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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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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9:07
  第130章 見微知著皇后壽辰
  
  日落之前半個時辰,一輛車廂裡墊了數層絲絮的馬車慢慢悠悠的出了裴府,一路向永寧坊西門而去,庫狄延忠騎馬跟在車邊,彷彿被袖子裡那紙文書有千斤之重,墜得他頭都有些抬不起來,腰身也微微佝僂著,整個人比來時看去倒像老了幾歲。
  
  琉璃目送著馬車走遠,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和裴行儉一道轉身進了烏頭大門,走了幾步,這才覺得全身都有些酸疼。
  
  裴行儉看著她一眼,「累了吧?」
  
  琉璃搖了搖頭,其實這一天延醫熬藥、安排車馬人手,這番忙亂並不算什麼,只是看著珊瑚如今的情況,心裡那種震驚,那種厭惡卻是始終難以揮去——大長公主的手段比她想像的還要毒辣珊瑚好歹也算是為她效勞,她竟也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放任她重傷之後無人過問不說,竟還灌了啞藥下去,今日若不是有蕭醫師這樣的療傷聖手在府裡等著,若不是有庫狄延忠這個親身父親在一旁看著,珊瑚若是就此斃命自己固然難以洗脫殘害手足的嫌疑,便是珊瑚僥倖撿回一條命,她日後的失聲、多病只怕也會被人算到自己頭上,只道是她報復當年的事情……
  
  裴行儉歎了口氣,牽住了琉璃的手,目光投向天邊那輪已變成金紅色的落日,「但凡有一絲可能,我都不願讓你摻到這種事情裡來,可惜,我卻終究是做不到。」
  
  琉璃定了定神,抬頭看著他笑了起來,「你也說過,她不過是那些手段,譬如今日,她的主意固然前後謀算得周密,卻擋不住你請來了這兩位候著她,還把全長安的外傷名醫都請了一個遍,珊瑚便是說不出話,誰又會看不出是怎麼回事?有你在,便是摻進了這些事情,我又有什麼可怕的?」
  
  裴行儉低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笑容裡卻依舊有些悵然。
  
  琉璃索性笑道,「你不說話就成麼?別打諒我會忘記,你前兩日才說過,什麼事都要與我商量,轉眼又把我蒙在鼓裡說什麼珊瑚出了這種事,要回去看看家中情況如何,原來卻是早就打好了這種主意」
  
  裴行儉愣了一下,搖頭笑道,「這卻真是有些冤枉我了,此事我也不過有六七成的把握,若是說出來,卻又落了空,豈不是讓你白白擔心?」
  
  琉璃奇道,「那你又怎會猜到她們要出這一招?」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我不過是讓人多盯著河東公府這幾日出入的醫師而已,前兩日專給大長公主看病的太醫一日出入三回,昨日變成了一回,卻又請了另一個與河東公府相熟的外傷醫師去。自然是大長公主的病有所好轉,想起讓人去給珊瑚看病。以她的習性,此事做得著實太過反常,我雖然沒有太大把握,卻不得不防著她了。」
  
  琉璃忙追問,「你竟派人盯著那邊?今日那邊又如何?」
  
  裴行儉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今日盧九娘一回去,太醫立即便跟去了,似乎下半日都沒出河東公府的門。」
  
  琉璃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忙摀住了嘴,兩人相視而笑,心頭的鬱悶都被衝散了許多。
  
  此後幾日,琉璃除了每日安排馬車接送蕭醫師到庫狄家看病,又讓小檀過去看過兩回,送了些藥材。珊瑚到底年輕底子好,到五六日上便漸漸的緩了過來,嗓子因治得及時,也略有好轉,只是每日都呆呆的,任誰都不理會。曹氏拖著病體忙前忙後的伺候,庫狄延忠則是見珊瑚性命已是無憂,便徹底放下心來,轉頭開始專心籌備過些日子要給程家下的聘禮。
  
  琉璃聽得搖頭不語,阿霓便笑道,「娘子早間用得太少,只怕有些餓了吧?前些日子娘子用荷葉做飲,這兩日廚娘便琢磨著做荷葉冷淘時,不用尋常的荷葉汁,可以揉些荷葉飲到餅中,娘子今日要不要先嘗些許?」
  
  琉璃打起精神點了點頭,沒多久,阿霓果然便用食盒裝了一小碗荷葉冷淘過來,琉璃嘗了一口,只覺得比尋常荷葉冷淘多了些酸涼之味,更加爽口,點頭笑道,「果然不錯。」想了一想又吩咐道,「讓廚娘做四份出來,得了之後用好的蓋碗食盒裝了,送去蘇府上去。」
  
  阿霓笑著領命而去,琉璃轉頭又處理了些雜務,眼見已快午正時分,正準備讓人把午膳送上來,小婢女卻跑著來報:於夫人來了。
  
  琉璃忙迎了出去,只見於夫人跟在阿霓身後笑吟吟的走了過來,看見琉璃便笑道,「你那荷葉冷淘當真是滋味清爽,我想著你今日既有閒心,自然是那邊已然無事,我也該過來看看你才是。」
  
  琉璃笑著點頭,「阿母果然神機妙算。」
  
  於夫人用手指點了點琉璃的額頭,「你怎麼跟著守約別的不學,卻學得油嘴滑舌了」
  
  兩人在堂上坐下,於夫人開口便問,「你可知皇后要開壽宴之事?」
  
  琉璃不由吃了一驚,趕緊搖頭。
  
  於夫人歎了口氣,「我也是剛剛聽到消息,再過十幾日便是皇后生辰,這次竟是要在立政殿設下宴席,請朝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妻母赴宴。」
  
  五品以上官員的妻母?也就是說,按理自己也會在被邀之列?琉璃心中不由一陣翻騰:一個臨海大長公主的芙蓉宴就夠要命了,這立政殿的生日宴聽起來更不像是什麼好事……
  
  於夫人見琉璃苦著臉,也皺眉歎道,「說來此事從不曾有過先例的,如今我也在發愁,那日該如何穿著打扮,是否要送上賀禮,該送哪種賀禮,竟是都無章 程可循。」
  
  琉璃忍不住有些意外,「難道這竟是第一回?」
  
  於夫人點了點頭,「這尋常人六十做壽,設宴請些親朋好友,原也是常事,只是哪有平常生日也設宴的道理?不過是家中做一碗湯餅而已。便是聖上,也不曾因壽辰設宴請過群臣,因此上這皇后的壽日之宴該是怎樣的禮數,竟是不曾有過先例的,這卻教人如何準備才好?」
  
  琉璃回想了半日,印象裡如今每年的節日雖多,倒真不曾聽說過「萬壽節」之類的詞,宮中給高宗做生日也是設宮宴一頓、各宮嬪妃送些禮物了事——想來如今的皇帝皇后們還不怎麼給自己過生日?只能歎了口氣,「阿母不如多打聽打聽旁人如何準備,皇后原是講究規矩的人,既然正式設了這宴,去時還是應穿得鄭重些,此外,便是備上一份意思吉利些的精緻壽禮,譬如玉如意、錦刺繡之類,不須太過貴重,有個好綵頭更要緊些。」
  
  於夫人點了點頭,又道,「那你如何打算?」
  
  琉璃笑道,「自然是過幾日便開始生病,中暑痢疾熱傷風,總之是起不得身,也不好去人多處把病氣過了人,至於賀禮……這兩天我趕緊去挑一對成色略好點的玉臂釧,屆時托人送了去便是,阿母你看可使得?」天下誰不知道她是武昭儀的人?去皇后那裡賀壽,不是自陷於豬八戒照鏡子的尷尬境地麼?
  
  於夫人也笑了起來,「你這主意當真不錯。你倒是躲開些才好,莫說是你,便是我,也要小心三分。」
  
  琉璃點頭道,「阿母若真去那宮裡,別的也罷了,記得千萬莫落了單。」如今蘇定方剛剛在高麗大捷,正在班師回朝的路上,高宗又打算讓他擔任西征大軍的先鋒官,按說王皇后不至於這節骨眼上去找於夫人的麻煩,但凡事總是以小心為妙。
  
  於夫人便歎道,「聽說魏國夫人這些日子幾乎每日都要出入宮廷,平日裡性子也越發暴躁,無人願意近她。如今皇后好端端的要做什麼生日,多半是她的主意」
  
  琉璃知道,這些日子蘇府上雖然不說日日門庭若市,卻也比往年熱鬧了許多,這人來人往,消息自然最是靈通,只是聽到「好端端」三個字,心裡忍不住苦笑——這位王皇后若真是好端端的,大概倒不至於要做什麼生日,只怕正因為不好,因為武則天所撰寫的那本《女則》正風行天下,她才會生怕大家忘記她才是真正的後宮之主,如今以生日的由頭邀請五品以上的命婦,便是昭告天下自己的地位,只是這一招似乎並不算太高明。
  
  說到底,這皇后之位,又不是群臣舉手表決的,終究還是要取決於那位早已看她不順眼的皇帝,此事只怕只會讓他的不順眼更多幾分。
  
  兩人又隨口說了幾句,於夫人突然拍手笑道,「說到這生日宴,我倒是忘了問你,那芙蓉宴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只打發了婢女告訴我無事,這些天我看你這邊忙亂卻也沒好過來,你還不趕緊說說。」
  
  琉璃只得把那日經過簡簡單單說了一遍,於夫人聽得笑不可抑,聽完才道,「你不知道如今外面流言紛紛,當真是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說是臨海大長公主不喜守約娶新忘舊,做了這個局便要教訓你;也有說崔氏嫉很世子對你舊情難忘,故意指使人陷害你;最奇怪的卻是竟也有人說大長公主不過是貪戀錢財,成心便是要壞了守約和你的姻緣,又翻出了許多舊賬來,聽著那些舊事竟是說得大致不錯,我想了半日也卻不知到底是誰說出去的。」
  
  琉璃低頭想了想,笑道,「我知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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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9:29
  第131章 宮中巨變厭勝真相
  
  院子裡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帶著股聲嘶力竭的味道,琉璃突然有些心煩意亂,丟下筆走出房門,在院子裡轉了兩圈,抬頭看了看這滿院的綠蔭,想吩咐小婢女們拿竹竿把知了粘下來,突然又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平日裡,她其實並不算愛出門,在家窩個十來天也不算什麼,但這裝病不能出門,滋味卻似乎有些兩樣——說起來,她和那位同樣裝病躲在本家的崔氏倒是同病相憐。也許她還應該感謝這位為了洗清自己而暗自散播出事情真相?雖然夾雜在若干種流言的版本裡,這真相聽起來似乎不過是更聳人聽聞些的一種流言……正悵然間,只聽阿燕在身後叫了聲「娘子」。
  
  阿燕似乎是剛從外面進來,氣喘還有些未定,看見琉璃回身,上前一步笑道,「娘子上回吩咐給阿郎多做幾雙足衣,針線上問這次要用什麼料子和圖樣。」
  
  琉璃想了想道,「自然還是用最細軟的白紵,不用別的花樣,襪口和側面各繡一道青色的卷草紋,襪帶也用同色青線。」此時赴宴上朝都要脫履,因此無論男女對襪子都極為講究,略有些錢財的人家都是冬日著錦襪,夏日著羅襪,富貴者更有染之以五彩,飾之以紋繡的。琉璃卻嫌絲綢又滑又不吸汗,一律只用細麻織就的紵布和葛布,每次穿之前再細細的搗一次,裴行儉試穿了幾次便喜歡上了,直道更舒適,讓琉璃又惆悵的懷念了很久棉布。
  
  阿燕答應了一聲,轉身便往外走,剛到門口,卻和一個飛跑過來的小婢女差點撞了個滿懷。
  
  琉璃和阿燕都認得這小婢女是屏門處當值的,異口同聲問道,「可是有貴客上門?」
  
  小婢女忙不迭的點頭,「是一位武氏夫人。」
  
  武夫人?明日便是皇后的壽宴了,她這時辰跑過來做什麼?難不成是來「探病」的?琉璃又是驚詫又是納悶,轉頭對阿燕道,「你快去請她進來。」
  
  琉璃回身加了件紅紗披帛,便帶著阿霓在院門外等候,沒多久,只見武夫人一陣春風般快步走了過來,緋色的長裙飄飄曳曳,臉上的笑容更是明媚無比。待走到琉璃跟前,還不等琉璃開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便知道你是裝病今日特特來告訴你,如今你再不用裝,明日也不會有那勞什子的壽宴,你愛去哪裡散心都好。」
  
  琉璃忙問,「究竟出了何事?皇后為何不開壽宴了?」
  
  武夫人笑得眼睛瞇成了月牙兒,「出了大事魏國……那柳氏居然在宮中行厭勝之事,昨日被抓了個正著,聖上大怒,已削了她的封號,將她趕出宮去,永不許再入宮廷一步皇后也已被禁足,對外只說身子突然有些不好,如今哪裡還有什麼壽宴?」
  
  琉璃不由一呆,魏國夫人的厭勝事件這就發作出來了麼?可是……她脫口問道,「昭儀的身子如今可是大好了?」
  
  武夫人驚詫的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你倒真是有心的,蔣御醫不到六月便趕回來了,調理了幾劑藥,昭儀的身子這幾日大有好轉,連聖上的頭風都沒再犯。」她拉著琉璃走到一邊,才附耳低聲道,「其實藥竟是其次,蔣御醫查了這半年來的飲食單子,道是有幾樣原是產後體虛之人不合多吃的,便是聖上的頭風也不合多吃那些,否則吃再多的藥也不頂用。昭儀沒讓宮人聲張,只先把那幾樣悄悄的停了,果然這半個月來她與聖上身子便好了許多,如今看來,她這病體纏綿,十有八九便是那邊在搗鬼」
  
  竟又是飲食上做了手腳?不知為什麼,琉璃腦中第一個浮現的竟是武則天生公主那一夜,那一個個裝滿桂圓雞子湯的食盒……聰敏縝密如武則天,怎麼可能兩次在同一個地方摔倒?這一次,卻是她挖好了坑,等著皇后往裡跳了。難怪她一「病」便是半年,難怪她會輕易將六尚局的權柄交出去,難怪她會把蔣御醫調開,如今局已布成,這些牌卻還是隱而不發,到節骨眼上樣樣便都是王皇后意圖謀害皇帝的鐵證琉璃越想越覺得又是欽佩,又有些隱隱生寒,卻聽武順娘奇道,「這等大快人心之事,你發哪門子呆?」
  
  琉璃忙揚起一張笑臉,「琉璃膽小,想到居然能有人能這般大膽,著實有些後怕。」
  
  武夫人點頭道,「正是,原先大夥兒還以為那柳氏不過是急昏了頭,什麼百藥合成的面脂,千金不易的澡豆,稀奇古怪的羹湯,日日奉進,大約是指望著那些物什讓皇后變成個絕代美人?如今竟然連厭勝之事也做了出來,真真是喪心病狂」
  
  琉璃點頭不語,她很早以前就覺得,魏國夫人大概是武則天的戰友,看來當真如此,這邊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居然如此配合的將這麼大一個把柄送上了門去。
  
  武順娘原是第一次來這邊府內,一面興致勃勃的四處轉了一圈,一面便跟琉璃細細的說著這兩日的事情:柳氏如何慌張狼狽的被趕出了太極宮,皇后如何一言不發把自己關在了屋裡,連她身邊那柳女官都突然發瘋大哭……末了便用帕子擦了擦汗,「你這堂舍院子好是好,卻冰盆都沒有設一個,也太熱了些,不如你跟我去許學士府上散散,聽說他府上新修了一座新樣式的涼亭,極是涼爽不過。」
  
  琉璃知道武夫人最是怕熱,偏偏自己這座宅子四月才搬進來,哪裡來得及儲冰?眼見日頭漸高,倒是真不好留她,此時卻也不大想跟著她去見那位鍾夫人,只能道,「鍾夫人不似你我這般清閒,咱們這樣冒昧前去,會不會太打擾?」
  
  武夫人笑道,「你便是愛多想,憑她再忙,今日總是有時間招待咱們的」
  
  也是,宮中剛剛發生如此巨變,但凡是官宦女眷只怕想請武夫人來做客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嫌她們打擾?琉璃一時無語,武順娘也不容琉璃多想,拉了她便往外走。
  
  琉璃只好跟她一道出門上了馬車,一路便到了永嘉坊的許學士府,果然一聲通傳進去,沒過一盞茶功夫,便有一群管事娘子湧了出來,眾星捧月般將兩個送到上房院門口,那鍾夫人竟是穿著青衫紫裙、滿頭珠翠的親自帶人迎出了院子,一見武夫人便笑得滿臉放光,「這是哪陣香風竟將順娘送了過來?」又打量她,「今**的氣色怎麼這般好?」
  
  武夫人笑道,「哪裡是氣色好,不過是熱的,聽說學士用西域的法子修了一個涼亭,我是個貪涼的,便不管不顧的拉了大娘過來看個新鮮。」
  
  鍾夫人滿面笑容的道,「原來是這個,看來我家學士搗鼓了半年修出這亭子,倒是修對了,日後還要掛塊匾額『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才是。」
  
  琉璃聽了正有些肉麻,鍾夫人又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大娘更是稀客,說來你成親之後,咱們還沒見過,果然做了新婦子,品格更是不同,只是我這府裡簡陋,你莫見笑才是。」
  
  琉璃適才這一路過來,只覺得這府中亭台精美或許還不及離此不遠的河東公府,但花木珍奇卻是半分也不遜色,忙道,「哪裡,府上花木豐美,竟是琉璃在長安不曾見過的。」
  
  鍾夫人呵呵一笑,「大娘謬讚了。」又回頭對武夫人笑道,「順娘既然怕熱,咱們不如就去那涼亭上說話。」說著一手攜了武順娘,一手攜了琉璃便往外走。
  
  一行人走了足足有一盞茶功夫,右手邊漸次露出了一座極大的假山,略轉過幾步,便見到了山腳下的那處涼亭,也不知亭子是怎麼造的,亭蓋上有水瀑從最高處湧出,順著亭蓋從三面有如珠簾般落下,加上山上一條小小的飛瀑在亭子側面直流而下,亭下又有一泓碧水蜿蜒而出,整個亭子看起來便像修在水晶宮中一般。待走到裡面,當真是再無半點暑熱煙塵之氣,兼之流水淙淙、落珠叮咚,又如在時刻演奏一曲令人心悅神爽的水中曲。莫說琉璃看得發呆,連武夫人都是嘖嘖稱奇。
  
  武夫人原本貪涼,也不在亭內早已鋪設好的碧色牙席上落座,四下細細的看了一遍,才歎道,「何等能工巧匠,才能修出這般奪了造化的亭台出來。」
  
  鍾夫人笑道,「聽聞是西州那邊過來工匠,那邊夏日酷熱,這才想出這種借水生涼的法子。順娘若是歡喜,讓我家學士令他們去府上照樣修一座便是。」
  
  武夫人忙問,「這卻要花上多少錢帛?」
  
  鍾夫人忙擺手道,「不過是照樣修一座出來,難道還要你出錢帛不成?」
  
  武夫人搖了搖頭,「我雖然不大曉事,卻也知道這般巧奪天工的涼亭,沒有幾百萬錢是修不下來的,哪能讓夫人如此破費。」說著,臉上多少有了些遺憾之色。母親楊氏雖然有些家底,也絕不可能拿出幾百萬錢修這樣一座涼亭。
  
  鍾夫人忙道,「你跟我還客氣甚麼?便算我孝敬老夫人成不成?哪來破費不破費之說。」
  
  武夫人笑著轉了話題,「這亭內的碧玉牙席怎麼看著也比別處細緻許多?」
  
  鍾夫人只得不提涼亭之事,順著武夫人的話往下說了幾句,終於忍不住還是問道,「聽說皇后身子不爽,明日的壽宴也不做了?」
  
  武夫人揚眉一笑,「不過是原先的魏國夫人犯了宮中的禁忌,被令永不得入宮半步而已。皇后自然便病了。」
  
  鍾夫人自然也聽說了此事,立刻睜大了眼睛,「她的國夫人當真被聖上削了?」
  
  武夫人笑著點了點頭,鍾夫人不由長出了一口氣,笑道,「這倒是好事,也免得我等再被她拿眼角掃來掃去,不然我每次見了她,都覺得自己的髮髻定然是梳歪了。」
  
  她這樣一說,連琉璃都忍俊不禁,武夫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鍾夫人一面吩咐婢女上了幾杯酪漿,一面轉頭看向武夫人,低聲笑道,「順娘,我怎麼聽說那柳氏夫人是行了那見不得人的陰私之事?」
  
  武夫人笑道,「夫人消息果然靈通。」說著略放低了些聲音,「原是那邊的小宮女去咸池殿告發的,聖上遣人去時,果真在一間內室的牆上發現了聖上的圖像,竟是如有妖術般畫得活靈活現,這也罷了,那畫像前竟還端端正正供了一支剛開的白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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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9:57
  第132章 不可改變沉默底線
  
  琉璃低著頭,雙手緊緊的捧著手裡的秘色瓷荷葉盞,似乎只要略鬆一點,這杯盞就會落到地上,砸個粉碎。她聽到身後的阿霓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卻被水聲掩蓋住了。
  
  鍾夫人的聲音滿是驚愕,「柳氏是狂悖了麼?這種厭勝之事也敢在宮中做出來?」
  
  武夫人歎道,「可不是,那柳氏還狡辯說,她是見皇后半年多來不曾見過聖上一面,思念幾欲成疾,才讓宮裡的胡人畫師畫了一幅這樣的畫像,不過是用來解慰皇后相思之苦,那白蓮也不過是她今日出門時見池中之花開得分外清美,採來順手放在畫像之下的,這些事情全是她處事不周所致,與皇后並無半分干係。」
  
  鍾夫人忙問,「那聖上怎麼說。」
  
  武夫人聲音裡帶著笑意,「聖上懶得聽她狡辯,便直接讓人把她轟出了宮去,說是永世不許再踏入一步。」
  
  琉璃慢慢抬起頭來,端起杯盞喝了一口酪漿,那冰涼的味道幾乎是直接流入了她的腦海裡:自己真是太遲鈍了,在芙蓉宴上她就應該想到的以楊十六娘的身份,能來芙蓉宴,自然是借了長孫湘或小柳氏的光——長孫湘那般目下無塵,似乎根本沒理會過楊十六娘,那麼便只剩下了那位看著頗為玲瓏的小柳氏。十六娘一個人留下與自己周旋示好,自然也是小柳氏的意思,而那位小柳氏,那位長孫家族未來的主母,不就是魏國夫人的外甥女、王皇后嫡親的表妹麼?
  
  還有十六娘送給自己的澡豆,想來也是魏國夫人為皇后千方百計求到秘方之一吧?自己怎麼就沒多想想,這般聞所未聞的珍奇之物,哪裡是她一個不得夫君寵愛的庶媳隨手便能拿出來送人的?
  
  原來把自己當成妖孽的不是楊十六娘,而是因為女兒的徹底失寵而急瘋了的魏國夫人原來自己的隨口戲語,竟然造就了這樁留名青史的宮廷迷案……
  
  雖說來昨日皇帝並不曾拿到鐵證,但他要的原本就不是證據,而是一個由頭有了這個由頭,情勢才會急轉直下,武昭儀才能順勢登上皇后的寶座。
  
  只是在萬年宮的那個雨夜裡曾經流過腦海的那個問題,此刻驀地再次浮現在琉璃的心頭:如果沒有自己,這些事情還會不會發生,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番模樣?難道自己並不是這些故事的看客,而根本就是其中的演員,是那微不足道卻不可或缺的龍套?如果真是如此,那麼,無論她怎麼做,或許都不可能改變歷史,將來他的被貶,日後他與武則天的對立多半也將不可避免……
  
  無數念頭亂紛紛的湧上琉璃的腦海,讓她幾乎有些難以呼吸,直到武夫人突然推了她一下,「你在發什麼愣?」她才猛的醒過神來,怔怔的看著武夫人。
  
  武夫人笑道,「我和鍾夫人正在商議,後日恰好便是伏日,這亭子如此涼爽,不如將阿華、十六娘幾個也請過來樂一樂,你卻想到哪裡去了?」
  
  琉璃聽到「十六娘」三個字,心裡又是一緊,面上笑了笑,「適才只是聽你一說,不由想起以前被魏國……被那柳氏逼得幾乎無處容身的事情,有些感慨罷了。」
  
  武夫人頓時也感慨起來,「正是,那時她何等霸道,我不過是煩你給昭儀做了幾件衣裳,她竟那般不依不饒的逼迫於你,如今她已不過是個罪婦,這長安城裡不知多少人等著看她的笑話,卻看她還能拿那種眼光看誰?」
  
  琉璃笑了笑沒有做聲,魏國夫人倒台於她而言自然是喜訊,甚至可以說是讓她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只是這喜訊的由來,卻實在有些讓人心煩意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阿霓,只見阿霓一臉的興奮難抑,看見琉璃回頭看她,眼睛閃亮的一笑,目光又投向武夫人,滿臉都寫著,「娘子你放心,我待會兒就告訴夫人」
  
  在阿霓眼裡,自己大概是為武昭儀立下了一樁天大的功勞吧?琉璃默默的轉回頭,有些哭笑不得。
  
  只見鍾夫人轉頭打發了婢女去趙國公府和中書舍人王德儉的府上下帖子請楊十六娘與華夫人,又讓人上了一份極精緻的午膳,傳了家中養的一部樂伎在亭外吹笛彈琴。三個人在悠揚的樂聲和清越的水聲中吃罷,婢女卻回報道,華夫人接了帖子一口便應下,但楊十六娘不巧病倒了,不能出門。
  
  這原是琉璃意料中事,武夫人卻是吃了一驚,忙叫了那婢女過來細問了幾句。
  
  那婢女臉上流露出了幾分為難的神色,「婢子並未見到楊夫人,連院門都不曾進去,倒是一位年輕的娘子過來問了奴婢半日,聽說是夫人您正在我們府上,不知為何還冷下了臉,直接打發奴婢走了。」
  
  武夫人忍不住皺起眉頭看向鍾夫人,鍾夫人也是臉色凝重。這朝中官宦人家女眷交往自然有派系之別,但通常也會留下些餘地,此前許敬宗去勸說長孫太尉支持立昭儀為後,太尉雖然當時與他直接翻了臉,但此後楊十六娘卻還是一直與這邊有走動,想來是太尉不想把事情做絕。如今皇后牽入厭勝事件,眼見就不得翻身了,太尉怎麼反而變得如此強硬起來?難道真是鐵了心要保皇后、太子?以太尉的身份和如今的權勢,他若如此執意反對,昭儀若想坐上後位,豈不是還有些艱難?
  
  武夫人與鍾夫人都越想心中越是憂慮,唯有琉璃對此心知肚明,暗自歎了口氣:楊十六娘只怕處境不妙,如今這個啞巴虧,魏國夫人是吃定了,她們懷疑和憤怒,首先便會傾瀉在楊十六娘身上……
  
  鍾夫人沉默半響,打起精神笑道,「十六娘這一病卻是不巧得很了,後日若只有咱們三人,再添上一個阿華,似乎還有些冷清,不如把蘇將軍府的於夫人、崔大夫府上的盧夫人都請來,大家也好熱鬧熱鬧?」
  
  武夫人自然滿口道好,鍾夫人重新命人去下了帖子,因知道武夫人多日不曾出宮,又把這長安城這些日子以來的大事小情繪聲繪色的說了一遍。
  
  琉璃聽得一句鄭家冷娘八月間便要嫁給上官學士的嫡長子庭芝,心頭突然有個模糊的印象一掠而過,正在努力回想,卻聽鍾夫人又說道,「說到冷娘,她家姊姊宛娘如今真是忙得可憐,那河東公府便像中了邪,先是臨海大長公主臥床不起,接著那位前荊王妃便說自己身子不爽,搬到她的次兄聞喜公府養病了。世子夫人崔氏原是說回家侍疾的,轉天自己便病倒了,竟就此住在了本家,沒過兩日,連三兒媳盧九娘也病了起來。到如今,宛娘那般一個悶嘴葫蘆般的小娘子,竟是要打理起整個府裡的事務,真不知她如何應付得過來……」
  
  這些事情,琉璃有的知道,有的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由聽得有些出神,鍾夫人卻轉頭看著她笑道,「大娘可知大長公主如今可好些沒有?說來她這一病來得有些蹊蹺,便是我這般不愛出門的也聽到了好幾種說辭。」
  
  琉璃回過神來,向鍾夫人微笑道,「夫人有所不知,琉璃這些日子也是在家中養著病,若不是武夫人來得快,只怕還要病上一些日子,這既然病了,總要病得像樣一些。因此倒是不好遣人去打擾大長公主。夫人說的這些,琉璃都不曾聽說,更莫說那些夫人不知道的了。」
  
  鍾夫人自然是故意送了個話頭來,若是在今日之前,碰上這種機會,她也必然會抓住。雖然說晚輩不可直言長輩是非,但拐彎抹角的暗示一下哪種流言版本比較接近真相,大約還是不會有風險的。她原想著,只有在這個圈子裡一點點的剝掉大長公主的那層面紗,她才好走下一步棋。只是如今看來,雖然最後落子之處不會變,這過程卻不得不變動一二了……
  
  鍾夫人見琉璃如此說法,微微一笑,不著痕跡的轉了話題。
  
  武夫人大約是在宮中憋的久了,這一坐一談,竟是直到日頭西斜才心滿意足的告辭而去,一上馬車,阿霓便笑嘻嘻的湊到她耳邊低聲嘀咕了起來。武夫人先是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隨即便笑得花枝亂顫的,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指著琉璃笑道,「怪道母親跟我說你是個有運道的,真真再想不到還有這一出。」說著眉頭又皺了起來,恨恨的道,「虧我還記掛著她,她竟是這種人」
  
  琉璃歎了口氣,「她也不過是個可憐的,那府裡立足大約本就艱難,她這樣多半是不得已,更莫說如今的境況更是堪憂。」
  
  武夫人哼了一聲,「那是她自作自受」眉宇間的怒色卻是少了幾分。
  
  琉璃心思並不在這些事上,一路上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著武夫人。待回到府裡,裴行儉卻是早已下了衙,正在書房中不知是看書還是臨帖。大約是聽見了琉璃回來聲音,他挑簾走了出來,看見琉璃的臉色,微微愣了一下,「不是出去散心了麼?怎麼不太開心?」
  
  對上他溫暖關切的眼神,琉璃突然覺得一顆亂糟糟的心變得安定了許多,搖頭笑了笑,「沒有不開心,只是突然間聽說的事情多了一些,心裡有些亂罷了。」
  
  裴行儉有些詫異的揚起了眉頭,他今日聽說魏國夫人的事情,倒是有些百感交集的,但琉璃不是應該為此高興麼?
  
  琉璃歎了口氣,「咱們還是去書房再說。」
  
  坐在書房的榻上,聽著琉璃三言兩語的說完了楊十六娘的事情,裴行儉怔了半晌,又轉頭看了一眼那張自己的那張畫像,搖頭長歎了一聲。
  
  琉璃也歎道,「那一日我便想跟你說的,結果不知怎麼混忘了,這些日子又是珊瑚的傷情,又是裝病躲壽宴,我竟把這事忘了個乾淨,沒想到……」
  
  裴行儉將琉璃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語氣裡滿是寬慰,「所謂天意,無非如此。其實你不必太過擔憂,此事你原本便是無意為之,說到底也不過是她們自己太過糊塗,再說,如今她們便是疑心到你,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情,莫說魏國夫人,便是柳府、王家,只怕很快也會一敗塗地。」
  
  琉璃不由驚訝的抬頭看著裴行儉,她當然記得,此後似乎沒多久,柳奭被貶,皇后被廢,王皇后一支的王氏族人被悉數流放,連姓氏都被改成了「蟒」,可如今不過是魏國夫人被貶出宮中,厭勝之事都不曾公然外傳,裴行儉他怎麼會知道王皇后一支會一敗塗地?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你也知道我常去宮中回話,有時難免與王內侍閒談幾句,他約莫是念著你的好,倒也沒把我當外人,因此宮中的這幾個月的情勢我多少也略有些瞭解。如今此事一發,大局只怕已定,莫說是那位被奪了封號的柳夫人記恨你,便是皇后記恨於你,你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琉璃默然點了點頭,看著裴行儉說到「大局只怕已定」時笑容中的那點嘲諷,心裡更是發沉,武則天的那些手段既然瞞不過自己,大概也瞞不過對她早有戒心的裴行儉吧,如此一來……她不由歎了口氣。
  
  裴行儉有些不解的看著琉璃,「琉璃,你還在擔憂什麼?」
  
  琉璃抬起頭來,直視著裴行儉,「既然如此,我卻不知你是不是依舊覺得昭儀不配母儀天下?」
  
  裴行儉默然片刻才淡然道,「我不是跟你說過麼?你看人目光極準,武昭儀的面相貴不可言,心智深不可測,她若不配母儀天下,大概也無人能配了。」
  
  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每次說到武則天他都是這副樣子,明明說的都是好話,但話的背後卻總有些別的東西,「那你為何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我怎敢不以為然?我是深以為然,太過以之為然。」
  
  琉璃突然覺得有點無力,裴行儉的性子看著溫和,但他不想說的話,不想做的事,大概是拿刀槍逼他也是無用,而他身為蒙受高宗知遇之恩的大唐臣子,對武昭儀的防備之心更談不上有任何不對,想了半日只能問道,「若是有朝一日,聖上他也這般問你,你會如何回稟?」
  
  裴行儉看著琉璃,突然伸手將她攬在了懷中,深深的歎了口氣,開口時聲音卻十分平靜,「我只願,聖上他永不會如此問我。」
  
  聽著那熟悉的平穩心跳,琉璃也默默的歎了口氣,她大概知道這個男人的決心了,他不願意說出讓自己為難的話,卻也絕不會對皇帝說出欺心之語,他的底線便是保持沉默,可這世上總會有一些時候,會令人無法沉默下去……也許,自己終究是無法改變他,也無法改變他的人生道路了,那麼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無論什麼時候,都和他一起走下去。
  
  只是在此之前,她還必須做一些事情
  
  似乎有些躁動的東西慢慢的沉澱了下來,琉璃微笑著揚起了臉,「守約,過幾日,我想請族裡的幾位長輩女眷來家中做客,你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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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50:40
  第133章 山雨欲來各自盤算
  
  一入七月,長安的天氣突然變得沉悶起來,一連幾日都有厚厚的雲層堆積在天空,雨水卻總也下不來。雖然沒有烈日當空,但空氣中那份沉甸甸的膩熱,讓人即便是出門到坊內酒肆打上一角酒,汗水也能像糨糊般粘滿全身。市井小民們湊到一起,自然是喋喋不休的抱怨這該死的天氣,便是有著冰盆解暑、婢女持扇的官宦貴人們見了面,除了天氣,似乎也再沒有別的話可說。
  
  這倒不是因為朝堂風平浪靜,無事可談,相反,可議可論之事實在太多,卻是無人敢輕易開口了。譬如六月底,魏國夫人突然被奪了封號趕出宮廷,似乎是在發出一個明顯的信號;可沒過幾天,聖上立武昭儀為宸妃的旨意,便被剛剛走馬上任的兩位宰相公然駁了回去;隨後而來的是一紙敕書,吏部尚書柳大人被毫不留情的貶到蜀中遂州…籠罩在朝堂上的雲層似乎比長安城頭的烏雲要來得更加濃厚,而絕大多數人只能小心翼翼的張望著,等待著那足以撕裂天地的電閃雷鳴的到來。
  
  相形之下,永寧坊的裴明府宅七夕前後出現了源源不斷的拉著錢帛的馬車,病了許久的臨海大長公主突然要設宴遍請中眷裴女眷並向裴明府的夫人賠罪,這些平日裡幾乎能引起無窮議論的奇事,卻沒有激起太多的水花。甚至當琉璃自己說起之時,都有些漫不經心,「那些車馬不過是洛陽那邊送的今年的些許收成,臨海大長公主的帖子也是那時節送到的,說來都不是什麼大事,哪裡值得煩心。」
  
  「不是大事?」武夫人手裡捧著一盞冰浸了半日的酪漿,慵懶的側身靠在了憑幾之上,「別打諒我沒問過你,前一次那芙蓉宴上的事我便一概不知,這次出宮前,昭儀特意與我說了,你有不願意去的場合要躲開,直接進宮便是,對外只說是她宣佻覲見了。宴無好宴,依我看,這場家宴你還是遠著些罷。」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如今這般一觸即發的局面下,武則天竟還記得自己的事情?忙笑道,「多謝昭儀體諒,有了昭儀這話,琉璃倒是有了護身符!只是大長公主畢竟是琉璃的長輩,又放出話來是要賠罪的,你放心,上次出了那樣的事情,若是此次再有變數,她做主人的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武夫人點頭道,「說的也是,」想了想卻又搖頭,「只是我聽母親說過,臨海大長公主之所以要算計你,是因為佔了你家的產業,又說在宗室裡,臨海大長公主是有名的面甜心狠,半點不肯吃虧,…需知上次你讓她顏面掃地,那樣病了一場,她豈能真跟你賠罪?那家宴,你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琉璃歎道,「不瞞夫人,說到上回之事,琉璃也是心有餘悸,若只是臨海大長公主的家宴,還當真有些不大想去,可如今她又是請了中眷裴的好幾位女眷…夫人有所不知,這家宴定在十二日,七月十三,便是琉璃的廟見之期。」按此時的禮儀,成親三月,新婦去宗廟祭拜,才算是完成了婚禮的最後一步,也只有廟見過的新婦,才正經是夫家人。因此這禮數上是決計不能出差錯的。大長公主這般安排,醉翁之意何其明顯,她若不去,還不知這位大病初癒的公主能整出什麼花樣來。
  
  武夫人「啊」了一聲,歎了口氣,「若是如此,倒真是不得不去了。只是你也莫大意,芙蓉宴上你能無恙,是運道好,卻不見得次次都有這般好運,人人都知道你是昭儀的人,若是丟了臉,昭儀定不饒你。」
  
  琉璃心裡微動,嘻嘻一笑,「夫人放心,琉璃心中有數,管教不會教昭儀丟臉。」
  
  武夫人笑著伸手擰了一下琉璃的臉頰,「你記得便好!」
  
  後面似乎有嘩然的說笑之聲傳來,琉璃看了武夫人一眼,輕聲道,「那邊似乎頑上了,咱們要不要過去?」
  
  武夫人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能有什麼花樣?不過是投壺覆酒令,也不知母親怎麼想的,這般悶熱的天,還三天兩頭的請了人來玩樂,她的精神竟比我還大些,有些人我當真是不愛應酬。」
  
  琉璃心裡忍不住替楊老夫人苦笑,她如今的宴請自然都是有深意的,可惜武夫人卻越來越不以為然,今日午宴一過,竟拉了自己到花廳躲到廳前假山旁的亭子裡來乘涼,只是她的身份不像自己的義母於夫人,不耐煩了推一個家中有事便可以躲開,她自己身為主了卻躲到了一邊,到底有些不像,只能笑道,「坐久了這亭子裡也有些熱,倒不如那邊是設了好些冰盆的。」
  
  武夫人歎了口氣,「廳裡雖然冰盆多,人也多,鬧得我頭疼,說來還是我自己屋裡涼爽清淨。」
  
  兩人又說笑了幾句,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夫人原來是躲在這裡與大娘說體已話了,卻叫我等好找!」
  
  琉璃回頭一看,正是武夫人最不愛應酬的那位袁御史夫人葛氏,帶著兩個婢女滿臉笑容的走了過來,對著這位變臉如翻書,如今顯然有些熱情過頭的葛夫人,琉璃倒也不敢拿大,忙笑著起身讓她,「葛夫人請坐。」
  
  葛氏坐了下來,笑道,「都知道夫人最疼大娘,可如今阿華她們都在前面玩射覆呢,原是人要多些才熱鬧!我就厚顏來擾一擾夫人了,總也要陪陪我們玩樂才好。」說著看了琉璃一眼,笑得格外親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大娘你說是也不是?」
  
  武夫人興致不高的直起了身子,「我是熱得不愛說話,又怕失了禮民,才出來散散。若是射覆,我卻是最不會玩,十次有九次是猜不中要挨罰的,還不如轉酒胡來得痛快,再說,這熱膩膩的天,幾杯酒下去不是更熱?」
  
  葛氏笑道,「夫人放心,我看老夫人今日備的是西州葡萄酒,並不醉人,夫人若是不勝酒力,我便替夫人喝了如何?」
  
  武夫人和琉璃都有些無語,只得跟她一道過去了,果然適才用午膳的堂上已經重新整治過酒席,每人面前不過是些新鮮瓜果與裝酒的犀角杯,當中擺著一個四周雕蓮花卷草紋的雙層水磨大方竹盒,竹盒下層放了鳳仙,睡蓮,美人蕉,長春花等十來種鮮花佳蕙,見武夫人進來,華夫人便笑道,「到底是把順娘拿來了,看她還能躲酒躲到哪裡去?」
  
  武夫人笑著斜睨了她一眼,「你難道便是百射百中的?」
  
  楊老夫人皺眉道,「哪有客人們都在,你怕喝酒先跑了的道理,快過來喝一杯就當賠罪!」
  
  武夫人不在意的笑著上前,拿起一杯酒便喝了下去,眾人都笑著道了聲好,葛夫人又笑道,「躲酒的卻也不是她一個。」
  
  楊老夫人便笑道,「大娘多半不是自己要躲酒,定是被順娘拉出去的。」
  
  武夫人也道,「她倒是想喝呢,是我拉了她去陪我說話。」
  
  葛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只得作罷,「人如今倒是來得齊全了,這頭一回,原該是由老夫人當令官才是。」
  
  楊老夫人笑著說了個好,便讓婢女把竹盒裡的花朵讓每個人都仔細看了一遍,上前拿了竹盒在手中,轉身擺弄了一下,轉身時,手裡的竹盒蓋子已經蓋上。
  
  這種射覆的玩法叫猜朵令,琉璃也玩過一兩回,規矩極為簡單,拿著竹盒的令官從下層的各色鮮花中挑一朵出來放在第一層,眾人各自猜上一遍,若是有人猜中,便是令官喝酒,猜錯的人,都要罰上一杯。
  
  這種酒令原是碰運氣,猜過一遍,卻只有鍾夫人猜對了。接著便是輪流行令,琉璃是最後一個當令官的,她便隨手挑了朵半日蓮,待得眾人都猜過一遍,竟是沒人猜對,只得都喝了杯酒,武夫人便笑道,「你可曾和昭儀玩過射覆,她最會猜。」
  
  琉璃想了想,點頭道,「射覆倒沒見昭儀玩過,只是記得我們有時玩起投壺,雙陸,斗草,昭儀若是有興致加入,竟樣樣都是極在行的。」
  
  楊老夫人便轉頭道,「媚娘原是從小便愛玩會玩,莫說你們姐妹,便是你們那些交好的閨秀裡,有誰玩得過她?」
  
  華夫人幾個頓時應和起來,楊老夫人又歎道,「上回我入宮時還跟她說起,如今她身子大好了,我和順娘不好多留,有暇時,不如把你們召到宮中多陪她說話解悶也是好的。好卻是心思重的,只道如今宮中的事務都壓在了她身上,總要樣樣都做好了,不辜負了聖上的期許才是,又道是你們也都是忙的,怕煩擾了你們。」
  
  屋子裡突然靜了一靜,還是華夫人先笑了起來,「昭儀哪裡的話,阿華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怕昭儀嫌我們笨嘴拙舌,不但不能分憂,倒是煩擾了她。」
  
  鍾夫人和葛夫人也笑道,「正是。」
  
  楊老夫人呵呵一笑,「說什麼煩擾,她悶在宮裡,有人肯去陪她說話有何不好?」轉身便讓婢女再去拿酒,琉璃看得清楚,她臉上的笑容卻有些淡了下來,心裡不由也歎了口氣,在座的幾位女眷,哪個不是人精?跟武家交好是一回事,真正為武則天「分憂」,公然站到長孫無忌這一干宰相權臣對面,又是另一回事,畢竟長孫無忌把持朝政已久,之前但凡與他不對付的,就算是皇子皇孫,不照樣人頭落地?
  
  待婢女重新端了酒上來,屋裡的氣氛這才慢慢雙活絡了起來,眾人又說笑了一頓,到園子裡湖邊的亭內吹了回風,眼見時辰不早,才各自告辭離去,楊老夫人卻道,「大娘,你且多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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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50:56
  第134章 淨土難求賠罪之宴
  
  小小的亭子裡,飄蕩著一股淡淡的茶香,風爐上的水已經沸騰了第二遍,裴行儉已把茶末灑入水中,正在加水止沸育沫,看見琉璃走了過來,放下了竹夾笑道,「你回來得正是時候。」琉璃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把手中的匣子放到了一邊,「這麼熱的天,怎麼想起了煮茶喝?」
  
  坐在微微吐著紅色火焰的風爐邊,裴行儉的額角微有汗跡,只是臉色看去反而比平日更顯白皙。他關上了一個爐門,轉頭看了她一眼,笑容加深了些,「怎麼今日喝酒了?喝了多少?」琉璃摸了摸自己還有些發燙的臉頰,「總有八九杯,是葡萄酒,甜甜的倒不醉人,今日玩的是射覆,我竟一次也沒猜對,好在當令官的時候,別人也沒猜對,不然說不得便真多了。」裴行儉仔細看了看琉璃的臉色,搖頭一笑,眼見茶釜中的茶湯已是三沸,持茶釜從爐上移了下來,又將帶著花沫的茶水均勻的分在兩個茶盞裡,這才道,「這天氣喝些熱茶下去,出一身汗,倒比悶著強。你也多喝些,出汗最是解酒。」
  
  琉璃幾個月來已經喝慣了茶,略等了片刻,便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突然覺得熱天喝這種茶也不錯,起碼補充鹽分不是?
  
  裴行儉喝完了一盞,才道,「今日的茶是窺基新得的劍南蒙山石花,他說,論品此茶當為天下第一。你覺得如何?」
  
  琉璃愣了一下,才歎了口氣,老老實實的道,「我沒喝出和平日的有什麼不同。」
  
  裴行儉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似乎想揉揉她的頭.大約見她頭上還梳著高高的髮髻,手指落了下來,在她臉頰上一刮,「這種煞風景的話,就是你能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琉璃偏頭躲開,白了他一眼,「實話也不能說麼?」
  
  裴行儉笑道,「跟我說自然無妨,若是跟窺基說。他一定先是狠狠瞪你,之後便開始肉疼自己的茶葉。」
  
  琉璃想起窺基那一對瞪起來有如銅鈴的大眼忍不住也笑了,「今日你怎麼有閒暇去大慈恩寺?」
  
  裴行儉搖頭道,「如今我哪有這閒暇?便是去了,他也沒工夫理我,這些茶葉原是他打發一個小沙彌送來的。」
  
  琉璃不由奇道,「你不是說過,譯經之事今年已然放下了麼?窺基還要忙什麼?」
  
  裴行儉的語氣有些淡然,「玄奘法師這些日子常入宮廷給聖上與昭儀說法,寺裡的一些日帶雜務,還有整理之前譯過的經文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玄奘入宮給高宗和武則天講法?琉璃不由有些發愣,裴行儉垂眸喝了口茶,抬頭見了她的表情,笑道,「先皇在時,玄奘法師便曾數度入宮見駕,先皇還曾極力勸說法師還俗為官。大慈恩寺原是聖上發願所建,昭儀又是篤信釋教的……」說著歎了口氣,「玄奘法師曾對窺基說過,欲弘揚佛法,必依賴國主,如今形勢如此,法師自然不會錯過這大好機緣。」
  
  也就是說,玄奘會支持武則天登上皇后之位,然後借助她來推廣佛法?想起那個容貌普通、聲音裡卻如有魔力的傳奇和尚,想起那一面香客摩肩接踵,一面幽涼靜寂猶如世外桃源的大慈恩寺,琉璃忍不住也歎了口氣,低頭默默的喝了一口這又苦又鹹的茶葉沫子水這世上,果然沒有一片真正的淨土。
  
  裴行儉也在默默的想著心事,直到喝完了兩盞茶,目光才投向琉璃帶來的匣子,微笑著問,「昭儀又賞你什麼了?」
  
  琉璃回身拿起這個刻著雙鳳圖索的檀木匣子,打開匣蓋,裡面是一柄一尺多長的淡綠色琉璃如意,色澤通透,雲紋圓轉,端的是少有的珍品。裴行儉拿在手裡看了幾眼,微笑道,「倒是難得的,要好好收著才是。」
  
  琉璃將如意放回匣中,兩人一時都有些默然,武昭儀的這柄如意裡,蘊捨的意思無非是記得琉璃的好處,願意幫她達成心願——而她的位置越高,能做到的事情才會越大。只是此事琉璃已不願再與裴行儉談論,索性換了個話題,「明日便是河東公府的家宴,你看,我還用準備些什麼?」
  
  裴行儉轉頭看著她,揚眉笑了起來,「你不是早便都準備好了麼?」
  
  到了第二日晨間,裴行儉果然是一句吩咐都沒有,只笑著說了句「好久沒吃過你做的五生盤了,晚上記得做一份」,便施施然出門而去。琉璃無語的望著他那大紅圓領袍的背影,回頭便對著鏡子垮下了臉,「給我梳個樂游髻。」
  
  待她梳洗打扮完畢,乘車到達河東公府二門時,管事娘子倒是一如既住的殷勒小意,只是這次簷子卻沒有去上房,而是穿過花園,到了一處花廳,鄭宛娘神色淡然的在階前迎客。琉璃進得廳內,才發現女客已到了兩三個,不大工夫,中眷裴在長安的三四戶官宦人家的女眷便到了個齊全,自然依舊是以武陵令裴安石的夫人鄭氏為首,她的長媳蕭氏也跟在身後,看見琉璃,向她點頭微微一笑。
  
  琉璃在眾人中原是年紀最小的,上前一一見過了禮,按長幼次序落座,鄭宛娘卻道,琉璃原是主客,該坐首席才是,琉璃忙笑道,「諸位長輩都在此,琉璃若坐了主位,豈不是顯得琉璃太過輕狂。」
  
  鄭冷娘垂眸一笑,默默的退到了一邊。
  
  一陣香風夾雜著環珮之聲從堂上低垂的蜀錦幔簾後傳了出來,有婢女上前挑起了簾子,臨海大長公主扶著一個小婢女緩緩走了出來,身上是一件雙勝紋杏色衫子,配著六幅繚綾長裙和暈色泥金披帛,看去比平日多了十二分的溫婉,倒是讓一心等著看她在眾星捧月中華麗登場的琉璃小小的吃了一驚。
  
  待得她在主位落座,琉璃也回了席,這才看清,大長公主的確看起來清減了不少,雖然施了細扮額黃,又用胭脂細細的潤了唇臉,但肌膚中卻巳沒有了從前那種瑩潤的光彩,眉稍眼角處的鬆弛似乎也更加明顯,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四十出頭保養得宜的婦人而已。
  
  大長公主也打量了琉滿一眼,目光從她頭上戴的玉步搖、牙上的玉色衫子和碧羅裙上轉了一圈,落在那張容光煥發的臉上,眼睛不由自主瞇了一下,才慢慢露出一個和悅的笑容,「大娘能來,我便放心了,可見是沒有記恨我這老婦人。」
  
  琉璃長跪而起,欠身笑道,「大長公主這話折煞琉璃了。按理,琉璃早該過來向公主請安,只是琉璃前段時間身子不好,怕是過了病氣給別人,好容易好一些了,又聽說大長公主去體欠安,不耐煩別人打擾,因此上也不敢登門來打猶公主,請公主見諒。」
  
  大長公主搖頭歎道,「你不敢登門也是人之常情,上次之事,全是因我失察,叫大娘受了那樣的委屈,原是我該請你見諒才是。」
  
  琉璃微笑道,「哪裡?大長公主與世子夫人對琉璃都是照顧有加,琉璃從不覺得有何委屈。」
  
  大長公主不由胸口一窒,她兩次提出賠罪的話頭,便是要琉璃說出不計較上次之事,上次之事原與公主無干之類的話來,誰知道她句句回得彬彬有禮,偏偏根本就不接這話茬。想了想只能壓下心頭的火氣,滿面笑容的又與另外幾位中眷裴的族人寒暄說笑了幾句,又讓人將瓜果點心、菜餚主食一道一道的端了上來。雖然不似芙蓉宴那般每一道都別出心裁、精美絕倫,卻也是都是色香味俱佳,大長公主更是滿面春風,細言軟語的慇勤勸客。
  
  只是在座之人或者是心知肚明這宴席的「主菜」還未烹製,心神有些不安,或者極少與大長公主交住,心頭有些緊張,半個時辰下來,各人面前的食案上從冷盤紅羅丁上到了擺放著整只烤鵝的八仙盤,卻也沒有幾個人分辨出這些美食到底走是什麼滋味。
  
  就見大長公主突然舉起面前的酒杯向琉璃笑道,「大娘,都是我御下無方,過於嬌寵了你鄧庶妹,才讓她膽大妄為。竟然做出那種事情來!真是令我蒙羞,亦令裴氏蒙羞,如今我雖然已把她的人交給你處置,但此事我卻是難辭其咎,這杯酒,便當我的賠罪。」
  
  琉璃忙避席而出,低頭答道,「琉璃惶恐,上回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庶妹頑劣,才些沒輕沒重,琉璃早便忘卻了,大長公主也請不要放在心上才是,公主賞的酒,琉璃自然要喝,只是卻當不得賠罪二字。」說著又抬頭微笑道,「大長公主也說過,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不過是個磕碰,過了自然便過了,往後的和氣才是要緊。」
  
  大長公主看著她明亮的笑臉,只覺得胸口那股悶氣又堵了上來,這庫狄氏滿口說的都是好括,任誰聽了都要說她大度識禮,可這樣一來,自己把那只剩一口氣的庫狄二娘趕出河東公府又算什麼?只能瞇著眼睛笑道,「大娘果然是個肚量大的,倒顯得我有些小題大做了。」
  
  琉璃笑道,「哪裡的話,大長公主不過是嚴於律己罷了。
  
  琉璃日後也要多向您學著些才是。」
  
  大長公主頓時又有些說不下去,仰頭喝下了杯中之酒,慢慢才壓下了心頭的郁氣,目光在席面上一轉,重新露出了笑容,「說來今日我把諸位請來,向大娘賠個不是,此為其一,這其二麼,還有一件早該交代清楚的事情要跟諸位細細的分說一遍。」
  
  在歷史上,唐僧的確與武則天關係非常密切,如永徽五年,他突然翻譯的幾卷的輕書都成為了後來武則天登基的理論基礎,如《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法住記》,預言彌勒轉世——武則天登基時便自稱彌勒下生,而武則天為後不久,玄奘上表必稱「皇帝皇后」(以前是「皇帝陛下」),同年預言了李顯的誕生並忽悠說他必須出家,李顯出生後,他甚至把李顯帶在身邊「護念」了三天三夜。有研究者懷疑,在玄奘個人史上,永徽六年突然出現的完全空白,很有可能是他深層參與了當時的政治鬥爭……所以大唐歷史可以YY的空間真的很大很大很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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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51:39
   第135章 如此厚禮正中下懷
  
  一陣微風從堂外吹了進來,花廳上用亳州輕紗製成的簾帷輕揚時帶來的沙沙聲突然變得清晰可聞。
  
  臨海大長公主的目光在已然屏息靜氣的諸位女客臉上轉了一轉,才悠然開口,「諸位都知道,先皇曾將發還的洛陽財產托付給魏國公,後來我與河東公不得已又代管了幾年,兢兢業業的就怕落個不是,好容易守約成家立業,這些產業我便都還給了守約。此事諸位都已知曉,原是不必多說的。只是近來頗有些流言,竟說我臨海是覬覦這些產業才難為大娘!倒教人有些百口莫辯了!」
  
  中眷裴的幾位女眷相視一眼,都有些納悶,此事在座之人哪個不是心知肚明?有何值得一說?還是鄭氏長跪起身笑道,「大長公主何必煩惱,所謂流言止於智者,這等不經之談,最多便是播於小人之口,何必理會?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淡然一笑,」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這筆產業我幾年前便已經給了守約,如今來難為大娘又有何用?難道說壞了守約和大娘的婚事,那些田地便能飛回我手中不成?這道理,便是外人一想也能知。守約成親也罷,不成親也罷,孤獨終老也罷,兒孫滿堂也罷,說到底與我何干?也就是我因親手撫養了守約那幾年,凡事多愛操個心罷了!」她意興闌珊的歎了口氣,「如今我不操心原也容易,只是這流言紛紜,說不得何時也會把各位卷將進去,今日有人說我是貪圖守約家產業,日後難保不會有人說各位貪圖守約的產業。說來當年我將這份產業給守約時,諸位中難道不曾有人說過,這產業原該是洛陽裴氏一族的,不應為守約一人所有?當時我雖然分解過一番先皇的意思,卻也說過,便算是洛陽裴氏的族產,守約是宗子,也該由他掌管,由他處置!這才算是交割清楚。如今想來,當年我卻是做錯了!」
  
  聽到這裡,鄭氏和另外一位姓劉的女眷有臉色多少有些難看起來————當日她們正是爭執得最多的兩個,鄭氏是眾人之首,又收留了裴行儉母子幾年,原便是有些想法。劉氏卻是因為公公,諸位大伯小叔,乃至襁褓中的長子都是死於王世充的刀下,心裡不仇:為何滅族時自家人要陪他們死,這發還財產了卻又成了他裴仁基一家之物了?只是此事過去已久,大長公主此時提起這話頭,卻又是何意?難不成她自己名聲有損了,還要把大夥兒都牽進去?還是要反悔當年的話?
  
  大長公主彷彿根本沒看到她們的臉色,淡淡的繼續說了下去,「我如今才想明白,這世上最怕便是模稜兩可。這族產便是族產,私產便是私產,若不分說清楚,說不得什麼時候對景便又是一起風波!為免日後再有流言紛爭,今日我請諸位過來,便是要再跟諸位交代清楚一次,當年這份產業,先皇是因裴都督忠心為國,不幸罹難,而特意發還給守約母子的,與中眷裴其他族人並無干係!」
  
  說完,她眼光忍不住往琉璃臉上一掃,不出意外的看見了一張盈盈笑臉,心裡冷笑了一聲,這庫狄氏再是狡詐,到底輸在一個貪字,見錢眼開,卻也不看自己吃得下吃不下!目光再隨意一掃,只見鄭氏在不大自然的低頭喝酒,那劉氏眼裡已露出了怒色,嘴角不由更是微微一揚,「諸位請想,先皇當年追封的便是裴都督,之所以將財產交給先魏國公處置,也是因為守約母子當時便住在這府中,否則,焉有讓我西眷裴宗長來代管中眷裴財產的道理?後來我皇兄登基,不但再次追封裴都督,還讓守約入了弘文館,聖意如何,豈不更是顯然?」
  
  她的話自然句句在理,劉氏卻忍不住哼了一聲,冷著臉扭過頭去,想到當年偌大的一家子一夜之間便只剩下歸家祭祖的他們夫婦二人,那般慘淡惶恐悲憤的情形,此時想起依舊歷歷在目,心頭的不由又是難過,又是憤然。
  
  大長公主看著她,同情的歎了口氣,「阿劉心中所想,我也知道,當年便是因為覺得你家實在無辜,雖然這些話也挑明了,卻沒有敲定。原想著守約是你們中眷裴的宗子,我把這些產業都還給守約,便算是完成了先皇所托。日後讓他來處置才最是合宜,沒想到此次竟有那般惡毒的流言傳了出來,既然如此,索性這回我便把這惡人做到底!」
  
  她的聲音已變得一片冷冽:』當年先皇令咱們府裡代管的,是裴守約父兄的產業,咱們自然只能還給守約,諸位或者諸位的夫君若是覺得這般處置不對,不妨去請聖上裁決。若是沒有異議,日後便不能再說什麼那產業是中眷裴的族產,也省的外人鑽了空子,看了笑話去!「堂上一片靜默,比適才更是悶了幾分。人人心裡都有數,臨海大長公主這般一說,此事便再無轉圜的餘地,莫說不可能鬧到聖上跟前去,便去鬧去了,難不成聖上會說先皇做得不對?自己這些人還能吃到好果子?
  
  大長公主神情淡然的看著下面,半晌之後點頭笑道,」諸位既然並無異議,我也便放心了。「說著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目光轉向了琉璃,笑容變得溫和起來,」說來也是守約有福,因為今日之事,我還特意問了一聲,聽說洛陽今年收益甚好。
  
  大娘原與我那不通俗務的義女不同,是個聰明伶俐的,又有家學淵源,果然便守約的產業打理得越發好了,無需我等再操心。日後如何處置那些產業,便是你和守約的事情,我老婆子再不會過問一句的。」
  
  琉璃默然片刻,揚起臉來微微一笑,「大長公主過獎了,琉璃年輕又沒見識,今年那些收益也不過是老天賞臉,日後除了要多向大長公主討教,自然也要多多仰仗各位嬸娘阿嫂。」
  
  大長公主笑得更加親切,「哪裡,過了明日,你便是中眷裴的宗婦,日後在座的各位嬸娘嫂子,只怕還要你多多照料才是。」
  
  眼見琉璃垂眸說了聲「不敢」,大長公主忙低頭喝了一口梨花春,掩住了嘴角那抹笑容:幸虧當年自己怕中眷裴的人死了奪產的心,反而跟裴守約擰成一股繩,這才留下了一句活話,沒想到今日竟是派上了這般大用!
  
  這些中眷裴的人都是拿洛陽的產業當族產當了這麼多年的,豈能甘心從此再沾不上邊?何況她特意讓洛陽大張旗鼓的送錢帛過來,瞎子也知道如今不同往日,那邊的產業已是真金,這些人都是裴氏旁支出身,家底有限,前程有限,怎肯眼睜睜的看著那下蛋的金雞從此成為別人家的?明日便是這庫狄氏的廟見之期,若是順利過了,此後她便是名正言順的宗婦,若是出了差錯,甚至不能完禮,那便是天大的笑話。如此情形下,這些人自然是要抓著這由頭狠狠發作一番————裴守約夫婦和中眷裴族人蚌鶴相爭,自己才能漁翁得利!
  
  微甜的酒水慢慢滑下了嗓子,她沿著瑪瑙杯的杯口看了一眼下面的裴氏女眷:除了劉氏臉上頗有怒色,其餘的人都是低頭默然不語。大長公主心情不由更是愉悅起來,放下杯子笑道,「你們且寬坐片刻,我去去就回。」又向鄭宛娘點了點頭,待她上前,便扶著她悠然離去。
  
  一片靜默中,只聽劉氏重重的哼了一聲,冷笑著看了琉璃一眼,轉頭便跟離自己最近的蕭氏道,「原來這世上倒真有因禍得福這種事,今日大長公主把我等叫來,原來卻是要當面送這樣一份厚禮!只是有些東西拿了卻是要虧心的!」
  
  蕭氏忙看了自己的婆婆鄭氏一眼,才對劉氏露了一個笑臉,卻沒有接話。劉氏眉頭不由皺得更緊,也看了鄭氏一眼,「阿嫂,今日你怎麼竟也不說一句公道話?難不成當年我家那十幾口子竟是白死了不成?到頭來,卻成了我們的不是,成了我們去貪得別人的財產,天下哪有這般的道理?」
  
  鄭氏本來一直低著頭,此時只得抬頭,臉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尷尬,「阿劉只怕是有些誤會了。」
  
  劉氏頓時一愣,「阿嫂此言何意?」
  
  鄭氏看了琉璃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劉氏轉目再看別人,竟也是一般的表情:不但不見憤怒,反而有些尷尬…就聽琉璃笑道,「這位嬸子,早些日子琉璃曾請過您到寒舍來做客,嬸子因身子不好便不曾過來,因此有些事務嬸子不知,也難怪會對琉璃有些誤會。」
  
  劉氏怔了怔,倒是記起半個月前的確收到過帖子,但自己實在厭恨裴守約這一家,並未搭理,難道竟是錯過了什麼?
  
  琉璃看著她,笑得極是真誠,「說來這親族原本同氣連枝,裴都尉當年所謀,何嘗不是為了家族?若是事成,難道得益的只是守約的父兄?想來中眷裴如今定不會遜色西眷裴半分!可惜事敗,那是命數使然,裴族當有此劫!榮則同榮,損則同損,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劉氏微微一窒,隨即便冷笑起來,「是麼?只是如今我倒要請教,這損已同損,同榮卻又在哪裡?」
  
  琉璃笑道,「嬸子問得好,上回我請各位長輩過去,便是為了商議此事!嬸子請想,這些年來,守約何嘗拿過那些收益用於自家的私事?日後自然是依舊如此,今年洛陽收益比往年頗多了些,我尋思著差不多夠重修一次宗祠了,正托了各位長輩找人備物,過些日子便要開工!」
  
  劉氏不由大吃了一驚,再看看幾位同族的妯娌,頓時明白過來:這庫狄氏不但要重修宗祠,而且把頗有些體面和油水的活兒都分給了這幾家,她們定是動了私心不願告訴自己,難怪她們先前一言不發,如今又是這樣一副神色…她心思轉了幾轉,神色有些冷峭,「原來竟是如此!只是我卻不明白了,這宗祠難道年年要修不成?」
  
  琉璃的笑容半絲也沒變,「不用修宗祠,還有族學,還有祭田,日後還可以買幾處院子安置來京求學趕考的族人學子。咱們族人雖然凋零了些,日後自然會慢慢人丁興旺,求學待選的也會一年比一年多,哪一年不會有幾樁事情出來?屆時,琉璃再看收益,每年與諸位嬸子商議著用便是了。」
  
  劉氏看著琉璃的笑臉,心內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皺眉道,「你的意思是,洛陽那邊產業得來的收益,如何用還要跟我等商議?」
  
  琉璃肅容道,「正是!守約曾經說過,這份產業裡有太多族人的性命,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用在自家私事上的,這份心意誠不誠,這些年守約的所作所為,相信諸位長輩自然都看在眼裡,琉璃身為裴氏之婦,自然也當遵從夫君的意願。當日請諸位嬸子來我家時,琉璃便曾發過誓,這些錢帛,琉璃絕不會用於填一已之欲壑,或是足一家之用度,總要叫大夥兒都能受益才是,總要教中眷裴一族都能分沾才是。不然,便叫琉璃日後不得好死!」
  
  劉氏不由一呆,想起這些年裴行儉的所為,心裡已經信了七八分,有些悻悻然起來,「好端端賭咒發誓作甚?既然大夥兒都信你,我自然也信就是…」
  
  鄭氏忙笑道,「我便說了你是誤會了大娘吧?」又對琉璃笑道,「阿劉原是性子最直的,又愛較真,並不是不信你,如今說開了自然便好了,你也莫再說那話,那些話哪裡是隨便能說出口的?你年輕輕的也不知個忌諱,我等卻是聽著心裡亂跳!」
  
  琉璃忙笑道,「哪裡,不過是琉璃自己想表表誠心,既然絕不會去做,自然說什麼都不打緊!」又歎了口氣,「說來還得多謝大長公主考慮周詳,今日這番話,倒像是送了我一份厚禮。如今有了她的話,琉璃倒也敢放開手腳了,不然這產業算作族產,若是日後聞喜那邊的族人問起,我怎麼把族產所得都用在長安這邊了,卻叫我如何回答才好…」
  
  蕭氏更笑道,「大娘過慮了,像大娘這般的宗婦,心心唸唸便是為族中著想,原是長安不曾有過的,誰還會說您不成?」阿家說得好,以裴行儉如今的聖眷,日後前程自是不可限量,算計他家產業便是能得手,日後保不齊會有後患,想來那河東公府也絕不會讓他們如意。庫狄氏如今又能是這般做派,她們再來挑剔,豈不是太不識趣?
  
  另外幾位女眷也跟著說笑了幾句,屋裡原本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
  
  錦簾後,鄭宛娘緊緊的扶住了臨海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的臉已發青,緊緊的咬著牙關,臉上的笑容看去幾乎令人毛骨悚然。
  
  站了半晌,大長公主一言不發的慢慢轉身走到了後堂,這才呵呵的低聲笑了起來,「好手段,好算計,我竟是又低估了她!」
  
  沉默片刻,她轉身直勾勾的看向自己的貼身婢女,那婢女臉色不由漸漸發白,卻聽她低聲道,「你去把洛陽所有掌櫃,莊頭的身契給我拿過來!」
  
  鄭宛娘不由一怔,大長公主又低低的笑了起來,「她不是說我今日送了她一份厚禮麼?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再送她一份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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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52:02
  第136章 燙手山芋釜底抽薪
  
  薄薄的一疊身契文書,裝在一尺多長的楠木盒裡,輕飄飄的幾乎沒有份量。鄭宛娘嘴唇一動,想說點什麼,看著臨海大長公主依然微微發青的面孔,還是默默的低下了頭。
  
  大長公主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怎麼,覺得我狠心?你以為這些奴婢是什麼忠心為主的?他們哪個在洛陽那邊不是使奴喚婢、金屋藏嬌?哪個還記得自己奴婢的本分?不是為了自個享福,為了那邊的產業當年他們便能這般賣力?享了這十幾年的福,如今也該他們出些力了若是有運氣的,也不過是過一段苦日子,若是沒那福分,那便怪他們的新主子不識時務罷」
  
  見鄭宛娘依然垂著頭一言不發,大長公主冷哼了一聲,三個兒媳裡,這一個原本便是最笨拙無用的,跟她說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若是阿崔……想到這個名字,立時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她在紙上寫的:「父母尚在,敢不自珍?歸寧侍疾,以盡本分。」字裡行間的那點諷刺那點威脅,簡直如針如錐,每一念及,依然扎得她怒氣狂湧好半響,大長公主才壓下了這股火氣,重重的蓋上了盒子,瞟了鄭宛娘一眼,寒聲道:「若是有別的法子,你當我願意用這一招?這二十多人都是府裡極能幹的管事,他們的兒女妻室,也都是在府裡各自領著差事。一個處置不好,說不得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可若不這樣做,難道咱們就眼睜睜看著那庫狄氏藉著咱們的勢收服了中眷裴的族人,然後繼續明目張膽的跟咱們作對?難道咱們府裡的名聲就白白讓她踩了,我這一身的病痛就白白的忍了?都說主辱臣死,何況是一些賤奴」
  
  鄭宛娘不敢猶豫,忙低聲應了句,「阿家教訓的是。」
  
  大長公主長長的出看口氣,低頭想了片刻,臉色慢慢的變得平靜下來,「走,咱們也該去招待客人了」
  
  再次從後堂出來,大長公主的神色宛如真的便是去更衣了一回,含笑先道了失禮,沒說幾句話,便笑吟吟道,「適才宛娘倒是提醒了我一句,說來還有一事原是我考慮不周,如今在那邊幫大娘打理產業的,都是河東公府的舊人。早些年,是琪娘求著我這個義母幫襯她,我便順手幫了。只是我這記性卻是越發的壞了,這些年竟再沒有過問過一句。如今想來,卻的確有些不大合適。」
  
  「說到底,大娘到底不是我的女兒,如今若讓我的這些奴婢管著產業有些不成體統,也容易惹人閒話。適才我讓人把他們的身契都找了出來,這便一併給大娘。」她笑著轉頭看向鄭宛娘,「發什麼呆?還不把這些身契給大娘送去。」
  
  本來臉上都帶著笑意的中眷裴的幾位女眷都是一呆,隨即便看向琉璃,琉璃也有些意外,略一思量,已明白幾分:這些掌櫃、莊頭身契雖然歸了自己,但他們既然都是伺候大長公主的老人,家人子女自然還是在河東公府,大長公主照舊可以拿捏他們。如此一來,他們日後再交多少,以前的賬目如何不對,自己反而不大好再去追究,何況那些莊園、店舖裡還有那麼些夥計賬房農戶,也都是河東公府的人,便是把這些掌櫃打發了,只怕一時半刻也無濟於事……
  
  眼見鄭宛娘低著頭越走越近,琉璃心裡只覺得心裡隱隱有些不安,似乎還有什麼是自己不曾想到的,抬頭笑道,「請問大長公主,這些掌櫃、莊頭,可是河東公府的家生奴婢?」
  
  臨海大長公主眼神淡漠,笑容卻十分親和,「的確有幾個,怎麼,大娘不放心?難不成你也信了那些流言,覺得我把這些奴婢送你是別有用心?覺得我臨海是在覬覦你們家的那些產業?」
  
  琉璃心裡默默的歎了口氣,立刻站起避席行禮,「大長公主言重,琉璃不敢。琉璃只是見過一次這些掌櫃,有些疑惑……」
  
  大長公主一揮手,「有何好疑惑的從今日起,這些奴婢便是你的奴婢,他們做了何事要做何事,難道還要我來理會教訓?大娘不疑心我便收了這些身契,若是疑心……」她看著琉璃笑得分外明媚,「便請大娘直說」
  
  琉璃一時有些無語:今日這情形,大長公主是絕對不會容自己開口說話了,自己今日若敢當眾說出疑心大長公主的話來,那便是侮辱長輩,國法家法都不能容她,若不說,又如何能推辭掉這些東西?眼見那楠木盒子已到手邊,只能垂眸笑道,「多謝大長公主賞賜。」雙手接過了盒子。
  
  大長公主舒了口氣,笑得越發明媚,「大娘果然是爽快人,哪裡值得個謝字?這些奴婢都是粗笨的,又是伺候了我幾十年,頑固之處在所難免,若是有什麼做得不妥的地方,大娘該敲打教訓便敲打教訓,不用給我面子說來,他們把你伺候好了,才是給我真正長了臉。」
  
  她語音微微一轉,變得有幾分肅然,「只是這些奴婢雖然不值什麼,到底也服侍了我這些年,如今也都老了,大娘便是覺得他們不中用,打罵教訓都不打緊,只莫似守約那樣,一怒之下便轉賣了去,叫他們骨肉分離,到底有傷天和」
  
  琉璃只得低頭應了個「是」,就聽大長公主笑道,「總算理清了俗務,難得今日一聚,請諸位再進一杯」
  
  琉璃回到席中,隨著眾人舉杯,臉色多少變得有些沉凝,大長公主看在眼裡,心情更是大好,午膳之後,留著眾人說笑了半日,這才意猶未盡的走了,鄭宛娘又陪著眾人到水上遊玩了一圈。中眷裴的諸人相互交換了幾個眼色,有意無意的離琉璃遠了一些。
  
  琉璃早已把木盒給了身後的阿燕,只是看著諸人變得敷衍的笑臉,手上卻似乎總是留著一種奇怪的觸感,彷彿在盒子還拿在手裡,而且越來越有些沉重。
  
  好容易回到家中,琉璃第一件事便再次打開木盒,一張一張看著這些用益州黃麻紙書寫的契書,低頭沉吟了片刻,回頭對阿霓道,「阿郎今日要吃五生盤,你去廚下看看是否已買到了羊、豬、牛、熊、鹿這五樣鮮肉,若是得了,便讓廚娘用心些做,幾樣肉要細細切膾調味,用豉椒多醃製片刻,配的鹽漬荔枝、切花梨肉和酸梅藕片要單做單放,莫讓油煙肉味熏著。」
  
  阿霓笑道,「婢子記下了,娘子做的這五生盤比別處原是大有不同,也難怪阿郎惦記。」
  
  眼見阿霓挑簾出門,走得遠了,屋子裡卻再無他人,琉璃這才回頭看了阿燕一眼,「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阿燕默然片刻,輕聲道,「啟稟娘子,用別人府裡的家生奴婢,原是大忌。大長公主不比楊老夫人,對娘子只怕頗有恨意,若是逼著這些掌櫃做些什麼出來,娘子和阿郎身為主人,有時卻是也難逃罪責的。何況這些人名為奴婢,卻在洛陽那邊經營多年,只怕手裡也頗有人手錢帛,一個不如意更難說會做出些什麼來。」
  
  「奴婢也想過,按說娘子便該召他們即刻前來,都拿下關在家中幾處院子裡,追究他們之前吞沒財產之罪,但這些人既然知道身契已到娘子手中,豈能不做些準備?只怕狗急跳牆,反而不美。」
  
  琉璃點頭不語,這些身契果然是燙手的山芋:今日大長公主已經擱下話來,他們不能賣掉,自然也不能打殺——莫說按大唐律法,主人故意打殺奴婢要徒一年,便是能設法算作失手打殺不予追究,難道自己心裡能過得了這個坎?阿燕說得對,只怕還不能把他們關著,他們又不是傻的可若是放任不理,莫說別的,便是他們欠上幾個達官貴人若干巨款,卷錢逃了,難不成自己賠去?何況以大長公主的性子,她安排的後手只有比這更毒辣百倍……好在此事自己雖然沒有料到,但無論她下的是什麼棋,自己應的無非是那一步抬頭看見阿燕愁眉不展的模樣,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莫憂心,我已經有了主意。」
  
  阿燕眼睛一亮,正想開口,門外有小婢女叫了一聲「阿郎」,隨即門簾一挑,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你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
  
  這個人是生了順風耳麼?琉璃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脫口道,「你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裴行儉笑道,「我不是說了麼,有些想吃你做的五生盤了,自然要早些回來。」
  
  口是心非的男人,琉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嘴角卻已不由自主的微微揚了起來。
  
  阿燕忙退了出去,裴行儉這才走過來,坐在琉璃身邊,翻了翻案上的契書,淡淡的一笑,「果然如此。」轉頭看著琉璃,「你真是已有了主意?」
  
  琉璃正色道,「自然是。」
  
  裴行儉凝神看了她一眼,突然笑著點了點頭,「那便好。」說著雙手一按案板站了起來,伸手便拉琉璃,「走,陪我到後院亭子裡煮茶去。」
  
  琉璃不由有些瞠目結舌,忍不住道,「你怎麼也不問我是什麼主意?妥當不多當?」
  
  裴行儉回頭看了她一眼,故意詫異的挑起了眉頭,「還能是什麼?你就差在臉上用墨寫上八個大字——釜底抽薪、一勞永逸自然是再妥當不過的。說起來,你是不是自打端午時起就想好了這主意?卻把我也瞞在了鼓裡今日先罰你煮茶給我喝,煮不好回頭再罰。」
  
  看著裴行儉眼底戲謔的笑意,琉璃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有這麼明顯?
  
  裴行儉背著手踱了出去,離出門前,背在身後的手指卻向琉璃勾了一勾。琉璃不由笑了起來,心頭突然有些得意:他到底只看清了一半,卻沒看見後面的那八個字——「有仇報仇,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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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52:24
  第137章 不恥為伍甘願受罰
  
  酉初剛過,天色就有些黑了下來。琉璃站在台階上,看了一眼沉沉的天空和細細的雨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從中元節開始,這場秋雨已經連下了好幾天,外面的道路變得泥濘難行,裴行儉每日回來都是袍角盡濕,卻不知今日會不會好一些……
  
  院門吱呀的響了一聲,一個深青色的人影從雨幕裡快步走了過來,小檀拍手笑道,「阿郎回來啦」
  
  裴行儉幾步上了台階,舉手將身上的青色連帽罩衣脫了下來,露出一身乾爽的緋色長袍,笑道,「這油衣果然好用,比蓑衣輕巧,也遮得嚴實,今日衙裡好些人問我是哪裡得的。」
  
  琉璃接過油衣,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裡面的衣服果然並沒有沾上多少泥水,也笑了起來,「這有什麼,不過是用綢布裁出一件長一些大一些的袍子,在外面多刷幾層油便好了。」其實這就是一件用防水油布做的雨衣,只是考慮到騎馬的需要做出了袖子,上身裁剪合體而下擺較為寬大而已,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也就是此時那些竹製的斗笠、棕編的蓑衣實在太過笨重,才襯得這油衣格外輕便實用。
  
  裴行儉笑道,「說來是沒什麼,這油衣我記得聖上外出狩獵時便穿過一件,但遠不如你做的簡單便利,也不知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帽子尤其合用」
  
  琉璃笑了笑沒有接話,兩人進了門,阿霓已打了熱水過來,琉璃一面遞了熱葛巾給他,一面便問,「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晚?」
  
  裴行儉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突然有人來拜訪,耽誤了一些時辰。」
  
  琉璃疑惑的看了他幾眼,「是什麼人?」
  
  裴行儉不知想起了什麼,略有些出神,「是一位中書舍人,你大約未曾聽過他的名諱……不過,想來很快就會聽到了。」
  
  琉璃越發好奇,「到底是誰?」
  
  「李義府。」裴行儉用熱葛巾蓋住了自己的臉。
  
  琉璃頓時吃了一驚——她當然聽過這個名字如今他已經跳出來了麼?幾乎從不對人口出惡言的裴行儉,這次竟然直呼了他的名字,想來對他是半分好感也沒有……
  
  放下葛巾,裴行儉長長的出了口氣,看見琉璃發愣的模樣,輕聲解釋道,「你這幾日都沒出門,自然不知,這位李舍人前日夜裡突然上表,請聖上廢王皇后而立武昭儀為後,震動了朝堂。」
  
  琉璃垂下眼簾,掩住了目光中的複雜情緒,「那聖上怎麼說?」
  
  裴行儉的聲音平靜無波,「昨日聖上已經召見了他,賜明珠一鬥。」
  
  琉璃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這位李舍人為何會突然想起要上這樣的奏表?」這件事情,她其實一直有些納悶,她依稀記得李義府是最早公開贊成武則天登上後位的大唐官員,可這些日子以來,楊老夫人和鍾夫人、華夫人一干人的宴席上,從未出現過什麼李舍人的夫人,更不曾聽人提起過李義府,他怎麼會跳了出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也不過是機緣巧合,今日他倒是跟我說了,他前段日子無意中得罪了長孫太尉,日日不安,前日早間,你識得的那位王舍人忽然告訴他,貶黜他為壁州司馬的敕令中書省已然擬好,就待發往門下。他自然是唬得六神無主,王舍人卻又道,聖上如今一心廢皇后而立昭儀,若能上表贊議,或許能扭轉乾坤。他橫豎已無退路,當即便和王舍人換了值,連夜上表,結果不但如願以償,還頗得了些意外之喜。」
  
  琉璃恍然大悟——原來這一位竟是歪打正著想來許敬宗、王德儉、袁公瑜等人雖然竭力交好著楊老夫人,卻不敢公然與長孫無忌為敵,恰好這位李義府正被長孫無忌逼得走投無路,略一挑唆,就成了他們的探路石她忍不住歎了口氣,接過小檀遞過來的干葛巾,擦了擦裴行儉被雨水沾濕的頭髮和肩頭等處,又仔細看了幾眼,吩咐道,「小檀,你讓人備好淨房的熱水。」回頭便對裴行儉笑道,「油衣終究不是避水罩,看來還是要沐浴更衣才好。這剛入秋的,萬一凍著不是玩的。」
  
  裴行儉一怔,笑了起來,「我也是聞雞起舞、寒暑不綴的,哪裡就這般嬌氣了?」
  
  琉璃去內室拿了一套乾淨的中衣長袍出來,見裴行儉還是若有所思的坐在那裡,回頭又看了看外面的雨幕,忍不住問,「那李舍人今日怎會想到去長安縣衙找你?」這種天氣,著實不是會客的好日子。
  
  裴行儉沉默片刻,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意,「承蒙李舍人厚愛,覺得與我同為蒙陛下深恩之臣,又都與弘文館頗有淵源,過來找我,自然是來商議如何替陛下分憂,協贊廢後立後之事。」
  
  琉璃微覺愕然,仔細想想,又覺得不難理解。她都能看出李義府是被許敬宗、王德儉這舅甥倆當了槍使,李義府回頭一想自然也能明白。記得此人是個睚眥必報的著名小人,想來就算因禍得福,也不會太感激王德儉,大約正因如此,才會尋到裴行儉的頭上來。只是裴行儉卻是……看著他的臉色,琉璃的心不由有些揪了起來,「那你是怎麼答他的?」
  
  裴行儉轉頭看著琉璃,歎了口氣,「我婉言謝絕了。武昭儀之事暫且不論,李舍人……性情狂妄、心胸狹窄、人品之不堪,比許學士、袁中丞等人猶有不及,我實不能與之為伍」
  
  琉璃一時默然,這個答案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其實別說這位臭名昭著的李義府,便是許敬宗、袁公瑜等人,自己雖然不甚瞭解,但平日與鍾夫人、葛夫人等人相處,那份趨炎附勢之意卻也能感受一二。義母於夫人便是因為不大看得上她們,近兩次都找了借口推了楊老夫人的邀約。於夫人尚且如此,何況是骨子裡頗有傲氣的裴行儉?
  
  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琉璃的聲音不由低了下來,「你若是為難,日後應國公府那邊人多的應酬,我會盡量推了。」若不是日後還必須仰仗那位精明果決的老夫人,她其實也不願意跟那些人打交道。
  
  裴行儉搖頭笑了起來,「你又想到哪裡去了?楊老夫人對你有恩,你去那邊是天經地義之事,我有什麼可為難的?只是……」他的臉色變得沉凝起來,「李舍人之事一出,朝廷或有更多動盪,畢竟太尉大權在握,根深蒂固,而聖上此次卻是決心已下,不達成所願不會罷休。就如當年房駙馬之案是星火燎原,此番立後之爭,日後說不定也會是一場血雨腥風,實在難說是福是禍,你無論是去應國公府還是宮裡,一定都要記得謹言慎行,千萬不要以身犯險。」
  
  琉璃認真的點了點頭,看見裴行儉眼裡露出的欣慰之色,心裡深深的歎了口氣,窺一斑便可知全貌,他的眼光的確精準,只是為什麼到頭來,以身犯險的卻是他自己?
  
  屋外傳來了小檀的聲音「娘子、阿郎,水已經備好了。」裴行儉微微一笑,拿起衣物自己走了出去。
  
  琉璃低頭想了片刻,揚聲道,「阿燕」待阿燕挑簾進來,便直接吩咐道,「你去外院問一聲管事,洛陽的掌櫃、莊頭何時能到,若是還沒有確切消息,讓他明日一早便派人再去催催。」
  
  阿燕看著琉璃,臉上多少露出了一些驚訝之色,終於只是低頭應了是。
  
  琉璃看了看窗外,天色愈發黑了,雨聲似乎也更急,的確不是去外院找人的時候,只是從現在開始,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再也浪費不起。
  
  ………………
  
  反覆了半個多月的晴晴雨雨,裴府上房的院子多少有些難以保持平日的整潔,青石路雖然被雨水洗得一塵不染,沒鋪青石板的地面卻更是泥濘,隨著拉雜的腳步聲,一些泥點飛濺在那些考究的皺紋莫吉靴上,不過靴子的主人們顯然根本就不在意,有的反而跺了跺腳,泥點頓時濺得更高了些。
  
  琉璃站在台階上,神色平靜的看著這些穿著體面,卻個個面帶倦容的莊頭與掌櫃,點頭一笑,「諸位辛苦了。」
  
  從十三日派人快馬加鞭召他們過來,到今天終於見到他們,半個多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以長安到洛陽800里的距離,說快不快,說慢倒也不能算太慢,他們的倦容大約不至於是因為趕路辛苦,而是佈置辛苦、心思沉重吧。
  
  眾人默然行了個禮,依然是那位李莊頭往前走了一步,叉手笑道,「見過娘子,我等來遲了幾日,並非躲懶,實在是雨天路滑,走不了太快,路上還有好幾位因淋雨生了病,只能先養幾天,隨後再來給娘子請安。」
  
  他們自然是不會都來的,這倒真是再好也不過的借口。琉璃微笑道,「這卻是我考慮不周了。」
  
  李莊頭淡淡的一笑,「哪裡,按說我們如今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應當趕緊過來聽候娘子的處置。以前多有冒犯娘子之處,也請娘子一併處罰」說著,抬頭看向了琉璃——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大長公主有了這樣的安排,他們享福的日子自然也就到了頭,只是這位胡女若想此刻拿他們當了下酒菜,他們卻也絕不會束手待斃琉璃搖了搖頭,「你們以前又不是我的奴婢,自然不必聽我的吩咐,說來不過是忠於舊主,我卻為何要罰你們?只要你們日後也能如從前般用心當差,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
  
  李莊頭心裡暗暗苦笑了一聲,這位雖然厲害,倒是個明理的,可惜他們卻不能跟她講理,想起那邊的吩咐,咬了咬牙還是回道,「娘子還是責罰我們的好,不怕娘子氣惱,我們有負娘子所托,甘願受罰」
  
  琉璃詫異的挑起了眉頭,「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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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進退自如得勝還朝
  
  環珮相擊的聲音細碎而清越,漸漸的由遠而近,隨即,一陣幽香從紗簾的縫隙裡撲面而來,李莊頭背上一寒,額頭緊緊的貼在了地面上,「小的給大長公主請安」
  
  「嗯。起吧。」大長公主的聲音一如往日清冷,帶著一份優雅的慵懶。
  
  李莊頭知道大長公主的性子,略直起些身子,不等她開口詢問便恭恭敬敬回道,「啟稟大長公主,小的們今日已經去了裴明府的府邸,拜見了庫狄娘子,也與她稟告了今年上半年雖然大旱,但收成尚保,因此錢糧都先交了一多半,但最近雨水成災,田地裡已是無收,下欠的無論如何交不了;掌櫃們也各自找了理由,只說虧錢,願意聽任她發落。」
  
  簾帷後面,大長公主的臉上已露出了些許笑容,這些奴才還算識得時務,沒敢跟自己打馬虎眼。如今他們已是庫狄氏的奴才,庫狄氏想怎麼處置便能怎麼處置,可這些奴才她還不知道,哪一個是省油的燈?既然敢去,敢這樣說,自然後手都已經留好,如今,就看他們怎麼鬥那位庫狄氏了……
  
  「那庫狄氏怎麼說?」
  
  簾外的李莊頭忙答道,「庫狄娘子想了很久,只問了小的們一句,那日後每年大約能上繳多少。小的們便按事先商量的回道,確切數目說不定,糧食或多或少,店舖或贏或賠,但想年年都如今年頭半年那般是不大可能了。庫狄娘子便歎了口氣說……」他聲音停了一拍,語氣越發小心翼翼,「說既然如此費心還不一定能有收益,留來何用?不如都便宜發賣了,至少能落個清淨」
  
  大長公主的笑容頓時便僵在了臉上,耳朵裡「嗡」的一下:庫狄氏要賣了那些產業,還要便宜發賣,她怎麼捨得,她怎麼敢她的手上不由自主的用力攥緊,扶著她的婢女臉上一抽,隨即死死的咬住了牙。
  
  李莊頭的聲音忙忙的響了起來,「啟稟大長公主,小的過來,其實是庫狄娘子的意思,她說小的們代裴明府管了這麼多年的莊園鋪子,最清楚賬目,她賣產業時,自然只能把小的們也一同轉給新主子。只是您有過吩咐,不能教小的們骨肉分離,因此讓小的先過來回報大長公主一聲,大長公主若有意接手,價錢便是低些也不打緊,她是不計較錢帛多少的,只是……」
  
  大長公主的手本來已經鬆了,聽到「只是……」二字,不由又是一緊,忙道,「只是什麼?」
  
  李莊頭停了停才道,「庫狄娘子說,她曾發誓,這些產業所得錢帛絕不會用於自身,而是要為家族謀利,所以這些產業雖是私產,發賣的價格到底還是要與中眷裴的族人說上一聲。她是情願把這些產業一筆全轉給您,也省去那些煩擾,可是公主若給的價格太低,族人中又有人願意以更高的價格接手,論親疏論道理,她卻也不好說一個不字,或許只得拆分出兩三樣賣給這些族人。因此,她讓小的先過來回稟大長公主一聲,留了其他人等住在那邊府裡,讓大夥兒都估算一個價錢出來,她好心中有數。還讓我們出了一人,回去通知那幾位病在路上的掌櫃莊頭,說是人不必過來,把價錢報來便好。」
  
  「庫狄娘子最後還說了一句,她自己估量著,若是能有個二十多萬貫,她大概便能交代得過去,也不必與族人們太多商量了。」
  
  大長公主臉色變幻了幾次,久久的沒有出聲。自己之前也曾想過種種可能,包括庫狄氏另派掌櫃接手,甚至是把這些掌櫃們都設法入罪、弄死,也都一一想出了對策。唯一沒想到,是她居然主動會說,她要賣了這些產業那她之前所做,又所為何來?難道從一開始,她打的便是這個主意?說來自打當年自己把這些產業交出去,想的便是慢慢逼著裴守約夫婦把這些賣還給自己,誰知陸琪娘只賣了兩樣,便被中眷裴的那些人逼得不敢再動,最後她難產而死,裴守約一怒之下賣人賣產業,自己也不敢再逼他。雖然這些年每年給他的錢帛幾乎沒有多少,但自己心裡到底是不踏實的。如今看來,這個可惡的庫狄氏,竟會讓自己如願以償?
  
  只是這價錢,二十多萬貫……算來似乎是不多,那邊產業每年交的錢帛也有四五萬貫,二十多萬貫,應當不到市價的三成。但自己手頭哪裡能有這麼多現成的錢帛?便算有,又憑什麼要給她?難道是因為之前她算計自己算計得好麼?
  
  想到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大長公主不由冷哼了一聲,卻見薄薄的紗簾那邊,伏在地上的李莊頭明顯的哆嗦了一下,心裡一動,冷冷的道,「你以為這價錢如何?」
  
  李莊頭伏在地上,忍不住拿眼睛□了前面一眼,在垂地的雙層紗簾那邊,站著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而他們這些人全家的生死榮辱,此刻便要取決於她心裡對他們是否還有一絲憐憫了他咬了咬牙,聲音平緩的回道,「啟稟公主,小的來路上也想過,二十多萬貫的確是不少。只是有一樣,這庫狄氏既然下定決心要賣,若是價錢再低些,有的莊園、店舖或許開價便只有幾千貫,有這種價錢,中眷裴那些小戶們說不定便是冒死也會來湊上一腳。再有,奴婢們來之前也打聽過,這庫狄氏與宮中的嬪妃、朝中的官眷都頗有交往,若是壓價太狠,她把這價錢放出去,那些人說不定會肯出兩倍三倍的價錢來買,到那時,她便算是拆開賣出去,中眷裴和大長公主您豈不也是無話可說?」
  
  大長公主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紗簾外的身影,臉上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容,這個狗奴才是在提醒自己庫狄氏也是有靠山的麼?果然,庫狄氏出的這個價格,不但進可攻退可守,也收買到了這些貪生怕死的奴婢在他們眼裡,這價錢大概再是公道不過,自己若不答應,便是對他們冷酷無情,自己就算捏著他們的家人,若此時再逼他們做些什麼事情來嫁禍給那裴守約夫婦,他們心裡一定會恨上自己,逼得狠了說不定還會反咬一口……就像那個該死的崔氏思來想去,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說來這價格雖是高些,倒也不算獅子大開口,只是二十萬貫畢竟不是小數目,你這去回稟那庫狄氏,我要思量思量,你們回去後也盡量多拖一些時日再報價格,屆時我自會找人知會你們該報多少。」這一次,她要想清楚、算明白,才決定如何動作,再不能一步一步的都像主動鑽進了那位庫狄氏早就佈置好的圈套李莊頭低頭應了一個是,默默的弓著腰退了出去,大長公主一言不發的站了片刻,突然道,「去把二夫人叫來,再拿上一包藥材去看看三夫人,便說是讓她早日養好身子。」
  
  侍女忙應了個是,快步走出門去,出了院門,見前後無人,這才悄悄擼起袖子,看著那被長指甲掐得青紫的幾個印子,齜牙咧嘴的吸了幾口涼氣,心裡忍不住有幾分慶幸:大長公主的怒氣總算過去了,還好,不過是留下了幾道青痕……只是這份慶幸,在半個時辰後,當大長公主又一次滿面驚怒的霍然站起時,又變成了無邊的恐懼。
  
  「你再說一遍消息是從哪裡的來的?」大長公主的聲音裡,帶著點刺耳的尖利。
  
  鄭宛娘暗自吸了口氣,才勉強鎮定的回道,「消息是朝堂上來的,應當不會有誤。蘇定方昨日還朝,今日聖上的封賞已經下來,授右屯衛將軍、臨清縣公。」
  
  大長公主呆了半晌,才慢慢的坐了下來,喃喃道,「一戰破陣,殺敵千人,這般不起眼的軍功居然便授了將軍、拜了縣公,皇帝他到底在想什麼?難道太尉他們就不曾發過話?」
  
  鄭宛娘低著頭,一個字也不敢說,大長公主的聲音越發飄忽,「也是,只怕發話也無用,皇帝要從厚封賞軍功,反對此事便是與天下武將作對,如今的情勢下,太尉定然不敢冒此風險……剛剛提拔了那個李舍人為中書侍郎,如今又這般破格厚賞蘇定方,難不成皇帝真是鐵了心要讓那個姓武的狐媚子當皇后,文官武將裡都要提拔擁戴此事的人?偏偏,偏偏她又是那狐媚子的人,難不成這次老天也要幫她?」
  
  大長公主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變成誰也聽不清的囈語,屋子裡一時沒有人敢發出半點聲音,每個人心頭都明白了,那個「她」說的是誰,想到大長公主這一個多月來的處處吃癟,心頭各自都有些凜然。
  
  良久之後,大長公主才彷彿突然醒過神來,冷冷的道,「這些日子,我竟是忘了過問,如今宮中有何動靜?」
  
  鄭宛娘心裡發顫,卻又不敢隱瞞,低聲道,「聽說前兩日聖上不知為何大發雷霆,當日王皇后便被正式禁足,她身邊的宮女也悉數換了,原先服侍王皇后的宮女和女官大多被貶入掖庭為役,有些則是發到別的宮裡,聽聞還不明不白病死病廢了幾個。蕭淑妃那邊情形也差不多,原先最得力的幾個都已在做苦役,宮裡如今已是武昭儀的天下,連貴妃都日日去咸池殿坐坐,說是探視,實則……請安。」
  
  大長公主閉上雙眼,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臉色突然變得黯淡了下來,似乎轉眼間老了好幾歲,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才猛的睜開雙眼,對侍女吩咐道,「去把庫房的賬冊拿來,清點清點能拿出多少錢帛,容易換錢的金銀器又有多少。」轉頭又看向鄭宛娘,「你明日去裴府一趟,跟庫狄氏說,都是自家人,價錢多些少些不打緊,我願出二十萬貫接手過來,省得裴氏家產落入外姓之手。」
  
  鄭宛娘忙應了「是」,又猶豫道,「只是她若一口應了,府裡可有這許多錢帛?」
  
  大長公主搖了搖頭,冷笑道,「她自然不會一口便應下,你過去只需要跟她敲定價錢便好。她若要三十萬貫,你也別回絕,只是她若是……得隴望蜀,改了主意,要到五六十萬貫甚至更多,那便別怪我打狗不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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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53:10
  第139章 不退不避無憂無懼
  
  八月初五這一日,就如兩個多月前一般,長興坊蘇府的上房裡又是人聲鼎沸了足足一天,直到秋日西斜,坊門將閉,才漸漸的安靜下來。
  
  於夫人往席上一坐,雙腿散開,長長的出了口氣,連話都懶得說了,羅氏也是一臉倦色,坐在於夫人身邊,幾個丫頭忙上去給她們捶肩捶腿,好一陣子,兩人略緩過來一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於夫人搖頭歎道,「我不知他們男人在前頭打仗有多辛苦,難不成比一日招待幾十撥客人還要辛苦些?」
  
  羅氏點頭,「待會兒他們送客回來,問一問父親大約就知道了。」說話間就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婢女忙上前打起簾子,蘇定方挑頭走了進來,笑著道,「問我什麼?」身後跟著的正是蘇慶節與裴行儉。
  
  於夫人道,「我和阿羅正在說,不知你們到底是打仗辛苦還是今日這般應酬來往辛苦。」
  
  蘇定方呵呵一笑,回頭便問兒子,「你覺得哪樣辛苦。」
  
  離開長安半年,蘇定方看著比先前更是精神矍鑠,蘇慶節倒是明顯黑瘦了些,眉宇間一片沉穩,想了想笑道,「說來自然是戰場上辛苦,但這般的迎來送往再多幾日,我大概寧可去打仗,起碼臉不會酸。」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來,笑聲未歇,門簾微挑,一個小婢女探了個頭,「大娘詢問,如今是否可以上菜了。」
  
  蘇定方忙道,「快些上」回頭便對於夫人道,「軍中日日都是那些飯食,每回看你來信誇讚琉璃做菜別有慧心,我都郁氣得很,今日總算能嘗嘗她的手藝,看她長進了多少。」又滿臉感慨的拍了拍裴行儉的肩膀,「你是個有口福的。」
  
  裴行儉笑道,「是您教導有方才是。」
  
  說笑聲中,一道道熱騰騰的菜被裝在食盒裡端了上來,除了琉璃上回來蘇府做的迷你古樓子、高湯百歲羹,平日愛做的加料五生盤、荷葉雞等幾道菜,最引人注目的卻是一道魴魚兩吃,一個刻花卷草紋的邢窯白瓷盤裡,一邊用綠棕葉盛著被切得薄如蟬翼的晶瑩雪白的新鮮魚肉,一邊用細松枝架被烤得芳香四溢的焦黃鬆脆的帶肉魚架,看去便如一首美味的田園小詩。
  
  待琉璃進門坐下,蘇定方便笑道,「洛鯉伊魴,原是案上美味,不過你這種做法實在是有些新奇。」
  
  琉璃笑道,「我也是自己胡亂琢磨的。」長安人食求其鮮,自然頗愛吃魚,尤其是在宴席上,無魚不成宴,最流行的做法則是做成生魚片,偶然也有煮魚湯、炙魚肉等,她此次見到廚房有一條一尺多長的伊水魴魚,突然想起兩吃的法子,便讓廚娘用活魚的腹背部分做成了的生魚鱠,剩餘部分卻抹上調料做成了烤魚,自覺比炙烤魚片要香脆入味一些。
  
  蘇定方原本性急,待眾人坐定,端起酒盞對裴行儉和琉璃說了個「請」,便下箸如飛,片刻間一樣吃了一口,閉上雙眼點頭不已,「果然是好心思」蘇桐蘇槿歡呼一聲,也搶著吃了起來,裴行儉本來舉杯想應答幾句,只能搖頭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口。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蘇桐蘇槿幾次追問戰場上的事情,都被蘇定方輕描淡寫的應付了過去。待用熱漿漱過口,蘇定方捋著鬍子笑道,「守約,咱們還是去書房罷。」
  
  於夫人好容易打發了兩個孩子跟著奶娘回屋,便拉了琉璃坐到一邊,輕聲問,「這兩日,那邊可曾又出了新花樣?我怎麼聽說那位大長公主把什麼掌櫃的身契都硬塞給了你?這些事你怎麼也不與我說一聲?她這般做定然是不安好心的,萬一逼著那些奴婢們做出事情來嫁禍與你們可如何是好?」
  
  琉璃笑道,「阿母放心,兒已想好了主意,她要的不過是那些產業,賣還給她便是,總強過這般天天被她們惦記」她三言兩語把前日莊頭的刁難和自己的處置都說了一遍,「今日來這邊之前,河東公府的二公子夫人鄭氏特意來過一趟,道是大長公主願意出二十萬貫買下這些產業,我也大致應了,只讓她們先準備錢帛,我這邊看掌櫃們報上的價錢再定個具體的數目,終歸不會超出三十萬貫,我看鄭氏和那些掌櫃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想來不至於再生事端。再過些日子,大概此事便會有個了結。」
  
  於夫人默然片刻,歎了口氣,「這倒是一勞永逸的好主意,雖是便宜那大長公主了,但這樣一來,你們至少落個清淨。我也聽聞她當眾說了那些產業都是你家的私產,如今便是要賣,中眷裴這邊想來也無甚可說,只是你發賣得這般便宜,那些族人可肯依你?」
  
  琉璃淡淡的笑,「不依又如何?難不成還成了我欠他們的?」
  
  於夫人點頭道,「也是以你的性子,那些人多半不敢來囉嗦。」
  
  羅氏忙加了一句:「便是來囉嗦,也會被她幾句話活活嗆死」
  
  爽朗的笑聲頓時從新換的海棠色雙鸞銜綬門簾內傳了出來,飄蕩在小小院落裡,一隻昏昏欲睡的烏鴉被驚了起來,盤旋了半日,才落在了書房前的一棵榆樹上。
  
  書房裡卻是一片安靜,輕靴緩緩踱步的聲音清晰可聞,蠟燭搖曳的火光投在窗欞上,把一道沉默的人影拉得很長。
  
  又來回走了一趟,蘇定方才終於在書案前站定,長長的歎了口氣,「此次高麗之征,洶洶而發,草草收場,說是一戰而勝,實則後患無窮,不出三五年叛亂必然再起說來我等武夫誰不想封侯拜將?但若是因為這種戰功而得,我心裡實在有些不大好受,沒想到,背後卻還有這番緣故我蘇烈竟會因為……」說著,自嘲的一笑,搖頭不已。
  
  裴行儉忙道,「恩師多慮了。依弟子之見,聖上重用老師,與其說是因為您因琉璃之故與武昭儀關係略近,不如說是因為您多年來不黨不群,與長孫太尉關係甚遠。而且細論起來,聖上此次動作,後宮之事不過是一個由頭,根源,只怕是兩年多之前就已埋下。」
  
  蘇定方一愣,「你是說,房駙馬謀反案?」
  
  裴行儉點了點頭,「恩師請想,兩年多前那場大案,牽連了多少金枝玉葉、文臣武將?宗室之中威望素著的吳王、江夏王,朝堂之上貴為宰相的宇文侍中,何其無辜,只因與長孫太尉素來不睦,不是被殺,便是被貶。當日我曾去過刑場,那些鮮血人頭,我一個外人看著都心驚,何況聖上?這幾年來,聖上垂拱而治,朝堂大事、群臣任免,均由太尉一言而決,連如今的皇后、太子也都是太尉一系的,聖上縱然性子仁厚,只怕念及日後,也難以自安。」
  
  蘇定方點頭不語,半晌歎道,「我明白了,便如戰場兩軍對決,聖上久居守勢,如今突動後軍,看著似乎與前軍無關,其意卻正在扭轉局勢、中盤決勝。說到底,我等都是……只是守約,我怎麼聽你師母說,如今擁立武昭儀之人,大半名聲似乎都不甚佳?」
  
  裴行儉苦笑一聲,並沒有接話,卻轉了個話題,「高麗之事已然如此,弟子如今更擔心的,是您的此次出征西突厥。」
  
  蘇定方微微一挑眉頭,沉吟片刻,搖頭道,「你這麼一說,聖上的此番安排,看來的確有些防範程將軍的意思,只是西域戰事何等事大,聖上再是疑懼太尉,也不至於以戰事為兒戲何況聖上今日召見我,說的也不過是盡快休整,再赴戰場,又說他此次重用老將,頗招物議,他卻相信我必不至於令他後悔。望我效仿衛公,立下不世功勳」說到這裡不由一呆,聖上說得固然誠懇,可對自己說卻不甚合適——此次的主將是程知節,他何嘗不是年過花甲的老將?聖上卻似乎根本就沒想起此事……
  
  裴行儉看著蘇定方的臉色,輕聲道,「老師想必也看出了不妥。都雲兵貴神速,如今西突厥叛亂已有數月,朝廷大軍遲遲不發,聖上只說是軍費吃緊。以西疆戰線之長,物產糧草後勤原本便是重中之重,若是出了任何差錯,前軍再是戰無不勝,也無濟於事。何況程將軍與長孫太尉的交情人所皆知,此等情形下,聖上難道能讓程將軍攜勝歸來,以壯太尉聲勢?戰場凶險,得勝艱難,取敗卻何其容易?近來弟子每念及此,心內著實不安。如今離發兵尚有時日,不知您是否想過,告病以避?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此戰是勝亦險,敗亦險,恩師何必以身犯之?」
  
  蘇定方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厲聲道,「守約,你怎能動此種念頭?」
  
  裴行儉不由一怔。蘇定方又冷冷的問道,「我且問你,若你為先鋒,此戰是往勝裡打,還是往敗裡打。」
  
  裴行儉並不猶疑,「自然是往勝裡打,總不能因為怕違了上意,便拿將士的性命來博自己的前程。」
  
  蘇定方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點頭道,「總算我沒有白教你這十年須知兵危戰凶,天下無常勝之理。難道因為難以取勝,人人便畏縮不前了?」
  
  裴行儉忍不住道,「爭戰自然沒有常勝之理,但若明知凶險,進退兩難,又何必……」
  
  蘇定方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守約,你年紀還輕,又從未去過沙場,因此才會給我出這樣的主意,你這般作為,放在朝堂上,原是不錯的,既知凶險,又何必去趟這趟渾水?然而武人之於戰場卻不同,戰火燃處,便是使命所在,不戰而逃,是何等的恥辱當年衛公固辭宰相之職,不欲捲入朝廷是非,然而吐谷渾叛亂一起,卻親自求見房相,懇請掛帥出征,不顧年高多病,不計榮辱得失,這才是武人的本色」
  
  「這幾年,為師也常想,一個武人怎樣才算是死得其所?最壞者,莫過於兩年前你我相送了一場的那位薛駙馬,大好男兒,卻坐於陰事,死於刑場,臨死狂呼願戰死沙場而不可得,何等可悲最令人稱羨者,則是衛公,出將入相,威震海內,而安然辭世,生榮死哀,何等光耀但在為師看來,武人的最好歸宿,卻不是家中病榻之上,而是千軍萬馬之中,忠於國事,死於戰場,這才算是不負這一身所學。本來我以為此生已然注定會老病腐朽而死,可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我不去戰場殺敵,難道還要先算計一番成敗是非?等著老死家中?那我這一生,又與草木何異?」
  
  屋裡最粗的蠟燭「啪」的一聲爆響,彷彿在應和著蘇定方的話,燭光映在他那張此刻已沒有半點笑容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像是利劍刻成,散發著被歲月磨礪得愈發堅毅的勃勃英氣。
  
  裴行儉不由啞然無語,低下了頭,「老師教訓得是,弟子知錯了,若老師不棄,弟子願向聖上陳情,願為副手,哪怕是為大軍押運糧草,也算是盡我微薄之力,不負恩師教我多年。」
  
  蘇定方不由笑了起來,「你不過是替為師擔憂而已,何錯之有?守約,你與我不同,我是一介武夫,除了行軍打仗,一無所長,你卻文韜武略皆精熟於胸,何必要學為師?難道身處朝堂,便不能為國效力,建功立業?何況你新婚燕爾,連子嗣都未留下一個半個,你若貿然從軍,又要置孝道於何地?置琉璃於何地?」
  
  裴行儉默然良久,才有些艱難的開了口,「不瞞老師,近來弟子常有些茫然無措,朝堂之爭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弟子不願以未來飄渺之事令聖上為難,令家人為難,卻也不願為了眼前的安寧榮華,便當做是一無所知,一無所見。更何況捲入此等爭端,從來都非弟子所願,無論是立是破,是同是異,或許都會後患無窮。然而以今日的局勢,弟子之身份,實在難以獨善其身。屆時弟子該何去何從,還望老師指點一二。」
  
  蘇定方搖了搖頭,「因此你才希望能避開?莫說聖上十有八九不會答應,便是答應了,屆時你又真能避得開?朝堂之事,非我所長,我也談不上指點。只是當年衛公曾跟我說過,人生在世,難免有所抉擇,世事變幻,誰又真能料事如神?當此之際,與其去想未來是對是錯,是福是禍,不如問自己,是否出於本心,若能內省不疚,則無論後事如何,都可無憂無懼。因此於我而言,無論此戰勝負,我都會不避不退,盡職盡責。至於你該如何抉擇,卻要問你自己」
  
  「內省不疚,則無憂無懼」,裴行儉緩緩的低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默然良久,突然抬起眼睛笑了起來,「弟子真的錯了,多謝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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