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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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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黃易]邊荒傳說[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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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建康戰線

  黃昏時分,船抵建康。

與到達鹽城時的心情相比,確有天淵之別。當時劉裕心中充滿危機感,但卻目標明顯,只要能擊殺焦烈武,便完成使命;這刻卻是填滿無有著落的無奈感覺。

晉室的偉大都城,多他一個劉裕或少他一個,根本不會有分別。曉得謝琰對他的看法後他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

與王弘在碼頭分手後,宋悲風和他憑四條腿朝烏衣巷走去,置身熱鬧依然的建康街道,劉裕感受更深。

宋悲風道:“不要看街上這麼多人,車來馬去的,到亥時戒嚴鐘鳴,建康轉眼便變得靜如鬼域,那種對比會令人心裡很不舒服。”

劉裕沉默無語,帶著一顆沉重的心,茫然走著。

他的心情是很難向人解釋的,經過這麼多的打擊後,他掙扎求存直至此刻,本以為出現了關鍵性的轉變,忽然又受到殘酷無情的沉重打擊,把他的情緒推至谷底,好像過去的努力盡付東流。他體會到失敗,且是徹底的失敗。付出了這麼多後,換的只是換湯不換藥依然存在的劣勢。他明白劉牢之這個人,他肯冒開罪建康高門大族之險,殺死王恭,顯示他為了北府兵大首領的權位,是不擇手段的。

劉牢之當然不會喜歡司馬道子父子,更肯定是心中痛恨,可他依然肯與司馬道子父子合作,證實他有更上一層樓的野心。

劉牢之並不甘於只當北府兵的最高統帥,他的目標是成為另一個桓溫,最後坐上皇帝的寶座,只有這樣他的生死榮辱才不用操縱在別人的手裡,而別人的生死則由他去決定。不過比之桓溫,他卻欠了顯赫的出身,令他的帝皇之路並不易走。

現在劉牢之最大的障礙,不是司馬道子,更非桓玄,而是謝琰。

謝琰恃著家世,高傲自負,當然不把劉牢之放在眼內,充其量只視之為大奴才。謝琰的傲慢,令他沒法準確掌握形勢,容許何謙的派係向他靠攏,正犯了劉牢之的大忌,讓司馬道子分化北府兵的大計,得到預期的效果。

劉牢之顧忌何謙,卻絕不會畏懼謝琰,他會怎樣對付謝琰呢?劉裕原本的如意算盤,是藉謝琰的力量,成為征伐天師軍的主將,如果他能助謝琰平定天師軍,劉牢之將被壓制。怎想得到本來手下無可用之人的謝琰,忽然接收了何謙派系的將兵,加上他對劉裕的惡感,令劉裕完全失去了被利用的價值。

對劉毅他有了新的看法,劉毅太急功近利了,看到有利於他的機會,立即緊握手上,竟沒先和他打個商量。雖是情有可原卻絕不明智,徒令北府兵再次分裂,在眼前的形勢下,是有損無益的。

宋悲風亦是滿懷感觸,嘆道:“這是個什麼世界?當年苻堅百萬大軍南未,安公仍是每晚到秦淮河和千千小姐喝酒聊天,建康昇平如舊。如今俱往矣! ”

  劉裕仍是無言以對。

明天見到司馬道子和劉牢之,他們又會有什麼手段對付自己呢?不由生出如牲畜在屠場等待被屠宰的感覺。

如果可以開溜,他定會不顧一切逃往邊荒集去。可是如此過去的一切努力將徹底白費,自己怎對得起燕飛、荒人兄弟以及北府兵支持自己者的期望。

  誰人為淡真洗雪辱恨呢?宋悲風訝道:“你在想什麼呢?”

對宋悲風,他不但絕對地信任,更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覺,這種感覺只出現在與宋悲風的交往裡。

燕飛是他最深交的摯友,屠奉三是最好的戰友,但都不像宋悲風般仿似家人的親密感覺。

嘆道:“劉牢之差我到鹽城去,是要我去送死,可是我卻視為轉機;現在到建康未,似是天大的轉機,可是我偏有來送死的感覺。”

宋悲風愕然道:“原來你的心情這麼壞,可惜不能找大小姐幫忙,現在只有她對二少爺仍有影響力,大小姐亦是最清楚安公和大少爺心意的人。”

劉裕一呆道:“王夫人仍昏迷不醒嗎?”

宋悲風道:“你誤會了,她己可起床,但身體仍然虛弱,神智亦清醒,但在喪夫失子後,我們怎敢讓她再受刺激。她己是非常堅強,比別的人看得開哩。”

此時他們切入貫通大司馬門、宣陽門連接朱雀橋的最繁華御道。

劉裕置身車水馬龍的繁華大道,卻只有斯人獨憔悴的荒涼感受。

  兩人轉往南行。

宋悲風語重心長的勸道:“小裕你千萬要振作,不可消沉放棄。安公說過,只有逆境方可以鍛練一個人的意志,達致百折不撓的堅強。大少爺不論文事武功,均是天縱之材,欠的正是逆境的磨練。大少爺一生人太順境了,所以在權力鬥爭上便敗陣來,幸好安公的慧眼看中了你,你不可以令他失望啊!”

劉裕愕然道:“安公對玄帥竟然有這樣的看法?”

宋悲風道:“不是安公的看法,而是我的看法。你正走在與大少爺截然不同的路上,你艱苦多了,但將來的收成,當在大少爺之上。”

劉裕心忖這是知易行難,苦笑道:“不要把我看得太高。唉!現在除了你外,我真有舉目無親的孤獨感覺。”

宋悲風沉吟片刻,道:“情況並不如你想像的惡劣,我們亦非全無還手之力。”

劉裕頹然道:“在建康我可以有什麼作為呢?朝政由司馬父子把持,我則要聽命於恨不得置我於死地的劉牢之。南方再沒有容我之地,只有邊荒集是我可寄身之所。”

宋悲風倏地立定,側身面向劉裕,沉聲道:“你千萬不可以有這個想法,還要暫時把邊荒集忘個一干二淨。大少爺之可以贏得淝水之戰,是因為他清楚退此一步,即無生路。他必須死守淝水的戰線,不讓苻堅跨越淝水半步,正是這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態度,使他成就留芳百世空古絕今的美名。你現在的情況亦如是,建康就是你的淝水,敵人的實力雖干百倍於你,可是你不能退縮半步,否則你將輸掉一切,以前贏回來的全賠進去。”

  劉裕立在車道旁,垂首無語。

宋悲風續道:“建康就是你的淝水,不論敵人勢力如何強大,你如何勢單力薄,可是你只有死守這條戰線,方有可能絕處逢生。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可以重新融入晉室的建制之內,我宋悲風會捨命陪君子,把性命榮辱押在你身上,生死與共。

劉裕赧然點頭道:“老哥教訓得好,事實上我除了一條小命外,亦沒什麼可以損失的。剛才你說我們並不是全無還手之指的是什麼呢?”

宋悲風答道:“我指的是安公的影響力。安公在世時,建康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販夫走卒,沒有人不對他敬愛有加。安公雖然去了,但他餘威猶在,我會設法為你聯結一些人,一有事發生,我們才不致孤立無援。”

劉裕沉吟道:“我最怕是明天見劉牢之後,他會使手段不准我接觸外人,那時恐怕我想與你碰頭都很困難。”

宋悲風哂道:“劉牢之落腳的地方是石頭城,那是他要求的,而現在石頭城亦成為北府兵在建康的軍營。劉牢之可以阻止任何人去見你,卻攔不住我宋悲風。

因為北府兵上下並不視我作外人。放心吧!我怎也有辦法見到你,至不濟都可以向你通報信。 “

劉裕回復常態,笑道:“劉牢之對司馬道子仍有戒心,怕成為第二個何謙。

不過他該是過慮了,在目前的情況下,司馬道子怎捨得動他。司馬道子現在最希望發生的事,是北府兵和天師軍拚個兩敗俱傷,他便可一舉去了兩個心腹之患,更可以樂新軍取代北府兵,再由他兒子當新軍的大統領,專心去應付桓玄,如此司馬道子的江山可穩如泰山。蠢人畢竟是蠢人,劉牢之霸占石頭城,徒令建康的高門對他更添顧忌。 “

宋悲風欣然道:“小裕回复鬥志哩!”

劉裕笑道:“給老哥你點醒了。我們該去哩!”

宋悲風道:“還有幾句話,待會見到二少爺,不論他說什麼,勿要和他計較,便當是看在安公和玄帥份上吧。”

  劉裕道:“我早有此打算。”

  兩人對視一笑,繼續行程去也。

燕飛坐在小河旁大石上,閉目養神。

入黑後他們披星戴月的趕路,不得不歇下來休息,讓馬兒到河裡喝水。

其他人都不敢未驚擾燕飛,他也樂得自在,可以靜心想想。

尚有十二天,千千百日築基之期將告屆滿,他熱切期待這一天的來臨,他早受夠相思之苦的折磨。

  她現在情況如何呢?自滎陽別後,她的倩影一直陪伴著他轉戰南北,令他在最失意落泊的時候仍不覺孤寂。千千火熱的愛溫暖了他的心,不論前路如何艱困,如何悲觀失望,為了千千,他會奮鬥至最後的一刻。

拓跋珪來到他身旁坐下,道:“我們該趕過了小寶的先鋒隊伍,我敢肯定小寶正疑神疑鬼,睡不安穩。”

燕飛張開眼睛,入目是拓跋珪閃動著興奮神色的銳利眼神,苦笑一下。

拓跋珪笑道:“仍對戰爭深惡痛絕嗎?有時戰爭是沒法逃避的事,你不犯人,別人也會未犯你。”

燕飛想起紀千千,點頭道:“我明白!”

拓跋珪搖頭道:“你並不明白。”

燕飛點頭道:“是的!我承認,戰爭真是無法避免的嗎?”

拓跋珪冷然道:“人類愛發動戰爭是與生俱未的,在歷史上從沒有恆久停止過,它己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份。”

燕飛搖頭道:“我不能同意這種說法,這只是人的問題。”

拓跋珪笑道:“這不是我們的問題,要怪便該怪老天爺。”

燕飛皺眉道:“這和老天爺有什麼關係?”

拓跋珪道:“怎會不關乎老天爺的事?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人自然也有大自然的法則。你也不是沒有在草原上生活過,餓狼追逐鹿群時,專挑老弱下手,不夠強壯,跑得不夠快的鹿,便要遭狼吞。由大草原的畜牲到我們人的世界,由始至終都是弱肉強食的世界。你可以說仁義道德,可以美化侵略的行為,但說到底仍是強者淘汰弱者的殘酷遊戲。你想拯救你的紀美人我不想亡國滅族,所以我們今夜在這裡並肩作戰,誓要把敵人趕盡殺絕,其他想法都是不切實際的。”

  燕飛仰望星空,再沒有說話。

宴會在鳳老大的華宅舉行,穎口幫香主級和其上的人均有出席,還有位料想不到的來賓,就是壽陽的第一號人物胡彬,更明確地表達他對邊荒集的全力支持。

事實上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他的意向比劉牢之的態度更重要,沒有他首肯,邊荒遊根本難以成事。

鳳老大興致極高,頻頻向眾人勸酒,氣氛融洽,賓主盡歡。宴後鳳老大本要留眾人在宅內住宿一晚,明天才登船起航。不過眾人都心懸泊在城外的樓船,怕有敵來犯,毀掉生財工具事小,邊荒游完蛋事大,遂婉言拒絕了鳳老大的好意,告辭離開為安全計,在江文清的提議下,三艘船駛離碼頭,於壽陽淮水上游離岸處下錨,同時派人輪更留意水面水底的情況,做足安全的工夫。此時辛俠義仍酒醉未醒。

卓狂生是愈夜愈精神,拉著陰奇到艙廳下圍棋,惹得龐義、方鴻生去觀戰。

幕容戰和拓跋儀雖精通漢語,卻對圍棋一竅不通,看了一會便回房休息。

高彥也對要動腦筋的東西不感興趣,正返回艙房,給姚猛在門外截著。

高彥皺眉道:“邊荒遊還嫌未談得夠嗎?我今晚再不想听到”邊荒遊“三個字,只希望能在夢裡尋到我的小雁兒,好好造個綺夢。”

姚猛賠笑扯著他往鄰房走去,道:“告訴我,你是否我的兄弟?”

高彥咕噥道:“兄弟又如何?難道不用睡覺嗎?”

姚猛推開門,硬扯他到靠窗的椅子坐下,珍而重之從懷裡掏出一張便條,在椅旁的幾子張開,道:“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高彥側頭一看,讀道:”救我!哈!

  原來你不識字的嗎? ”

姚猛愣了一下,呆望著字條,沒有答他。

高彥鍥而不捨道:“你真看不懂這兩個字?我可以每天這樣教你認兩個字,可是須收費的,人說一字乾金,老子將就一點五百金一字吧! ”

姚猛半跪在他跟前,壓低聲音道:“此事你要幫我的忙,切不可讓其他人知道。”

高彥一頭霧水的道:“你在說什麼?”

姚猛道:“你曉得誰給我這張條子嗎?”

高彥愕然道:“你不說我怎知道。嘿!竟是有人向你求救嗎?”

姚猛嘆道:“唉!我還以為是佳人有約,又或飛來艷福,想不到竟然是求救的字條。”

高彥興趣未了,低聲道:“好小子!究竟是哪位佳人求你去救她?”

姚猛道:“就是那位苗族姑娘。”

高彥一呆道:“你怎會和她有接觸呢?”

姚猛道:“還好說呢?你和老卓去了遊山玩水,我只好代你履行職務,和陰奇兩人到邊荒大客棧與客人打招呼。離開時,剛巧碰到蒙面小美人回來,為了趕赴鳳老大的宴會,只能在大門處和幾個包括那胖子在內的客人寒喧兩句,當我經過那小姑身旁時,她便把條子塞入我手裡。他奶奶的,她的小手真柔軟。”

高彥拍腿道:“今次我贏了卓瘋子哩,都說那掩臉美人可憐兮兮的,偏不信我的話,讓我把條子給他看,瞧他還有什麼話說。”

姚猛大急道:“你怎可以告訴卓瘋子?”

  高彥不解道:“為何不可以?”

姚猛道:“你忘了我們公告天下,只要依足邊荒遊的規矩,我們絕不可以乾涉客人的私務嗎?”

高彥道:“我們乃俠義之輩,怎可以見死不救?”

姚猛苦惱道:“早知如此,就不叫你看條子上寫什麼東西。邊荒遊的規矩是經鐘樓議會公決的,誰都不可以違背。”

高彥道:“你不是準備違背嗎?”

姚猛愁容滿臉地嘆道:“今次真頭痛。”

高彥道:“得美人青睞,只有快樂,怎會頭痛?”

姚猛自言自語道:“又不知她長相如何,是否值得這樣做?”

高彥捧腹笑道:“原來我們志同道含,都是見色才會起心的色鬼。”

姚猛氣道:“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兄弟?”

高彥拍胸道:“當然是兄弟。你這小子算走運了,如果你拿條子去找老卓幫你認字,肯定他會把”救我“讀作”滾開“,又或”混蛋“ ,然後燒掉條子,著你永遠忘記此事。哈!該是”滾蛋 “較精彩。”

  姚猛為之氣結。

高彥沉吟道:“她肯定在水深火熱之中,且是痛不欲生,所以才胡亂向陌生人求助。”

姚猛搖頭道: “這怎算是胡亂向陌生人求助?她是早有準備,暗藏條子,故能掌握機會,向我們荒人求救。”

高彥道:“陰奇看見她遞字條給你嗎?”

姚猛道:r他走在我前面,當然看不到。 J高彥道:“大家一場兄弟,想不幫你也不行,我們該如何下手營救她呢?”

姚猛道:“此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問題在如何瞞過老卓他們,又如何交代此事。”

高彥同意道:“對!還有個大難題,就是事後如何安置她?嘻!你會娶她為妻嗎?”

姚猛跪得腿也酸了,站起來沒精打采的到幾子另一邊的椅子坐下,苦笑道:“你說到哪裡去了?老子是夜窩族的中堅份子從來沒有興趣娶妻生子,只想過得一天得一天肆意地享受人生。早知便由你這小子到邊荒大客棧去,不用由我去承受。”

高彥道:“坦白告訴我,你對她心動了嗎?”

姚猛道:“經過她身旁時,我整個人有種飄飄欲仙的奇異感覺,這算不算心動?”

高彥笑道:“不但是心動,且是食指大動。”

姚猛怒道:“不要說笑,我是說正經的。”

高彥道:“我給你弄糊塗了,你究竟想怎樣處置此事呢?”

姚猛頹然道:“我不知道,我的心很亂。”

高彥笑道:“幸好我有小白雁,否則肯定接了你這筆英雄救美的生意未做,讓我告訴你吧!現在一切按兵不動,待明天開船後,我設法弄開顧胖子,你則去探訪蒙臉小美人,弄清楚她的苦難、她和顧胖子的關係,然後我們再定進攻退守的策略。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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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老臣受辱

劉裕與宋悲風抵達烏衣巷謝府,本來以宋悲風與謝家的關係淵源,該可登堂入室,領劉裕迳自入內,豈知把門家將雖然認得是宋悲風,卻客氣的請他們稍待片刻,讓他們通報。

劉裕和宋悲風均感詫異,可是能有什麼法子呢?只好在門旁的接待室耐心等候。

不一會梁定都匆匆未了,這個人雖然頗有高門之僕見高拜見低踩的習氣,對宋悲風這個一手提拔他的人仍是非常尊敬,禮數十足,但對劉裕則是循例施禮,態度疏遠。

宋悲風皺眉道:“這是什麼一回事?”

梁定都領著兩人朝主建築物松柏堂的方向走去,低聲道: “這是孫少爺的指示,必須嚴守上下之別,內外之分,一切依規矩辦事。”

宋悲風沉聲道:“包括我在內?”

  梁定都頹然點頭。

宋悲風向一臉疑惑神色的劉裕道:“孫少爺就是二少爺的兒子謝混,極得二少爺寵愛,二少爺出任刺史,家裡的事便由他決定。”

劉裕心忖有其父必有其子,不過仍忍不住嘆息謝家昔日的瀟灑風流、不守成法到哪裡去了。當年他和燕飛、高彥與謝家諸領袖對坐商談的日子,肯定不會重現。

梁定都並不是領他們到松柏堂去,而是越過廣場,朝偏廳走去。

梁定都苦惱的道:“大小姐臥床休息,二小姐又不愛理事,現在府內的事,全由孫少爺打點。”

二小姐便是謝琰的妹子,下嫁王國寶。

進入偏廳後,三人席地跪坐一旁,都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

  宋悲風道:“二少爺在嗎?”

梁定都道:“二少爺外出未返。”

宋悲風道:“如此我們想先向大小姐請安問好。”

梁定都苦笑道:“這須由孫少爺決定。”

宋悲風光火道:“這小子當我宋悲風是何人?”

此時一名侍婢進來,以茶侍客,宋悲風只好閉口。

侍婢去後,三人再沒有說話,氣氛凝重。

又等了一會,梁定都向宋悲風請示道:“讓我去見孫少爺,看他因何事耽擱?”

宋悲風點頭同意,梁定都起身離開。

劉裕嘆道:“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呢?如非老哥冒死救回大小姐,情況不堪想像,可是謝家卻反把老哥視作外人。”

宋悲風道:“安公玄帥去後,謝家的子弟太不爭氣了,好的不去學,卻學了建康高門的流風陋習。”

劉裕道:“你不是看著謝混長大的嗎?他今年是什麼年紀?”

宋悲風道:“該有十六、七歲。我一向以為他可以承繼謝家的風流。此子早熟聰明,十一、二歲便是清談的高手,詩文書畫,樣樣皆精,且儀容秀美,風采不凡,故有”謝混風華,江左第一“的讚譽,更有人說他是南晉這一代第一美男子,且被廷欽定為晉陵公主的夫婿,待他到二十歲時成親。”

又道:“他是二少爺的第三子,兩位長兄隨二少爺當官去了,所以謝家由他主事。”

劉裕哂道:“肯定是司馬道子籠絡二少爺的手段。”

  宋悲風嘆了一口氣,欲語無言。

這時梁定都滿臉陰霾的回未了,於宋悲風旁坐下道:“孫少爺有事未能分身,請宋叔和劉將軍再稍候片刻。”

宋悲風不悅道:“什麼事這麼重要?”

梁定都欲語還休,最後仍是不敢隱瞞宋悲風,低聲道: “孫少爺和劉毅將軍在忘官軒下棋。”

  劉裕失聲道: “劉毅?”

梁定都忙解釋道:“劉將軍勿要怪責劉毅大人,他己準備中斷棋局,趕來見將軍你,只是孫少爺堅持勝負即分,要繼續下去。”

劉裕心忖看來劉毅在建康混得非常不錯,竟能憑布衣的身份,打進最顯赫家族的圈子去。這方面自己比他是自認不如。

  宋悲風正要說話,足音傳來。

劉裕循聲望去,劉毅正和一年青公子跨檻入廳,乍然看去,他也不由心中一震、此子身形舉止神氣,有七、八分酷肖謝安又是風華正茂之時,宛如玉樹臨風,灑脫不群至乎極點。難怪有江左第一美男子之稱。

劉裕心中本來對他印像極壞,可是見到他冠絕江左的儀容神采,竟發覺自己心中怒氣全消,沒法對這近乎完美的少年生氣三人連忙站起來,梁定都退往一旁,垂手躬立。

劉毅顯然和謝混稔熟,反客為主的呵呵笑道:“這位就是我常向三公子提起的劉裕劉將軍哩!是否百聞不如一見呢?”

謝混有如寶石般閃亮的眼眸落在劉裕身上,先是略一皺眉,這才展現有保留的歡容,微笑道:“謝混見過劉將軍。”又向宋悲風施禮道:“謝混向宋叔請安。

  坐!坐!不用多禮。 “

宋悲風冷哼一聲,神情不悅,沒有回禮,顯是心中仍未能釋然。

劉毅微一錯愕,目光投往劉裕,向他暗送眼色。

劉裕深切明白宋悲風的感受,但卻不想因此把事情弄砸,拉著宋悲風到一旁坐下。

謝混對宋悲風的反應似是視若無睹,著劉毅在另一邊坐下,自己則跪坐於主位。

  當下又有侍婢進來奉茶。

劉裕朝劉毅瞧去,這小子昔日因何謙遇害而未的頹喪悲憤己一掃而空,一身仿效高門子弟的打扮衣著,令劉裕感到自己再不認識他。

不過劉毅對他的神態仍是親切如舊,見劉裕往他望未,作出待會喝酒談心的手勢。

謝混神態從容的向劉裕道:“謝混在這裡代表謝家祝賀劉將軍破賊成功,凱旋歸未,榮陞建武將軍。”

劉毅嘆道:“劉兄的美事,己傳至街知巷聞,待別是單挑焦烈武,斬殺此賊,更是建康上下近日最熱門的話題。”

劉裕謙虛的道:“只是僥倖而己,劉裕怎敢居功?”

宋悲風早不耐煩,道:“我想和劉將軍向大小姐請安。”

他顯然心中極怒,竟不提謝混的稱謂。

立在一旁的梁定都登時臉色微變。

謝混終掠過不快神色,但仍壓制著自己,柔聲道:“道韞姑母己上床休息,今晚恐怕不適直,宋叔和劉將軍先在敝府暫歇一宵,明天我會作出安排,請宋叔見諒。”

劉毅幫腔道:“趁這機會我們好好聚舊,這幾天刺吏大人一直渴望見到劉兄,劉兄安然歸來就最好了。”

宋悲風卻一刻也待不下去,拂袖而起道:“如此我和劉將軍明天再來拜訪。”

連劉裕也想不到一向好脾氣的宋悲風可以變得如此火爆,可見他受辱於謝家的小兒輩,對他這曾備受謝安器重當作是自己人的首席家將的傷害有多深。

今次謝混也慌了手腳,忙起立道:“宋叔請留步,如有怠慢之罪,謝混願受責罰。”

劉裕和劉毅連忙站起來,卻沒法插嘴,這刻的情況己演變成謝混和宋悲風之間的事。

謝混現在的態度,亦顯示出宋悲風在謝府中根深蒂固的地位。

宋悲風盯著謝混,淡淡道:“請孫少爺指示,我宋悲風何時變成外人了?若是如此,你以後便不該喚我作宋叔。”

  謝混朝梁定都瞧去,目光轉厲。

梁定都低垂著頭,不敢呼半口大氣。

謝混轉向宋悲風,低聲下氣的道:“只是一場誤會,謝混怎敢冒犯宋叔呢?是嗎?定都。”

  梁定都可以說什麼話呢?忙答道:“是定都不對,忘了宋叔不是外人。”

宋悲風當然明白梁定都只是為謝混背黑鍋,但亦知不宜和謝混鬧翻,呼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怨憤,點頭道:“好吧!便當是一場誤會。不過我己失去把酒言歡的興致,明天再來向大小姐請安。”

接著不理會謝混,向劉裕道:“我們走。”

說罷朝大門走去,劉裕只好匆匆向謝混兩人施個禮,隨在宋悲風身後。

  謝、梁兩人呆在當場。

眼看宋悲風快要走出門外,驀地一人笑著走進來,喜道: “真好,宋叔和小裕回來了。”

  赫然竟是謝琰。

  宋悲風愕然止步。

劉裕也大惑不解,看謝琰一臉喜色的模樣,與他兒子對待他們的態度直是天壤之別。

難道一向以家世自恃,看不起出身低微者的謝琰,竟忽然轉了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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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反目決裂

劉裕和宋悲風想見謝琰的熱情和親切,完全出乎他們意料外,兩人正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之際,仍是一身官服的謝琰已挽起兩人臂膀,把兩人帶回偏廳裡,欣然道:“你們見過韞姊嗎?”

此時八個親衛始擁進廳內,分立各方,可見謝琰知道兩人在廳內,一馬當先趕進來,把其它人拋在後方。

宋悲風像首次認識謝琰般呆瞪著他,在謝家這麽多年,他尚是首次得到謝琰如此善待。

劉裕朝謝混瞧去,後者一臉驚訝神色,看來,連他也不明白老爹為何如此重視兩人,神情非常尷尬。劉裕心感快意,目光落往劉毅身上,只見這位同鄉兼戰友垂下頭去,避過自己的目光。

登時心中一動,湧起不安的感覺,意會到這小子是廳內除謝琰本人外,唯一明白謝琰為何改變態度的人。

宋悲風狠瞪謝混一眼後,答道:“我們仍未向大小姐請安。”

謝琰此時才放開挽著兩人的手,正要說話,謝混忙道: “韞姑母已就寢。”

謝琰現出錯愕神色,顯然是曉得謝混在撒謊,偏又不能揭破他,遂放開挽著兩人的手,轉向宋悲風道:“明早見韞姊吧!我有些事和小裕商量。”

又向謝混道:“混兒給我好好款待宋叔。”

說畢不容宋悲風答話,向劉裕微一點頭,徑自向偏廳後門走去,八名親衛高手連忙隨行。

劉裕向宋悲風傳了個無奈的眼色,再向劉毅打個招呼,不理謝混,追在謝琰身後去了。

謝琰穿廊過院,直抵中園的忘官軒,著手下在門外把守,領劉裕入軒坐下,還親自煮茶待客。

謝琰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他在鹽城的情況,劉裕一一答了,心中不妥當的感覺不住增長,隱隱猜到謝琰是有事求自己,否則以他一向的作風,絕對不會對他如此和顏悅色的。

敬過茶後,謝琰緩緩放下杯子,神色轉為凝重,沉聲道: “我定要殺了劉牢之那奸賊。”

劉裕大吃一驚,失聲道:“什麽?”

任他如何猜想,仍想不到謝琰腦袋內轉的是這個主意,心叫糟糕。在這一刻,他猛然醒悟,劉毅因曾在旁煽風點火,所以神情如此古怪。

謝琰充滿怒火的眼睛朝他望來,狠狠道:“沒有大哥的提拔,這奸賊怎會有今天一日?

想不到他竟是狼心狗肺的人,竟敢以下犯上,以卑鄙手段殺害王大人,又暗中勾結司馬道子父子,戕害同袍,我絕不容他如此作惡下去。 “

  劉裕更肯定是劉毅搞鬼。在某一程度上,他諒解劉毅急於為何謙復仇的心態,可說是情有可原,但卻非常不明智。

謝琰不但不是個軍事家,更絕非政治家,對兩方面都是一竅不通,遇上司馬道子這擅於玩弄權術的陰謀家,備受擺佈仍沒有絲毫自覺,還自以為是建康高門大族的捍衛者,他的出發點不是為了民眾的利益,而是要維持高門的利益和現狀。

謝琰可以接受司馬皇朝的禍國殃民,因為司馬皇朝與高門大族的利益息息相關,難以分割;可是卻接受不了劉牢之以布衣的出身,殺害高高在上的高門重臣王恭,因而令他對眼前國亡在即的形勢視若無睹,只求去劉牢之而後快。這樣做,一方面可對憤怒的建康高門作出交代,大有清理門戶的意味;更希望除掉劉牢之後,他可以完全控制北府兵,承繼謝玄的不世功業。

剎那之間,他完全掌握謝琰的心意,更明白謝琰因何對他改變態度。

  謝琰要利用他,至乎犧牲他。

這個念頭剛於腦海內形成,謝琰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 “我要你為我殺死劉牢之,在此事上,陳小裕外,實不能作第二人想,你不但武功高強,且是能接近劉牢之的人,我相信小裕必可把此事辦妥。”

劉裕頭腦一陣模糊,那是因失望而來的沮喪感覺,令他感到心力交瘁。過去的所有奮力求存、艱苦奮鬥,都盡付東流,只能落於夾在劉牢之和謝琰權力鬥爭的隙縫裡殘喘。任何一方面都可把他壓成碎粉,他更感到失去了奮鬥的力量,只餘下怨憤。

不論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但在謝琰眼中,他徹頭徹尾地是個奴才,是一枚可犧牲的棋子。

他記起謝玄的忠告,就是在掌握實權前,千萬勿要插手謝家的事,可是到此刻他才真正掌握到謝玄這個忠告背後的良苦用心。

今次到建康來,他是要投靠謝琰,助謝琰平定天師軍之亂,結果卻得到這樣的對待?他聽到自己軟弱的聲音答道:“劉牢之是絕不會讓我有刺殺他的機會,我根本沒法下手。”

謝琰沉聲道:“只你一人之力,當然沒法成功。幸而北府兵中,不乏支持你的人,像劉牢之寵信的何無忌,便是站在小裕一方的人,所以,只要你肯想辦法,謀定後動,非是全無機會,只要去掉劉牢之,北府兵的控制權會立即落入我們手裡,那時朝廷也要看我的臉色行事。”

劉裕差點想立即去把劉毅狠揍一頓,他怎可以把自己和何無忌的關係洩漏予謝琰?倏忽間他清醒過來,雖然清楚明白以謝琰的個性和自恃身分,絕聽不進他區區一個布衣小將的逆耳忠言,但為了報答謝家的大恩,仍不得不向他痛陳利害。

迎上謝琰正向他注視的目光,劉裕捕捉到閃過的不耐煩神色,暗嘆一口氣,語重心長的道:“刺史大人有沒有想過,假如劉牢之在建康遇刺身亡,北府兵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呢?”

謝琰終按捺不住心中的不高興,皺眉道:“當然想過每一種可能性,這方面不用你去擔心,只要你依我的吩咐行事,一切自有我去擔當,我們謝家在北府兵內,仍有足夠的威信,足以鎮著想藉機滋事之徒。”

劉裕心忖,你一向高高在上,如何可以俯察北府兵的軍情。所謂謝家的威望,只是謝安和謝玄的威望,對謝琰只是愛屋及烏,事實上,北府兵內由上至下,沒有人當謝琰是個人物。

  這番心裡的話當然不可說出來。

劉裕正容道:“刺史大人當然是思慮周詳,不過刺史大人有沒有想過?在劉牢之和何謙之間,司馬道子因何選取劉牢之而放棄與他關係密切的何謙呢? ”

謝琰臉色一沉,差點光火,但又勉強把情緒強壓下去,但仍忍不住提高了聲調,顯示出失去了耐性,不悅的道:“這還不簡單,論實力,是劉牢之比何謙強,何況只要成功拉攏劉牢之,王恭和桓玄的聯盟立即實力大減,而事後亦證明,對於司馬道子當時的情況來說,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劉裕平心靜氣的道:“假如我真的成功刺殺劉牢之,大人下一步怎麽走呢?”

謝琰沉聲道:“當然是全力討伐天師軍。”

劉裕心中苦笑,謝琰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道:“司馬道子會這麽好相與嗎?這將是他整頓北府兵千載一時的良機。一方面他可以藉此置我於死地,株連所有與我有關係的人,來個斬草除根;另一方面他可以提拔劉牢之派系的將領作北府兵的統領,甚或直接委任他的兒子掌管北府兵,如此我們豈非弄巧反拙?”

謝琰顯然沒有為他的生死設想過,呆了一呆,才道:“當我軍權在握,豈到司馬道子胡作妄為,更何況他還要倚仗我去應付天師軍。”

劉裕道:“在北府兵內,劉牢之從來都是玄帥之下的第二號人物,淝水之戰後,他的權力更鞏固,所以玄帥也不得不因應形勢把兵權交卸予他。劉牢之比之何謙更工於心計,他絕非有勇無謀之輩,這正是司馬道子不得不捨棄何謙的原因。今次他到建康來,不會不防司馬道子一手,兼且有何謙的前車之鑑,對他自己的安全應作出了最妥善的安排。假如他在建康遇上不測之禍,由他嫡係將領把持的廣陵,必會起兵作反為他復仇,值此天師軍作亂之時,我們大晉先來個內訌,並不明智。”

心忖現在的自己,等於代替了當日王國寶的位置,劉牢之變成何謙,司馬道子則換作謝琰,只是形勢卻迥然有異,因為謝琰根本控制不了北府兵。

謝琰雙目噴出怒火,沉聲道:“說到底,你是不願去做這件事。”

劉裕盡最後的努力道:“我當然支持刺史大人,只不過眼前非是適當的時機,現在首要之務,是同心協力去應付勢力日趨龐大的天師軍,愈快平定禍亂,桓玄便無機可乘,待一切穩定後,我們才想辦法把劉牢之扳倒。”

謝琰冷笑道:“孫恩算什麽東西,不過區區一個小毛賊,他比得上苻堅嗎?以苻堅的百萬大軍,還不是飲恨淝水?孫恩只是在找死。”

劉裕聽得大吃一驚,心想謝琰除了清談外,還懂什麽呢?只聽他這番邈視孫恩的話,便知他不但輕敵,沉湎於淝水之戰的光輝裡,且不明白民情,不明白天師軍崛起的背後原因,不明白天師軍代表著民怨的大爆發。

他大可欺騙謝琰,詐作答應他,只要拖延至北府兵大軍出征便成。可是他卻不願這般做。

他曾向謝玄隱瞞自己的事,令他至今仍感內咎,所以再不想欺騙謝家的人。

此時他更多了一件事要擔心,就是謝琰會因過於輕敵而招致敗亡。

劉裕頹然道:“小裕不是長他人的志氣,荒人曾和天師軍在邊荒集交手,天師軍絕非烏合之眾,徐道覆更是智勇雙全的明帥。這麽多支佔領邊荒集的侵略軍,只有他們能全身而退。”

  “砰!”

謝琰終於失去控制,一掌怒拍在身旁的小茶几上,聲色俱厲地喝道:“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不要再多說廢話。”

茶杯被震得翻側滾動,直轉至幾子邊緣,只差分毫,便會朝地上墜下去,大半杯的茶傾瀉幾面。

軒外守衛的親兵,有幾個已忍不住聞聲透窗窺進來。

劉裕心灰意冷的道:“希望大人你明白,我說一句你愛聽的話,只是稍費唇舌之力,是絕沒有困難的,但只會誤導刺史大人。首先,在現今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殺死劉牢之,何無忌是絕不會與外人合謀取他親舅之命;其次是如果不幸成功了,只會便宜了司馬道子,又或孫恩和桓玄,更非謝家之福。我劉裕並不是忘本的人,我願追隨大人,為大人效死命,平定孫恩的禍亂,那時挾平亂之威,做起其它事來自然會得心應手,請大人明察。 ”

縱使明知不會有用,劉裕仍把心中所想的說出來,但以謝琰的高傲自負,怎聽得進逆耳之言呢?果然,謝琰氣得臉色發青,一字一字的緩緩道:“你給我滾,以後不准你踏入我謝家半步。”

紀千千從噩夢裡掙扎醒來,渾身冒汗。

眼前漆黑一片,一時間她完全不曉得自己因何事在這裡,她不是在建康的雨枰台,有秦淮河溫柔的水浪聲伴她安眠嗎?為何她一覺醒來,彷如被妖術移轉到萬水千山外的陌生國度,茫然不知身處何地。

紀千千不住喘息,意識逐漸凝聚,然後她記起燕飛,各種思維亦向她襲來,可是不論她想什麽,例如尚有幾天便百日築基期滿;又或幕容垂攻破長子,親手斬殺幕容永;幕容寶的遠征盛樂,不論哪一方面的事,都難以分散她狂湧而來的失敗感。

她感到對不起燕飛,在過去的幾天,她根本沒法集中精神,依燕飛的指示築基修行,而被感到一切都沒有意義的沮喪支配了。

窗外星月無光,夜空密布雲層,烏鴉淒切的哀啼聲從遠處傳來,益添心中的憂思。

帶著秋意的涼風從窗外吹進來,只有睡在一角的小詩和她的呼吸聲令她稍覺安心。

如果沒有幕容垂,她現在便應是安睡在燕飛懷內,這個想法令她倍覺孤寂,更使她身心受到巨大和無情的壓抑。

  不!

  我絕不可以就這麽放棄。

百日築基已成她的唯一希望,不論是否成功,她也要奮戰到底。

紀千千把擾亂她思維的千頭萬緒慢慢收攏,逐漸平靜起來,壓下像烈火般焚燒她心靈的心魔。

在這一刻,她記起燕飛傳她築基之術說過的話:氣有清濁,濁則壅塞有礙,清則通達無阻。

  自己現在的情況,該屬氣濁了。

這個念頭升起,像明燈般照亮了她黑夜崎嶇的前路,紀千千集中心神,依燕飛之法“凝神入氣穴”,緩緩吐納呼吸,晉入物我兩忘的修真道境。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已渡過道家修練的一個小劫,否則將會前功盡廢。

  “砰砰!”

仍在床上思念著小白雁的高彥驚醒過來,連忙跳下榻子,取外袍穿上,經側門進入卓狂生的臥房,來到門前喝道:“誰?”

拍門的人道:“是我!快開門!”

高彥聽出是龐義的聲音,忙把門拉開,罵道:“有什麽事非要來打擾老子不可的?”

龐義探手進來,劈胸抓著他的衣服,硬把他扯出房外去,喝道:“不要說廢話,我們的辛大俠要投河自盡哩!”

高彥失聲道:“什麽?你在說笑吧!這裡又不是汪洋大海,怎淹得死人?”

龐義放開抓著他的手,領先沿廊道朝艙尾的出口走去,咕噥道:“說少兩句行嗎?我們的大俠醒來後便不理勸阻,硬要到船尾去,看他渾身哆嗦的發酒瘋樣子,誰敢保證他跳進河水里可以再浮出來呢?”

高彥糊里胡塗地嚷道:“如此救人如救火,老卓他們是白吃飯的嗎?”

龐義道:“他們仍在下棋,哪有空管其它事,你是邊荒遊的最高主持人,客人出了情況,不找你找誰?何況你和大俠最有交情,至少喝過酒談過心。”

兩人急步來到艙尾,沿木階朝下走去。

高彥拍額苦笑道:“我好像是好欺負似的,所有麻煩事都推到老子身上來,要老子去解決。唉!我不干哩!”

龐義道:“你不干誰干呢?別忘記我本應在邊荒集風流快活,都是因被你所累,所以才到這裡來聽你埋怨。”

兩人步出船艙,來到甲板上,往船尾瞧去,入口的情況令兩人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辛俠義彎著身體立在船尾處,雙手抓著船欄,不住顫抖。

六、七名荒人兄弟舉著火把,看守著他,防止他跳河。

姚猛則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勸說,但似乎不起絲毫作用,辛俠義這傢伙只是死瞪著河水,不答他半句。

高彥暗嘆一口氣,朝老傢伙辛大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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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最後一夜

劉裕和宋悲風頭也不回地橫過廣場,朝大門走去的當兒,劉毅從後追上,喚道:“宗兄請留步!”

劉裕止步立定,卻不回頭瞧他,平靜的道:“還有什麽好說的?”

  宋悲風只好陪他停下來。

劉毅來到兩人面前,苦笑道:“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劉裕竟然現出一個笑容,平靜的道:“你該心中明白吧!”

劉毅苦惱的道:“萬事有商量,宗兄可否稍待片刻,讓我去和大人說話。”

劉裕淡淡道:“勿要白費唇舌了,我還有一個忠告,就是請劉兄你好自為之,而你以後的事,一切再與我沒有半點關係。”

劉毅一震道: “大人究竟向宗兄說了些什麽話呢?”

劉裕微笑道:“你不是要在這裡談論可令我們抄家滅族的事吧?”

劉毅錯愕道: “宗兄肯定是誤會了我,不如我們回府找個地方說話如何?”

宋悲風亦聽得吃了一驚,直到此刻,他仍不曉得謝琰和劉裕間發生了什麽事,只知劉裕氣沖衝的走進偏廳,不理謝混、劉毅他們,只吐出“我們走”一句話,他當然和劉裕共進退。

劉裕從容道:“是不是誤會都無所謂,現在我根本沒有心情和你說話,你回去吧!好好的想清楚,究竟該以大局為重,還是私人恩怨凌駕一切。”

說畢向宋悲風打個眼色,兩人繞過劉毅,繼續朝大門走去。

劉毅追著勸道:“外面正行戒嚴令,宗兄何不待明天再走?”

劉裕應道:“大人著我立即滾蛋,如果你是我,還有留下來的顏臉嗎?”

劉毅一呆止步,然後道:“戒嚴的口令是天佑大晉,國運昌隆。”

兩人此時已來到大門前,府衛慌忙推開大門,讓兩人通過。

踏足烏衣巷,華宅林立兩旁,在一個接一個的門燈映照下,這道建康城最著名的街道,便像一個永遠走不完的夢境。

宋悲風向劉裕問道:“二少爺真的說過這般絕情的話?”

劉裕苦笑道:“他還喝令我永遠不准踏足他謝家半步。”

一隊巡兵迎面而來,兩人以口令作招呼,走出烏衣巷,把守巷口的兵士更肅立致敬,表示對兩人的尊重。

宋悲風嘆道:“他竟然說出這樣的絕情說話,安公如泉下有知,肯定會很傷心。”

劉裕沉聲道:“他著我殺劉牢之,給我拒絕了。”

  宋悲風愕然道:“竟有此事?”

劉裕道:“我很擔心他,他不但完全掌握不到現今的局勢,更完全不把孫恩放在眼內,認為天師軍只是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誤判敵情是兵家大忌,會令他付出慘痛的代價。而劉牢之只會袖手旁觀,希望藉孫恩之手,為他剷除刺史大人和原屬何謙派系的將領。”

兩人轉入靜如鬼域的大街,觸景生情,更添心內的荒涼之意。

宋悲風止步道:“我明天找大小姐說說,只有她能改變二少爺的決定。”

劉裕停在他身旁,一邊是通往宮城的御銜,另一邊則是建康最著名的浮橋——朱鵲橋。

劉裕嘆道:“沒有用的,琰少爺自恃是淝水之戰碩果僅存的謝家功臣,再聽不進任何逆耳之言,何況大小姐根本受不起刺激,老哥你忍心她再添壓力和擔憂嗎?”

宋悲風道:“難道我們便這樣坐看謝家傾頹嗎?”

劉裕攤手道:“我們可以作什麽呢?現在謝家的主事者是謝琰,他的決定就是謝家最後的決定。”

宋悲風頹然無語,好一會後低聲道:“你眼前有兩個選擇,左走是朱鵲橋,小裕可以離開建康,逃往邊荒集去,痛痛快快的過日子,再不用理南方的事,活得一天得一天。”

劉裕微笑道:“右轉又如何呢?”

宋悲風道:“那我們就到支遁大師的歸善寺借宿一宵,什麽都不管的睡一大覺,明天醒來再想該怎麽辦。”

劉裕輕鬆的道:“那宋大哥究竟認為我該左轉還是右轉呢?”

宋悲風訝然瞧他一眼,道:“若我是你,便往左轉,從此永不回來,因為這是眼前唯一的生路。”

劉裕笑道:“宋大哥變得很決,剛才來時還斥責了我一頓,鼓勵小弟要視建康為我的淝水,死守這道戰線,現在卻勸我有多遠逃多遠。”

宋悲風終忍不住道:“你為何變得這麽從容,是否已決定再不趟這渾水呢?”

劉裕雙目精光閃閃,平靜的道:“恰恰相反,我已決定留下來,奮戰到底,直至這偉大的都城,完全絕對地落入我的掌握裡。”

宋悲風一呆道:“你該曉得在現時的情況下,形勢對你是絕對的不利,城內最有權勢的兩個人,都誓要置你於死地。”

劉裕以行動表示決心,負手領先轉右而行,仰望夜空,呼出一門氣道:“這或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不過我已想好了,再不會走回頭路。天若要亡我劉裕,悉遵老天爺的意旨。我完全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麽走,可是我會竭盡所能,向定好的目標邁進。留在這裡日子不會好過,可是我曉得,如果我躲往邊荒集苟且偷生,會更不快樂,且對不起擁護我的荒人兄弟,辜負了燕飛對我的期望。我試過一次真的想當逃兵,還不夠嗎?”

高彥和龐義趕到辛俠義旁邊,尚未有機會說話,這個老傢伙猛地張口,向河水狂吐,一時船尾充滿令人聞之欲嘔的氣味,人人往外掩鼻避開去。

  辛俠義急促的喘息著。

龐義和姚猛分別推了高彥一把,後者只好勉為其難移近少許,試著勸道:“辛大俠,你千萬別自尋短見,所謂好死不如歹活,沒有事情是解決不來的。”

辛俠義呆了一呆,似乎一時間仍未明白高彥說的話,站直身軀,別頭朝他瞧來,嚇得包括高彥在內的所有人,忙左閃右避,怕給他吐個正著,又或無辜被波及。

辛俠義忽又弓著身軀,咳起來,然後沙啞著聲音辛苦的道:“真痛苦,以後我都不喝酒了,你們給我把所有的酒全倒進水里去。”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不過總算放下心來,知他無意尋死。

龐義試探道:“辛老不如返房休息吧!”

辛俠義倏地像蒼老了幾年般,淒然笑道:“辛老?我很老嗎?唉!的確老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之外,只恨白頭名將,有千里之志又如何呢?飛烏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亡。現今皇上昏聵,奸佞當道,晉室將亂,大難即至,偏是我輩後繼無人,是天要亡大晉耶?”

眾人都沒法答他,卻對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比之硬闖上船時的他,眼前的辛俠義像是變了另一個人,再無復先前自命替天行道的大俠風範。酒醒了,他也從一個醉夢迴到殘酷的現實裡,明白到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人,對當前局勢起不了絲毫的作用。

辛俠義搖頭嘆道:“想當年……”

眾人無不心中叫苦,若他又要數十年前的從頭說起,豈非大家都要陪他在這裡吹風,不用睡覺。

幸好辛大俠忽又沉默下來,苦笑道:“還有什麽好想呢?當年我擊劍任俠,快意恩仇,現在又落得個什麽田地?”

說畢掉轉頭來,面向呆瞪著他的眾人,勉強擠出點笑容,道:“你們知道我為何賣田賣地也要籌足銀兩到邊荒去?”

  高彥代各人茫然搖頭。

辛俠義沒有道出原委,搖搖晃晃步履不穩地朝船艙走去,邊行邊唱道:“無名困螻蟻,有名世所疑。中庸難為體,狂捐不及時。”

  歌聲隨他沒入艙門內。

姚猛鬆了一口氣,打個手勢,著兩名兄弟追去好伺候他老人家上床就寢。

  一場鬧劇,終告結束。

高彥抓頭道:“誰明白他唱什麽呢?”

卓狂生從三樓的艙廳傳話下來道:“高小子確是胸無點墨,連袁宏落泊江湖時作的著名《詠史詩》也不曉得,這首詩的意思是,沒有名聲者會像螻蟻般被人踐踏,有了名聲又被人疑忌,中庸之道難以把握,過於極端則會被人唾棄。總言之是世途險惡,進退兩難,明白嗎?”

高彥沒好氣道:“這種詩不知也罷,老子更沒空去想。”

卓狂生道:“快滾上來,我們須研究一下如何分配艙房給明天的貴客,你當錢是那麽容易賺的嗎?”

劉裕坐在客房黑暗的角落,思潮起伏。

寺院的寧靜,卻未能令他的心境也隨之安靜下來。

如果他明天沒有應付司馬道子和劉牢之的對策,他將只餘束手待宰的命運。

不論是司馬道子或劉牢之,都肯定有對付自己的全盤計劃。

  他們會如何處置自己呢?他最歡迎的是兩人借孫恩之手殺他,只要派他領軍,他便有可能重演鹽城之戰以少勝多。只恨這只是奢望,有了斬殺焦烈武的事件作前車之鑑,兩人絕不會這麽便宜他。劉牢之總不會愚蠢至派他去殺孫恩,不成功便治他以軍法。

  他們絕不是疏謀少略之人。

事實上,今次的情況比被派往鹽城打海賊更惡劣,當時至少他有行事的自由,更得到支持和助力,並非孤軍作戰。

可是今次到建康來,他卻頗有手足被縛後給投進滿佈惡獸的國度內,任人魚肉宰割的感受。

失去了謝琰的支持,他亦再沒有保命的本錢,如不能破解這種死胡同般的局面,他是絕無倖免的機會。

他選擇了留下,不是有應付眼前劣勢的方法,而是清楚自己根本沒有回頭路,他的心境令他絕不肯因死亡的威脅而退縮。他必須重新融入大晉的建制內,在北府兵內站穩陣腳,如此,只要捱至桓玄大舉東下,他的機會便來了。為了報王淡真的深仇,為了所有支持自己的荒人和北府兵兄弟,他願意把小命拿出來狠賭一場,縱然失敗,對人對己已可問心無愧。在這一刻,他深切休會到“置諸死地而後生”這句老生常談的話。

在謀殺自己一事上,司馬道子和劉牢之肯定衷誠合作,最直接了當莫如使自己陷於沒法逃走的絕地,然後以雷霆萬鈞的姿態加以搏殺,又或以卑鄙手段設法陷害他,再治以重罪。

現在他是任由敵人擺佈,身不由己,難道他可以不聽劉牢之命令嗎?所以今夜是他最後一個機會,如果想不出對抗的方法,明天向劉牢之報到後,他的命運再不由自己作主。

  有什麽辦法呢?王弘的老爹王珣可以幫上忙嗎?唉!

說到底,不論王珣在建康朝廷如何有地位,始終是文臣,難以插手到被司馬道子和劉牢之掌握的軍政之內。勞煩他只表示自己山窮水盡,再想不出更好的保命招數。

  支遁又如何呢?佛門在建康當然有很大的影響力,但於軍隊內的人事安排上,卻是無能為力。可是,如果請支遁去向謝琰說項,能否令謝琰回心轉意?劉裕旋即放棄了這個想法,主要是因想起了謝琰逐他出謝府時的可憎嘴臉,人是要活得有骨氣的,嗟來之食不要也罷。且他更懷疑支遁對謝琰這剛愎自用的人的影響力能有多大。

  左思右想,仍苦無良策。

劉裕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既然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不如到鄰房弄醒宋悲風,立即連夜離開建康,潛返廣陵,設法在北府兵內搞一場奪權的兵變,反過來討伐司馬道子和劉牢之。

這是個非常具誘惑力的念頭,但劉裕卻知道,只能在腦袋內打個轉,他是不會這樣做的。謝玄說的話他仍是記憶猶新,想成為將士肯為他賣命的主帥,他必須成為他們景仰的英雄,而不是於國家水深火熱的時刻,叛上作反,亂上加亂,徒添民眾的苦難。

劉裕出身布衣,來自最低層的社會,比任何人更明白蟻民之苦。

就在劉裕差點放棄,惟自聽天由命的一刻,他的腦筋又活躍起來。

在建康最想殺他的兩個人,分別是劉牢之和司馬道子,也是大晉除桓玄外最有權勢的兩個人,任何有效的方法,必須是針對這兩個人擬定。

  他們有什麽破綻和弱點呢?劉牢之的唯一弱點,是表面必須裝作對他寵愛有加,所以在北府兵內他該是安全的,可是,只要他隨便找個藉口,把自己借調予司馬道子,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關鍵處仍在司馬道子,更令他心生懼意的是,只一個陳公公,已教他應付不來。

司馬道子的陰謀手段層出不窮,於這方面他體會極深,陳非他是真命天子,否則必難逃司馬道子的毒手。

  唉!真命天子?當假的“真命天子”真不容易,曉得實情的只會笑死。

忽然腦際靈光一閃,想到一個人。

  劉裕猛地起立,深吸了一口氣。

就像在絕對的黑暗和寒冷裡,看到一點亮光,感覺到一絲的溫暖。

他探手抓著連鞘放在幾面的厚背刀,緩緩拿起來,同時整理腦海內的思緒,把厚背刀掛到背上去。

  他感到歷史在重複。

當日面對來襲的荊州兩湖聯軍,因高彥的請求,引發他的靈機,想出破敵的全盤作戰大計,取得空前的成就;現在亦因想起這個人,使他在幾近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想出司馬道子和劉牢之一心殺死自己的緊密聯盟裡的一個破綻。

此計是否可行,要老天爺方知曉,不過他必須一試。

只要尚有一分希望,他便要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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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都城密會

王弘回到馬車上,神色古怪,湊近道:“果如劉兄所料,他答應與你秘密見面,真令人想不到。”

又憂心的道:“如果他立即通知他爹,佈局殺你,如何是好呢?”

劉裕淡淡道:“司馬元顯是不會做令我看不起他的事。王兄不是說過,他手下盡是建康的紈絝子弟嗎?司馬元顯用人不該這般低能,只因形勢所逼下,不能不給甜頭於圍繞在他身旁的狐群狗黨,否則,他將失去高門的支持。因此,他該比他的爹更明白現時的形勢,更明白北府兵舉足輕重的作用。”

稍頓續道:“我和司馬元顯也算有交情,去找他只是平常事,何況,瑯琊王仍在宮內處理政事,該不會出問題。”

然後又道:“他起先感到震驚,但一直不發一言,到我對他說,現在朝廷的最大威脅,絕不是你,而是孫恩和桓玄,甚或劉牢之,他始動容,追問我為何把劉牢之和桓玄、孫恩算在一起,我便說須直接問你,他才答應見你。劉兄真厲害,你教我說的這句話,原來有這麼大的威力。 ”

劉裕鬆了一口氣,能否說動司馬元顯尚是未知之數,但最少有一試的機會。

王弘道:“現在我必須立即離開,司馬元顯會使人來驅車,領劉兄到某處見他。劉兄事後可否到我家去,讓我可以安心。”

劉裕點頭答應,看著王弘退出車外,上馬離開。

片刻後,瑯琊王府啟門的聲音響起,有人越過街道,直抵馬車停泊處,登上御者的位置,揮鞭驅馬,馬車起行。御者沒說過半句話,他亦不作一聲。

劉裕解下佩刀,放在一旁,心中充滿感慨。

他知道,自己是在玩政治的遊戲,且他是被逼去參加這遊戲的。他情願真刀真槍的在沙場與敵爭雄鬥勝,可是,如果他不使手段,他將永遠失去上戰場的機會。

他和司馬道子雖然一直處於敵對的位置,事實上,卻沒有甚至解不開的私人恩怨,一切都是公事。不像與桓玄或劉牢之的仇怨,那是絕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視司馬元顯為可爭取的對象,不但因目前大家在利益上有可以磋商的地方,更因雙方曾在特殊的情況下,短暫地並肩作戰。當時,他清楚感覺到司馬元顯的確與他們同心協力,大家生出微妙的信任和感情。

在那段經歷裡,他進一步了解司馬元顯的本質,並不像傳聞中的他那般惡劣,而司馬元顯亦對他們有深一層認識。

正因這基礎,令他感到可以和司馬元顯說話。

馬車駛進一所宅院去,四周都是等候的人。

司馬元顯的聲音響起道:“劉兄請下車。”

車門給拉開來,劉裕把刀留在車上,空手下車。

司馬元顯亦沒有攜帶兵器,立在暗黑裡,笑道:“劉兄屢創奇蹟,確令人難以置信。”

劉裕環目掃視,四周圍著近二十人,無一不是高手的體魄神氣,且年紀絕在二十至三十間,該是貼身保護司馬元顯的心腹近衛。

劉裕淡淡道:“只是僥倖吧!公子在大江力抗荊州聯軍,才是真的了不起。”

司馬元顯對他的話非常受落,且懂謙虛之道,答道:“劉兄休要誇獎我哩!請!”

其中一護衛燃亮手上燈籠,領頭步入打開的大門。

劉裕隨那人登階入內,屋裡陳設簡單,沒有甚華麗的裝飾佈置,只有數張地席和小幾。

司馬元顯的聲音在入門處道:“放下燈籠,志雄,你到門外等候,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可以進來。”

那被喚作志雄的呆了一呆,想要說話。

  司馬元顯不悅道:“快!”

那人無奈的放下燈籠,轉身離開,大門關上,屋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司馬元顯從容在主席坐下,擺手示意道:“劉兄坐!”

劉裕在他右手側席坐下,兩人目光接觸,均不約而同生出古怪的感覺。

司馬元顯低聲道:“如果我爹曉得我在這裡密會劉兄,肯定會罵我一個狗血淋頭。”

劉裕欣然道:“那公子為何又肯見我呢?”

司馬元顯攤手道:“我自己亦不明白,或許是因我們共過患難吧!我並非盲目服從我爹的人,可是我爹對劉兄的看法,我卻大致上同意。劉兄想見我,當然是認為可以改變我對劉兄的看法,只是這點,已令我很想听劉兄有甚樣說辭。”

劉裕微笑道:“我想不如倒過來,先聽公子對我的意見。大家直話直說,不用有任何避忌。”

司馬元顯點頭道:“好!便讓我實話實說。在北府兵和烏衣豪門中,均流傳一種說法,即是謝玄選了劉兄作他的繼承人,好完成他北伐統一南北的夢想,劉兄對此有何解釋呢?”

劉裕苦笑道:“我可以有甚麽解釋?玄帥派我到邊荒集,把一封密函交到朱序手上,我為他完成了任務,被他另眼相看,就是這樣。”

事實上,玄帥雖有提點我,卻從沒有作出例如移交軍權又或破格提升的安排,玄帥臨終前,我仍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將,只因和荒人拉上關係,才使我的情況顯得特殊。玄帥有對其他人說過一句我劉裕是他的繼承人嗎?沒有!對嗎?

玄帥去後,掌軍權的是劉牢之和何謙。其它人因懷念玄帥,又因不滿劉牢之的作為,所以寄望於我,使劉牢之對我生出顧忌,逼我立下軍令狀到邊荒集送死。而我在邊荒集僥倖成功,不是我本事,只代表荒人不是省油燈,而最重要的是我只是一個盡忠職守的軍人,除執行上頭派下來的命令外,從沒有逾越軍人的本份。 “

司馬元顯用心聽他說話,不時露出思索的神色,聽罷仍沒有出聲,只用銳利的目光打量他。

劉裕心忖,司馬元顯的確長大了,再不是以前那個只懂爭風呷醋、花天酒地的皇室貴冑。

好半晌後,司馬元顯嘆道:“我願意相信劉兄說出來的全是事實,可是劉兄有否想過'一箭沉隱龍' 的謠言,把劉兄置於非常不利的處境,縱然謠言確是憑空捏造,可是,只要愚民深信不疑,勢將動搖我大晉皇朝的管治。”

劉裕從容道:“於此朝廷風雨飄搖之時,如果因為邊荒說書者一句附會誇大之言,而平白錯過拔亂反正的機會,是否因噎廢食呢?”

司馬元顯不悅道:“劉兄太高估自己了。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現在是劉兄來求我,我不但看不到劉兄可以給我甚樣好處,還要冒被家父痛責之險。”

劉裕不慌不忙地答道:“坦白告訴我,劉牢之因何沒法容我區區一個小將領?又為何要在殺我一事上鬼鬼祟祟的,使盡卑鄙手段?他怕我甚麼呢?”

司馬元顯立即語塞,只目光閃閃的瞪他。

劉裕又道:“公子認為劉牢之可靠嗎?”

司馬元顯沉聲道:“劉兄可知你現在說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話?”

劉裕斷然道:“因為我不想說廢話,更沒有時間說廢話,劉牢之背叛王恭,只因他害怕桓玄遠多於害怕瑯琊王,並不代表他會對瑯琊王和公子盡忠。兼且他對你們招募'樂屬'新兵,肯定有很大的戒心。假設公子和劉牢之易地相處,心中可以怎樣算計呢?”

司馬元顯怒道:“大膽!你竟敢離間我們。”

劉裕道:“我只是以事論事,如果公子沒有興趣聽下去,我可以立即滾蛋。”

司馬元顯苦笑道:“你和我都明白,今晚的密會只是浪費大家的時間,即使我對劉兄的話深信不疑,家父仍不會與劉兄妥協的。”

劉裕道:“假設我的提議是他沒法子拒絕的,那又如何呢?”

司馬元顯動容道:“那我便要洗耳恭聽。”

劉裕道:“讓我先分析當前形勢如何?”

  司馬元顯道:“劉兄請直言。”

劉裕道:“其實形勢已是清楚分明,四大勢力已成形。荊州始終是桓玄獨尊之局,當孫恩大軍進攻建康,桓玄會乘機收拾楊全期和殷仲堪,然後隔岸觀火,看著建康軍、北府兵和天師軍拚個幾敗俱傷,然後以雷霆萬鈞之勢,麾軍速來,收拾殘局。”

  司馬元顯低頭深思,沒有說話。

劉裕道:“瑯琊王當然明白桓玄的如意算盤,所以須保存實力,至乎擴軍,以應付荊州軍。而天師軍則交由北府兵應付,最好是兩敗俱傷,那便可一舉除去兩大心腹之患。”

司馬元顯欲言又止,不過終沒有反駁劉裕,只打手勢著他繼續說下去。

劉裕道:“此著看似聰明,事實上錯得最厲害。好!我當你真的心想事成,清除了北府兵和天師軍,建康軍能獨力擋得住荊州軍嗎? ”

司馬元顯揚眉道:“我敢保證,我們非是沒有一拼之力,鹿死誰手,要在戰場上見個分明了。”

劉裕道:“現在就當我是桓玄,來與你紙上談兵如何?公子敢接戰嗎?”

司馬元顯大感興趣的笑道:“劉兄儘管放馬過來。”

劉裕猜到,他因曾反复研究過每種桓玄所有可能採取的戰略,所以在這方面極有信心,不怕自己能難倒他。

欣然道:“我第一步是封鎖大江,使上游物資無法經水道運往建康,嚴重地影響建康百姓的生活,更使百物騰貴,慢慢削弱建康軍民的鬥志和對朝廷的擁護之心。”

司馬元顯愕然道:“我倒沒想過這會影響軍民的士氣。”

劉裕暗嘆一口氣,這正是司馬道子父子最大的弱點,就是不知民間疾苦。只想到封鎖大江對他們本身沒有影響,卻沒想過最要吃苦的是民眾。

劉裕道:“然後,我會和聶天還連手,攻占建康外所有具戰略價值的城市,例如壽陽,只奪此一鎮,已可更進一步截斷建康物資上的供應,令公子沒法得到優秀的胡馬作補充。”

司馬元顯根本沒想過邊荒集在建康攻防戰上能起的作用,為之啞口無言。

劉裕道:“一年不成,兩年三年又如何?到所有外圍城市都落入我手裡,建康將變成一座孤城,還可以有甚麽作為呢?”

司馬元顯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點頭道:“劉兄確是懂兵法的人,這場戰若換了你來打,你會如何去應付桓玄呢?”

劉裕坦白道:“我也要束手無策,被桓玄壓著來打。沒有了北府兵,建康軍將失去依傍,再沒法擋著桓玄。”

司馬元顯道:“若有北府兵又如何?”

劉裕淡淡道:“那便要看北府兵是誰人在主事。”

司馬元顯嘆道:“此正為關鍵所在,你憑甚麽令家父信任你呢?”

劉裕道:“在這種事情上,你根本不可以信任任何人,管他是至親骨肉又或朋友兄弟,這是一個誰強誰弱的問題。公子可以問瑯琊王一句話,在劉牢之和我劉裕之間,誰比較容易受他控制呢?哪一個選擇比較明智。”

司馬元顯定神看他好半晌後,沉聲道:“為了令劉兄不再胡思亂想,我只好坦白告訴你,在家父心中,你已成為了我司馬氏皇朝的最大威脅,南方最危險的人物。劉兄現在可以死心了吧!”

劉裕微笑道:“好!那便讓我們來預測殺掉鄙人後的情況。劉牢之絕不會與謝琰和何謙派系的將領衷誠合作,而只會擁兵自重,緊守以廣陵為中心,大江以北的重鎮,當謝琰一敗塗地,而孫恩則席捲建康東南沿海諸鎮,天師軍將大舉北上,在這樣的情況下,建康軍仍能置身事外嗎?這時會輪到劉牢之坐山觀虎,看著朝廷的力量被不住削弱,朝廷若要藉劉牢之的力量為建康解困,便不得不任他魚肉,答應他所有無理的要求,這是必然的發展。劉牢之是有野心的人,不像我般只因一個謠言,而無辜地成為朝廷的眼中釘。”

司馬元顯沉吟道:“劉兄完全不看好謝琰嗎?他並不是初上戰場的人,且曾在淝水之戰立下大功。”

劉裕淡淡道:“公子若把希望寄託在謝琰身上,我也無話可說。我只想提醒公子,天師軍現時的兵力,在北府兵和建康軍兵力總和的一倍之上,領導他們的是雄材大略的孫恩和精通兵法的徐道覆,沒有一個是等閒之輩。”

司馬元顯籲一口氣道:“假如劉兄仍然健在,在如此形勢下,又可以起甚樣效用呢?”

劉裕心中暗喜,知道痛陳利害後,司馬元顯終於意動,否則不會有這幾句話。

當然,他不會把心意顯露出來,沉著地道:“那就要看瑯琊王的安排,更要瞧當時的情況。只要瑯琊王把原屬何謙派系的水師拔歸於我,我便有與天師軍周旋的本錢,更可以牽制劉牢之,對朝廷來說是有利無害。”

司馬元顯警戒的道:“劉兄對自己非常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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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秘密協議

劉裕返回歸善寺,宋悲風正坐在他房內,默默等候他。

此時離天明尚有兩個時辰,他們都睡意全消。

劉裕坐到宋悲風旁,道:“我離開時已特別小心,不弄出任何聲響,老哥是如何發覺我溜了出去的?”

宋悲風嘆道:“我當了安公的貼身保鏢近二十年,有些習慣是改不了的,其中之一是警覺性。你到哪裡去了?”

劉裕坦白答道:“我去找司馬元顯談判。”

  宋悲風失聲道:“甚麼?”

劉裕道:“我通過王弘約他見面,由於我曾和他合作應付郝長亨和徐道覆,所以勉強可算有點交情,更成為對話的基礎。”

宋悲風聽得眉頭大皺,道:“這小子驕橫放縱,心胸狹窄,且只是聽他爹的指令行事,找他不嫌浪費時間嗎?”

劉裕知道宋悲風對司馬元顯印象惡劣,微笑道:“人是會變的,司馬元顯是受辱於我們手上,接著又與桓玄在江上對撼,連番磨練,令他在各方面都成熟了。他再不是以前那個花花公子,而是懂得審時度勢的皇室領袖。我要先說服他,才可以由他向司馬道子傳話,痛陳利害。”

宋悲風搖頭道:“不論你說甚麽話,仍難打動司馬道子這個奸邪小人,他是不會改變對你的成見。”

劉裕道:“我並不是要改變司馬道子對我的看法,只是給他一個權衡利害的機會。對司馬道子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維持他大晉的國運,其它都是次要的,包括我劉裕在內。”

宋悲風苦笑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投向司馬道子,會令很多人失望。”

劉裕道:“微妙處正在這裡,一天劉牢之仍在,我們的關係都不會公開,我更不是要做司馬道子的走狗,司馬道子也未改變殺我的心。而我要做的事,與玄帥並沒有分別,玄帥迎戰符堅於淝水,非是為了司馬曜或司馬道子,而是為了漢族的存亡。我也是如此,不但要保住小命,還要爭取出戰天師軍的機會。劉牢之絕不會便宜我,可是,只要司馬道子不是糊塗蟲,便該明白,在某一段時間內,我是一隻有用的棋子。”

宋悲風發呆半晌,點頭道:“我被你說服了,雖然仍感到有點難以接受。晉室始終是南方的正統,司馬道子不同意,你便沒法領兵出征。告訴我,如果司馬道子不接受你的提議,你又怎麼辦呢?”

劉裕道:“如果司馬道子冥頑至此,明早我便和你立即趕往廣陵,設法策動一場奪權的兵變。再擁兵自立,放手幹他娘的一個轟轟烈烈,總好過坐以待斃。”

宋悲風愕然道:“有可能成功嗎?”

劉裕苦笑道:“當然不容易,且有違安公和玄帥對我的期望,否則,我何用去見司馬元顯呢?”

宋悲風諒解的道:“我明白了。”

劉裕道:“趁離天亮尚有時間,宋大哥回房休息吧。”

宋悲風道:“還睡得著嗎?你也該好好休息,明天誰都不曉得會發生甚麼事。”

  說畢起立朝房門走去。

劉裕道:“待會宋大哥聽到聲音,裝睡便成。”

  宋悲風愕然別頭朝他瞧來。

劉裕平靜的道:“如果我所料無誤,司馬道子會親自來見我。”

慕容寶揭帳而出,慕容農、慕容隆、慕容情、符謨、封懿、史仇尼歸等一眾將領應召而至,齊集帳外。

慕容寶著各人在帳外空地處,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坐下,沉聲道:“剛才與長城那方取得聯絡,平城和雁門已重入我們手上,父王大破長子,且親手斬殺慕容永。甚麼父王受重創,全是一派胡言。”

  眾將齊聲歡呼。

慕容農欣然道:“這定是拓跋珪那小賊為令我們退兵散播的謠言。”

慕容寶雙目噴出仇恨的火焰,狠狠道:“不殺此獠,我絕不甘心。”

軍師眭遂道:“即便沒有謠言,仍是以退兵為上策,膽怯的拓跋珪根本不敢與我們交戰,如果我們還在那裡等待,補給和士氣上都會出問題。”

慕容寶心中掠過強烈的悔意,暗忖,如果依照慕容垂的吩咐,先取平城、雁門,再設立往盛樂的補給線,與拓拔珪打一場持久戰,便不致押後軍被殲,而他們則狼狽急竄的局面。回去後,他如何向慕容垂交待?自己仍能保得住得來不易的太子之位嗎?慕容垂的左右重臣,一向對自己有微言,今番不正是證實了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不!定要把形勢扭轉過來。

沉聲道:“我明白拓跋珪這個小子,他絕不放過這個機會,我敢肯定,他正鍥而不捨的在後方追來。只要我們將計就計,定可以令他栽個大跟頭。”

慕容農眉頭深鎖的道:“現在我們人疲馬乏、軍心渙散、將士思歸,實不宜與敵人交鋒作戰。”

  眾將紛紛附和。

  過去的幾天,真不宜過。開始的兩天,還要黑夜行軍,又遇上連場暴雨,道路艱難。加上護後軍無影無踪,構成了嚴重的心理威脅,令他們步步驚心,睡不安寧。到此刻,包括諸將在內,都希望早日越過長城,返回中山。

慕容寶道:“如果我沒有猜錯,拓跋珪這小子肯定會在我們進入長城前,偷襲我們。”

大將符謨沉聲道:“我們首先須弄清楚拓跋珪在哪裡。”

慕容寶冷哼道:“拓跋珪慣當馬賊,此正為他作馬賊的伎倆,我們根本不用理會他在哪裡,只要選擇易守難攻之處,布下陷阱,以身作餌,肯定他會上當。”

慕容農皺眉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是現在我們完全不曉得敵方情況,主動全在敵人手上,形勢對我們是絕對不利。”

慕容寶不悅道:“我們的軍力在拓跋珪三倍之上,怎用怕拓跋珪這個小賊?何況,我已使人知會王弟,著他親率軍隊出長城與我們在參合陂會合。要殺拓跋珪,這將是千載一時的大好機會。”

慕容寶口上的王弟是慕容詳,慕容垂和慕容寶出征後,國都中山便由他主事。

  慕容農道:“參合陂?”

慕容寶點頭道:“參合陂將會是拓跋珪授首之地,此地南倚參合湖,長坡由西朝東往友愛合湖傾斜,易守難攻。”

此時,眾將均知慕容寶心意已決,又知慕容詳會領兵來會合,解決了補給的問題,感到非是沒有一戰之力,只好同意。

慕容寶雙目射出興奮的神色,道:“三天后當我們到達參合陂,等候那小賊來自投羅網。”

慕容農搖頭道:“我們首先要弄清楚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拓跋珪憑甚麼殲滅我們的護後部隊?到今夜仍沒有一個人來歸隊,告訴我們發生了甚麼事。”

史仇尼歸極得慕容寶寵信,兼且武功在眾將中稱冠,所以身分地位雖比不上在座諸將,仍可暢所欲言。道:“可見拓跋珪另有一軍埋伏在北岸某處,收到拓跋珪指令後,配合渡河進攻的敵人主力部隊,兩面夾擊我軍,致令我們的後衛軍全軍覆沒,更逼得我們日以繼夜的朝東走。”

他的猜想大致正確,只是沒想及在南岸的拓跋部隊只是虛張聲勢,並非主力所在。當夜拓跋珪便使計故意讓慕容寶一方眼睜睜地瞧著他渡河往南岸去,正是要慕容寶生出這樣的錯覺。

另一個猜錯的地方,是拓跋族的戰士不是埋伏在北岸某處,而是藉烽煙傳信,從千里外數度換馬的急趕回來。

慕容情羞慚的垂頭,道:“是我辦事不力。”

慕容寶終找到替罪的人,冷哼道:“由現在開始,偵察敵情交由封將軍負責,最重要是掌握參合陂周圍二十里之內的情況,不要再重蹈覆轍。”

  封懿應諾領命。

慕容寶轉向慕容農道:“第二件事呢?”

慕容農直接了當的道:“拓跋珪和他的族人現今在哪裡呢?”

眾人默然無語,顯是沒有人答得了他的問題。

史仇尼歸又開腔道:“拓跋珪如要攔途偷襲,不但不能落後太遠,還要在抵長城前繞到我們的前方去。如此,若我們在參合陂結壘固守,將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進退兩難。那時,當我們與長城來的己軍會合,拓跋珪若還不識時務立刻退後,將是自尋死路。”

  眾將無不聽得精神大振。

慕容寶終得到眾人肯定他彈思竭智想出來將計就計的戰術,大喜道:“尼歸之言有理。不論拓跋小賊如何精於馬賊的游擊戰術,總要現形,那將是他的末日來了。”

  彈甲聲從園子傳來。

正靜心等候的劉裕,心中無驚無喜,把厚背刀掛在背上,推門閃身而出,剛好瞥見陳公公熟悉的背影,沒入園林暗黑處。

這可能是一個“友好”的密會,也可能是一個殺他的陷阱。

劉裕向宋悲風的房間打出個“勿要跟來”的手號,追入園子裡去。

陳公公在前方忽現忽隱,當穿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展,原來已抵達歸善寺寧靜的後園。

歸善寺的後園在建康頗有名堂,名為歸善園,園中有個形狀不規則的大蓮池,把所有景點連結起來,池水屈彎延伸,與幾座石山結合,取得山回水轉,不盡源流的景面,又以架折橋橫跨水面,與池心的一座方形暖亭連接,在月照下,沿湖遍值的老槐樹投影水面,營造出別有洞天的深遠意境。

司馬道子一身便服打扮,安然的坐在亭子裡,陳公公負手立在他身後。

劉裕心忖,如一言不合,陳公公加上司馬道子,肯定自己沒命離開蓮池。

這是司馬道子“收拾”自己的一個好機會,更是劉裕心甘情願拱手相贈的。

此時他已沒有返悔退縮的可能,猛提一口真氣,踏上架折橋,朝池中暖亭大步走去。

司馬道子微笑道:“劉將軍請坐!”

劉裕直抵石桌子的另一邊,垂手道:“卑職站在這里便成。”

  司馬道子重複道: “坐!”

劉裕明白司馬道子的心態,他並非視自己為下屬,而只是一個有資格與他作談判的對手,那種關係是江湖人的關係,沒有忠誠可言,有的只是利害關係。

  劉裕想通此點,輕鬆的坐下。

  想到經歷過多少風雨?渡過多少考驗?才能在此時此地與這大晉皇朝最有實權的人物對坐說話,心中豈無感慨。

司馬道子銳利的眼神打量著他,忽然喝道:“劉裕你也否立下毒誓,保證將來不與我司馬道子為敵?”

劉裕心叫來了,只要自己稍有猶豫,他們兩人會立即出手,全力把他搏殺於亭內。更由於他是坐著的姿態,怎也快不過立在司馬道子身後的陳公公,而位處於此一“絕地”,他的逃生術亦無所施其技。

在來赴會前,他已想過每一種可能性,包括對方逼他立誓以示盡忠。坦白地說,司馬道子這句話對他來說已大有轉圜的餘地。

劉裕舉手立誓道:“我劉裕就此立誓,永不與瑯琊王為敵,如違此諾,教我劉裕不但家破人亡,且曝屍荒野,絕子絕孫。”

司馬道子嚴肅的表情紆緩下來,點頭道:“劉裕你確有誠意,我也感不枉此行了。”

陳公公微笑道:“劉將軍確有本領,到現在我仍不明白,當日你是如何脫身的?”

劉裕苦笑著把當時脫身的辦法說出來,沒有半點隱瞞,以進一步表示誠意,解說完畢,三人間的氣氛大見融洽。

司馬道子道:“對劉牢之你有甚麽看法?”

劉裕沉聲道:“劉牢之只是個反复的小人,他今天可以投靠王爺,明天也可以投靠桓玄。對他來說,最重要是保存實力,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司馬道子平靜的聽著,忽又岔到另一話題道:“桓玄因何要殺你呢?”

劉裕心忖,司馬道子確不簡單,先後兩個問題似是風馬牛不相及,但卻可令自己沒法把擬好的答案循序道來。

答道:“因為他想做皇帝。疑我成為愚民心中改朝換代的人,更害怕我背後的荒人力量,會使北府兵成為阻他登位的最大障礙。”

司馬道子微笑道:“你很坦白,事實上,你所說的任何一句話,也足構成叛亂的死罪。但我卻喜歡坦白的人。你告訴我吧!'一箭沉隱龍,正是火石天降時'這大逆不道的謠言,是否曾令你心中有妄想呢?”

劉裕發自真心的苦笑道:“我不但沒有因此心生妄想,還為此吃盡苦頭。我敢向王爺保證,如我曾有一絲歪想,教我死無葬身之地,我劉裕敢向青天立此誓。”

這是劉裕第二次向司馬道子立誓,前一誓是被逼的,現在此誓卻是自發的,因為他清楚,根本沒有天降火石這回事。

於眼前的形勢下,他必須爭取司馬道子對他的信任,司馬道子是否禍國殃民的大奸賊,並不是在目前應考慮的事。最重要的是爭取出戰孫恩的機會,而司馬道子便是他最後的機會。

司馬道子不眨眼的瞧著他,欣然點頭道:“好!說得好!現在我相信你真的有誠意。”

劉裕暗抹一把冷汗,曉得這才算真的過關。找上司馬道子,是困於絕境的兵行險著,一個不好,立即要賠上性命。

陳公公淡然道:“劉裕,你的作用真是這麼大嗎?”

劉裕從容道:“劉牢之為何千方百計要置我於死地呢?當孫恩兵臨城下時,我願為朝廷盡忠效死命。”

司馬道子答陳公公道:“如果小裕不是舉足輕重的人,我今天怎有閒情來和他說話?小裕的軍事才華和聲譽,都是無可置疑的。所謂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際此朝廷用人之時,小裕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猛將。”

劉裕暗鬆一口氣,只從司馬道子對自己改變稱呼,便知這奸賊接受了他的提議。當然,他們的良好關係是有時限性的,但正如他向司馬元顯說過的話,在劉牢之和他之間,自是以劉裕較易控制和擺佈。在正常的情況下,即便他能取劉牢之的位置代之,仍遠沒法和當年的謝玄相比,所以,司馬道子根本不怕他能有何作為。

司馬道子沉聲道:“明天你先到石頭城和劉牢之打個招呼,他安排你做甚麼,你便做甚麼,千萬莫要和他爭執,明白嗎?”

劉裕點頭應是,曉得終把逆勢扭轉過來,於建康爭取得生存的空間。

  這就是政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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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幽靈使者

一騎快馬,在黑暗裡穿林過野,卻沒有發出應有的緊密蹄聲,加上騎士全身黑衣,馬兒亦是純黑的,彷如融入黑夜裡的幽靈騎士,到人間來勾活人的魂魄。

當騎士衝上一座小丘的斜坡,坡頂忽然冒出兩個身穿夜行勁服的人,其中之一還彎弓搭箭,瞄準騎士。

那騎士也是了得,見狀曉得不妙,竟從馬背彈起,凌空一個筋斗,投往左方。

  “錚!”

弓弦震響,勁箭疾射而出,時間角度均拿捏得無懈可擊,箭才離弦,眨眼已射入仍在空中翻滾的那騎士的肩頭,濺起血花。

騎士慘哼一聲,被利箭的驚人力道帶得變成往後拋跌, “蓬”的一聲掉在草地上。

射箭者閃電衝前,往墜地的騎士掠去,另一人則攔在馬兒前方,到馬兒衝至身前,才往旁閃開,再施展手法,竟一把抓著仍在往前疾衝的戰馬的韁索,並藉戰馬疾沖之力,就那麽飛上馬背,坐個四平八穩。

馬兒受驚下跳蹄狂嘶,又人立而起,卻沒法把馬背上的人甩掉,到馳下另一邊山坡,已被背上的人安撫控制,繞過小丘馳返騎士倒臥之處。

射箭者臉色凝重地站起來,看著臥地的騎士道:“死了!”

馬背上的人失聲道:“甚麽!”同時躍下馬來,竟然是燕飛。

射箭者正是拓跋珪,此時他眉頭深鎖,沉聲道:“是服毒自盡的,極厲害的毒藥,見血封喉。”

目光轉到燕飛拉著的戰馬,讚道:“好馬!”

燕飛道:“此馬四蹄均包紮特別的皮革套,所以落地無聲。”

拓跋珪道:“這是燕國著名的幽靈使者,早上潛伏,晚上趕路。一般的探子,即使他們在眼前經過,只會以為自己眼花,幸好我們不是一般的探子。”

燕飛道:“在他身上找到東西嗎?”

拓跋珪搖頭道:“除了一般的遠行裝備,你不會有任何發現,這是慕容垂想出來的方法,只靠口傳,如若遇敵不能脫身,便服毒殉死。我早防了他一手,想不到他內功如此高明,竟抵得住我箭上的真勁,仍能及時自盡。”

燕飛猶不甘心,搜索掛在馬兒背上的行囊。

拓跋珪的目光落到騎士的靴子上,道:“靴子是新的。”

燕飛點頭道:“戰馬的狀態也很好,靴子和蹄鐵亦是新的,看來只走過幾天的路。”

  兩人同時一震,四目交觸。

拓跋珪道:“此人該是來自平城,從平城快馬趕來正是六、七天的光景。”

燕飛皺眉道:“難道是慕容詳派來向慕容寶傳遞消息的人?”

拓跋矽蹲下去檢查死者的衣服武器,搖頭道:“慕容詳十天前才收復平城, 且不曉得慕容寶會忽然撤往中山,兼且他們兩兄弟關係並不融洽,慕容詳一直覬覦老哥的太子之位,該不會這麽熱心千里迢迢的向慕容寶通風報信。”

燕飛道:“這麽說,此位不幸的仁兄該是慕容寶派出的騎士,到平城見過慕容詳後,現在帶著消息回來向慕容寶報告,慕容寶又再派他回平城向慕容詳傳達他的指示。”

拓跋珪道:“此人是當謠言傳入慕容寶之耳時派出的,所以比慕容寶早十天返回長城內,故有足夠時間來回往返。我早猜到慕容寶會有此著,所以派人封鎖長城外的荒野,卻截不著來去如風,最擅長隱踪匿蹟的幽靈使者。”

燕飛道:“幸好今次給我們截著他。”

拓跋珪搖頭道:“沒有用的,幽靈使者是二人一組,各自採取不同路線,我們截著其中一人,另兩人早已遠遁。”

燕飛皺眉道:“如此情況非常不妙。”

拓跋珪站起來,冷靜地道:“我們來分析情況。現在慕容寶已清楚有關他老爹的謠言,全是子虛烏有,以他的性格,當會暴跳如雷,殺我之心更烈,更不得不想到,如何向慕容垂交待的嚴重問題。而唯一能扭轉他所處的劣勢的方法,就是設法反敗為勝。”

燕飛目光投往腳下的幽靈使者,點頭道:“你的猜測應大致正確,此人正是帶著慕容寶的口信,著慕容詳配合他的作戰計劃。”

拓跋珪道:“最重要是小寶須得到慕容詳糧食上的補給支持,才有條件與我在長城外周旋。不過,只要我們截斷平城到此的陸路交通,慕容寶將沒法和慕容詳建立聯繫,而慕容寶會發覺,他的反攻大計,將是他的軍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著,也令燕國走向滅亡。”

燕飛問道:“慕容詳兵力如何?”

拓跋珪道:“在二至三萬人間,但由於怕盡起全軍後,給我乘虛而入攻陷平城和雁門,最多只能抽調一半兵力出城作戰。哈!這小子曾在我手上吃過大虧,我不信他不顧忌我,只要我們在城外虛張聲勢,我敢保證,他在弄清楚情況前,不敢踏出長城半步。”

燕飛沉吟片刻,道:“我們需該變作戰計劃了。”

拓跋珪現出思索的神色,好一會後迎上燕飛的目光,道: “小寶現在已清楚我們要在途上突襲他,所以,我們的部隊再非奇兵,一旦讓他取得能固守的據點,安營立寨,援軍又源源不絕從長城開來,我們將優勢盡失。”

燕飛點頭同意,道:“唯一致勝之道,就是先一步猜中小寶挑選的據點,在那裡設局埋伏,你道小寶會挑那裡呢?”

拓跋珪道:“對長城外的形勢地理,燕人遠比不上我們這些曾長期在這區域生活過的人,所以小寶選的地方,須符合幾個條件。”

燕飛道:“第一個條件當然是離長城不遠,否則將難與長城內的燕軍互相呼應。”

拓跋珪接口道:“其次是也不應離此太遠,因為小寶的大軍已人困馬乏,疲不能興,急需好好休息回氣。”

燕飛道:“第三個條件是此地要水草茂盛,且易守難攻,對嗎?”

拓跋珪哈哈笑道:“最後此處肯定大有名堂,慕容詳一聽便明白,不用先派人去苦苦找尋。啊!”

  兩人同時一震,四目交擊。

拓跋珪喘著氣道:“肯定是參合陂,不但有水有草,且地勢利守不利攻,離這裡是三天路程,離長城也只是四,五天的路程,不可能有更理想的地方。”

燕飛道:“我們埋葬此人,毀滅痕跡後,立即趕回去準備一切。”

拓跋珪仰天吐出一口氣,嘆道:“我的小寶啊,三天后的參合陂,將是你的埋骨之地。”

劉裕和宋悲風天未亮便離開歸善寺,到石頭城附近找了間食店吃早點。

兩人在一角坐下,心情比昨晚離開謝府時好多了。

宋悲風道:“起始時,我對你去找司馬元顯說話,心中頗不舒服,可是此刻坐在這裡,卻感到這是最聰明的做法,否則,現在便是看著你去送死。當年即使以安公的學識見地,也不得不與想當皇帝的桓溫虛與委蛇,以柔制剛。現在的司馬道子,等若朝庭,你如與他對敵,根本難在健康立足。不過,司馬道子此人自私自利,一切全由己身利益出發,如他認為你失去利用價值,會毫不猶豫的殺害你。”

劉裕吃著包點,沉聲道:“如果謝琰旗開得勝,出乎我們意料外地大破天師軍,消息傳入司馬道子的耳內的一刻,便是他下令殺我的時刻。對他,我怎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呢?”

宋悲風嘆道:“唉!二少爺!我們對他真的無能為力嗎?我們怎能坐看他自尋死路?”

劉裕岔開道:“剛才有人跟踪我們嗎?”

  宋悲風道:“肯定沒有。”

劉裕道:“這是好事,代表司馬道子至少做足門面功夫,以表示對我的信任。”

宋悲風沉吟半晌,道:“小裕,你坦白告訴我,是否心中惱火二少爺呢?”

劉裕苦笑道:“老哥要我坦白,我便坦白說吧!我真的沒有怪他,只是為他的愚蠢頑固痛心,可是他的事已不到我們去管,亦沒有人能該變他的想法,包括大小姐在內。”

宋悲風沉默下去,雙目射出沉痛的神色。

劉裕明白他的心情,對謝家,宋悲風有著深刻的感情,看著謝家毀於謝琰手上,當然非常難過不安,他也不知說甚麽話去安慰他。

宋悲風咬牙切齒的道:“我恨不得立即把劉牢之這忘恩負義的奸賊斬於劍下。”

劉裕忽然想起留下在船上的裂石弓,當晚因被陳公公追殺,沒法及時取回何銳贈他的神弓,這刻卻想到,如果能以裂石弓在暗處餵劉牢之一箭,會是平生快事。旋又記起答應過何無忌放劉牢之一條生路的承諾,一時心中百般滋味。

嘆道:“我到石頭城去後,可能有一段時間身不由己,宋大哥你必須低調行事,等侯機會,如果情況不對勁,立即離開健康。”

宋悲風道:“你不用擔心,我適才只是意氣之言,不能作準。我還想問你一句話,待會我去見王弘,除了著他對你夜訪司馬元顯一事保守秘密外,還有甚麽事可請他幫忙呢?”

劉裕道:“他對我最大的幫忙,是不要為我做任何事。可是其中情況,卻不用向他老爹隱瞞,王珣深諳朝政,該明白如何拿捏。”

宋悲風皺眉道:“照我看,該把王珣也瞞著才對。”

劉裕思量半刻,點頭道:“宋大哥的看法有道理,但卻不可以瞞著王弘,否則,他會感到我不當他是推心置腹的戰友。”

宋悲風道:“此事由我來拿捏分寸吧!我會比你更明白健康世家子弟的心態。”

劉裕道:“宋大哥不是說過,可以利用安公遺留下來的影響力,在健康聯結一些有勢力的人嗎?”

宋悲風點頭道:“確是如此,不過,到最後能爭取多少人站到我們一邊來,仍要試過才知曉。”

劉裕搖頭道:“這方面的事暫緩進行,最怕是傳入司馬道子耳內,會惹起司馬道子的疑心。我現在最聰明的做法是韜光養晦,直至機會落入我的手上。”

  宋悲風同意道:“我明白!”

劉裕道:“我還要和邊荒建立聯繫,好清楚邊荒集的情況。司馬道子肯暫時容納我,其中一個原因是看到邊荒集可為他帶來的好處,我們須好好的利用。”

宋悲風道:“這方面全無問題,文清小姐那方有人長駐在這裡,可以用飛鴿傳書與邊荒集交換消息。”

又道:“小裕有沒有口信須我通知文清小姐呢?”

劉裕心中倏地湧起千言萬語,卻又有不知從何說起的矛盾感覺,最後道:“告訴她我一切安好,劉牢之暫時奈何我不得,現在我只是等待領軍平亂的機會。”

宋悲風道:“這個包在我身上。”

又猶豫的道:“你真的沒有別的話說嗎?”

劉裕暗嘆一口氣,自己現在的心情,那容得下兒女私情?搖頭表示沒有了。

宋悲風欲言又止,終沒有說出來。

劉裕道:“時間差不多哩,我們分頭行事吧!”

宋悲風卻沒有動身的意思,沉聲道:“見過王弘後,我該否到謝家見大小姐呢?”

  劉裕也為他感到為難。

宋悲風又嘆道:“你說吧!為了安公,我怎能見死不救,坐看二少爺到戰場去送死?”

劉裕道:“你仍放不下這個想法,因為你不是像我般親耳聽到二少爺昨晚說過的話。權力和榮耀是會令人盲目的,昨夜我最想向二少爺說的一句話,是問他為何玄帥為何不把北府兵的兵權直接移交給他?以玄帥辭世前的威勢,玄帥是絕對可以辦到的,司馬道子亦不敢反對,可是,兵權卻落入劉牢之手上。這句話我當然不敢說出口來。”

  宋悲風嘆了一口氣。

劉裕續道:“二少爺一向自視極高,玄帥去後,更認為自己是南方的中流砥柱,淝水之戰的舊勳,所以,現在忽然得到了北府兵的部分兵權,又負起討伐孫恩的重任,令他更目空一切,驕傲輕敵。所以,即使大小姐也再難像以前般影響他?宋大哥是該去見大小姐的,不過卻須絕口不提二少爺的事,否則,只會令大小姐更傷心。”

宋悲風道:“我明白你說的話,可是……”

劉裕道:“你當我不關心謝家嗎?只是因為玄帥,我可以為謝家作出任何犧牲。”

脫口說出這句話時,劉裕心中升起一個疑問。

他真的可以為謝家作出任何犧牲嗎?連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可以為謝玄效死命,但沒有了謝玄的謝家又如何?眼前對他最重要的事,是攀上北府兵大統領之位,只有執掌北府兵,他才可以立下目標。在這一刻,他清楚感覺到,目前與謝琰為首的謝家的疏離關係。

宋悲風澄清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更清楚小裕你的處境。”

又苦笑道:“二少爺真的全無勝望嗎?”

劉裕道:“二少爺的缺點,事實上也是健康高門名士的缺點,就是高高在上,只顧及高門大族的利益。他們不明白,孫恩的叛亂為何能忽成燎原之勢的根源,只視孫恩是妖言惑眾的邪魔,追隨者只是被迷惑的愚民。實情當然不是如此簡單,天師軍的崛起如此迅速,表明了民怨極深,要真正的平亂,朝庭必須由根本做起,以洩民憤。否則,孫恩後尚有無數個孫恩,民亂並不是靠殺戮便能遏止的。”

  宋悲風頹然道:“我們走吧!”

  兩人結賬離開,踏足街上。

這天天氣極佳,陽光普照,街上人來車往,繁盛如昔,令兩人很難聯想到剛過去的漫漫長夜,於一夜間竟有這麽多關係到生死存亡的變化,其重要性可以影響到南方漢族未來的命運。

宋悲風道:“希望一切可以有個新的開始。”

劉裕道:“對我來說,每天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是我餘生的第一天。哈!老哥珍重!”

拍拍宋悲風的肩頭,徑自沿街去了。

宋悲風瞧著他的背影,心中泛起奇異的感覺。

劉裕可以改變南方漢族的命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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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麻煩貴客

壽陽城外碼頭上,吉時一到,鑼鼓爆竹聲中,在有“邊荒名士”之稱的卓狂生主持下,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命名儀式,為樓船裝上雕寫“邊荒一號”的牌匾。

邊荒遊不但振興了壽陽的經濟和旅業,更使壽陽成為南方最令人矚目的城市,與邊荒集的關係得到大幅的改善。從這一刻開始,於壽陽人來說,邊荒再不是禁地險境,而是充滿希望的福地。

壽陽城萬人空巷來參與邊荒遊的首航禮,惟獨胡彬因避嫌而留守在城中的太守府內,缺席盛會。

碼頭區擠滿歡呼喝采的人群,參與邊荒遊首航的旅客,在鳳老大的殷勤招呼和安排下,聚集在登船的跳板處,魚貫登船。

高彥、姚猛、陰奇、方鴻生和一眾兄弟,在甲板處列隊歡迎,務要令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賓客以男性為主,女客不到十五人,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香素君,不但因她面如凝脂,長得楚楚動人,且身段勻稱,儀態萬千;更因她背掛長劍、神情驕傲,彷如視天下男子如無物,配上淡雅的勁服,予人高不可攀的感覺,才是最令人傾倒的地方。

在三樓看台監控整個情況的慕容戰、拓跋儀和龐義等人,亦不由生出驚豔的感覺。

她登上甲板後,只冷淡的向高彥等點頭打招呼,但已使得高彥等神搖魂盪,差點忘記了站在這裡是乾什麽的。

亦步亦趨跟在她香軀後的正是那叫晁景的小子,此人長得一表人材,風流倜儻如若玉樹臨風,一派世家名士的風範?作的是儒生打扮,可是脊直肩張、龍行虎步,雙目神藏不露,腰佩長劍,卻使人感到他能文能武,非是一般尋常江湖人物。

高彥等尚暈頭轉向的當兒,苗族小姑娘跟著顧胖子登船來了,她縱是遮掩了花容,只憑動人的體態身段,仍可像香素君般吸引所有他人的注意。

俗不可耐的顧胖子,打躬作揖的和各人招呼,不知如何,眾人看在眼內,卻分外感到他的可厭。高彥和姚猛更恨不得一腳把他踢下船去,只載苗族小美人到邊荒集去,好令她可以重新開始本該屬於她青春煥發的人生。

苗族小美女一直低垂螓首,跟在顧胖子身後,在荒人兄弟引領下進入船艙,沒對高彥或姚猛瞄上一眼,使他們愈發感到她是在顧胖子的淫威下苟且偷生,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看著她曼妙動人的背影消失在船艙裡,兩人尚未回過神來,諂媚的笑聲在他們身前響起,差點吵聾了他們的耳朵。

只見一個年紀只是二十出頭,有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形貌逗笑的小胖子,正滿面生春地向他們抱拳施禮。

如果顧修是個醜陋的大胖子,這人便是個好看的小胖子。

姚猛道:“原來是談寶談公子,稍後有機會再談,我們站在這裡說話,會妨礙到其他人登船。”

就听姚猛這句話,便知他被談寶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煩個要死,所以毫不客氣,不待他開腔,便先一步著他閉口。

談寶沒有半點覺得不好意思的神色,陪笑道:“好日子!好日子!今天確是大好的日子。天朗氣清,可見老天爺多麽照顧我們。這位定是高爺吧!我只想問一句話,下一班到邊荒集的觀光樓船何時啟程呢?”

當他說“這位定是高爺吧”,眼光裝出滿眶崇慕的神情,卻只朝著姚猛看,顯然把姚猛當作了高彥。

姚猛愕然道:“誰告訴你我是高爺呢?”

談寶一呆道:“你不是高爺嗎?昨天你到客棧來和我們打招呼——”接著面向陰奇,續道:“這位先生不是介紹你為今次邊荒遊的主持人嗎?”

陰奇淡淡道:“是主持人之一,談公子聽漏了兩個字哩!”

又指著高彥道:“這位才是高爺。”

談寶一臉狐疑的神色,瞪著高彥。

後面傳來一把雄壯的聲音,喝道:“兀那胖小子,要說話給老子滾到一邊去說,勿擋著王某人的路。”

高彥等循聲瞧去,只見說話的人仍擠在岸上等候登船的客人堆中,且比他身邊最高的人還要高上半個頭,彷如鶴立雞群。他長相粗豪,年紀接近三十,體形驃悍,背掛長刀,發須蓬亂,一副不修邊幅的落泊模樣,但依然予人威勢十足,非是等閒之輩的感覺。

陰奇喝下去道:“王鎮惡兄說得對!”一把扯著談寶到一旁說話去了。

  高彥定神打量王鎮惡。他乃邊荒集的首席風媒,武功雖不算了得,眼力卻是一等一的,一眼便斷定此人武功高強,不在那香素君和晁景之下,也比任何人更像死士和刺客。

姚猛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高爺!這位是劉穆之劉先生。”

劉穆之作文士打扮,肩掛包袱,手提小竹箱,外表看只像個尋常讀書人,年紀在三十五、六上下,留著一把美須,而令人注目的,不是他頗有出塵之姿、大有仙風道骨的頎長身形,而是從他一雙眼睛射出來從容和閃動著智慧的目光,使人感到他文弱的外表內,隱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

他絕非像鳳翔所形容的只是個書不離手的書呆子。

劉穆之瀟灑的向他們打招呼示好,隨另一荒人兄弟入艙去了。

此時陰奇搭著談寶的肩頭回來,著人引領他到指定的艙房,跟著移到高彥身旁,湊到他耳邊道:“談小子肯定是為避禍而參加邊荒遊的,所以比其他人更賣力巴結我們。”

  客人繼續魚貫登船。

到那王鎮惡登上甲板,陰奇、高彥和方鴻生也不由在暗中戒備著,防他忽然變身作發難的刺客,幸而王鎮惡只冷淡的打個招呼,徑自進艙去了。

最後一個上來的是卓狂生,笑道:“請高爺下令啟航。”

高彥神氣地發出命令,[荒夢一號] 在岸上群眾喝采聲中,啟碇開航。

高彥笑道:“談寶那小胖子真糊塗,怎會把小姚當作是老子我,連誰最英明神武都分不清楚,如何拍馬屁?”

陰奇笑道:“不是他糊塗,而是我故意要他們張冠李戴,錯認姚猛為老哥你。”

姚猛吃一驚道:“你為何不早點對我說,讓我好有準備,如果被刺客把我當作是高小子乾掉,我豈非死也要當胡塗鬼?”

陰奇沒好氣道:“有我在你身旁,你又不是外強中乾,怕什麽呢?”

卓狂生豎起拇指贊陰奇道:“好一招試金石,那我們是否需向客人澄清呢?”

陰奇道:“含混一些會更好……”

  忽然艙內傳來爭吵聲。

五人口不敢言,心忖,難道這批客人甫登船便發生爭執,也真是太難侍候了。

仍未弄清楚是甚麽一回事前,那叫晁景的年輕高手氣沖沖地走出艙門,喝道:“誰是這條船的主持人?”

陰奇輕鬆答道:“這裡每一位都是負責人,晁公子有什麽不滿的地方呢?”

晁景微一錯愕,似乎有點不知該向五位中那一個投訴而猶豫,接著怒吼道:“這是怎麽搞的?我早說過要住在香小姐隔鄰的艙房,現在不單不是兩房相鄰,還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把我弄到最高的第三層去,她卻在最下的一層,這算甚麽一回事?”

高彥陪笑道:“晁兄請息怒,你是向誰要求的呢?”

晁景目光投往高彥,現出殺氣,看來是不滿高彥客氣的反質詢,容色卻放鬆下來,顯示他回復了高手應有的冷靜,沉聲道:“是個姓鳳的人,你當我是胡說八道嗎?”

方鴻生幫腔道:“晁公子誤會了,高爺只是想弄清楚我方的人是否有疏忽吧!”

只從晁景把堂堂鳳老大稱為“一個姓鳳的人”,便可知他目空一切,不但不把壽陽的第一大幫放在眼內,還不把荒人放在眼內。

卓狂生見慣場面,當然不會與他計較,微笑接口道:“敢問晁公子,鳳老大當時如何響應公子的特別要求呢?”

晁景雙目現出精芒,手按捏往在腰間佩劍的握柄去,眾人登時感到寒氣逼體而來,心中大是凜然,曉得此人武功之高,在他們估計之上。

誰想得到來參加觀光遊的客人裡,竟有如此超卓的可怕劍手,且是一言不合,便要以武壓人。

姚猛乃夜窩族的頭號高手,本身一向是桀驁不馴之輩,怎受得這種氣,不過為大局著想,不願船尚未離開穎口,竟要見血光。勉強壓下性子,但已頗不客氣,冷笑道:“晁兄究竟是來要求換房,還是找碴的?”

晁景目光移往姚猛,精光閃閃,眾人都防備他出手之時,晁景的手離開佩劍,按捺著不悅道:“他說上船後自會有妥善的安排。”

眾人心忖,鳳老大畢竟是老江湖,把這燙手山芋拋到他們這邊來。

  卓狂生等均感為難。換房只是小事,問題會破壞他們保安上的安排。看這晁景專橫和不可一世的神態,一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模樣,此事真不知如何了局。

高彥嘻嘻笑道:“下層是專供單身女眷用的,由我們荒人姊妹侍候,如把晁兄安置到下層去,恐怕不太方便吧!嘿!我有個好提議,假設晁兄能說服香小姐,請她搬上三樓去,我們決沒有異議,晁兄同意這解決的方法嗎?”

眾人心中叫絕,暗忖,高彥這小子確有點小聰明,幾句話便把解決的責任回贈這個目中無人的臭小子。

晁景呆了一呆,接著容色陣紅陣白,欲言又止,忽然一個轉身,便這樣拂袖不顧,返艙去了。

卓狂生瞧著他的背影,嘆道:“我敢賭這小子參加邊荒遊,肯定是另有圖謀,否則不會這般忍氣。”

眾人都頗有同感,但均有點無可奈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好了,難道可以把可疑的客人捉往艙底嚴刑逼供嗎?

石頭城位於石頭山西南麓,城周長七里一百步,城基以石頭山的天然岩石築砌而成,依山而建。西、北兩面臨江處盡是懸崖峭壁,固江為池,非常險要,城牆以磚疊砌,厚重穩固,使石頭城成為健康西部有虎踞雄姿的臨江軍事要塞。

於西頭城西端處,有一大塊突出的紫紅色爍岩,因風化剝落,形成坑洼斑點的岩面,彷如一個巨大的鬼臉,故石頭城又被戲稱為“鬼臉城”。

城內設有“石頭倉”,儲存軍用物品。城內最高聳的是烽火台,是健康境內的烽火總台。由此沿上下游方向,於江岸險要處遍設烽火台。只要石頭城烽火一起,半天內可傳遍長江沿線,直至江陵。

石頭城向為健康軍首都西面的第一重鎮和水師根據地,在一般情況下,健康朝廷絕不容許外鎮沾手石頭城。

當日謝玄智取石頭城,便逼得司馬曜和司馬道子不得不一一答應謝玄的要求,只能坐看謝安從容離開健康到廣陵去。

今次劉牢之強取石頭城以作北府兵駐紮之地,實觸犯了司馬氏朝廷的大忌,劉牢之非是不曉得這方面的問題,但總好過被司馬道子害死,再以謝琰來取代他。

就是在這樣微妙的情況下,劉裕兵行險著,爭取到司馬道子父子暫時的支持,這種關係絕不會持久,而劉裕要的只是一個機會,這個機會會否來臨,還需看其它條件的配合,一切尚是未知之數。

沿江走來,劉裕看到泊在石頭城碼頭處近五十艘的北府兵水師戰船。可以想像,若依計劃進行,北府大軍會分水陸兩路向南進軍。陸路部隊由謝琰指揮,直指會稽;水路由劉牢之主持,出大江沿海岸南下,配合陸路部隊作戰。

  劉牢之肯這麽聽話嗎?自晉室南遷,晉室的內部問題一直懸而未決。於謝安主政之時,一直全力調和中央與地方的關係。由於桓沖性格溫和,所以荊揚之間亦能相安無事。

到謝安與謝玄先後辭世,晉室失掉兩大支柱,加上司馬道子專權益甚,以致嬖佞用事,賄賂公行,政事更加紊亂,致孫恩乘機起事,北府雄兵亦落入劉牢之這野心家之手,南方究竟會變成怎樣的一個爛攤子,劉裕真的不敢想像,且有點懷疑自己即使能掌握北府兵的兵權,是否仍有回天之力。

當然這條路漫長而艱困,而至少他現在爭取得喘一口氣的空間,只看待會見到劉牢之時,這傢伙有甚麽話說。

司馬道子決不會明言暫時擱置對付他劉裕的計劃,所以劉牢之將會千方百計的設法害死他,只看他是親自下手還是藉別人之力去達到目標。

他和劉牢之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境地,可以說,劉裕他一天仍然在世,劉牢之北府大統領之位便坐不安席。

  想著想著,終到達石頭城。

石頭城開有二門,南面二門,東面一門,西北臨江。

劉裕循沿江驛道抵達東門,一隊馬隊從後而至,踢起漫天塵土。

劉裕避往道旁,讓馬隊在身旁經過,看著他們旋風般馳進城門內去,內心不由泛起自己是局外人的孤獨感覺。

剛馳過的騎士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他們顯然亦不知他劉裕是何許人也,或許這批人是剛招募的新兵吧!

這想法令他對北府兵生出古怪的疏離感。

在這種心情下,想及自己想取劉牢之之位而代之,頓然變成脫離現實、毫不實際的妄念狂想。

劉裕暗嘆一口氣,收拾心情,朝石頭城東門走去。

門衛露出注意的神色,其中一人喝道:“止步!”

  劉裕立定報上官階名字。

忽然十多人從東門湧出來,領頭的小將大喝道:“來者真的是劉裕?”

劉裕暗感不妥當,硬著頭皮道:“正是本人,有甚麽問題嗎?”

小將大喝道:“奉大統領之命,須把劉裕押送往大統領座前,劉裕你若識時務,就不要反抗,否則大有苦頭吃。給我動手!”

劉裕看著門衛如狼似虎地朝他撲過來,心神劇震,心忖,難道劉牢之竟敢如此公然來殺他,還是想逼他出刀子殺人,犯下叛亂之罪,教他永遠不能返回北府兵,只能畏罪逃往邊荒集。

恨得牙也癢起來時,身體已給七、八把長短兵器抵著。

劉裕微笑道: “兄弟,手勁輕些兒,勿要弄出人命啊!”

換了和司馬道子達成協議前,他幾可肯定自己會揮刀反抗,現在卻不得不以小命去博此一鋪,看劉牢之可以甚麽藉口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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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階下之囚

劉裕雙手被粗牛筋反縛在背後,囚犯般被押到石頭城的太守府主堂。

劉牢之坐於主堂北面台階上的主位,兩旁分別是心腹將領高素和竺謙之兩人,何無忌立於台階下,見到劉裕進來,臉露憂色。

直至次刻,劉裕仍不知劉牢之憑甚麽膽敢如此羞辱他,心中的憤怒是不用說了。

劉牢之見他進來,雙目射出凌厲神色,大喝道:“大膽劉裕,給我跪下!”

劉裕尚未決定應否下跪,押他進來的四名北府兵其中兩人,已毫不客氣伸腳踢在他膝彎處,劉裕只好跌跪地上。此時心中也不由有點後悔,如讓劉牢之就這麽把自己斬了,這一著便是大錯特錯,只恨後悔也沒有用,又掙不脫縛手的牛筋。

劉裕平靜地道:“敢問統領大人,我劉裕犯了何罪呢?”

  “砰!”

劉牢之一掌拍在身旁之几上,怒目圓瞪地瞧著劉裕,喝道:“告訴我,你何時回來,為何不立即來見我?”

劉裕心中一震,暗忖,難道給他知道了夜訪瑯琊王府的事?應著頭皮道:“昨夜我抵達健康,因戒嚴令執行在即,只好到謝府去盤桓一夜,到今早才來向統領大人請安問好,請大人見諒。”

同時胡塗起來,不論劉牢之如何專橫,總不能因此治他以罪。

何無忌禁若寒蟬,不敢說半句話;高素和竺謙之則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得意洋洋的劉牢之現出一絲陰險的笑容,徐徐道:“就是著麽多嗎?你是否尚有別的事瞞著我呢?”

劉裕心叫糟糕,難道見司馬道子父子的事,竟被他知道了,否則怎會有這句話。此時心中悔意更濃,但已是錯恨難返。照道理劉牢之是沒可能知曉的,唯一的可能性是司馬道子出賣了自己。

  他還可以說什麽呢?割下頭來不過碗口大的一個疤,豁了出去堅定的道:“屬下怎敢呢?”

  “砰!”

劉牢之狠拍小幾,戟指怒道:“大膽!竟敢對我說謊,鹽城有消息傳來,說你私吞了焦烈武多年來的財物,中飽私囊,還敢說沒有事瞞著我? ”

劉裕先是一呆,接著整個人輕鬆起來,又心叫好險。

此計確是非常惡毒,只要劉牢之一口咬定是自己吞了賊贓,他便跳下黃河也洗不清嫌疑,如再於他身上栽贓嫁禍,搜出財物,更是證據確鑿,可令他百詞莫辯,任何人都救不了他。這本是劉牢之想出來天衣無縫的毒計,幸好他昨夜說服了司馬道子,所以該可避過此劫。

劉裕故意裝出錯愕的神色,道:“統領大人明鑑,我劉裕可在此立誓,絕無此事。”

劉牢之冷笑道:“還要狡辯嗎?你來告訴我,破賊後為何要一個人躲到焦烈武藏身的海島去,不是為了焦烈武的財物又是為了什麽呢?”

劉裕心忖這問題確是難答,只好道:“事情是這樣的,正因搜遍全島後,仍沒法找到賊贓藏處,我只好親到墳州搜索,此事有王弘為證。 ”

劉牢之冷然道:“那你的搜查有結果嗎?”

劉裕心中恨不得把他格死,當然只能在心中想想快意一番,幸而心中恨意非是全沒有發洩的機會。把心一橫,昂然道:“我搜了幾天,仍然一無所獲,幸好瑯琊王派來水師船,原來他們已從焦烈武的寵嬖方玲處知悉賊贓藏處,故特來起出贓物。此事統領大人只須向瑯琊王一方問一句話,便知我句句屬實,沒有半句是謊言。”

劉牢之聽得呆了起來,只懂瞪著他,一時不知如何繼續下去。高素和竺謙之則面面相覷,欲語無言。

只有何無忌露出喜色,向他瞧來,與他交換了個眼色。

  劉裕心中稱快。

對劉牢之的憎恨,隨著時間不住增長,現時他最渴望的,就是要目睹劉牢之自食惡果的那一天。

  劉牢之失下方寸,望高素望去。

高素靈機一動地道:“如果劉將軍這番話屬實,劉將軍私吞財物之談便是他人惡意中傷之詞。”

竺謙之接口道:“此事是否如此,可向瑯琊王查證。”

劉牢之望向劉裕,深吸一口氣道:“我現在去找瑯琊王說話,如果他證實你所言不虛,我會還你一個清白,否則……哼!來人,給我把劉裕關入牢房,等待處治。”

劉裕心忖,今次能否繼續做人,就要看司馬道子了。

荒夢在兩艘雙頭船前後護航下,沿穎水北上,在明媚的晨光下,載著邊荒遊的賓客,朝邊荒不住前進。

荒人對邊荒遊的旅客招呼周到,船上備有由龐義主理下弄出來的美味早點,賓客可選擇到艙廳享用,也可以由專人送到房間裡去,依隨客人的好惡。

初抵邊荒,大部分賓客都被吸引到甲板上去,又或在艙廳內,一邊品嚐雪澗香,一邊高談闊論,順道透過艙窗欣賞兩岸景緻,也有人到艙房頂的平台登高望遠,各適其適,令樓船充盈閒適寫意的氣忿。

幸俠義和香素君、晁景這對男女高手,卻自啟程後都沒有踏足出房門半步,把自己關在房裡。

顧胖子和那苗族姑娘在房中進膳後,也到艙廳去湊熱鬧,正如鳳老大所形容的,顧胖子和他新結交的商賈朋友說得口沐橫飛時,苗族姑娘只是坐在一旁,垂首無語。

高彥和姚猛雖無與她說話的機會,但並不心焦,皆因來日正長,總會有辦法的。

高彥走出艙們,正要找姚猛說話,卻見這小子被五名女客纏著,在指東說西。這五位女客雖比不上香素君的姿容,亦算略具姿色,看來也不是正經人家的女子,倒似是青樓的姊妹,結伴參團。

高彥心忖,說不定這些女客又把他當作是自己時,一隻手抓在他肩頭處。

  高彥嚇了一跳,原來是卓狂生。

卓狂生扯著他走到船欄旁,笑道:“我們的觀光團還不賴吧?只看他們興奮的模樣,便知我們的觀光團辦得多成功。”

高彥道:“你剛才是不是為你的說書館拉客?忽然出現在看台,一會後又在廳內捉人來聊天。”

卓狂生笑道:“我是只顧私利的人嗎?老子我是在作初步的調查。”

高彥問道:“有什麽好調查的?”

卓狂生道:“商場如戰場,也要知己知彼,生意才可愈做愈大,所以我私下明查暗訪,就是要弄清楚我們這四十五個團友,到邊荒集來的動機和目的。”

高彥點頭道:“算你對!他們究竟因何而參團的呢?”

卓狂生道:“此團內大多數人,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一直盼望到邊荒集來,卻是苦無機會。所以,我們的邊荒遊一出,他們立即報名參團,沒有絲毫猶豫,還覺得團費不算昂貴,至少比請保鏢山長水遠的護送往邊荒集划算得多,且不用冒上風險,還可以立即和我們建立友好的關係。”

  高彥道:“有點道理!”

卓狂生續道:“像現在纏著姚猛的那五個風騷娘們,便是秦淮河的紅阿姑,剛為自己贖了身,又怕戰亂波及健康,故一直想到邊荒集去過新生活,做點小生意,至乎找個像樣點的男人成家,把健康忘掉。”

高彥道:“我還以為她們想轉移賺錢的地方,到邊荒集重操故業呢!”

卓狂生道:“開始時我也這般想,所以調查是必須的。”

又朝三樓傳出一陣哄笑的艙廳瞧去,道: “像廳內各自吹擂的商賈,他們都看中邊荒集這塊做生意的肥肉,希望可以分一杯羹,只是以前苦無門路,又被邊荒集胡漢雜處的強悍作風嚇怕了,因此,忽然聞得安全上有絕對的保證,豈肯錯過良機,當然是立即參團,免致因落後他人一步失了商機。”

高彥愕然道:“那究竟有多少人是一心來觀光的?”

卓狂生道:“此團恐怕與其它團有基本上的分別,真正來觀光的人少,另有目的的人佔大多數。”

高彥道:“像我們的香美人,那個目空一切姓晁的傢伙,又或只聽名字已八面威風的王鎮惡,他們要到邊荒集來,根本不用參團,你道他們又是為了什麽到邊荒集來呢?”

卓狂生聳肩道:“這要問老天爺才成,或許目的是要幹掉你這小子呢?”

高彥待要開口,王鎮惡神情落漠地步出艙口,朝他們走來,高彥忙把要說的話吞回肚子內去。

兩人還以為王鎮惡是到甲板來逛逛,吸幾口穎水的河風,豈知王鎮惡這位在他們印像中愛孤獨的人,目光搜尋到他們後,竟舉步朝他們走過來,直抵兩人身前,臉無表情地向高彥道:“請問這位是否有邊荒集首席風媒之稱的高彥高公子?”

高彥愕然道: “你怎曉得我是高彥?”

王鎮惡道:“你們和那個叫談寶的胖子在登船時的對話,我都聽在耳裡。”

高彥笑道:“王兄的耳功非常了得,我仍記得當時王兄在岸上,隔了近五、六丈,兼之吵聲震天,竟仍瞞不過王兄的靈耳。”

王鎮惡現出一個“這算甚一回事哩”的表情,道:“高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高彥立即生出戒心,向卓狂生瞧去。

卓狂生微一頷首,表示會在旁監視,笑道:“王兄就在這里和我們高爺說話好了。”說畢走往遠處去。

有卓狂生在旁照應,高彥心中稍安,暗忖,只要自己有戒備,就算他驟然發難,自己怎都可擋他一招半式,那時便輪到他吃苦頭了。下意識的移開少許,問道:“王兄有甚麽疑難呢?”

王鎮惡目光投往穎水東岸,剛好看到了一個被祝融摧毀了的漁村頹桓敗瓦的殘景,吐一口氣道:“我想知道現時北方的情況,當然不會要高兄白說的,我可以付錢。”

高彥心中大樂,原來自己也可以藉邊荒遊直接賺錢,不過看王鎮惡的模樣,絕不像季子多金的人,心中不由湧起同情之意,道:“王兄為何要知道北方的情況呢?”

王鎮惡不耐煩地道:“這個不用高兄勞神,只須告訴我北方的情況。”

高彥聽得心中不悅,正要拒絕,王鎮惡又露出抱歉的神色,嘆道: “高兄請勿見怪,我今天的心情很壞。”

高彥訝道:“王兄不是快快樂樂的到邊荒來旅遊觀光嗎?為何心情這般壞呢?”

王鎮惡低聲道:“請恕我有難言之隱,我願意付雙倍的酬金來買正確的消息。”

高彥道:“我高彥做生意一向公道,不會坐地起價,何況王兄是我們邊荒遊首航的貴賓,這樣吧!如果是一般的消息,我便免費告知。”

王鎮惡搖頭道:“我要知道一般的情況,也要機密的消息,特別是關於前秦現時的形勢。”

高彥道:“哈!你可問對人了,因為姚興那小子曾來攻打我們邊荒集,所以我們特別留意關中的情況,也順帶探聽了符丕的事。”

王鎮惡雙目閃耀著希望,點頭道:“我最想知道的正是關內的形勢。”

高彥道:“前秦的情況,可以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八個字來形容。前秦的勢力在關中根深蒂固,所以符堅雖死,關中豪強支持他兒子符丕的人仍相當眾多,不過聽說符丕膽怯畏戰,令支持他的人非常不滿。”

又湊近少許低聲道:“最後兩句話,該算是機密情報吧?”

王鎮惡像沒聽到他說的話般,直愣愣的望著景色不住變化的東岸,道:“前秦再沒有其它人嗎?”

高彥道:“還有一個[龍王]呂光,自稱涼州酒泉公,手下也有些兒郎,但怎是姚萇的對手呢?且他的據地偏處西堙,很難有大作為。”

王鎮惡夢囈般地道:“姚萇……姚萇……”

高彥還以為他想問姚萇的情況,道:“姚萇也不算是聰明的傢伙,為何要殺符堅呢?徒令其它人有藉口為符堅報仇去討伐他,無端端成為眾矢之敵。又在自顧不暇時,來侵犯我們邊荒集,弄得損兵折將而回,姚萇這蠢傢伙……”

王鎮惡截斷他道:“我明白姚萇這個人。”

高彥一呆道:“你明白他嗎?你怎能明白他?除非你認識他。”

王鎮惡頹然地道:“以前的事,我不想提了。”

高彥瞪大眼睛看他,感到他定有難言之隱。道:“王兄勿要怪我多事,王兄如果想到北方闖一番事業,符丕肯定不是理想的明主。照我看,王兄可考慮新近崛起的代主拓跋矽,這個人… …”

王鎮惡雙目殺氣大盛,打斷他道:“不要提這個人。”

  高彥愕然以對。

王鎮噁心情激動地喘了幾口氣,然後道:“我該付多少錢?”

高彥到此刻仍未弄清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問這些事來幹甚麽。抓頭道:“算了吧!其實連符丕怯戰也算不上甚麽機密情報。”

王鎮惡隨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黃金,硬塞入高彥手裡,然後就那麽回艙去了。

卓狂生來到仍在發呆的高彥身旁,笑道:“原來金子是這麽易賺的,真後悔入錯行,大家都是憑三寸不爛之舌吧!”

高彥仍呆看手上黃澄澄的金子,咋舌道:“這傢伙真豪爽!”

接著向卓狂生道:“你聽到哩!”

卓狂生指著自己耳朵,笑道:“怎瞞得過我這對真正的靈耳。”

高彥道:“你道他是想幹什麽呢?”

卓狂生道:“他只是要藉道經邊荒集望北方去,目的地是關中。”

高彥道:“照我看他該是個有錢的瘋子,現時關內比戰國時還要亂糟糟,他未受過苦嗎?”

卓狂生沉吟道:“他多少和前秦政權有點關係,否則不會如此在意前秦的情況。”

高彥哂道:“他又不是氐人,前秦的興亡於他何干?”

卓狂生道:“這要待更深入的調查,說不定是說書的好材料哩!”

話猶未已,艙內忽傳來兵刃交擊的激烈響聲。

兩人互望一眼,同時往艙門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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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日益孤立

  “開門”!

獨坐牢房內,雙手仍反綁在背後的劉裕盤膝坐地,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彷如已化身為石頭。這場牢獄之災對他是一種不可饒恕的悔辱,他是不會忘記的。劉裕自問不是記仇的人,王淡真的事當然是例外,可是他卻清楚記牢劉牢之對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何無忌大步走進來,凝望他好半晌,然後道:“關門!”

   “砰”!

  牢門在他身後關上。

何無忌默默走到他身後,蹲下去,拔出匕首,劉裕心忖,假如他一刀割破自己咽喉,肯定必死無疑。經過劉毅的事後,他感到很難完全地信任何無忌。如果他是來釋放自己,何用著人關上牢門。

  鋒利的匕首挑上綁手的粗牛筋。

  劉裕雙手一鬆,恢復自由。

何無忌的聲音在身後低聲道:“司馬道子親口證實了你說的話,統領再沒有降罪於你的藉口,你隨時可以離開,可是我卻想趁這機會和你說幾句話。 ”

劉裕左右手互相搓揉,以舒筋絡,暗嘆一口氣,道:“你想說甚麼呢?”

何無忌仍蹲在他身後,把玩著匕首,沉聲道:“司馬道子的話令統領陣腳大亂,驚疑不定,告訴我,司馬道子為何要救你一命?”

劉裕聳肩道:“或許是因起出寶藏一事在鹽城是人盡皆知的事,司馬道子也認為難以隻手遮天,所以說出事實。”

何無忌倏地移到他前方,迎上他的目光,咬牙切齒的道: “你在說謊,以司馬道子的專橫,縱然明知是事實,但為了害死你,有甚麼謊是他不敢撒的?”

劉裕淡淡道:“你收起匕首再說。”

何無忌氣得臉色發青,怒道:“你是否心中有愧,怕我殺了你呢?”

劉裕嘆道:“你給我冷靜點,今次輪到你來告訴我,假如司馬道子沒有為我說好話,我現在還有命在這裡聽你對我咆哮嗎?”

何無忌像洩了氣般,垂下匕首,茫然搖頭道:“我真不明白,怎會發展成這個樣子?統領瘋了,司馬道子瘋了,你也瘋了。”

劉裕接口道:“謝琰才真的發瘋。”

何無忌一震往他望來,茫然的眼神逐漸聚焦。

劉裕平靜地問道:“我們仍是兄弟嗎?”

何無忌垂首無語,好一會頹然道:“我不知道。你和司馬道子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你難道不清楚司馬道子和玄帥是勢不兩立的嗎?”

劉裕道:“我當然清楚,事實上我和司馬道子仍是敵人,當我失去利用價值,司馬道子是第一個要殺我的人。”

何無忌的情緒穩定下來,藏起匕首,打量他道:“你憑甚麼和司馬道子作交易呢?”

劉裕答道:“憑的是事實。我向他痛陳利害,指出統領並沒有平亂之心,只是把謝琰推上戰場去送死。當天師軍兵鋒直指建康,統領會退守廣陵,那時朝廷將任由統領魚肉,假如情況發展至那種田地,只有我可以在北府兵來製衡統領。”

何無忌不悅道:“你勿要危言聳聽,統領不知多麼尊重刺史大人,過去數天一直和刺史大人研究平亂的策略,看大家如何配合。”

又苦笑道:“不過我卻很難怪你,統領確有貶謫你之心,不但因為你的表現出色,更因你的[一箭沉隱龍]太過招搖,所以想和你劃清界線。 ”

劉裕明白何無忌的心態,這些日子來他一直追隨在劉牢之左右,兼之劉牢之是他的舅父,對他又信任有加,所以自然而然的向劉牢之靠近,而謝玄和自己對他的影響力則隨時間日漸減弱。

劉裕道:“統領不只是要和我劃清界線,而是一心要殺我。”

何無忌沒有反駁他這句話,沉聲道:“你為何不投向刺史大人,際此用人之時,你對他會很有用。”

劉裕道:“如他像你所說的,我何用與虎謀皮,找司馬道子談判?”

何無忌忽然又激動起來,狠狠道:“不要再騙我了?我不相信就憑你那幾句無中生有的話,可以打動司馬道子這大奸賊,他難道不清楚你是玄帥的繼承者嗎?只是這點,他已絕不肯放過你。”

劉裕輕輕道:“除了你外,誰真的曉得我是玄帥的繼承人呢?”

  何無忌為之啞口無言。

劉裕苦笑道:“你怎樣看我並不重要,你支持統領我亦不會怪你,只希望你能為我保守秘密,在對曾經幫助我的兄弟一事上守口如瓶,我已感激不盡。 ”

  何無忌垂首無語。

劉裕暗嘆一口氣,曉得他的心已轉向劉牢之,再不站在自己的一方,只是眷念舊情和謝玄的遺命,所以仍對自己有幾分情意。

好一會後,何無忌點頭道:“你可以放心,我是不會出賣你的。”

劉裕心忖,大家還有甚麼好說的,劉毅如此,何無忌也是如此,隨著劉牢之在北府兵內勢力日漸穩固,自己愈發孤立無援。假如劉牢之聰明點,以大局為重,和謝琰連手平亂,縱然司馬道子全力支持他劉裕,仍難以取劉牢之而代之。不過,他敢以項上人頭來保證,劉牢之絕不會這樣做,他根本不是這種人,否則謝玄不會舍他而取自己。

平和的道:“我可以離開了嗎?”

何無忌仍不敢正視他,點頭道:“統領要立即見你。”

卓狂生和高彥尚未進入艙門,晁景已從廊道飛退而出,追著他的是一蓬劍光,驟雨般往他灑去,嚇得甲板上其它團客四處躲避,與姚猛聊天的姑娘們更尖叫起來,情況混亂。

卓、高兩人被逼退往一旁,香素君從艙內追出來,腳踏奇步,手上長劍挽起朵朵劍花,毫不留情地續攻晁景。

晁景卻只守不攻,見招拆招,似乎可以守穩陣腳,旋又被逼退兩步。

  “叮叮叮叮”!

兩劍交擊之聲急如雨打芭蕉,沒停過片刻。

高彥和卓狂生交換個眼色,都有無從阻攔之嘆。高彥自問身手比不上交戰雙方任何一人,去攔阻只是餵劍;卓狂生雖有把握穩勝其中一人,但插進去會變成雙方攻擊的同一目標,豈敢拿小命去博。

香素君是打出真火,一劍比一劍凌厲,晁景則愈擋愈辛苦,再退三步。

艙廳和看台上的人都擠到這邊來看熱鬧,可是除動手的這對男女外,沒有人明白髮生了甚麼事,為甚麼他們會忽然動起手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兩道人影從天而降,分別撲向兩人,強大的勁氣狂往底下交手的男女壓下去。

香素君和晁景毫無選擇的長劍改往上攻。

從天而降的兩人就那麽以空手對劍,或拍或劈,指彈手撥,把攻來的劍招從容接著。

  香素君和晁景同時後退。

卓狂生乘機左右開弓,分向晁景和香素君各推一掌,大喝道:“停手!都是自己人。”

  “蓬!蓬!”

香素君和晁景應掌退開,前者比後者更多退一步。

從看台躍下來的正是慕容戰和拓跋儀,此時踏足甲板,慕容戰面向晁景,拓跋儀則對著香素君,把兩人分隔開來。

香素君仍是俏臉含恨,嗔怒道:“不要擋著我。”

拓跋儀張開雙手,灑然笑道:“香姑娘便當賣我們荒人一個人情,罷手好嗎?”

香素君似欲要繞過他,可是碰上拓跋儀亮閃閃的目光,忽又垂頭輕咬香唇,“錚”的一聲還劍入鞘。

以拓跋儀的修養,也不由被她動人的神情惹起心中漣漪,竟看呆了。

晁景的神情更古怪,剛才他顯然是不想動手的一方,有人來解圍該高興才對,哪知他不但變得呆若木雞,且臉上血色褪盡,變得色如鐵青,兩唇震顫,只懂凝視著指向慕容戰的劍尖。

慕容戰不解道:“晁公子不是受了傷吧?”

晁景欲語無言,這才默默收劍,但臉色仍是非常難看,頗像被判了極刑的犯人。

卓狂生向圍觀的各人呵呵笑道:“沒有事哩!大家可以繼續喝酒談天,欣賞邊荒天下無雙的美景。”

香素君嬌喝道:“晁景!你聽著,如果你敢碰我的門,我就把你敲門的手斬下來。”

  說罷掉頭回艙去了。

眾人還是首次聽到她的聲音,都有如聞天籟,繞耳不去的動人滋味。

姚猛這時來到高彥身旁,輕推他一把。

高彥不解的朝姚猛瞧去,後者仰頷示意他朝上看。高彥忙往上張望,見到那苗族美人正憑窗下望,只可惜表情被重紗掩蓋,但足可令人生出異樣的感覺。

  晁景仍呆立在那裡。

  慕容戰道:“晁公子沒事吧?”

晁景沉聲道:“閣下高姓大名?”

慕容戰一向好勇鬥狠慣了,聽得心中不悅,這種說話的方式和態度,通常用於江湖敵對的立場,不過由於他是邊荒遊的客人,只好忍了這口氣,但已臉色一沉,冷然道:“本人慕容戰,晁公子勿要忘了。”

晁景忽然垂頭嘆了一口氣,鬥敗公雞似的垂頭喪氣的返艙去了。

卓狂生來到拓跋儀身邊,低聲笑道: “儀爺又怎樣哩?”

拓跋儀老瞼一紅,曉得自己的神態落入卓狂生眼內,苦笑搖頭,向慕容戰打個招呼,一起回望台去。

劉牢之在石頭城太守府的公堂見劉裕,沒有其它人在旁,劉裕進堂後,親衛還掩上大門,在外面把守。

劉裕雖恨不得把劉牢之來個車裂分屍,仍不得不依足軍中禮數,下跪高聲感謝劉牢之開恩。

劉牢之從坐席搶前來,把他扶起,歉然道:“是我不好,未弄清楚事情底細,便怪罪於你。這或許就是愛之深,責之切,小裕你勿要放在心上。”

接著又把放在小几上的厚背刀拿起來,親自為他佩掛。

劉裕心中暗罵,這傢伙確是愈來愈姦,學曉玩建康權貴笑裹藏刀的政治遊戲,今回不知又要玩甚麼新的把戲。

表面當然是一副非常受落,感激涕零的模樣,來個爾虞我詐的同台表演。

劉牢之覺察到司馬道子對自己改變態度,心中會有怎麼樣的想法呢?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劉牢之絕不會就此罷休,可是少了司馬道子的配合,殺自己的難度會以倍數遽增。

以前他已奈何不了自己,現在更是無從人手,除非他劉裕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軍中最大的規條,是違抗軍令又或以下犯上,劉牢之能在這兩項罪名上向他劉裕使計嗎?分主從坐好後,劉牢之微笑道:“小裕消了氣沒有呢?”

劉裕恭敬答道:“只是一場誤會,小裕不但沒有心存怨氣,還非常崇慕統領大人秉公辦事的作風。”

劉牢之欣然道:“真高興小裕回來為我效力,於此朝廷用人之際,正是男兒為國效勞,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小裕心中有甚想法,儘管直說,看我可否讓你盡展所長?”

劉裕心忖,任你如何巧言令色,最終目的仍是要置老子於死地,且殺害自己的心比任何時刻更急切,因為司馬道子對自己的支持,令這奸賊響起警號,愈感受自己在北府兵內對他權位的威脅。

不過自己對劉牢之亦非全無利用的價值,劉牢之現在最恐懼的人,既不是孫恩,也不是司馬道子,更不是他劉裕,而是桓玄。因為劉牢之清楚桓玄是怎樣的一個人,絕不會忘記劉牢之在最關鍵的時刻背叛他,致令桓玄功敗垂成,全因劉牢之之故,含恨退返江陵。

劉牢之終為晉將,不論如何威懾朝廷,仍須聽命晉室,如對天師軍的進犯完全袖手不理,實很難說得過去,亦難向手下將士交代。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便可以充當送死的先鋒卒。

裝出感激神色,道:“小裕願追隨統領大人,討伐天師軍。”

劉牢之問道:“你曾在邊荒與天師軍周旋,對他們有甚麼看法?”

劉裕答道:“天師軍絕非烏合之眾,徐道覆更是難得的將才。其手下將領如謝緘、陸環、許允之、週冑、張永等均是能征慣戰的人,兼且他們乃當地有名望的人,不但對該區瞭如指掌,又得當地民眾支持,不易對付。”

劉牢之點頭道:“你的看法很精到,這場仗確不易打。”

又問道:“孫恩此人又如何呢?”

劉裕嘆道:“即使我們能盡殲天師軍,恐怕仍沒法殺死孫恩。此人不論道法武功,均臻出神入化的至境。唯一有可能殺他的人,只有燕飛,其它人都辦不到。”

劉裕故意趁機打出燕飛這張牌,是要增加自己可被利用的價值。孫恩乃天師軍至高無上的精神領袖,如能除去他,天師軍便會像彌勒教竺法慶被殺般,來個樹倒猢源散。

果然,劉牢之露出深思的神色,皺眉道:“燕飛肯幫忙嗎?”

劉裕道:“謝家有大恩於燕飛,理該沒有問題。”

劉牢之沉吟片刻,嘆一口氣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刺史大人。”

劉裕先是錯愕,接著恍然而悟,明白了劉牢之借刀殺人的手段。他是要自己和謝琰一起去送死。此時他不由想到,謝琰昨夜把自己驅逐出謝府,實是間接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先是逼他不得不爭取司馬道子的支持,也令劉牢之的奸計無法得逞。

劉牢之續道:“刺史大人對天師軍非常輕視,手下將領中只有朱序和小毅兩人有行軍作戰的經驗,遇上徐道覆會非常吃虧,所以極需一個像小裕般熟悉敵情的人在旁提點。”

劉裕差點可把這番話代他說出來,心中暗笑,道:“只要統領大人吩咐下來,小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劉牢之大喜道:“如此就這麼決定了。”

劉裕心中冷笑,謝琰肯接納自己會是天下第一怪事。趁機問道:“出征前統領大人是否還有別的事著我去辦呢?”

劉牢之那還和他計較,笑道:“你旅途辛苦哩!理該盡量休息散心,何用操勞呢?”

這幾句話等若予他完全的自由,不用留在軍中候命。

  劉裕怕他改變主意,連忙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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