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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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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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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4: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話說賈政正在那裡設宴請酒,忽見賴大疾忙走上榮禧堂來,回賈政道:「有錦衣府堂官趙老爺帶領好幾位司官,說來拜望。奴才要取職名來回,趙老爺說:『我們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了車,走進來了。請老爺同爺們快接去。」賈政聽了,心想:「和老趙並無來往,怎麼也來?現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賈璉說:「叔叔快去罷。再想一回,人都進來了。」

正說著,只見二門上家人又報進來,說:「趙老爺已進二門了。」賈政等搶步接去。只見趙堂官滿臉笑容,並不說什麼,一逕走上廳來。後面跟著五六位司官,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但是總不答話。賈政等心裡不得主意,只得跟著上來讓坐。眾親友也有認得趙堂官的,見他仰著臉不大理人,只拉著賈政的手笑著說了幾句寒溫的話。眾人看來頭不好,也有躲進裡間屋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賈政正要帶笑敘話,只見家人慌張報道:「西平王爺到了。」賈政慌忙去接,已見王爺進來。趙堂官搶上去請了安,便說:「王爺已到,隨來的老爺們就該帶領府役把守前後門。」眾官應了出去。賈政等知事不好,連忙跪接。西平郡王用兩手扶起,笑嘻嘻的說道:「無事不敢輕造,有奉旨交辦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滿堂中筵席未散,想有親友在此未便,且請眾位府上親友各散,獨留本宅的人聽候。」趙堂官回說:「王爺雖是恩典,但東邊的事,這位王爺辦事認真,想是早已封門。」眾人知是兩府干係,恨不能脫身。只見王爺笑道:「眾人只管就請。叫人來給我送出去,告訴錦衣府的官員說:這都是親友,不必盤查,快快放出。」那些親友聽見,就一溜煙如飛的出去了。獨有賈赦、賈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滿身發顫。

不多一會,只見進來無數番役,各門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亂走。趙堂官便轉過一付臉來,回王爺道:「請爺宣旨意,就好動手。」這些番役都撩衣奮臂,專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說道:「小王奉旨,帶領錦衣府趙全來查看賈赦家產。」賈赦等聽見,俱俯伏在地。王爺便站在上頭說:「有旨意: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辜負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職。欽此。」趙堂官一疊聲叫:「拿下賈赦,其餘皆看守。」

維時,賈赦、賈政、賈璉、賈珍、賈蓉、賈薔、賈芝、賈蘭俱在,惟寶玉假說有病,在賈母那邊打混,賈環本來不大見人的,所以就將現在幾人看住。趙堂官即叫他的家人傳齊司員,帶同番役,分頭按房,查抄登帳。這一言不打緊,唬得賈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處動手。西平王道:「聞得赦老與政老同房各爨的,理應遵旨查看賈赦的家資。其餘且按房封鎖,我們覆旨去,再候定奪。」趙堂官站起來說:「回王爺:賈赦、賈政並未分家。聞得他侄兒賈璉現在承總管家,不能不盡行查抄。」西平王聽了,也不言語。趙堂官便說:「賈赦、賈璉兩處須得奴才帶領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說:「不必忙。先傳信後宅,且叫內眷迴避再查不遲。」一言未了,老趙家奴番役已經拉著本宅家人領路,分頭查抄去了。王爺喝命:「不許囉皂,待本爵自行查看。」說著,便慢慢的站起來吩咐說:「跟我的人一個不許動,都給我站在這裡候著,回來一齊瞧著登數。」

正說著,只見錦衣司官跪稟說:「在內查出御用衣裙並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動,回來請示王爺。」一會子,又有一起人來攔住西平王,回說:「東跨所抄出兩箱子房地契,又一箱借票,都是違例取利的。」老趙便說:「好個重利盤剝,很該全抄。請王爺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來,再候定奪罷。」說著,只見王府長史來稟說:「守門軍傳進來說:『主上特派北靜王到這裡宣旨,請爺接去。』」趙堂官聽了,心想:「我好晦氣,碰著這個酸王,如今那位來了,我就好施威了。」一面想著,也迎出來。

只見北靜王已到大廳,就向外站著說:「有旨意,錦衣府趙全聽宣。」說:「奉旨:著錦衣官唯提賈赦質審,餘交西平王遵旨查辦。欽此。」西平王領了旨意,甚實喜歡,便與北靜王坐下,著趙堂官提取賈赦回衙。裡頭那些查抄的人,聽得北靜王到,俱一齊出來。及聞趙堂官走了,大家沒趣,只得侍立聽候。北靜王便揀選兩個誠實司官並十來個老年番役,餘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說:「我正和老趙生氣,幸得王爺到來降旨,不然,這裡很吃大虧。」北靜王說:「我在朝內聽見王爺奉旨查抄賈宅,我甚放心,諒這裡不致荼毒。不料老趙這麼混帳。但不知現在政老及寶玉在哪裡?裡面不知鬧到怎麼樣了?」眾人回稟:「賈政等在下房看守著,裡面已抄得亂騰騰了。」北靜王便吩咐司員:「快將賈政帶來問話。」眾人領命,帶了上來。賈政跪下,不免含淚乞恩。北靜王便起身拉著,說:「政老放心。」便將旨意說了。賈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謝了恩,仍上來聽候。

王爺道:「政老,方才老趙在這裡的時候,番役呈稟有禁用之物並重利欠票,我們也難掩過。這禁用之物,原備辦貴妃用的,我們聲名也無礙。獨是借券,想個什麼法兒才好。如今政老且帶司員實在將赦老家產呈出,也就完事。切不可再有隱匿,自干罪戾。」賈政答應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遺產並未分過,唯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東西便為己有。」兩王便說:「這也無妨,唯將赦老那邊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員等依命行去,不許胡亂混動,司員領命去了。

且說賈母那邊女眷也擺家宴。王夫人正在那邊說:「寶玉不到外頭,看你老子生氣。」鳳姐帶病哼哼唧唧的說:「我看寶玉也不是怕人,他見前頭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這裡照應,也是有的。倘或老爺想起裡頭少個人在那裡照應,太太便把寶兄弟獻出去,可不是好?」賈母笑道:「鳳丫頭病到這個分兒,這張嘴還是那麼尖巧!」正說到高興,只聽見邢夫人那邊的人一直聲嚷進來說:「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戴帽強──強盜來了!翻箱倒籠的來拿東西!」賈母等聽著發呆。

又見平兒披頭散髮,拉著巧姐,哭哭啼啼的來說:「不好了!我正和姐兒吃飯,只見來旺被人拴著進來說:『姑娘快快傳進去請太太們迴避,外頭王爺就進來抄家了!』我聽了幾乎唬死!正要進房拿要緊的東西,被一夥子人渾推渾趕出來了。這裡該穿該帶的,快快的收拾罷!」邢、王二夫人聽得,俱魂飛天外,不知怎樣才好。獨見鳳姐先前圓睜兩眼聽著,後來一仰身便栽倒地下。賈母沒有聽完,便嚇得涕淚交流,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那時一屋子人拉這個扯那個,正鬧得翻天覆地。

又聽見一疊聲嚷說:「叫裡頭女眷們迴避,王爺進來了。」寶釵、寶玉等正在沒法,只見地下這些丫頭婆子亂抬亂扯的時候,賈璉喘吁吁的跑進來說:「好了,好了!幸虧王爺救了我們了!」眾人正要問他;賈璉見鳳姐死在地下,哭著亂叫,又見老太太嚇壞了,也回不過氣來,更是著急。還虧了平兒將鳳姐叫醒,令人扶著。老太太也甦醒了,又哭的氣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紈再三寬慰。然後賈璉定神,將兩王恩典說明。惟恐賈母、邢夫人知道賈赦被拿,又要唬死,且暫不敢明說,只得出來照料自己屋內。

一進屋們,只見箱開櫃破,物件搶得半空。此時急得兩眼直豎,淌淚發呆,聽見外頭叫,只得出來。見賈政同司員登記物件,一人報說:枷楠壽佛一尊。枷楠觀音像一尊。佛座一件。枷楠念珠二串。金佛一堂。鍍金鏡光九件。玉佛三尊。玉壽星八仙一堂。枷楠金玉如意各二柄。古磁缾罏十七件。古玩軟片共十四箱。玉缸一口。小玉缸二件。玉盤二對。玻璃大屏二架。炕屏二架。玻璃盤四件。玉盤四件。瑪瑙盤二件。淡金盤四件。金碗六對。金搶碗八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銀盤各六十個。三鑲金牙箸四把。鍍金執壺十二把。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銀盃一百六十件。黑狐皮十八張。貂皮五十六張。黃白狐皮各四十四張。猞猁猻皮十二張。雲狐筩子二十五件。海龍二十六張。海豹三張。虎皮六張。麻葉皮三張。獺子皮二十八張。絳色羊皮四十張。黑羊皮六十三張。香鼠筩子二十件。豆鼠皮亞二十四方。天鵝絨四卷。灰鼠二百六十三張。倭緞三十二度。洋泥三十度。□□三十三度。姑絨四十度。紬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十卷。線縐三十二卷。羽緞羽紗各二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十八卷。各色布三十捆。皮衣一百三十二件。錦夾單紗娟衣三百四十件。帶頭兒九付。銅錫等物五百餘件。鐘錶十八件。朝珠九卦。珍珠十三卦。赤金首飾一百二十三件。珠寶俱全。上用黃緞迎手靠背三分。宮粧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二條。緞十二卷。潮銀七仟兩。淡金一百五十二兩。錢七仟五百串。一切動用傢伙及榮國賜第一一開列。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

賈璉在旁竊聽,不見報他的東西,心裡正在疑惑,只聞二王道:「所抄家資,內有借券,實係盤剝,政老據實才好。」賈政聽了,跪在地下磕頭,說:「實在犯官不理家務,這些事全不知道,問犯官侄兒賈璉才知。」賈璉連忙走上,跪下稟說:「這一箱文書既在奴才屋裡抄出來的,敢說不知道麼?只求王爺開恩。奴才叔叔並不知道的。」兩王道:「你父已經獲罪,只可併案辦理,你今認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將賈璉看守,餘俱散收宅內。政老,你須小心候旨,我們進內覆旨去了。這裡有官役看守。」說著,上轎出門。賈政等就在二門跪送。北靜王把手一伸,說:「請放心。」覺得臉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時賈政魂魄方定,猶是發征,賈蘭便說:「請爺爺到裡頭先瞧瞧老太太去呢。」賈政聽了,疾忙起身進內,只見各門上婦女亂糟糟的,都不知要怎樣。賈政無心查問,一直到了賈母房中,只見人人淚痕滿面,王夫人、寶玉等圍著賈母,寂靜無言,各各掉淚,惟有刑夫人哭作一團。因見賈政進來,都說:「好了,好了!」便告訴老太太說:「老爹仍舊是好好的進來了,請老太太安心罷。」賈母奄奄一息的,微開雙目,說:「我的兒,不想還見得著你!」一聲未了,便嚎啕大哭起來。於是滿屋裡的人俱哭個不住。

賈政恐哭壞老母,即收淚說:「老太太放心罷。本來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兩位王爺的恩典,萬般軫恤。就是大老爺暫時拘質,等問明白了,主上還有恩典。如今家裡一些也不動了。」賈母見賈赦不在,又傷心起來,賈政再三安慰方止。眾人俱不敢走散。

獨邢夫人回至自己那邊,見門全封鎖,丫頭老婆子也鎖在幾間屋裡,無處可走,便放聲大哭起來。只得往鳳姐那邊去,見二門旁邊也上了封條,惟有屋門開著,裡頭嗚咽不絕。邢夫人進去,見鳳姐面如紙灰,合眼躺著,平兒在旁暗哭,邢夫人打量鳳姐死了,又哭了起來。平兒迎上來說:「太太先別哭。奶奶才抬回來,像是死了的,歇息了一會子,甦過來,哭了幾聲,這會子略定了定神兒,太太也請定定神兒罷。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賈母那邊。見眼前俱是賈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婦病危,女兒受苦,現在身無所歸,哪裡止得往悲痛?眾人勸慰。李紈等令人收拾房屋,請邢夫人暫住。王夫人撥人服侍。

賈政在外,心驚肉跳,拈鬚搓手的等候旨意。聽見外頭看守軍人亂喊道:「你到底是哪一邊的?既碰在我們這裡,就記在這裡冊上,拴著他交給裡頭錦衣府的爺們。」賈政出外看時,見是焦大,便說:「怎麼跑到這裡來?」焦大見間,便號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苦的嗎?今兒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麼王爺拿去了;裡頭女主兒都被什麼府裡衙役搶得披頭散髮,圈在一處空房裡;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豬狗似的攔了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釘的破爛,磁器打的粉碎。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著太爺捆人的,哪裡有倒叫人捆起來的!我說我是西府裡的,就跑出來。那些人不依,押到這裡,不想這裡也是這麼著。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拼了罷!」說著撞頭。眾衙役見他年老,又是兩王吩咐,不敢發狠。便說:「你老人家安靜些兒罷。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聽信兒。」賈政聽著,雖不理他,但心裡刀攪一般,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塗地如此。」

正在急著聽候內信,只見薛蝌氣噓噓的跑進來說:「好容易進來了!姨父在哪裡呢?」賈政道:「來的好!外頭怎麼放進來的?」薛蝌道:「我再三央及,又許他們錢,所以我才能夠出入的。」賈政便將抄去之事告訴了他,就煩他打聽打聽,說:「別的親友,在火頭兒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這裡的事我倒想不到,那邊東府的事,我已聽見說了。」賈政道:「究竟犯什麼事?」薛蝌道:「今兒為我哥哥打聽決罪的事,在衙門裡聽見有兩位御史,風聞是珍大哥引誘世家子弟賭博,這一款還輕;還有一大款強佔良民之妻為妾,因其不從,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準,還將咱們家的鮑二拿了去,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為的是姓張的起先告過。」賈政尚未聽完,便跺腳道:「了不得!罷了,罷了!」嘆了一口氣,眼淚直淌下來。

薛蝌寬慰了幾句,即便又出去打聽。隔了半日,仍舊回來,說:「事情不好。我在刑科裡打聽,倒沒有聽見兩王覆旨的信,只聽說:李御史今早又參奏平安州,奏迎合京官上司,虐害百姓好幾大款。」賈政慌道:「哪管他人的事,到底打聽我們的怎麼樣?」薛蝌道:「說是平安州,就有我們,那參的京官就是大老爺,說的是包攬詞訟,所以火上燒油。就是同朝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誰肯送信?即如才散的這些親友們,有各自回家去了的,也有遠遠兒的歇下打聽的。可恨那些貴本家都在路上說:『袓宗撂下的功業弄出事來了,不知飛到哪個頭上去呢?大家也好施為施為。』」賈政沒有聽完,復又頓足道:「都是我們大老爺忒糊塗!東府也忒不成事體,如今老太太和璉兒媳婦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你再打聽去,我到老太太那邊瞧瞧。若有信,能夠早一步才好。」正說著,聽見裡頭亂嚷出來說:「老太太不好了!」急的賈政急忙進去。

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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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4: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話說賈政聞知賈母危急,即忙進去看視,見賈母驚唬氣逆,王夫人、鴛鴦等喚醒回來,即用疏氣安神的丸藥服了,漸漸的好些,只是傷心落淚。賈政在旁勸慰,道:「是兒子們不肖,招了禍來,累老太太受驚。若老太太寬慰些,兒子們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麼不自在,兒子們的罪孽更重了!」賈母道:「我活了八十多歲,自做女孩兒起,到你父親手裡,都託著祖宗的福,從沒有聽見過這些事。如今到老了,倘或見你們受罪,叫我心裡過得去麼?倒不如合上眼隨你們去罷了!」說著,又哭。

賈政此時著急異常,又聽外面說:「請老爺,內廷有信。」賈政急忙出來,見是北靜王府長史,一見面便說:「大喜!」賈政謝了,請長史坐下,請問:「王爺有何諭旨?」那長史道:「我們王爺同西平郡王進內覆奏,將大人懼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語都代奏過了。主上甚是憫恤,並念及貴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著加恩仍在工部員外上行走。所封家產,唯將賈赦的入官,餘俱給還並傳旨令盡心供職。唯抄出借券,令我們王爺查核。如有違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利生息的,同房地文書,盡行給還。賈璉著革去職銜,免罪釋放。」賈政聽畢,即起身叩謝天恩,又拜謝王爺恩典:「先請長史大人代為稟謝,明晨到闕謝恩,並到府裡磕頭。」那長史去了。少停,傳出旨來,承辦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給還者給還。將賈璉放出,所有賈赦名下男婦人等造冊入官。

可憐賈璉屋內東西,除將按例放出的文書發給外,其餘雖未盡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盡行搶去,所存者只有傢伙物件。賈璉始則懼罪,後蒙釋放,已是大幸,及想起歷年積聚的東西並鳳姐的體己,不下五七萬金,一朝而盡,怎得不疼?且他父親現禁在錦衣府,鳳姐病在垂危,一時悲痛。又見賈政含淚叫他,問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們夫婦總理家事。你父親所為固難勸諫,那重利盤剝究竟是誰幹的?況且非咱們這樣人家所為。如今入了官,在銀錢呢,是不打緊的,這聲名出去還了得嘛!」賈璉跪下道:「侄兒辦家事,並不敢存一點私心,所有出入的賬目,自有賴大、吳新登、戴良等登記,老爺只管叫他們來查問。現在這幾年,庫內的銀子出多入少,雖沒貼補在內,已在各處做了好些空頭,求老爺問太太就知道了。這些放出去的賬,連侄兒也不知道哪裡的銀子,要問周瑞、旺兒才知道。」賈政道:「據你說來,連你自己屋裡的事還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這會也不查問你。現今你無事的人,你父親和你珍大哥的事,還不快去打聽打聽麼!」賈璉一心委屈,含淚答應了出去。

賈政連連嘆道:「我祖父勤勞王事,立下功勳,得了兩個世職,如今兩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這些子侄沒一個長進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賈家何至一敗如此!我雖蒙聖恩格外垂慈,給還家產,那兩處食用自應歸併一處,叫我一人哪裡支撐得住?方才據璉兒所說,不但庫上無銀,而且尚有虧空,這幾年竟是虛名在外,只恨我自己為什麼糊塗至此!倘或珠兒在世,尚有膀臂;寶玉雖大,竟是無用之物。」想到那裡,不覺淚滿衣襟。又想:「老太太若大年紀,兒子們並沒奉養一日,反累她老人家嚇得死去活來,種種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獨自悲切,只見家人稟報:「各親友進來看候。」賈政一一道謝,說起:「家門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說:「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爺行事不妥,那邊珍爺更加驕縱。若說因官事錯誤得個不是,於心無愧。如今自己鬧出的,倒帶累了二老爺。」有的說:「人家鬧的也多,沒見御史參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說:「也不怪御史,聽見說是府上的家人同幾個泥腿在外頭哄嚷出來的。御史恐奏參不實,所以誆了這裡的人去,才說出來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寬的,為什麼還有這事?」有的說:「大凡奴才們是一個養活不得的。今日在這裡都是好親友,我才敢說。就是尊駕在外任,我保得你是不愛錢的,那外頭風聲也不好,都是奴才們鬧的,你該提防些。如今雖說沒有動你的家,倘或主上再疑心起來,好些不便呢。」

賈政聽說,心下著忙道:「眾位聽見我的風聲怎樣?」眾人道:「我們雖沒見實據,只聽得外頭人說你在糧道任上,怎麼叫門上家人要錢。」賈政聽了,便說道:「這是對天可表的,從不敢起這個念頭。只是奴才們在外頭招謠撞騙,鬧出事來,我就耽不起。」眾人道:「如今怕也無益,只將現在的管家們都嚴嚴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來嚴嚴的辦一辦也罷了。」賈政聽了點頭。只見門上的進來回說:「孫姑爺打發人來說,自己有事不能來,著人來瞧瞧。說大老爺該他一項銀子,要在二老爺身上還的。」賈政心內憂悶,只說:「知道了。」眾人都冷笑道:「人說令親孫紹祖混帳,果然有的。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來瞧看幫補,倒趕忙的來要銀子,真真不在理上。」賈政道:「如今且不必說他,那頭親事原是家兄配錯了的。我的侄女兒的罪已經受夠了,如今又找上我來了。」

正說著,只見薛蝌進來說道:「我打聽錦衣府趙堂官必要照御史參的辦,只怕大老爺和珍大爺吃不住。」眾人道:「還得二老爺出去求求王爺,怎麼挽回才好;不然,這兩家子就完了。」賈政答應致謝,眾人都散。

那時天已點燈時候,賈政進去請賈母的安,見賈母略略好些。便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賈璉夫婦不知好歹,如今鬧出放賬的事情,大家不好,心裡很不受用。只是鳳姐現在病重,況她所有什物盡被抄搶,心裡自然難受,一時也未便說她,暫且隱忍不言。一夜無語。次早,賈政進內謝恩,並到北靜王府、西平王府兩處叩謝,求王爺照應他哥哥、侄兒。二王應許。賈政又在同寅相好處託情。

且說賈璉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大妥,無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兒守著鳳姐哭泣,秋桐在耳房抱怨。賈璉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時也說不出來。平兒哭道:「如今已經這樣,東西去了不能復來。奶奶這樣,到底還請個大夫來瞧瞧才好啊!」賈璉啐道:「呸!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她呢!」鳳姐聽見,睜眼一瞧,雖不言語,那眼淚直流。看見賈璉出去了,便和平兒道:「妳別不達時務了。到這個田地,妳還顧我做什麼?我巴不得今兒就死才好!只要妳能夠眼裡有我,我死後妳扶養大了巧姐兒,我在陰司裡也感激妳的情。」平兒聽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鳳姐道:「妳也不糊塗。他們雖沒有來說,必是抱怨我的。雖說是外頭鬧起,我不放賬,也沒我的事。如今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偏偏兒落在人後頭了!我還恍惚聽見珍大爺的事,說是強佔良民妻子為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裡頭,妳想想還有誰呢?要是這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那時候兒我可怎麼見人?巴不得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妳還要請大夫,這不是妳疼我,反倒害了我了麼?」平兒愈聽愈慘,想來實在難處,恐鳳姐自盡,只得緊緊守著。

幸賈母不知底細,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見賈政無事,寶玉、寶釵在旁,天天不離左右,略覺放心。素來最疼鳳姐,便叫鴛鴦:「將我的體己東西拿些給鳳丫頭,再拿些銀錢交給平兒,好好的服侍好了鳳丫頭,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

此時寧國府第入官,所有財產房地等項並家奴等俱已造冊收盡。這裡賈母命人接了尤氏婆媳過來。可憐赫赫寧府,只剩得她們婆媳兩個並佩鳳、偕鸞二人,連一個下人沒有。賈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間壁。又派了婆子丫頭伏侍。一應飯食起居在大廚房內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賈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賬房內開銷,俱照榮府每人月例之數。那賈赦、賈珍、賈蓉在錦衣府使用,賬房內實在無項可支。如今鳳姐兒一無所有;賈璉外頭債務滿身;賈政不知家務,只說:「已經託人,自有照應。」賈璉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裡頭,薛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死,餘者親戚雖有,俱是不能照應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數千金作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將東莊租稅指名借用些。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現在子孫在監質審,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鳳姐病在垂危。雖有寶玉、寶釵在側,只可解勸,不能分憂,所以思前想後,日夜不寧,眼淚不乾。一日傍晚,叫寶玉回去,自己扎掙坐起,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內焚起斗香,用拐柱著,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鋪下大紅猩毯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唸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也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奢淫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檢。現在兒孫監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監的逄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總有合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求饒恕兒孫。若皇天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說到這裡,不禁傷心,大哭起來。鴛鴦等一面解勸,一面扶進房去。

恰值王夫人帶了寶玉、寶釵過來請晚安。見賈母傷悲,三人也大哭起來。寶釵更有一層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監,將來要處決,不知可能減等;公婆雖然無事,眼見家業蕭條;寶玉依然瘋傻,毫無志氣。想到後來終身,更比王夫人、賈母哭的悲痛。寶玉見寶釵如此,他也有一番悲戚,想著:「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爺太太見此光景,不免悲傷;眾姐妹風流雲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思園中吟詩起社,何等熱鬧;自林妹妹一死,我鬱悶到今,又有寶姐姐伴著,不便時常哭泣;況她又憂兄思母,日夜難得笑容。」今日看她悲哀欲絕,心裡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起來。鴛鴦、彩雲、鶯兒、襲人看著,也各有所思,便都抽抽搭搭的。餘者丫頭們看的傷心,不覺也都哭了。竟無人勸。滿屋中哭聲驚天動地,外頭上夜的婆子聽見,不知何事,嚇得急報於賈政。那賈政正在書房納悶,聽了心中著忙,遠遠聽得哭甚重,打量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喪。疾忙進來,只見坐著悲啼,才放下心來,便道:「老太太傷心,你們該勸解才是啊,怎麼打夥兒哭起來了?」眾人這才急忙止哭,大家對面發怔。賈政上前安慰了老大大,又說了眾人幾句。

只見老婆子帶了史侯家的兩個女人進來,請了賈母的安,又向眾人請安畢,便道:「我們家老爺、太太、姑娘打發我來說:聽見府裡的事,原沒什麼大事,不過一時受驚。恐怕老爺太太煩惱,叫我們過來告訴一聲:說這裡二老爺是不怕的了。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因不多幾日就要出閣,所以不能來了。」賈母聽了,不便道謝,說:「妳回去給我問好。這是我們的家運合該如此。承你們老爺太太惦記著,改日再去道謝。你們姑娘出閣,想來姑爺是不用說的了,他們的家計如何呢?」兩個女人回道:「家計倒不怎麼著,只是姑爺長的很好,為人又和平。我們見過好幾次,看來和這裡的寶二爺差不多兒,還聽見說,文才也好。」

賈母聽了,喜歡道:「這麼著才好,這是你們姑娘的造化。只是咱們家的規矩還是南方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我前兒還想起我娘家的人來,最疼的就是你們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的這麼大了,我原想給她說個好女婿,又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做主。她既有造化配了個好姑爺,我也放心。月裡頭出閣,我原想過去吃杯喜酒,不料我們家鬧出這樣事來,我的心就像在熱鍋裡熬的似的,哪裡能夠再到你們家去?妳回去說我問好,我們這裡的人都請安問好。妳替另告訴你們姑娘,不用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沒福了。只願她過了門,兩口兒和和順順的百年到老,我就心安了。」說著,不覺掉下淚來。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傷心,姑娘過了門,等回了九,少不得同著姑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那時老太太見了才喜歡呢。」賈母點頭。那女人出去。別人都不理論,只有寶玉聽了發了一回怔,心裡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過不得了,為什麼人家養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換個人似的。史妹妹這樣一個人,又被他叔叔硬壓著配人了。她將來見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分兒,還活著做什麼!」想到這裡,又是傷心,見賈母此時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悶悶的。

一時,賈政不放心,又進來瞧瞧老太太。見是好些,便出來傳了賴大,叫他將合府裡管事家人的花名冊子拿來,一齊點了一點。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餘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賈政叫現在府內當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進來,問起歷年居家用度,供有若干進來,該用若干出去。那管總的家人將近來支用簿子呈上。賈政看時,所入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裡花用,賬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的跺腳道:「這還了得!我打量璉兒管事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裡頭裡,已經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有什麼不敗的呢?我今要省儉起來,已是遲了。」想到這裡,背著手踱來踱去,竟無方法。

眾人知賈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著急,便說道:「老爺也不必心焦,這是家家這樣的。若是統總算起來,連王爺家還不夠過的呢!不過是裝著門面,過到那裡是那裡罷咧。如今老爺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這點子家產,若是一並入了官,老爺就不過了不成?」賈政嗔道:「放屁!你們這班奴才最沒良心的!仗著主子好的時候兒,任意開銷;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還顧主子的死活嗎?如今你們說是沒有查抄,你們知道麼嗎?外頭的名聲,連大本兒都保不住了,還擱得住你們外頭支架子說大話,誆人騙人?到鬧出事來,往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爺和珍大爺的事,說是咱們家人鮑二吵嚷的,我看這冊子上並有什麼鮑二,這是怎麼說?」眾人回道:「這鮑二原不在檔子上的,先前在寧府冊上。為二爺見他老實,把他兩口子叫過來。後來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寧府去。自從老爺衙門裡頭有事,老太太、太太和爺們往陵上去了,珍大爺替理家事,帶過來的,以後也就去了。老爺不管家務事,哪裡知道這些事呢?老爺只打量著冊子上有這個名字就只有這一個人呢!不知道一個人手底下親戚們也有好幾個,奴才還有奴才呢!」賈政道:「這還了得!」想來一時不能清理,只得喝退眾人,早打了主意在心裡了,且聽賈赦等官事審的怎樣再定。

一日,正在書房籌算,只見一人飛奔進來,說:「請老爺快進內廷問話。」賈政聽了,心下著忙,只得進去。

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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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回 散餘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話說賈政進內,見了樞密院各位大臣,又見了各位王爺。北靜王道:「今日我們傳你來,有遵旨問你的事。」賈政急忙跪下。眾大臣問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強凌弱、縱兒聚賭、強佔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麼?」賈政回道:「犯官自從主恩欽點學政任滿後,查看賑恤,於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後又任江西糧道,題參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應家務,並未留心伺察,實在糊塗。不能管教子侄,這就是辜負聖恩。只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靜王據說轉奏。

不多時傳出旨來,北靜王述道:「主上因御史參奏賈赦交通外官,恃強凌弱,據該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來,賈赦包攬詞訟,嚴鞫賈赦,據供平安州原係姻親來往,並未干涉官事,該御史亦不能指實。唯有倚勢強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實,然係玩物,實非強索良民之物可比。雖石獃子自盡,亦係瘋傻所致,與逼勒致死者有間。今從寬將賈赦發往台站效力贖罪。所參賈珍強佔良民妻女為妾不從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實係張華指腹為婚未娶之妻,因伊貧苦自願退婚,尤二姐之母願給賈珍之弟為妾,並非強佔。尤三姐自刎掩埋、並未報官一款:查尤三姐原係賈珍妻妹,本意為伊擇配,因被逼索定禮,眾人揚言穢亂,以致羞忿自盡,並無賈珍逼勒致死。但身係世襲職員,罔知法紀,私埋人命,本應重治,念伊究屬功臣後裔,不忍加罪,亦從寬革去世職,派往海疆效力贖罪。賈蓉年幼無干,省釋。賈政實係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屬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賈政聽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爺代奏下忱。北靜王道:「你該叩謝天恩,更有何奏?」賈政道:「犯官仰蒙聖恩,不加大罪,又蒙將家產給還,實在捫心惶愧,願將祖宗遺受重祿,積餘置產,一並交官。」北靜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賞罰無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給還財產,你又何必多此一奏?」眾官也說不必。賈政便謝了恩,叩謝了王爺出來,恐賈母不放心,急忙趕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傳進賈政是何吉凶,都在外頭打聽,一見賈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問。只見賈政忙忙的到賈母跟前,將蒙聖恩寬免的事細細告訴了一遍。賈母雖則放心,只是兩個世職革去,賈赦又往台站效力,賈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傷起來。邢夫人、尤氏聽見這話,更哭起來。賈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雖則台站效力,也是為國家辦事,不致受苦,只要辦得妥當,就可復職。珍兒正是年輕,很該出力。若不是這樣,便是祖父的餘德亦不能久享。」說了些寬慰的話。賈母素來本不大喜歡賈赦,東府賈珍到底隔了一層,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止。

邢夫人想:「家產一空,丈夫年老遠出,膝下雖有璉兒,又是素來順他二叔的,如今都靠著二叔,他兩口子自然更順著那邊去了。獨我一人孤苦伶仃,怎麼好?」那尤氏本來獨掌寧府的家計,除了賈珍,也算是唯她為尊,又與賈珍夫妻相和。如今犯事遠出,家財抄盡,依住榮府,雖則老太太疼愛,終是依人門下。又帶著佩鳳、偕鸞,那蓉兒夫婦也還不能興家立業。又想起:「二妹、三妹都是璉二爺鬧的,如今他們倒安然無事,依舊夫妻完聚,只剩我們幾個,怎麼度日?」想到這裡便痛哭起來。

賈母不忍,便問賈政道:「你大哥和珍兒現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兒既沒他的事,也該放出來了。」賈政道:「若在定例呢,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託人徇個私情,叫我大哥同著侄兒回家,好置辦行裝,衙門內已應了。想來蓉兒同他父親一起出來。只請老太太放心,兒子辦去。」賈母又道:「我這幾年老的不成人了,總沒有問過家事。如今東府裡是抄了去了,房子入官不用說,你大哥那裡,璉兒那邊,也都抄了。咱們西府裡的銀庫和東省地土,你知道還剩了多少?他兩個起身,也得給他們幾千銀子才好。」

賈政正是沒法,聽見賈母一問,心想:「若是說明,又恐老太太著急;若不說明,不用說將來,只現在怎樣辦法呢?」想畢,便回道:「若老太太不問,兒子也不敢說。如今老太太既問到這裡,現在璉兒也在這裡,昨日兒子已查了: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現今大哥這件事,若不花銀託人,雖說主上寬恩,只怕他們爺兒兩個也不大好,就是這項銀子尚無打算。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兒了,一時也弄不過來,只好盡所有蒙聖恩沒有動的衣服首飾折變了,給大哥和珍兒做盤費罷了。過日的事只可再打算。」

賈母聽了,又急得眼淚直淌,說道:「怎麼著,咱們家到了這個田地了麼?我雖沒有經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裡還強十倍,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沒有出這樣事,已經塌下來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據你說起來,咱們竟一兩年都不能支了。」賈政道:「若是這兩個世俸不動,外頭還有些挪移,如今無可指稱,誰肯接濟?」說著,也淚流滿面,又道:「想起親戚來,用過我們的,如今都窮了;沒有用過我們的,又不肯照應。昨日兒子也沒有細查,只看了家下的人丁冊子,別說上頭的錢一無所出,那底下的人也養不起許多。」

賈母正在憂慮,只見賈赦、賈珍、賈蓉一齊進來給賈母請安。賈母看這般光景,一隻手拉著賈赦,一隻手拉著賈珍,便大哭起來。他兩人臉上羞慚,又見賈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道:「兒孫們不長進,將祖上功勳丟了,又累老太太傷心,兒孫們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滿屋中人看這光景,又一齊大哭。賈政只得解勸:「倒先要打算他兩個的使用。大約在家只可住得一兩日,遲則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淚的說道:「你兩個且各自同你們媳婦說說話兒去罷。」又吩咐賈政道:「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來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時誤了欽限,怎麼好?只好我替你們打算罷了。就是家中如此亂糟糟的,也不是常法。」說著,便叫鴛鴦吩咐去了。

這裡賈赦等出來,又與賈政哭泣了一回,不免將從前任性、過後懊悔、如今分離的話說了一會,各自夫妻們那邊悲傷去了。賈赦年老,倒還撂的下;獨有賈珍與尤氏怎忍分離?賈璉、賈蓉兩個也只有拉著父親啼哭。雖說是比軍流減等,究竟生離死別。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著心腸過去。

卻說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著鴛鴦等開箱倒籠,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又叫賈赦、賈政、賈珍等一一的分派。給賈赦三千兩,說:「這裡有的銀子你拿二千去做你的盤費使用,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這三千給珍兒,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給你媳婦收著。仍舊各自過日子。房子還是一處住,飯食各自吃罷。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只可憐鳳丫頭操了一輩子心,如今弄得精光,也給她三千兩,叫她自己收著,不許叫璉兒用。如今她還病的神昏氣短,叫平兒來拿去。這是你祖父留下的衣裳,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也用不著了。男的呢,叫大老爺、珍兒、璉兒、蓉兒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兒媳婦、鳳丫頭拿了分去。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賈政道:「你說外頭還該著帳呢,這是少不得的,你拿這金子變賣償還。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兒子,我並不偏向。寶玉已經成了家,我下剩的這些金銀東西,大約還值幾千銀子,這是都給寶玉的了。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

賈政等見賈母如此明斷明晰,俱跪下哭道:「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兒孫們沒點孝順,承受老祖宗這樣恩典,叫兒孫們更無地自容了!」賈母道:「別瞎說了!要不鬧出這個亂兒來,我還收著呢。只是現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爺當差,留幾個就夠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將人叫齊了,分派妥當,各家有人就罷了。譬如那時都抄了,怎麼樣呢?我們裡頭的,也要叫人分派,該配人的配人,賞去的賞去。如今雖說房子不入官,到底把這園子交了才是。那些地畝還交璉兒清理,該賣的賣,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頭。我索性說了罷:江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大太太那裡收著,該叫人就送去罷。倘或再有點事兒出來,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暴又遭了雨了麼?」

賈政本是不知當家立計的人,一聽賈母的話,一一領命,心想:「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不長進鬧壞了。」賈政見賈母勞乏,求著老太太歇歇養神。賈母又道:「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給伏侍我的丫頭。」賈政等聽到這裡,更加感傷,大家跪下:「請老太太寬懷。只願兒子們託老太太的福,過了些時,都邀了恩眷,那時兢兢業業的治起家來,以贖前愆,奉養老太太到一百歲。」賈母道:「但願這樣才好,我死了也好見祖宗。你們別打量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哪!不過這幾年看著你們轟轟烈烈,我樂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哪知家運一敗,直到這樣。若說外頭好看,裡頭空,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氣,養移體,一時下不了臺就是了。如今借此正好收歛,守住這個門頭兒,不然,叫人笑話。你還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窮了,就著急的要死。我心裡想著祖宗莫大的功勳,無一日不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能夠守住也罷了。誰知他們爺兒兩個做些什麼勾當!」

賈母正自長篇大論的說,只見丰兒慌慌張張跑來回王夫人道:「今早我們奶奶聽見外頭的事,哭了一場,如今氣都接不上了,平兒叫我來回太太。」丰兒沒有說完,賈母聽見,便問:「到底怎麼樣?」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說是不大好。」賈母起身道:「唉!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說著,叫人扶著,要親自去看。賈政急忙攔住,勸道:「老太太傷了好一會子心,又分派了好些事,這會子該歇歇兒了。就是孫子媳婦有什麼事,叫媳婦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親自過去?倘或再傷感起來,老太太身上要有一點兒不好,叫做兒子的怎麼處呢?」賈母道:「你們各自出去,等一會再進來,我還有話說。」賈政不敢多言,只得出來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賈璉挑人跟去。

這裡賈母才叫鴛鴦等派人拿了給鳳姐的東西,跟著過來。鳳姐正在氣厥,平兒哭得眼腫腮紅,聽見賈母帶著王夫人等過來,疾忙出來迎接。賈母便問:「這會子怎麼樣了?」平兒恐驚了賈母,便說:「這會子好些兒。」說著,跟了賈母等進來,趕忙先走過去,輕輕的揭開帳子。鳳姐開眼,瞧見賈母等進來,滿心慚愧。先前原打量賈母等惱她,不疼她了,是死活由她的。不料賈母親自來瞧,心裡一寬,覺那擁塞的氣略鬆動些,便要扎掙坐起。賈母叫平兒按著:「不用動。妳好些麼?」鳳姐含淚道:「我好些了。只是從小兒過來,老太太、太太怎麼樣疼我!哪知我福氣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盡點兒孝心,討個好兒。還這麼把我當人,叫我幫著料理家務,被我鬧的七顛八倒,我還有什麼臉見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親自過來,我更擔不起了,恐怕該活三天的又折了兩天去了!」說著悲咽。

賈母道:「那些事原是外頭鬧起來的,與妳什麼相干?就是妳的東西被人拿去,這也算不了什麼呀!我帶了好些東西給妳,妳瞧瞧。」說著,叫人拿上來給她瞧。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淨盡,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她,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今見賈母仍舊疼她,王夫人也不嗔怪,過來安慰她,又想賈璉無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與賈母磕頭,說:「請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著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願當個粗使的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罷!」賈母聽她說的傷心,不免掉下淚來。

寶玉是從來沒有經過這大風浪的,心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如今碰來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見人哭他就哭。鳳姐看見眾人憂悶,反倒勉強說幾句寬慰賈母的話,求著:「請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過來磕頭。」說著,將頭仰起。賈母叫平兒:「好生服侍。短什麼,到我那裡要去。」說著,帶了王夫人將要回到自己房中,只聽兩三處哭聲。賈母聽著,實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寶玉:「去見你大爺大哥,送一送就回來。」自己躺在榻上下淚。幸喜鴛鴦等能用百樣言語勸解,賈母暫且安歇。

不言賈赦等分離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誰是願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連天。正是生離果勝死別,看者比受者更加傷心。好好的一個榮國府,鬧到人嚎鬼哭。賈政最循規矩,在倫常上也講究的,執手分別後,自己先騎馬趕至城外,舉酒送行,又叮嚀了好些國家軫恤勳臣,力圖報稱的話。賈赦等揮淚分頭而別。

賈政帶了寶玉回家,未及進門,只見門上有好些人在那裡亂嚷,說:「今日旨意:將榮國公世職著賈政承襲。」那些人在那裡要喜錢,門上人和他分爭,說:「是本來的世職,我們家襲了,有什麼喜報?」那些人說道:「世職的榮耀,比任什麼還難得。你們大老爺鬧掉了,想要這個,再不能的了。如今聖人的恩典比天還大,又賞給二老爺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怎麼不給喜錢?」正鬧著,賈政回家,門上回了,雖則喜歡,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覺感極涕零,趕著進內告訴賈母。賈母自然喜歡,拉著說了些勤黽報恩的話。王夫人正恐賈母傷心,過來安慰,聽得世職復還,也是歡喜,獨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來。

且說外面這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先前賈宅有事,都遠避不來;今日賈政襲職,大家又來賀喜。哪知賈政純厚性成,因他襲哥哥的職,心內反生煩惱,只知感激天恩。於第二日進內謝恩,到底將賞還府第園子備摺奏請入官。內廷降旨不必,賈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後循分供職。但是家計蕭條,入不敷出。鳳姐抱病不能理家,賈璉的虧空日重一日,難免典房賣地。府內家人幾個有錢的,怕賈璉纏擾,都裝窮躲事,甚至告假不來,各自另尋門路。獨有一個包勇,雖是新投到此,恰遇榮府壞事,他倒有點真心辦事,見那些人欺瞞主子,時常不忿。奈他是個新來乍到的人,一句話也插不上,他便生氣,每日吃了就睡。眾人嫌他不肯隨和,便在賈政前說他終日貪杯生事,並不當差。賈政道:「隨他去罷。原是甄府荐來,不好意思。橫豎家內添這一個人吃飯,雖說窮,也不在這一人身上。」並不叫驅逐。眾人又在賈璉跟前說他不好,賈璉此時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過,吃了幾杯酒,在榮府街上閒逛,見有兩個人說話。那人說道:「你瞧!這麼個大府,前兒抄了家,不知如今怎麼樣了?」那人道:「他家怎麼能敗?聽見說裡頭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雖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況且我常見他們來往的都是王公侯伯,哪裡沒有照應?就是現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們的一家兒。難道這些人還庇護不來麼?」那人道:「你白住在這裡!別人猶可,獨是那個賈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見他在兩府來往,前兒御史雖參了,主子還叫府尹查明實跡再辦。你說他怎麼樣?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迴護一家兒,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腳,所以兩府裡到底抄了。你說如今的世情還了得麼!」兩人無心說話,豈知旁邊有人聽得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這樣人!但不知是我們老爺的什麼人?我若見了他,便打他一個死,鬧出事來,我承當去。」那包勇正在胡思亂想,忽聽那邊喝導而來。包勇遠遠站著,只聽見那兩人輕輕的說道:「這不是賈大人來了。」包勇聽了,心裡懷恨,趁著酒興,便大聲說道:「沒良心的男女!怎麼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雨村在轎內聽得一個「賈」字,便留神觀看,見是一個醉漢,也不理會,過去了。

那包勇醉著,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問起同伴,知是方才見的那位大人是這府裡提拔起來的。「他不念舊恩,反來踢弄咱們家裡,見了他罵他幾句,他竟不敢答言。」那榮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計較他,如今他在外頭惹禍,正好趁著賈政無事,便將包勇喝酒鬧事的話回了賈政。賈政此時正怕風波,聽見家人回稟,便一時生氣,叫進包勇來數罵了幾句,也不好深沉責罰,便派去看園,不許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個直爽的脾氣,投了主子,他便赤心護主,哪知賈政反倒聽了別人的話罵他。他也不敢再辯,只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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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卻說賈政先前曾將房產並大觀園奏請入官,內廷不收,又無人居住,只好封鎖。園子因接連尤氏、惜春住宅,太覺曠闊無人,遂將包勇罰看荒園。此時賈政奉了賈母之命,將人口漸次減少,諸凡省儉,尚且不能支持。幸喜鳳姐是賈母心愛的人,王夫人等雖不大喜歡,若說治家辦事,尚能出力,所以內事仍交鳳姐辦理。但因被抄以後,諸事運用不來,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頭上下人等,原是寬裕慣了的,如今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絕。鳳姐也不敢推辭,在賈母前扶病承歡。過了些時,賈赦、賈珍各到當差地方,恃有用度,暫且自安。寫書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掛念。於是賈母放心,刑夫人、尤氏也略略寬懷。

一日,史湘雲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賈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雲也將那裡家中平安的話說了,請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淚。賈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覺悲傷起來。史湘雲解勸一回,又到各家請安問好畢,仍到賈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這樣人家,被薛大哥鬧的家破人亡,今年雖是緩決人犯,明年不知可能減等。賈母道:「妳還不知道呢,昨兒蟠兒媳婦死的不明白,幾乎又鬧出一場事來。還幸虧老佛爺有眼,叫她帶來的丫頭自己供出來,那夏奶奶沒得鬧了,自家攔住相驗,妳姨媽這裡才將皮裹肉的打發出去了。如今守著蝌兒過日子,這孩子卻有良心,他說哥哥在監裡尚沒完事,不肯娶親。妳刑妹妹在大太太那邊,也就很苦。琴姑娘為他公公死了還沒滿服,梅家尚未娶去。妳說說,真正是六親同運:薛家是這麼著;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爺一死,鳳丫頭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爺是個小氣的,又是官項不清,也是打飢荒;甄家自從抄家以後,別無信息。」

湘雲道:「三姐姐去了,曾有書字回來麼?」賈母道:「自從出了嫁,二老爺回來說,妳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沒有書信,我也是日夜惦記。為我們家連連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顧不來。如今四丫頭也沒有給她提親。環兒呢,誰有功夫提起他來?如今我們家的日子比妳從前在這裡的時候更苦了。只可憐妳寶姐姐,自過了門,沒過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還是這麼瘋瘋癲癲,這怎麼好呢?」湘雲道:「我從小兒在這裡長大的,這裡那些人的脾氣,我都知道的。這一回來了,竟都改了樣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時沒來,他們生疏我,我細想起來,竟不是的。就是見了我,瞧他們的意思,原要像先的一樣熱鬧,不知道怎麼說說就傷起心來了,所以我坐了坐兒就到老太太這裡來了。」

賈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罷了,他們年輕輕兒的人,還了得!我正要想個法兒,叫他們還熱鬧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這個精神來。」湘雲道:「我想起來了:寶姐姐不是後兒的生日麼?我多住一天,給她拜個壽,大家熱鬧一天。不知老太太怎麼樣?」賈母道:「我真正氣糊塗了。妳不提,我竟忘了。後日可不是她的生日麼!我明日拿出錢來,給她辦個生日。她沒有定親的時候,倒做過好幾次,如今過了門,倒沒有做。寶玉這孩子,頭裡很伶俐,很淘氣;如今因為家裡的事不好,弄得這孩子話都沒有了。倒是珠兒媳婦還好,她有的時候這麼著,沒的時候也是這麼著,帶著蘭兒靜靜兒的過日子,倒難為她。」

湘雲道:「別人還不離,獨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兒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來引逗他們,看他們怎麼樣。但只他們嘴裡不說,心裡要抱怨我,說我有了──」剛說到這裡,把個臉飛紅了。賈母會意道:「這怕什麼?當初姐妹們都是在一處樂慣了的,說說笑笑,再別留這些心。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呢。妳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頭裡她家這樣好,她也一點兒不驕傲;後來她家壞了事,她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裡,寶玉待她好,她也是那樣安頓;一時待她不好,也不見她有什麼煩惱。我看這孩子倒是個有福的。妳林姐姐,她就最小性兒,又多心,所以到底兒不長命的。鳳丫頭也見過些事,很不該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她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器了。後兒寶丫頭的生日,我另拿出銀子來,熱熱鬧鬧的與她做個生日,也叫她喜歡這麼一天。」湘雲道:「老太太說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們都請了來,大家敘一敘。」賈母道:「自然要請的。」一時高興,遂叫鴛鴦:「拿出一百銀子來,交給外頭,叫他明日起,預備兩天的酒飯。」鴛鴦領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無話。

次日傳話出去,打發人去接迎春。又請了薛姨媽、寶琴,叫帶了香菱過來。又請李嬸娘,不多半日,李紋、李綺都來了。寶釵本不知道,聽見老太太的丫頭來請,說:「薛姨太太來了,請二奶奶過去呢。」寶釵心裡喜歡,便是隨身衣服過去,要見她母親。只見她妹子寶琴並香菱都在這裡,又見李嬸娘等也都來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們家的事完了,所以來問候的,便去問了李嬸娘好,見了賈母,然後與她母親說了幾句話,和李家姐妹們問好。湘雲在旁說道:「太太們都請坐下,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寶釵聽了,倒呆了一呆,回來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嗎?便說:「姐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該的,若說為我的生日,是斷斷不敢的。」正推讓著,寶玉也來請薛姨媽、李嬸娘的安。聽見寶釵自己推讓,他心裡本早打算過寶釵生日,因家中鬧得七顛八倒,也不敢在賈母處提起。今見湘雲等眾人要拜壽,便喜歡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訴老太太來。」湘雲笑道:「扯臊!老太太還等你告訴?你打量這些人為什麼來?是老太太請的!」寶釵聽了,心下未信,只聽賈母和她母親道:「可憐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家裡接二連三的有事,總沒有給她做過生日。今日我給她做個生日,請姨太太、太太們來,大家說說話兒。」薛姨媽道:「老太太這些時心裡才安,她小人兒家還沒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雲道:「老太太最疼的孫子是二哥哥,難道二嫂子就不疼了麼?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她做生日。」寶釵低頭不語。寶玉心裡想道:「我只說史妹妹出了閣必換了一個人了,我所以不敢親近她,她也不來理我;如今聽她的話,竟和先前是一樣的。為什麼我們那個過了門,更覺得靦腆了,話都說不出來了呢?」

正想著,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回來了。」隨後李紈、鳳姐都進來,大家廝見一番。迎春提起他父親出門,說:「本要趕來見見,只是他攔著不許來,說是咱們家正是晦氣時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過,沒有來,直哭了兩三天。」鳳姐道:「今日為什麼肯放妳回來?」迎春道:「他又說咱們家二老爺又襲了職,還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來。」說著又哭起來。賈母道:「我原為悶的慌,今日接妳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說說笑笑,解個悶兒,妳們又提起這些煩事來,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迎春等都不敢作聲了。鳳姐雖勉強說了幾句有興的話,終不似先前爽利、招人發笑。賈母心裡要寶釵喜歡,故意的慪鳳姐兒說話。鳳姐也知賈母之意,便竭力張羅,說道:「今兒老太太喜歡些了。你看這些人好幾時沒有聚在一處,今兒齊全。」說著,回過頭去,看見婆婆、尤氏不在這裡,又縮住了口。

賈母為著齊全兩字,也想那邢夫人等,叫人請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聽見老太太叫,不敢不來,心內也十分不願,想著家業零敗,偏又高興給寶釵過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來了也是無精打彩的。賈母問起岫煙來,邢夫人假說病著不來。賈母會意,知薛姨媽在這裡有些不便,也不提了。一時擺下果酒,賈母說:「也不送到外頭,今日只許咱們娘兒們樂一樂。」寶玉雖然娶過親的人,因賈母疼愛,仍在裡頭打混,但不與湘雲、寶琴等同席,便在賈母身旁設著一個坐兒,他替寶釵輪流進酒。賈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再到各處行禮去。若如今行起禮來,大家又鬧規矩,把我的興頭打回去,就沒趣了。」寶釵便依言坐下。

賈母又向眾人道:「咱們今兒索性灑脫些,各留一兩個人伺候。我叫鴛鴦帶了彩雲、鶯兒、襲人、平兒等在後間去也喝一鐘酒。」鴛鴦等說:「我們還沒有給二奶奶磕頭,怎麼就好喝酒去呢?」賈母道:「我說了,妳們只管去,用的著妳們再來。」鴛鴦等去了。這裡賈母才讓薛姨媽等喝酒。見他們都不是往常的樣子,賈母急著道:「你們到底是怎麼著?大家高興些才好!」湘雲道:「我們又吃又喝,還要怎麼著呢?」鳳姐道:「他們小的時候都高興,如今礙著臉不敢混說,所以老太太瞧著冷淨了。」寶玉輕輕的告訴賈母道:「話是沒有什麼說的,再說就說到不好的上頭去了。不如老太太出個主意,叫她們行個令兒罷。」賈母側著耳朵聽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鴛鴦去。」

寶玉聽了,不待再說,就出席到後間去找鴛鴦,說:「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鴛鴦道:「小爺,讓我們舒舒服服的喝一鐘罷。何苦來,又來攪什麼?」寶玉道:「當真老太太說的,叫妳去呢。與我什麼相干?」鴛鴦沒法,說道:「妳們只管喝,我去了就來。」便到賈母那邊。老太太道:「妳來了麼?這裡要行令呢!」鴛鴦道:「聽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我,才來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麼令兒?」賈母道:「那文的怪悶的慌,武的又不好,妳倒是想個新鮮玩意兒才好。」鴛鴦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不肯費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來,大家擲個曲牌名兒賭輸贏酒罷。」賈母道:「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鴛鴦道:「如今用四個骰子擲去,擲不出名兒來的罰一杯;擲出名兒來的,每人喝酒的杯數兒,擲出來再定。」眾人聽了道:「這是容易的,我們都隨著。」鴛鴦便打點兒,眾人叫鴛鴦喝了一杯,就在她身上數起,恰好是薛姨媽先擲。

薛姨媽便擲了一下,卻是四個么。鴛鴦道:「這是有名的,叫『商山四皓』。有年紀的喝一杯。」於是賈母、李嬸娘、邢、王兩夫人都該喝。賈母舉酒要喝,鴛鴦道:「這是姨太太擲的,還該姨太太說個曲牌名兒,下家接一句《千家詩》,說不出來的罰一杯。」薛姨媽道:「妳又來算計我了,我哪裡說得上來?」賈母道:「不說到底寂寞,還是說一句的好。下家兒就是我了,若說不出來,我陪姨太太喝一鐘就是了。」薛姨媽道:「我說個臨老入花叢。」賈母點點頭兒道:「將謂偷閒學少年。」

說完,骰盆過到李紋,便擲了兩個四,兩個二。鴛鴦說:「也有名兒了,這叫『劉阮入天台』。」李紋便接著說了個「二士入桃源」。下手兒便是李紈,說道:「尋得桃花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過到賈母跟前,便擲了兩個二,兩個三。賈母道:「這要喝酒了。」鴛鴦道:「有名兒的,這是『江燕引雛』。眾人都該喝一杯。」鳳姐道:「雛是雛,倒飛了好些了。」眾人瞅了她一眼,鳳姐便不言語。賈母道:「我說什麼呢?『公領孫』罷。」下手是李綺,便說道:「閒看兒童捉柳花。」眾人都說好。

寶玉巴不得要說,只是令盆行不到,正想著,恰好到了跟前,便擲了一個二,兩個三,一個么,便道:「這是什麼?」鴛鴦笑道:「這是個臭,先喝一鐘再擲罷。」寶玉只得喝了又擲。這一擲擲了兩個三,兩個四」。鴛鴦道:「有了,這叫做『張敞畫眉』。」寶玉知是打趣他。寶釵的臉也飛紅了。鳳姐不大懂得,還說:「二兄弟快說了,再找下家兒是誰。」寶玉難說,自認:「罰了罷。我也沒下家兒。」

過了令盆,輪到李紈,便擲了一下。鴛鴦道:「大奶奶擲的是『十二金釵』。」寶玉聽了,趕到李紈旁身旁看時,只見紅綠對開,便說:「這一個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釵」的夢來,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裡想:「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怎麼我家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幾個?」復又看看湘雲、寶釵,雖說都在,只是不見了黛玉。一時按捺不住,眼淚便要下來,恐人看見,便說身上燥得很,脫脫衣裳去,掛了籌,出席去了。史湘雲看見寶玉這般光景,打量寶玉擲不出好的來,被別人擲了去,心裡不喜歡才去的;又嫌那個令兒沒趣,便有些煩。

只見李紈道:「我不說了。席間的人也不齊,不如罰我一杯。」賈母道:「這個令兒也不熱鬧,不如蠲了罷。讓鴛鴦擲一下,看擲出個什麼來。」小丫頭便把令盆放在鴛鴦跟前。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二,一個五,那一個在盆裡只管轉。鴛鴦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單單轉出一個五來。鴛鴦道:「了不得!我輸了。」賈母道:「這是不算什麼的麼?」鴛鴦道:「名兒倒有,只是我說不出曲牌名來。」賈母道:「妳說名兒,我給你謅。」鴛鴦道:「這是『浪掃浮萍』。」賈母道:「這也不難,我替妳說個『秋魚入菱窠』。」鴛鴦下手的就是湘雲,便道:「白萍吟盡楚江秋。」眾人道:「這句很確。」賈母道:「這令完了,咱們喝兩杯,吃飯罷。」回頭一看,見寶玉還沒進來,便問道:「寶玉哪裡去了?還不來?」鴛鴦道:「換衣裳去了。」賈母道:「誰跟了去的?」那鶯兒便上來回道:「我看見二爺出去,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頭到了新房子裡,只見五兒在那裡插蠟。小丫頭便問:「寶二爺哪裡去了?」五兒道:「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小丫頭道:「我打老太太那裡來,太太叫我來找,豈有在那裡倒叫我來找的呢?」五兒道:「這就不知道了,妳到別處找去罷。」小丫頭沒法,只得回來,遇見秋紋,問道:「妳見二爺哪裡去了?」秋紋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吃飯。這會子哪裡去了呢?妳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說不在家,只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了,略躺一躺再來,請老太太、太太們吃飯罷。」小丫頭依言回去,告訴珍珠,珍珠回了賈母。賈母道:「他本來吃不多,不吃也罷了,叫他歇歇罷。告訴他今兒不必過來,有他媳婦在這裡就是了。」珍珠便向小丫頭道:「妳聽見了?」小丫頭答應著,不便說明,只得別處轉了一轉,說:「告訴了。」眾人也不理會,吃畢飯,大家散坐閒話,不題。

且說寶玉一時傷心,走出來,正無主意,只見襲人趕來,問是怎麼了。寶玉道:「不怎麼,只是心裡怪煩的。要不趁她們喝酒,咱們兩個到珍大奶奶那裡逛逛去。」襲人道:「珍大奶奶在這裡,去找誰?」寶玉道:「不找誰,她既在這裡,瞧瞧她住的房屋,怎麼樣?」襲人只得跟著,一面走,一面說。走到尤氏那邊,又一個小門兒半開半掩,寶玉也不進去。只見看園門的兩個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兒,寶玉問道:「這小門兒開著麼?」婆子道:「天天不開。今日有人出來說,預備老太太要用園裡的果子,才開著門等著呢。」寶玉便慢慢的走到那邊,果見腰門半開。寶玉才要進去,襲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園裡不乾淨,常沒有人去,別再撞見什麼。」寶玉仗著酒氣,說道:「我不怕那些!」襲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們上來說道:「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們摘花兒,打果子,一個人常走的。二爺要去,咱們都跟著。有這些人,怕什麼!」寶玉喜歡。襲人也不便相強,只得跟著。

寶玉進得園來,只見滿目淒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遠遠望見一叢翠竹,倒還茂盛。寶玉一想,說:「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後邊,一連幾個月不准我到這裡,瞬息荒涼。妳看獨有那幾竿翠竹菁蔥,這不是瀟湘館麼?」襲人道:「你幾個月沒來,連方向都忘了。咱們只管說話,不覺將怡紅院走過了。」回頭用手指著道:「這才是瀟湘館呢。」寶玉順著襲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過了麼?咱們回去瞧瞧。」襲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飯,該回去了。」寶玉不言,找著舊路,竟往前走。

你道寶玉雖離了大觀園將及一載,豈遂忘了路徑?只因襲人怕他見了瀟湘館,想起黛玉,又要傷心,所以要用言混過。後來見寶玉只望裡走,又怕他招了邪氣,所以哄著他,只說已經走過了。哪裡知道寶玉的心全在瀟湘館上。此時寶玉往前急走,襲人只得趕上。見他站著,似有所見,如有所聞,便道:「你聽什麼?」寶玉道:「瀟湘館倒有人住麼?」襲人道:「大約沒有人罷。」寶玉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啼哭,怎麼沒有?」襲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這裡,常聽見林姑娘傷心,所以如今還是那樣。」寶玉不信,還要聽去。婆子們趕上說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走;這裡的路兒隱僻,又聽見人說,打林姑娘死後,常聽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寶玉、襲人聽說,都吃了一驚。寶玉道:「可不是?」說著,便滴下淚來,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妳了!妳別怨我,只是父母做主,並不是我負心!」愈說愈痛,便大哭起來。

襲人正在沒法,只見秋紋帶著些人趕來,對襲人道:「妳好大膽子!怎麼和二爺到這裡來?老太太、太太急的打發人各處都找到了。剛才腰門上有人說是妳和二爺到這裡來了,唬的老太太、太太們了不得,罵著我,叫我帶人趕來。還不快回去呢!」寶玉猶自痛哭,襲人也不顧他哭,兩個人拉著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淚,告訴他老太太著急。寶玉沒法,只得回來。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眾人都等著未散。賈母便說:「襲人!我素常因妳明白,才把寶玉交給妳,怎麼今兒帶他園裡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著什麼,又鬧起來,那可怎麼好?」襲人也不敢分辯,只得低頭不語。寶釵看寶玉顏色不好,心裡著實的吃驚。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說道:「青天白日怕什麼?我因為好些時沒到園裡逛逛,今日趁著酒興走走,哪裡就撞著什麼了呢?」鳳姐在園裡吃過大虧的,聽到那裡,寒毛直豎,說:「寶兄弟膽子忒大了!」湘雲道:「不是膽大,倒是心實。不知是會芙蓉神去了,還是尋什麼仙去了!」寶玉聽著,也不答言。獨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發。

賈母道:「你到園裡沒有唬著呀?不用說了。以後要逛,到底多帶幾個人才好。不是你鬧的,大家都早散了。去罷,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過來,我要找補,叫你們再樂一天呢。別為他再鬧出什麼原故來。」眾人聽說,遂辭了賈母出來。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裡住下,史湘雲仍在賈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裡去了。餘者各自回去,不題。

獨有寶玉回到房中,噯聲嘆氣。寶釵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憂悶勾出舊病來,便進裡間叫襲人來,細問她寶玉到園怎麼樣的光景。

未知襲人怎生回說,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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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7: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話說寶釵叫襲人問出原故,恐寶玉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與襲人假做閒談,說是:「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後,各自幹各自的去了,並不是生前那樣的人死後還是那樣。活人雖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她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哪裡還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來纏擾。」寶釵雖是與襲人說話,原說給寶玉聽的。襲人會意,也是說:「沒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兒還在園裡,我們也算相好,怎麼沒有夢見過一次?」寶玉在外面聽著,細細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哪一日不想幾遍?怎麼從沒夢見?想必她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夢都沒有一個兒。我如今就在外間睡,或者我從園裡回來,她知道我的心,肯與我夢裡一見。我必要問她實在哪裡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竟無一夢,我也不想她了。」主意已定,便說:「我今夜就在外間睡,妳們也不用管我。」

寶釵也不強他,只說:「你不用胡思亂想。你沒瞧見太太因你園裡去了,急的話都說不出來?你這回子還不保養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不用心。」寶玉道:「白這麼說罷咧,我坐一會子就進來。妳也乏了,先睡罷。」寶釵料他必進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叫襲姑娘伺候你罷。」寶玉聽了,正合機宜。等寶釵睡下,他便叫襲人、麝月另舖設下一副被褥,常叫人進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寶釵故意裝睡,也是一夜不寧。

那寶玉只當寶釵睡著,便與襲人道:「妳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妳若不信,妳就服侍我睡了再進去,只要不驚動我就是了。」襲人果然服侍他睡下,預備下茶水,關好了門,進裡間去照應了一回,各自假寐,等著寶玉若有動靜,再出來。寶玉見襲人進去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讚了幾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著,以後把心一靜,誰知竟睡著了,卻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來,拭了拭眼,坐著想了一回,並沒有夢。便嘆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寶釵反是一夜沒有睡著,聽見寶玉唸這兩句,便接口道:「這話你說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寶玉聽了,自覺不好意思,只得起來,搭訕著進裡間來,說:「我原要進來,不知怎麼一個盹兒就打著了。」寶釵道:「你進不進來,與我什麼相干?」

襲人也本沒有睡,聽見他們兩個說話,既忙上來倒茶。只見老太太那邊打發小丫頭來問:「寶二爺昨夜睡的安頓麼?若安頓,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襲人道:「妳回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小丫頭去了。寶釵連忙梳洗,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裡行了禮,便到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好麼?」寶釵道:「昨夜回去就睡了,沒有什麼。」眾人放心,又說些閒話。

只見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太太那裡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讓她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賈母眾人聽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麼一個人,為什麼命裡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可怎麼好呢?」說著,迎春進來,淚痕滿面,因是寶釵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淚,辭了眾人要回去。賈母知道她的苦處,也不便強留,便道:「妳回去也罷了,但不用傷心。碰著這樣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人接妳去罷。」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可憐我沒有再來的時候兒了!」說著,眼淚直流。眾人都勸道:「這有什麼不能回來的呢?比不得妳三妹妹隔得遠,要見面就難了。」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為是寶釵的生日,只得轉悲作喜說:「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進京來,就見的著了。」說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別。大家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裡,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

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裡,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麼處?我想要給你二哥哥完婚,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因為大哥娶了親,唬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來。據我說,很該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裡也很苦。娶了去,雖說咱們窮,究竟比她傍人門戶好多著呢。」薛姨媽道:「妳得便的時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說我家沒人,就要擇日子了。」寶釵道:「媽媽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裡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媽道:「今日聽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裡要留妳妹妹在這裡住幾天,所以她住下了。我想她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妳們姐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寶釵道:「正是呢。」於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她已經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寶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頭睡著,似乎比在屋裡睡的安穩些,今日起來,心裡也覺清靜。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頭睡兩夜,只怕妳們又來攔我。」寶釵聽了,明知他早晨嘴裡唸詩自然是為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獃性是不能勸的,等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做什麼?但只別胡思亂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來。」寶玉笑道:「誰想什麼?」襲人道:「依我勸,二爺還是屋裡睡罷。外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涼,倒不好。」寶玉未及答言,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兒。襲人會意,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裡好倒茶倒水的。」寶玉便笑道:「這麼說,妳就跟了我來。」襲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重,便說:「她是跟慣了我的,還叫她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況且今日她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她歇歇了。」寶玉只得笑著出來。

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多留點神兒。」兩個答應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像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麼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妳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襲人道:「因為你昨日那個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麼著,成什麼事?」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幾句,才進去關門睡了。

這裡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哪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她兩個人在那裡打舖,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服侍,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後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裡,一心移到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將想晴雯的心又移在五兒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偷兒的看那五兒,越瞧越像晴雯,不覺獃性復發。聽了聽裡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沒有,便故意叫了兩聲,卻不答應。五兒聽見了寶玉叫人,便問道:「二爺要什麼?」寶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兒見麝月已睡,只得起來,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鐘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鬆鬆的挽著一個簪兒。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復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耽了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獃獃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後,也無心進來了。後來聽說鳳姐叫她進來服侍寶玉,竟比寶玉盼她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後,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重,看著心裡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那女兒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擱起。怎奈這位獃爺今晚把她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的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寶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妳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

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姐妹,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寶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她去,不是妳也去了麼?」五兒微笑著點頭兒。寶玉道:「妳聽見她說什麼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寶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的紅了臉,心裡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麼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寶玉才撒了手,說道:「她和我說來:『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妳怎麼沒聽見麼?」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撩撥的意思,又不敢怎麼樣,便道:「那是她自己沒臉。這也是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妳怎麼也是這麼個道學先生!我看妳長的和她一模一樣,我才肯和妳說這個話,妳怎麼倒拿這些話糟塌她?」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麼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睡罷,別緊著坐著,看涼著了。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麼囑付來?」寶玉道:「我不涼。」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五兒沒有穿著大衣裳,就怕她也像晴雯著了涼,便問道:「妳為什麼不穿上衣裳就過來?」五兒道:「爺叫的緊,哪裡有儘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棉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她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說著,回到自己舖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神麼?」

寶玉笑道:「實告訴妳罷:什麼是養神!我倒要遇仙的意思。」五兒聽了,越發疑心,便問道:「遇什麼仙?」寶玉道:「妳要知道,這話長著呢。妳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妳。」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裡躺著,我怎麼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就是妳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凍著她,還把她攬在一個被窩裡呢。這有什麼?大凡一個人,總別酸文假醋的才好。」五兒聽了,句句都是調戲之意,哪知這位獃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著嘴兒笑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聽見,什麼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混攪。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麼臉見人!」正說著,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唬了一跳。裡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努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熄了燈,悄悄的躺下了。

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猛然驚醒,聽了聽,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裡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唬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後,才朦朧睡去。

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懷著鬼胎,生怕寶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後,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兒的收拾了屋子。那時麝月已醒,便道:「妳怎麼這麼早起來了?妳難道一夜沒睡麼?」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一時寶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卻也納悶:怎麼在外頭兩夜睡的倒這麼安穩呢?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揉著眼睛,細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說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

寶釵見他發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你昨夜可遇見仙了麼?」寶玉聽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勉強笑道:「這是哪裡的話?」那五兒聽了這一句,越發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妳聽見二爺睡夢裡和人說話來著麼?」寶玉聽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五兒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沒聽真。什麼擔了虛名,又什麼沒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後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寶釵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儘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姐妹上情重。只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後能免無事。」想到這裡,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子。我餓一頓就好了,妳們快別吵嚷。」於是鴛鴦等並沒有告訴人。

這日晚間,寶玉回到自己屋裡,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赦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也曉得是沒意思的光景。因想他是痴情人,要治他的這個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想,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頭睡去罷了?」寶玉自覺沒趣,便道:「裡頭外頭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礙難出口。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麼道理呢?我不信睡的那麼安頓!」五兒聽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頭睡,別的倒沒有什麼,只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兒,又不敢駁他的回兒。」襲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來睡睡,看說夢話不說。妳們只管把二爺的鋪蓋鋪在裡間就是了。」寶釵聽了,也不做聲。

寶玉自己慚愧,哪裡還有強嘴的分兒,便依著搬進來。一則寶玉抱歉,欲安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鬱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於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這寶玉固然是有意負荊,那寶釵自然也無心拒客,從過門至今日,方才是雨膩雲香,氤氳調暢。從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後話不題。

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這裡賈母因疼寶玉,又想寶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來,便叫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的一個漢玉玦,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掛在身上卻也希罕。鴛鴦找出來遞與賈母,便說道:「這件東西,我好像從沒見的。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麼匣子裡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這會子叫拿出來做什麼?」賈母道:「妳哪裡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老太爺疼我,臨出嫁的時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這玉是漢朝所佩的東西,很貴重,妳拿著就像見了我的一樣。』我那時還小,拿了來也不當什麼,便撩在箱子裡。到了這裡,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這算得什麼!從沒帶過,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日見寶玉這樣孝順,他又丟了一塊玉,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也像是祖上給我的意思。」

一時寶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寶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寶玉接來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緻。寶玉口口稱讚。賈母道:「你愛麼?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寶玉笑著,請了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兒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沒見過。」寶玉笑著去了。寶釵等又說了幾句話,也辭了出來。

自此,賈母兩日不進飲食,胸口仍是膨悶,覺得頭暈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見賈母精神尚好,不過叫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賈政出來,即請大夫看脈,不多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有年紀的人,停了些飲食,感冒些風寒,略消導發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服。以後賈政早晚進來請安。

一連三日,不見稍減。賈政又命賈璉打聽好大夫:「快去請來瞧老太太的病。咱們常請的幾個大夫,我瞧著不怎麼好,所以叫你去。」賈璉想了一想,說道:「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的來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道卻是極難的,越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本領。你就打發人去找來罷。」賈璉答應了出去,回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政聽了,只得等著,不題。

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裡,只見看園內腰門的老婆子進來回說:「園裡的櫳翠菴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眾人道:「她不常過來,今兒特來,妳們快請進來。」鳳姐走到床前回了賈母。岫煙是妙玉的舊相識,先走出去接她。只見妙玉頭帶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紬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絛,腰下繫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塵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來。岫煙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內住的時候兒,可以常來瞧瞧妳;近來因為園內人少,一個人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裡的腰門常關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妳。今兒幸會!」妙玉道:「頭裡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裡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裡的事情也不大好,又聽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惦記著妳,還要瞧瞧寶姑娘。我哪管你們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妳還是這種脾氣。」

一面說著,已到賈母房中。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幾句套話。賈母便道:「妳是個女菩薩,妳瞧瞧我的病可好的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帖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的人,只要寬心些。」賈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極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麼著,只是胸膈飽悶。剛才大夫說是氣惱所致。妳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氣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麼?我和璉兒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兒還請他來。」說著,叫鴛鴦:「吩咐廚房裡辦一桌淨素菜來,請妙師父這裡便飯。」妙玉道:「我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閑話兒罷。」妙玉道:「我久已不見你們,今日來瞧瞧。」又說了一回話,便要走。回頭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娘為什麼這樣瘦?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裡的顯亮,所以沒興頭畫。」妙玉道:「妳如今住在哪一所?」惜春道:「就是妳才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妳要來很近。」妙玉道:「我高興的時候來瞧妳。」惜春等說著送了出去。回身過來,聽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眾人暫且散去。

哪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調治不效,以後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難醫,即命人到衙門告訴,日夜同王夫人親侍湯藥。一日,見賈母略進些飲食,心裡稍寬。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雲看去,問問是誰。彩雲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妳來做什麼?」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裡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裡又急。」彩雲道:「妳急什麼?又是姑爺作賤姑娘不成麼?」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雲道:「老太太病著呢,別大驚小怪的。」王夫人在內已聽見了,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忙叫彩雲帶她外頭說去。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聽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麼?」王夫人便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裡問大夫。」賈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王夫人便叫彩雲:「叫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這裡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面;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她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麼大年紀的人活著做什麼!」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她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雲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後我在老太太那裡,妳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

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裡,外頭的人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聽了,也便哭了一場。現今他父親不在家中,只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著,眾人都不敢回。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褵年餘,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至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

賈母病勢日增,只想這些孫女兒。一時想起湘雲,便打發人去瞧她。回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裡,不便上去,到了後頭,找了琥珀,告訴她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去打聽。哪裡知道史姑娘哭的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說這病只怕不能好,若是變了癆病,還可捱個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裡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別在老太太跟前提起來,倘或老太太問起,務必託妳們變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琥珀聽了,「咳」了一聲,也就不言語了,半日說道:「妳去罷。」琥珀也不便回,心裡打算告訴鴛鴦叫她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的說:「瞧著是不好。」也不敢言語了。

這裡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幾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出去了,便傳齊了現在家裡的一干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掛裡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杠執事都講定了。廚房裡還該多派幾個人。」賴大等回道:「二爺,這些事不用爺費心,我們早打算好了,只是這項銀子在哪裡領呢?」賈璉道:「這種銀子不用外頭去,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的主意,只要辦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賴大等答應,派人分頭辦去。

賈璉復回到自己房中,便問平兒道:「妳奶奶今兒怎麼樣?」平兒把嘴往裡一努,說:「你瞧去。」賈璉進內,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妳只怕養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妳還脫得過麼?快叫人將屋裡收拾收拾,就該扎掙上去了。若有了事,妳我還能回來麼?」鳳姐道:「咱們這裡還有什麼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子東西,還怕什麼?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裡,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頭。外面又報:「太醫來了。」賈璉接入,診了脈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脈氣不好,防著些。」賈璉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叫她把老太太的裝裡衣服預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鐘茶來我喝。」眾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喝了一口,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賈政等道:「老太太要什麼,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道:「我喝了口水,心裡好些兒,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兒。」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會子精神好了些。

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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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47: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卻說賈母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兒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一場-─」說到那裡,拿眼滿地下瞅。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寶玉嘴裡答應,心裡一酸,那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只得站著。聽見賈母說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我就安心了。我的蘭兒在哪裡呢?」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著賈蘭道:「妳母親是要孝順的。將來你成了人,也叫妳母親風光風光!鳳丫頭呢?」

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趕忙走到跟前,說:「在這裡呢。」賈母道:「我的兒,妳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罷!我也沒有修什麼,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唸佛的事我也不大幹,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鳳姐道:「沒有呢。」賈母道:「早該施捨完了才好。我們大老爺和珍兒是在外頭樂了。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怎麼總不來瞧我!」鴛鴦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語。賈母又膲了一瞧寶釵,嘆了口氣,只見臉上發紅。賈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進上參湯。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合了一回眼,又睜著滿屋裡瞧了一瞧。王夫人、寶釵上去,輕輕扶著,邢夫人、鳳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們已將床安設停當,鋪了被褥。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

眾婆子疾忙停床。於是賈政等在外一邊跪著,邢夫人等在內一邊跪著,一齊舉起哀來。外面家人各樣預備齊全,只聽裡頭信兒一傳出來,從榮府大門起至內宅門,扇扇大開,一色淨白紙糊了,孝棚高起,大門前的牌樓立時豎起,上下人等登時成服。賈政報了丁憂,禮部奏聞,主上深仁厚澤,念及世代功勳,又係元妃祖母,賞銀一千兩,諭禮部主祭。家人們各處報喪。眾親友雖知賈家勢敗,今見聖恩隆重,都來探喪。擇了吉時成殮,停靈正寢。

賈赦不在家,賈政為長;寶玉、賈環、賈蘭是親孫,年紀又小,都應守靈。賈璉雖也是親孫,帶著賈蓉,尚可分派家人辦事。雖請了些男女外親來照應,內裡邢、王二夫人、李紈、鳳姐、寶釵等是應靈旁哭泣的;尤氏雖可照應,她自賈珍外出,依住榮府,一向總不上前,且又榮府的事不甚諳練,賈蓉的媳婦更不必說;惜春年小,雖在這裡長的,她於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內裡竟無一人支持。只有鳳姐可以照管裡頭的事,況又賈璉在外做主,裡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鳳姐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幹,原打量老太太死了,她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她曾辦過秦氏的事,必是妥當,於是仍叫鳳姐總理裡頭的事。鳳姐本不應辭,自然應了,心想:「這裡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來難使喚,如今她們都去了。銀項雖沒有對牌,這種銀子卻是現成的。外頭的事又是我們那個辦。雖說我現今身子不好,想來也不致落褒貶,必比寧府裡還得辦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後日一早分派。便叫周瑞家的傳出話去,將花名冊取上來。鳳姐一一的瞧了,統共男僕只有二十一人,女僕只有十九人,餘者俱是些丫頭,連各房算上,也不過三十多人,難以派差。心裡想道:「這回老太太的事倒沒有東府裡的人多。」又將莊上的弄出幾個,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算,只見一個小丫頭過來說:「鴛鴦姐姐請奶奶。」鳳姐只得過去。只見鴛鴦哭得淚人一般,一把拉著鳳姐,說道:「二奶奶請坐,我給二奶奶磕個頭。雖說服中不行禮,這個頭是要磕的!」鴛鴦說著跪下,慌的鳳姐趕忙拉住,說道:「這是什麼禮?有話好好的說!」鴛鴦跪著,鳳姐便拉起來。鴛鴦說道:「老太太的事,一應內外,都是二爺和二奶奶辦。這種銀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糟塌過什麼銀錢,如今臨了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體體面面的辦一辦才好!我方才聽見老爺說什麼『詩云』『子曰』,我也不懂;又說什麼『喪與其易,寧戚』,我更不明白。我問寶二奶奶,說是老爺的意思:老太太的喪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縻費、圖好看的念頭。我想老太太這樣一個人,怎麼不該體面些?我雖是奴才丫頭,敢說什麼?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這一場,臨死了還不叫她風光風光?我想二奶奶是能辦大事的,故此我請二奶奶來,做個主意。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見老太太的事怎麼辦,將來怎麼見老太太呢?」

鳳姐聽了這話來的古怪,便說:「妳放心,要體面是不難的。雖是老爺口說要省,那勢派也錯不得。便拿這項銀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該當的。」鴛鴦道:「老太太的遺言說,所有剩下的東西是給我們的,二奶奶倘或用著不夠,只管拿這個去折變補上。就是老爺說什麼,也不好違了老太太的遺言。況且老太太分派的時候,不是老爺在這裡聽見的麼?」鳳姐道:「妳素來最明白的,怎麼這會子這樣的著急起來了?」鴛鴦道:「不是我著急,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爺是怕招搖的。若是二奶奶心裡也是老爺的想頭,說抄過家的人家,喪事還是這麼好,將來又要抄起來,也就不顧起老太太來,怎麼樣呢?我呢,是個丫頭,好歹礙不著,到底是這裡的聲名!」鳳姐道:「我知道了。妳只管放心,有我呢。」鴛鴦千恩萬謝的託了鳳姐。

那鳳姐出來,想道:「鴛鴦這東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麼主意?論理,老太太身上本該體面些。且別管他,只按著咱們家先前的樣子辦去。」於是叫旺兒家的來,把話傳出去,請二爺進來。不多時,賈璉進來,說道:「怎麼找我?妳在裡頭照應著些就是了。橫豎做主是老爺太太們,他說怎麼著,我們就怎麼著。」鳳姐道:「你也說起這個話來了,可不是鴛鴦說的話應驗了麼?」賈璉道:「什麼鴛鴦的話?」鳳姐便將鴛鴦請進去的話述了一遍。賈璉道:「他們的話算什麼!剛才二老爺叫我去,說:『老太太的事固要認真辦理,但是知道的呢,說是老太太自己結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說咱們都隱匿起來了,如今很寬裕。老太太的這種銀子用不了,誰還要麼?仍舊該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邊的,雖有墳地,卻沒有陰宅。老太太的靈是要歸到南邊去的。留這銀子在祖墳上蓋起些房屋來,再餘下的,置買幾頃祭田。咱們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便叫那些貧窮族中住著,也好按時按節早晚上香,時常祭掃祭掃。』妳想這些話可不是正經主意麼?據妳的話,難道都花了罷?」

鳳姐道:「銀子發出來了沒有?」賈璉道:「誰見過銀子!我聽見咱們太太聽見了二老爺的話,極力的竄掇二太太和二老爺說:『這是好主意。』叫我怎麼著?現在外頭棚杠上要支幾百銀子,這會子還沒有發出來。我要去,他們都說有,先叫外頭辦了,回來再算。妳想,這些奴才,有錢的早溜了。按著冊子叫去,有說告病的,有說下莊子去了的。剩下幾個走不動的,只有賺錢的能耐,還有賠錢的本事麼?」鳳姐聽了,呆了半天,說道:「這還辦什麼!」

正說著,來了一個丫頭,說:「大太太的話,問二奶奶:今日第三天了,裡頭還很亂,供了飯,還叫親戚們等著麼?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飯:這是什麼辦事的道理?」鳳姐急忙進去吆喝人來伺候,將就著把早飯打發了。偏偏那日人來的多,裡頭的人都死眉瞪眼的。鳳姐只得在那裡照料了一會子,又惦記著派人,趕著出來,叫了旺兒家的傳齊了家下女人們,一一分派了。眾人都答應著不動。鳳姐道:「什麼時候,還不供飯?」眾人道:「傳飯是容易的,只要將裡頭的東西發出來,我們才好照管去。」鳳姐道:「糊塗東西!派定了妳們,少不得有的!」眾人只得勉強應著。

鳳姐即往上房取發應用之物,要去請示邢、王二夫人,見人多難說,看那時候已經日漸平西了,只得找了鴛鴦,說要老太太存的那一分傢伙。鴛鴦道:「妳還問我呢!那一年二爺當了,贖了來了麼?」鳳姐道:「不要銀的金的,只要那一分平常使的。」鴛鴦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裡使的是哪裡來的?」鳳姐一想不差,轉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邊找了玉釧、彩雲,才拿了一分出來,急忙叫彩雲登賬,發與眾人收管。

鴛鴦見鳳姐這樣慌張,又不好叫她回來,心想:「她頭裡做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麼掣肘的這個樣兒!我看這兩三天連一點頭腦都沒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她了麼!」哪知邢夫人一聽賈政的話,正合著將來家計艱難的心,巴不得留一點子做個收局。況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長房做主。賈赦雖不在家,賈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說:「請大太太的主意。」邢夫人素知鳳姐手腳大,賈璉的鬧鬼,所以死拿住不放鬆。鴛鴦只道已將這項銀兩交了出去了,故見鳳姐掣肘如此,卻疑為不肯用心,便向賈母靈前嘮嘮叨叨哭個不了。邢夫人等聽了話中有話,不想到自己不令鳳姐便宜行事,反說:「鳳丫頭果然有些不用心!」

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鳳姐過來,說道:「咱們家雖說不濟,外頭的體面是要的。這兩三天人來人往,我瞧著那些人都照應不到,想必妳沒有吩咐?還得妳替我們操點心兒才好。」鳳姐聽了,呆了一會,要將銀兩不湊手的話說出來,但只銀錢是外頭管的,王夫人說的是照應不到。鳳姐也不敢辯,只好不言語。邢夫人在旁說道:「論理,該是我們做媳婦的操心,本不是孫子媳婦的事,但是我們動不得身,所以託妳,妳是打不得撒手的。」鳳姐紫漲了臉,正要回說,只聽外頭鼓樂一奏,是燒黃昏紙的時候了,大家舉起哀來,又不得說。鳳姐原想回來再說,王夫人催她出去料理,說道:「這裡有我們呢,妳快快兒的去料理明兒的事罷。」鳳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來。又叫人傳齊了眾人,又吩咐了一會,說:「大娘嬸子們可憐我罷!我上頭挨了好些說,為的是妳們不齊集,叫人笑話,明兒妳們豁出些辛苦來罷!」那些人回道:「奶奶辦事,不是今兒個一遭兒了,我們敢違拗麼?只是這回的事,上頭過於累贅。只說打發這頓飯罷:有在這裡吃的,有要在家裡吃的;請了這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來。諸如此類,哪裡能齊全?還求奶奶勸勸那些姑娘們少挑飭就好了。」鳳姐道::「頭一層是老太太的丫頭們是難纏的,太太們的也難說話,叫我說誰去呢?」眾人道:「從前奶奶在東府裡還是署事,要打要罵,怎麼那樣鋒利?誰敢不依?如今這些姑娘們都壓不住了?」

鳳姐嘆道:「東府裡的事,雖說託辦的,太太雖在那裡,不好意思說什麼。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說得話。再者,外頭的銀錢也叫不靈,即如棚裡要件東西,傳出去了,總不見拿進來,這叫我有什麼法兒呢?」眾人道:「二爺在外頭,倒怕不應付麼?」鳳姐道:「還提這個!他也是那裡為難。第一件,銀錢不在他手裡,要一件得回一件,哪裡湊手?」眾人道:「老太太這項銀子不在二爺手裡麼?」鳳姐道:「妳們回來問管事的,就知道了。」眾人道:「怨不得我們聽見外頭男人抱怨說:『這麼件大事,咱們一點也摸不著,淨當苦差。』叫人怎麼能齊心呢?」鳳姐道:「如今不用說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罷。倘或鬧的上頭有了什麼說的,我可和妳們不依。」眾人道:「奶奶要怎麼樣,我們敢抱怨麼?只是上頭一人一個主意,我們實在難周到。」鳳姐聽了也沒法,只得央及道:「好大娘們!明兒且幫我一天。等我把姑娘們鬧明白了,再說罷了。」眾人聽命而去。

鳳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氣,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處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氣;要和王夫人說,怎奈邢夫人挑唆。這些丫頭們見邢夫人等不助著鳳姐的威風,更加作賤起她來。幸得平兒替鳳姐排解,說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爺太太們吩咐了外頭,不許縻費,所以我們二奶奶不能應付到了。」說過幾次,才得安靜些。雖說僧經道懺,弔祭供飯,絡繹不絕,終是銀錢吝嗇,誰肯踴躍,不過草草了事。連日王妃誥命也來的不少,鳳姐也不能上去照應,只好在底下張羅。叫了那個,走了這個;發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過了一起,又打發一起。別說鴛鴦等看去不像樣,連鳳姐自己心裡也過不去了。

邢夫人雖說是冢婦,仗著悲戚為孝四個字,倒也都不理會。王夫人只得跟著邢夫人行事,餘者更不必說了。獨有李紈瞧出鳳姐的苦處,卻不敢替她說話,只自嘆道:「俗語說的,牡丹雖好,全仗綠葉扶持,太太們不虧了鳳丫頭,那些人還幫著麼?若是三姑娘在家還好,如今只有她幾個自己的人瞎張羅,背前面後的也抱怨,說是一個錢摸不著,臉面也不能剩一點兒!老爺是一味的盡孝,庶務上頭不大明白。這樣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幾個錢就辦得開了麼?可憐鳳丫頭鬧了幾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臉了!」於是抽空兒叫了她的人來,吩咐道:「妳們別看著人家的樣兒,也糟塌起璉二奶奶來。別打量什麼穿孝守靈就算了大事了,不過混過幾天就是了。看見那些人張羅不開,就插個手兒,也未為不可。這也是公事,大家都該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紈的人都答應著說:「大奶奶說得很是,我們也不敢那麼著。只聽見鴛鴦姐姐們的口話兒,好像怪璉二奶奶的似的。」李紈道:「就是鴛鴦,我也告訴過她。我說璉二奶奶並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銀子錢都不在她手裡,叫她巧媳婦還做得上沒米的粥來麼?如今鴛鴦也知道了,所以也不怪她了。只是鴛鴦的樣子竟是不像從前了,這也奇怪。那時候有老太太疼她,倒沒有作過什麼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倒有些氣質不大好了。我先前替她愁,這會子幸喜大老爺不在家,才躲過去了。不然,她有什麼法兒?」

說著,只見賈蘭走來說:「媽媽睡罷。一天到晚人來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罷。我這幾天總沒有摸摸書本兒。今兒爺爺叫我家裡睡,我喜歡的很,要理個一兩本書才好,別等脫了孝再都忘了。」李紈道:「好孩子!看書呢,自然是好的,今兒且歇歇罷,等老太太送了殯再看罷。」賈蘭道:「媽媽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窩裡頭想想也罷了。」眾人聽了,都誇道:「好哥兒!怎麼這點年紀,得了空兒就想到書上?不像寶二爺,娶了親的人還是那麼孩子氣。這幾日跟著老爺跪著,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爺一動身就跑過來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說些什麼。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躲著他,邢姑娘也不很和他說話。倒是咱們本家兒的什麼喜姑娘、四姑娘,哥哥長哥哥短的和他親密。我們看那寶二爺除了和奶奶姑娘們混混,只怕他心裡也沒有別的事,白過費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這麼大,哪裡及蘭哥兒一零兒呢?大奶奶將來是不愁的了!」

李紈道:「就好也還小呢。只怕到他大了,咱們家還不知怎麼樣了呢!環哥兒你們瞧著怎麼樣?」眾人道:「那一個更不像樣兒了!兩隻眼睛倒像個活猴兒似的,東溜溜,西看看。雖在那裡嚎喪,見了奶奶姑娘們來了,他在孝幔子裡頭淨偷著眼兒瞧人呢!」李紈道:「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前日聽見說還要給他說親呢,如今又得等著了。還有一件事:咱們家這些人,我看來也是說不清的。且不必說閒話兒,後日送殯,各房的車是怎麼樣了?」眾人道:「璉二奶奶這幾天鬧的像失魂落魄的樣兒,也沒見傳出去。昨日聽見外頭男人們說:二爺派了薔二爺料理,說是咱們家的車也不夠,趕車的也少,要到親戚家去借去呢。」李紈道:「車也借得的麼?」眾人道:「奶奶說笑話兒了,車怎麼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親戚都用車,只怕難借,想來還得僱呢。」李紈道:「底下人的只得僱,上頭白車也有僱的麼?」眾人道:「現在大太太,東府裡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沒有車了,不僱,哪裡來呢?」李紈聽了,嘆息道:「先前見有咱們家裡的太太奶奶們坐了僱的車來,咱們都笑話,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了!妳明兒去告訴你們的男人:我們的車馬,早早的預備好了,省了擠。」眾人答應了出去,不題。

且說史湘雲因他女婿病著,賈母死後,只來了一次,屈指算是後日送殯,不能不去。又見他女婿的病已成癆症,暫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過來。想起賈母素日疼她;又想到自己命苦,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婿,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過捱日子罷了,於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鴛鴦等再三勸慰不止。寶玉瞅著也不勝悲傷,又不好上前去勸。見她淡粧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時候猶勝幾分。回頭又看寶琴等也都是淡素裝飾,豐韻嫣然。獨看到寶釵渾身掛孝,那一種雅緻,比尋常穿顏色時更自不同。心裡想道:「古人說:千紅萬紫,終讓梅花為魁。看來不止為梅花開的早,竟是那潔白清香四字真不可及了。但只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更不知怎樣的豐韻!」想到這裡,不覺心酸起來,那淚珠兒便一直的滾下來了,趁著賈母的事,不妨放聲大哭。眾人正勸湘雲,外間忽又添出一個哭的人來。大家只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處,所以悲傷,豈知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眼淚。這場大哭,招得滿屋的人無不下淚,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

次日乃坐夜之期,更加熱鬧。鳳姐這日竟支撐不住,也無方法,只得用盡心力,甚至咽喉嚷啞,敷衍過了半日。到了下半天,親友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顧後。正在著急,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裡呢!怪不得大太太說:『裡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鳳姐聽了這話,一口氣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裡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虧平兒急忙過來扶住。只見鳳姐的血一口一口的吐個不住。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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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50: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夥盜

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又氣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坐在地下。平兒急來扶住,忙叫了人來攙扶著,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便走開了,平兒也不叫她。只見丰兒在旁站著,平兒便說:「快去回明二位太太。」於是丰兒將鳳姐吐血不能照應的話回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量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都在內裡,也不好說別的,心裡卻不全信,只說:「叫她歇著去罷。」眾人也並無言語。

自然這晚親友來往不絕,幸得幾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閑歇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八倒,不成事體了。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後,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便說老太太疼了一場,要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量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及至辭靈的時候,上上下下有百十餘人,只不見鴛鴦,眾人因為忙亂,卻也不曾檢點。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時,才要找鴛鴦,又恐是她哭乏了,暫在別處歇著,也不言語。

辭靈以後,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便商量著派人看家。賈璉回說:「上人裡頭,派了芸兒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裡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拆棚等事。但不知裡頭派誰看家?」賈政道:「聽見妳母親說是妳媳婦病了,不能去,就叫她在家的;妳珍大嫂子又說妳媳婦病的利害,還叫四丫頭陪著,帶領了幾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裡才好。」賈璉聽了,心想:「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所以攛掇著不叫她去。若是上頭就是她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那一個又病著,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歇歇兒,等進去商量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乾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心裡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裡了。」便問道:「妳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一時就不見了。

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裡小蓉大奶奶啊!她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裡來?必是來叫我來了。她怎麼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粧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妳等等我。」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麼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道:「妳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麼說不是呢?」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妳,妳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種情的首座,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所以我該懸樑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痴情』一司,竟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妳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前來引妳前去的。」

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妳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己發,便是情了。至於妳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若待發洩出來,這個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這裡琥珀辭了靈,聽見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著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車,便在賈母的那間屋裡找了一遍,不見,又找到套間裡頭。剛到門口,見門兒掩著,從門縫裡望裡看時,只見燈光半明半滅的,影影綽綽,心裡害怕,又不聽見屋裡有什麼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哪裡去了?」劈頭見了珍珠,說:「妳見鴛鴦姐姐來著沒有?」珍珠道:「我也找她,太太們等她說話呢,必在套間裡睡著了罷!」琥珀道:「我瞧了,屋裡沒有。那燈也沒人來夾蠟花兒,漆黑怪怕的的,我沒進去。如今咱們一塊兒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蠟花,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裡,幾乎絆我一跤。」說著,往上一瞧,唬的「哎喲」一聲,身子往後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只是兩隻腳挪不動。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跑進來一瞧,大家嚷著,報與邢、王二夫人知道。

王夫人寶釵等聽了,都哭著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快叫人去告訴老爺。」只有寶玉聽見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著說道:「你要哭就哭,別憋著氣。」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鍾在這些女子身上了!她算得了死所。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兒孫,誰能趕上她?」復又喜歡起來。那時,寶釵聽見寶玉大哭了出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襲人等忙說:「不好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聽了,更喜歡寶釵的話,「到底她還知道我的心,別人哪裡知道!」

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著實的嗟嘆說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明日便跟著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全了她的心志。」賈璉答應出去,這裡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裡間屋內。平兒也知道了,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著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僕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雖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麼,於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叫她看著入殮,遂與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項內賞了她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閑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她嫂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旁邊一個老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妳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就喜歡了;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妳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妳該更得意了。」一句話戳了她嫂子的心,便紅了臉走開了。剛走到二門上,見林之孝帶人抬進棺材來了,她只得也跟進去,幫著盛殮,假意哭嚎了幾聲。

賈政因她為賈母而死,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個揖,說:「她是殉葬的人,不可做丫頭論,你們少一輩的都該行個禮兒。」寶玉聽了,喜不自勝,走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賈璉想她素日的好處,也要上來行禮,被邢夫人道:「有一個爺們就是了,別折得她不得超生。」賈璉就不便過來了。寶釵聽了這話,好不自在,便道:「我原不該與她行禮,但只老太太去世,咱們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為。她肯替咱們盡孝,咱們也該託託她,好好的替咱們服侍老太太西去,也少盡一點子心!」說著,扶了鶯兒走到靈前,一面奠酒,那眼淚早撲漱漱流下來了。奠畢,拜了幾拜,狠狠的哭了一場。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說他兩個心腸兒好,也有說他知禮的,賈政反到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鳳姐、惜春,餘者都遣去伴靈。一夜誰敢安眠?一到五更,聽見外面齊人。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衰麻哭泣,極盡孝子之禮。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在廟伴宿,不題。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將門窗上好,打掃淨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榮府規例:「交二更,三門掩上,男人就進不去了,裡頭只有女人們查夜。鳳姐雖隔了一夜,漸漸的神氣清爽了些,只是哪裡動得?只有平兒同著惜春各處走了一走,吩咐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歸房。

卻說周瑞的乾兒子何三,去年賈珍管事之時,因他和鮑二打架,被賈珍打了一頓,攆在外頭,終日在賭場過日。近知賈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領辦,豈知探了幾天的信,一些也沒有想頭,便咳聲嘆氣的回到賭場中,悶悶的坐下。那些人便說道:「老三,你怎不下來撈本兒了麼?」何三道:「倒想要撈一撈呢,就只沒有錢麼。」那些人道:「你到你們周大太爺那裡去了幾日,府裡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又和我們裝窮了。」何三道:「你們還說呢,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幾百萬,只藏著不用。明兒留著,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他們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謊。他家抄了家,還有多少金銀?」何三道:「你們還不知道呢,抄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後,還留了好些金銀,他們一個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裡擱著,等送了殯回來才分呢。」內中有一個人聽在心裡,擲了幾骰,便說:「我輸了幾個錢也不翻本兒了,睡去了。」說著,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說句話。」何三跟他出來。那人道:「你這麼個伶俐人,這麼窮,我替你不服這口氣。」何三道:「我命裡窮,可有什麼法兒呢?」那人道:「你才說榮府的銀子這麼多,為什麼不去拿些使喚使喚?」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銀雖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麼?」那人道:「他不給咱們,咱們就不會拿麼?」

何三聽了這話裡有話,忙問道:「依你說,怎麼樣拿呢?」那人道:「我說你沒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來了。」何三道:「你有什麼本事?」那人便輕輕說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兒。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別說他們送殯去了,家裡只剩下幾個女人,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沒這麼大膽子罷了!」何三道:「什麼敢不敢!你打量我怕那個乾老子麼?我是瞧著乾媽的情兒上頭,才認他做乾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飢荒。他們哪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那人道:「這麼說,你的運氣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裡。看風頭,等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裡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麼?你若撂不下你乾媽,咱們索性把你乾媽也帶了去,大家夥兒樂一樂,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是什麼!」說者,拉了那人走到個僻靜地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會,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裡耍刀弄棍,倒也無拘無束。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使,他任意閒遊,只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裡扣門。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哪裡去?」道婆道:「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恐她寂寞,我們師父來瞧瞧她。」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著的,請妳們回去罷。要來,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婆子道:「你是哪裡來的個黑炭頭?也要管起我們來。」包勇道:「我嫌妳們這些人,我不叫妳們來,有什麼法兒?」婆子生了氣,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連老太太在日還不攔我們走動呢,你是哪裡的這麼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要打這裡走。」說著,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幾下。妙玉已氣的不言語,正要回身便走。

不料裡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連忙開門一看,見是妙玉,已經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和她親近,恐她日後說出們上不放進她來,那時如何耽得住,便趕忙走來,說:「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裡,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園的小子是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了。」妙玉雖是聽見,總不理她。哪禁得婆子再四央求,後來才說出怕自己擔不是,幾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只得隨著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光景,自然不好再攔,氣得瞪眼嘆氣而回。

這裡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裡,道了惱,敘些閑話。惜春說起:「在家看家,只好熬個幾夜,但是二奶病著,一個人又悶又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裡我就放心,如今裡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兒妳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兒,可使得麼?」妙玉本來不肯,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婆回去取了她的茶具衣褥,命侍兒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異常,便命彩屏去開上年蠲的雨水,預備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道婆去了不多一時,又來了一個侍者,送下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機,說了半天。那時天有初更時候,彩屏放下棋枰,兩人對奕。惜春連輸兩盤,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嬴了半子。不覺已到四更,正是天空地闊,萬籟無聲。妙玉道:「我到五更須得打坐,我自有人服待,妳自去歇息。」惜春猶是不捨,見妙玉要自己養神,不便拗她。

剛要歇去,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那裡的老婆子們也接聲嚷道:「了不得!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裡有了賊了!」說著趕忙的關上屋門,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只見幾個男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做聲,回身擺著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幾個大漢站著。」說猶未了,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拿賊。一個人說道:「上屋裡的東西都丟了,並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西邊去。」惜春的老婆子聽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裡說道:「這裡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麼?」大家一齊嚷起來。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沒法,只聽園裡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來。見一個稍長大漢,手執木棍,眾人唬得藏躲不及。聽得那人喊道:「不要跑了他們一個!你們都跟我來!」這些家人聽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跑也跑不動了。只見這人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的看出來了,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荐來的包勇。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道:「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向地下一撲,聳身上房,追趕那賊。

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愉看惜春房內,見有個絕色尼姑,便頓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進門去,因聽外面有人進來追趕,所以賊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趕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論,便用短兵抵住,哪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逃,從園墻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裡接贓,已經接過好些。見賊夥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迎上來。包勇一見生氣,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鬥鬥!」那伙賊說:「我們有一個伙計被他打倒了,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

這裡包勇聞聲即打。那夥賊輪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著膽子趕來。眾賊見鬥他不過,只得跑了。包勇還要趕時,被一個箱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趕,便叫眾人將燈照看。地下只有幾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鳳姐那邊,見裡面燈燭輝煌,便問:「這裡有賊沒有?」裡頭平兒戰兢兢的說道:「這裡也沒開門,只聽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裡去罷。」包勇正摸不著路頭,遙見上夜的人過來,才跟著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裡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著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櫃俱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妳們都是死人麼?賊人進來,妳們都不知道麼?」那些上夜的哭道:「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後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們才下班兒,只聽見他們喊起來,並不見一個人。趕著照看,不知什麼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更五更的。」林之孝道:「妳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咱們先到各處看去。」上夜的男人領著到尤氏那邊,門兒關緊。有幾個接音說:「唬死我們了!」林之孝問道:「這裡沒有丟東西呀?」裡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裡沒丟東西。」林之孝帶著人走到惜春院內,只聽得裡面說道:「了不得!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兒罷!」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麼了。婆子道:「賊在這裡打仗,把姑娘都唬壞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失。」林之孝道:「賊人怎麼打仗?」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還聽見打倒了一個呢。」包勇道:「在園門那裡呢,你們快瞧去罷。」

賈芸等走到那邊,果然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下,死了,細細的一瞧,好像是周瑞的乾兒子。眾人見了託異,派了一個人看守著,又派了兩個人照看前後門。走到門前看時,那門俱仍舊關鎖著。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賊蹤,是從後夾道子上了房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片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後園去了。上夜的齊聲說道:「這不是賊,是強盜。」營官著急道:「並無明火執杖,怎麼便算強盜呢?」上夜的道:「我們趕賊,他在房上撇瓦,我們不能到他跟前,幸虧我們家姓包的上房打退。趕到園裡,還有好幾個賊竟和姓包的打起仗來,打不過,才跑了。」營官道:「可又來,若是強盜,難道倒打不過你們的人麼?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裡,鳳姐已扶病過來,惜春也來了。賈芸請了安,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並沒有見過數兒,只用封鎖,如今打從哪裡查起?眾人都說:「箱櫃東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兒自然不小了,那些上夜的人管做什麼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乾兒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鳳姐聽了,氣的眼睛直蹬蹬的,便說:「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與營裡去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

不知怎生發放,並失去物件有無著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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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50: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的女人,送營審問,眾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賈芸道:「妳們求也無益。老爺派我們看家,沒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耽不是,誰救得妳?若說是周瑞的乾兒子,連太太起,裡裡外外的都不乾淨。」鳳姐喘吁吁的說道:「這都是命裡所招,和她們說什麼,帶了她們去就是了。那丟的東西,你告訴營裡去說:『實在是老太太的東西,問老爺們才知道。等我們報了去,請了老爺們回來,自然開了失單送來。』文官衙門裡我們也是這樣報。」賈芸、林之孝答應出去。

惜春一句話也沒有,只是哭道:「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為什麼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明兒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麼見人?說把家裡交給妳們,如今鬧到這個分兒,還想活著麼?」鳳姐道:「咱們願意嗎?現在有上夜的人在那裡。」惜春道:「妳還能說,況且妳又病著,我是沒有說的。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了,她攛掇著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臉擱在哪裡呢?」說著,又痛哭起來。鳳姐道:「姑娘,妳快別這麼想,若說沒臉,大家一樣的。妳若是這個糊塗想頭,我更擱不住了。」

二人正說者,只聽見外頭院子裡有人大嚷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們甄府裡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不想這府裡倒不講究這個。昨兒老太太的殯才出去,那個什麼庵裡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裡來。我吆喝著不准她進來,腰門上的老婆子們倒罵我,死央及著叫那姑子進來。那腰門子一會兒開著,一會兒關著,不知做什麼。我不放心,沒敢睡,聽到四更,這裡就嚷起來,我來叫門倒不開了。我聽見聲兒緊了,打開了門,見西邊院子裡有人站著,我便趕來打死了。我今兒才知道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裡頭。今兒天沒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麼?」

平兒等聽著,都說:「這是誰這麼沒規矩?姑娘奶奶都在這裡,敢在外頭這麼混嚷?」鳳姐道:「妳聽他說甄府裡,別就是甄家薦來的那個厭物罷!」惜春聽得明白,更加心裡受不得。鳳姐接著問惜春道:「那個人混說什麼姑子,妳們那裡弄了個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將妙玉來瞧她,留著下棋守夜的話說了。鳳姐道:「是她麼?她這麼肯這樣?是再沒有的話。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老爺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來要走。鳳姐雖說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來,只得叫她先別走:「且看著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再派了人看著,咱們好走。」平兒道:「咱們不敢收,等衙門裡來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們只好看著。但只不知老爺那裡有人去了沒有?」鳳姐道:「妳叫老婆子問去。」一會進來說:「林之孝是走不開,家下人要伺候查驗的,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已經芸二爺去了。」鳳姐點頭,同惜春坐著發愁。

且說那夥賊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見人追趕,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邊屋內偷去,在窗外看見燈光底下兩個美人:一個姑娘,一個姑子。那些賊哪顧性命,頓起不良,就要踹進去,因見包勇來趕,才獲贓而逃,只不見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窩家,到第二天打聽動靜,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已經報了文武衙門,這裡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歸入海洋大盜一處去,若遲了,通緝文書一行,關津上就過不去了。內中一個人膽子極大,便說:「咱們走是走,我就只捨不得那個姑子。長的實在好看!不知是哪個庵裡的雛兒呢?」一個人道:「啊呀!我想起來了,必就是賈府園裡的什麼櫳翠庵裡的姑子。不是前年外頭說她和他們家什麼寶二爺有緣故,後來不知怎麼又害起相思病來了,請大夫吃藥的,就是她。」那一個人聽了,說:「咱們今日躲一天,叫咱們大哥拿錢置辦些買賣行頭。明兒亮鐘時候,陸續出關。你在關外二十里坡等我。」眾賊議定,分贓俵散不題。

且說賈政等送殯到了寺內,安厝畢,親友散去。賈政在外廂房伴靈,邢、王二夫人等在內,一宿無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擺飯時,只見賈芸進來,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忙忙的跑到賈政跟前,跪下請了安,瑞吁吁的將昨夜被盜,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去,包勇趕賊打死了一個人,已經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賈政聽了發怔。邢、王二夫人等在裡頭也聽見了,都唬得魂不附體,並無一言,只有啼哭。賈政過了一會子,問:「失單怎樣開的?」賈芸回道:「家裡的人都不知道,還沒有開單。」賈政道:「還好。咱們動過家的,若開出好的來,反耽罪名。快叫璉兒。」那時賈璉領了寶玉別處上祭未回,賈政叫人趕了回來。賈璉聽了,急得直跳,一見芸兒,也不顧賈政在那裡,便把賈芸狠狠的罵了一頓,說:「不配抬舉的東西!我將這樣重任託你,押著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麼?虧你還有臉來告訴!」說著,望賈芸臉上啐了幾口。賈芸垂手站著,不敢回一言。

賈政道:「你罵他也無益了。」賈璉然後跪下,說:「這便怎麼樣?」賈政道:「也沒法兒,只有報官緝賊。但只是一件,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你說要銀子,我想老太太死的幾天,誰忍得動她那一項銀子?原打量完了事,算了帳還人家;再有的,在這裡和南邊置墳產的。所有東西也沒見數兒。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若將幾件好的東西開上,恐有礙;若說金銀若干,衣飾若干,又沒有實在數目,謊開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換了一個人了,為什麼這樣料理不開?你跪在這裡是怎麼樣呢?」賈璉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來就走。賈政又叫道:「你哪裡去?」賈璉又回來,道:「侄兒趕回家去料理清楚。」賈政哼了一聲,賈璉把頭低下。賈政道:「你進去回了你母親,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叫她們細細的想了,開單子。」賈璉心裡明知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管,她死了問誰?就問珍珠,她們哪裡記得清楚?只不敢駁回,連連的答應了。回身走到裡頭,邢、王二夫人又埋怨了一頓,叫賈璉快回去,問他們這些看家的說:明兒怎麼見我們?賈璉也只得答應了出來,命人套車,預備琥珀等進城;自己騎上騾子,跟了幾個小廝,如飛的回去。賈芸也不敢再回賈政,斜簽著身子慢慢的溜出來,騎上了馬,來趕賈璉,一路無話。

到了家中,林之孝請了安,一直跟了進來。賈璉到了老太太上屋裡,見了鳳姐、惜春在那裡,心裡又恨,又說不出來,便問林之孝道:「衙門裡瞧了沒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門都瞧了,來蹤去跡也看了,屍也驗了。」賈璉吃驚道:「又驗什麼屍?」林之孝又將包勇打死的夥賊似周瑞的乾兒子的話回了賈璉。賈璉道:「叫芸兒!」賈芸進來,也跪著聽話。賈璉道:「你見老爺時,怎麼沒有回周瑞的乾兒子做賊被包勇打死的話?」賈芸說道:「上夜的人說像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沒有回。」賈璉道:「好糊塗東西!你若告訴了,我就帶了周瑞來一認,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門裡把屍首放在市口兒招認去了。」

賈璉道:「這又是個糊塗東西!誰家的人做了賊,被人打死,要償命麼?」林之孝回道:「這不用人家認,奴才就認得是他。」賈璉聽了想道:「是啊!我記得珍大爺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麼?」林之孝回道:「他和鮑二打架來著,爺還見過的呢。」賈璉聽了更生氣,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請二爺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們,敢偷懶嗎?只是爺府上的規矩:三門裡一個男人不敢進去的,就是奴才們,裡頭不叫也不敢進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兒刻刻查點,見三門關的嚴嚴的,外頭的門一層沒有開,那賊是從後夾道子來的。」賈璉道:「裡頭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將上夜的人說奉奶奶的命捆著,等爺審問的話回了。賈璉問:「包勇呢?」林之孝說:「又往園裡去了。」賈璉便說:「去叫他。」小廝們便將包勇帶來,說:「還虧你在這裡;若沒有你,只怕所有房屋裡的東西都搶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語。惜春恐他說出那話,心下著急,鳳姐也不敢言語。

只見外頭說:「琥珀姐姐們回來了。」大家見了,不免又哭一場。賈璉叫人檢點偷剩下的東西,只有些衣服、尺頭、錢箱未動,餘者都沒有了。賈璉心裡更加著急,想著外頭的棚杠銀,廚房的錢,都沒有付給,明兒拿什麼還呢?便呆想了一會。只見琥珀等進去,哭了一番,見箱櫃開著,所有的東西怎能記憶,便胡亂猜想,虛擬了一張失單,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門。賈璉復又派人上夜。鳳姐、惜春各自回房。賈璉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鳳姐,竟自騎馬趕出城外去了。這裡鳳姐又恐惜春短見,打發丰兒過去安慰。天已二更。不言這裡賊去關門,眾人更加小心,不敢睡覺。

且說夥賊一心想著妙玉,知是孤庵女眾,不難欺負。到了三更夜靜,便拿了短兵器,帶些悶香,跳上高牆。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猶亮,便潛身溜下,藏在房後僻處。等到四更,見裡頭只有一盞海燈,妙玉一人在蒲團上打坐。歇了一會,便噯聲嘆氣的說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傳個名兒的,為這裡請來,不能又棲他處。昨兒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這蠢人的氣,夜裡又受了大驚。今日回來,那蒲團再坐不穩,只覺肉跳心驚。」因素常一個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豈知到了五更,寒顫起來。正要叫人,只聽見窗外一響,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著,覺得一股香氣透入腦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裡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著急。只見一個人拿著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只不能動,想是要殺自己,索性橫了心,倒不怕他。哪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後,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癡。可憐一個極潔極淨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薰住,由著他掇弄了去了。

卻說這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後墻邊,搭了軟梯,爬上墻,跳出去了,外邊早有夥賊弄了車輛在園外等著。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反打起官銜燈籠,叫開柵欄,急急走到城門,正是開門之時。門官只知是有公幹出城的,也不便查詰。趕出城去,那夥賊加鞭,趕到二十里坡,和眾強徒打了照面,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

只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的女尼,她本住在靜室後面,睡到五更,聽見前面有人聲響,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後來聽見有男人腳步,門窗響動,欲要起來瞧看,只是身子發軟,懶怠開口,又不聽見妙玉言語,只睜著兩眼聽著,到了天亮才覺得心裡清楚。披衣起來,叫了道婆預備妙玉茶水,她便往前面來看妙玉。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門窗大開。心裡詫異昨晚響動,甚是疑心,說:「這樣早,她到哪裡去了?」走出院門一看,有一個軟梯靠牆立著,地下還有一把刀鞘,一條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賊燒了悶香了!」急叫人起來查看,庵門仍是緊閉。那些婆子侍女們都說:「昨夜煤氣薰著了,今早都起不起來,這麼早,叫我們做什麼?」那女尼道:「師父不知哪裡去了?」眾人道:「在觀音堂打坐呢。」女尼道:「妳們還做夢呢!妳來瞧瞧!」眾人不知,也都著忙,開了庵門,滿園裡都找到了,想來或是到四姑娘那裡去了。

眾人來叩腰門,又被包勇罵了一頓。眾人說道:「我們妙師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來找。求你老人家叫開腰門,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包勇道:「妳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已經偷到手了,她跟了賊去受用去了!」眾人道:「阿彌陀佛!說這些話的,防著下割舌地獄!」包勇生氣道:「胡說!妳們再鬧,我就要打了!」眾人陪笑央告道:「求爺叫開門,我們瞧瞧;若沒有,再不敢驚動你太爺了。」包勇道:「妳不信,妳去找,若沒有,回來問妳們。」包勇說著,叫開腰門。眾人且找到惜春那裡。

惜春正在愁悶,惦著妙玉清早去後,不知聽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只怕又得罪了她,以後總不肯來,我的知己是沒有了。況我現在實難見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頭裡有老太太,到底還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折磨死了,史姐姐守著病人,三姐姐遠去,這都是命裡所招,不能自由。獨有妙玉如閒雲野鶴,無拘無束,我若能學她,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這回看家,大耽不是,還有何顏?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將來的後事更未曉如何?想到其間,便要把自己的青絲鉸去,要想出家。彩屏等聽見,急忙來勸,豈知己將一半頭髮鉸去了。彩屏愈加著忙,說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這可怎麼好呢?」

正在吵鬧,只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彩屏問起來由,先唬了一跳,說是:「昨日一早去了沒來。」裡面惜春聽見,急忙問道:「哪裡去了?」道婆將昨夜聽見的響動,被煤氣薰著,今早不見妙玉,庵內有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惜春驚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些強盜看見了她,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但是她素來孤潔的很,豈肯惜命?便問道:「怎麼妳們都沒聽見麼?」婆子道:「怎麼沒聽見?只是我們都是睜著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必是那賊燒了悶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賊悶住,不能言語。況且賊人必多,拿刀執杖威逼著她,還敢聲喊麼?」正說著,包勇又在腰門那裡嚷說:「裡頭快把這些混帳道婆子趕出來罷!快關上腰門!」彩屏聽見,恐耽不是,只得催婆子出去,叫人關了腰門。惜春於是更加苦楚。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理相勸,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大家商議:「不必聲張。就是妙玉被搶,也當作不知,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惜春心裡從此死定一個出家的念頭,暫且不題。

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將到家中查點上夜的人,開了失單報去的話,回了賈政。賈政道:「怎樣開的?」賈璉便將琥珀記得的數目單子呈出,並說:「上頭元妃賜的東西,已經註明。還有那人家不大有的東西,不便開上,等侄兒脫了孝,出去託人細細的緝訪,少不得弄出來的。」賈政聽了合意,就點頭不言。賈璉進內見了邢、王二夫人,商議著:「勸老爺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亂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們在這裡也是驚心吊膽。」賈璉道:「這是我們不敢說的。還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爺是依的。」邢夫人便與王夫人商議妥了。過了一夜,賈政也不放心,打發寶玉進來說:「請太太們今日回家,過兩三日再來。家人們已經派定了,裡頭請太太們派人罷。」邢夫人派了鸚兒等一干人伴靈,將周瑞家的等人派了總管,其餘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時忙亂套車備馬。賈政等在賈母靈前辭別,眾人又哭了一場。都起來正要走時,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

周姨娘打量她還哭,便去拉她。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眼睛直豎,把舌頭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跳。賈環過來亂嚷。趙姨娘醒來說道:「我是不回去的,跟著老太太回南去。」眾人道:「老太太哪用妳跟呢?」趙姨娘道:「我跟了老太太一輩子,大老爺還不依,弄神弄鬼的算計我。我想仗著馬道婆出出我的氣,銀子白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算計我?」眾人先只說鴛鴦附著她,後頭聽說馬道婆的事,又不像了。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只有彩雲等代她央告道:「鴛鴦姐姐,妳死是自己願意,與趙姨娘倒什麼相干?放了她罷。」見邢夫人在這裡,也不敢說別的。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我是閻王老爺差人拿我去的,要問我為什麼和馬道婆用魘魔法的案件。」說著,口裡又叫:「好璉二奶奶!妳在這裡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兒罷!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親二奶奶!並不是我要害妳,我一時糊塗,聽了那個老娼婦的話。」

正鬧著,賈政打發人進來叫環兒。婆子們去回說:「趙姨娘中了邪了,三爺看著呢。」賈政道:「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於是爺們等先回。這裡趙姨娘還是混說,一時救不過來。邢夫人恐她又說出什麼來,便說:「多派幾個人在這裡瞧著她,咱們先走。到了城裡,打發大夫出來瞧罷。」王夫人本嫌她,也打撒手兒。寶釵本是仁厚的人,雖想著她害寶玉的事,心裡究竟過不去,背地裡託了周姨娘在這裡照應。周姨娘也是個好人,便應承了。李紈說道:「我也在這裡罷。」王夫人道:「可以不必。」於是大家都要起身。賈環著急說:「我也在這裡嗎?」王夫人啐道:「糊塗東西!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你還要走嗎?」賈環就不敢言語了。寶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進了城,打發人來瞧你。」說畢,都上車回家。寺內只有趙姨娘、賈環、鸚哥等人。

賈政、邢夫人等先後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場。林之孝帶了家下眾人請了安,跪著。賈政喝道:「去罷!明日問你。」鳳姐那日發暈了幾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見了,覺得滿面羞慚。邢夫人也不理她,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紈、寶釵拉著手說了幾句話。獨有尤氏說道:「姑娘,妳操心了,倒照應了好幾天。」惜春一言不答,只紫漲了臉。寶釵將尤氏一拉,使了個眼色,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賈政略略的看了一看,嘆了口氣,並不言語。到書房席地坐下,叫了賈璉、賈蓉、賈芸吩咐了幾句話。寶玉要在書房來陪賈政。賈政道:「不必。」蘭兒仍跟他母親。一宿無話。

次日,林之孝一早進房跪著,賈政將前後被盜的事問了一遍,並將周瑞的乾兒子供了出來,又說:「衙門拿住了鮑二,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現在夾訊,要在他身上要這一夥賊呢。」賈政聽了,大怒道:「家奴負恩,引賊偷竊家主,真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送到衙門審問。林之孝只管跪著,不敢起來。賈政道:「你還跪著做什麼?」林之孝道:「奴才該死,死求老爺開恩!」正說著,賴大等一干辦事家人上來請了安,呈上喪事賬簿。賈政道:「交給璉二爺算明了來回。」吆喝著林之孝起來出去了。

賈璉一腿跪著,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賈政把眼一瞪道:「胡說!老太太的事,銀兩被賊偷去,難道就該罰奴才拿出來麼?」賈璉紅了臉,不敢言語,站起來也不敢動。賈政道:「你媳婦怎麼樣了?」賈璉又跪下,說:「看來是不中用了。」賈政嘆口氣道:「我不料家運衰敗一至如此!況且環哥兒他媽尚在廟中病著,也不知是什麼症候。你們知道不知道?」賈璉也不敢言語。賈政道:「傳出話去,叫人帶了大夫瞧瞧去。」賈璉即忙答應著,出來,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

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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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託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話說趙姨娘在寺內得了暴病,見人少了,更加混說起來,唬得眾人發怔。就有兩個女人攙著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回,哭一回。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打殺我了!紅鬍子的老爺,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著,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裡鮮血直流,頭髮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趙姨娘的聲音只管陰啞起來,居然鬼嚎的一般,無人敢在她跟前,只得叫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著。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回過來,整整的鬧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剝她的樣子。可憐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正在危急,大夫來了,也不敢診脈,只囑付:「辦後事罷。」說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說:「請老爺看看脈,小的好回稟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賈環聽了,這才大哭起來。眾人只顧賈環,誰管趙姨娘蓬頭赤腳死在炕上。只有周姨娘心裡想到:「做偏房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且她還有兒子,我將來死的時候,還不知怎樣呢!」於是反倒悲切。

且說那人趕回家去稟知賈政,即派人去照例料理,陪著環兒住了三天,一同回來。那人去了,這裡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裡拷打死了。又說是:「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麼說璉二奶奶告的呢?」這話傳到平兒耳內,甚是著急,看著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況且賈璉近日並不似先前的恩愛,本來事也多,竟像不與他相干的。平兒在鳳姐跟前只管勸慰。又兼著邢、王二夫人回家幾日,只打發人來問問,並不親身來看,鳳姐心裡更加悲苦。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

鳳姐此時只求速死,心裡一想,邪魔即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得很,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做事過於刻薄,把他的前程丟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平兒在旁聽見,說道:「奶奶說什麼?」鳳姐一時甦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她來索命。被平兒叫醒,心裡害怕,又不肯說出,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搥搥。」平兒上去搥著。只見個小丫頭進來,說是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著來請奶奶的安。

平兒急忙下來,說:「在哪裡呢?」小丫頭子說:「她不敢就進來,還聽奶奶的示下。」平兒聽了點頭,想鳳姐病裡必是懶怠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叫她等著,妳問她來有什麼事麼?」小丫頭道:「他們問過了,沒有事。說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沒有報,才來遲了。」小丫頭子說著,鳳姐聽見,便叫平兒說:「人家好心來瞧,不可冷淡了她,妳去請了劉姥姥進來,我和她說說話兒。」平兒只得出來請劉姥姥這裡坐。

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的。鳳姐急忙便叫平兒,說:「哪裡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裡來了。」連叫了兩聲,只見丰兒、小紅趕來,說:「奶奶要什麼?」鳳姐睜眼一瞧,不見有人,心裡明白,不肯說出來,便問丰兒道:「平兒這東西哪裡去了?」丰兒道:「不是奶奶叫去請劉姥姥去了麼?」鳳姐定了一會神,也不言語。只見平兒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來,說:「我們姑奶奶在哪裡?」平兒引到炕邊。劉姥姥便說:「請姑奶奶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說:「姥姥,妳好,怎麼這時候才來?妳瞧妳外孫女兒也長得這麼大了。」劉姥姥看著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裡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麼這幾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兒?我糊塗的要死,怎麼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青兒只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憐愛,便叫小紅招呼著。

劉姥姥道:「我們屯鄉裡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我想姑奶奶的病別是撞著什麼了罷?」平兒聽著那話不在理,忙在背地裡拉她。劉姥姥會意,便不言語了。哪裡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扎掙著說:「姥姥!妳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妳知道麼?趙姨娘也死了。」劉姥姥詫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死了?我記得她有個小哥兒,這可怎麼樣呢?」平兒道:「那怕什麼?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姥姥道:「姑娘,妳哪裡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眾人都來解勸。

巧姐兒聽見她母親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的手,也哭起來。鳳姐一面哭著,說道:「妳見了姥姥了沒有?」巧姐兒道:「沒有。」鳳姐道:「妳的名字還是她起的呢,就和乾媽一樣。妳給她請個安。」巧姐兒便走到跟前。劉姥姥忙拉住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妳還認得我麼?」巧姐兒道:「怎麼不認得?那年在園裡見的時候,我還小呢。前年妳來,我和妳要隔年的蟈蟈兒,妳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塗了。要說蟈蟈兒,我們屯裡多著呢,只是不到我們那裡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

鳳姐道:「不然,妳帶了她去罷。」劉姥姥笑道:「姑娘這樣千金貴體,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裡,我拿什麼哄她玩,拿什麼給她吃呢?這不是坑殺我了麼?」說著,自己還笑。因說:「那麼著,我給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裡雖說是屯鄉里,也有大財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牲口,銀子錢也不少,只是不像這裡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自然瞧不起這樣人家。我們莊家人看這樣財主,也算天上的人了!」鳳姐道:「妳說去,我願意就給。」劉姥姥道:「這是玩話兒罷咧。放著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哪裡肯給莊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巧姐兒因她這話不好聽,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漸漸的熟起來了。這裡平兒恐劉姥姥話多擾煩了鳳姐,便拉了劉姥姥說:「妳提起太太來,妳還沒有過去呢。我叫人帶妳去見見太太,也不枉來這一趟。」劉姥姥便要走。鳳姐道:「忙什麼?妳坐下,我問妳:近來的日子還過得麼?」劉姥姥千恩萬謝的說道:「我們若不仗著姑奶奶──」說著,指著青兒說:「她的老子娘早都餓死了。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家裡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菜蔬瓜果。一年賣的錢也不少,儘夠他們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疋,在我們村裡算過得的了。阿彌陀佛!前日他老子進城,聽見姑奶奶這裡動了家,我幾乎唬殺了,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裡,我才放心。後來又聽見這裡老爺升了,我又喜歡,就要來道喜,為的是滿地的莊稼,來不得。昨日又聽見說老太太沒了。我在地裡打豆子,聽了這話,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裡狠狠哭了一大場。我和女婿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真話謊話,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聽見了也哭了一會子。今兒天沒亮,就趕著我進城來了。我也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地方打聽。一逕來到後門,見是門神都糊了,我這一唬又不小。進了門找周嫂子,又找不著,撞見一個小姑娘,才知道周嫂子得了不是,攆出去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個熟人,才得進來。不打量姑奶奶也是這麼病!」說著,就掉下淚來。

平兒著急,也不等她說完了,拉著就走,說:「妳老人家說了半天,口也乾了,咱們喝茶去罷。」拉到下房坐著。青兒自在巧姐兒那邊。劉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妳叫人帶了我去請太太安,哭哭老太太去罷。」平兒道:「妳不用忙,今兒也趕不出城去了。方才我是怕妳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所以催妳出來。妳別思量。」劉姥姥道:「這是姑娘多心,倒是奶奶的病怎麼好呢?」平兒道:「妳瞧妨礙不妨礙?」劉姥姥道:「說是罪過:我瞧著不好。」正說著,又聽鳳姐叫呢。

平兒走到床前,鳳姐又不言語了。平兒正問丰兒,賈璉進來,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語,走到裡間,氣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進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渣喳的說些什麼。回來,賈璉叫平兒來問道:「奶奶不吃藥麼?」平兒道:「不吃藥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麼?妳拿櫃子上的鑰匙來罷。」平兒見賈璉有氣,又不敢問,只得出來鳳姐耳邊說了一聲。鳳姐不言語。平兒便將一個匣子擱在賈璉那裡就走。賈璉道:「有鬼叫妳麼?妳擱著叫誰拿呢?」平兒忍氣打開,取了鑰匙,開了櫃子,便問道:「拿什麼呢?」賈璉道:「咱們有什麼嘛?」平兒哭道「有話明說,人死了也願意!」賈璉道:「這還要說麼?頭裡的事是妳們鬧的,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賬弄銀子,妳說有麼?外頭拉的賬不開發,使得麼?誰叫我應這個名兒!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折變去罷了!妳不依麼?」平兒聽了,一句不言語,將櫃裡東西搬出。只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兒也顧不得賈璉,急忙過來。見鳳姐用手空抓,平兒用手攥著哭叫。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跺道:「若是這樣,是要我的命了!」說著掉下淚來。丰兒進來說:「外頭找二爺呢。」賈璉只得出去。

這裡鳳姐愈加不好,眾人大哭。巧姐兒聽見趕來,劉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嘴裡唸佛,搗了些鬼,果然鳳姐好些。一時王夫人聽了丫頭的信,也過來了,先見鳳姐安靜些,心下略放心。見了劉姥姥,便說:「劉姥姥妳好?什麼時候來的?」劉姥姥便說:「請安。」也不及說別的,只言鳳姐的病,講究了半天。彩雲進來說:「老爺請太太呢。」王夫人叮嚀了平兒幾句話,便過去了。

鳳姐鬧了一回,此時又覺清楚些。見劉姥姥在這裡,心裡信她求神禱告,便把丰兒等支開,叫劉姥姥坐在床前,告訴她心神不寧,如見鬼的樣子。劉姥姥便道:「我們屯裡什麼菩薩靈,什麼廟有感應。」鳳姐道:「求妳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便在手腕上退下一隻金鐲子來交給她。劉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莊人家許了願,好了,花上幾百錢就是了,哪用這些?就是我去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許願,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麼,自己花去罷。」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強,只得留下,說:「姥姥!我的命交給妳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妳了!」劉姥姥順口答應,便說:「這麼著,我看天氣尚早,還趕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兒姑奶奶好了,再請還願去。」

鳳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怕,巴不得她就去,便道:「妳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穩睡一覺,我就感激妳了。妳外孫女兒,叫她在這裡住下罷。」劉姥姥道:「莊家孩子沒見過世面,沒得在這裡打嘴,我帶她去的好。」鳳姐道:「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們一家人,這怕什麼?雖說我們窮了,多這一個人吃飯也不算什麼。」劉姥姥見鳳姐真情,樂得叫青兒住幾天,省了家裡的吃用。只怕青兒不肯,不如叫她來問問,若是她肯就留下。於是和青兒說了幾句。青兒因與巧姐兒玩得熟了,巧姐兒又不願意她去,青兒又要在這裡,劉姥姥便吩咐了幾句,辭了平兒,忙忙的趕出城去,不題。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因蓋省親園子,將那庵圈在裡頭,向來食用香火,並不動賈府的錢糧,如今妙玉被劫,那女尼呈報到官,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落,二則是妙玉基業,不便離散,依舊住下,不過回明了賈府。那時賈府的人雖都知道,只為賈政新喪,且又心事不寧,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回稟。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漸漸傳到寶玉耳邊,說:「妙玉被賊劫去。」又有的說:「妙玉凡心動了,跟人而走。」寶玉聽得,十分納悶:「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這個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一無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長吁短嘆,還說:「這樣一個檻外人,怎麼遭此結局!」又想到:「當日園中何等熱鬧!自從二姐姐出閣以來,死的死,嫁的嫁,我想她一塵不染,是保得住的了,豈知風波頓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來,想到《莊子》上的話,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雲散!不覺得大哭起來。襲人等又道是他的舊病發作,百般的溫柔解勸。

寶釵初時不知何故,也用話箴規。怎奈寶玉抑鬱不解,又覺精神恍惚。寶釵想不出道理,再三打聽,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傷感。只為寶玉愁煩,便用正言解釋,因提起:「蘭兒自送殯回來,雖不上學,聞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老爺為你日夜焦心,你為閒情痴意糟塌自己,我們守著你如何是個結果?」說得寶玉無言可答,過了一回,才說道:「我哪管人家的閒事?只可嘆咱們家的運氣衰頹!」寶釵道:「可又來!老爺太太原為是要你成人,接續祖宗遺緒,你只是執迷不悟,如何是好?」寶玉聽來,話不投機,便靠在桌上睡去。寶釵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著,自己都去睡了。

寶玉見屋裡人少,想起:「紫鵑到了這裡,我從沒和她說句知心的話兒,冷冷清清撂著她,我心裡甚不過意。她又比不得麝月、秋紋,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從前我病的時候,她在我這裡伴了好些時,如今她的那面小鏡子還在我這裡,她的情意卻也不薄了。如今不知為什麼,見我就是冷冷的。若說為我們這一個呢,她是和林妹妹最好的,我看她待紫鵑也不錯。我不在家的日子,紫鵑也與她有說有笑;到我來了,紫鵑便走開了。想來自然是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唉!紫鵑,紫鵑!妳這樣一個聰明女孩兒,難道連我這點子苦處都看不出來麼?」因又一想:「今晚她們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這個空兒,我找她去,看她有什麼話?倘或我還有得罪之處,便賠個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輕輕的走出了房門,來找紫鵑。

那紫鵑的下房也就在西廂裡間。寶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見裡面尚有燈光,便用舌頭舐破窗紙,往裡一瞧,見紫鵑獨自挑燈,又不是做什麼,呆呆的坐著。寶玉便輕輕的叫道:「紫鵑姐姐,還沒有睡麼?」紫鵑聽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說:「是誰?」寶玉道:「是我。」紫鵑聽著似乎是寶玉的聲音,便問:「是寶二爺麼?」寶玉在外輕輕的答應了一聲。紫鵑問道:「你來做什麼?」寶玉道:「我有一句心裡話要和妳說說,妳開了門,我到妳屋裡坐坐。」紫鵑停了一會兒,說道:「二爺有什麼話?天晚了,請回罷,明日再說罷。」寶玉聽了,寒了半截。自己還要進去,恐紫鵑未必開門;欲要回去,這一肚子的隱情,越發被紫鵑這一句話勾起。無奈說道:「我也沒有多餘的話,只問妳一句。」紫鵑道:「既是一句,就請說。」寶玉半日反不言語。紫鵑在屋裡不見寶玉言語,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時實在搶白了他,勾起他的舊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來,細聽了一聽,又問道:「是走了?還是傻站著呢?有什麼又不說,儘著在這裡慪人!已經慪死了一個,難道還要慪死一個麼?這是何苦來呢!」說著,也從寶玉舐破之處往外一瞧,見寶玉在那裡獃聽。紫鵑不便再說,回身剪了燭花。

忽聽寶玉嘆了一聲道:「紫鵑姐姐!妳從來不是這樣鐵石心腸,怎麼近來連一句好好的話兒都不和我說了?我固然是個濁物,不配妳們理我,但只我有什麼不是,只望姐姐說明了,哪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我死了也做個明白鬼呀!」紫鵑聽了,冷笑道:「二爺就是這個話啊!還有什麼?若就是這句話,我們姑娘在時,我也跟著聽俗了。若是我們有不好處呢,我是太太派來的,二爺只管回太太去。左右我們丫頭們更算不得什麼了!」說到這裡,那聲兒便哽咽起來。寶玉在外知她傷心哭了,便急的跺腳道:「這是怎麼說!我的事情,妳在這裡幾個月,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就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妳,難道妳還不叫我說,叫我彆死了不成?」說著,也嗚咽起來。

寶玉正在傷心,忽聽背後一個人接言道:「你叫誰替你說呢?誰是誰的什麼?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賞臉不賞在人家,何苦來拿我們這些沒要緊的墊喘兒呢?」這一句話把裡外兩個人都唬了一跳。你道是誰,原來卻是麝月。寶玉自覺臉上沒趣。只見麝月又說道:「到底是怎麼著?一個賠不是,一個又不理。你倒是快快兒的央及呀!噯!我們紫鵑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頭這麼怪冷的,人家央及了這半天,連個活動氣兒也沒有。」又向寶玉道:「剛才二奶奶說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裡呢,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簷底下做什麼?」紫鵑在裡面接著說道:「這可是什麼意思呢?早就請二爺回去,有話明日再說。這是何苦來!」寶玉還要說話,因麝月在此,不好再說,只得走回說道:「罷了!罷了!我今生今世也難剖白這個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罷了!」說著,那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滔滔不斷了。麝月道:「二爺,依我勸你死了心罷。白賠眼淚,也可惜了兒的。」寶玉也不答言,遂進了屋子,見寶釵睡了。襲人便道:「有什麼話明日說不得?巴巴兒的跑到那裡去鬧,鬧出──」說到這裡,也就不肯說,遲一遲,才接著道:「身上不覺怎麼樣?」寶玉也不言語,只搖搖頭兒,襲人便打發寶玉睡下。一夜無眠,自不必說。

這裡紫鵑被寶玉一招,越發心裡難受,直直哭了一夜。思前想後:「寶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眾人弄鬼弄神的辦成了。後來寶玉明白了,舊病復發,時常哭想,並非忘情負義之徒。今日這種柔情,一發叫人難受。只可憐我們林姑娘真真是無福消受他。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頭時,大家都是痴心妄想;及至無可如何,那糊塗的也就不理會了,那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對月,灑淚悲啼。可憐那死的倒未必知道,這活的真真是苦惱傷心,無休無了。算來竟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倒也心中乾淨!」想到此處,倒把一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時,只聽東院裡吵嚷起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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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卻說寶玉、寶釵聽說鳳姐病的危急,趕忙起來,ㄚ頭秉燭伺候。正要出院,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不好了,還沒有嚥氣,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璉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沒有住嘴,說了好些胡話,要船要轎,只說趕到金陵歸入什麼冊子去。眾人不懂,她只是哭哭喊喊。璉二爺沒有法兒,只得去糊船轎,還沒拿來,璉二奶奶喘著氣等著呢。太太叫我們過來說,等璉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寶玉道:「這也奇!她到金陵做什麼去?」襲人輕輕的說道:「你不是那年做夢,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莫不璉二奶奶是到那裡去罷?」寶玉聽了點頭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記得那上頭的話了。這麼說起來,人都有個定數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哪裡去了?我如今被妳一說,我有些懂的了。若再做這個夢時,我必細細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兒了。」襲人道:「你這樣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說話。我偶然提了一句,你就認起真來了,就算你能先知了,又有什麼法兒?」寶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著為妳們瞎操心了。」

兩人正說著,寶釵走來,問道:「你們說什麼?」寶玉恐她盤詰,只說:「我們談論鳳姐姐。」寶釵道:「人要死了,你們還只管議論她。舊年你還說我咒人,那個籤不是應了麼?」寶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這麼說起來,妳倒能先知了。我索性問問妳,妳知道我將來怎麼樣?」寶釵笑道:「這是又胡鬧起來了。我是就她求的籤上的話混解的,你就認了真了。你和我們二嫂子成了一樣的了。你失了玉,她去求妙玉扶乩,批出來眾人不解,她背地裡和我說,妙玉怎麼前知,怎麼參禪悟道,如今她遭此大難,如何自己都不知道?這可是算得前知嗎?就是我偶然說著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實知道她是怎麼樣了?只怕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這些事情,原都是虛誕的,可是信得的麼?」

寶玉道:「別提她了,妳只說邢妹妹罷。自從我們這裡連連的有事,把她這件事竟忘記了。你們家這麼一件大事,怎麼就草草的完了?也沒請親喚友的。」寶釵道:「你這話又是迂了。我們家的親戚,只有咱們這裡和王家最近。王家沒了什麼正經人了。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沒請,就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別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你沒過去,如何知道?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許了我二哥哥,我媽媽原想要體體面面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一則為我哥哥在監裡,二哥哥也不肯大辦;二則為咱們家的事;三則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忒苦,又加著抄了家,大太太是一味的苛刻,她也實在難受。所以我和媽媽說了,便將將就就的娶了過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比親媳婦還強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她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雖說是窮些,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來,不免傷心。況且常打發人家裡來要使用,多虧二哥哥在外頭帳頭兒上討來應付他。我聽見說:城裡的幾處房子已經也典了,還剩下一所,如今打算搬了去住。」寶玉道:「為什麼要搬?住在這裡,妳來去也便宜些;若搬遠了,妳去就要一天了。」

寶釵道:「雖說是親戚,到底各自的穩便些。哪裡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的呢?」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咽了氣了,所有的人都過去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寶玉聽了,也掌不住跺腳要哭。寶釵雖也悲戚,恐寶玉傷心,便說:「有在這裡哭的,不如到那邊哭去。」於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裡,只見好些人圍著哭呢。寶釵走到跟前,見鳳姐已經停床,便大放悲聲。寶玉也拉著賈璉的手,大哭起來,賈璉也重新哭泣。平兒等因見無人勸解,只得含悲上來勸止了。眾人都悲哀不止。賈璉此時手足無措,叫人傳了賴大來,叫他辦理喪事。自己回明了賈政,然後去行事。但是手頭不濟,諸事拮据。又想起鳳姐素日的好處來,更加悲哭不已。又見巧姐兒哭的死去活來,越發傷心。哭到天明,即刻打發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

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後,王子勝又是無能的人,任他胡為,已鬧得六親不睦。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趕著過來哭了一場。見這裡諸事將就,心下便不舒服,說:「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好幾年家,也沒有什麼錯處,你們家該認真的發送發送才是,怎麼這時候諸事還沒有齊備?」賈璉本與王仁不睦,見他說些混帳話,知他不懂的什麼,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兒巧姐兒過來,說:「妳娘在時,本來辦事不周到,只知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裡。外甥女兒!妳也大了,看見我從來沾染過你們沒有?如今妳娘死了,諸事要聽著舅舅的話。妳母親娘家的親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親的為人,我也早知道了,只有敬重別人的。那年什麼尤姨娘死了,我雖不在京,聽見說花了好些銀子。如今妳娘死了,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將就辦去,妳也不知道勸勸你父親嗎?」巧姐兒道:「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現在手裡沒錢,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妳的東西還少麼?」巧姐兒道:「舊年抄去,何嘗還有呢?」王仁道:「妳也這樣說?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妳該拿出來。」巧姐兒又不好說父親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過是妳要留著做嫁妝罷咧!」巧姐兒聽了,不敢回言,只氣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平兒生氣說道:「舅老爺,有話等我們二爺進來再說。姑娘這麼點年紀,她懂得什麼?」王仁道:「你們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們就好為王了!我並不要什麼,好看些,也是你們的臉面。」說著,賭氣坐著。

巧姐兒滿心的不舒服,心想:「我父親並不是沒情。我媽媽在時,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如今說得這樣乾淨!」於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豈知王仁心裡想來,他妹妹不知積攢了多少。雖說抄了家,那屋裡的銀子還怕少嗎?必是怕我來纏他們,所以也幫著這麼說。這小東西兒也是不中用的!從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兒了。

賈璉並不知道,只忙著弄銀錢使用。外頭的大事叫賴大辦了;裡頭也要用好些錢,一時實在不能張羅。平兒知他著急,便叫賈璉道:「二爺也別過於傷了自己的身子!」賈璉道:「什麼身子!現在日用的錢都沒有,這件事怎麼辦?偏有個糊塗行子,又在這裡蠻纏,妳想有什麼法兒?」平兒道:「二爺也不用著急。若說沒錢使喚,我還有些東西,舊年幸虧沒有抄在裡頭去,二爺要,就拿去當著使喚罷。」賈璉聽了,心想:「難得這樣。」便笑道:「這樣更好,省得我各處張羅。等我銀子弄到手了還妳。」平兒道:「我的也是奶奶給的,什麼還不還!只要這件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賈璉心裡倒著實感激她,便將平兒的東西拿了去,當錢使用。諸凡事情,便與平兒商量。秋桐看著,心裡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裡頭便說:「平兒沒有了奶奶,她要上去了!我是老爺的人,她怎麼就越過我去了呢?」平兒也看出來了,只不理她。倒是賈璉一時明白,越發把秋桐嫌了,碰著有些煩惱,便拿著秋桐出氣。邢夫人知道,反說賈璉不好。賈璉忍氣不題。

再說鳳姐停了十餘天,送了殯。賈政守著老太太的孝,總在外書房。那時清客相公,漸漸的都辭去了,只有個程日興還在那裡,時常陪著說話兒。提起:「家運不好,一連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頭。家計一天難似一天,外頭東莊地地畝也不知道怎麼樣,總不得了!」那程日興道:「我在這裡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哪一個不是肥已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裡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外頭又有些債務;前兒又破了好些財,要想衙門裡緝賊追贓,那是難事。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除非傳那些管事的來,派一個心腹人各處去清查清查:該去的去,該留的留;有了虧空,著在經手的身上賠補,這就有了數兒了。那一座大園子,人家是不敢買的,這裡頭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幾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裡,這都是家人的弊。此時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著,不好的便攆了,這才是道理。」

賈政點頭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說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兒,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來,哪能一一親見親知?況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這些個。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沒有,我還摸不著呢。」程日興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別人家這樣的家計,就窮起來,十年五載還不怕,便向這些管家的要,也就夠了。我聽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賈政道:「一個人若要使起家人們的錢來,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儉省些。但是冊子上的產業,若是實有還好,生怕有名無實了。」程日興道:「老世翁所見極是。晚生為什麼說要查查呢?」賈政道:「先生必有所聞。」程日興道:「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語的。」賈政聽了,便知話裡有因,便嘆道:「我家祖父以來,都是仁厚的,從沒有刻薄過下人。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裡行出主子樣兒來,又叫人笑話。」兩人正說著,門上的進來回道:「江南甄老爺來了。」賈政便問道:「甄老爺進京為什麼?」那人道:「奴才也打聽過了,說是蒙聖恩起復了。」賈政道:「不用說了,快請罷。」那人出去,請了進來。

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名叫甄應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勳之後。原與賈府有親,素來走動的。因前年罣誤革職,動了家產;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賜還世職,行取來京陞見。知道賈母新喪,特備祭禮,擇日到寄靈的地方拜奠,所以先來拜望。賈政有服,不能遠接,在外書房門口等著。那位甄老爺一見,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禮,遂拉著手敘了些闊別思念的話,然後分賓主坐下,獻了茶,彼此又將別後事情的話說了。賈政問道:「老親翁幾時陛見的?」甄應嘉道:「前日。」賈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溫諭。」甄應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下了好些旨意。」賈政道:「什麼好旨意?」甄應嘉道:「近來越寇猖獗,海疆一帶,小民不安,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撫,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僅備辦香至靈前拜奠,稍盡微忱。」賈政即忙叩首拜謝,便說:「老親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聖心,下安黎庶。誠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親睹奇才,只好遙聆捷報。現在鎮海統制是弟舍親,會時務望青照。」

甄應嘉道:「老親翁與統制是什麼親戚?」賈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糧道任時,將小女許配與統制少君,結褵已經三載。因海口案內未清,繼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後,拜懇便中一視。弟即修字數行,煩尊紀帶去,便感激不盡了。」甄應嘉道:「兒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託老親翁的事。昨蒙聖恩召取來京,因小兒年幼,家下乏人,將賤眷全帶來京。我因欽限迅速,晝夜先行,賤眷在後緩行,到京尚需時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將來賤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見,如可進教,遇有姻事可圖之處,望乞留意為感。」賈政一一答應。那甄應嘉又說了幾句話,就要起身,說:「明日在城外再見。」賈政見他事忙,諒難再坐,只得送出書房。

賈璉、寶玉早已伺候在那裡代送,因賈政未叫,不敢擅入。甄應嘉出來,兩人上去請安。應嘉一見寶玉,呆了一呆,心想:「這個怎麼甚像我家寶玉!只是渾身縞素。」問道:「至親久闊,爺們都不認得了。」賈政忙指著賈璉道:「這是家兄名赦之子璉二侄兒。」又指著寶玉道:「這是第二小犬,名叫寶玉。」應嘉拍手道:「奇!我在家聽見說老親翁有個啣玉生的愛子,名叫寶玉,因與小兒同名,心中甚為罕異。後來想著這個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豈知今日一見,不但面貌相同,且舉止一般,這更奇了!」問起年紀,比這裡的哥兒略小一歲。賈政便又提起承薦包勇,問及令郎哥兒與小兒同名的話述了一遍。應嘉因屬意寶玉,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好歹,只連連的稱道:「真真罕異!」因又拉著寶玉的手,極致殷勤。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急須預備長行,勉強分手徐行。賈璉、寶玉送出,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然後才登車而去。

那賈璉、寶玉回來見了賈政,便將應嘉問的話回了一遍,賈政命他二人散去。賈璉又去張羅,算明鳳姐喪事的帳目。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寶釵,說是:「常提的甄寶玉,我想一見不能,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了。我還聽得說,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來拜望我們老爺呢。他也說和我一模一樣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後兒到了咱們這裡來,妳們都去瞧瞧,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寶釵聽了道:「噯!你說話怎麼越發沒前後了?什麼男人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還叫我們瞧去呢!」寶玉聽了,知是失言,臉上一紅,連忙的還要解說。

不知何話,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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