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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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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0:05
  第110章 流言蜚語拔刀相助
  
  眼前迎客的婢子穿著鵝黃衫子,襯得一張小圓臉更是粉粉白白,容貌並不算特別出色,卻透著股伶俐勁兒。
  
  陸瑾娘饒有興致的看了前來迎客的小檀兩眼,這才跟著她走進門內,一路四下打量。待走進屏門時心裡已經有數:若跟姊姊原先住過的那座相比,這座宅子似乎還不到那邊一半大,房屋院牆一色的白牆黑瓦,來往奴僕打扮樣貌也十分尋常,見有客人來,都是恭恭敬敬的低頭站在路邊,跟那座宅子的富貴風流氣象更是全然不同,不由暗暗點頭。
  
  還沒走到正房的堂捨,琉璃已笑著迎了出來。身上只是一身清清爽爽的藕合色衫裙,但嘴角含笑,容顏中更多了一種掩飾不住的光彩。
  
  走到堂捨中坐下時,陸瑾娘便注意到,這堂捨的風格也是幽靜大方,席上設的是藍白兩色的聯珠雙鹿紋夾纈綾褥,垂著的湖色紗帳,牆上一幅橫捲,似乎是歐陽信本的行草,毫無奢華之氣,只是褥下的錦緣牙席,面前的檀香案幾,又透露出幾分清貴韻味。
  
  琉璃便問,「你是想喝茶還是酪漿?」
  
  陸瑾娘搖頭,「我喝不慣那茶末子的味兒。」又揚眉笑道,「你竟會煮茶?」
  
  琉璃笑著搖頭,「我不過吃了幾回而已,我有個婢子卻是會煮的。」那位阿燕真是一專多能的人才,那次裴行儉煮茶到一半卻遇到外院有事,她竟接過手來煮得像模像樣。
  
  陸瑾娘皺著眉頭道,「也不知那些人希圖什麼,搗鼓半日喝那麼幾杯又苦又鹹的水,我還是喝點酪漿也罷。」
  
  琉璃看她表情有趣,忍不住笑著點頭,碎茶末子煮鹽,她雖然已經喝了半個月了,其實還是不大喜歡那味兒,只是裴行儉烹茶的風姿實在是賞心悅目,煮的便是黃連水她也肯喝的……
  
  待到阿霓把酪漿送上來時,陸瑾娘不由挑了挑眉頭:裝著酪漿是一對透澈的碧色琉璃八楞盞。端了手裡看了半日,點頭道,「這琉璃盞色澤真好,哪裡得的?」
  
  琉璃笑道,「是楊老夫人所贈。」想了想又笑道,「說來也巧,楊十六娘來時這麼問了一句。」
  
  陸瑾娘困惑了抬起了頭,顯然對楊十六娘這名字沒有印象,琉璃笑道,「是武夫人的表妹,趙國公府一位公子的夫人。」
  
  陸瑾娘低頭想了想,恍然道,「是聽過這個名字,記得當時她是與趙國公世子的長子夫人柳霖娘在一處,應該就是她了,似乎不大愛說話。那時恍惚還聽誰說過,她嫁的那位雖是庶子,卻也是身邊頗養了些嬌童美婢的。」
  
  琉璃對長孫無忌那一大家子倒是做過番功課,一聽便明白過來,那柳霖娘正是王皇后舅父柳尚書的嫡孫女,長孫湘的嫂嫂,論輩分是楊十六娘的侄媳,只是作為長孫無忌的嫡孫媳,地位比楊十六娘卻要高得多……正想著,便聽陸瑾娘問,「楊十六娘怎地與你如此相熟?」
  
  琉璃搖了搖頭,「其實也沒說過幾句話。」
  
  陸瑾娘奇道,「那她來做甚?」
  
  琉璃歎了口氣,「說了兩句閒話便走了,我也不知她來作甚。」她也想過,是不是長孫無忌如今有意拉攏裴行儉?但聽楊十六娘說的那番不著邊際的客套話,似乎又不大像,看陸瑾娘的樣子比自己還摸不著頭腦,只得把這事拋到一邊,笑道,「你原說是初一來的,怎麼又換了今日?」
  
  陸瑾娘歎道,「給你遞了帖子才記起,昨日是芝華一個堂妹的及笄禮,我竟糊塗了說來倒是正巧了,這妹子原和你也有些關係,她的親姊姊便是嫁給了大長公主的二公子我先頭跟你說過的河東公府的事情,好些便是她告訴我的。」
  
  琉璃不由放下杯盞,她拜託陸瑾娘多瞭解些河東公府如今的狀況時,並沒有抱著太大指望,沒想到年節間與陸瑾娘見了兩面,她還真打聽出了不少秘聞,包括那位大長公主的奢華做派,原來竟是通過這樣一層關係。
  
  陸瑾娘便道,「芝華的這位堂妹叫冷娘,原是長安有名的才女,人又伶俐,因此昨日來的女眷極多,宴席上不知是誰便說起了你,說你生得最是狐媚,原先裴家族中兄弟幾個就見過你,回來後裴如琢和裴都尉家的二郎便都托人去你家提親,要納你為妾,你卻不肯做妾,沒想過轉過兩年,這裴守約竟是娶你做了正妻,只怕也是那時就看上你了。」
  
  琉璃不由搖頭一笑,這話長孫湘早就說過了,如今傳得更廣些也不算什麼。陸瑾娘又道,「這也罷了,又有人說,你的父親原本是白身,突然得了流外官,也是裴守約做的手腳,說他竟是被美色迷昏了頭」
  
  琉璃不由吃了一驚,這事情怎麼也會傳出去?突然想起了普伯透露過曹氏跟庫狄五娘說的話,頓時有些明白過來,事情雖然不大,卻太傷裴行儉的名聲,幸虧……陸瑾娘已冷笑道,「若是幾日前她們說這話也就罷了,前日芝華方告訴我,你父親已被授了八品勳官,還得了家風忠謹四個字,你又得了宮中的那麼些賞,自然是因為萬年宮的那場功勞,因你已經成親,是有品級的夫人了,如今可以放到明面上來賞你。因此我便把你做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又問那人,難不成這八品的勳官和御賜的金銀絹帛,也是裴守約的手腳?」
  
  琉璃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這才徹底明白武則天那一日的話、第二日的賞,到底是所為何來,她大概是更早的就聽到這傳言了吧——這位原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心裡對武則天的感激不由又深了幾分,抬頭向陸瑾娘笑道,「倒是多虧你替我分解了。」
  
  陸瑾娘忙擺了擺手,「這算什麼,倒是那冷娘也是個爽利的,我說了之後,也有人說縱然你父親的官本是聖上恩賞,但身為名門弟子,不顧門第求娶小家女子為正妻,到底也失了體面,冷娘卻笑道,若她是男子,聽說有這樣一位有才有貌有勇有智的奇女子,也是想娶的,要不古人怎麼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這才一笑作罷,又有人打趣她那上官公子,是不是就因為冷娘有才有貌,才一再求娶。這樣一鬧,便再沒有人提起你的事情來。」
  
  「只是雖說昨日的話頭好歹過去了,但依我看,那些話十有八九是從河東公府那邊傳出來的,臨海大長公主原是極有心機手段的人,琉璃你還是要當心些。」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站了起來,「瑾娘你來幫我看一樣東西。」
  
  看著那只飛鳥銜珠的赤金鐲子,陸瑾娘的臉色頓時變了,「這是我姊姊原先最愛戴的一支鐲子,是那位公主認她為義女之時送的,內圈刻了幾句吉利話,姊姊總捨不得脫下來,後來是扔了的,怎麼如今到了你這裡?」
  
  她拿起來又仔細看了看,「不對,這支裡面沒有刻字。」抬頭看見琉璃的臉色,頓時恍然大悟,「是大長公主送你的?裴守約他見到沒有,可是說了你?」
  
  琉璃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倒也沒說什麼。」她其實寧可他直接罵她一頓,也好過出去轉了一圈,回來便若無其事的一個字不提。
  
  陸瑾娘不由也歎了口氣,「我聽說,當年就是他親手脫下這鐲子直接扔進池子的。」
  
  琉璃懊惱的皺起了眉頭,事情原來比她想像的還要糟糕她真白癡還以為自己夠謹慎了,結果還是中了人家的算計陸瑾娘見她臉色不好,忙道,「不過是一隻鐲子,扔了就是,你也莫過太懊惱了。吃一塹長一智就是。」心裡突然又有些沒底,自打從鄭冷娘那邊聽了一些大長公主整治家中婢妾、對付妯娌兒媳的手段後,她還真是有些替琉璃擔心,那位當真是笑裡藏刀、花樣百出,鄭冷娘的姊姊不過在小事上略違了她的意思,就吃了那麼些排頭,還都是有苦說不出,只能跟自己親妹子哭訴……
  
  琉璃沉吟不語,低頭想了片刻才問,「大長公主給我鐲子時說,這禮物原是人人有份的,你可還在別人處見過?」
  
  陸瑾娘斷然搖了搖頭,「此鐲何等工巧,怎會人人都有?原先我姊姊戴出去時誰不會誇讚幾句?還有人巴巴的拿去想仿造的,外面的工匠卻沒人做得出來。」
  
  琉璃默默的把鐲子又收回了匣子,陸瑾娘奇道,「這鐲子你還要留著不成。」
  
  琉璃淡淡的道,「這樣精心準備的大禮,為何不留著?誰知有朝一日能不能派上些用場。」看著陸瑾娘一臉困惑,便笑道,「你還不知曉,那位大長公主和世子夫人,見了我便沒口子的說我生得像陸家姊姊,說了一回兩回的,教我自己也疑心起來,難不成我真是生得像?」
  
  陸瑾娘斷然搖頭,「你們哪裡像了?」說著上下打量了琉璃兩眼,「只是你們身段看著倒是差不太多,都有些偏於纖弱,性子也是一看就是沉靜的,我第一眼看到你時,還以為你和我姊姊一般性子柔弱、不擅言辭,卻沒想到你其實牙尖嘴利,混身是刺」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過獎過獎」
  
  兩人說笑了一回,陸瑾娘便往外看了一眼,「你這宅子後院大不大?」
  
  琉璃知道她是坐不住了,笑著站了起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陸瑾娘高高興興的站起來,跟著琉璃往外走。這宅子後院並不算大,好在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又修了一座四角飛簷的涼亭,種了幾處花木,看著倒極為精緻,琉璃便把陸瑾娘往亭子裡引,陸瑾娘卻突然止住了腳步,奇道,「這裡怎麼也有這樣一處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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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0:33
  第111章 不速之客有女傾城
  
  裴行儉到家之時,琉璃正在畫一幅工筆牡丹,線條已經勾好,又用了濃淡不同的墨水將花萼、花瓣、花葉等分染出來。
  
  裴行儉站在她背後看了半日,才歎道,「從不曾見過有人像你這般畫畫,竟比繡花還要細緻些,這水墨牡丹真是形神兼備。」
  
  琉璃放下筆,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情奇異的安寧了下來,回頭笑道,「不是水墨的,是紅牡丹,最艷最正的紅牡丹。」
  
  裴行儉有些疑惑,「那為何要染上這麼些墨痕?」
  
  琉璃笑道,「墨色托得越穩,紅色染出來之後便會越艷。」
  
  裴行儉笑著搖搖頭,「等你畫完再看罷,如今當真想不出來。還要幾天才得?」
  
  琉璃算了算,「今日已是初二,總要在浴蘭節之後吧。」
  
  裴行儉驚異的低頭端詳了這副三尺來寬的絹畫一番,「怎麼比給我畫的那幅要多花這麼許多時間?」
  
  琉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你那副人物畫是淡彩寫意,這副牡丹圖是工筆重彩,能一樣麼?想了一想只能解釋,「畫和畫原是不同,我畫《萬年宮圖》花的時間是這副畫的十倍。「裴行儉點了點頭,只見琉璃已經放下筆,便挽起袖子,幫著她一起收拾案幾,一面便問:」今日陸瑾娘可是來過了?你中午拿什麼招待的她?「琉璃道:」我好些日子沒做葫蘆頭了,今日便用這個招待了她,其餘不過冷陶,魚膾,拌瓜果生菜這幾樣尋常的。「裴行儉便笑問,」早聽說你做的葫蘆頭極好,有沒有給我也留一些?「琉璃搖了搖頭,」沒有留,「見裴行儉明顯的怔了一下,才笑道,」只有新鮮的,你要不要讓廚下現做?「卻見裴行儉的眉毛已挑了起來,忙跳起來往一邊躲,但額頭正中還是立時便被他的食指一彈而中,」好大的膽子,又戲弄我!「琉璃揉著額頭,瞪了他一眼,」君子動口不動手,你自己不曾把話聽完怪得了誰?「裴行儉走近一步,看著琉璃笑了起來,「好,我便依卿所言,做個君子。」琉璃頓時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想要逃開,哪裡還來得及?裴行儉伸手攬住她,低頭便親了下來。良久之後,才慢慢放開琉璃,看著她暈紅的臉,低聲問,「今日你想我沒有?」
  
  想他?自然想了。其實自打陸瑾娘走了,她便一直想問他,後院那亭台是原先就有的,還是他接手之後自己修的?只是此刻看著他溫柔的眼神,突然又覺得這問題似乎毫無意義。莫說那亭子原本是尋常式樣,他便是喜歡再修那樣一處亭子又如何?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你今日回來得怎麼比平日晚了好些?」
  
  裴行儉歎了口氣,「不但今日晚了,明日只怕還回不來,再過半個月就是農忙,去年風調雨順,今年的雨水卻少了些,我明日下午要出城去看看,你幫我準備兩件粗些的衣裳,我多半會在城外過夜,不過浴蘭節定然會回來!」說著臉色慢慢沉了下來,「洛陽的那些掌櫃,莊頭,說是浴蘭節要來拜見。」
  
  那些人?琉璃皺了皺眉頭,隨即便笑道:「那便等你回來再說,你也餓了吧,現在就讓廚下開始炸葫蘆頭如何?」
  
  待到晚間為裴行儉準備衣裳時,琉璃翻檢著衣箱忍不住搖了搖頭:裴行儉的衣服大多是日常穿的綾袍,再有就是幾件本色麻裳,大約是多日不穿,觸手頗有些粗硬,只得令人到院裡細細的搗了一回。看著月光下搗衣的小婢女,她突然十分懷念此時市面上依然幾乎見不到的棉布。」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原先讀著這清麗詩句的時候,自己怎麼會想得到,長安人之所以月下搗衣,是因為此時的麻衣太扎人,穿上身之前必須要搗得鬆軟些呢?
  
  第二日早間,晨鼓還未響,裴行儉照例輕手輕腳的起了床,穿好衣袍又回身吻了吻琉璃的臉頰,琉璃卻閉著眼睛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裴行儉低聲笑道:」你再多睡會兒,我會盡量早些回來的。這兩日你若在家裡悶,便出去散散。「琉璃嗯了一聲,鬆開手,看著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消失在門口,本來濃濃的睡意突然消失得一乾二淨。
  
  剛剛吃過早飯,阿燕便照例拿了單子過來報了今日要採買的東西,除了日常雜物,又多了佩蘭,葫蘆葉,蒲菖酒等物,卻是要準備過浴蘭節了,算下來統共要花上十多匹絹帛,又問是否還有要添的東西。琉璃想了想,這兩日並不會有客人來,不必花費心思準備特別的吃食,搖了搖頭便提筆勾了單子。
  
  眼見阿燕拿單子出了門,自去庫房拿絹帛與外院採買交割,琉璃不由輕鬆的吐了口氣,大舅母這份禮實在是太好了,做事細緻周密,這些採買錢帛上的事情這些日子幫她打理得妥妥當當的,全不用她發愁。她正想著,又有內院管事娘子來報這兩日怎樣拔人手做續命索,包角粽,徹底打掃庭院門戶…
  
  琉璃花了半個時辰才把諸般雜務都處置好了,突然想起後日還要在家中張貼五時圖和五花圖,忙轉身到書房裡,磨墨提筆,先開始畫有蛇,蠍,蜥蜴,蜈蚣,蟾蜍這五樣毒物的五時圖,只是很久不曾畫這些蛇蟲,一開始畫了兩幅都不滿意,直到午後畫的第三副才覺得有些像樣了,正在想應該調哪種顏色來畫五花圖的石榴花,小檀卻突然跑了進來,」門口有客人拜訪,說是河東公世子夫人!「崔氏登門拜訪?琉璃不由吃了一驚,忙吩咐小檀和阿霓去迎人,自己淨手換衣,頭髮卻是來不及重新梳了,阿燕便轉身拿了略華麗些的金釵簪在了她的髮髻上。剛剛收拾完畢,崔氏已到了院子裡。
  
  琉璃忙迎出了門去,卻見崔氏一身淡雅打扮,身後帶著六七個花枝招展的婢女,滿面春風的走了過來,一見琉璃就笑道:」這般冒昧登門打擾,真真是對不住阿嫂。「阿嫂?琉璃默默的哆嗦了一下,臉上綻開了一個真摯的笑容,」夫人哪裡話,您能到寒舍來做客,琉璃高興還來不及,只是寒舍陳設粗陋,夫人莫要嫌棄。「崔氏和琉璃一面往裡走,一面便道,」如今咱們都是自家人,再叫夫人也太過見外了些,你叫我阿崔就好。「琉璃只得微笑點頭,」琉璃便不恭了,只望阿崔也莫要客氣。「兩人到堂捨裡分賓主坐下,琉璃已做好準備就如接待裴安石的兩個兒媳般,與這位世子夫人漫天胡扯一通。卻聽她只喝了兩口酪漿,略誇讚了幾句這堂捨佈置雅潔,便笑道,」其實我這趟來,一則是你們成親這些日子了,我還未到過此拜訪過,實在失禮;二則也是今日大長公主聽說你們這宅子雖然收拾妥當了,下人卻還少了些,略頭臉齊整的婢子不過幾個,因此一疊聲的命我立時多送幾個婢子過來!「琉璃幾乎愕然失笑,這樣也行?所謂娘家陪嫁的路走不通,今日便要牛不喝水強按頭了?想了想長跪而起,欠身道:」琉璃多謝大長公主賞賜,公主原是心疼守約,只是守約的性子卻著實有些古怪,原先在長興坊那邊住時,身邊根本就不用婢子伺候,成親之後我原也說要多買幾個婢子,他卻不樂意,說是不慣,這上院裡原本有七八個婢女,到底他也只讓留了五個而已,這婢女…「崔氏忙道,」大娘有所不知,守約的性子再是如何,你們既然已經成親,日後少不得要招待他的同僚好友,家裡就這幾個婢子如何使得?也太失體面了些!旁人不知道是因為守約的清謹,反倒會疑心你心胸狹窄,依我之見,你不妨留兩個顏色好些的,場面上便能說得過去了,何苦讓人說了嘴去?再說,這也是大長公主的一片好意,你若是不領,阿崔回去卻如何交差?難不成回報公主,你不願意?「琉璃轉頭看了看堂下站著的那幾個妙齡婢女,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神色,低頭歎道,」琉璃不敢。「崔氏點頭微笑,」這就是了!「轉頭便對堂下道,」雪奴,雨奴,你們上來拜見庫狄夫人吧。「站在最後的兩個婢女屈膝應了一聲,低頭走了上來,向琉璃恭恭敬敬的俯身下拜,」婢子見過夫人。「待兩人起身,琉璃仔細看去,不由暗暗驚歎了一聲:這兩個婢女都是十七八歲年紀,一個穿著淡碧色的衫子,身量婀娜修長,五官清雅秀致,略有幾分不勝之態,原是讓人觀之忘俗的佳人,只可惜任誰只要看了她身邊那個穿銀紅衫子的女子一眼,便再也注意不到她。那個穿紅衫的女子身材微豐,卻是豐滿得恰到好處,容貌明艷,明明只是站在那裡,煙眉微低,水眸輕斂,卻自有一股媚到極處的韻味流轉,那張紅艷艷的菱角嘴上更是彷彿寫著」邀請「二字,琉璃看了都覺得心裡砰的一跳。
  
  崔氏笑道,」這穿綠衣的叫雨奴,容貌也就罷了,倒是寫得一手好字,這穿紅衫的雪奴卻是烹茶制香,琴棋歌舞都還過得去,笛子尤其吹得好。「又對這兩個婢子道,」你們日後好好伺候庫狄夫人,若是有一分不周到之處,大長公主定然不會饒了你們。「此時所謂笛子,說的其實是簫,琉璃看了一眼雪奴腰上掛的那根碧綠的六孔簫,心裡不由苦笑起來,這樣嬌媚萬分的尤物,居然還是身兼數技的複合型人才,大長公主是從哪裡找出來的?這兩個婢子的身價,估計把如今這府裡全部下人都賣了,也未必能湊得夠…聽到崔氏吩咐到最後一句裡語氣那份凜然之意,心裡不由一動。
  
  崔氏轉過頭來時,臉上又重新換上了柔和的笑意,」大長公主原是看著守約長大的,原先又有那段緣分,因此免不了格外上心一些,親自千挑萬選出來了這兩個,就怕委屈了守約,或是讓你失了體面,只盼著日後她們能助你一臂之力。「這是在暗示她是絕不能虧待了這兩個婢子?琉璃感激的笑了起來,」正是,多虧了大長公主想得周到,若不是公主教誨,琉璃竟沒想到日後貴客臨門,得用體面婢子去招待的。如今有了公主親自挑選的這兩位婢女,便是再有貴客光臨也不會失禮了,真真是幫了守約和我的大忙。琉璃多謝公主恩賜!「崔氏不由一呆。
  
  琉璃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知這兩個婢子的身契,阿崔可曾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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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0:57
  第112章 市儈作風攻心佈置
  
  看著琉璃期望的眼神,崔氏臉上的笑容幾乎都有點掛不住了,愣了愣才懊惱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記性,真是越發壞了!」又抬頭笑道,「你放心,過兩日定讓管事給你送過來。」
  
  琉璃怔了一下,忙不迭的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琉璃真是失禮,阿崔這般繁忙,哪裡還記得這樣的小事?不如這樣,明日也不敢麻煩貴府的管事,我讓管家一早就去府門侯著,你打發人拿到門口就是,這樣阿崔也不會再忘了。」
  
  崔氏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放眼長安城,還有哪家娘子在收下公主所賜的婢女後,就居然能這樣追著要身契的?果然是小家出身,胡商之後,不顧身份到了此等地步!只是這兩個婢女是她花了幾個月時間,幾乎挑遍了長安所有口馬行乃至一些隱秘之所,好不容易才找到。兩人的身契大長公主就沒想過要給這庫秋氏,畢竟她們不是家生奴婢,雖然也用了些手段,但身契一旦給了出去,處置之權就不在自己這邊,就如裴守約當年賣掉所有奴婢,大長公主亦無可奈何,若是心思靈活的奴婢,聽聞了此事,哪裡還能安心聽話?原想著便是不給身契,這庫秋氏也不敢不收,怎麼會料到竟會遇上這種情形?說不得,也只好用個拖字了。
  
  想到此處,她柔和的一笑,「你且寬心,此等婢女身契自然是要在主母手頭握著的,你先用她們兩日,若還得用,過兩日我便把身契送來,若是她們有不妥之處,你跟我說一聲,我再挑兩個乖順的,絕不會叫你為難就是。」
  
  琉璃臉都有些漲紅了,「怎麼敢勞煩阿崔如此費心,大長公主這樣挑選出來的,自然是最規矩不過。只是這府裡一切都粗陋得緊,只怕會委屈這兩位,我待會兒便讓人帶她們到客房的院子住著,一切都會用最好的招待。」
  
  崔氏一怔,忙道,「她們不過是奴婢,哪裡當得起這般待遇?你留在這院子裡隨便使喚就好!」
  
  琉璃忙誠懇的道,「她們如今還是公主的人,便是公主的奴婢,也得尊貴著,琉璃這點禮數還是懂的。」
  
  崔氏愣愣的看著琉璃,萬料不到她竟這般較真,臉色不由微沉,「大娘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擔心公主扣了這兩位奴婢的身契不給你不成。」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阿崔不是說,過兩天就送來麼?讓她們在客房裡住上兩日,也是我尊重大長公主的一點誠意,難不成過了兩天,這身契阿崔還不會送過來?我原是小戶出身,不懂這些規矩的。」回頭便問阿霓,「你是應國公府出來,楊老夫人把你給我時便是先到官府過了身契,不然我也不敢使喚你,難不成這長安城別的府邸不是這規矩?」
  
  阿霓低頭輕聲道,「也有先給了,第二日再送身契的,若是不送身契,那不過是暫借的意思。」
  
  琉璃回頭怔怔的看著崔氏,半日才道,「原來大長公主是想借兩個婢子給琉璃用?」
  
  崔氏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險些沒悶出口血來。高門女子交往,講究的便是一個微言傳意、心照不宣,便是累世的仇敵,見面也絕不會吐出半句落了下乘的言語,怎麼會有這樣的市儈女子非要掰開了揉碎了的說,這話卻又讓她如何接?只是想到大長公主的吩咐,衡量之下還是撐出一個笑臉,「大娘多慮了,你儘管用著她們,這兩日我只怕會有些忙,過了浴蘭節定會送來,不然你把人打發回來就是。」
  
  琉璃鬆了口氣,點頭道,「有借有還,理所應當。」
  
  崔氏臉都快黑了,沉默了片刻,才笑了起來,「長安城的官家夫人中,只怕再找不到比大娘更謹慎的,今日倒是阿崔的不是了。」
  
  琉璃羞澀的笑,「琉璃不過是膽子小些而已,阿崔不必抱歉,咱們不是一家人麼?」
  
  崔氏再也說不下去,低著頭默默的研究著裝酪漿的琉璃杯,就彷彿上面突然多出來一副絕妙的圖畫,半晌才勉強平復了心緒,才抬頭笑道,「聽說你這宅子後院的池子亭台不錯。」
  
  琉璃微微一愣,笑了起來,「哪裡有什麼池子亭台?不過是有一窪水,修了個小亭子。」
  
  崔氏挑眉笑道,「喔?既然如此,如今在屋裡坐著也悶氣,不如咱們去後院坐坐?」
  
  琉璃有些意外,但也不好說不,點頭笑道,「也好。」
  
  崔氏便對雨奴雪奴笑道,「你們也過去看看。」
  
  一行人走到後院,在亭中鋪下坐席茵褥,崔氏坐著閒聊了片刻,看了看天色,回頭對雪奴笑道,「我今日也讚了你半日,你便吹一曲給庫秋夫人聽一聽。」
  
  雪奴低聲應了個是,取下玉簫,嗚嗚咽咽的吹了起來,簫聲清越,遠遠的傳了出去,在略顯空曠的後院裡,格外覺得悠揚。琉璃聽出正是此時極為流行的《梅花落》,而這位雪奴居然吹出了幾分凌雪寒霜的意境。雨奴安安靜靜跪坐在一旁。涼亭之外,自有花木扶疏,然而雪奴容顏如花,雨奴身姿如柳,任何花木與她們一比,都覺遜色三分。
  
  崔氏轉頭向琉璃一笑,「可還聽得?」
  
  琉璃點頭歎道,「當真不錯。」
  
  崔氏心情似乎甚好,與琉璃信口閒聊,從長安如今流行的花鈿式樣說到新出的吃食,又說起裴氏家族哪家娶了媳婦嫁了女兒,她口才便給,這些小事竟被她說得頗有趣味,那雪奴一首《梅花落》悠悠然的吹了下去,宛如放著背景音樂。
  
  琉璃心裡突然有些不安,笑道,「阿崔可還要去別處看看?」
  
  崔氏閒適的歎了口氣,「如今這天氣,還是在水邊最是宜人,若是再過些日子便有飛蚊蟲蟻,變籠鈔才能坐下,焉有此時舒暢?」
  
  琉璃正想再說點什麼,卻見崔氏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笑容,「守約怎麼這般早便回來了?」
  
  琉璃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那沿著青石小路走過來,可不正是應當今日出城去的裴行儉?忙站起身迎了過去,「你怎麼回來了?」
  
  裴行儉歎了口氣,「原先備在衙門裡的芒鞋竟然找不見了,總不能穿六合靴在田間走,只好回來取一次,順便也跟你說一聲,看今日下面報的情形,我只怕會在外面住上兩夜,你別擔心。聽說崔夫人突然來了,可是有什麼事?」說著看向亭中,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琉璃輕輕笑了笑,「沒什麼,就是送了兩個婢子過來。」
  
  崔氏也站了起來,「守約今日倒是回得早,看來是我打擾得太久了。」
  
  裴行儉走近幾步,微笑道,「哪裡,求之不得。」
  
  崔氏便回頭吩咐,「你們還不過來拜見阿郎?」
  
  雪奴放下了玉簫,優雅的行了一禮,低頭跪坐在另一邊的雨奴也緩緩站起,轉過身來。
  
  琉璃原本落後裴行儉一步,只見他整個身子都震了一下,僵硬的站在了那裡,不由吃了一驚,走上一步,側頭看他,卻見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盯著站在一起的兩個婢女,眼睛幾乎是一眨也不眨,那目光卻絕不是驚艷。琉璃突然覺得身上有些發冷,下意識的拉住了裴行儉的手,這才感覺到他從來都穩定無比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感覺到琉璃的動作,裴行儉目光才動了一動,轉到了琉璃的臉上,那神情卻彷彿是第一次看見她,帶著一種讓她心悸的茫然與悲涼。突然間,他的目光恢復了幾分清明,用力握了握琉璃的手,向她微一點頭,隨即便轉頭看向崔氏,臉上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多謝大長公主費心!」說完轉身就走,大步流星,轉眼就消失在院門外。
  
  琉璃轉頭看著那兩個婢女,看了看臉色平靜的雪奴,又看了看神色有些不安的雨奴,隱約間已猜到了幾分,胸口一團怒火騰的燒了起來,但腦子反而比平日轉得更快了幾分,無聲的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只是兩個婢子身上打量來去,皺起了眉頭。良久之後才看向半氏,「這兩個婢子可是有什麼不妥?」
  
  崔氏的臉上一絲異樣的神色也沒有,笑得反而更是親切溫柔,「也沒什麼,大長公主既然是為你們挑選的,自然想的便是要合守約的意。這雨奴的容貌和你一樣,與先頭的琪娘有幾分相似。守約大概是嚇了一跳。」
  
  果然如此!琉璃緊緊的咬住牙關,臉上露出了幾分愕然的神色,回頭便上上下下的看著雨奴,半晌掛上一個勉強的笑容,「大長公主真是,費心了。」
  
  崔氏看著她的表情,笑容愈發柔和,「可不是?就是為了挑到合適的人,阿崔的腿都快走斷了,好容易才合了公主的意,只望你和守約也能滿意。」
  
  琉璃垂著眼睛,嗯了一聲,嘴角的笑容淡得已經幾乎看不見。
  
  崔氏心裡舒爽得就如喝了一杯清泉,抬頭看看天色,哎呀了一聲,轉頭道,「眼見這天色竟是不早了,我還要回去向大長公主覆命呢,難得竟在你這裡偷了半日清閒,這就告辭!」
  
  琉璃微微扯了扯嘴角,「那倒是不好留阿崔了,回去請代琉璃向大長公主致謝。」
  
  崔氏滿面笑容,「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氣?」
  
  琉璃默默的將崔氏送了出去,走到屏門兩下告辭之時,突然又轉頭看向雨奴,「只是這兩個婢子的身契之事,還要麻煩阿教記得。」
  
  崔氏本來笑得眉眼舒展,突然聽她竟然還惦記著此事,笑容不由凝滯在了臉上,呆了一呆才道,「節後,節後定然送過來。」
  
  琉璃緊緊的跟了一句,「麻煩阿崔費心。」
  
  眼見崔氏頭也不回的走了,步履比適才明顯快了許多,琉璃站在那裡出神了好一會兒,心緒勉強平復下來,這才轉頭吩咐小檀,「去把裴管家請到上房來,說我有事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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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端午之局攻防轉換
  
  浴蘭節的清晨,天空碧藍如洗,陽光照在被清掃一新的長安城各處院落,空氣似乎都變得清透了許多,微風吹過,每一扇門楣上懸掛的那一把把小劍般的艾草菖蒲都在晃動不休,只是牆壁窗欞間殘留的雄黃酒微微刺鼻的氣息也愈發明顯起來。
  
  琉璃的頭髮已經差不多乾了,隱隱散發了佩蘭的清淡香氣,小檀給她挽了個高髻,拿金簪穿了一隻粘著艾草的彩綾小虎,戴在了髮髻上,又在她的手臂繫了昨日宮中譴人賞下的金縷續命索。
  
  阿燕踮起腳尖,把琉璃畫好的五時圖掛上了床帳,端詳了半日,歎道,「娘子這《五時圖》畫得也太像了些。」
  
  小檀回頭笑道,「可不,猛不丁一看,真會唬一跳,還是《五花圖》好看,掛著就像牆上開了一叢石榴花!」
  
  琉璃靜靜的聽著小檀說笑,偶然才答上幾句,小檀和阿燕相互看了一眼,心裡都歎了口氣:哪家娘子遇上這樣的事情心裡也不好過吧?難怪昨日娘子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畫了一整天!那位公主送來的兩個婢女,一個長得那般勾人,另一個聽管家說,居然與前頭娘子有七八分相似!偏偏阿郎昨日又打發人來帶回兩句話,第一句就是:兩個婢女分開好好看顧著,他回來後自有處置。這天下的男子,遇上這樣的美嬌娘,還能如何處置?
  
  小檀正打起精神,想說些好玩的事情,簾子一挑,阿霓快步走了進來,琉璃立刻抬頭看向她,「如何?」
  
  阿霓回道,「婢子把角黍,粉團帶到了,雪奴沒說別的,伺候的小婢子也回稟,雪奴一直並無異樣,就是嫌一個人住在院子裡太悶,雨奴接賞時卻跟婢子說,她想過來向娘子謝恩,婢子沒敢答應。據和雨奴住一起的兩個婢子講,雨奴白日要了針線在做荷包,只是兩夜都似乎有些睡不好,窸窸窣窣的鬧得她們也跟著睡不著。
  
  婢子便吩咐她們再細心留意一些。」
  
  琉璃點了點頭,看來雪奴的唯一用處,其實是吹那一曲陸琪娘當年最愛吹的《梅花落》。那亭子自然也是河東公府將宅子送出手之前就修好了的。在熟悉的地主,聽著熟悉的樂曲,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難怪冷靜如他,也會那樣變了臉色。大長公主的手段心機,當真是比她想的還要深,還要狠!便是她自己,縱然知道這是一個精心佈置的局,但只要一想到當時他那顫抖的手指,僵硬蒼白的臉色,空茫蒼涼的眼神,心裡就無法懊悔內疚,痛楚難忍,更有無數不該有的情緒亂湧上來……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琉璃的雙手慢慢的握成了拳頭,「好,你到外院說一聲,把那些掌櫃,莊頭直接帶到上院來。」
  
  阿霓吃了一驚,「阿郎昨日不是說打發人回來說過,這些事情都要等他回來再處置麼?娘子不等阿郎回來了?」
  
  琉璃漠然道,「他們既然都急著午前就走,說是耽誤不起農時,阿郎自然午前是回不來的。再說了,他們不是口口聲聲的說只是來拜見新夫人麼?」這是環環相扣做好了的局,她或者退縮,或者便只能迎頭而上。裴行儉自然不會讓她這樣做,但她卻已經不想再忍下去!是時候給那位長公主一個教訓了,這一局棋,也該由她來落下一子。
  
  阿霓有些恍然,點頭走了出去,阿燕便問,「娘子,屏風設在哪處?」
  
  琉璃搖了搖頭,「不必拿屏風了!把按宮中式樣新打的續命拿二十多根出來。」
  
  阿燕怔怔的看著琉璃,想了想還是道,「娘子,似乎,不大合規矩吧?」
  
  琉璃淡淡一笑,「今日,便是要不合規矩!」
  
  一盞茶多的工夫後,由管家裴千引路,二十多個打扮體面的人物已站了院子裡,身量年紀各不相同,只是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同樣的詫異之色。在他們的面前的台階上,琉璃神情坦然的站在那裡,面前竟是一絲遮擋也沒有_______哪有官家娘子見外頭的下人會不拿屏風,簾子遮擋的道理?
  
  他們互相看了幾眼,到底只能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安,「見過娘子。」
  
  琉璃微笑道,「不敢當各位這一聲娘子,你們都是大長公主的下人,只不過是替裴明府打理產業,按市坊的規矩,我也不過是你們的東家。各位有禮了!」說著竟真的微微屈膝還了一禮,又對阿霓幾個吩咐道,「你們去幫諸位繫上續命,也算是節下相見的一份心意。」
  
  院子裡嗡的一聲響了起來,眾人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堂堂裴氏的主母,居然要跟他們按市坊的規矩論關係?而且真的拿出了東家招待掌櫃們的規矩禮數,這算是怎麼回事?
  
  裴千也唬了一跳,抬頭看著這位主母,滿臉的不敢置信。
  
  眼見阿霓三個將二十多根五彩續命索一一戴上了這些莊頭、掌櫃的手臂,琉璃才笑道,「這些續命索不算精貴,不過是式樣略新奇些,原是按昨日宮中賞下的新樣子打的,望諸位莫嫌粗陋。」
  
  這邊府裡如今竟然能得到宮裡賞的節禮?眾人看看臂上的續命,再抬頭時神色多少便有些不同。有幾個知道琉璃來歷的,心下更是有些沒底起來。當頭那位莊頭姓李,管著最大的那處莊園,跟著大長公主時間也是最長,眾人一直以來便以他為首,當下走上上步陪笑道,「娘子太過客氣了,小的們都是裴府的下人,大長公主反覆吩咐過,裴明府和娘子就是我們的主家,按規矩就該聽娘子的吩咐,哪敢當娘子這等厚禮?」
  
  琉璃含笑看了他一眼,「大長公主原是客氣,我卻不能不懂規矩。諸位都是跟隨大長公主多年的,我何德何能,豈敢當諸位是這邊府裡的下人?」
  
  李莊頭心裡一鬆,忙笑道,「娘子過謙了,先頭陸娘子在的時候,對我等便是百般照顧體諒,小的們原想著,陸娘子便是這長安城裡最和善大度不過的主母,到如今,大夥兒依然是感恩不盡的,沒料到娘子竟比她還客氣一些,這卻叫我等如何承受得起?」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果然如此!大長公主煞費苦心的設這個局,為的不僅是讓裴行儉心亂,也不僅是讓她對裴行儉產生猜疑,更是為了一點一點的在她心裡紮下陸琪娘這個釘子,讓她自卑、嫉妒、方寸大亂,如此一來,她便會處處不肯做得比陸琪娘略差一點,對待這些莊頭、掌櫃之時,自然也是無論如何都要比陸琪娘更大方和善……這樣一來,她才會成為第二個被大長公主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陸琪娘!
  
  裴行儉那日的突然回來,今日的遲遲不歸,自然都是被大長公主做了手腳,要的便是他們之間無暇溝通。待她已經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上了這些莊頭、掌櫃的圈套,裴行儉回來再怪她一番,她自然更會猜疑不滿……一切都算計得很好,很巧,唯一的漏洞就是,大長公主顯然實在是不大瞭解她。
  
  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第微黑臉上露出的質樸笑容,琉璃也真摯的微笑了起來,「您過獎,陸娘子是名門淑女,我卻不過出身尋常人家,母家還是胡商,跟陸娘子是天上地下,也從沒想過要與她比,你們出門便說我是長安城最苛刻計較的主母也無妨。只一樣,我原是市井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對田產生意多多少少也有些瞭解,與諸位在這些事務上大概還能談得來。」
  
  李莊頭愕然抬頭,卻見琉璃目光也看向了他,眼神清亮,神態悠然,一顆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按大長公主那邊的吩咐,今日他們原該口口聲聲提原來的陸娘子如何仁慈溫和,如何體諒下情,便是那幾年年成不好,賠了許多錢,也從沒計較過,反而拿錢來補貼大家,順勢再說今年大旱,只怕沒有收成,還要撥些糧食來養活莊裡的老弱婦孺……那邊不是說,今日只要多提陸娘子三個蓬蓬勃勃,這個庫狄氏定然會入套麼?怎麼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卻聽琉璃含笑道,「這位莊頭,聽說今年雨水少了些,大概比去年要減產三成,卻也不算災年,去年原是歷年少有的豐產,洛陽良田收兩石有餘,你們這九處莊園去年交了多少黍米,今年又能交多少上來?」
  
  此言一出,李莊頭只覺得呼吸頓時有些不暢:這位胡女竟然真的知道田產之事!他們九處莊園有一千二百多頃良田,往年間通常也有十八、九萬石的收成,去年更是足足收了二十多萬石糧食,給裴行儉交的不過是八百石,今年還想著要藉著旱情拿幾百石回去,好狠狠的難為這位胡女一次,但此刻卻要如何說才好?大長公主的吩咐又不能不聽,想了半日咬牙道,「啟稟娘子,我等的田地原是比別處貧瘠一些,去年是交了八百石,只是今年雨水實在是太少,只怕不但交不了糧,且莊中農戶說不定都要打些饑荒。」
  
  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竟是如此?不知九處莊園統共有多少農戶?」
  
  李莊頭心裡一喜,忙道,「有四百多戶,近兩千口。」
  
  琉璃點頭不語,突然又問,「那九處莊園又統共有多少田地?」
  
  李莊頭剛想回答,突然意識到不對,眼前這位不是當年的陸娘子,她知道畝產多少,又不忌諱談收入錢糧,若是跟她說有一千多頃田地,怎麼解釋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糧食?若是說只有十幾頃田地,跟交的糧食倒是對上了,可哪有十幾頃田地要兩千人來耕種的道理?自己光顧著想心事,怎麼會失口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站在那裡,只覺得臉上滾燙,背上卻是一片冰涼,嗓子眼裡就像堵了團棉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琉璃也不逼他,等了半日見他沒說話,只是笑了起來,「原來莊頭竟是連自己莊園裡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真真是一樁奇聞!諸位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的莊園裡有多少田地?」
  
  幾個莊頭尷尬的相視一眼,只能都搖了搖頭,饒是千錘百煉的臉皮,此時也覺得有些掛不住了。琉璃卻恍若不覺,只是歎息一聲,「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拜託各位回去略查一查,總得有個大致數目才好。災年撥糧倒也沒什麼,只是撥糧之前,田也好,人也好,總得造了冊過來,不然難道以後都是一筆糊塗帳?」
  
  莊頭們頓時鬆了口氣:回去總能想個辦法拖下去,只是今年找裴家要糧之事只怕要泡湯,也罷,說不得要想別的法子了!
  
  琉璃淡淡的道,「不知給各位一個月的時間,在今年交糧之前可否查的清楚?若是還查不清楚……」她的目光在幾個莊頭臉上緩緩流過,突然微笑起來,「我也只好跟大長公主回稟一聲,讓她幫我換些至少能查清楚莊子裡有多少地的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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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1:57
  第114章 有理有據任君選擇
  
  琉璃的笑容和悅,說出話卻冰冷譏誚。莊頭們頓時有些慌了手腳,李莊頭反應到底略快些,忙笑道,「這原是我等的不是,回去後自然要著緊幫娘子查個清楚,只是五月間原是農忙,若是查地影響了收成卻是得不償失了,只望娘子寬容些許時間,總得收了糧交了糧,才好測量。」
  
  這胡女既然如此厲害,無論如何先混過今年再說,明年之事,也只能重新聽大長公主安排。
  
  琉璃怔了一下,笑道,「那今年交糧按多少頃算?一百頃還是一千頃?」
  
  李莊頭愣了愣,只能厚著臉皮道,「這糧食還是按老規矩以實收之數交一半,至於田地有多少這卻是要測量之後才能知曉了。」
  
  琉璃歎了一口氣,「也罷,你們既然這般繁忙,又竟是一點都不知曉,我也不煩擾你們了,自會派人去查!按實收多少交糧太過麻煩,從今年,你們交糧便按田畝數量,每畝半石的數量交,豐災年份斟酌添減,橫豎也是有洛陽官律可以比照的。我必會在收糧前告知你們按多少頃交糧。」
  
  李莊頭臉色不由大變,每畝半石,論理的確不多,但大長公主焉肯一年讓他們交六萬石糧食出去?再者,那以往的幾百石一年,豈不是成了公然的笑話?想了想忙堆笑道,「娘子既然這般著急,我等回去就查,一個月後便報上來,只是今年收成實在不好,只怕是交不了糧了。」
  
  琉璃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好,你們自己查,查完後造冊按印簽章 ,我也會派人略看一眼,相差只要不大便算了,若是太大,諸位的印章 可就是鐵證,豐欠與否也是一般,我自有法子查驗,這糧食生在地裡總是做不得假,真欠收了,發糧也使得,但若是收而不交,諸位莊頭,莫怪我把這些都拿到大長公主跟前,奴婢侵盜良人財產是什麼罪,大長公主一定比我更清楚!」
  
  院子裡一片靜悄悄的,前面幾位莊頭的臉色全都變白了,按大唐律,盜人財帛五十匹便是流刑,奴婢冒犯良人加一等。而他們若真不交糧,算起來盜佔六萬石米,便相當於六萬匹帛,更別說少報幾百上千頃良田,便是斬刑也判得了!奴婢犯法主子擔責,但大長公主只怕到時是不會擔這個責的。
  
  李莊頭心中念頭微轉,走上一步,大聲道,「既然娘子不信我等,我等也不必煩擾娘子這便交了差,回河東公府聽差就是!」話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他可不會拿身家性命來賭這一局,再說了,他們拿這胡女無法,難道大長公主還收拾不了她?
  
  琉璃微笑著點點頭,「好,你們去交差就是。我也很想請教下大長公主,為何她選的莊頭各個都是做了十幾年莊頭,連莊子裡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為何一聽我要清點田地,便立刻要交差不做;若是公主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長安城還有那麼多管家娘子,想必我多請教幾個,總能有明白人能教教我。」
  
  李莊頭心中大凜,忙道,「誰說我等是因為要清點田地便不肯做?原是娘子不信我等,這才無法做下去。娘子的般行事動輒以官府相壓,以外人相壓,我等也必然不敢隱瞞,定然要讓大長公主來決斷一番才是!」
  
  琉璃挑眉道,「好,我也正是這般想的。諸位莊頭,我問你們有多少田地,你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去年豐產,洛陽一斗粟米只要兩文半錢,天下皆知!你們說是按實收的一半交,交了八百石米上來,卻告訴我養了兩千人!難道洛陽一頃田要兩百個人來種?我本該立地就把你們這些人送給官府,讓你們把歷年的侵吞的都吐出來!只是怕傷了大長公主的臉面,才給你們一個機會改過,既然你等不怕鬧出來,我還怕什麼?我現在就去請世子夫人,也請裴明府的幾位族叔、族老過來,大家今日別的不必做,就來評這個理,如何?等我等把這個理評好了說清了,自然會來請大長公主決斷!」
  
  李莊頭站在那裡,臉一陣紅一陣白,冷汗瞬間便打濕了背後的衣裳:他們這麼些年之所以敢這般做,所倚仗的,其實不過是這邊從來不曾評過理,之前甚至曾拿名聲二字擠兌到讓那位陸娘子問都不敢問一聲錢字,更莫說一筆一筆的跟他們算帳!卻沒想到眼前這位卻是不怕撕破臉鬧事,一上來就擺明了說她就是胡商之女,不要什麼賢惠名聲的!
  
  真要評理,便是一個村夫村婦也知道自己這邊有問題,更別說那些早已盯著這田產收益、卻礙於大長公主的威勢不敢發作的那些中眷裴族人,若給了他們這個機會,自己這些人還想脫身只怕比登天還難!真到了那一步,大長公主必然不會說歷年的黍米是河東公府拿了,那麼,自己幾個人便只有死路一條……想到大長公主的手段,他雙腿發軟,幾乎站都站不住了,眼前更是一陣陣的發黑,正是心裡空蕩蕩的沒個著落處,卻突然聽見琉璃輕聲一笑,「其實,按我本來的意思,我也不想把諸位逼上這條絕路。」
  
  李莊頭身子一震,就宛如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要稻草,抬眼看著琉璃,眼神裡已經是一片企盼。
  
  琉璃的語氣平靜無波,「我原也說過,對於田產生意之事,我都略有瞭解,洛陽那邊的情形,我也打聽過一番。你們這九處田莊,看地界便知大多是良田,再看看你們養的農戶也不難算出,估量著總有一千多頃,我也不為已甚,多的不論,就算一千頃中田,所有田地,就算種的都是價錢最賤的粟米,按石米匹帛,今年你們只要交來五萬匹帛,以往交糧多少,我便再不追究!」
  
  她的目光慢慢的在幾個莊頭臉上轉過,微笑得和煦無比,「畢竟以往之事,與我毫無干係,我又何必費這個心思去算舊帳,造殺孽?只是不知諸位,是想算呢,還是不想算?覺得我這主意,是可行呢,還是不可行?」
  
  李莊頭忍不住鬆了口氣,從今年起一年五萬匹帛,算來只是田莊收益的不到三成,總比被人逼著算舊帳好,只是……卻聽背後已經一片如釋重負的聲音,「娘子此言當真?」「就依娘子!」他頓時不敢再猶豫,不由自主便也點了點頭。
  
  琉璃已是滿面春風,「我雖然是女子,自然也是言出必諾,諸位若是不信,口說無憑,咱們這便立個字據,諸位總能放心了吧?」回頭便吩咐阿燕和阿霓,「你們去拿出筆墨紙硯來,立一個契約,九處莊田,往年收成不究,今年按五萬匹帛交,分七月,十月兩個月交割清楚,這便算我與各位的一個約定。」
  
  阿燕和阿霓本來聽得已是怔怔的,此時才回過神來,忙飛奔到屋裡抬了張案幾到門口,鋪紙磨墨,又問明白了九個人的名字,阿燕運筆如飛,不多時便寫下了一張契約。
  
  琉璃笑道,「諸位去看看是否有誤,若是沒錯,按上手印即可。」
  
  李莊頭幾個面面相覷,不由又有些躊躇起來。
  
  琉璃也不催逼,只笑微微的看著幾個莊頭,「諸位若覺得這還苛刻,我便派人去清量田地,計算收成,再按實收的一半收糧也沒什麼。」
  
  「再者,你們自然也可以立刻就走,只是如此一來,我豈不是便落了個苛待大長公主下人的名聲?這罪名實在太大了些,我是決計不會背的,少不得要多請些人來分辨分辨這道理,若是大家族裡分辨不清,就到官府分辨,若是官府分辨不清,我就去宮裡分辨,相信洛陽的田地在那裡,歷年你們交的帳目在那裡,這道理總是能分辨得清的。」
  
  低頭理了理手臂上的金縷續命索,琉璃漫不經心的補充一句,「說起來,聖上和昭儀昨日還打發人來賞了這續命索,我也原該去宮裡謝恩一番才是。」
  
  李莊頭聽到此處,臉色不由有些發灰,的確,田地多少無論如何是做不得假的,賬目也是鐵證,鬧得越大,他們就越沒有一絲活路。何況眼前這位,背後站著的是一位當今皇帝的寵妃,她只要咬定被幾個奴僕冤枉欺負了,把今日的事情說破,大長公主在宗室裡的顏面何存?他們這幾個人的身家性命都不夠填這樁罪過!如今簽下這約,大長公主雖然會暴怒,但他們也是被情勢所逼,公主總不至於立刻要了他們的命。
  
  想到此處,幾個人相視一眼,李莊頭默然走到案幾之前,粗粗看了一眼,在契約上按下了墨手印。
  
  待幾個人都看完,琉璃拿著契約又重新看了一遍,歎了口氣,「如此我便放心了,諸位可記住了,今年十月之前,五萬匹帛必要交到,否則,便莫怪我要跟諸位去找大長公主好好講一番道理了!」
  
  掃視了下面一眼,琉璃嫣然一笑,「不過,諸位也請放心,只要你們按這契約做到,大長公主那裡,我定然替諸位瞞得嚴嚴的,絕不教她來追究各位往年的舊事!不然,我還要把這一筆帳一點一點的跟公主細細的分解上那麼一遍,我原是市井出身,便是跟全長安的娘子們多算幾遍也是無妨,可大長公主是何等尊貴?非要逼得我跟大長公主回稟明白這些事務,不過是白白氣壞了她,又是何苦來哉!」
  
  李莊頭只覺得嘴裡又苦又腥,心裡知道,自己便是立即把大長公主搬過來只怕也無用了,眼前這位既然根本不要高門淑女的名聲,不怕把事情撕破了說,更不怕與外人說,大長公主真要找到她,只怕反而會被逼得不得不找他們的麻煩,那真是「何苦來哉」?
  
  琉璃放下契約,轉頭看著院子裡剩下的那十幾個掌櫃,笑得更燦爛了一些,「諸位有所不知,其實田產我不過是略有所知,倒是對店舖之事更是熟稔一些,我的幾個舅父在長安洛陽西州三處都有生意,珠寶香料皮毛馬口店也都頗有幾家,諸位的店舖契約我都看過,也給各個店舖估算了一筆,你們是願意跟我算帳,還是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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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2:25
  第115章 憂心忡忡用心良苦
  
  午時未到,陽光透過樹梢照在裴府堂捨前的院子裡,卻似乎比任何時候都來的炙熱。眼見剩下的十幾個掌櫃也像霜打的茄子般一個個上來簽了字畫了押,琉璃向裴千點頭一笑,「如今還要麻煩管家拿上守約的名刺,帶著諸位莊頭,掌櫃去萬年縣將這些契約過官,以免日後再生爭議。」
  
  裴千站在那裡,心情從震驚意外到痛快解氣轉了一圈,此時臉上的笑意早已慢難以抑制,大聲應了個是,轉頭便笑道,「真是麻煩諸位了,諸位這邊請!」
  
  莊頭和掌櫃臉色越發的灰敗了幾分:這契約一旦過官,他們如不能履約,河東公府作為他們的主子便得賠償,看這位庫狄氏的做派,只怕是真敢這麼做的,屆時事情會越鬧越大,但今日事已至此,卻也無法反悔。
  
  沒多久,一院子人已是走得乾乾淨淨,只是走的時候腦袋未免比來時要耷拉下來了許多。阿霓和小檀相視一眼,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阿燕卻疑惑的看向了琉璃,「娘子為何手下留情?讓他們交的這些,算來或許不到這些店舖田莊收益的三成。」
  
  琉璃站在台階上出神,臉上的笑容此刻早已消失,聽阿燕發問,才淡淡的道,「第一次,原是不能逼得太急。」狗急了還要咬人,何況是大長公主?如今,還不是跟她真正撕破臉的時候。她總想讓這位大長公主也疼上一疼,而鈍刀子割肉,總是會疼得比較長久,比較難忘。
  
  阿霓詫異的歎道,「這麼些竟然還不到三成麼?那以往才交了多少?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米,十來萬錢,今年便翻了幾十倍,阿郎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定然會高興!」
  
  他會高興?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想了想吩咐道,「阿霓,你去廚下挑五串九子粽,阿燕去庫房取四匹上好的單絲羅,小檀去吩咐車伕立刻準備好馬車。咱們這就去蘇將軍府。」
  
  阿霓幾個頓時吃了一驚,小檀嘴最快,忙問,「這是為何?眼見就是午時了,娘子不等阿郎過節了麼?」
  
  琉璃點了點頭。幾個婢子面面相覷,各自下去準備。因庫房略遠些,又要開箱挑選一番,待阿燕拿好了四匹單絲羅回到上房,卻見琉璃竟是一副脖子都盼長了的模樣,一見她就道,「咱們快些出門!」說著抬腿往外便走。阿燕愕然呆了呆,忙跟了上去。
  
  琉璃步子比平日要快上許多,只是一走到院中,便突然站住不動了。阿燕抬頭一看,卻見裴行儉沉著臉大步從院外走了進來,身上竟是穿著一身本色麻衣,袍角還略有泥點,一眼看見主僕四人,臉色愈發冷肅,「你們這是準備去哪裡?」
  
  琉璃心裡忍不住哀歎一聲,抬起眼來向他甜美的一笑,「我是突然有些惦記義母了,便想帶著她們送幾樣禮過去。」
  
  裴行儉的目光卻根本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只在阿燕和阿霓手上一轉,點了點頭,「馬車想來也準備好了,你們兩個坐車去把禮了。」又對小檀,「你去廚下讓廚娘做一碗酉羹湯餅,做好了再拿到上房來。」
  
  小檀愣了愣,酉羹湯餅要現燉雞湯,怎麼也要半個時辰,阿郎怎麼突然想到要吃這個?只是此刻裴行儉神色裡似有一種莫名的壓力,幾個婢子都不敢多問,曲膝應了一聲便快步走出了院子。裴行儉也不看琉璃,逕直便走進了上房,琉璃垂頭站了片刻,只得也跟了進去。
  
  裴行儉站在堂屋裡,也不回身看琉璃,沉默片刻才問,「你今日讓他們寫的契約,定的是一年到底是交多少米,多少錢帛?」
  
  琉璃悶悶的道,「你都知道了還問?」
  
  裴行儉語氣越發平淡,「我只是一進門就聽說你大展身手,逼著那些人簽了契約,又讓裴千帶著他們去萬年縣了而已,具體數目從何知曉?」
  
  琉璃的聲音不由更是低了下去,「五萬石粟米,四百萬錢。」
  
  裴行儉閉上眼睛,長長的歎了口氣,「還好,你還算沒有魯莽到家,沒寫上十萬石米,不然……」他轉身看著琉璃,神色已經有些痛楚,「我早便說過這些事情都由我來處置的,你什麼都不用做,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大長公主她必定不會放過你!」
  
  琉璃此時心神倒是漸漸定了下來,抬頭直視著他,「我自然知道!可我什麼也不做,她難道就會放過我?到昨日為止,我何曾做過什麼?可這後院的亭子,給我的手鐲,還有前天那兩個婢女,今日這些莊頭,算是什麼?」
  
  裴行儉歎道,「這些事情原是衝我來的,並不是真的要對付你,便是算計你,說到底,也不過是為著那些財產,我也說過,那些財產我一絲也不想沾,你又何苦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把自己置於險地?」
  
  琉璃胸口不由有些發堵,「無關緊要?你難道以為我這樣做是為了那些身外之物?」
  
  裴行儉的聲音更是沉鬱,「你自然不是為了錢帛,可你把我想得未免太不濟事了些,不過是猝不及防之下吃驚過一兩次而已,過後自然便忘了,可如今,你叫我以後如何放心你?琉璃,我也知道將心比心的道理,只是我過問你家之事,不過是得罪了你庶母庶妹,我可以篤定她們拿我無可奈何,可你今日如此行事,便是直接對上了大長公主!你能篤定她拿你無法?你怎就這般任性,不計後果?」
  
  他前日的那副樣子,也叫只是吃了一驚?只是大長公主那邊……琉璃不由有些語塞,她自然知道他會生氣,會擔心,她也的確有些心虛______她總不能告訴他,她之所以敢這麼做,是因為篤定武則天會很快登上後位,手握大權,而她有辦法讓這位大長公主自己站到武則天的對面去,她今日所做的,水過是必須要走的一步!
  
  看著裴行儉一臉憂慮痛心,她索性梗著脖子耍賴「我不管!我心裡憋悶,就算她要殺要剮,就算你再生我的氣,我也會這樣做!」
  
  裴行儉看著眼前一臉倔強的琉璃,突然覺得頭很疼很漲,心卻很軟很暖,走上兩步將她攬入懷中,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琉璃,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自己太過無用……也罷,既然已是如此,你也不必太過擔憂,一切有我!只是你要答應我,以後做事不許這樣莽莽撞撞,總是先與我說一聲才好。」
  
  琉璃頓時鬆了一口氣,乖巧的點了點頭,「好。」想了片刻又問,「既然重新訂了約,這幾日你要不要請你這邊的族叔族老們過府來商議一下如何處置?」既然要在河東公府與中眷裴族人之間走鋼絲,為了暫時保平安,她也不介意讓他們再佔最後一次便宜。
  
  裴行儉默然半響,搖了搖頭,「此事不急。」突然換了話題,「琉璃,你喜歡什麼樣的手鐲?」
  
  ……
  
  龍誕香的氣息從剛剛換上的紗簾中若有若無的透了出來,因為淡到了極處,愈發顯得清幽入骨。只是崔氏聞著這味道,心裡卻一陣陣的發膩_________浴蘭節一過,午後的太陽便有些毒了,任誰在院子裡烤了一刻鐘,大概都再無心思品香。
  
  好容易,房裡終於傳來了大長公主的聲音,「阿崔來了麼?」
  
  有婢女回稟,「已經來了一陣子,因公主小憩,未敢打擾。」
  
  「豈有此理,還不趕緊叫夫人進來!一點眼力也沒有的賤婢,留你何用?」
  
  聽著這突然拔高的聲音,崔氏心裡頓時一悶:那胡女你不也見過麼?我沒有眼力,你就有了?眼見有婢女打起了簾子,忙收攏心緒,低頭快步走了進去。
  
  大長公主坐在梳妝台前的月牙凳上,散著一頭青絲,兩個婢女在她身後,一個小心翼翼捧起長髮,另一個則拿了青玉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看見崔氏臉上的妝容已被汗水學好得半花,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這些婢子也太過糊塗,你又來得這般早,倒是白白等了這許久,沒熱著吧?」
  
  崔氏哪敢分辨自己是一點不差按吩咐的時間來的,只能誠惶誠恐的道,「不打緊,聽聞阿家這幾日歇息得不大好,倒是媳婦心急,來得太早,打擾阿家歇息了。」
  
  大長公主幽幽的歎了一口氣,「我還能活多少年?也不過是替你們操心罷了!」
  
  崔氏嘴裡有些發苦:裴相原本身家最是豐厚,雖然先皇將封地減了,裴相過世後又分過一次家,但剩下這些其實足夠府裡開銷。洛陽那邊的收益,從來都是掌握在大長公主手裡,跟自己又有什麼干係?嘴裡卻只能道,「是阿崔太過無能,才讓您如此操心。」
  
  大長公主哼了一聲,「我便說過,那位庫狄氏不可能如此簡單,如何?那日你回來竟還說她粗俗不文、毫無算計,真是毫無算計的人,怎麼可能把李貴那些做老了事的逼成那樣!」
  
  崔氏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裡,滿臉都是羞愧神色,一個字也不敢分辨。
  
  大長公主靜了片刻,怒氣略息,才開口問道,「這幾日,那邊如何?」
  
  崔氏忙道,「裴行儉這幾日並無什麼特別,日日都在縣衙忙碌公務,歸家甚晚,也不曾去找過那邊的族人,只是先後找了借口把咱們在長安縣衙的那兩位吏官一個支到了外地公幹,另一個則發落了出去,之後便連著兩日請了同僚與昔日左衛的幾個故舊喝酒,似乎心緒頗好。」
  
  大長公主不由挑起了眉頭,思量了一番追問道,「他的府裡和庫狄氏本家那邊可打聽出什麼特別之事沒有?」
  
  崔氏忙回道,「庫狄氏有咱們兩個婢子,說是近日倒無甚動靜,那位庫狄大郎娶繼室之事還無下文。媳婦又派人到庫狄氏三個舅家那邊打聽了一回,除了送婢女那一回,幾家與庫狄氏倒是再無交往。至於裴守約的府裡,庫狄氏這幾日並未出門,也只有東市最大的珠寶行掌櫃上門拜訪過兩回,卻是裴守約身他訂了個十六萬的羊脂玉鐲子。」十六萬錢的鐲子,便是自己也未必值得去買,裴守約對那胡女還真是大方!想到一直被她欺瞞在鼓裡,她的聲音裡忍不住也多了幾分怨毒,「看來這庫狄氏竟是不知死活,咱們待她也不必客氣!」
  
  大長公主搖頭道,「裴守約從不做無用之事,庫狄大郎到底會娶哪家女兒,還是要早些打聽出來才是……」她的臉色突然一變,怔了半響,猛的抬起頭來「錯了,這次的事情,我們全上了裴守約的當!」
  
  崔氏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這和裴守約又有什麼關係?
  
  大長公主冷笑道,「我還疑惑那庫狄氏縱然手段高明,怎能老辣到這等地步,短短時間不動聲色便把洛陽那邊的底子摸得如此清楚,原來如此!」
  
  崔氏愈發困惑起來,這些事情她自然也想過,無非是那胡女早有打算,裝了這麼些日子,就是為了端午節突然發難,難道還有別情?就聽大長公主咬著牙恨恨道,「我等到底還是低估了裴守約!想那庫狄氏,縱然生得好,但裴守約怎會是被美色所迷的人物?她身後武昭儀的靠山固然是其一,再有便是庫狄氏的這種身份和性子,其實這種婦人,我等身邊何其之多!對上怯媚,待下苛刻,牙尖嘴利,見利忘義。我等千算萬算,只看到怯弱卑下,卻沒想到這種市井人物有時卻是膽大得緊。你想想,那一日裴守約不顧而去,她卻還惦記著兩個婢子的身契,這種婦人,又怎麼會因為區區名聲放過錢財?」
  
  崔氏恍然點了點頭,「那日我光顧著驚詫,竟是忘了這一點!不過,阿家的意思是,這些都是在裴守約算計之中?」
  
  大長公主冷冷的道,「自然是!只怕該收多少錢帛,該如何對付咱們的掌櫃,都是裴守約早就教好的,否則,她既然並沒有舅家的助力,從何去得知洛陽的情勢?如此步步緊逼的老辣手段,也絕不是一個市井女子能有。但那些話,卻只有她這種身份性子,才說得出口!」
  
  崔氏皺眉道,「她既是這種人,咱們又該如何對付她才好?」
  
  大長公主搖了搖頭,「只對付她有何用?裴行儉但凡對此事一絲意外,但凡對這庫狄氏有半點擔憂,此時早就宴請中眷族人,商議如何處置這筆錢帛,給那庫狄氏在簇中記上一功,好歹算是撕擄開了此事,也讓那庫狄氏有個靠山。如今卻不過買了個玉鐲子打發她,自然是料定我們不會聲張,他便正好吞了這筆收入,我們便是對付了庫狄氏,裴守約難道就能收手?這三成的契約便能作廢?萬一落下破綻,說不定更是中了那裴守約的連環之計!當務之急,還是要讓裴守約再做不得怪!」
  
  崔氏不由一呆,「阿家的意思是,咱們還是先對付裴守約,不必管那庫狄氏了?」
  
  大長公主沉吟片刻,冷笑了起來,「倒也不盡然,裴守約自然是第一個要對付的,只是他早已今非昔比,之前我們在長安縣衙的人也曾試過幾次,都是拿他無法,如今衙中可用之人都已被他打發,只怕一時半會兒更難找到下手之處,還要從長計議一番才是。那庫狄氏貪財膽小,到底那對付得多,裴守約再不看重她,她也是裴守約的夫人!能一箭雙鵰自是最好,若不能,也至少須得給他一個教訓!」
  
  想到今年要少的那些收益,她一貫柔緩的聲音不知不覺多了幾分尖銳,「洛陽的產業,原本就是我父皇拿著裴仁基的名義賞給咱們府的,他裴守約還真當是他家財產不成?若不是皇史登基後百般打壓,御史盯死了這邊,咱們當年何必拿出那許多來?我原來打算著讓那陸娘子識趣些,慢慢把莊鋪賣還給咱們,誰知她會被中眷裴的族人逼得拿嫁妝撐場面?結果裴守給把她難產也算到了咱們頭上!如今又挑唆著這庫狄氏生生從每年的收益奪了三成去,咱們卻過問都無法過問!若再不令他知道些厲害,他們日後豈不更會得寸進尺?」
  
  想了半日,她的臉上的笑容愈發冷厲,「今年的芙蓉宴,咱們要格外多請些人才好!明日你第一個要去的是趙國公府,好好去請那位長孫湘和柳氏!」
  
  崔氏念頭微轉,有些明白了過來,不由猶豫道,「長孫湘的身份固然最是合適,年紀是不是略小了些?再者,長孫太尉跟咱們這邊畢竟有那麼樁過節,平日做客也就罷了,真讓長孫湘做了今年芙蓉宴的主賓,別的也就罷了,只是姑母那邊只怕會是……」
  
  大長公主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長孫湘已是十三,正是最合適的年紀。
  
  至於過節,兩年多前因房遺愛一案,長孫無忌處死的也不止是一個荊王,雲娘想得開也罷,想不開也罷,她如今只是裴家的女兒,早已不是什麼荊王妃!咱們難道能因為她的緣故跟小孫家真的做仇?」
  
  「算起來,自打去年起,長孫湘來這邊做客便比往年多了好幾回,這背後的意思,想必你也能看明白。如今也該我們有所表示了。莫說長孫湘原是我的侄外孫女,便沒有這層關係,如今的情勢也是無妨。若能此後得了長孫無忌的助力,我們豈會如今般拿一個五品長安令都無可奈何?」
  
  崔氏點頭不語,她自然也知道如今的河東公府雖然在皇族宗室、高門大族乃至三省各衙門都是人脈深廣,但畢竟並無朝堂高層的實權,怎能為一個已經死掉的女婿便遠了權傾朝野的小孫太尉?難得對方有意交好,的確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裴雲娘昔日再如何風光,如今早已被打落塵埃,便是能歸本家而住,也是公爺花了諾大的力氣,想來也不敢不顧大局。
  
  大長公主又道,「從趙國公府出來,你便直接去裴守約那裡,把帖子給那位庫狄氏。」
  
  崔氏不由一愣,「這當口,裴守約夫婦只怕會找個借口推了此事吧?」
  
  大長公主冷笑了起來,「這卻由不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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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2:50
  第116章 盛情相邀剔透美人
  
  看了看匣子裡這兩張蓋了官府印章 的身契,又看了看眼前這張親切無比的笑臉,琉璃只覺得背後一陣涼風刮過,默了一默才笑道,「阿崔真是太客氣了。」
  
  崔氏搖頭笑道,「與我何干?不過都是大長公主的一片心意而已。原是早該就送來的,只是這幾日府中雜務太多,我一時走不開,這才耽誤到今日,倒是讓你掛記了。不知這兩個婢子可還得用?」
  
  琉璃微笑著長跪欠身,「琉璃多謝大長公主賞賜。公主挑的人,焉能是不好的?」那兩位的確也沒什麼不好。這幾天,琉璃依然把她們安排在不同的院子裡,好言好飯伺候著據阿霓回稟,那位雪奴豐滿了一圈,雨奴卻是越發弱不勝衣,各自倒是更具風姿。琉璃也曾想問裴行儉該如何處置這兩位禮物,她幾次話到嘴邊,不知為何還是嚥了下去,如今,大長公主居然把身契都送到了,此事大概也無法再拖下去了吧?
  
  崔氏點了點頭,「這就好,大長公主還有兩句話想吩咐這兩個婢子,不知大娘可方便讓她們出來?」
  
  琉璃笑道。「琉璃敢不奉命。」回頭便對阿霓道,「你去竹院領她們過來。」
  
  崔氏微微一笑,又從婢子手裡拿過了另外一個檀香木匣,「這裡還有一份禮,卻是大長公主反覆交代過今日便要送上貴府的,請大娘過目。」
  
  琉璃心裡微突,只能起身離席,走上幾步雙手接過木匣,打開一看,卻是一張芳香襲人的帛片,左上角只寫了人名日期,右下角則用金銀絲線繡著一朵盛開的芙蓉,正是臨海大長公主做東,每年一度的芙蓉宴請柬。琉璃一眼掃去,便看到了「五月二十七」的字樣,是今年的夏至之期,離如今正好還有半個月。
  
  崔氏笑道,「大娘有所不知,每年芙蓉宴最早收到請柬的,便是宴會要緊的客人,會安排在大長公主下首。公主記得大娘曾說過,識得的人不多,因此才讓我頭一個便將請柬送到府上。芙蓉宴別的尋常,長安名門才子,高門淑女卻會來上不少,大娘正可乘機多認識些人,守約又是好幾年不曾露面,世子和幾個族中才俊都甚是憾然,如此一來,豈不是一舉多得?」
  
  琉璃怔怔的看著崔氏,臉上的震驚完全不用偽裝:她在開什麼玩笑?自打大長公主上回提到芙蓉宴,她就留心打聽過一回,這芙蓉宴的確是長安城最富盛名的夏宴,一則大長公主的芙蓉池風景幽涼秀美,各種安排又奢華精雅,二則宴會歷年都會雲集長安各高門的才子佳人,乃是他們結交友伴,尋覓姻緣的大好良機,因此一張芙蓉宴的請柬可謂千金難換。而每年的安排在大長公主身邊的幾位女子,都是當年風頭最盛的貴女。當年陸琪娘就曾得到過此等待遇。只是如今的她不但不是有著公主義女光環的名門淑女,只怕還是長安城最新出爐的狐媚子,讓她坐在那種地方,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麼?
  
  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夫人莫開這種玩笑!」
  
  崔氏的神色裡一絲玩笑的跡象也沒有,「大娘此言差矣,在大長公主心中,守約原是自家子弟,與世子也沒甚區別,大娘如今自然便是公主嫡親的後輩,焉有後輩有難處,長輩不伸手提攜一二的道理?大娘這樣說,豈不是辜負了大長公主的一片苦心?」
  
  琉璃忙鄭重的欠身行了一禮,「大長公主的心意琉璃感恩不盡,然而琉璃原本不是高門出身,禮數欠缺,無論如何也不配坐這種尊位,屆時一旦出了差錯,琉璃的面子原是不關緊要,但若是損了大長公主與芙蓉宴的名聲,豈不萬死莫辭?請恕琉璃萬萬不敢領命。」
  
  崔氏默然片刻,才歎了口氣,「大長公主也說過,你若實在是不肯也罷,只是你便是不坐在首席上,屆時也需多跟著大長公主一些,她才好多介紹些品行賢淑的娘子與你認識。此事你再推脫,大長公主當真是要惱的。」
  
  琉璃心裡一聲低歎,只怕這才是大長公主真正的目的所在吧?先拿一個自己絕對不可能接受的事情來讓自己無法拒絕這個看似合理得多的要求,她的身份、輩分都擺在那裡,自己決計無法說一個「不」字,好在還有半個月的時間,總有別的迴旋餘地……當下也只得道,「琉璃遵命。」
  
  崔氏點頭一笑,又就芙蓉宴的一些準備事項說了一遍,什麼要帶上體面的婢子,要打扮得別出心裁,倒當真有幾分處處為琉璃考慮的架勢,末了才一笑,「那時你妹子也正好剛做了我的臂膀,我正要帶她也見見世面,你們姊妹正好能說說話。」
  
  在那種場合下與珊瑚上演相見歡?琉璃突然覺得此事充滿了喜感,面上含笑感謝了幾句,正想再表現一番長姊情深,卻見阿霓挑簾進來,身後卻只跟著雪奴一人,崔氏的臉色頓時微變,琉璃已搶先問道,「雨奴呢?她怎地未來?」
  
  阿霓忙回道,「雨奴身子還是有些不爽,起不得身,因怕病氣過人,這兩日都是獨住在西廂房,卻不好領來見夫人了。」
  
  琉璃皺眉道,「不是說只是熱傷風麼?怎麼還不見好?你去吩咐管家,請個醫師上門來看看才是。」
  
  崔氏心中發沉,抬眼看向雪奴,卻見她容色艷麗,神情安然,對上自己的目光,微微的點了點頭,不由暗叫一聲晦氣,想了想還是對雪奴正色道,「你從今日起便是這邊府裡的人,必要謹記大長公主的吩咐,伺候好阿郎與娘子,若有半點錯處,莫看你家娘子心善,大長公主卻絕不會輕饒了你!」
  
  見雪奴恭謹的應了個是,崔氏又轉頭對琉璃笑道,「雨奴那婢子卻是個沒福的,不知身子要緊不要緊?大娘適才說到熱傷風,我們府裡倒是有醫師最長於治療傷風發熱之症,若是過幾日她還不好,你只管跟我開口。她的身子事小,辜負了大長公主的一片心意卻是罪過!」
  
  琉璃忙誠懇的點頭,「也好,若是過幾日她還是不好,少不得來麻煩阿崔。」
  
  崔氏又說了幾句閒話,便笑著起身告辭,「還有幾份請柬原是要我去送的,今日便不打擾大娘了,大長公主還盼著在芙蓉宴上見你,大娘莫忘了就是。」
  
  琉璃起身將她送到屏門,回到堂捨時,卻見雪奴依然站在當地,想到她適才的表現,心裡倒是一動,索性坐下笑道,「雪奴,崔夫人也說了,從今日起,你便是這府裡的人,不知你自己有何打算?」
  
  雪奴微微一笑,紅艷艷的菱角嘴彎了個誘人的弧度,「啟稟娘子,雪奴既然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聽任娘子安排。只是娘子若問婢子自己的主意,說來婢子對照料花木還算略有所知,這府裡花木上若是尚缺人手,婢子願分擔一二。」
  
  看著眼前這張嬌花般的面孔,琉璃心裡歎了口氣,這位美人的要求還真是,有個性!若讓她去照料這府裡的花木,自己倒也沒什麼意見,就是不知道那些花木會不會都羞死?只能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過後自然會有安排。」
  
  雪奴順從的行了一禮,低頭退出了門口,竟是再無二話,琉璃心中有些納悶,回頭便問阿霓,「你對她可是說了些什麼?」
  
  阿霓搖了搖頭,「娘子一說竹院,婢子便明白您只想讓雪奴出來,去了之後,婢子只跟她說了句,崔夫人把她的身契送來了,要吩咐幾句話,她便立刻說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原來不但是美人,還是心思剔透的聰明人!難道真拿來做園丁?琉璃揉了揉額頭,只覺得腦袋漲得更厲害了些。
  
  裴行儉這一日卻比往常回來得更晚一些,到上房時已近閉坊時分,琉璃見他鬢角略有汗跡,忙先端了杯用井水澎過的酷漿給他。
  
  裴行儉接過去一飲而盡,看見琉璃站在一邊,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就是崔氏又來了麼,她是不是送了芙蓉宴的請柬,讓你無法推脫?那一日你不是膽氣壯得很,要殺要剮都不怕的,怎麼如今要去赴一次宴,卻愁成了這樣?」
  
  小心眼的男人!琉璃腹誹不已,瞟了他一眼,「依你說,難不成到時咱們就這麼去赴宴?」
  
  裴行儉伸手將她散下的一綹頭髮拔在了耳後,漫不經心的道,「以大長公主的性子,這請柬既然送到了,自然還有後手,咱們不去只怕是不成的,只是你也莫太過擔憂,她不過是那些伎倆,我自會安排周全,到時你聽我的便是。」
  
  聽著他輕鬆篤定的語氣,琉璃心裡不由鬆了口氣,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攬住她的腰低頭在她額頭上吻了吻,「這幾日我都沒時間陪你,大概還要過些日子才會好些,下次休沐時,想不想去終南山看看?」
  
  終南山?琉璃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忙道,「一言為定,我還不曾去過呢!」說起來,終南山算得上長安人最常去的消夏之處,只是她卻從未去過,也就是上次那勞什子的斗花會時,遠遠的瞧過一眼。
  
  裴行儉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摟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低聲道,「以後你想去哪裡便跟我說,我定會帶你去。」停了停又笑道,「上回我說過的那位同僚家裡昨日已見過你的父親,倒是頗為滿意,過幾日你父親便會去提親。」
  
  「這麼快?」琉璃驚詫的抬起了頭。
  
  裴行儉笑而不語,想到那個家中這幾日不定如何雞飛狗跳,琉璃不由也搖頭而笑,只是想到另一樁事,又有些猶豫起來。
  
  裴行儉似有所覺,低頭看琉璃一眼,「怎麼?還有什麼事?」
  
  琉璃沉默片刻,還是開口道,「崔夫人今日不但送了請柬,還送了上次那兩個婢女的身契過來,我,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們。」想到雨奴那張清雅的面孔,想到當日裴行儉僵硬的背影,裴千震驚的表情,心裡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緊張,忍不住抬頭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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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3:22
  第117章 人盡其用死心塌地
  
  裴行儉的笑容慢慢的變淡了,眉頭皺了起來,「原先竟是一直沒送身契過來麼?」又看了看琉璃,「你是不是已經為難好幾天了?怎地今日才說?」
  
  琉璃垂下了眼簾,「的確有些為難。」
  
  裴行儉沉吟片刻,聲音變得有些冷,「放心,交給我來處置,總要教她們人盡其用才是!」這話是什麼意思?琉璃茫然抬頭,裴行儉卻已鬆手放開她,走出堂捨,對站在門外的小檀和阿霓吩咐道,「你們叫人去領崔夫人送的那兩個婢女過來。」
  
  沒過多久,雪奴與雨奴便站在了台階下面。雨奴看上去的確是瘦了一圈,微顯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越發水霧濛濛,大概是因為緊張,身形微微發僵,雪奴卻是神色平靜的站在那裡,只是她的身上頗有種特別的氣韻,雖然不言不動,竟也自有一種風情。
  
  琉璃不由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的目光果然久久的落在雨奴身上,幾乎是目不轉睛,臉色雖然不似上次見到她時的僵硬,卻也完全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心裡不由一緊。
  
  半晌,裴行儉的目光才轉向雪奴,卻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便淡淡的開了口,「從今日起,這兩個婢女便安排到梅院住下,每個人撥兩個小婢女服侍,多給她們做幾身好的衣裳頭面。吩咐梅院的人好生伺候,不能有一絲怠慢。」
  
  梅院是後院裡除了上房外最好的院子,這府裡之前也沒有任何婢女是有專人服侍的……琉璃腦子突然有些發僵,眼見幾個婢子都抬起頭來,小檀眉頭緊皺的看了裴行儉一眼,阿霓略帶關切同情的看向自己,阿燕則是神色一黯,低下了頭去,她卻覺得這一切似乎與自己沒有一絲關係。
  
  雨奴與雪奴對視了一眼,雪奴挑了眉頭,雨奴的臉上卻露出鬆了一口氣之後的驚喜,低頭向前走了一步,深深的行了一禮,聲音輕柔而充滿感激,「婢子們多謝阿郎,日後定會全心全意伺候阿郎與娘子。」
  
  裴行儉目光淡然的看著下面幾個婢女,聽到了這句話,嘴角掛上了一絲傲笑,「你們不必伺候我,今後只管好好跟隨娘子出門。」他轉頭看向琉璃,「說來這些日子上門拜訪的客人,你也該一一回訪了才是。」
  
  他的意思是……琉璃愕然看著裴行儉,看見他目光中的嘲諷,猛然間明白過來:原來人盡其用是這個意思——大長公主既然要在芙蓉宴上表現出對自己的百般照顧,總該讓大家先看清她是如何「照顧」自己的才是!只是這雨奴長得既然如此像陸琪娘,他就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沒有再多看那兩位婢女一眼,裴行儉伸手緊緊握住琉璃的手,轉身走進了上房。他的身上似乎散發著某種危險的信息,琉璃心裡一突,忙回頭吩咐了一句:「讓廚下趕緊把晚膳上了。」卻見阿霓和小檀還有些發愣,阿燕臉上已露出了笑容。
  
  簾子剛剛落下,裴行儉手上微一用力,便將琉璃帶入了懷裡,低頭緊緊盯著她,「好一個賢惠的娘子,你如今不想著如何好好跟我認個錯,竟還想著要用晚膳來聲東擊西!」
  
  又要秋後算賬了,琉璃心裡一聲哀歎,抬頭看著他,無辜的睜大了眼睛,「我哪裡錯了?我分明一個字都沒說。」
  
  裴行儉屈指輕輕在她額頭上一彈,「還用說什麼?
  
  你對我不放心已是最大的錯。那幾拿個婢子那樣想也罷了,你竟也和她們一樣看我?你倒說說著,我該怎麼罰你?」
  
  琉璃胸口微澀,忍不住低聲道,「你不是已經罰過我了麼?」剛才他分明是故意那麼說的!
  
  裴行儉好笑的看著她,「又胡說了!我不過是想著看那幾個人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我適才不已經跟你說了要讓她們派上用場麼,你轉眼便一絲都不記得了?你日後得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總該比旁人多信我一分才是。」
  
  琉璃默然無語:若只是雪奴,她再天姿國色,自己大概也不會如此亂了方寸,把他的話想歪了。但那位雨奴卻不一樣,他要真沒什麼心思,怎麼會盯著她看那麼久,眼神又是如此不同?想了片刻,她還走抬起頭來直視著裴行儉,「我聽說,那個雨奴長得跟琪娘姊姊很像,是真的麼?」
  
  裴行儉臉色微凝,點了點頭,「是很像,可是再像,她也不是。」
  
  他看著琉璃,神色變得認真起來,「琉璃,沒有跟你早些說清楚是我的錯。早在前幾日在看到那個手鐲時,我便該跟你說,但那時我卻不知如何開口,又想著不如日後有機會再細說,卻沒料到,她們竟是早有佈置,步步緊逼。後來我才想明白,其實所謂日後,所謂沒料到,不過是我自己太過怯懦。」
  
  「我這一生之中,最對不住的人,便是起娘。起初是懵懂粗疏,不知珍惜,自以為是,後來則是大錯已成,永生永世都無可挽回、無從彌補。因此早些年,我甚至有些不敢聽到這個名字,之後也一直不願與任何人提及當年之事,大約是落在了那些人的眼裡,這才讓她們有機可乘。只是那兩天在外面時,我已經想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看清楚比不敢看,或許要有益得多。我原想著回來就處置此事,結果那日進門被你一嚇,這幾日又一忙,竟是忘到了腦後。」
  
  「琉璃,你放心,今日我已然看得很清楚,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再像從前那般一味迴避,我不會讓你再擔心!」
  
  琉璃怔怔的看著他:原來自己全然想錯了,他並不是還在逃避,而是真的已經放下了……她努力抑制著嘴角的笑意,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眼裡已經閃動著璀璨的光芒。
  
  裴行儉微笑著低頭吻上了她的眼睛,「以後不許再胡思亂想,嗯?」
  
  琉璃輕輕點了點頭,剛想說話,簾外卻響起了阿霓的聲音,「娘子,晚膳已是得了,現在便端進來麼?」
  
  琉璃笑著退開了一步,揚聲道,「進來吧。」
  
  阿霓幾個滿面笑容的端了食盒進來一樣樣在案幾上佈置好,裴行儉一眼掃了過去,眼睛不由一亮:當中一個八寸的銀碗裡,是一片碧圓的新鮮荷葉,荷葉裡盛著微綠的涼羹。待盛到小碗中嘗了一口,果然米糯汁清,帶著一股荷葉的芳香。不由笑道,「你怎麼想起用荷葉入羹?果然別有清香,真該讓恩師來嘗嘗!」
  
  琉璃原是因為裴行儉近日似有些苦夏,食慾不振,才特意吩咐廚娘做的這份荷葉羹,見他喜歡,心情更是大好,聽他提及蘇定方,也笑了起來,「倒是不知義父這般講究的人,在軍中會如何用飯。」
  
  裴行儉搖頭一笑,「思師在軍中倒是從不講究飲食。」
  
  兩人安安靜靜的用過了飯,裴行儉漱過口,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坐在那裡有些出神。他這幾日常是如此,琉璃想到自己前幾日的多慮,忍不住自嘲的一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起什麼了?」
  
  裴行儉回過神來,「也沒什麼,只是今日朝廷接到了急報,吐蕃叛亂聲勢很是不小,當時便想起了恩師,他是曾隨衛公征戰過東突厥的,對那邊還算熟悉,也不知恩師如今在高麗那邊如何了,按說兩軍交接,也就是這些日子的事。」
  
  永徽末年的吐蕃叛亂?琉璃隱隱有些印象,隨口便道,「義父自然是旗開得勝,說不定回師之後還要出征吐蕃呢!」
  
  裴行儉不由啞然失笑——大唐如今雖說名將凋零,卻也不至於朝中無人到讓恩師剛出征了高麗,回頭還等著他平定吐蕃,只能點頭笑道,「但願如此。」轉頭看見阿燕幾個已經收拾了東西退下,才對琉璃道,「崔氏送的那兩個婢子裡,貌美些的那個是風塵中人,這等人最識時務,大約不用太操心,你吩咐人多注意另一個便是,若是有什麼異動讓你拿不準主意,記得告知我一聲。至於你身邊這三個,小檀也就罷了,阿霓只怕心裡依舊未曾真的拿你當主人,至於那位阿燕,這兩日你若是得閒,不妨問問她日後有何打算,若能成全便成全了也罷。」
  
  雪奴出身風塵?想起她那一身的風韻誘惑,琉璃不由恍然點了點頭,心裡歎了口氣,果然是他著得更明白。阿霓自然不曾拿自己當主人,至於阿燕,她應當是有些來歷的,自己一直也有些好奇,到底沒好意思去追問一番,裴行儉既然這麼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正想得出神,突然腰上一緊,便聽裴行儉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些事明日再想也不遲,我先去外院處置些事務,待我回來時,你最好已經想清楚,怎麼跟我賠這個不是。」
  
  琉璃一怔,脫口道,「明明你也有錯!」
  
  裴行儉點了點頭,笑得更是愉悅,「好,那咱們就好好算一算這筆賬。」
  
  第二日醒來時,琉璃才發現日頭已高,裴行儉不知何時走了,自己竟熟睡到一點感覺也沒有,想到昨夜他的那番「算賬」,臉上不由又有些發熱。好容易收拾了心情,起床梳洗了一番,在鏡子裡看見小檀笑得與平日不同,心頭更是一陣發虛,忙填了幾張帖子,讓她出去打發人送到各個府上。待到阿燕照例來回報採買賬務事宜,只覺得她的笑容也比平日多了幾分明朗,略一猶豫還是道,「你辦完事後,到書房來一趟。」
  
  半個時辰後,琉璃把昨日勾了一多半的嬰戲團花圖素畫完,轉頭才看見阿燕巳斂眉屏息的站在門口,忙放下了筆,「你來了多久了?」
  
  阿燕低頭答道,「不過是剛到,見娘子在忙,沒敢打擾。」
  
  琉璃將圖樣收到了箱中,看見裡面那薄薄的一疊,簡直想歎氣:也不知什麼時候,這些圖樣才能派上用場了。定了定神,轉身對阿燕笑道,「我叫你來,倒也沒什麼要緊之事,只是這些日子多虧了你,我才能這般日日偷閒,原想賞你些東西,卻不知你到底喜歡些什麼,或是有什麼心願,說來你也在我身邊一個月了,我從不曾問你這些,索性今日便問上一問。」
  
  阿燕走上幾步,微微曲膝行了一禮,「為娘子分憂,原是婢子的職責所在,阿燕不敢領賞。說到心願,婢子不敢欺瞞娘子,婢子原是有份執念,只是如今便是不提也無妨了。」
  
  琉璃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不由笑道,「這話我卻是不大明白。」
  
  阿燕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竟是出奇的明澈,「婢子一直不曾稟告娘子,婢子原是掖庭出身,打小便是伺候高陽公主的,幫公主掌管了幾年庫房。」
  
  琉璃忍不住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阿燕竟是那位深受唐太宗寵愛的高陽公主身邊的宮女?而且還是從小就跟在身邊掌管賬目的心腹!難怪她不但能寫善算、心思俱密,見微知著的能力比阿霓、小擅更是不止高出一籌,只是,兩年前那場謀反案後,她應該被重新設入掖庭才是,怎麼會流落市井?
  
  阿燕不待琉璃發問,便淡淡的笑道,「婢子是三年前被公主發落的。當時公主讓婢子去伺候附馬,婢子卻逆了公主與駙馬的意思。公主盛怒之下將我趕了出去,房府的管事便將我發賣到了西市的口馬行,因此才到了安家。」
  
  琉璃頓時想起了那一對夫妻的古怪行徑:公主偷情時駙馬房遺愛甘願放風,而公主也大方的把身邊的侍女賞給了這位識趣的房駙馬,兩人也算互相體諒、相安無事,沒想到阿燕竟也得到了這般「待遇」。說起來此時的婢女原是根本無權拒絕男主人的要求,更別說是違抗男女主人兩個人的意思,也難怪她會被公主一怒之下發賣出去……阿燕的聲音依然平靜,「好教娘子得知,當年之事並非奴婢不識好歹,只是婢子原是大戶人家的婢生女,又因家中獲罪而成為奴婢,此生並無他求,所願不過是不必伺候男子,亦不在這世上留下血脈,令他再受婢生子女或奴婢的痛楚。
  
  琉璃怔然看著阿燕,心裡一時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半晌只能歎了口氣,「你放心,別的我不敢保證,但凡你跟我一日,此事便全由你自己作主,我絕不會為難你。」
  
  阿燕的笑容裡多了幾分溫暖,「婢子知道!」她這些天察言觀色,倒是可以斷定自己如今跟的這位娘子絕不是高陽公主那樣的人,對待下人那種奇異的平和感似乎是與生俱來,但那位阿郎她卻實在看不透,直到昨日他面對那樣兩個婢女都是那般輕描淡寫的打發了,她才相信,這位阿郎也絕不會是她以往遇見的那些郎君,既然如此,自己還有什麼必要藏著掖著?
  
  她往前走了一步,「娘子若是信得過婢子,阿燕願伺侯娘子去參加芙蓉宴。」
  
  名詞解釋:口馬行,在唐代的市場上,奴婢之類的賤口是和牛馬一同買賣的,統稱口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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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3:46
  第118章 再見裴炎小道消息
  
  半個月不曾下過一滴雨,五月的長安城頓時有了幾分盛夏的感覺,從長安正南門明德門通往終南山的大路上,車馬便一日日的多了起來,待到十九日午後,裝飾華麗的馬車與鞍籠考究的駿馬更是愈發絡繹不絕。
  
  琉璃坐的馬車已離開長安城十幾里地,路邊槐樹漸稀,車廂被陽光烤得久了,變得猶如蒸籠一般,小檀和阿霓不時微微挑起車簾,讓風能吹進來些許,饒是如此,兩人依然很快便滿臉是汗,連平素最不怕熱的琉璃,也覺得背上有些發黏了。
  
  小檀忍不住歎氣,「早知今日這般熱,倒該像於夫人她們一般留在府中了。」
  
  阿霓笑道,「再忍一忍,過了這段便好得多,再說蘇府裡如今不定熱鬧成了何等模樣,於夫人多半正在羨慕咱們清閒呢。「想到昨日蘇府的那通門庭若市,琉璃也笑了起來,點頭道:」正是,義母昨日還悄悄跟我說,她怎麼不知道自家竟有這許多的親朋故舊。「十八日晨間,高麗那邊便傳來了捷報,唐軍一舉破敵,斬敵數千。蘇定方的府邸頓時成了長安城第一等的熱鬧處,琉璃去的時候,堂捨裡幾乎已無處落坐,於夫人和羅氏跑前跑後,腳不沾地,琉璃忙也上前幫著招待認識的親眷,笑得臉都酸了,到日落閉坊前才清淨下來。她還問了於夫人要不要她今日也過去幫忙,於夫人笑著推了她出去,」我們是走不開了,你和守約還是好好去散散吧。「車裡三人說笑了一陣子,外面突然傳來了裴行儉的聲音,」是不是熱得厲害?你們把幾處簾子都打起來吧。「小檀巴不得一聲,把車簾和窗簾都挽了半邊起來,車行中清風拂面而來,果然涼爽了許多。只見道路兩旁停駐的車馬隨處可見,又有華衣男女在遠處樹蔭下鋪上了隨車攜帶的茵席或是馬鞍下的障泥,閒坐乘涼,不時有簫笛琵琶之聲隨風傳來。
  
  琉璃見外面日頭依然毒辣,便轉頭對車窗處的裴行儉道,」不如咱們也尋處樹蔭歇息片刻?「裴行儉抬頭看了一眼,笑道,」還好,前面便是裴都尉家的別院,如今路上車少,過了別院,不過一刻鐘便到,咱們還是到莊子上再歇息。「這就到上次來過的別院了?琉璃不由抬眼仔細看了幾眼,前面隱隱可見一帶白牆灰瓦的矮牆,似乎就是印象裡的那處園子。想到裴行儉已遞了帖子,明日多半還要故地重遊一番,拜訪那位剛剛被擢拔為監察御史的裴炎,她忍不住歎了口氣,心裡卻也知道,莫說裴炎,便是裴如琢,自己遲早也需要打交道…
  
  馬車轉眼便到了別院門口,卻見前面一隊人馬正拐彎向別院門內而去,一匹高頭大馬卻突然回頭向路上跑了過來,琉璃看得明白,馬上那身穿青袍之人竟然正是裴炎,兩年不見,他的模樣幾乎沒變,眉目間依然一片清冷端嚴。裴行儉也催馬迎了上去,兩人到相距四五步時同時勒馬,裴炎抱拳道,」守約兄,好久不見。「裴行儉的聲音微帶笑意,」真是巧了,子隆一向可好?「裴炎淡淡的一笑,」托福。「目光掃過裴行儉身後那兩輛車簾半掛的馬車,」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了守約兄,路上如此炎熱,不如來寒舍休整片刻?「裴行儉想了想,點頭笑道,」也好,擇日不如撞日。「琉璃坐的馬車拐了個彎,跟著前面的馬車進了別院,這一次卻沒有在那石屏前停車,而是沿著一條碎石路往裡又走了一盞茶的工夫,才在一處院門前停了下來。
  
  前面馬車上的人早已靜靜的等在門口,琉璃忙下車快步走了過去,只見當中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穿著月白色羅衫,淡眉細目,容顏娟秀,神情嫻靜,只是臉頰微陷,帶著幾分病容。看見琉璃走過來,微笑著迎了一步,微微屈膝,」今日真是巧了,原想著明日才能見到阿嫂的。「琉璃便知眼前這位正是裴炎的夫人崔氏,雖然與河東公世子夫人同姓,卻是出自博陵崔氏的旁支,地位身份都不及那位清河崔氏的正支嫡女,忙笑著還了一禮,」今日冒昧前來,打擾夫人了。「崔氏目光在琉璃身邊的兩個婢子身上略微一轉,突然看見從後一輛車下來的雨奴和雪奴,不由呆了一下,足足過了一息的時間才回過神來,一面向裡讓琉璃,一面便道,」哪裡的話,相約不如偶遇,只是寒舍簡陋,又多日不曾收拾,未免讓阿嫂見笑。「崔氏驚詫的神情這幾日琉璃早已見得多了,十四日去趙國公府拜訪楊十六娘時,恰好她的幾個妯娌也在,有一位甚至指著雨奴尖叫了一聲…琉璃隨口客套了幾句,突然覺得崔氏身邊有道目光略有些異樣,定睛一看,卻是來自緊跟崔氏的一位穿玉色衫子的美人,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衛十二娘,看上去比兩年前似乎豐腴了不少,減了幾分靈秀,卻多了些嫵媚,便向她含笑點了點頭。
  
  崔氏注意到了這一幕,輕輕一笑,也不做聲,倒是衛十二娘笑著行了一禮,」庫狄夫人,好久不見了。「琉璃點頭笑道,」正是,一晃兩年多都過去了,十二娘一向安好?「衛十二娘微笑著欠了欠身,」不敢與夫人相比。「崔氏回頭看了衛十二娘一眼,微微皺起了眉頭,琉璃卻只當不覺,」十二娘太過客氣,哪裡敢當夫人二字。「隨即便對崔氏笑道,」這夫人和阿嫂,琉璃都聽著有些生疏…「崔氏點頭一笑,」聽說阿嫂是家中長女?「見琉璃點頭,才道,」我排行第三,小名岑洲,因族中三娘有四五個,略熟些的人便叫我岑娘。「說話間已經到了別院的上房,崔岑娘打發婢女領著琉璃去梳洗,自己帶著衛十二娘等進了裡間,十二娘便笑道,」真是富貴養人,這庫狄大娘倒是比當年更出落了,怪道如今都在傳她是狐仙般的美人。「崔岑娘淡淡的道,」我卻沒看出她有何特別之處,倒是跟在她身後那兩個婢子,有一個當真是一身狐媚,另外那個更是唬了我一跳,原便聽人說生得與裴明府原先的夫人有八九分相似,今日一看,竟是絲毫沒有誇張。「衛十二娘笑道,」聽說那兩個婢子都是臨海大長公主送的,前兩日玉娘來時不是說過,此次芙蓉宴,庫狄氏竟因為原先那陸氏的緣故,也求著大長公主要坐首席,大長公主因撫養過裴守約好幾年,不好掃他面子,到底給庫狄氏安排了次席,她竟還不滿意,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大長公主才要敲打她?「崔岑娘並不接話,只閉目任婢子們伺候著淨了手面,才淡然道,」玉娘不過認識那位世子夫人的妹子,又知道些什麼?芙蓉宴帖子送出去才幾天?這樣的婢女是說有便有的麼?看那兩人的打扮氣度,只怕如今在那府裡,庫狄氏也做不得她們的主。「衛十二娘忙道,」大長公主不是裴明府先頭夫人的義母麼?庫狄氏入不得她眼也是常事,庫狄氏如今這般帶著她們四處走動,竟也不忌諱?只是娘子說得也是,這奴適才也注意看了,那兩個婢子身上穿的竟是單絲羅,一個脂光粉艷,一個又是嬌怯怯的,倒真是全無半分婢子的模樣!「說著,忍不住看了自己身上的絹衫一眼,眼神微暗。
  
  崔岑對著銅鏡輕聲吩咐,」給我重新梳個簡單些的髮式。「過了片刻才悠然道,」說來這人的命數原是注定的,前日我還聽程家姐姐說起,她家那位名聲在外的堂姐竟是說給了這庫狄氏的父親做繼室,這才知道,庫狄家有位妾甚是陰毒,庫狄氏原是家中唯一的嫡女,幾年前母親去世,她倒是孝順的,一時傷心得有些糊塗了,那位妾竟乘機說她得了癡症,將她在柴房裡關了整整一年!庫狄氏兩年前逃到了舅父家中,不知怎麼的又得了應國公夫人的眼緣,一步步才有了今日,外人看著是風光了,究竟如何卻也難說得很。「衛十二娘驚訝的掩住了嘴,」此事也太達匪夷所思了些,論起來,咱家那位庫狄庶母不正是這庫狄大娘的姑母,她竟會半分不知?我倒曾聽她提起過這位庫狄大娘,卻是沒什麼好話的。「崔岑娘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正是因為這位庫狄庶母,她對這位庫狄大娘是略多了幾分好感,無論如何,一個女子不願聽姑母擺佈與人為妾,還算是有些骨氣,嘴裡淡淡的道,」這等事情,只怕編是編不出來的。「程家如今把此事到處宣揚了出去,自是為了自家那位有悍妒之外的女兒著想,但那樣的毒妾,卻是怎麼對付都不為過。說起來,這世上的嬌妾美婢,有幾個不是想著得寸進尺的?例如家中那位庶母,例如身邊這位十二娘…
  
  衛十二娘忍不住又低聲嘀咕了一句,」若是庫狄家的家風如此,我怎麼聽說,河東公府還大張旗鼓的納了那庫狄大娘的庶妹為滕妾?「崔岑娘恍如未聞,低頭挑選起首飾來,好容易才選中一根水晶鸚鵡的釵子,對鏡子看了一眼,」這水晶釵頭原是透亮的才好,別的卻未必了。」說完站起來便往外走,突然又回頭道,「你回去好生梳洗歇息,不必到前頭伺候。」
  
  衛十二娘恭順的低頭,「多謝娘子體貼。」待崔岑娘帶人走出了屋子,臉色卻慢慢沉了下來。
  
  崔岑娘到了正廳,過了片刻,婢女便領了琉璃過來,只見她已換上一身素雅的淺青色衣裙,越發襯得面孔瑩白如玉,便笑道,「見了大娘才知曉,原來世上真有傅粉太白之事。」
  
  琉璃搖頭輕笑,「岑娘過獎,琉璃既無青絲,肌膚若是再黑些,豈不教人難以分辨哪裡是臉?」
  
  崔岑娘一怔,好容易才忍住了笑,兩人坐下說了幾句閒話,漸漸說到飲食上,琉璃便說起近日自己琢磨著做出的幾道新鮮菜色:「荷葉羹,炸荷花,蓮糕…崔岑娘聽得漸漸來了興致,一一討教了做法,又歎道,」這園子裡倒也種了兩年的白蓮,我竟從未想過要用來入菜。「琉璃笑道,」岑娘是雅人,煎炒蓮花,蒸煮荷葉這般焚琴煮鶴之事,原也只有我這種只惦記吃的人才做得出來。「岑娘不禁莞爾,想到那」爭著坐首席「的流言,目光又掃過琉璃身後那兩個如花美婢,不由暗自一聲歎息。
  
  兩人隨口一路閒話下來,從飲食說到書法,竟頗有投機之感,待到外面婢女回報已經在湖邊亭子裡擺好了酒水瓜果,便帶著婢女說說笑笑一路走了過去。已等在亭中的裴行儉見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裴炎卻忍不住驚訝的挑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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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44:12
  第119章 心結難解變故易生
  
  剛剛開始西斜的陽光,正好照在了崔岑娘的臉上,給她稍嫌蒼白消瘦的臉頰塗抹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加上那份眉眼舒展的笑容,看起來竟似比平日多了好幾分光彩。
  
  裴炎自然知道,自己的這位夫人雖然性子溫和,卻並不是輕易能與生人這般有說有笑的。他的目光不由轉到了她身邊的女子身上,只見她也在笑,印象裡那張似乎總有些疏離淡泊的面孔上,竟是一片燦爛的愉悅,心裡不知為何微微一緊,低頭喝了口榴花酒,壓下了那一絲異樣的感覺。
  
  這兩年來,他其實並不會經常想起眼前這位女子,似乎當時那一瞬間的心動和之後的失望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無謂情緒,只是最近這段日子,各種有關她的消息總在不斷傳來,有的說她嬌媚惑人、如懷妖術的,也有的說她機變無雙、有勇有謀的,讓他忍不住想起那短暫的兩次見面,忍不住琢磨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前兩天突然收到裴行儉的帖子後,他更是忍不住猜測,如今已是官家夫人的她會是怎樣一副面目?只是真正見到她,看到她臉上那從未見過的明亮笑容,他才發現,自己的感覺,在意外裡竟還有隱隱的發澀……
  
  轉眼間,崔岑娘與琉璃已走到亭中,裴行儉與裴炎都站了起來,兩下各自見禮,裴炎定了定神,叫了聲「阿嫂」,琉璃臉上的笑容已變得溫雅客套,斂衽還禮,回身坐到了裴行儉身邊的客位上。
  
  兩邊的案幾上都已用漆盤擺好了瓜果點心,岑娘略掃了一眼,不過是奶酥、□炷等尋常之物,又看了看亭外湖面上亭亭盛開的白蓮,對琉璃笑道,「若是早些認識你,今日便該讓人採些新鮮荷花荷葉、蓮蓬上來,做成連糕、荷葉飲,定然比這些更是應景。」
  
  琉璃笑了起來,「哪裡的話?這些樣樣精潔,我說的那些,不過佔了個新鮮,倒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岑娘若是喜歡,回頭我便讓廚娘都做一份,請你也品鑒一二。」
  
  裴炎微覺納悶,看了岑娘一眼,岑娘含笑道,「大娘心思極巧,想了好幾道用蓮花荷葉做的菜色,都是聞所未聞的,適才我正向大娘討教呢。」又對琉璃笑道,「過幾日,我與二郎便要搬到永寧坊,日後身你討教起來倒更是方便。」
  
  裴行儉有些意外的挑起了眉頭,「子隆竟是要出府獨住?」
  
  裴炎淡然道,「永寧坊原有處老宅,日久無人荒廢了可惜,家父便收拾了出來,讓我們小住一段日子。因不算新宅,便也不打算煩擾諸位親友了。「他總不能說自己回了長安才發現家裡那兩位庶母鬥得越發煩人,而他只想圖個清靜吧?想到其中一位正是眼前這女子的姑母,當日差一點便讓她做了自己的妾……目光下意識的掃過琉璃,突然在她身後看見了一張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頓時怔住了,回過神來,不由疑惑的看向了裴行儉。
  
  裴行儉淡淡一笑,「子隆也看出來了?這兩個婢子,原是浴蘭節前臨海大長公主特意送的節禮。」
  
  裴炎愣了愣,目光在那兩個婢女身上停留的時間稍長,臉色有些凝重起來,沉默片刻才道,「我怎麼聽說,今年芙蓉宴,守約你也要去?」聽族裡的兄弟說,今年便是因為裴守約要去,芙蓉宴的即興節目除了吟詩還多了書法一項,原是大長公主因他多年未曾在芙蓉宴上露面,此次有心讓他拔個頭籌。怎麼此刻看來,事情似乎另有玄機?大長公主又不是不知內情,怎會不知裴守約最不願提及那段往事?
  
  裴行儉悠然道,「大長公主的十二日晨間便將帖子送到了寒舍,次日便又讓如琢特意去了長安縣衙一趟,如此厚愛,我豈能辜負?」
  
  裴炎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半晌才字斟句酌的道,「如琢也是和咱們一道長大的,卻不是藏得住心思的人。」
  
  裴行儉笑著點頭,「自然如此,橫豎你也是會去的,倒是好些日子不曾見過你動筆,聽說芙蓉宴上臥虎藏龍,你也莫大意了才是。」
  
  裴炎一怔,裴守約此言何意?只能道,「說到墨書,我輩之中倒是無人可與守約兄相比。」
  
  裴行儉笑道,「子隆的楷書結構精嚴,自成一格,何必妄自菲薄?」
  
  裴炎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的字雖然也不差,但比起當今聖上最欣賞的裴守約來,大概人人都會道是有所不及的______說起來,在裴守約入弘文館與自己同窗前,誰不道他是裴氏年輕一代中的翹楚?可這位只比自己大上歲余的裴守約一到,雖然頂著個胡鬧的名聲,卻是總能表現搶眼,連明經中舉都比自己少用一半多時間!這兩年間更是青雲直上,也難怪……他搖了搖頭,目光從正嘴角含笑、側頭看著裴行儉的琉璃臉上掠過,投向外面湖面上新開的蓮花。
  
  他聽到身邊岑娘在笑,「子隆常說阿兄的草書最有氣骨,也是如今聖上最為賞識的,大夥兒如今都盼著能見識一二。」
  
  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那種胸有成竹的謙和,「不過是偶然入了聖人法眼,哪裡當得起弟妹如此誇讚?」
  
  清風一陣陣從湖面上吹過,碧葉間的白蓮隨風輕擺,宛如一張張粉臉,裴炎突然只覺得身邊的說笑聲離自己很遠,心底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在隱隱沉浮:若不是夏日炎火,淺薄的世人又焉能知曉,這種清冷的白蓮竟是最經得起酷暑考驗?只是比起青松翠竹,眼前這一池蓮花卻又不算什麼了,這個夏天,才剛剛開始,終有一日,他們會知道,哪種花木才最值得珍重……
  
  彷彿天公作美,永徽六年的夏至前連著下了兩場好雨,到夏至休沐三天時,天空竟又是一色碧藍,宮裡剛剛賞賜給百官的象牙席、碧竹枕立時便能派上用場,更莫說應了此時夏至無雨好農時的俗諺。
  
  巳時剛過,裴行儉便去外院吩咐下人準備好車馬。
  
  琉璃也打扮停當,轉頭見阿燕早已換上了自己吩咐針線房幾日前特意做的米色素面絹衫、杏黃色高腰窄身綾裙和湖藍色薄紗半臂,雙環髻邊又只戴了兩朵精緻小巧的絹制芙蓉花,配上她清秀耐看的容貌,看去並不起眼,卻是得體之極,不由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雨奴也挑簾走了進來,打扮與阿燕無甚差別,只是髮髻微高,裙子又是嬌艷的淺杏紅色,便生生多了幾許風韻。她進來向琉璃行了一禮,便默默的微低著頭站在了一旁。待到裴行儉大步走進來時,更是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頭低得幾乎看不見臉。
  
  琉璃看在眼裡,不由暗自搖頭______自打知道要跟著自己出門,這位雨奴便「病」倒了,說是起不得身,裴行儉聽說後卻是過去說了兩句話,她當天便好了起來,此後也再不曾鬧出過什麼,只是每回見了裴行儉便如老鼠見了貓,恨不得立刻隱身消失。
  
  她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追問裴行儉到底用了什麼招數,裴行儉卻只是輕描淡寫的道,「你不是說過,崔氏送她們來時,反覆交代過是臨海大長公主怕我們沒有體面的婢子在外人面前失禮麼?我不過告訴她,若是不肯隨夫人見客,我便只好安排她去外院招待貴客,好歹不能辜負了大長公主的這片苦心。」
  
  此時裴行儉早已換好了出門的衣裳,卻是琉璃給他做的一身竹青色袍子,只在下擺和袖口外用暗銀色絲線繡了一圈舒捲的雲紋,他近來又略消瘦了些,倒是被這袍子稱得越發修竹般挺拔。不知出去吩咐了些什麼,走得略有些急,進門倒是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又見阿燕手裡已抱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微笑著點了點頭,「你倒是手腳利索得很。」
  
  琉璃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已經準備了半個月的事情,難道他認為自己臨到頭還要手忙腳亂一番不成?笑道,「你若覺得這般不夠鄭重,我也可以慢慢再挑一身衣服、重新梳個頭髮。」
  
  裴行儉笑著搖搖頭,回頭看了一眼天色,「咱們這便走吧。」
  
  琉璃帶著阿燕和雨奴在府門口上了馬車,出了北門一路向永興坊而雲。從新換的馬車窗紗裡往外看,裴行儉沉靜的側臉清晰可見,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這半個月來,他在忙些什麼,雖然只是大略跟自己說了幾句,卻也不難猜出那背後需要做多少事情……
  
  這芙蓉宴並非在河東公府,而是設於大長公主在永興坊的別院,與永寧坊隔了四個坊,裴行儉並未走大道,只讓馬車一路穿坊而過,琉璃忍不住有些納悶:既然是午前開宴,時辰上自是富富有餘,何必如此趕忙?只是到了永興坊南門時才發現,路上華麗的車馬比平日分外多了不少,不時有人與裴行儉熟絡的行禮說笑,看樣子竟都是去赴宴的客人,琉璃這才知道,自己出門竟根本不算早。
  
  眼見馬車已到了永興坊的十字路口,向東轉去。琉璃知道,不過數十步便會是公主別院的大門,心裡多少有些緊張起來,一面忍不住又自嘲:他不是說了麼,你今日要做的不過是,小心謹慎的,等著看好戲,你卻在緊張哪門子勁?
  
  阿燕抬頭看了琉璃一眼,輕聲笑道,「娘子莫多慮,婢子出門前已檢查了幾遍,該帶的物件都帶了。」
  
  琉璃明白她的意思,也笑著點了點頭,剛想說話,卻聽馬車後面突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呼叫,「前面可是裴明府,請留步!留步!」
  
  琉璃不由一愣,只覺得這略有些怪異的聲音異常熟悉,忙往車窗外看,只見裴行儉已勒馬回頭,一貫沉靜的臉上驀地變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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