不能顧,漸漸臉色改變。內官太監即要奏聞,恐派各妃看視,椒房姻戚未便久羈,請在外宮伺候。賈母、王夫人怎忍便離,無奈國家制度,只得下來,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內悲感。朝門內官員有信。不多時,只見太監出來,立傳欽天監。賈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動。稍刻,小太監傳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賈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宮上轎回家。賈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紈、鳳姐、寶玉等出廳,分東西迎著賈母,請了安,並賈政、王夫人請安,大家哭泣不題。

次日早起,凡有品級的,按貴妃喪禮進內請安哭臨。賈政又是工部,雖按照儀注辦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請教他,所以兩頭更忙,非比從前太后與周妃的喪事了。但元妃並無所出,惟諡曰賢淑貴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贅。

只講賈府中男女,天天進宮,忙的了不得。幸喜鳳姐近日身子好些,還得出來照應家事,又要預備王子騰進京,接風賀喜。鳳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內閣,仍帶家眷來京。鳳姐心裡喜歡,便有些心病,有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開,所以身子倒覺比先好了些。王夫人看見鳳姐照舊辦事,又把擔子卸了一半,又眼見兄弟來京,諸事放心,倒覺安靜些。

獨有寶玉原是無職之人,又不唸書,代儒學裡知他家裡有事,也不來管他。賈政正忙,自然沒有空兒查他。想來寶玉趁此機會,竟可與姐妹們天天暢樂。不料他自失了玉後,終日懶怠走動,說話也糊塗了。並賈母等出門回來,有人叫他去請安,便去;沒人叫他,他也不動。襲人等懷著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氣。每天茶飯,端到面前便吃,不來也不要。襲人看這光景,不像是有氣,竟像是有病的。

襲人偷著空兒到瀟湘館告訴紫鵑,說是:「二爺這麼著,求姑娘給他開導開導。」紫鵑雖即告訴黛玉,只因黛玉想著親事上頭,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見了他,反覺不好意思。「若是他來呢,原是小時在一處的,也難不理他;若說我去找他,斷斷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過來。襲人又背地裡去告訴探春,哪知探春心裡明白知道海棠開得怪異,「寶玉」失的更奇,接連著元妃姐姐薨逝,諒家道不祥,日日愁悶,哪有心腸去勸寶玉?況兄妹們男女有別,只好過來一兩次,寶玉又終是懶懶的,所以也不大常來。

寶釵也知失玉,因薛姨媽那日應了寶玉的親事,回去便告訴了寶釵。薛姨媽還說:「雖是妳姨媽說了,我還沒有應准,說等你哥哥回來再定。妳願意不願意?」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所以薛姨媽更愛惜她,說她雖是從小嬌養慣的,卻也生來的貞靜。因此在她面前反不提起寶玉了。寶釵自從聽此一說,把寶玉兩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雖然聽見失了玉,心裡也甚驚疑,倒不好問,只得聽旁人說去,竟像不與自己相干的。

只見薛姨媽打發丫頭過來了好幾次問信。因他自己的兒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進京,便好為他出脫罪名。又知元妃已薨,雖然賈府忙亂,卻得鳳姐好了,出來理家,所以也不大過這邊來。

這裡只苦了襲人,在寶玉跟前低聲下氣的服侍勸慰,寶玉竟是不懂,襲人只有暗暗的著急而己。

過了幾日,元妃停靈寢廟,賈母等送殯去了幾天。豈知寶玉一日獃似一日,也不發燒,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說話都無頭緒。那襲人、麝月等一發慌了,回過鳳姐幾次。鳳姐不時過來。起先道是找不著玉生氣,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有日日請醫調治。煎藥吃了好幾劑,只有添病的,沒有減病的。及至問他哪裡不舒服,寶玉也說不出來。

直至元妃事畢,賈母惦記寶玉,親自到園看視,王夫人也隨過來,襲人等叫寶玉接出去請安。寶玉雖說是病,每日原起來行動。今日叫他接賈母去,依然仍是請安,惟是襲人在旁扶著指教。賈母見了,便道:「我的兒!我打量你怎麼病著,故此過來瞧你。今你依舊的模樣兒,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寬心的。但寶玉並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賈母等進屋坐下,問他的話,襲人教一句,他說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個傻子似的。賈母愈看愈疑,便說:「我才進來看時,不見有什麼病,如今細細一瞧,這病果然不輕,竟是神魂失散的樣子!到底因什麼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難瞞,又瞧瞧襲人怪可憐的樣子,只得便依著寶玉先前的話,將那往臨安伯府裡去聽戲時丟了這塊玉的話,悄悄告訴了一遍,心裡也徬徨的很,生恐賈母著急。並說:「現在著人在四下裡找尋,求籤問卦,都說在當鋪裡找,少不得找著的。」

賈母聽了,急的站起來,眼淚直流,說道:「這件玉如何是丟得的!妳們忒不懂事了!難道老爺也是撂開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賈母生氣,叫襲人等跪下,自己歛容低首回說:「媳婦恐老太太、老爺生氣,都沒敢回。」賈母咳道:「這是寶玉的命根子,因丟了,所以他這麼失魂喪魄的。還了得!這玉是滿城裡都知道的,誰撿了去,肯叫你們找出來麼?叫人快快請老爺,我與他說。」那時嚇得王夫人、襲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這一生氣,回來老爺更了不得了。現在寶玉病著,交給我們盡命的找來就是了。」賈母道:「妳們怕老爺生氣,有我呢?」便叫麝月傳人去請。

不一時傳話進來,說:「老爺謝客去了。」賈母道:「不用他也使得。妳們便說我說的話,暫且也不用責罰下人。我便叫璉兒來,寫出賞格,懸在前日經過的地方,便說:『有人撿得送來者,情願送銀一萬兩;如有知人撿得,送信找得者,送銀五千兩。』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銀子。這麼一找,少不得就找出來了。若是靠著咱們家幾個人找,就找一輩子也找不著的!」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賈母傳話告訴賈璉,叫他速辦去了。賈母便叫人:「將寶玉動用之物,都搬到我那裡去,只派襲人、秋紋跟過來,餘者仍留園內看屋子。」寶玉聽了,總不言語,只是傻笑。賈母便攜了寶玉起身,襲人等攙扶出園。

賈母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裡間屋內安置,便對王夫人道:「妳知道我的意思麼?我為的是園裡人少,怡紅院的花樹忽萎忽開,有些奇怪。頭裡仗著那塊玉能除邪祟,如今玉丟了,只怕那邪氣易侵,所以我帶他過來一塊兒住著。這幾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來,就在這裡瞧。」王夫人聽說,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寶玉同著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的福氣大,不論什麼都壓住了。」賈母道:「什麼福氣!不過我屋裡乾淨些,經卷也多,都可以唸唸,定定心神。妳問寶玉好不好?」寶玉見問只是笑。襲人叫他說好,寶玉也就說好。王夫人見了這般光景,未免落淚,在賈母這裡,不敢出聲。賈母知王夫人著急,便說道:「妳回去罷,這裡有我調停他。晚上老爺回來,告訴他不必來見我,不許言語就是了。」王夫人去後,賈母叫鴛鴦找些安神定魄的藥,按方吃了,不題。

且說賈政當晚回家,在車內聽見道兒上人說道:「人要發財,也容易得很!」那個問道:「怎麼見得?」這個人又道:「今日聽見榮府裡丟了什麼哥兒的玉了,貼著招帖兒,上頭寫著玉的大小式樣顏色,說有人撿了送去,就給一萬兩銀子,送信的還給五千呢?」賈政雖未聽得如此真切,心裡詫異,急忙趕回,便叫門上的人,問起那事來。門上的人稟道:「奴才頭裡也不知道,今兒晌午,璉二爺傳出老太太的話,叫人去貼帖兒,才知道的。」賈政便嘆氣道:「家道該衰,偏生養這麼一個孽障!才養他的時候,滿街的謠言,隔了十幾年略好了些。這會子又大張曉諭的找玉,成何道理!」說著,忙走進裡頭去問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訴。賈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違拗,只抱怨王夫人幾句。又走出來,叫瞞著老太太,背地裡揭了這個帖兒下來。豈知早有那些遊手好閒的人揭了去了。

過了些時,竟有人到榮府門上,口稱送玉來的。家人們聽見,喜歡的了不得,便說:「拿來,我給你回去。」那人便懷內掏出賞格來,指給門上的人瞧,說:「這不是你們府上的帖子?寫明送玉給銀一萬兩。二太爺,你們這會子瞧我窮,回來我得了銀子,就是財主了,別這麼待理不理的!」門上人聽他的話頭兒硬,便說道:「你到底略給我瞧瞧,我好給你回。」那人初倒不肯,後來聽人說的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揚,說:「這是不是?」眾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見,今日才看見這玉的模樣兒了,急忙跑到裡頭搶頭報的似的。

那日賈政、賈赦出門,只有賈璉在家。眾人回明,賈璉還問:「真不真?」門上人口稱:「親眼見過,只是不給奴才,要見主子,一手交銀,一手交玉。」賈璉卻也喜歡,忙去稟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賈母,把個襲人樂的合掌唸佛。賈母並不改口,一疊連聲:「快叫璉兒請那人到書房裡坐著,將玉取來一看,即便給銀。」賈璉依言,請那人進來,當客待他,用好言道謝:「要借這玉送到裡頭本人見了,謝銀分厘不短。」那人只得將一個紅紬子包兒送過去。賈璉打開一看,可不是那一塊晶瑩美玉嗎?賈璉素昔原不理論,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彷彿認得出來,什麼「除邪祟」等字。賈璉看了,喜之不勝,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與賈母、王夫人認去。

這會子驚動了合家的人,都等著爭看。鳳姐見賈璉進來,便劈手奪去,不敢先看,送到賈母手裡,賈璉笑道:「妳這麼一點兒事,還不叫我獻功呢。」賈母打開看時,只見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用手擦摸,鴛鴦拿上眼鏡兒來,戴著一瞧,說:「奇怪。這塊玉倒是的,怎麼把頭裡的寶色都沒了呢?」王夫人也看了一回,都認不出,便叫鳳姐過來看。鳳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顏色不大對,不如叫寶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襲人在旁,也看未必是那一塊,只是盼的心盛,也不敢說出不像來。

鳳姐於是從賈母手中接過來,同著襲人,拿來與寶玉瞧。這時寶玉正睡著才醒。鳳姐告訴道:「你的玉有了。」寶玉睡眼矇朧,接在手裡也沒瞧,便往地下一撂,道:「妳們又來哄我了!」說著,只是冷笑。鳳姐連忙拾起來道:「這也就奇了,怎麼你沒瞧就知道呢?」寶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進屋裡來了,見他這樣,便道:「這不用說了。他那玉原是胎裡帶來的一宗古怪東西,自然他有道理。想來這個必是人家見了帖兒,照樣兒做的。」大家此時恍然大悟。

賈璉在外間屋裡聽見這個話,便說道:「既不是,快拿來與我問問他去。人家這樣事,他還敢來鬼混!」賈母喝住道:「璉兒,拿了去給他們,叫他去罷。那也是窮極了的人,沒法兒了,所以見我們家有這樣事,他就想著賺幾個錢,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錢弄了這個東西,又叫咱們認出來了。依著我倒別難為他,把這塊玉還他,說不是我們的,賞給他幾兩銀子。外頭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兒就送來呢。要是難為了這一個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了來了。」賈璉答應出去。

那人還等著呢。半日不見人來,正在那裡心裡發虛,只見賈璉氣忿忿的走出來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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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0: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洩機關顰兒迷本性

話說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到了書房。那個人看見賈璉的氣色不好,心裡先發了虛了,連忙站起來迎著。剛要說話,只見賈璉冷笑道:「好大膽!我把你這個渾賬東西!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敢來掉鬼!」回頭便問:「小廝們呢?」外頭轟雷一般,幾個小廝齊聲答應。賈璉道:「取繩子去綑起他來,等老爺回來回明了,把他送到衙門裡去。」眾小廝又一齊答應:「預備著呢!」嘴裡雖如此,卻不動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無措,見這般勢派,知道難逃公道,只得跪下給賈璉碰頭,口口聲聲只叫:「老太爺!別生氣!是我一時窮極無奈,才想出這個沒臉的營生來。那玉是我借錢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孝敬府裡的哥兒玩罷。」說畢,又連連磕頭。賈璉啐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這府裡希罕你的那扔不了的浪東西!」正鬧著,只見賴大進來,陪著笑向賈璉道:「二爺別生氣了。靠他算個什麼東西!饒了他,叫他滾出去罷。」賈璉道:「實在可惡!」賴大、賈璉作好作歹,眾人在外頭都說道:「糊塗狗攮的,還不給爺和賴大爺磕頭呢!快快滾罷,還等窩心腳呢!」那人趕忙磕了兩個頭,抱頭鼠竄而去。從此,街上鬧動了:「賈寶玉弄出『假寶玉』來了。」

且說賈政那日拜客回來,眾人因為燈節底下,恐怕賈政生氣,已過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時,近日寶玉又病著,雖有舊例家宴,大家無興,也無可記之事。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騰來京,只見鳳姐來回說:「今日二爺在外聽得有人傳說:『我們家大老爺趕著進京,離城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沒了。』太太聽見了沒有?」王夫人吃驚道:「我沒有聽見,老爺昨晚也沒有說起。到底在哪裡聽見的?」鳳姐道:「說是在樞密張老爺家聽見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淚早流下來了,因說道:「回來再叫璉兒索性打聽明白了來告訴我。」鳳姐答應去了。王夫人不免暗裡落淚,悲女哭弟,又為寶玉耽憂,如此連三接二,都是不隨意的事,哪裡擱的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來。又加賈璉打聽明白了,來說道:「舅太爺是趕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到了那裡沒有?」王夫人聽了,一陣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雲等扶了上炕,還掙扎著叫賈璉去回了賈政。「即速收拾行裝,迎到那裡,幫著料理完畢,即刻回來告訴我們,好叫妳媳婦兒也放心。」賈璉不敢違拗,只得辭了賈政起身。

賈政早已知道,心裡很不受用。又知寶玉失玉以後,神志昏憒,醫藥無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帶領引見。皇上念賈政勤儉謹慎,即放了江西糧道。即日謝恩,已奏明起程日期。雖有眾親朋賀喜,賈政也無心應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寧,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無計可施,只聽見賈母那邊叫:「請老爺。」賈政即忙進去,看見王夫人帶著病也在那裡,便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叫他坐下,便說:「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許多話與你說,不知你聽不聽?」說著,掉下淚來。賈政忙站起來,說:「老太太有話,只管吩咐,兒子怎敢不遵命?」賈母哽咽著說道:「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親老。你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寶玉,偏偏的又病得糊塗,還不知道怎麼樣呢!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沖沖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所以叫你來商量。你的媳婦也在這裡,你們兩個也商量商量:還是要寶玉好呢?還是隨他去呢?」賈政陪笑說道:「老太太當初疼兒子這麼疼的,難道做兒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兒子不成麼?只為寶玉不上進,所以時常恨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給他成家,這也是該當的,豈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寶玉病著,兒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見我,所以兒子也不敢言語。我到底瞧瞧寶玉是個什麼病?」

王夫人見賈政說著也有些眼圈兒紅,知道心裡是疼的,便叫襲人扶了寶玉來。寶玉見了他父親,襲人叫他請安,他便請了個安。賈政見他臉面很瘦,目光無神,大有瘋傻之狀,便叫人扶了進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幾年回來。倘或這孩子果然不好,一則年老無嗣,雖說有孫子,到底隔了一層;二則老太太最疼的是寶玉,若有差錯,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又一包眼淚,又想到她身上,復站起來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想法兒疼孫子,做兒子的還敢違拗?老太太主意該怎麼便怎麼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邊不知說明白了沒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應了的;只為蟠兒的事沒有結案,所以這些時總沒提起。」賈政又道:「這就是第一層的難處,他哥哥在監裡,妹子怎麼出嫁?況且貴妃的事雖不禁婚嫁,寶玉應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個月的功服,此時也難娶親。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經奏明,不敢耽擱,這幾天怎麼辦呢?」

賈母想了一想:「說的果然不錯。若是這幾件事過去,他父親又走了,倘或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麼好?只可越些禮辦了才好。」想定主意,說道:「你若給他辦呢,我自然有個道理,包管都礙不著。姨太太那邊,我和你媳婦親自過去求她。蟠兒那裡,我央蝌兒去告訴他,說是要救寶玉的命,諸事將就,自然應的。若說服裡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我們兩家願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著咱們家分兒過了禮。趁著挑個娶親日子,一概鼓樂不用,倒按宮裡的樣子,用十二對提燈,一乘八人轎子抬了來,照南邊規矩拜了堂,一樣坐床撒帳,可不是算娶了親了麼?寶丫頭心地明白,是不用慮的。內中又有襲人,也還是個妥當的孩子,再有個明白人常勸她,更好。她又和寶丫頭合的來。再者,姨太太曾說:『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頭過來,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也定不得。從此一天好似一天,豈不大家的造化?這會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鋪排起來,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親友不請,也不排筵席。待寶玉好了,過了功服,然後再擺席請人。這麼著,都趕得上,你也看見了他們小兩口兒的事,也好放心著去。」

賈政聽了,原不願意,只是賈母做主,不敢違命,勉強陪笑說道:「老太太想得極是,也很妥當。只是要吩咐家下眾人,不許吵嚷的裡外皆知,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邊只怕不肯;若是果真應了,也只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辦去。」賈母道:「姨太太那裡有我呢,你去罷。」賈政答應出來,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裡領憑,親友們薦人,種種應酬不絕,竟把寶玉的事聽憑賈母交與王夫人、鳳姐了。惟將榮禧堂後王夫人內屋旁邊一所二十餘間房屋指與寶玉,餘者一概不管。賈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訴他去,賈政只說:「很好。」

且說寶玉見過賈政,襲人扶回裡間炕上。因賈政在外,無人敢與寶玉說話,寶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賈母與賈政所說的話,寶玉一句也沒聽見。襲人卻靜靜的聽得明白,頭裡雖聽得些風聲,到底影響,只不見寶釵過來,卻也有些信真。今日聽了這些話,心裡方才水落歸漕,倒也喜歡。心裡想道:「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她若來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擔子。但是這一位的心裡只有一個林姑娘,幸虧他沒有聽見,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鬧到什麼分兒了!」襲人想到這裡,轉喜為悲,心想:「這件事怎麼好?老太太、太太哪裡知道他們心裡的事?一時高興,說給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還像頭裡的心,初見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況且那年夏天在園裡,把我當作林姑娘,說了好些私心話。後來因為紫鵑說了句玩話兒,便哭得死去活來。若是如今和他說要娶寶姑娘,竟把林姑娘撂開,除非是他人事不知還可,倘或明白些,只怕非但不能沖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話說明,那不是一害三個人了麼?」想定主意,待等賈政出去,叫秋紋照看著寶玉,便從裡間出來,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請了王夫人到屋裡去說話,賈母只道是寶玉有話,也不理會,還在那裡打算怎麼過禮,怎麼娶親。

那襲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後間,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著她說:「好端端的,這是怎麼說?有什麼委屈,起來說。」襲人道:「這話奴才是不該說的,這會子沒法兒了,只得說了!」王夫人道:「妳慢慢的說。」襲人道:「寶玉的親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寶姑娘了,自然是極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著,太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王夫人道:「他兩個因從小兒在一處,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襲人道:「不是『好些』。」便將寶玉素與黛玉這些光景一一說了,還說:「這些事都是太太親眼見的,獨是夏天的話,我從沒敢和別人說。」王夫人拉著襲人道:「我看外面兒已瞧出幾分來了,妳今兒一說,更加是了。但是剛才老爺說的話,想必都聽見了,妳看他的神情怎麼樣?」襲人道:「如今寶玉若有人和他說話他就笑,沒人和他說話他就睡,所以頭裡的話都沒聽見。」王夫人道:「倒是這件事叫人怎麼樣呢?」襲人道:「奴才說是說了,還得太太告訴老太太,想個萬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這麼著,妳去幹妳的。這時候滿屋子的人,暫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兒回明老太太,再做道理。」說著,仍到賈母跟前。

賈母正在那裡和鳳姐商議,見王夫人進來,便問道:「襲人丫頭說什麼,這麼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問,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回明。賈母聽了,半日沒言語。王夫人和鳳姐也都不再說了。只見賈母嘆道:「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做了難了!」只見鳳姐想了一想,因說道:「難倒不難。只是我想了個主意,不知姑媽肯不肯?」王夫人道:「妳有主意,只管說給老太太聽,大家娘兒們商量著辦罷了。」鳳姐道:「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賈母道:「怎麼掉包兒?」鳳姐道:「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歡,妳怎麼樣辦法呢?」鳳姐走到王夫人耳邊,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王夫人點了幾點頭兒,笑了一笑,說道:「也罷了。」賈母道:「妳們搗鬼,到底告訴我是怎麼著呀。」鳳姐恐賈母不懂,露洩機關,也向耳邊輕輕告訴了一遍。賈母果真一時不懂。鳳姐笑著又說了一遍。賈母笑道:「這麼著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寶丫頭了。倘或吵嚷出來,林丫頭又怎麼樣呢?」鳳姐道:「這個話,原只說與寶玉聽,外頭一概不許提起,有誰知道呢?」

正說間,丫頭傳進話來,說:「璉二爺回來了」。王夫人恐賈母問及,使個眼色與鳳姐。鳳姐便出來迎著賈璉,呶了個嘴兒,同到王夫人屋裡等著去了。一會兒,王夫人進來,已見鳳姐哭的兩眼通紅。賈璉請了安,將到十里屯料理王子騰喪事的話說了一遍,便說:「有恩旨賞了內閣的職銜,諡了文勤公,命本家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照料。昨日起身,連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來請安問好,說:『想不到竟不能進京,有多少話不能說。』聽見我大舅子要進京,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叫他來到咱們這裡細細的說罷。」王夫人聽畢,其悲痛自不必言。鳳姐勸慰了一番,「請太太略歇一歇,晚上來,再商量寶玉的事罷。」說畢,同賈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賈璉,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題。

一日,黛玉早飯後,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一則請安,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出了瀟湘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因叫紫鵑回去取來,自己卻慢慢的走。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後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裡哭。黛玉煞住腳聽時,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出哭的叨叨的是些什麼話,心裡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在那裡哭呢。黛玉未見她時,還只疑府裡這些大丫頭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裡發洩發洩。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種蠢貨,有什麼情種!自然是那屋裡做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氣了。」細瞧了一瞧,卻不認得。

那丫頭見黛玉來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來拭眼淚。黛玉問道:「妳好好的為什麼在這裡傷心?」那丫頭聽了這話,又流淚道:「林姑娘,妳評評這個理:她們說話,我也不知道,我就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聽了不懂,因又笑問道:「妳姐姐是哪一個?」那丫頭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聽了,才知她是賈母屋裡的。又問:「妳叫什麼?」那丫頭道:「我叫傻大姐兒。」黛玉笑一笑了,又問:「妳姐姐為什麼打妳?妳說錯了什麼話了?」那丫頭道:「為什麼呢!就是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

黛玉聽了這句話,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略定了定神,便叫這丫頭:「妳跟我這裡來。」那丫頭跟著黛玉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那裡背靜。黛玉問道:「寶二爺娶寶姑娘,她為什麼打妳呢?」傻大姐道:「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老爺要起身,說:就趕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罷。頭一宗,給寶二爺沖什麼喜;第二宗──」說到這裡,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說道:「趕著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黛玉已經聽呆了。這丫頭只管說道:「我又不知道她們怎麼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寶姑娘聽見害臊。我白和寶二爺屋裡的襲人姐姐說了一句:『咱們明兒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這可怎麼叫呢?』林姑娘,妳說我這話礙著珍珠姐姐什麼?她就過來打我一個嘴巴,說我混說,不遵上頭的話,要攆出我去!我知道上頭為什麼不叫言語呢?妳們又沒告訴我,就打我。」說著,又哭起來。

那黛玉此時心裡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停了一會兒,顫巍巍的說道:「妳別混說了。妳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妳了。妳去罷。」說著,自己轉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原來腳下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著腳兒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的路。卻又不知不覺順著堤往回裡走起來。

紫鵑取了絹子來,不見黛玉。正在那裡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直直的,在那裡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離的遠,也看不出是哪一個來。心中驚疑不定,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哪裡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應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著頭腦,只得攙著她到賈母這邊來。

黛玉走到賈母門口,心裡似覺明晰,回頭看見紫鵑攙著自己,便站住了,問道:「妳做什麼來的?」紫鵑笑道:「我找了絹子來了。頭裡見姑娘在橋那邊呢,我趕著過去問姑娘,姑娘沒理會。」黛玉笑道:「我打量妳來瞧寶二爺來了呢,不然,怎麼往這裡走呢?」紫鵑見她心裡迷惑,便知黛玉必是聽見那丫頭什麼話來,惟有點頭微笑而已。只是心裡怕她見了寶玉,那一個已經是瘋瘋傻傻,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一時說出些不大體統的話來,那時如何是好?心裡雖如此想,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攙她進去。

那黛玉卻又奇怪,這時不是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因賈母在屋裡歇中覺,丫頭們也有脫滑兒玩去的,也有打盹的,也有在那裡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襲人聽見簾子響,從屋裡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讓道:「姑娘,屋裡坐罷。」黛玉笑道:「寶二爺在家麼?」襲人不知底裡,剛要答言,只見紫鵑在黛玉身後和她呶嘴兒,指著黛玉,又搖搖手兒。襲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語。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裡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

襲人看見這般光景,心裡大不得主意,只是沒法兒。忽聽黛玉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紫鵑、襲人兩個唬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和寶玉一樣。因和紫鵑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紋妺妺同著妳攙回姑娘,去歇歇罷。」因回頭向秋紋道:「妳和紫鵑姐姐送回林姑娘去罷,妳可別混說話。」秋紋笑著也不言語,便同著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後面趕忙跟著走。

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裡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隬陀佛!可到了家了!」只是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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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0: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話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紫鵑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紫鵑同著秋紋,兩個攙扶著到屋裡來。秋紋去後,紫鵑、雪雁守著,見她漸漸蘇醒過來,問紫鵑道:「妳們守著哭什麼?」紫鵑見她說話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著不太好,唬得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哪裡就能夠死!」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

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得寶玉、寶釵的事情,這本是她數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明白過來,把頭裡的事一字也不記得。這會子見紫鵑哭了,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

這裡紫鵑、雪雁只得守著,想要告訴人去,怕又像上回招的鳳姐說她們失驚打怪。哪知秋紋回去神色慌張,正值賈母睡起中覺來,看見這般光景,便問:「怎麼了?」秋紋唬的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賈母道:「這還了得!」連忙著人叫了王夫人、鳳姐過來,告訴了她婆媳兩個。鳳姐道:「我都囑咐了的,這是什麼人走了風了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嘛!」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麼樣了。」說著,便起身帶著王夫人、鳳姐過來看視。見黛玉顏色如雪,並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丫頭遞上痰盂,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

只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她旁邊,便喘吁吁的說道:「老太太!您白疼了我了!」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妳養著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外面丫頭回道:「大夫來了。」於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賈璉進來,診了脈,說道:「尚不妨事。這是鬱氣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定。如今要用歛陰止血的藥,方可望好。」大夫說完,同著賈璉出去開方取藥。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難好!妳們也該替她預備預備,沖一沖,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裡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兒答應了。賈母又問了紫鵑一回,到底不知是哪個說的。賈母心裡只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得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裡疼她。若是她心裡有什麼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她了!妳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

襲人仍將前日回王夫人的話並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賈母道:「我方才看她卻還不至糊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羅,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兒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麼就妥當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去,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媽家裡有寶妹妹在那裡,難以說話,不如索性請姑媽晚上過來,咱們一夜都說結了,就好辦了。」賈母、王夫人都道:「妳說得是。今兒晚了,明日飯後咱們娘兒們就過去。」說著,賈母用了晚飯,鳳姐同王夫人各自歸房不題。

且說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寶玉,走進屋裡說道:「寶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你喜歡不喜歡?」寶玉聽了,只管瞅著鳳姐笑,微微的點點頭兒。鳳姐笑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鳳姐看著,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糊塗,因又說:「老爺說:你好了就給你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麼傻,就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妳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她放心。」鳳姐忙扶住了,說:「林妹妹早知道了。如今她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不肯見你的。」寶玉道:「娶過來,她到底是見我不見?」鳳姐又好笑,又著忙,心裡想:「襲人的話不差。提到林妹妹,雖說仍舊那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將來不是林姑娘,打破了這個燈虎兒,那饑荒才難打呢。」便忍笑說道:「你好好兒的便見你;若是瘋瘋顛顛的,她就不見你了。」寶玉說道:「我有一個心,前日已交給林妹妹了。她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裡頭。」鳳姐聽著竟是瘋話,便出來看著賈母笑。賈母聽了又是笑,又是疼,因說道:「我早聽見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我們走罷。」說著,王夫人也來。

大家到了薛姨媽那裡,只說:「惦記著這邊的事來瞧瞧。」薛姨媽感激不盡,說些薛蟠的話。喝了茶,薛姨媽要叫人告訴寶釵,鳳姐連忙攔住,說:「姑媽不必告訴寶妹妹。」又向薛姨媽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姑媽,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薛姨媽聽了,點點頭兒說:「是了。」於是大家又說些閑話,便回來了。當晚薛姨媽果然過來,見過了賈母,到王夫人屋裡來,不免說起王子騰來,大家落了一回淚。薛姨媽便問道:「剛才我到老太太那裡,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不過略瘦些,怎樣妳們說得很利害?」鳳姐便道:「其實也不怎麼,只是老太太懸心,目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幾年才來。老太太的意思: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則也給寶兄弟沖沖喜,借大妹妹的金鎖壓壓邪氣,只怕就好了。」薛姨媽心裡也願意,只慮著寶釵委屈,說道:「也使得,只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賈母的話和薛姨媽說:「這會子姨太太家裡沒人,不如把粧奩一概蠲免,明日就打發蝌兒告訴蟠兒,一面這裡過門,一面給他變法兒撕虜官事。」並不提寶玉的心事,又說:「姨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

正說著,只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然也沒法兒,又見這般光景,只得應承。鴛鴦回去回了賈母,賈母也甚喜歡,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寶釵說明原故,不叫她受委屈,薛姨媽也答應了。便議定鳳姐夫婦做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姐妹又敘了半夜的話兒。

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說。寶釵自回房內,寶琴隨去解悶。薛姨媽又告訴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聽審詳的事,二則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你即便回來。」薛蝌去了四日,便回來回覆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經准了誤殺,一過堂就要題本了,叫咱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做主很好的。趕著辦又省了好些銀子。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麼著就怎麼辦罷。』」薛姨媽聽了,一則薛蟠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寶釵的事,心裡安頓了好些,便是看著寶釵心裡好像不願意似的,雖是這樣,她是女兒家,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她也沒得說的。便叫薛蝌:「辦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璉二爺那邊去,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你好預備。咱們也不用驚動親戚,哥哥的朋友,是你說的,都是混帳人;親戚呢,就是賈王兩家。如今賈家是男家,王家無人在京裡。史姑娘放定的事,她家沒有來請咱們,咱們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張德輝請了來,託他照料些,他上幾歲年紀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領命,叫人送帖過去。

次日,賈璉過來見了薛姨媽,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著,捧過通事來。薛姨媽也謙遜了幾句,點頭應允。賈璉趕著回去,回明賈政。賈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寧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訴我。」賈璉答應,進內將話回明賈母。

這裡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賈母過目,並叫襲人告訴寶玉。那寶玉便嘻嘻的笑道:「這裡送到園裡,回來園裡又送到這裡,咱們的人送,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喜歡道:「說他糊塗,今日怎麼這麼明白呢?」鴛鴦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來一件件的點明給賈母瞧,說:「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四十疋。這是各色紬緞一百二十疋。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沒有預備羊酒,這是折羊酒的銀子。」賈母看了都說好,輕輕的與鳳姐說道:「妳去告訴姨太太,說不是虛禮,求姨太太等蟠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她妹妹做來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咱們這裡代辦了罷。」鳳姐答應出來,叫賈璉先過去。又叫周瑞、旺兒等,吩咐他們:「不必走大門,只從園裡便門內送去,這門離瀟湘館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裡提起。」眾人答應著,送禮而去。寶玉認以為真,心裡大樂,精神便覺得好些,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只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麼大病,怎麼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疼黛玉的心比前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太提起,只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姐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扎掙著向紫鵑道:「妹妹!妳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妳服侍我,這幾年,我拿妳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裡,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我躺著受用,妳扶我起來靠著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擻著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

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她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黛玉哪裡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掌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雪雁料是要她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嗽了,吐在盂內。紫鵑用絹子給她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

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兒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掙扎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哪裡撕得動?紫鵑早已知她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微微的點頭,便掖在袖裡。說:「叫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黛玉瞧瞧,又閉上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量她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她。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桌子。

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黛玉只做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她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早又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搆不著,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就從火裡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裡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麼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紫鵑看著不好了,連忙把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哪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幾個老媽媽在那裡看屋子。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裡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裡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問的人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

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麼樣過得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來到怡紅院。只見院門虛掩,裡面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正在那裡徘徊瞻顧,看見墨雨飛跑,紫鵑便叫住她。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到這裡做什麼?」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裡,也不知是幾時?」墨雨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妳可別告訴雪雁。他們上頭吩咐了,連妳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裡娶。哪裡是在這裡?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著,又問:「姐姐有什麼事麼?」紫鵑道:「沒什麼事,妳去罷。」墨雨仍舊飛跑去了。

紫鵑自己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狠道:「寶玉!我看她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麼臉來見我!」一面哭一面走,嗚嗚咽咽的,自己回去了。還未到瀟湘館,只見兩個小丫頭在門裡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紫鵑,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嘛!」紫鵑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肝火上炎,兩顴紅赤。紫鵑覺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她便大哭起來。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道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的心裡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叫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紈是個孀居,今日寶玉結親,她自然回避;況且園中諸事,向係李紈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她。

李紈正在那裡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那裡都哭呢。」李紈聽了,唬了一大跳,也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素雲、碧月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姐妹在一處一場,更兼她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彷彿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做了北邙鄉女!偏偏鳳姐想出這一條偷樑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稍盡姐妹之情,真真可憐可歎!」一頭想著,已走到瀟湘館門口。裡面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裝裹未知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

裡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忙往外走,和李紈撞了個對面。李紈忙問:「怎麼樣?」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似斷線珍珠一般,只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黛玉。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

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跟前,便問雪雁。雪雁道:「她在外頭屋裡呢。」李紈連忙出來,只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只管流淚。李紈連忙喚她,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丫頭!這是什麼時候,且只顧哭妳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她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她個女孩兒家,妳還叫她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紫鵑聽了這句話,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紈一面也哭,一面著急,一面拭淚,一面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妳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她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正鬧著,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李紈唬了一跳。看時,卻是平兒,跑進來看見這樣,只是獃磕磕的發怔。李紈道:「妳這會子不在那邊,做什麼來了?」說著,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平兒道:「奶奶不放心,叫來瞧瞧。既有大奶奶在此,我們奶奶只顧那一頭兒了。」李紈點點頭兒。平兒道:「我也見見林姑娘。」說著,一面往裡走,一面早已流下淚來。

這裡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妳來得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後事。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林之孝家的答應了,還站著。李紈道:「還有什麼話呢?」林之孝家的道:「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李紈還未答言,只見紫鵑道:「林奶奶,妳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哪裡用這麼──」說到這裡,卻又不好說了,因又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裡守著病人,身上也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的叫我。」李紈在旁解說道:「當真的,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倒是雪雁是她南邊帶來的,她倒不理會;惟有紫鵑,我看她兩個一時也離不開。」

林之孝家的頭裡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被李紈這一番話,卻也沒有說的了。又見紫鵑哭的淚人一般,只好瞅著她微微的笑,說道:「紫鵑姑娘這些閒話倒不要緊,只是妳卻說得,我可怎麼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正說著,平兒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麼事?」林之孝家的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平兒低了一回頭,說:「這麼著罷,就叫雪姑娘去罷。」李紈道:「她使得嗎?」平兒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幾句。李紈點點頭兒道:「既是這麼著,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林之孝家的因問平兒道:「雪姑娘使得嗎?」平兒道:「使得,都是一樣。」林之孝家的道:「那麼著,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來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紈道:「是了,妳這麼大年紀,連這麼點子事還不耽呢!」林之孝家的笑道:「不是不耽:頭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辦事,我們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說著,平兒已叫了雪雁出來。

原來雪雁因這幾天黛玉嫌她小孩子家懂得什麼,便也把心冷淡了;況且聽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連忙收拾了頭。平兒叫她換了新鮮衣服,跟著林之孝家的去了。隨後平兒又和李紈說了幾句話。李紈又囑咐平兒打那麼催著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辦了來。平兒答應著出來,轉了彎,看見林之孝家的帶著雪雁在前頭走,趕忙叫住道:「我帶了她去罷。妳先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東西去罷。奶奶那裡我替回就是了。」那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去了。這裡平兒帶了雪雁到了新房子裡回明了,自去辦事。

卻說雪雁看見這個光景,想起她家姑娘,也未免傷心,只是在賈母跟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做什麼?我且瞧瞧。寶玉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裡調油,這時候總不見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只怕是怕我們姑娘惱,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來,叫那一位寒了心,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我索性看看他,見了我傻不傻。難道今日還裝傻麼?」一面想著,已溜到裡間屋子門口,偷偷兒的瞧。

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就見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樂得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她哪裡曉得寶玉的心事?便個自走開。

這裡寶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裝新,坐在王夫人屋裡,看見鳳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時,只管問襲人道:「林妺妺打園裡來,為什麼這麼費事,還不來?」襲人忍著笑道:「等好時辰呢?」又聽見鳳姐和王夫人說道:「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家的規矩要拜堂的,冷冷清清的使不得。我傳了家裡學過音樂管過戲的那些女人來,吹打著熱鬧些。」王夫人點頭說:「使得。」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裡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儐相請了新人出轎,寶玉見喜娘披著紅,扶著新人,幪著蓋頭。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雪雁。寶玉看見雪雁,猜想因何紫鵑不來,倒是她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她南邊家裡帶來的,紫鵑是我們家的,自然不必帶來。因此,看見雪雁竟如見了黛玉的一般歡喜。儐相唱禮,拜了天地,請出賈母受了四拜,後請賈政夫婦,登堂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帳等事,俱是按本府舊例,不必細說。

賈政原為賈母做主,不敢違拗,不信沖喜之說。哪知寶玉今日居然像個好人,賈政見了,倒也喜歡。那新人坐了帳就要揭蓋頭的,鳳姐早已防備,請了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這勞什子做什麼?」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蓋頭,喜娘接去,雪雁走開,鶯兒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像是寶釵,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麼!只見她盛裝艷服,豐肩軟體,鬟低鬢彈,眼潤息微。論雅淡似荷粉露垂;看嬌羞真是杏花煙潤了。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只管呆呆的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著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

賈母恐他病發,親自過來招呼著。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裡間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裡邊,便輕輕的叫襲人道:「我是在哪裡呢?這不是做夢麼?」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麼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寶玉悄悄的拿手指著道:「那一位美人是誰?」襲人握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半日才說道:「那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回過頭去忍不住笑。寶玉又道:「好糊塗!妳說二奶奶到底是誰?」襲人道:「寶姑娘。」寶玉道:「林姑娘呢?」襲人道:「老爺做主娶的是寶姑娘,怎麼混說起林姑娘來?」寶玉道:「我剛才看見是林姑娘,還有雪雁呢。怎麼說沒有?妳們這都是做什麼玩呢?」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寶姑娘在屋裡坐著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她,老太太不依的。」寶玉聽了,這會子糊塗的更利害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妺妺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寶釵在內,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復發,也不講明,只得滿屋裡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

寶釵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暫歇。賈政在外,未知內裡原由,只就方才眼見的光景想來,心下倒放寬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眾人賀喜送行。賈母見寶玉睡著,也回房去暫歇。

次早,賈政辭了宗祠,過來拜別賈母,道:「不孝遠離,惟願老太太順時頤養。兒子一到任所,即修稟請安,不必掛念。寶玉的事,已經依了老太太完結,只求老太太訓誨。」賈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將寶玉復病的話並不提起,只說:「我有一句話:寶玉昨夜完姻,並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該叫他遠送才是。但他因病沖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著了風。故此問你:你叫他送呢,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就叫人帶了他給你磕個頭就算了。」賈政道:「叫他送什麼?只要他從此以後認真唸書,比送我還喜歡呢?」賈母聽了,又放了一條心。便叫鴛鴦去,如此如此,帶了寶玉,叫襲人跟了來。不多一會,果然寶玉來了,仍是叫他行禮他便行禮。只可喜此時寶玉見了父親,神志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麼大差。賈政吩咐了幾句,寶玉答應了。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兒子,斷不可如前驕縱。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王夫人一一的應了,也沒提起別的,即忙命人攙扶著寶釵過來,行了新婦送行之禮,也不出房。其餘內眷送至二門而回。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一班子弟俱送至十里長亭而別。

不言賈政起程赴任。且說寶玉回房,舊病陡發,更加昏憒,連飲食也不能進了。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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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1: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話說寶玉見了賈政,回至房中,更覺頭昏腦悶,懶怠動彈,連飯也沒吃,便昏沉睡去。仍舊延醫診治,服藥不效,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大家扶著他坐起來,還是像個好人,一連鬧了幾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說是若不過去,薛姨媽臉上過不去;若說去呢,寶玉這般光景,明知是為黛玉而起,欲要告訴明白,又恐氣急生變。寶釵是新媳婦,又難勸慰,必得姨媽過來才好。若不回九,姨媽嗔怪。便與王夫人、鳳姐商議道:「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動是不怕的。用兩乘小轎,叫人扶著,從園裡過去,應了回九的吉期。以後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咱們一心一計的調治寶玉,可不兩全?」王夫人答應了,即刻預備。

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裡只怨母親辦得糊塗,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裡懊悔,只得草草完事。回家,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薛姨媽等忙了手腳,各處遍請名醫,皆不識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著個窮醫,姓畢別號知菴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症。於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後,果然省些人事,便要喝水。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裡,暫且歇息。

寶玉片時清楚,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後,房中只有襲人,因喚至跟前,拉著手哭道:「我問妳:寶姐姐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叫寶姐姐趕出去了?她為什麼霸住在這裡?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她。妳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麼樣了?」襲人不敢明說,只得答道:「林姑娘病著呢。」寶玉道:「我瞧瞧她去。」說著,想要起來,哪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不能動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裡的話,只求妳回明老太太: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裡,活著也好一處醫治、服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妳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情分。」襲人聽了這些話,又急,又笑,又痛。

寶釵恰好同著鶯兒過來,也聽見了,便道:「你放著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呢?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誥封,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也不枉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薄命,也不至於此:據此三件看來,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只管安穩著養幾天,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妳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寶釵聽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們姐妹和睦,你聽見她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

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借問此是何處?」那人道:「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寶玉道:「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誰?」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罷。」寶玉聽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或嗜淫慾,尚氣逞凶,無故自殞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受無邊的苦,以償生前之罪。汝尋黛玉,是無故自陷也。且黛玉己歸太虛幻境,汝若有心尋訪,潛心修養,自然有時相見;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司,除父母之外,圖一見黛玉,終不能矣。」那人說畢,從袖中取出一石,向寶玉心口擲來。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著心窩,唬得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躊躇,忽聽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別人,只見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圍繞哭泣叫著,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是一場大夢。渾身冷汗,覺得心內清爽。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嘆數聲。

起初寶釵早知黛玉已死,因賈母不許眾人告訴寶玉知道,恐添病難治,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決絕,神魂一歸,庶可療治。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深怪她造次,後來見寶玉醒了過來,方才放心,立刻到外書房請了畢大夫進來診視。大夫進來診了脈,便道:「奇怪!這回脈氣沉靜,神安鬱散,明日進調理的藥,就可以望好了。」說著出去。眾人各自安心散去。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兒背地也說寶釵道:「姑娘忒性急了。」寶釵道:「妳知道什麼!好歹橫豎有我呢。」那寶釵任人誹謗,並不介意,只窺察寶玉心病,暗下針砭。

一日,寶玉漸覺神志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糊塗。幸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夭折。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著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寶玉終是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得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寶釵看來不妨大事,於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庭之禮後,便設法以釋寶玉之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禁不住生來舊病。寶釵每以正言解勸,以「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之語安慰他。那寶玉心裡雖不順遂,無奈日裡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靜養。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此是後話。

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經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只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黛玉閉著眼,靜養了一會子,覺得心裡似明似暗的。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明知是迴光返照的光景,卻料還有一半天耐頭,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這裡黛玉睜眼一看,只有紫鵑和奶媽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裡,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妳服侍我幾年,原指望咱們兩個總在一處,不想我──」說著,又喘了一會兒,閉了眼歇著。紫鵑見她攥著不肯鬆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她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當還可以回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裡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妳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裡,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腳漸漸緊了,喘成一處,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

紫鵑忙了,連忙叫人請李紈,可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罷!」說著,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鳴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結親的這個時辰,李紈、探春、紫鵑等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她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便也傷心痛哭。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並沒有聽見。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

一時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將黛玉停放畢,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鳳姐。鳳姐因見賈母、王夫人等忙亂,賈政起身,又為寶玉昏憒更甚,正在著急異常之時,若是又將黛玉的兇信回了,恐賈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來,只得親自到園料理。到了瀟湘館內,也不免哭了一場。見了李紈、探春,知道諸事齊備,就說:「很好。只是剛才妳們為什麼不言語,叫我著急?」探春道:「剛才送老爺,怎麼說呢?」鳳姐道:「這倒是妳們兩個可憐她些。這麼著,我還得那邊去招呼那個冤家呢。但是這件事好累贅!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擱不住。」李紈道:「妳去見機行事,得回再回方好。」鳳姐點頭,忙忙的去了。

鳳姐到了寶玉那裡,聽見大夫說不妨事,賈母、王夫人略覺放心,鳳姐便背了寶玉,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唬了一大跳。賈母眼淚交流,說道:「是我弄壞了她了!但只是這丫頭也忒傻氣!」說著,便要到園裡去哭她一場,又惦記著寶玉,兩頭難顧。王夫人等含悲共勸:「不必過去,老太太身子要緊。」賈母無奈,只得叫王夫人去。又說:「妳替我告訴她的陰靈:『並不是我忍心不來送妳,只為有個親疏。妳是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妳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麼見他父親呢!』」說著,又哭起來。王夫人勸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壽夭有定,如今已經死了,無可盡心,只是葬禮上要上等的發送。一則可以稍盡咱們的心;二則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兒的陰靈也可稍安了。」賈母聽到這裡,越發痛哭起來。

鳳姐恐賈母傷感太過,便扯個謊,道:「寶玉那裡找老太太呢。」賈母聽見,才止住淚問道:「又是什麼緣故?」鳳姐陪笑道:「沒什麼緣故,大約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賈母連忙扶了珍珠兒,鳳姐也跟著過來。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過來,一一回明了賈母,賈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寶玉那邊,只得忍淚含悲的說道:「我也不過園裡去了,由你們辦罷。我看著心裡也難受,只別委屈了她就是了。」王夫人、鳳姐一一答應了,賈母才過寶玉這邊來。見了寶玉,因問:「你做什麼找我?」寶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見林妹妹來了,她說要回南去。我想沒人留得住,還得老太太給我留一留她。」賈母道:「使得,只管放心罷。」襲人因扶寶玉躺下。賈母出來,到寶釵這邊來。

那時寶釵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見了人,倒有含羞之意。這一天,見賈母滿面淚痕,遞了茶,賈母叫她坐下。寶釵側身陪著坐了,才問道:「聽得林妹妹病了,不知她可好些了?」賈母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因說道:「我的兒!我告訴妳,妳別告訴寶玉。都因妳林妹妹,才叫妳受了多少委屈!妳如今作媳婦了,我才告訴妳:這如今妳林妹妹已沒了兩三天了,就是娶妳的那個時辰死的。如今寶玉這一番病,還是為著這個。你們先都在園子裡,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寶釵把臉飛紅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淚來。賈母又說了一回話,去了。

自此,寶釵千回萬轉,想了一個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過了回九,才想出這個法子來。如今果然好些。獨是寶玉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癡心總不能解,必要親去哭她一場。賈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許他胡思亂想,怎奈他鬱悶難堪,病多反覆。倒是大夫看出心病,因說索性叫他開散了再用藥調理,倒可好得快。寶玉聽說,立刻要往瀟湘館來。賈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過來,扶寶玉坐上,賈母、王夫人即便先行。

到了瀟湘館內,一見黛玉靈柩,賈母等已哭得淚乾氣絕。鳳姐等再三勸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場。李紈便請賈母、王夫人在裡間歇著,猶自落淚。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來到這裡,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從前何等親密,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眾人原恐寶玉病後過哀,都來解勸。寶玉已哭得死去活來,大家攙扶歇息。其餘隨來的如寶釵,俱極痛哭。獨是寶玉必要叫紫鵑來見,問明姑娘臨死有何話說。紫鵑本來深恨寶玉,見如此光景,心裡已回過來些;又有賈母、王夫人都在這裡,不敢灑落寶玉。便將燒毀帕子,焚詩稿,並臨死說的話一一告訴了。寶玉又哭得氣噎喉乾,探春趁便又將黛玉臨終囑咐帶柩回南的話也說了一遍。大家又哭了一回。多虧鳳姐能言勸慰,略略止些,便請賈母等回去。寶玉哪裡肯捨?無奈賈母逼著,只得勉強回房。

賈母有了年紀的人,打從寶玉病起,日夜不寧,今又大痛一場,已覺頭暈身熱,雖是不放心惦著寶玉,卻也扎掙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難禁,也便回去,派了彩雲幫著襲人照應,並說:「寶玉若再悲戚,速來告訴我們。」寶釵知寶玉一時必不能捨,也不相勸,只用諷刺的話說他。寶玉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穩。明日一早,眾人都來瞧他,但覺氣虛身弱,心病倒覺去了幾分。於是加意調養,漸漸的好起來。賈母幸不成病,惟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媽過來探望,看見寶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暫且住下。

一日,賈母特請薛姨媽過去商量,說:「寶玉的命,多虧姨太太救的。如今想來不妨了,獨委屈了妳的姑娘。如今寶玉調養百日,身體復舊,又過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圓房。要求姨太太做主,另擇個上好吉日。」薛姨媽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問我?寶丫頭雖生的粗笨,心裡卻還是極明白的,她的情性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願他們兩口兒言和意順,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就定個日子,還通知親戚不用呢?」賈母道:「寶玉和你們姑娘生來第一件大事,況且費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熱鬧幾天。親戚都要請的。一來酬願,二則咱們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媽聽著,自然也是喜歡的,便將要辦粧奩的話也說了一番。賈母道:「咱們親上做親,我想也不必這麼。若說動用的,他屋裡已經滿了。必定寶丫頭她心愛的要理幾件,姨太太就拿了來。我看寶丫頭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得我那外孫女兒的脾氣,所以她不得長壽。」說著,連薛姨媽也便落淚。

恰好鳳姐進來,笑道:「老太太、姑媽又想著什麼了?」薛姨媽道:「我和老太太說起妳林妹妹來,所以傷心。」鳳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媽且別傷心。我剛才聽了個笑話兒來了,說與老太太和姑媽聽。」賈母拭了拭眼淚,微笑道:「妳又不知要編派誰呢?妳說來,我和姨太太聽聽。說不笑,我們可不依。」只見那鳳姐未曾張口,先用兩隻手比著,笑彎了腰了。

未知她說出些什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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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話說鳳姐見賈母和薛姨媽為黛玉傷心,便說:「有個笑話兒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未從開口,先自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和姑媽打量是哪裡的笑話兒?就是咱們家的那二位新姑爺新媳婦啊!」賈母道:「怎麼了?」鳳姐拿手比著道:「一個這麼坐著,一個這麼站著;一個這麼扭過去,一個這麼轉過來;一個又──。」說到這裡,賈母已經大笑起來,說道:「妳好生說罷!倒不是他們兩口兒,妳倒把人慪的受不得了。」薛姨媽也笑道:「妳往下直說罷,不用比了。」鳳姐才說道:「剛才我到寶兄弟屋裡,我聽見好幾個人笑。我只道是誰,巴著窗戶眼兒一瞧,原來寶妹妹坐在炕沿上,寶兄弟站在地下。寶兄弟拉著寶妹妹的袖子,口口聲聲只叫:『寶姐姐!妳為什麼不會說話了?妳這麼說一句話,我的病包管全好!』寶妹妹卻扭著頭,只管躲。寶兄弟又作了一個揖,上去又拉寶妹妹的衣裳。寶妹妹急得一扯,寶兄弟自然病後是腳軟的,索性一栽,栽在寶妹妹身上了。寶妹妹急得紅了臉,說道:『你越發比先不尊重了!』」說到這裡,賈母和薛姨媽都笑起來。鳳姐又道:「寶兄弟站起來,又笑著說:『虧了這一栽,好容易才栽出妳的話來了!』」

薛姨媽笑道:「這是寶丫頭古怪。這有什麼?既作了兩口兒,說說笑笑的怕什麼?她沒見他璉二哥和妳。」鳳姐兒紅了臉笑道:「這是怎麼說?我繞說笑話兒給姑媽解悶兒,姑媽反倒拿我打起卦來了。」賈母也笑道:「要這麼著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氣,也得有個分寸兒。我愛寶丫頭就在這尊重上頭。只是我愁寶玉還是那麼傻頭傻腦的,這麼說起來,比頭裡竟明白多了。妳再說說,還有什麼笑話兒沒有?」鳳姐道:「明兒寶玉圓了房,親家太太抱了外孫子,那時候兒不更是笑話兒了麼?」賈母笑道:「猴兒!我在這裡和姨太太想妳林妹妹,妳來慪個笑兒還罷了,怎麼臊起皮來了!妳不叫我們想妳林妹妹?妳不用太高興了,妳林妹妹恨妳,將來妳別獨自一個兒到園裡去,提防她拉著妳不依。」鳳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臨死咬牙切齒,倒恨寶玉呢。」賈母、薛姨媽聽著還道是玩話兒,也不理會,便道:「妳別胡扯拉了。妳去叫外頭挑個很好的日子給你寶兄弟圓了房兒罷。」鳳姐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便出去叫人擇了吉日,重新擺酒唱戲請人,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雖然病好,寶釵有時高興,翻書觀看,談論起來,寶玉所有常見的尚可記憶,若論靈機兒大不似先,連他自己也不解。寶釵明知是「通靈」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襲人時常說他:「你為什麼把從前的靈機兒都沒有了?倒是忘了舊毛病也好,怎麼脾氣還照舊,獨道理上更糊塗了呢?」寶玉聽了,並不生氣,反是嘻嘻的笑。有時寶玉順性胡鬧,虧寶釵勸著,略覺收歛些。襲人倒可少費些唇舌,惟知悉心服侍。別的丫頭素仰寶釵貞靜和平,各人心服,無不安靜。

只有寶玉到底是愛動不愛靜的,時常要到園裡去逛。賈母等一則怕他招受寒暑,二則恐他睹景傷情,雖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瀟湘館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舊病來,所以也不使他去。況且親戚姐妹們,為寶琴已回到薛姨媽那邊去了;史湘雲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來,只有寶玉娶親那一日,與吃喜酒這天,來過兩次,也只在寶母那邊住下,為著寶玉已經娶過親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從前的詼諧談笑。就是有時過來,也只和寶釵說話,見了寶玉,不過問好而已;那邢岫煙卻是因迎春出嫁之後,便隨著邢夫人過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著李嬸娘過來,亦不過到太太們和姐妹們處請安問好,即回到李紈那裡略住一兩天就去了。所以園內的只有李紈、探春、惜春了。賈母還要將李紈等挪進來,為著元妃薨後家中事情接二連三,也無暇及此。現今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園裡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且說賈政帶了幾個在京請的幕友,曉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見過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盤各屬州縣米糧倉庫。賈政向來做京官,只曉得郎中事務都是一景兒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學差,也無關於吏治上,所以外省州縣拆收糧米、勒索鄉愚這些弊端,雖也聽見別人講究,卻未嘗身親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並諭以一經查出,必定詳參揭報。初到之時,果然胥吏畏懼,便百計鑽營,偏遇賈政這般古執。那些家人跟了這位老爺在都中一無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著在外發財的名兒向人借貸做衣裳,裝體面,心裡想著到了任,銀錢是容易的了。不想這位老爺呆性發作,認真要查辦起來,州縣餽送一概不受。門房簽押等人心裡盤算道:「我們再挨半個月,衣裳也要當完了,帳又逼起來,那可怎麼樣好呢?眼見得白花花的銀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長隨也道:「你們爺們到底還沒花什麼本錢來的。我們才冤:花了多少銀子,打了個門子,來了一個多月,連半個錢也沒見過!想來跟這個主兒是不能撈本兒的了。明兒我們齊打夥兒告假去。」

次日,果然聚齊都來告假。賈政不知就裡,便說:「要來也是你們,要去也是你們,既嫌這裡不好,就都請便。」那些長隨怨聲載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議道:「他們可去的去了,我們去不了的,到底想個法兒才好。」內中有一個管門的叫李十兒,便說:「你們這些沒能耐的東西,著什麼急呢!我見這「長」字號兒的在這裡,不犯給他出頭。如今都餓跑了,瞧瞧十太爺的本領,少不得本主兒依我!只是要你們齊心,打夥兒弄幾個錢,回家受用;若不隨我,我也不管了,橫豎拚得過你們。」眾人都說:「好十爺!你還主兒信得過。若你不管,我們實在是死症了。」李十兒道:「別等我出了頭,得了銀錢,又說我得了大分兒了,窩兒裡反起來,大家沒意思。」眾人道:「你萬安,沒有的事。就沒有多少,也強似我們腰裡掏錢。」

正說著,只見糧房書辦走來找周二爺。李十兒坐在椅子上,蹺著一隻腿,挺著腰,說道:「找他做什麼?」書辦便垂手陪著笑,說道:「本官到了一個多月的任,這些州縣太爺見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說話,到了這時候,都沒有開倉。若是過了漕,你們太爺們來做什麼的?」李十兒道:「你別混說,老爺是有根蒂的,說到那裡要是辦到那裡。這兩天原要行文催兌,因我說了緩幾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們周二爺做什麼?」書辦道:「原為打聽催文的事,沒有別的。」李十兒道:「越發胡說!方才我說催文,你就信嘴胡謅。可別鬼鬼祟祟的來講什麼帳,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書辦道:「我在這衙門已經三代了,外頭也有些體面,家裡還過得,就規規矩矩伺候本官升了還能夠,不像那些等米下鍋的。」說著,回了一聲:「二太爺,我走了。」李十兒便站起,堆著笑說:「這麼不禁玩!幾句話就臉急了!」書辦道:「不是我臉急,若再說什麼,豈不帶累了二太爺的清名呢?」李十兒過來拉著書辦的手,說:「你貴姓啊?」書辦道:「不敢,我姓詹,單名是個會字。從小兒也在京裡混了幾年。」李十兒道:「詹先生!我是久聞你的名的。我們弟兄們是一樣的,有什麼話,晚上到這裡,咱們說一說。」書辦也說:「誰不知道李十大爺是能事的,把我一詐,就嚇毛了。」大家笑著走開。那晚便與書辦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話去探賈政,被賈政痛罵了一頓。

隔一天拜客,裡頭吩咐伺候,外頭答應了。停了一會子,打點已經三下了,大堂上沒有人接鼓,好容易叫個人來打了鼓。賈政踱出暖閣,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個。賈政也不查問,在墀下上了轎,等轎夫,又等了好一回,來齊了,抬出衙門,那個炮只響得一聲。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賈政便也生氣,說:「往常還好,怎麼今兒不齊集至此?」抬頭看那執事,卻是攙前落後。勉強拜客回來,便傳誤班的要打。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有的說號衣當了誤的;又有說是三天沒飯吃抬不動的。賈政生氣,打了一兩個,也就罷了。

隔一天,管廚房的上來要錢,賈政將帶來銀兩付了。以後便覺樣樣不如意,比在京的時候倒不便了好些,無奈,便喚李十兒問道:「跟我來這些人,怎麼都變了?你也管管。現在帶來的銀兩早使沒有了。藩庫俸銀尚早,該打發京裡取去。」李十兒稟道:「奴才哪一天不說他們?不知道怎麼樣,這些人都是沒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沒法兒。老爺說家裡取銀子,取多少?現在打聽節度衙門這幾天有生日,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萬的送了,我們到底送多少呢?」賈政道:「為什麼不早說?」李十兒說:「老爺最聖明的。我們新來乍到,又不與別位老爺很來往,誰肯送信?巴不得老爺不去,好想老爺的美缺呢。」賈政道:「胡說!我這官是皇上放的,不給節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兒笑著回道:「老爺說的也不錯。京裡離這裡很遠,凡百的事,都是節度奏聞。他說好便好,他說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經遲了。就是老太太、太太們,哪個不願意老爺在外頭烈烈轟轟的做官呢?」

賈政聽了這話,也自然心裡明白,道:「我正要問你,為什麼不說起來?」李十兒回說:「奴才不敢說,老爺既問到這裡,若不說,是奴才沒良心;若說了,少不得老爺又生氣。」賈政道:「只要說得在理。」李十兒說道:「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哪個不想發財?俱要養家活口。自從老爺到任,並沒見為國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載道。」賈政道:「民間有什麼話?」李十兒道:「百姓說:『凡有新到任的老爺,告示出的越利害,越是想錢的法兒。州縣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銀子。』收糧的時候,衙門裡便說,新道爺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錢,這一留難叨蹬,那些鄉民心裡願意花幾個錢,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反說不諳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爺最相好的,他不多幾年,已爬到極頂的分兒,也只為識時達務,能夠上和下睦罷了。」

賈政聽到這話,道:「胡說!我就不識時務嗎?若是上和下睦,叫我與他們貓鼠同眠嗎?」李十兒回說道:「奴才為著這點心兒不敢掩住,才這麼說。若是老爺就是這樣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時候,老爺說奴才沒良心,有什麼話不告訴老爺。」賈政道:「依你怎麼做才好?」李十兒道:「也沒有別的,趁著老爺的精神年紀,裡頭的照應,老太太的硬朗,為顧著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爺家裡的錢也都貼補完了,還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說老爺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錢藏著受用。倘或遇著一兩件為難的事,誰肯幫著老爺?那時辦也辦不清,悔也悔不及。」賈政道:「據你一說,是叫我做貪官嗎?送了命還不要緊,必定將祖父的功勳抹了才是?」李十兒回稟道:「老爺極聖明的人,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幾位老爺嗎?這幾位都與老爺相好,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如今名在哪裡?現有幾位親戚,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如今升的升,遷的遷。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爺要知道:民也要顧,官也要顧。若是依著老爺不准州縣得一個大錢,外頭這些差使誰辦?只要老爺外面還是這樣清名聲原好;裡頭的委屈,只要奴才辦去,關礙不著老爺的。奴才跟主兒一場,到底也要掏出良心來。」賈政被李十兒一番言語,說得心無主見,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干!」說著,便踱了進去。

李十兒便自己做起威福,鉤連內外一氣的哄著賈政辦事,反覺得事事周到,件件隨心,所以賈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便有幾處揭報,上司見賈政古樸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耳目最長,見得如此,便用言規諫,無奈賈政不信,也有辭去的,也有與賈政相好在內維持的。於是,漕務事畢,尚無隕越。

一日,賈政無事,在書房中看書,簽押上呈進一封書子,外面官封,上開著「鎮守海門等處總制公文一角,飛遞江西糧道衙門」。賈政拆封看時,只見上寫道:「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歲供職來都,竊喜常依座右;仰蒙雅愛,許結朱陳,至今佩德勿諼。祗因調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懷歉仄,自嘆無緣。今幸棨戟遙臨,快慰平生之願;正申燕賀,先蒙翰教,邊帳光生,武夫額手;雖隔重洋,尚叨樾蔭。想蒙不棄單寒,希望蔦蘿之附;小兒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儀。如蒙踐諾,即遣冰人。途路雖遙,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輛之迎,敬備仙舟以俟,茲修寸幅,恭賀升祺,並求金允。臨穎不勝待命之至!世弟周瓊頓首。」

賈政看了,心想:「兒女姻緣果然有一定的。舊年因見他就了京職,又是同鄉的人,素來相好,又見那孩子長得好,在席間原提起這件事。因未說定,也沒有與他們說起。後來他調了海疆,大家也不說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寫書來問。我看起門戶卻也相當,與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並未帶家眷,只可寫字與他商議。」正在躊躇,只見門上傳進一角文書,是議取到省會議事件,賈政只得收拾上省,候節度派委。

一日,在公館閒坐,見桌上推著許多邸報。賈政一一看去,見邢部一本:「為報明事,會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賈政便吃驚道:「了不得!已經提本了!」隨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毆傷張三身死,串囑屍證,捏供誤殺一案。賈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據京營節度使咨稱:「緣薛蟠籍隸金陵,行過太平縣,在李家店歇宿,與店內當槽之張三素不相認。於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備酒邀請太平縣民吳良同飲,令當槽張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換好酒。張三因稱酒己沽定,難換。薛蟠因伊撅強,將酒照臉潑去,不期去勢甚猛,恰值張三低頭拾箸,一時失手,將酒碗擲在張三腦門,皮破血出,逾時殞命。李店主趨救不及,隨向張三之母告知。伊母張王氏往看,見已身死,隨喊稟地保,赴縣呈報。前署縣詣驗,仵作將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傷,漏報填格,詳府審轉。看得薛蟠實係潑酒失手,擲碗誤傷張三身死,將薛蟠照過失殺人,准鬥殺罪收贖。」等因前來。臣等細閱各犯證屍親前後供詞不符,且查鬥殺律註云:相爭為鬥,相打為毆。必實無爭鬥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過失殺定擬。應令該節度審明實情,妥擬具題。另據該節度疏稱薛蟠因張三不肯換酒,醉後拉著張三右手,先毆腰眼一拳,張三被毆回罵,薛蟠將碗擲出,致傷腦門深重,骨碎腦破,立時殞命。是張三之死實由薛蟠以酒碗砸傷深重致死,自應以薛蟠擬抵,將薛蟠依鬥殺律擬絞監候。吳良擬以杖徒。承審不實之府州縣,應請──。以下注著「此稿未完」。

賈政因薛姨媽之託,曾託過知縣,若請旨革審起來,牽連著自己,好不放心。即將下一本開看,偏又不是,只好翻來覆去,將報看完,終沒有接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來。正在納悶,只見李十兒進來:「請老爺到官廳伺候去,大人衙門已經打了二鼓了。」賈政只是發怔,沒有聽見。李十兒又請一遍。賈政道:「這便怎麼處?」李十兒道:「老爺有什麼心事?」賈政將看報之事說了一遍。李十兒道:「老爺放心。若是部裡這麼辦了,還算便宜薛大爺呢!奴才在京的時候,聽見薛大爺在店裡叫了好些媳婦兒,都喝醉了生事,直把個當槽兒的活活打死了。奴才聽見不但是託了知縣,還求璉二爺去花了好些錢,各衙門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麼部裡沒有弄得明白。如今就是鬧破了,也是官官相護的,不過認個承審不實,革職處分罷咧,哪裡還肯認得銀子聽情的話呢?老爺不用想,等奴才再打聽罷,倒別誤了上司的事。」賈政道:「你們哪裡知道?只可惜那知縣聽了一個情,把這個官都丟了,還不知道有罪沒有罪!」李十兒道:「如今想他也無益,外頭伺候著好半天了,請老爺就去罷。」

賈政不知節度傳辦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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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話說賈政去見節度,進去了半日,不見出來,外頭議論不一。李十兒在外也打聽不出什麼事來,便想到報上的飢荒,實在也著急。好容易聽見賈政出來了,便迎上跟著,等不得回去,在無人處便問:「老爺進去了這半天,有什麼要緊的事?」賈政笑道:「並沒有事。只為鎮海總制是這位大人的親戚,有書來囑託照應我,所以說了些好話。又說:『我們如今也是親戚了。』」李十兒聽得,心內喜歡,不免又壯了些膽子,便竭力慫恿賈政許這親事。賈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麼罣礙,在外頭信息不通,難以打點,故回到本任來便打發家人進京打聽,順便將總制求親之事回明賈母,如若願意,即將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趕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聽得賈政並無處分,唯將署太平縣的這位老爺革職。即寫了稟帖,安慰了賈政,然後住著等信。

且說薛姨媽為著薛蟠這件人命官司,各衙門內不知花了多少銀錢,才定了誤殺具題。原打量將當舖折變給人,備銀贖罪,不想刑部駁審,又託人花了好些錢,總不中用,依舊定了個死罪,監著守候秋天大審。薛姨媽又氣又疼,日夜啼哭。寶釵雖時常過來勸解,說是:「哥哥本來沒造化!承受了祖父這些家業,就該安安頓頓的守著過日子。在南邊已經鬧的不像樣,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為仗著親戚們的勢力,花了些銀錢,這算白打死一個公子。哥哥就該改過,做起正經人來,也該奉養母親才是,不想進了京仍是這樣。媽媽為他不知受了多少氣,哭掉了多少眼淚。給他娶了親,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過日子,不想命該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個不安靜的,所以哥哥躲出門去。真正俗語說的冤家路兒狹,不多幾天就鬧出人命來了,媽媽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盡心了。花了銀錢不算,自己還求三拜四的謀幹,無奈命裡應該,也算自作自受。大凡養兒女是為著老來有靠,便是小戶人家,還要掙一碗飯養活母親,哪裡有將現成的鬧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得死去活來。不是我說,哥哥的這樣行為,不是兒子,竟是個冤家對頭。媽媽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氣。我又不能常在家裡勸解。我看見媽媽這樣,哪裡放得下心!他雖說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兒老爺打發人回來說,看見京報,唬得了不得,所以才叫人來打點的。我想哥哥鬧了事,擔心的人也不少。幸虧我還是在跟前的一樣,若是離鄉調遠,聽見了這個信,只怕我想媽媽也就想殺了!我求媽媽暫且養養神,趁哥哥的活口現在,問問各處的帳目。人家該咱們的,咱們該人家的,亦該請個舊夥計來算一算,看看還有幾個錢沒有。」

薛姨媽哭著說道:「這幾天為鬧你哥哥的事,妳來了,不是妳勸我,就是我告訴妳衙門的事。妳還不知道:京裡官商的名字已經退了,兩個當舖已經給了人家,銀子早拿來使完了。還有一個當舖,管事的逃了,虧空了好幾千兩銀子,也夾在裡頭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頭要帳,料著京裡的帳已經去了幾萬銀子,只好拿南邊公分裡銀子和住房折變才夠。前兩天還聽見一個荒信,說是南邊的公分當舖也因為折了本兒收了。要是這麼著,妳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說著,又大哭起來。

寶釵也哭著勸道:「銀錢的事,媽媽操心也不中用,還有二哥哥給我們料理。單可恨這些夥計們,見咱們的勢頭兒敗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罷了,我還聽見說幫著人家來擠我們的訛頭。可見我哥哥活了這麼大,交的人總不過是這些個酒肉兄弟,急難中是一個沒有的。媽媽要是疼我,聽我的話:有年紀的人自己保重些。媽媽這一輩子,想來還不至挨凍受餓。家裡這點子衣裳傢伙,只好任憑嫂子去,那是沒法兒的了。所有的家人老婆們,瞧他們也沒心在這裡了,該去的叫他們去。只可憐香菱苦了一輩子,只好跟著媽媽。實在短什麼,我要是有的,還可以拿些個來,料我們那個也沒有不依的。就是襲姑娘也是心術正道的,她聽見咱們家的事,她倒提起媽媽來就哭。我們那一個還打量沒事的,所以不大著急;要聽見了,也是要唬個半死兒的。」薛姨媽不等說完,便說:「好姑娘!妳可別告訴他!他為一個林姑娘幾乎沒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個原故來,不但妳添一層煩惱,我越發沒了依靠了。」寶釵道:「我也是這麼想,所以總沒告訴他。」

正說著,只聽見金桂跑來外間屋裡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經是沒有活的分兒了。咱們如今索性鬧一鬧,大夥兒到法場上去拼一拼!」說著,便將頭往隔斷板上亂撞,撞的披頭散髮。氣的薛姨媽白瞪著兩隻眼,一句話也說不出。還虧了寶釵嫂子長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勸她。金桂道:「姑奶奶!如今妳是比不得頭裡的了。你兩口兒好好的過日子,我是個單身人兒,要臉做什麼!」說著,就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虧了人還多,拉住了,又勸了半天方住,把個寶琴唬的再不敢見她。

若是薛蝌在家,她便抹粉施脂,描眉畫鬢,奇情異致的打扮收拾起來。不時打從薛蝌住房前過,或故意咳嗽一聲,明知薛蝌在屋裡,特問房裡是誰。有時遇見薛蝌,她便妖妖調調、嬌嬌痴痴的問寒問暖,忽喜忽嗔。丫頭們看見都連忙躲開。她自己也不覺得,只是一心一意要弄的薛蝌感情時,好行寶蟾之計。那薛蝌卻只躲著,有時遇見也不敢不周旋她,倒是怕她撒潑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則為色迷心,越瞧越愛,越想越幻,哪裡還看得出薛蝌的真假來?只有一宗,她見薛蝌有什麼東西都是托香菱收著;衣服縫洗也是香菱;兩個人偶然說話,她來了,急忙散開,一發動了一個醋字。欲待發作薛蝌,卻是捨不得,只得將一腔隱恨都擱在香菱身上,卻又恐怕鬧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隱忍不發。

一日,寶蟾走來,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見了二爺沒有?」金桂道:「沒有。」寶蟾笑道:「我說二爺的那種假正經是信不得的。咱們前兒送了酒去,他說不會喝,剛才我見他到太太那屋裡去,臉上紅撲撲兒的一臉酒氣。奶奶不信,只在咱們院子門口兒等他。他打那邊過來,奶奶叫住他問問,看他說什麼。」金桂聽了,一心的惱意,便道:「他哪裡就出來了呢?他既無情義,問他做什麼?」寶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說,咱們也好說;他不好說,咱們再另打主意。」金桂聽著有理,因叫寶蟾:「瞧著他,看他出去了。」寶蟬答應著出來,金桂卻去打開鏡奩,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兒又抹了一抹,然後拿一條灑花絹子,才要出來,又像忘了什麼的,心裡倒不知怎麼是好了。

只聽寶蟾外面說道:「二爺今日高興啊!哪裡喝了酒來了?」金桂聽了,明知是叫她出來的意思,連忙掀起簾子出來。只見薛蝌和寶蟾說道:「今日是張大爺的好日子,所以被他們強不過,吃了半鐘。到這時候臉還發燒呢。」一句話沒說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的酒比咱們自己家裡的酒是有趣兒的!」薛蝌被她拿話一激,臉越紅了,連忙走過來陪笑道:「嫂子說哪裡的話?」寶蟾見他二人交談,便躲到屋裡去了。

這金桂初時原要假意發作薛蝌兩句,無奈一見他兩頰微紅,雙眸帶澀,別有一種謹願可憐之意,早把自己那驕悍之氣,感化到爪窪國去了,因笑說道:「這麼說,你的酒是硬強著才肯喝的呢!」薛蝌道;「我哪裡喝得來?」金桂道;「不喝也好,強如像你哥哥喝出亂子來,明兒娶了你們奶奶兒,像我這樣守活寡受孤單呢!」說到這裡,兩個眼已經乜斜了,兩腮上也覺紅暈了。薛蝌見這話越發邪僻了,打算著要走。金桂也看出來了,哪裡容得?早已走過來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說著,渾身亂顫。金桂索性老著臉道:「你只管進來,我和你說一句要緊的話。」

正鬧著,忽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奶奶!香菱來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頭瞧時,卻是寶蟾掀著簾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頭見香菱從那邊來了,趕忙知會金桂。金桂這一驚不小,手已鬆了,薛蝌得便脫身跑了。那香菱正走著,原不理會,忽聽寶蟾一嚷,才瞧見金桂在那裡拉住薛蝌,往裡死拽。香菱卻唬的心頭亂跳,自己連忙轉身回去。這裡金桂早已連嚇帶氣,獃獃的瞅著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聲,自己掃興歸房。從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寶琴那裡,剛走出腰門,看見這般,嚇回去了。

是日,寶釵在賈母屋裡,聽得王夫人告訴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賈母說道:「既是同鄉的人,很好。只是聽見說那孩子到過我們家裡,怎麼你老爺沒有提起?」王夫人道:「連我們也不知道。」賈母道:「好是好,但只道兒太遠。雖然老爺在那裡,倘或將來老爺調任,可不是我們孩子太單了嗎?」王夫人道:「兩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邊還調進來,即不然,終有個葉落歸根。況且老爺既在那裡做官,上司已經說了,好意思不給麼?想來老爺的主意定了,只是不敢做主,故遣人來回老太太的。」

賈母道:「你們願意更好,但是三丫頭這一去了,不知三年兩年那邊可能回家?若再遲了,恐怕我趕不上再見她一面了!」說著,掉下淚來。王夫人道:「孩子們大了,少不得總要給人家的。就是本鄉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還使得,要是做官的,誰保的住總在一處?只要孩子們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的近呢,偏時常聽見她和女婿打鬧,甚至於不給飯吃。就是我們送了東西去,她也摸不著。近來聽見愈發不好了,也不放她回來。兩口兒拌起來,就說咱們使了他家的銀錢。可憐這孩子總不得個出頭的日子。前兒我惦記她,打發人去瞧她,迎丫頭藏在耳房裡,不肯出來。老婆們必要進去,看見我們姑娘這樣冷天還穿著幾件舊衣裳。她一包眼淚的告訴婆子們說:『回去別說我這麼苦,這也是我命裡所招!也不用送什麼衣裳東西來,不但摸不著,反要添一頓打,說是我告訴的。』老太太想想,這倒是近處眼見的,若不好更難受。倒虧了大太太也不理會她,大老爺也不出個頭。如今迎姑娘實在比我們三等使喚的丫頭還不如。我想探丫頭雖不是我養的,老爺既看見過女婿,定然是好才許的。只請老太太示下:擇個好日子,多派幾個人,送到他老爺任上。該怎麼著,老爺也不肯將就。」賈母道:「有他老子做主,妳就料理妥當,揀個長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應著「是」。

寶釵聽得明白,也不敢則聲,只是心裡叫苦:「我們家裡姑娘們就算她是個尖兒,如今又要遠嫁,眼看著這裡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見王夫人起身告辭出去,她也送了出來,一逕回到自己房中,並不與寶玉說話。見襲人獨自一個做活,便將聽見的話說了。襲人也很不受用。

卻說趙姨媽聽見探春這事,反歡喜起來,心裡說道:「我這個丫頭,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從還是個娘?比她的丫頭還不濟!況且洑上水,護著別人。她擋在頭裡,連環兒也不得出頭。如今老爺接了去,倒也乾淨,想要她孝敬我不能夠了。只願意她像迎丫頭似的,我也稱稱願。」一面想著,一面跑到探春那邊與她道喜,說:「姑娘妳是要高飛的人了,到了姑爺那邊,自然比家裡還好,想來妳也是願意的。便是養了妳一場,並沒有借妳的光兒。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總不要一去了把我擱在腦杓子後頭。」探春聽著毫無道理,只低頭做活,一句也不言語。趙姨娘見她不理,氣忿忿的自己去了。

這裡探春又氣又笑又傷心,也不過自己掉淚而已。坐了一回,悶悶的走到寶玉這邊來。寶玉因問道:「三妹妹,我聽見林妺妺死的時候,妳在那裡來著。我還聽見說:林妺妺死的時候,遠遠的有音樂之聲。或者她是有來歷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裡想著罷了。只是那夜卻怪,不似人家鼓樂之音,你的話或者也是。」寶玉聽了,更以為實。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飄蕩之時,曾見一人,說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哪裡的仙子臨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戲做的嫦娥,飄飄艷艷,何等風致。過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鵑過來,立刻回了賈母去叫她。無奈紫鵑心裡不願意,雖經賈母、王夫人派了過來,也就沒法。只是在寶玉跟前,不是噯聲,就是嘆氣的。寶玉背地裡拉著她,低聲下氣要問黛玉的話,紫鵑從沒好話回答。寶釵倒背地裡誇她有忠心,並不嗔怪她。那雪雁雖是寶玉娶親這夜出過力的,寶玉見她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賈母、王夫人,將她配了一個小廝,各自過活去了。王奶媽養著她,將來好送黛玉的靈柩回南。鸚哥等小丫頭,仍舊服待老太太。

寶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經雲散,更加納悶。悶到無可如何,忽又想黛玉死的這樣清楚,必是離凡返仙去了,反又歡喜。忽然聽見襲人和寶釵那裡講究探春出嫁之事,寶玉聽了,「啊呀」的一聲,哭倒在炕上。唬得寶釵、襲人都來扶起,說:「怎麼了?」寶玉早哭的說不出來,定了一回子神,說道:「這日子過不得了!我姐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經死了,這也罷了,沒天天在一塊。二姐姐呢,碰著了一個混帳不堪的東西。三妹妹又要遠嫁,總不得見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哪裡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兒的。這些姐姐妹妹,難道一個也不留在家裡,單留我做什麼?」

襲人忙又拿話解勸。寶釵擺著手說:「妳不用勸他,讓我來問他。」因問著寶玉道:「據你的心裡,要這些姐妹都在家裡陪到你老了,都不要為終身的事嗎?若說別人,或者還有別的想頭。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說沒有遠嫁的;就是有,老爺做主,你有什麼法兒?打量天下獨自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連我也不能陪著你了。大凡人唸書原為的是明理,怎麼你越唸越糊塗了?這麼說起來,我同襲姑娘各自一邊兒去,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你。」

寶玉聽了,兩隻手拉住寶釵、襲人道:「我也知道。為什麼散的這麼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襲人掩著他的嘴道:「又胡說了!才這兩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飯。若是你又鬧翻了,我也不管了。」寶玉聽她兩個人說話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麼著才好,只得說道:「我卻明白,但只是心裡鬧得慌。」寶釵也不理他,暗叫襲人快把定心丸給他吃了,慢慢的開導他。襲人便欲告訴探春,說臨行不必來辭,寶釵道:「這怕什麼?等消停幾日,待他心裡明白,還要叫他們多說句話兒呢。況且三姑娘是極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諫,他以後便不是這樣了。」正說著,賈母那邊打發鴛鴦來說:「知道寶玉舊病又發,叫襲人勸說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亂想。」襲人等應了。鴛鴦坐了一回子去了。

那賈母又想起探春遠行,雖不備粧奩,其一應動用之物俱該預備,便把鳳姐叫來,將老爺的主意告訴了一遍,即叫她料理去。鳳姐答應。

不知怎麼辦理,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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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2: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籤驚異兆

卻說鳳姐回至房中,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李粧奩事的一干人。那天黃昏以後,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她去,便叫丰兒與兩個丫頭跟著,頭裡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因而走至茶房窗下,聽見裡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麼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麼是非,心內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答應著去了。鳳姐只帶著丰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只虛虛的掩著,於是主僕二人方推門進去。只見園中月色比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凄涼寂靜。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只聽忽忽的一聲風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嘍嘍的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鳳姐吃了酒,被風一吹,只覺身上發噤。丰兒後面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掌不住,便叫丰兒:「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裡等著。」丰兒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連忙答應一聲,回頭就跑了。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只覺身後咈咈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髮森然直豎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後邊伸著鼻子聞她呢,那兩隻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隻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個掃帚尾巴,一氣跑到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鳳姐此時肉跳心驚,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將已來至門口,方轉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兒一恍。鳳姐心中疑惑,還想著必是哪一房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並沒有人出來,早已神魂飄蕩了,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哪房哪屋裡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於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麼疼我來,如今就忘在九霄雲外了?」鳳姐聽了,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喲!妳是死了的人哪,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回身要走時,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髮悚然,心中卻也明白,只見小紅、丰兒影影綽綽的來了。

鳳姐恐怕落人的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妳們做什麼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一面丰兒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纔扶著要往前走,鳳姐道:「我才到那裡,她們都睡了,回去罷。」一面說著,一面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趕到自己房中。賈璉已回來了,鳳姐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庭都檢點太監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閒看。第一件:「吏部奏請急選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題奏雲南節度使王忠一本:新獲私帶神鎗火藥出邊事,共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係太師鎮國公賈化家人。」賈璉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蘇州剌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凌辱軍民,以致因姦不遂,殺死節婦事。兇犯姓時,名福,自稱係世襲三等職銜賈范家人。」賈璉看見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來,待要往下看,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平兒收拾了換下的衣服。

此時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裡我聽著奶奶沒睡什麼覺,我替奶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兒罷。」鳳姐也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只聽那邊大姐兒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妳到底是怎麼著呢?姐兒哭了,妳到底拍著她些。妳也忒愛睡了!」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狠命的拍了幾下,口裡嘟嘟囔囔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屍不挺,三更半夜嚎妳娘的喪!」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鳳姐聽見,說:「了不得!妳聽聽,她該挫磨孩子了!妳過去把那黑心老婆子下死勁的打她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罷。」平兒笑道:「奶奶別生氣,她哪裡敢挫磨妞兒?只怕是不提防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她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裡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的打人了。」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嘆一聲,說道:「妳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撂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是怎麼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妳哪裡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衣祿食祿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睹盡,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也罷了!」

平兒聽說,由不得眼圈兒紅了。鳳姐兒笑道:「妳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喜歡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省得我是你們眼裡的刺。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兒聽了,越發掉下淚來。鳳姐笑道:「別扯妳娘的臊!哪裡就死了呢?這麼早就哭起來,我不死還叫妳哭死了呢。」平兒見說,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的這麼叫人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捶,鳳姐才矇朧的睡著。平兒方下炕來,只聽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己經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來就問平兒道:「他們還沒起來麼?」平兒回說:「沒有呢。」賈璉一路摔簾子進來,冷笑道:「好啊!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臺打撒手兒!」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子見賈璉出了門,又復睡了,不打量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

鳳姐驚醒,唬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只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旁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麼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只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像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兒,也沒什麼生氣的。」賈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麼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耐煩些,明日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賈璉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家趕獐子呢!我這裡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兒的,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什麼呢?正經那有事的人還在家裡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說,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兒。

鳳姐聽了,氣的乾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陪笑道:「何苦來生這麼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麼?誰叫你應了人家的事。你既應了,只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賈璉道:「妳可說麼!妳明兒倒也問問他。」鳳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你哥哥!」鳳姐道:「是他嗎?」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麼事,叫你替他跑?」賈璉道:「妳還在罈子裡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字兒也不知道。」

賈璉道:「妳怎麼能知道呢!這個事,連太太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妳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裡頭知道。說起來,真真可人惱!妳今兒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妳。妳打量你哥哥行事像個人呢!妳知道外頭的人都叫他什麼?」鳳姐道:「叫他什麼?」賈璉道:「叫他『忘仁!』」鳳姐噗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麼呢?」賈璉道:「妳打量是那個『王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忘仁』哪!」鳳姐道:「這是什麼人這等刻薄嘴兒糟塌人。」賈璉道:「不是糟塌他呀!今兒索性告訴妳,妳也該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啊!」

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啊,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兄弟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裡還烏眼雞是的。不麼,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了個頭兒攬了個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麼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麼意思。」賈璉道:「妳還做夢呢!你哥哥一到京,接著舅太爺的首尾就開了一個弔。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後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法兒,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網,想著再弄幾個錢,好打點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麼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麼?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參了一本,說是大舅太爺的虧空,本員已故,應著落其弟王子勝、姪兒王仁賠補。爺兒兩個急了,找了我給他們託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個樣兒,再者又關係太太和妳,我才應了。想著找找總理內廷都檢點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後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進裡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裡還那裡定戲擺酒呢!妳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鳳姐聽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她素性要強護短,聽賈璉如此說,便道:「憑他怎麼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了。沒什麼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省了帶累別人受氣,背地裡罵我。」說著,眼淚便下來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髮,一面披衣裳。賈璉道:「妳倒不用這麼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並沒說妳什麼。況且我出去了,妳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著,咱們老輩子有這個規矩麼?妳如今做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妳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妳都替了他們麼?好沒意思啊!」鳳姐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你又這麼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獨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了,知道了。大蘿卜還用屎灌!」

平兒道:「奶奶這麼早起來做什麼?哪一天奶奶起來不是有一定的時候兒呢?爺也不知是哪裡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哪一點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成兒的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子事,況且關會著好幾層兒呢,就這麼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那賈璉本是一肚了悶氣,哪裡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了,算了罷!她一個人就夠使的了,不用妳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妳們就清淨了!」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麼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淨!」說著,又哭起來,平兒只得又勸了一回。

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這裡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如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灰心喪意,恨娘家不給爭氣,又兼昨夜園中受了那一驚,也實在沒精神,便說到:「妳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麼正經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小ㄚ頭答應著回去回覆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再者,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去照應照應的,於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獃獃的看寶釵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妳們瞧著二奶奶進來,也不言語聲兒!」麝月笑著道:「二奶奶頭裡進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麼。」鳳姐因向寶玉道:「你還不走,等什麼呢?沒見這麼大人了,還是這麼小孩子氣。人家個自梳頭,你爬在旁邊看什麼?成日家一塊子在屋裡,還看不夠嗎?也不怕ㄚ頭們笑話?」說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把個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麼。只見襲人端過茶來,只得搭訕著,自己遞了一袋煙。鳳姐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二妹妹,妳別管我們的事,妳快穿衣服罷。」

寶玉一面也搭訕著,找這個弄那個,鳳姐道:「你先去罷,哪裡有個爺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禮呢?」寶玉道:「我只是嫌我這衣裳不太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太給的那件雀金泥好。」鳳姐因慪他道:「你為什麼不穿?」寶玉道:「穿著太早些。」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家是內親,只是那些ㄚ頭們跟前,已經不好意思了。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鳳姐道:「這是什麼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真的我們這位爺行的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的生日,老太太給了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了。我媽病重了,我沒在家。那時候還有晴雯妹妹呢,聽見說,病著整給他縱縫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上學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說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

鳳姐不等說完,便道:「妳提晴雯,可惜了兒的!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了哪裡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裡柳家的女人,她女孩兒叫什麼五兒,那ㄚ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影兒。我心裡要叫她進來,後來我問她媽,她媽說是很願意。我想著寶二爺屋裡的小紅跟了我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兒補過來罷。平兒說:『太太那一天說了,凡像那個樣兒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裡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這如今寶二爺也成了家了,還怕什麼呢?不如我就叫她進來。可不知寶二爺願意不願意?要想著晴雯,只瞧見這五兒就是了。」寶玉本要走,聽見這些話又獃了。襲人道:「為什麼不願意?早就要弄進來的,只因太太的話說的結實罷了。」鳳姐道:「那麼著,明兒我就叫她進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寶玉聽了,喜不自勝,才走到賈母那邊去了。這裡寶釵穿衣服。

鳳姐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種光景,甚實傷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寶釵笑道:「我和妳到太太屋裡去罷。」笑著出了房門,一同來見賈母。寶玉正在那裡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頭說道:「去罷,只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著出來,剛走到院內,又轉身回來,向寶釵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麼。寶釵笑到:「是了,你快去罷。」將寶玉催著去了。

這裡賈母和鳳姐、寶釵說了沒三句話,只見秋紋進來傳說:「二爺打發焙茗回來說,請二奶奶。」寶釵道:「他又忘了什麼,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了焙茗,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地裡站著。」說的賈母、鳳姐並地下站著的老婆子丫頭都笑了。寶釵的臉上飛紅,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糊塗東西!這也值得這麼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焙茗。焙茗一面跑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兒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我若不說,回來對出來,又罵我了。這會子說了,他們又罵我。」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了。賈母向寶釵道:「妳去罷,省了他這麼不放心。」說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謳著玩笑,沒好意思,才走了。

只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賈母請安,見過了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問她:「這一向怎麼不來?」大了道:「因這幾日廟中做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在廟裡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兒特來回老祖宗:明兒還有一家做好事,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與?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賈母便問:「做什麼好事?」大了道:「前月為王大人府裡不乾淨,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裡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願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埸,保佑家口安寧,亡者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老太太的安。」

卻說鳳姐素日最是厭惡這些事,自從昨夜見鬼,心中只是疑疑惑惑的,如今聽了大了這些話,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問大了道:「這散花菩薩是誰?他怎麼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見問,便知她有些信意,說道:「奶奶要問這位菩薩,等我告訴妳奶奶知道:這個散花菩薩,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園中。父母打柴為生。養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八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背後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得道老猢猻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沖天,虎狼遠避,知道來歷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誰知菩薩帶了來的聰慧,禪也會談,與猢猻天天談道參襌,說的天花散漫。到了一千年後,便飛升了。至今山上猶見談經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常顯聖,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著。」鳳姐道:「這有什麼憑據呢?」大了道:「奶奶又來搬駁了。一個佛爺可有什麼憑據呢?就是撤謊,也不過哄一兩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裕民,有些靈驗,人才信服啊。」鳳姐聽了,大有道理,因道:「既這麼著,我明兒去試試。妳廟裡可有籤?我去求一籤。我心裡的事,籤上批得出來,我從此就信了。」大了道:「我們的籤最是靈的,明兒奶奶去求一籤就知道了。」賈母道:「既這麼著,索性等到後日初一,妳再去求。」說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裡去請了安,回去不題。

這裡鳳姊勉強扎掙著,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預備了車馬,帶著平兒並許多奴僕,來至散花寺。大了帶了眾姑子接了進去,獻茶後,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鳳姐也無心瞻仰聖像,一秉虔誠,磕了頭,舉起籤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並身體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搖了三下,只聽「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籤來,於是叩頭,拾起一看,只見寫著「第三十三籤,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籤簿看時,只見上面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鳳姐一見這幾個字,吃一大驚,忙問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鳳的麼?」大了笑道:「奶奶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事來,我們還告訴她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許叫呢。」鳳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說著,又瞧底下的,寫的是:「去國離鄉二十年,於今衣錦還家園。蜂採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這一籤巧的很。奶奶自幼在這裡長大,何曾回南京去過?如今老爺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來,順便回家,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了。」一面說,一面抄了個籤經交與丫頭,鳳姐也半信半疑的。大了擺了齋來,鳳姐只動了一動,放下了要走,又給了香銀。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讓她走了。鳳姐回至家中,見了賈母、王夫人等,問起籤來,命人一解,都歡喜非常:「或者老爺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鳳姐兒見人人這麼說,也就信了,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這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寶釵,正要問時,只見寶釵進來。寶玉問道:「哪裡去了,半日不見?」寶釵笑道:「我給鳳姐姐瞧一回籤。」寶玉聽說,便問是怎麼樣的。寶釵把籤帖唸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說好的,據我看,這衣錦還鄉四字裡頭,還有原故。後來再瞧罷了。」寶玉道:「妳又多疑了,妄解聖意。衣錦還鄉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兒偏生妳又看出緣故來了。依妳說,這衣錦還鄉還有什麼別的解說?」寶釵正要解說,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丫頭過來請二奶奶,寶釵立刻過去。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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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3: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喚寶釵,寶釵連忙過來請了安。王夫人道:「妳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妳們做嫂子的大家開導開導她,也是妳們姐妹之情。況且她也是個明白孩子,我看妳們兩個也很合的來。只是我聽見說,寶玉聽見她三妹妹出門了,哭得了不得,妳也該勸勸他才是。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妳二嫂子也是三日好兩日不好。妳還心地明白些,諸事該管的,也別說只管吞著,不肯得罪人,將來這一番家事都是妳的擔子。」寶釵答應著。王夫人又說道:「還有一件事,妳二嫂子昨兒帶了柳家媳婦的丫頭來,說補在你們屋裡。」寶釵道:「今日平兒才帶過來,說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妳二嫂子和我說,我想也沒要緊,不便駁她的回。只是一件,我見那孩子眉眼兒上頭也不是個很安頓的。起先為寶玉房裡的丫頭狐狸似的,我攆了幾個,那時候妳也自然知道,才搬回家去的。如今有妳,固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訴妳,不過留點神兒就是了。你們屋裡,就是襲人那孩子還可以使得。」寶釵答應了,又說了幾句話,便過來了。飯後到了探春那邊,自有一番殷勤勸慰之言,不必細說。

次日,探春將要起身,又來辭寶玉,寶玉自然難割難分。探春倒將綱常大體的話,說的寶玉始而低頭不語,後來轉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於是探春放心辭別眾人,竟上轎豋程,水舟陸車而去。

先前眾姐妹們都住在大觀園中,後來賈妃薨後,也不修葺。到了寶玉娶親,林黛玉一死,史湘雲回去,寶琴在家住著,園中人少,況兼天氣寒冷,李紈姐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舊所。到了花朝月夕,依舊相約玩耍。如今探春一去,寶玉病後不出屋門,愈發沒有高興的人了。所以園中寂寞,只有幾家看園的人住著。

那日,尤氏過來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車,便從前年在園裡開通寧府的那個便門裡走過去了,覺得凄涼滿目,臺榭依然,女墻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心中悵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發熱,掙扎一兩天,竟躺倒了。日間的發熱猶可,夜裡身熱異常,便譫語綿綿。賈珍連忙請了大夫看視,說感冒起的,如今纏經入了足陽明胃經,所以譫語不清,如有所見,有了大穢即可身安。尤氏服了兩劑,並不稍減,更加發起狂來。賈珍著急,便叫賈蓉來:「打聽外頭有好醫生,再請幾位來瞧瞧。」賈蓉回道:「前兒這個大夫是最興時的了,只怕我母親的病不是藥治得好的。」賈珍道:「胡說!不吃藥,難道由她去罷?」賈蓉道:「不是說不治,為的是前日母親往西府去,回來是穿著園子裡走過來的。一到了家就身上發燒,別是撞客著了罷。外頭有個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得很靈,不如請他來占算占算。看有信兒呢,就依著他;要是不中用,再請別的好大夫來。」

賈珍聽了,即刻叫人請來,坐在書房內喝了茶,便說:「府上叫我,不知占什麼事?」賈蓉道:「家母有病,請教一卦。」毛半仙道:「既如此,取淨水洗手,設下香案,讓我起出一課來看就是了。」一時,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懷裡掏出卦筒來,走到上頭,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手內搖著卦筒,口裡唸道:「伏以太極兩儀,絪縕交感,圖書出而變化不窮,神聖作而誠求必應。茲有信官賈某,為因母病,虔請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聖人,鑒臨在上,誠感則靈,有凶報凶,有吉報吉,先請內象三爻。」說著,將筒內的錢倒在盤內,說:「有靈的,頭一爻就是『交』。」拿起來又搖了一搖,倒出來,說是「單」。第三爻又是「交」。檢起錢來,嘴裡說是:「內爻已示,更請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來,是「單拆單」。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銅錢,便坐下問道:「請坐,請坐,讓我細細的看看。這個卦乃是『未濟』之卦。世爻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財,晦氣是一定該有的。如今尊駕為母問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動出官鬼來。五爻上又有一層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輕的。還好,還好,如今亥之水休囚,寅木動而生火。世爻上動出一個子孫來,倒是剋鬼的。況且日月生身,再隔兩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變鬼,恐令尊大人也有些關礙。就是本身世爻比劫過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說完了,便撅著鬍子坐著。

賈蓉起先聽他搗鬼,心裡忍不住要笑,聽他講得卦理明白,又說生怕父親也不好,便說道:「卦是極高明的,但不知我母親到底是什麼病?」毛半仙道:「據這卦上,世爻午火變水相剋,必是寒火凝結。若要斷的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斷的準。」賈蓉道:「先生都高明的麼?」毛半仙道:「知道些。」賈蓉便要請教,報了一個時辰。毛先生便畫了盤子,將神將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這課叫作『魄化課』。大凡白虎乃是凶將,乘旺象氣受制,便不能為害。如今乘著死神死煞及時令囚死,則為餓虎,定是傷人。就如魄神受驚消散,故名『魄化』。這課象說是人身喪魄,憂患相仍,病多死喪,訟有憂驚。按象有日暮虎臨,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內說:『凡占此課,必定舊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響。』如今尊駕為大人而占,正合著虎在陽憂男,在陰憂女,此課十分凶險呢。

賈蓉沒有聽完,唬得臉上失色道:「先生說的很是,但與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礙麼?」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著頭又咕噥了一會子,便說:「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貴神救解,謂之『魄化魂歸』,先憂後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賈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稟賈珍,說是:「母親的病,是在舊宅傍晚得的,為撞著什麼『伏屍白虎』。」賈珍道:「你說妳母親前日從園裡走回來的,可不是那裡撞著的!你還記得妳二嬸娘到園裡去,回來就病了。她雖沒有見什麼,後來那些ㄚ頭老婆們,都說是山子上一個毛烘烘的東西,眼睛有燈籠大,還會說話,牠把二奶奶趕回來了,唬出一場病來。」賈蓉道:「怎麼不記得!我還聽見寶二叔家的焙茗說:晴雯做了園裡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裡有音樂,必定她也是管什麼花兒了。想這許多妖怪在園裡,還了得。頭裡人多陽氣重,常來常往不打緊。如今冷落的時候,母親打那裡走,還不知踹了什麼花兒呢,不然就是撞著哪一個?那卦也還算是準的。」賈珍道:「到底說有妨礙沒有呢?」賈蓉道:「據他說,到了戌日就好了。只願早兩天好,或遲兩天才好。」賈珍道:「這又是什麼意思?」賈蓉道:「那先生若是這樣準,生怕老爺也有些不自在。」正說著,裡頭喊說:「奶奶要坐起到那邊園裡去,丫頭們都按捺不住。」賈珍等進去安慰,只聞尤氏嘴裡亂說:「穿紅的來叫我!穿綠的來趕我!」地下這些人又怕又好笑。賈珍便命人買些紙錢,送到園裡燒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靜些。到了戍日,也就漸漸的好起來。

由是,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說大觀園中有了妖怪,唬得那些看園的人也不修花補樹,灌溉果蔬。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鳥獸逼人,近來甚至日間也是約伴持械而行。過了些時,果然賈珍也病,竟不請醫調治,輕則到園化紙許願,重則詳星拜斗。賈珍方好,賈蓉等相繼而病。如此接連數月,鬧的兩府俱怕。從此風聲鶴戾,草木皆妖。園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的榮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園的沒有了想頭,個個要離此處,每每造言生事,便將花妖樹怪編派起來,各要搬出。將園門封固,再無人敢到園中,以致崇樓高閣,瓊館瑤臺,皆為禽獸所棲。

卻說晴雯的表兄吳貴正住在園門口,她媳婦自從晴雯死後,聽見說作了花神,每日晚間便不敢出門。這一日吳貴出門買東西,回來晚了。那媳婦本有些感冒著,日間吃錯了藥,晚上吳貴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婦子不大妥當,便說妖怪爬過墻來吸了精去死的。

於是老太太著急的了不得,另派了好些人將寶玉的住房圍住,巡邏打更。這些小丫頭們還說,有看見紅臉的,有看見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的寶玉天天害怕。虧得寶釵有把持,聽見丫頭們混說,便嚇唬著要打,所以那些謠言略好些。無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靜,也添了人坐更,於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獨有賈赦不大很信,說:「好好兒的園子,哪裡有什麼鬼怪!」挑了個風清日暖的日子,帶了好幾個家人,手內持著器械,到園踹看動靜。眾人勸他不依。到了園中,果然陰氣逼人。賈赦還扎掙前走,跟的人都探頭縮腦的。內中有個年輕的家人,心內已經害怕,只聽「忽」的一聲,回過頭來,只見五色燦爛的一件東西跳過去了,唬的「噯喲」一聲,腿子發軟,就躺倒了。賈赦回身查問,那小子喘噓噓的回道:「親眼看見一個黃臉紅鬍子綠衣裳一個妖精,走到樹林子後頭山窟窿裡去了。」賈赦聽了,便也有些膽怯,問道:「你們都看見麼?」有幾個推順水船兒的回說:「怎麼沒瞧見,因老爺在頭裡,不敢驚動罷了。奴才們還掌得住。」說得賈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來,吩咐小子們不用提及,只說看遍了,沒有什麼東西。心裡實也相信,要到真人府裡請法官驅邪。豈知那些家人無事還要生事,今見賈赦怕了,不但不瞞著,反添些穿鑿,說得人人吐舌。

賈赦沒法,只得請道士到園作法,驅邪逐妖。擇吉日,先在省親正殿上鋪排起壇場來。供上三清聖像,旁設二十八宿並趙、馬、溫、周四大將,下排三十六天將圖像。香花燈燭設滿一堂,鐘鼓法器排列兩邊,插著五方旗號。道紀司派定四十九位道眾的執事,淨了一天壇。三位法官行香取水畢,然後擂起法鼓。法師們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宮八卦的法衣,踏著登雲履,手執牙笏,便拜表請聖。又唸了一天消災驅邪接福的《洞玄經》,以後便出榜召將。榜上大書「太乙、混元、上清三境靈寶符錄演教大法師,行文敕令本境諸神到壇聽用。」

那日兩府上下爺們仗著法師擒妖,都到園中觀看,都說:「好大法令,呼神遣將的鬧起來,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擠到壇前。只見小道士們將旗旛舉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師號令。三位法師,一位手提寶劍,拿著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舉著桃木打妖鞭,立在壇前。只聽法器一停,上頭令牌三下,口中唸起咒來,那五方旗便團團散布。法師下壇,叫本家領著到各處樓閣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灑了法水,將劍指畫了一回。回來,連擊令牌,將七星旗祭起,眾道士將旗旛一聚接下,打妖鞭望空打了三下。

本家眾人都道拿住妖怪,爭著要看,及到跟前,並不見有什麼形響。只見法師叫眾道士拿取瓶罐,將妖收下,加上封條,法師硃筆書符收起,令人帶回在本觀塔下鎮住,一面撤壇謝將。賈赦恭敬叩謝了法師。賈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個不住,說:「這樣的大排場,我打量拿著妖怪給我們瞧瞧,到底是些什麼東西,哪裡知道是這樣搜羅。究竟妖怪拿去了沒有?」賈珍聽見,罵道:「糊塗東西!妖怪原是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如今多少神將在這裡,還敢現形嗎?無非把這妖氣收了,便不做祟,就是法力了。」眾人將信將疑,且等不見響動再說。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驚小怪,往後果然沒人提起了。賈珍等病愈復原,都道法師神力。獨有一個小廝笑說道:「頭裡那些響動,我也不知道。就是跟著大老爺進園這一日,明明是個大公野雞飛過去了。拴兒嚇離了眼,說的活像,我們都替他圓了個謊,大老爺就認真起來。倒瞧了個很熱鬧的壇場。」眾人雖然聽見,哪裡肯信?究無人敢住。

一日,賈赦無事,正想要叫幾個家下人搬住園中看守,惟恐夜間藏匿奸人。方欲傳出話去,只見賈璉進來,請了安,回說:「今日到大舅家去,聽見一個荒信,說是二叔被節度使參進來,為的是失察屬員,重徵糧米,請旨革職的事。」賈赦聽了,吃驚道:「只怕是謠言罷?前兒你二叔帶書子來說,探春於某日到了任所,擇了某日吉時,送妳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風恬浪靜,合家不必掛念。還說節度認親,倒設席賀喜。哪裡有做了親戚倒提參起來的?且不必言語,快到吏部打聽明白,就來回我。」

賈璉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來,便說:「才到吏部打聽,果然二叔被參。題本上去,虧得皇上的恩典,沒有交部,便下旨意,說是:『失察屬員,重徵糧米,苛虐百姓,本應革職,姑念初膺外任,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加恩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並令即日回京。』這信是準的。正在吏部說話的時候,來了一個江西引見的知縣,說起我們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說是個好上司,只是用人不當,那些家人在外招搖撞騙,欺凌屬員,已經把好名聲都弄壞了。節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說我們二叔是個好人。不知怎麼樣,這回又參了。想是忒鬧得不好,恐將來弄出大禍,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參的,倒是避重就輕的意思,也未可知。」賈赦未聽說完,便叫賈璉:「先去告訴你嬸子知道,且不必告訴老太太就是了。」賈璉去回王夫人。

未知有何話說,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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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話說賈璉到了王夫人那邊,一一的說了。次日到了部裡,打點停妥,回來又到王夫人那邊將打點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便道:「打聽準了麼?果然這樣。老爺也願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何嘗是做得的?不是這樣回來,只怕叫那些混賬東西把老爺的性命都坑了呢!」賈璉道:「太太怎麼知道?」王夫人道:「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並沒有半個錢拿回來,把家裡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幾時,那些小老婆子們都金頭銀面的妝扮起來了,可不是在外頭瞞著老爺弄錢,你叔叔就由著他們鬧去。要弄出事來,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連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賈璉道:「太太說的很是。方才我聽見參了,嚇的了不得,只等打聽明白才放心。也願意老爺做個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幾年,才保的住一輩子的聲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說的寬緩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聽打聽。」

賈璉答應了,才要出來,只見薛姨媽的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到王夫人裡間屋內,也沒說請安,便道:「我們太太叫我來告訴這裡的姨太太說:我們家了不得了,又鬧出事來了!」王夫人聽了,便問:「鬧出什麼事來?」那婆子又說:「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塗東西!有緊要事妳到底說呀!」婆子便說:「我們家二爺不在家,一個男人也沒有,這件事情出來怎麼辦?要求太太打發幾位爺們去料理料理。」王夫人聽著不懂,便著急道:「到底要爺們去幹什麼?」婆子道:「我們大奶奶死了。」王夫人聽了,啐道:「呸!那行子女人死就死了罷咧,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兒死的,是混鬧死的,快求太太打發人去辦辦。」說著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氣又好笑,說:「這老婆子好混帳!璉哥兒,倒不如你去瞧瞧,別理那糊塗東西。」那婆子沒聽見打發人去,只聽見說別理她,她便賭氣跑回去了。

這裡薛姨媽正在著急,再不見來。好容易那婆子來了,便問:「姨太太打發誰來?」婆子嘆說道:「人再別有急難事,什麼好親好眷,看來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應我們,倒罵我糊塗!」薛姨媽聽了,又氣又急道:「姨太太不管,妳姑奶奶怎麼說來著?」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們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沒有去告訴。」薛姨媽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養的,怎麼不管?」婆子一時省悟道:「是啊!這麼著,我還去。」

正說著,只見賈璉來了,給薛姨媽請了安,道了惱,回說:「我嬸子知道弟婦死了,問老婆子再說不明,著急得很,打發我來問個明白,還叫我在這裡料理。該怎麼樣,姨太太只管說了辦去。」薛姨媽本來氣的乾哭,聽見賈璉的話,便趕忙說:「倒叫二爺費心。我說姨太太是待我最好的,都是這老貨說不清,幾乎誤了事。請二爺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訴你。」便說:「不為別的事,為的是媳婦不是好死的。」

賈璉道:「想是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媽道:「若這樣倒好了。前幾個月頭裡,她天天赤腳蓬頭的瘋鬧。後來聽見你兄弟問了死罪,她雖哭了一場,以後倒擦胭抹粉的起來。我要說她,又要吵個了不得,我總不理她。有一天,不知為什麼來要香菱去做伴兒。我說:『妳放著寶蟾,要香菱做什麼?況且香菱是妳不愛的,何苦惹氣呢?』她必不依。我沒法兒,只得叫香菱到她屋裡去。可憐香菱不敢違我的話,帶著病就去了。誰知道她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歡,妳大妹妹知道了,說只怕不是好心罷,我也不理會。頭幾天香菱病著,她倒親手去做湯給她喝。誰知香菱沒福,剛端到跟前,她自己燙了手,連碗都砸了。我只說必要遷怒在香菱身上,她倒沒生氣,自己還拿笤帚掃了,拿水潑淨了地,仍舊兩個人很好。昨兒晚上,又叫寶蟾去做了兩碗湯來,自己說和香菱一塊喝。隔了一會子,聽見她屋裡鬧起來,寶蟾急得亂嚷,以後香菱也嚷著,扶著牆出來叫人。我忙著看去,只見媳婦鼻子眼睛裡都流出血來,在地下亂滾,兩隻手在心口裡亂抓,兩隻腳亂蹬,把我就嚇死了!問她也說不出來,鬧了一會兒就死了。我瞧那個光景兒是服了毒的。寶蟾就哭著來揪香菱,說她拿藥藥死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這麼樣的人。再者,她病得起還起不來,怎麼能藥人呢?無奈寶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爺!這叫我怎麼辦?只得硬著心腸,叫老婆子們把香菱捆了,交給寶蟾,便把房門反扣了。我和妳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裡的門開了才告訴去的。二爺,你是明白人,這件事怎麼好?」賈璉道:「夏家知道了沒有?」薛姨媽道:「也得撕擄明白了,才好報啊!」賈璉道:「據我看起來,必要經官才了得下來。我們自然疑在寶蟾身上,別人卻說寶蟾為什麼藥死她姑娘呢?若說在香菱身上,倒還裝得上。」

正說著,只見榮府的女人們進來說:「我家二奶奶來了。」賈璉雖是大伯子,因從小兒見的,也不迴避。寶釵進來見了母親,又見了賈璉,便往裡間屋裡和寶琴坐下。薛姨媽進來也將前事告訴了一遍。寶釵便說:「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們也說是香菱藥死的了麼?媽媽說這湯是寶蟾做的,就該捆起寶蟾來問她呀。一面就該打發人報夏家去,一面報官才是。」薛姨媽聽見有理,便問賈璉。賈璉道:「二妹子說的很是。報官還得我去託了刑部裡的人,相驗問口供的時候,方有照應。只是要捆寶蟾放香菱,倒怕難些。」薛姨媽道:「並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冤著急,一時尋死,又添了一條人命,才捆了交給寶蟾,也是個主意。」寶釵道:「雖是這麼說,我們倒幫了寶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她們三個人是一處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媽便叫人開門進去,寶釵就派了帶來的幾個女人幫著捆寶蟾。只見香菱已哭的死去活來。寶蟾反得意洋洋,以後見人要捆她,便亂嚷起來,哪禁得榮府的人吆喝著,也就捆了,竟開著門,好叫人看著。

這裡報夏家的人已經去了。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裡,因近年消索,又惦記女孩兒,新近搬進京來,父親已沒,只有母親,又過繼了一個混帳兒子,把家業都花完了,不時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個水性人兒,哪裡守得住空房?況兼天天心裡想念薛蝌,便有些飢不擇食的光景。無奈他這個乾兄弟又是個蠢貨,雖有些知覺,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時常回去,也幫貼他些銀錢。這些時正盼金桂回家,只見薛家的人來,心裡想著:「又拿什麼東西來了。」不料說這裡的姑娘服毒死了,他就氣的亂嚷亂叫。金桂的母親聽見了,更哭喊起來,說:「好端端的女孩兒在他家,為什麼服了毒呢?」哭著喊著的,帶了兒子,也等不得僱車,便要走來。那夏家本是買賣人家,如今沒了錢,哪顧什麼顏面?兒子頭裡就走,後跟了個跛老婆子出了門,在街上哭哭啼啼的僱了一輛車,一直跑到薛家。進門也不搭話,就兒一聲肉一聲的鬧起。

那時賈璉到刑部去託人,家裡只有薛媽媽、寶釵、寶琴,何曾見過這個陣仗兒,都嚇的不敢則聲。要和她講理,她也不聽,只說:「我女孩兒在你家,得過什麼好處?兩口子朝打暮罵,鬧了幾時,還不容他兩口子在一處。你們商量著把我女婿弄在監裡,永不見面。妳們娘兒們仗著好親戚受用也罷了,還嫌她礙眼,叫人藥死她,倒說是服毒!她為什麼服毒?」說著,直奔薛姨媽來。薛姨媽只得退後,說:「親家太太!且瞧瞧妳女孩兒,問問寶蟾,再說歪話還不遲呢!」寶釵、寶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兒子,難以出來攔護,只在裡邊著急。

恰好王夫人打發周瑞家的照看,一進門來,見一個老婆子指著薛姨媽的臉哭罵。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親,便走上來說:「這位是親家太太麼?奶奶自己服毒死的,與我們姨太太什麼相干?也不犯這麼糟塌呀!」那金桂的母親問:「妳是誰?」薛姨媽見有了人,膽子略壯了些,便說:「這就是我們親戚賈府裡的。」金桂的母親便道:「誰不知道你們有仗腰子的親戚,才能夠叫姑爺坐在監裡!如今我的女孩兒倒白死了不成?」說著,便拉薛姨媽說:「妳到底把我女孩兒怎麼弄殺了?給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勸說:「只管瞧去,不用拉拉扯扯。」把手只一推。夏家的兒子便跑進來不依,道:「妳仗著府裡的勢頭兒來打我母親麼?」說著,便將椅子打去,卻沒有打著。裡頭跟寶釵的人聽見外頭鬧起來,趕著來瞧,恐怕周瑞家的吃虧,齊大夥兒上去,半勸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潑來,說:「知道你們榮府的勢頭兒,我們家的姑娘已經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說著,仍奔薛姨媽拚命。地下的人雖多,哪裡擋得住?自古說的:「一人拚命,萬夫莫當。」

正鬧到危急之際,賈璉帶了七八個人進來,見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兒子拉出去,便說:「你們不許鬧,有話好好兒的說。快將家裡收拾收拾,刑部裡的老爺們就來相驗了。」金桂的母親正在撒潑,只見來了一位老爺,幾個在頭裡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親見這個光景,也不知是賈府何人。又見他兒子已被眾人揪住,又聽見說刑部來驗,她心裡原想看見女孩兒的屍首,先鬧個稀爛,再去喊冤,不承望這裡先報了官,也便軟了些。

薛姨媽已嚇糊塗了,還是周瑞家的回說:「他們來了也沒去瞧瞧他們姑娘,便作賤起姨太太來了。我們為好勸她,哪裡跑進一個野男人,在奶奶們裡頭混鬧撒村混打,這可不是沒有王法了!」賈璉道:「這會子不用和他講理,等回來打著問他,說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兒,裡頭都是些姑娘奶奶們。況且有她母親還瞧不見他們姑娘麼,他跑進來不是要打搶來了麼!」家人們做好做歹,壓伏住了。

周瑞家的仗著人多,便說:「夏太太,妳不懂事!既來了,該問個青紅皂白。你們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就是寶蟾藥死她主子了。怎麼不問明白,又不看屍首,就想訛人來了呢?我們就肯叫一個媳婦兒白死了不成?現在把寶蟾捆著,因為你們姑娘必要點病兒,所以叫香菱陪著她,也在一個屋裡住。故此,兩個人都看守在那裡。原等你們來眼看著刑部相驗,問出道理來才是啊!」

金桂的母親此時勢孤,也只得跟著周瑞家的到她女孩兒屋裡,只見滿臉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來。寶蟾見是他家的人來,便哭喊說:「我們姑娘好意待香菱,叫她在一塊兒住,她倒抽空兒藥死我們姑娘。」那時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齊聲吆喝道:「胡說!昨日奶奶喝了湯才藥死的,這湯可不是妳做的?」寶蟾道:「湯是我做的,端了來,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來放了些什麼在裡頭,藥死的。」金桂的母親沒聽完,就奔香菱,眾人攔住。

薛姨媽道:「這樣子是砒霜藥的,家裡決無此物。不管香菱、寶蟾,終有替她買的,回來刑部少不得問出來,纏賴不去。如今把媳婦權放平正,好等官來相驗。」眾婆子上來抬放。寶釵道:「都是男人進來,妳們將女人動用的東西撿點撿點。」只見炕褥底下有一個揉成團的紙包兒。金桂的母親瞧見,便拾起打開看時,並沒有什麼,便撩開了。寶蟾看見道:「可不是有了憑據了!這是紙包兒我認得,頭幾天耗子鬧得慌,奶奶家去找舅爺要的,拿回來擱在首飾匣內。必是香菱看見了,拿來藥死奶奶的。若不信,妳們看看首飾匣裡還有沒有。」

金桂的母親便依著寶蟾的話,取出匣子來,只有幾支銀簪子。薛姨媽便說:「怎麼好些首飾都沒有了?」寶釵叫人打開箱櫃,俱是空的,便道:「嫂子這些東西被誰拿去?這可要問寶蟾。」金桂的母親心裡也虛了好些,見薛姨媽查問寶蟾,便說:「姑娘的東西,她哪裡知道?」周瑞家的道:「親家太太別這麼說麼,我知道寶姑娘是天天跟著大奶奶的,怎麼說不知道?」寶蟾見問得緊,又不好胡賴,只得說道:「奶奶每每自己帶回家去,我管得麼?」眾人便說:「好個親家太太!哄著拿姑娘的東西,哄完了叫她尋死來訛我們。好罷咧!回來相驗,就是這麼說。」寶釵叫人:「到外頭告訴璉二爺,說別放了夏家的人!」

裡頭金桂的母親忙了手腳,便罵寶蟾道:「小蹄子別嚼舌頭了!姑娘幾時拿東西到我家去?」寶蟾道:「如今東西是小,給姑娘償命是大。」寶琴道:「有了東西,就有償命的人了。快請璉二哥哥問準了夏家的兒子買砒霜的話,回來好回刑部裡的話。」金桂的母親著了急道:「這寶蟾必是撞見鬼了,混說起來!我們姑娘何嘗買過砒霜,要這麼說,必是寶蟾藥死的了!」寶蟾急的亂嚷,說:「別人賴我也罷了,怎麼你們也賴起我來呢?你們不是常和姑娘說,叫她別受委屈,鬧得他們家破人亡,那時將東西捲包兒一走,再配一個好姑爺,這個話是有的沒有?」金桂的母親還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說道:「這是你們家的人說的,還賴什麼呢?」金桂的母親恨的咬牙切齒的罵寶蟾,說:「我待妳不錯呀!為什麼妳倒拿話來葬送我呢?回來見了官,我就說是妳藥死姑娘的。」寶蟾氣的瞪著眼說:「請太太放了香菱罷,不犯著白害別人,我見官自有我的話。」

寶釵聽出這個話頭兒來了,便叫人反倒放開了寶蟾,說:「妳原是個爽快人,何苦白冤在裡頭?妳有話索性說了,大家明白,豈不完了事了呢?」寶蟾也怕見官受苦,便說:「我們奶奶天天抱怨說:『我這樣人,為什麼碰著這個瞎眼的娘,不配給二爺,偏給了這麼個混帳東西。要是能夠和二爺過一天,死了也是願意的!』說到那裡,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會,後來看見和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怎麼哄轉了。不承望昨兒的湯不是好意。」金桂的母親接說道:「越發胡說了!若是要藥香菱,為什麼倒藥死了自己呢?」寶釵便問道:「香菱,昨日妳喝湯來著沒有?」

香菱道:「頭幾天我病的抬不起頭來,奶奶叫我喝湯,我不敢說不喝。剛要扎掙起來,那碗湯已經灑了,倒叫奶奶收拾個攤,我心裡很過不去。昨兒聽見叫我喝湯,我喝不下去,沒有法兒,正要喝的時候兒,偏又頭暈起來。見寶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歡,剛合上眼,奶奶自己喝著湯,叫我嚐嚐,我便勉強也喝了兩口。」寶蟾不待說完便道:「是了!我老實說罷。昨兒奶奶叫我做兩碗湯,說是和香菱同喝。我氣不過,心裡想著,香菱哪裡配我做湯給她喝?我故意的一碗裡頭多抓了一把鹽,記了暗記兒,原想給香菱喝的,剛端進來,奶奶卻攔著我叫外頭叫小子們僱車,說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說了回來,見鹽多的這碗湯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著鹹,又要罵我。正沒法的時候,奶奶往後頭走動,我眼錯不見,就把香菱這碗湯換過來了。也是合該如此。奶奶回來就拿了湯去到香菱床邊,喝著說:『妳到底嚐嚐。』那香菱也不覺鹹,兩個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沒嘴道兒,哪裡知道這死鬼奶奶要藥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將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換碗。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自身了。」於是眾人往前後一想,真正一絲不錯,便將香菱也放了,扶著她仍舊睡在床上。

不說香菱得放,且說金桂的母親心虛事實,還想辨賴,薛姨媽等你言我語,反要他兒子償還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賈璉在外嚷說:「不用多說了,快收拾停當。刑部的老爺就到了。」此時惟有夏家母子著忙,想來總要吃虧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媽道:「千不是,萬不是,總是我死的女孩兒不長進。這也是她自做自受。要是刑部相驗,到底府上臉面也不好看,求親家太太息了這件事罷!」寶釵道:「那可使不得。已經報了,怎麼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勸說:「若要息事,除非夏親家太太自己出去攔驗,我們不提長短罷了。」賈璉在外也將他兒子嚇住。他情願迎到刑部具結攔驗,眾人依允。薛姨媽命人買棺成殮,不題。

且說賈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一日,出都查勘開墾地畝,路過知機縣,到了急流津,正要渡過彼岸,因待人夫,暫且停轎。只見村旁有一間小廟,牆壁坍頹,露出幾株古松,倒也蒼老。雨村下轎,閑步進廟,但見廟內神像金身脫落,殿宇歪斜,旁有斷碣,字跡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後殿,只見一株翠柏,下蔭著一間茅廬,廬中有一個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進看時,面貌甚熟,想著倒像在哪裡見過的,一時再想不起來。從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聲「老道」。那道士雙眼略啟,微微的笑道:「貴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過此地,見老道靜修自得,想來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請教。」那道人說:「來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來歷的,便長揖請問:「老道從何處焚修,在此結廬?此廟何名?共有幾人?或欲真修,豈無名山?或欲結緣,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蘆』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結舍?廟名久隱,斷碣猶存,形影相隨,何須修募?豈似那『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匣內待時飛』之輩?」

雨村原是個穎悟人,初聽見「葫蘆」兩字,後聞「釵玉」一對,忽然想起甄士隱的事來。重復將那道士端詳一回,見他容貌依然,便屏退從人,問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麼?」那道人微微笑道:「什麼『真』?什麼『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聽說出『賈』字來,益發無疑;便重新施禮,道:「學生自蒙慨贈到都,託庇獲雋公車,受任貴鄉,始知老先生超悟塵凡,飄舉仙境。學生雖溯洄思切,自念風塵俗吏,末由再睹仙顏,今何幸於此處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棄,京寓甚近,學生當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來回禮,道:「我於蒲團之外,不知天地間尚有何物。適才尊官所言,貧道一概不解。」說畢,依舊坐下。

雨村復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隱,何貌言相似若此?離別來十九載,面色如舊,必是修煉有成,失肯將前身說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當面錯過。看來不能以富貴動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說了。」想罷,又道:「仙師既不肯說破前因,弟子於心何忍?」正要下禮,只見從人進來稟說:「天色將晚,快請渡河。」雨村正無主意,那道人道:「請尊官速登彼岸,見面有期,遲則風浪頓起。果蒙不棄,貧道他日尚在渡頭候教。」說畢,仍合眼打坐。雨村無奈,只得辭了道人出廟。正要過渡,只見一人飛奔而來。

未知何人,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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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餘痛觸前情

話說賈雨村剛欲過渡,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口稱:「老爺!方才逛的那廟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時,只見烈焰燒天,飛灰蔽日。雨村心想:「這也奇怪!我才出來,走不多遠,這火從何而來?莫非士隱遭劫於此?」欲待回去,又恐誤了過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問道:「你方才見那老道士出來了沒有?」那人道:「小的原隨老爺出來,因腹內疼痛,略走了一走。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廟中起火,特趕來稟知老爺,並沒有見人出來。」雨村雖則心裡狐疑,究竟是名利關心的人,哪肯回去看視?便叫那人:「你在這裡等火滅了,進去瞧那老道在與不在,即來回稟。」那人只得答應了伺候。雨村過渡仍自去查看,查了幾處,遇公館便自歇下。

明日,又行一程,進了都門,眾衙役接著,前呼後擁的走著。雨村坐在轎內,聽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雨村問是何事,那開路的拉了一個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迴避,反衝突過來。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潑,躺在街心,說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這裡地方的,你們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經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就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雨村怒道:「這人目無法紀,問他叫什麼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剛倪二。」雨村聽了生氣,叫人:「打這東西,瞧他是金剛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著實的打了幾鞭子。倪二負痛,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哈哈笑道:「原來是這麼個金剛!我且不打你,叫人帶進衙門裡慢慢的問你。」眾衙役答應,拴了倪二拉著就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進內覆旨回曹,哪裡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傳說:「倪二仗著有些力氣,恃酒訛人,今兒碰在賈大人手裡,只怕不輕饒的。」這話已傳到他妻女耳邊,那夜果等倪二不見回家,他女兒便到各處賭場尋覓。那賭博的都是這麼說,他女兒哭了。眾人都道:「妳不用著急。那賈大人是榮府的一家,榮府裡的一個什麼二爺和你父親相好,妳同妳母親去找他說個情,就放出來了。」倪二的女兒想了一想:「果然我父親常說間壁賈二爺和他好,為什麼不找他去?」趕著回來就和母親說了,娘兒兩個去找賈芸。

那日賈芸恰好在家,見她母女兩個過來,便讓坐。賈芸的母親便命倒茶。倪家母女將倪二被賈大人拿去的話說了一遍,「求二爺說個情兒放出來。」賈芸一口應承,說:「這算不得什麼,我到西府裡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著西府裡才做了這麼大官,只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倪家母女歡喜,回來便到府裡告訴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經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承,討個情便放出來的。倪二聽了也喜歡。

不料賈芸自從那日給鳳姊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來,也不常到榮府。那榮府的原看著主子的行事,叫誰走動才有些體面,一時來了,他便進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論本家親戚,他一概不回,支回去就完事。那日賈芸到府,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家,等回來我們替回罷。」賈芸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又恐門上厭煩,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著,說:「二爺常說府上不論哪個衙門,說一聲兒誰敢不依。如今還是府裡的一家兒,又不為什麼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賈芸臉上下不來,嘴裡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家裡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什麼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聽信。

豈知賈芸近日大門竟不得進去,繞到後頭,要進園內找寶玉,不料園門鎖著,只得垂頭喪氣的回來。想起「那年倪二借銀,買了香料送她,才派我種樹。如今我沒錢打點,就把我拒絕。那也不是她的能為。拿著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當家兒,要借一兩也不行。她打量保得住一輩子不窮的了!哪裡知道外頭的名聲兒很不好,我不說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著,來到家中,只見倪家母女正等著呢。賈芸無言可支,便說:「西府裡已經打發人說了,只言賈大人不依。妳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端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倪家母女聽了,說:「二爺這樣體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芸不好意思,心裡發急道:「妳不知道,如今的奴子比主子強多著呢!」倪家母女聽來無法,只得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為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說畢出來,另託人將倪二弄出來了,只打了幾板,也沒有什麼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將賈家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倪二正喝著酒,便生氣要找賈芸,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頭裡他沒有飯吃,要到府內鑽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要是我倪二鬧起來,連兩府裡都不乾淨!」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就是這麼有天沒日頭的。前兒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捱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倪二道:「捱了打就怕他不成?只怕拿不著由頭兒!我在監裡的時候兒,倒認得了好幾個有義氣的朋友。聽見他們說起來,不獨是城裡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前兒監裡收下了好幾個賈家的家人,我倒說這裡的賈家小一輩子連奴才們雖不好,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麼犯了事呢?我打聽了打聽,說是和這裡賈家是一家兒,都住在外省,審明白了,解進來問罪的,我才放心。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義,我就和幾個朋友說他家怎麼欺負人,怎麼放重利,怎麼強娶活人妻。吵嚷出去,有了風聲到了都老爺耳朵裡頭,這一鬧起來,叫他們才認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吧。他又強佔誰家的女人來著?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倪二道:「妳們在家裡,哪裡知道外頭的事?前年我在場兒裡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家佔了,他還和我商量,我倒勸著他才壓住了。不知道小張如今哪裡去了,這兩年沒見。若碰著了他,我倪二太爺出個主意,叫賈二小子死給我瞧瞧!好好兒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才罷了!」說著,倒身躺下,嘴裡還是咕咕噥噥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她妻女只當是醉話,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不題。

且說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為什麼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著,掉下淚來。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正說著,外頭傳進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那廟裡失火去的人回來了。」雨村踱了出來。那衙役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也沒等火滅,冒著火進去瞧那道士,哪裡知他坐的地方兒都燒了。小的想著那道士必燒死了。那燒的牆屋往後塌了,道士的影兒都沒有了。只有一個蒲團,一個瓢兒,還是好好的。小的各處找他的尸首,連骨頭都沒有一點兒。小的恐怕老爺不信,要拿這蒲團瓢兒回來做個證兒,小的這麼一拿,誰知都成了灰了。」雨村聽畢,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出去了。回到房中,並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婦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說並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坐書房,正要細想士隱的話,忽有家人傳報說:「內廷傳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轎進內。只聽見人說:「今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謝罪。」雨村忙到了內閣,見了各大臣,將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著找賈政,先說了些為他抱屈的話,後又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後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雨村道:「謝罪的本上去了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後下來看旨意罷。」正說著,只聽裡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去。

各大人有與賈政關切的,都在裡頭等著。等了好一會,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著滿頭的汗,眾人迎上去接著,問:「有什麼旨意?」賈政吐舌道:「嚇死人,嚇死人!倒蒙各位大人關切,幸喜沒有什麼事。」眾人道:「旨意問了些什麼?」賈政道:「旨意問的是雲南私帶神鎗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主上一時記著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我忙著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麼?』」那時雨村也在旁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先生是怎麼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雲南人;現任府尹賈某是浙江人。主上又問,『蘇州刺史奏的賈范,是你一家子麼?』我又磕頭奏道是。主上便變色道:『縱使家奴強佔良民妻女,還成事麼?』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問道:『賈范是你什麼人?』我忙奏道是遠族。主上哼了一聲,降旨叫出來了。可不是詫事!」

眾人道:「本來也巧。怎麼一連有這兩件事?」賈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處都有。現在雖沒有事,究竟主上記著一個『賈』字就不好。」眾人說:「真是真,假是假,怕什麼?」賈政道:「我心裡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現在我們家裡兩個世襲,這也無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賈政道:「京官雖然無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不齊了。」眾人道:「二老爺的人品行事,我們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只要在令侄輩身上嚴緊些就是了。」賈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裡也不甚放心。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聽見東宅的侄兒家有什麼不奉規矩的事麼?」眾人道:「沒聽見別的,只有幾位侍郎心裡不大和睦,內監裡頭也有些。想來不怕什麼,只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眾人說畢,舉手而散,賈政然後回家。

眾子侄等都迎接上來。賈政迎著請賈母的安,然後眾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府。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賈政先到了賈母那裡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賈母問探春消息,賈政將許嫁的事都稟明了,還說:「兒子起身急促,難過重洋,雖沒有親見,聽見那邊親家的人來,說的極好。親家老爺太太都說請老太太的安。還說今冬明春,大約還可調進京來。這便好了。如今聞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時還不能調。」

賈母始則為賈政降調回來,知探春遠在他鄉,一無親故,心下傷感,後聽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也便轉悲為喜,便笑著叫賈政出去。然後弟兄相見,眾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拜見,賈政見了寶玉果然比起先臉面豐滿,倒覺安靜,獨不知他心裡糊塗,所以心甚喜歡,不以降調為念,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又見寶釵沉厚更勝先時,蘭兒文雅俊秀,便喜形於色。獨見環兒能仍是先前,究不甚鍾愛。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著黛玉,前因家書未報,今日又剛到家,正是喜歡,不便直告,只說是病著。豈知寶玉的心裡已如刀攪,因父親到家,只得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設筵接風,子孫敬酒。鳳姐雖是侄媳,現辦家事,也隨了寶釵等遞酒。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罷。」命眾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過宗祠,然後進見。分派已定,賈政與王夫人說些別後的話,餘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賈政先提起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賈政又說蟠兒的事,王夫人只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賈政反嚇了一跳,不覺掉下淚來,連聲嘆息。王夫人掌不住,也哭了。旁邊彩雲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眾子侄都隨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賈珍揀可說的說了,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細細查問,只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家裡更不比從前,諸事要謹慎才好。你年紀也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兒也該聽著。不是才回家就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賈珍等臉漲通紅的,也只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麼。賈政也就罷了。回歸西府,眾家人磕頭畢,仍復進內,眾女僕行禮,不必多贅。

只說寶玉因昨日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裡傷心。直待賈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回到房中,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坐外間納悶。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功課,所以如此,只得過來安慰。寶玉便借此過去向寶釵說:「妳今夜先睡,我要定定神。這時更不如從前了,三言倒忘兩語,老爺瞧著不好。妳先睡,叫襲人陪我略坐坐。」寶釵不便強他,點頭應允。

寶玉出來便輕輕和襲人說,央她:「把紫鵑叫來,有話問她。但是紫鵑見了我,臉上總是有氣,須得妳去解勸開了再來才好。」襲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麼又定到這上頭去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閑,明日倘或老爺叫幹什麼,便沒空了。好姐姐,妳快去叫她來!」襲人道:「她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寶玉道:「所以得妳去說明了才好。」襲人道:「叫我說什麼?」寶玉道:「妳還不知道我的心和她的心麼?都為的是林姑娘。妳說我並不是負心。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的人了!」說著這話,便瞧瞧裡間屋子,用手指著說:「她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她們捉弄的。好端端把個林妹妹弄死了。就是她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她死了也不抱怨我嗄!妳到底聽見三姑娘她們說過的,臨死恨怨我。那紫鵑為她們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妳想我是無情的人麼?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她死了,我實告訴妳罷,我還作個祭文祭她呢。這是林姑娘親眼見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難道倒不及晴雯麼?我連祭都不能祭一祭。況且林姑娘死了還有靈聖的,她想起來不更要怨我麼?」

襲人道:「你要祭就祭去,誰攔著你呢!」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作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麼一點靈機兒都沒有了。要祭別人呢,胡亂還使得,祭她是斷斷粗糙不得一點兒的。所以叫紫鵑來問她姑娘的心,她打哪裡看出來的。我沒病的頭裡還想得出來,病後都不記得了。妳倒說林姑娘已經好了,怎麼忽然死的?她好的時候,我不去,她怎麼說來著?我病的時候,她不來,她又怎麼說來著?所有她的東西,我誆過來,妳二奶奶總不叫動,不知什麼意思。」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麼呢?」寶玉道:「我不信。林姑娘既是念我,為什麼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她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雖見過了棺材,到底不知道棺材裡有她沒有?」

襲人道:「你這話越發糊塗了!怎麼一個人沒死就擱在一個棺材裡當死了的呢!」寶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脫胎去的。好姐姐,妳到底叫了紫鵑來,我問問。」襲人道:「如今等我細細的說明了你的心。她要肯來還好;要不肯來,還得費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說。據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她,或者倒可仔細。遇著閒空兒,我再慢慢的告訴你。」寶玉道:「妳說的也是,妳不知道我心裡的著急。」

正說著,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去睡罷。襲人姐姐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兒了。」襲人聽了,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寶玉無奈,只得進去,又向襲人耳邊道:「明兒好歹別忘了。」襲人笑說:「知道了。」麝月抹著臉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兒了。為什麼不和二奶奶說明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由著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寶玉擺手道:「不用言語。」襲人恨道:「小蹄子兒,妳又嚼舌根,看我明兒撕妳的嘴!」回頭對寶玉道:「這不是你鬧的,說了四更天的話。」一面說,一面送寶玉進屋,各人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次日,還想這事。只聽得外面傳進話來,說:「眾親朋因老爺回來,都要送戲接風。老爺再四推辭,說不必唱戲,竟在家裡備了水酒,倒請親朋過來,大家談談。於是定了後兒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

不知所請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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